红楼春梦 - 第 45 页/共 65 页
大家仍推李纨评定。李纨细看了,只分别加圈,不肯评断甲乙。说道:“你们都在家里做的,推敲至再,焉得不好。若依我胡评,还得推二薛居上,余者都不相伯仲。”又坐了一会儿,宝琴先要回去。湘云坚留探春、宝钗,谈至日晡方散。此时年事迫近,探春也只住了两天,又回周府去了。
京外各衙门向例是腊月二十日封印,贾政在封印期内部务较闲,除了值日上朝,多在家里,和门客们下下棋,有时在上房里叙家庭之乐。那天宝钗带着贾蕙上去请安,贾政正在炕上坐着,和王夫人说话。见贾蕙进去,便说道:“你学里放了假了,在家里也要温温书,写写字,别尽着玩,把心玩野了。”贾蕙道:“我奶奶给我定的功课,早起温书,午后写字,只晚半天出来走走。”
贾政问道:“你念了这些时的书,在学里还是对对子么?”贾蕙道:“师父叫我学着做破题哪。”贾政道:“我给你出个题目,是‘事君能致其身’,你懂得这句的意思么?”贾蕙道:“这章书师父讲过的了。”贾政道:“我要你有点作意,别净掉那些虚腔。”贾蕙想了一会儿道:“有是有了,爷爷看用得用不得。”说着便要寻笔砚,贾政道:“你口念也是一样。”贾蕙念道:“致身有道,所以事君者尽矣。”贾政拈髭微笑道:“虽不甚警切,也还亏你。你在学里做的是什么题目?”
贾蕙道:“前儿师父出的题目,是‘致知在格物’。”贾政道:“这题目太深了,你做得上来么?做的什么念给我听听。”贾蕙道:“知有由致,即物而寓焉矣。”贾政笑道:“这是你做的么?师父改了没有?”贾蕙道:“我做的头一句,是明致知之要,师父给改了的。”贾政道:“实在是师父改的妥当。你做这个题,得把题中之意先研究透彻了,这句书各家讲的不同,只有朱注即物而穷其理,最为平正的确。这致知是入学的头一步,先要一切事理,都看得明白了,然后正心诚意的工夫,才有个标准。由正心诚意,再做到修齐治平,这是一串儿的学问。那王阳明另创出良知之说,要说是各人心上本有的,按上那个致字,就有些说不通了。”贾蕙连答应几声是。
王夫人、宝钗见他们祖孙二人讲得非常高兴,知道蕙哥儿做的不错,也暗暗欢喜。正说着,玉钏儿回道:“蓉哥儿、兰哥儿上来了。”宝钗便领贾蕙退下。原来皇上因时届岁暮,念及各军机值勤辛劳,各疆臣中也有勋劳夙着的,都赏了御书匾额。贾兰得的是“经纶济美”四字,贾珍得的是“屏翰嘉勋”四字。蓉兰二人从朝中领了下来,便同来回明贾政。贾政自是欢喜。吩咐他们将这两方匾额勾摹下来,做成蓝地金字木匾,悬挂在宗祠之内。贾蓉、贾兰都答应是。
贾蓉又道:“这匾额勾摹雕刻,至少也得半个月工夫。眼下家祠里就要举行春祭,只怕赶不及了。”贾政道:“春祭尽管举行,等匾额制成了,另择一日悬匾告祭,有何不可?”贾蓉答应遵办。贾政又问:“你父亲说是要来陛见,怎么还没有信?”贾蓉道:“我父亲把地方善后办完了,就要请陛见的。先因为筹办水师,一时走不开,刚筹办就绪,又赶上红毛国的贡船,早晚要到,不得不在任上照料。或许带同贡使一起来京,也未可定。”
贾政道:“红毛国的贡船好多年没来了,这回忽然上表进贡,也是主上洪福、国家鼎兴之像。”贾蓉道:“我父亲还有几句话,信上不便说的,叫蓉儿代回老爷。那年两府查抄,大老爷和我父亲同时获咎,如今我父亲过蒙恩遇,位至开府。大老爷仅止开复,至今还没得起用,想起未免内惭,怎么找个门路,求上头赏个差使,替大老爷转转面子才好。”
