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 第 41 页/共 65 页
麝月道:“你也大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睛、麝二人服侍他换上。睛雯问道:“二爷到哪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总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更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吧。”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
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山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哪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
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时闻流水声,一障湖边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进,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门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钟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注长生之酒。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座,左边尚虚一席。
贾母道:“姑老爷这边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仙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示了贾母,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阴,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堆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秀。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萧笛,慢慢响起台来。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吧。”凤姐搀着贯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到底往哪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风、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搭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扮演出场,先演的是《春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着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绕尾去。紫海瞳日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篷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那声音绕梁烈石,十分清脆。
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前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她唱得这么好。只是她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着她胡乱调度吧。”这段唱过,紧接着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第一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宝钗道:“这唱的调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吧,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着,要笑话你呢!”
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钟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着一辈。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着怪可怜的,后来听说她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卺,要接演赏春了。”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
说着又见芳官份贾夫人,袅袅婷婷地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得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怡红院,我还见她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象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象么?”贾母笑道:“这个长得也不错,若说象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儿呢。”宝玉道:“你们听她唱得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
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香泛。锦柱丝绸,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摹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她唱得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她师父是推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她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着不有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她的戏呢。”
宝玉忙问宝钗在哪里听见的,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姑老爷,你听她们唱得好呢?还是编得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得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着喜欢,就算他心思没白用了。”
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分明黄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钟。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觉得余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接着唱过巡,便是镜别。份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做黛玉。那旧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她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象,未免唐突戏子。”