贾政道:“谁不愿意一家子都轰轰烈烈的?你父亲尚且如此关念,难道我为哥哥倒不肯尽力么?但是事情有个轻重,你父亲从前犯的事本来甚小,那张华的事更冤枉,后来又立了大功,所以起来的这么快。大老爷犯的是私罪,那勾结外官欺压良民,是上头最恨的。我几次探他们的口气,都只有摇头的份儿,可有什么法子。或许你父亲来陛见,和各位王爷说说,碰着瞧罢了。”
一时又对贾兰道:“刚才我试试蕙儿,破题都会做了,儒太爷的教法真不错。”贾兰道:“儒太爷教咱们家子弟,也两三辈了,明年正月是他八旬整寿,该怎么尽点情呢?”贾政道:“若说做生日唱戏,决不合儒太爷的心事。我想你瑞大叔过去了,一直没有立嗣,按支派谁该承继,你和蓉儿商议,早些替他办了。再替他买所住房,置点小产业,咱们也尽了情,他也得了实惠,比什么热闹都强。”贾兰道:“爷爷想得周到。立嗣的事,孙子和蓉大哥就办去,其余的再和宝二婶娘商议吧。”蓉兰二人下去。
贾蓉自回东府,贾兰回至园中,见了李纨,将贾政要替代儒买房置产的话说了。李纨道:“这事不忙在一时,况且置产也得约定个数目。等过了年,我和你二婶娘仔细估计了,再请老爷的示罢。”转眼便到了岁除,贾氏宗支自代字辈以下,都至宗祠行礼。尤氏、贾蓉又按旧例备了家宴,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在东府上房坐了席,方回来受贺。贾蕙此时才七、八岁,也穿着五品冠服,随同祖父、哥哥趋跄中礼,族中无不称叹。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同黛玉逛了金焦,回至太虚幻境,仍旧过那逍遥日子。每日无非到贾母处承欢,或与黛玉闺房取乐。外头有柳湘莲、秦钟诸好友,忘形谈笑。房下又有晴、鹃、麝、钏、芳、藕等一群爱姬,或顾曲评花,或拿舟泛月,真是无忧世界,极乐乾坤。却因林如海临别时一番箴诲,宝玉时时警惕,深自检束。在园中暖芳斋,收拾了两间静室,搬了许多道书,放在那里,每日必要静坐一时。有时要吃茶果,只叫紫鹃送去。紫鹃背地里向黛玉道:“我看二爷又象那年要做和尚的神气,别又着了魔了。”
黛玉道:“他是这个脾气,想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别理他。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紫鹃道:“姑娘说的话他还听,还是劝劝他吧,就不致招了外魔,圈出病来也不好。”黛玉道:“他在哪里呢?”紫鹃道:“此时正在静室打坐,姑娘去看看吧。”
黛玉便扶着紫鹃,一路起到暖芳斋。见斋内瓶几炉香,也收拾得非常洁净。宝玉正坐在木榻上,闭目垂帘。他们进去只象没瞧见似的,墙上还贴着一张素笺,写的是座右铭。黛玉看那铭是:
制心如镜,避欲如螫。
养空而游,宅虚而息。
无劳无摇,道在守一。
入素含元,与天无华。
看完了只是微笑,便向宝玉笑道:“魔来了,还坐什么,快替我起来吧。”宝玉扑哧的一笑,擦擦两只眼睛,站起来道:“你真是我的魔。那年头一回炼丹,就是你来了,我失声一叫,丹炉立时坍倒,害得我又费了好些时工夫。”黛玉道:“你既是专心修道,倒也好,我给你预备下一副铺盖,你白天夜里就在这屋里吧,我们也清静清静。”宝玉道:“我因为姑爹那么说,每天抽点空在这里静静心,哪有这许多说的。”
黛玉道:“静静心呢原是好的,何必要这么刻苦。你是得了道的人,只要时常守定此心,不为外物所夺,便不至堕落。你平时那么放纵,忽然又这么拘束,都未免失之太过,必至憋闷出病来,才算了哪。”宝玉道:“我也是道家之体,哪会闷出病来。你不来,我再坐一会儿,也要出去了。”黛玉指那座右铭道:“你这铭就不通。修道的人只说养心,没听说制心。心养得一如水平,一无尘滓,何须强制。那强制的工夫又靠得住么?”宝玉笑道:“不用说了,你比我见得高,我只听你的就是了。”黛玉道:“老太太那里你也没上去,刚才还问起你,咱们上去转转吧。”
宝玉便同黛玉出园,至贾母处。贾母见了宝玉,笑道:“我听说你又在那里用功,难道司文院的人也要大考么?”宝玉笑道:“我哪是用功,只静坐收收心罢了。”贾母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要找你商量。明年大年初一,就是元妃娘娘的五十整寿,咱们在这里虽说不用照例进奉,也该好好的送份礼。你们大家掂对,又要雅致,又要合用才好。”宝玉正要答言,凤姐在旁接着说道:“娘娘跟着万岁爷,什么没享用过,咱们进奉东西,要在她嘴里落一声好,可不容易。若是自己会做活的,绣成一件东西进上去,不管好不好,也总算尽心了。可惜眼前没那好手。”
迎春道:“晴雯不是会织孔雀毛么?叫她给娘娘织一件氅衣,必定看得过的。”宝玉道:“这倒是一件正经东西。娘娘也用得着,还得配成四色,才象一回事呢。”鸳鸯道:“那绛珠仙草别处没有的,上回匀了两丛,种在蘅香院山石上都活了。若是拣那老根开花的,另匀四盆做寿礼也怪稀罕的。”宝玉道:“好可是好,别伤那老根,还是挑那雏嫩的挪在盆里,也容易活。”
黛玉道:“我也想了两件,不知合适不合适。上回我们去逛蟠桃园,带回来几个桃核,种在园子里,也长成小树,都开花了。挑两棵好的,挪在盆里,不也是一种盆景么?还有老太太给我的白玉天然观音,我也是白搁着,娘娘又信佛,不如拿他也凑上吧。”凤姐道:“这四件都还拿得出去,别的配个盆,配个匣子,都容易。就是那雀金氅不是一天织得成的,咱们把晴雯找了来,商议妥了,早些预备,别耽误了。”
黛玉忙即打发侍女去叫晴雯。一时晴雯来了,宝玉便将大家要烦她织雀金氅,进与元妃大致告诉她。又回她日子近了,可来得及。晴雯道:“日子尽赶得及,只是我好久没织,织出来还不定怎么样,就要织也没有那些雀金,这里还怕没处找呢。”凤姐道:“只要你答应了,那雀金归我办去。”贾母素知晴雯性子傲,便叫她到了跟前,说道:“好丫头,你替我辛苦两天罢。娘娘问起来,我们就说是你做的,少不得娘娘还要提另加货呢。”晴雯道:“老太太吩咐的,我怎么敢不做呢。只怕织坏了,见不得人是真的。”当下说定了。
过一天,凤姐备齐了雀金钱,又开了元妃腰领袖口的尺寸,都交给晴雯。原来凤姐从前在荣国府常时进奉,所以尺寸大小长短心里都有个底子。晴雯推不出去,只可在留春院前厦支了绷机,将那些雀金线先理齐了,便仔细织起。宝玉见她织得有趣,也帮着理理线,拿拿剪刷,一会儿又怕她累着,叫她歇歇。有时磨得晴雯急了,说道:“小祖宗,你干你的去吧!哪里就累坏了我呢?”黛玉也时常来看她,只她织出来的果然金翠鲜明,非常夺目,到底会的不难。