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溜溜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风。暗暗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着也忍不住。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着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吧。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着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着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着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姥姥少少捧着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着,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照红桥明月,便是家乡。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住。
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
说着又见台上一个老旦份贾夫人,坐了车也到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团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闲看取,棠荫绕舍,琴瑟又清。唱的虽不及芳官、籍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玉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东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
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着吧,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绣幢,锦散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散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闲太俗,我哪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着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
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靠着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灯,照着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曲子道:瑶京拜,感丹霄春握。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宝钗问道:“这算完了吧?”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哪是我的原本,不知哪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帐去!”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
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郎豁郎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撤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着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贾母又命她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着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吧,也让她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着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
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送仙踪蟾府惬新游 慰乡心麋台欣小住
话说林如海假期已满,要赴天曹,贾母再三留他,情不可却,只又能多住两日。这两日贾母仍留贾夫人在赤霞宫住下。凤姐、尤二姐请了一日,迎春、香菱、尤三姐又合请了一日。却因贾母那天游园听戏,微觉疲乏,只在正殿上设席。贾夫人还得抽空至元妃、警幻两处辞行,又要回到绛珠宫检点行李。她这一向住在娘家,才有家庭团聚之乐,热辣辣地就要分手,上恋老母,下抚弱女,顿觉感触百端。林如海却只与贾珠、宝玉等闲谈小饮,又训勉宝玉许多话。
到了起行那日,会真园中诸姐妹以及丫鬟们,都到贾母上房候送,大家依依不舍。贾母见爱女远别,更是老泪涔涔。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了,如今不比从前,老太太见时想我,只要带信来,我一半天便可赶到。若在世上,随任到云贵边省,倒没这样方便了。”贾母听了,心上稍松,贾夫人方才放心上路。众人送贾夫人上了轿,直随至石碑坊外,林公和贾珠、宝玉等已在那里候着。宝玉正和警幻说话,警幻见贾夫人轿到,忙上前殷勤话别。
贾夫人和她周旋一番,又对凤姐、迎春诸人道:“你们也请回吧,送到天边总是一别。回去多安慰老太太,替她老人家解解闷儿,这倒是正经。”又瞧着宝钗道:“你也早些家去罢,别叫你太太悬心。我见时再到这里,就叫你妹妹带信给你,咱们再见罢。”李纨和贾珠此番得多聚两日,却是得之望外,眼看就要分离,默默无言,两心如割。借着送贾夫人,暗自落泪。一时林公和贾夫人轿子去远,众人方掩泪而回。只宝玉、黛玉带着晴雯、紫鹃、芳官、藕官一直送到天都。
那宝、黛夫妇只去几日,为何带这些人呢?原来宝玉那些侍婢,听说二爷二奶奶到天上去,人人都要跟去开眼。宝玉素来依从她们惯了,丢下谁都不大好,弄得没了主意。黛玉道:“车动铃档响,带那些去做什么?要么把晴雯、紫鹃带去就得了。”宝玉又再三央及,添带了芳、藕二人,好叫她们偷学天宫的曲谱。当下与贾珠会齐,便从太虚幻境同往金水河源。见有一只仙槎,湾在那里,大家坐上那船,溯流而上。四望茫茫,也不知是云是水。
晴雯等初次试坐,都有些头晕,霎时间便到了星渚。贾珠分路直赴司文院,宝、黛诸人顺着天街,一路缓步行来。果然是城阙九重,笙歌万户。探问林如海的新居,只路天街不远,便照所指处奔去。只见道旁一所住宅,是青锁朱门,门内有双犬守着,拳毛长身,状如乌龙,见了他们也很驯服。
进了二层门,是园林的格式,也有些楼台亭榭。那楼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雾槛云窗,层层洞启。旁边遍种着白榆树。一时进了屋里,贾夫人正在检收行装,见宝、黛等进来,笑道:“到底你们坐船慢多了。”宝玉问道:“姑爹呢?”贾夫人道:“他吃了饭,就到天曹销假去了。”晴雯等上来见贾夫人,贾夫人道:“我替你们收拾出几间屋子来,你们先去瞧瞧,看合适不合适,回来再摆饭吧。”
便叫丫头喜鹊儿领宝、黛等到一处小小院落。院中一大棵紫薇花,花下几间精室,陈设非常雅致。宝玉笑道:“这里就常住都住得。”黛玉笑道:“你倒是花子拾宝,件件都好。”紫鹃道:“姑娘今儿走乏了,坐着歇歇吧。”
大家歇了一会儿,又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催丫头们把姑奶奶的饭摆上,又另替宝玉预备的果食。宝玉吃完了,陪着说些闲话,便往司文院去寻贾珠。见贾珠住的那间屋,松影当窗,琴书静穆,笑道:“珠大哥在这里静惯了的,难怪到我们那里嫌吵得慌。”贾珠道:“静不静在自己的心,外境虽闹,心中自静,也是一样,必得到空山深林,方能习静?这是道力不够。”