不到半个月工夫,已将一领雀金氅织成。晴雯又将那参差不匀之处,仔细收拾了一遍。贾母、凤姐等见了,无不赞美。宝玉又拣了四个白玉条盆,分种仙草。两个紫瑛方盆,移种那两棵蟠桃,每日用甘露灌溉。仙草花开得更艳。那蟠桃尚在开花,已结了小小的桃子,似碧玉雕成一般。又将白玉天然观音,另换了一水晶匣罩,更见庄严名贵。
这些进奉礼物齐了,贾母和凤姐、黛玉等重过了目,便打发四个侍女送去。元妃见了甚喜,又问知雀金氅是晴雯织的,更为夸赞。当下重赏了侍女,又回赏贾母喇嘛佛一尊,碧玉镶万年朱藤杖一支。宝玉、黛玉俱上宝砚一方,碧玉如意一枝。凤姐、迎春等也各有赏赉。又单赏晴雯金花库锦二疋。到了新年将近,宝玉天天都在梨雪轩和芳官、藕官等演习歌舞。大家问他忙的什么,宝玉只是笑不肯说。
瞬届元妃诞辰,便是新年元旦,赤霞宫中也只金鼎氤氲,珠灯灿烂,花皆含笑,人尽添汝,并不似尘世间热闹。宝玉、黛玉等五更即起,先见贾母,行了贺岁家礼,然后同凤姐、迎春赴元妃宫中祝寿。小太监奏明元妃,另由宫娥引进。宝玉等依国礼拜祝。
元妃传谕免礼,已都拜了下去,忙又命宫娥扶起赐座。凤姐是初次入宫,见那正殿七间,雕梁藻井,行龙抱柱,规模甚为壮丽。中间设了宝座玉几,两旁摆列雉尾宫扇,高罩宫灯。元妃另坐一张镶金嵌玉的圈椅上,和宝玉、黛玉略谈家事。知黛玉新近曾回荣府,又详问贾政、王夫人的起居,以及贾珍、贾兰近来宦绩,宝黛二人一一奏答。元妃笑道:“咱们家的家运也随着国运转的,这几年才舒展过来。”宝玉道:“这都是仰赖娘娘福庇。”
元妃又对凤姐道:“老太太在这里,亏你朝夕承欢,近来精神倒比先更好了。”凤姐道:“老太太向来喜欢热闹,天生是个有福的人。刚才说起娘娘庆寿,还要亲自来呢。”元妃道:“老太太那么高寿,咱们作小辈的哪里当得起。”说着忙叫宫娥们至赤霞宫,传旨挡驾。这里仍旧叙谈。一时说起那件雀金氅来,元妃道:“我只看那晴雯长相不错,还不知她手儿这么巧。”又问那蟠桃是从哪里得来的。黛玉奏明是西王母园里带回的桃核,元妃更觉稀罕。一时宫娥们报道:“贾府老太太来了。”
小太监引轿直至殿前,元妃迎出,令宫娥扶住,不要行礼。又替贾母另安了座,大家也都坐了。元妃道:“刚才听说老太太要来,赶着打发人去拦,也没拦住。这不比在宫里,我们小辈生日,怎好惊动老太太哪。”贾母笑道:“我一半是来祝寿,一半是来瞧热闹。昨儿听宝玉说又排演什么新鲜戏,给娘娘庆寿,我也眼热了,赶着来的。”
元妃笑道:“昨儿宝兄弟来,说起新排了云仙曲和云仙舞,是从月宫里偷了来的,要替我热闹热闹。我说这里地方窄,不如元宵那晚上到小琼华去演,我也家里去瞧瞧。他不肯听我的,倒把老太太也撺掇来了。”凤姐笑道:“宝兄弟在家里还不肯说呢,我们也不知道他葫芦里是什么宝贝,倒被娘娘给揭了盖了。”宝玉听了只是笑。
又坐了一会儿,元妃便命摆宴。宫娥们摆齐了,让贾母和众人都至配殿领宴。宴毕,又领至后殿,就是元妃的寝宫。只见金碧辉煌,帘栊静肃,屏辉翠凤,镜展青鸾。元妃让贾母在炕上坐,贾母见那炕上都是黄龙织锦的枕垫,便只坐在炕旁一张紫檀躺椅上,元妃也旁坐相陪。宝玉、黛玉、迎春、凤姐都在下边一溜椅子上坐着,说了一回闲话。