又同宝玉至宝文阁和诸先辈相见,大家都道:“你们去了这些日子,几乎不想回来了,可见兄弟怡情之乐。”座中一位姓文的,是宋朝的状元宰相,听见此言,叹道:“兄弟之乐很不容易,我从前见着二苏,就觉得可妒可羡,如今又遇着你们昆仲。”贾珠道:“文山先生何出此言?”那姓文的道:“阁下不知我的隐痛,我也不是没有兄弟,可是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见了人都没脸提他,还不如没有的干净呢。”
又见一个大胡子,正和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在那边高谈阔论。那胡子上回见过,认得是苏子瞻,那中年人却不认识。问知是东方曼倩,他并非司文院中人,是偶尔来此闲谈的。见珠、宝弟兄英年玉貌,也甚钦佩。说起他从前汁温之游,走过麟洲凤洲,看见许多怪怪奇奇的事。那回走到虞渊紫水,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大家都听住了。那人忽然又大笑道:“你们都是司文院的人,可知眼下出了两种妖怪,专和你们打搅。”
宝玉问是何妖怪,东方曼倩道:“说起来也可笑,你以为什么三头六臂的东西么?从前卢生在世,养了一只小黑猴,只有三寸多高,常放在笔筒里。每逢要写字,就叫他现来磨墨。他跟了卢生多少年,也不认识一个字,只看见卢生写字是横着象螃蟹爬似的,便以为横写的才算字,见那直着写的都不顺眼,如今此猴潜修通灵,求着到阎浮世界去做人,还求玉帝注定他来生富贵,要在弼马温之上。玉帝任他央求,只是不肯。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他又再三磨姑,便许了他。后来醒了,十分追悔,已来不及。此猴若到世界里,只怕有得闹呢。”宝玉道:“一个小猴子怕他做什么。”
东方曼倩道:“他那幻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没有准的。又拜了齐天大圣名下做干儿子,把大圣闹天宫翻筋斗云各种本事都学了去。最可怕的是吹一根毫毛,就变成一个小猴子,同时可以变成无数的化身。他一缩起来,身子很小,跑得又快,连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扣他不着呢。”苏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无私心不发公论。曼倩先生何尝是卫护咱们司文院呢,他常到王母园中去偷桃,自从有了这猴子,桃儿没熟,就被他带青啃了去,大家弄的没得吃,所以恨到如此。”
东方曼倩笑道:“东坡先生且慢嘲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们知道商纣的宠妃姐已么?大家都说知道,东方曼倩道:“你们未必知道得全,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因女官不止一人,都是按天干排的,就和胭脂苍那些排二排三、排六排七是一样的。那妲已刚好轮到排六,她本是玉面狐狸转世,周武王灭纣,把她也杀了。阎王因她狐媚惑主,罚做章台歌妓,因此记的唱本倒不少,可惜都是些俚俗的。后来又到冥间,自夸她的阴功,说是专门救人之急,将身布施。
阎王一时懵住了,说道:‘将身布施,是慈悲佛心,快给她一个好去处吧。’判官便注定她来生做礼部尚书,兼管乐部。那乐部或许是她所长,礼部却管着科学学校,她只懂得唱本上的字、唱本上的句子,要迫着士子当金科玉律,那可误尽苍生了。”贾珠道:“这话未免言之过甚。她从前不认识字,既做了官,还不装做识字的么?”东方曼倩道:“若如此倒好了。她就因为自己不认识字,不许以后再有认识字的,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她一样的黑,所以要闹糟了呢。”苏子瞻大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人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这都是误在离娄的一句瞎话,说至此便不说了。”
众人定要追问,宝玉又再三央及道:“苏老先生你说了么。”苏子瞻方笑道:“那离娄是眼光最亮的,一日被吃过鳖宝的赌输了,未免有些牢骚,到了阎王面前大发其议论,说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过去才对。阎王听了他的话,吩咐判官,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仁反背,因此这些人看黑成白,看丑成美,认为当然的,岂止那玉面狐呢?”宝玉道:“可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难道玉帝就不管了么?”苏子瞻道:“玉帝先不知道,后为包龙图上了一本,说得十分肯切,玉帝当下就把阎王严重处分。可是已生下来的,没法子收回,总要等他们夭年尽了,另有一帮人托生出来,眼睛才会正呢。”大家听了,莫不叹息。宝玉怕黛玉在家里闷着,又坐了一会儿,便自回来。
此时林如海已从天曹回至新邸,见了宝玉,便问司文院中诸人有何高论。宝玉将东方曼倩、苏子瞻所谈的话,都述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他们两位本是好诙谐的,若说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固然不少,可也有托生在前,眼睛并未反背,即如府上珍大爷、兰哥儿,他们的眼睛又何尝不亮呢?古今文运只有消长,断无永废。你只瞧着罢了。”又笑道:“我们同曹里有个人,脸上生个大黑痣,比钱还大,皮肤又黑又紫,眼圈上两个大黑圈,象天然的墨晶眼镜,没一个不说他丑的。若到世上遇着瞳人反背的,都当他张子暇、宋子都,岂不是个大笑话。”那晚上宝、黛二人陪林公夫妇谈到夜深,方才就寝。天上易晓,一到寅卯之交,便又起来。
林公夫妇看侍姑爷、姑奶奶真是十二分体贴周到,宝玉自是感激,更见不安。每天总到司文院走走,听那些新奇议论,比说书还有趣味。闲的时候,同黛玉带着睛、鹃、芳、藕也各处逛逛。连玉帝的灵台灵囿,西王母的蟠桃园,仑宫的琼华室,朱霞馆,都逛到了。
那天宝、黛二人同去寻贾佩兰。佩兰说:“前几天秦可卿到这里,问起你们,还说你们若来了,叫我知会她,她就赶来聚聚。”宝玉道:“姐姐,你就写信去吧,我们在这儿也没几天耽搁。”佩兰笑道:“宝兄弟,你还以为象尘世上那般辗转么,这里来往很方便,只要一通知她,当天就来了。”又道:“今晚上兜率宫还有群仙会,你们去不去?”黛玉道:“既赶上了,咱们也去玩玩。”佩兰道:“晚上我去找你们,见见姑太太,咱们一块儿去吧。”当下约好了。黛玉因要到蕊珠宫,便辞了佩兰,自和宝玉同去。
直至傍晚方回林府吃过饭,正陪林公夫妇闲谈,晴雯走来回道:“小蓉大奶奶同着一位姑娘来了,她说也是二爷的本家,我可从没见过。”宝玉知是佩兰,便叫她请到小院里坐,一面同黛玉下来。秦氏一见黛玉,便道:“二婶子,我盼你好久了,怎么总不到这里来?”黛玉道:“前一向我爹爹妈妈都在太虚幻境住着,宝姐姐、云妹妹她们也常来,哪走得开呢?我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秦氏道:“我生来是孤单的命,哪有你们那造化。”贾佩兰道:“咱们先上去见见姑太太,再说闲话儿吧。”于是黛玉领佩兰、秦氏,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从前也见过秦氏,不免说些旧事,又问问别后情况。佩兰虽是初见,贾夫人见她和蔼可亲,也甚为爱重,留她们二人吃了点心,方同宝、黛夫妇带着睛鹃、芳藕,往兜率宫去赶会。
此时各界群仙到的已不少,驾龙梭逻,萧鼓喧嘈。也有许多游仙,在那里互斗幻术,或掷米成珠,或举扇画水,或捉履脱手,化为鹄飞,或叩树作声,巨如牛吼,比上次所见又各不同。在睛、鹃等眼中看着,都觉得新奇有趣。又见那里各座落,都是瑶宫璇室,琪树琼林,处处惊心炫目,到一处赞美一处。那些众仙有认得宝玉、黛玉的,也有由佩兰、秦氏转为介绍的,不免周旋款叙。
宝玉见那一带碧桃花下尚为幽静,便领众人走过去,就着几个白玉绣墩坐下,随意闲谈。秦氏道:“那回咱们在这里遇见,一晃又是好几年了,日子真是飞快。”佩兰道:“咱们在天上一天一天的总是这样,不知那尘世上又经了多少劫呢?”黛玉问秦氏道:“天上也有这些热闹么?”秦氏道:“热闹是说不上,只是那些花鸟,都分外好看,还有一种频伽鸟,叫的声音简直就象音乐,别处从没见过的。”宝玉又向她说起兰香降世之事,秦氏道:“怪不得我来过几次,总没见那杜兰香,我正要问二婶子呢,想不到这亲事就成了,这里头还有我一份媒人,二婶子怎没请请我?”黛玉道:“那月下老儿还亲自送了去,那样做媒人才算做得地到呢。”秦氏又问起秦钟,宝玉道:“他自从娶了能儿,倒是真收心了,一步也不乱走。那回陪姑老爷逛园子,居然诌出两副对子,总算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