宫娥们传谕开戏,只听院中戏台一阵锣鼓声起,便有许多女伶彩份出来。先演了一出八庆寿,这出演完,又接演整部的劝善金科。原来是一位内廷供奉,把稗官野史有关劝诫的汇编成剧,剧中情节颇有许多怪怪奇奇的事,还有借着神道设教,点醒世人的。众人听了,各有评论。贾母却甚为叹赏,说道:“戏曲小道原该以劝善为主,才有益於世道人心。好在虽是平正,却不陈腐。”直至整部演完,已在掌灯以后。
又演了一出万年灯,编的是元宵灯景,多少百姓们出来看灯,一直看到皇帝龙楼之下,那灯彩更为繁盛。有些浮光洞、攒星阁,都是用各色花灯扎成的。还有白鹭转花、黄龙吐水种种奇景,皇帝又赐给他们大灯,大众欢跃高呼而退,这出也很够热闹的。贾母看了,更为欢喜。
因见戏场将散,便问道:“什么时候了?”元妃道:“这出下去,就接演云仙舞,老太太看完了再回去吧。”贾母要寻宝玉,却不在座上,不知何时走了出去;便忙问凤姐和黛玉。
欲知二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会真园片月引鸾兴 留春院百花园蝶阵
话说贾母在元妃宫中听戏,寻宝玉不知何时走出,问黛玉、凤姐,也只顾听戏,不曾在意。元妃笑道:“宝兄弟必是去调度去了。”一时那出万年灯演完,只见芳官扮嫦娥出来,唱了一段开场的曲词,便说道:“今天是元妃娘娘千秋大庆,王母麻姑和各界群仙都来称祝,咱们来晚了一步,为的是编跳云仙舞,给娘娘上寿。”不免扮演一回,又道:“女孩子们还不上来献寿么?”
说着,便有三十六个侍女,扮作彩衣宫娥,分作三队陆续上来,都向台前下拜,随即舞了一回彩灯。紧接着就演那鹤舞雁舞,十二个侍女演鹤舞的,每人一盏白鹤灯,拳足抖翅,作种种舞态,连人带灯舞成一片云彩。唱的是:
端正是翦银幡珠杓转阳,又恰遇寿筵张。报添筹,仙一队翱翔。只见那金衣舞玉梅边,春宵漏长,更谁知引祥云紫盖天阊。驻凤驾,翠蓬乡,峙鏊山还与龙楼相望。况丹椒,是旧香,梦飞回尚许傍芝旗桂仗,喜今宵风先到台旁。
黛玉道:“这曲词哪是月宫的旧谱,多半是他现编的吧?”元妃道:“倒也亏他编得如此清新流丽。”说着,只见那班鹤舞的或将集而旋翔,或乍散而复聚,或四散翱翔飞沉不定。那十二个侍女演雁舞的,又都拿了雁灯上来,参杂飞舞。有时一字横起似作势摩空,有时舞到半空忽又散飞潜伏,似眠沙黠水,一片歌声随着抑扬高下,唱的是:
(扌双)云志,依仙掌,随阳愿,疑天上烟霄远。断羽成行,凭看偏翠海红桑,忽春来锦堂,眼前重见兴庆宫妆。
迎春道:“这段普天乐也编得很有意思。”凤姐笑道:“有什么好!我听着全不懂,倒是唱的嗓音不错。”此时台上鹤雁两队穿插往来,忽而参错成群,忽而分立对阵,似离似合,乍距乍迎。白的是鹤,黑的是雁,起先还分得出来,渐渐搅成一团,只觉黑白迷离,似繁星乱晃。霎时歌声转处,又是十二个演花舞的,每人一朵花灯,按着十二个月的花季,从梅花直到山茶。花影幢幢,灯光闪闪,也穿插在鸿雁两队之间,曼歌缓舞。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见宝玉从殿外进来,向元妃道:“娘娘看她们小技还可入赏么?”元妃笑道:“有劳调度。我们只看现成的,未免太便宜了。”凤姐问黛玉道:“那月宫你是到过的,是不是这样舞法?我只觉得太热闹了,嫦娥向来冷静惯了的,未必合她的意吧?”黛玉道:“这舞的大谱还是月宫里抄了来的,可是添了无数的玩意,月宫里哪有这些灯呢?”宝玉道:“今天是祝寿大典,正该热闹一点,况且又排在万年灯之后,若没点灯彩,也未免减色。”贾母笑道:“我的眼睛本就花,叫这些花儿灯儿搅合着,更瞧不清啦。”正说着,那三十六个舞女联翩台舞,舞得轻盈宛转,如一群弱燕,唱的曲词更字字分明,宛如娇莺玉喘。大家听那曲词是:
蜂狂燕莺忙,千影斗春芳,锦灯转处花风扬。向珠帘回顾,霞袂仙仙,依约惊鸿留祥。扶荔宫中,长春殿里,殷勤亲手按霓裳。待踏歌归去,倚琼枝惜取衣香。璧月楼台,瑶云院宇,元辰好夜,珍重勤红觞。蓬壶近,认欢场不是散花场。
大家听着曲子,各自欢赏。又见演花舞的,从袖中散出许多花片,满台上似有无数彩蝶翩翩飞舞。忽然三队舞女蜂腰徐转,前后分行,摆成了两个千秋大字。藕官扮着星眸乌爪的麻姑,另一个旦脚扮了月佩云裳的织女,各唱了两套千秋新曲。这也是宝玉添出来的。元妃传旨赏给芳官、藕官锦缎各二疋,余人分赏荷包银锞。芳官等即在台上谢了。
那晚上贾母等辞了元妃回去,已在子牌时分。众人在贾母处谈了一回,各自归寝。宝玉一路入园去,还同黛玉谈戏。黛玉道:“戏词确是好的,若说那出戏,我总嫌他过于繁密。就是凤姐姐她们也是这样说法。下次若再唱,还该重新编过,疏密相间才好。”宝玉也自折服。他自从听了黛玉劝他养心的话,每日虽还到静室中坐坐,却不象从先那样认真。
新年里头,凤姐撺掇着宝玉、黛玉也请贾母逛了两回园子,究竟天气还冷,贾母又年高疏懒,每次只逛了两三处。或是到迎春房中歇息,或是至留春院歇个中觉,常时还是弄点吃喝,斗斗小牌,较为省心省力。
转眼到了元宵,会真园中各处座落,都挂上纱绢琉璃及戳纱料丝各灯,也安排些银花火树应景节物。贾母因元妃有灯节归宁的话,命宝玉亲去传话,请娘娘回来宴赏。元妃当面答应了,又再三吩咐,一切都按着家常礼节,那些国礼概行豁免。那天元妃坐轿子至赤霞宫,宝玉率同黛玉、迎春、凤姐、尤二姐等只在正殿前迎候。元妃下了轿,扶着抱琴直至工字院上房,见了贾母,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让元妃在炕上坐着,大家陪坐闲谈。
元妃道:“老太太那天坐的工夫还不小,没累着么?”贾母道:“那天有好戏听,倒不显累,第二天我还去逛园子呢。倒是娘娘招呼我们太周到了,一天也没得歇得。”元妃笑道:“我们看戏的人就多坐一会儿,也累不着,只有宝玉兄弟跑出跑进,累得一头是汗。只望大家说个好,你们还偏要批评他,我看着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凤姐笑道:“他的林妹妹先不肯说好,我们再说好也不中用。”宝玉笑道:“那出戏也是太繁密了,因为要凑凑热闹,就没有细想到。”无妃道:“今儿的灯想必又是热闹的了,咱们到哪里看去呢?”黛玉道:“娘娘那天说要到小琼华,今儿就在阁子上摆席,那里还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