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 第 48 页/共 65 页

湘云毕竟对袭人关切,问她在怡红院做什么事,有多少月钱,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袭人一一回答。触动伤心处,更含着一包眼泪,又怕耽搁久了,要听闲话,就向湘云等告辞。湘云很觉她可怜,说道:“你空的时候,只管来这里坐坐说说话。宝二奶奶若怪你,都有我呢。”袭人自是感激,正往回走着,迎面遇见莺儿,一见袭人忙道:“你在哪里耽搁住了?姑娘等了你好半天,快回去吧。”袭人道:“我没上别处去,就是在史姑娘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说着便赶忙同莺儿回怡红院。   到了宝钗房中,宝钗又往上房去了,原来宝钗等着袭人要交派一件事,偏是王夫人打发绣凤来找,因为贾琏叫小厮喜儿赶回来取衣箱,带了家信,并河南许多土产。王夫人问知贾琏、平儿和哥儿都好,地方公事也顺手,甚为欣慰,赶着叫宝钗上去,问道:“你琏二哥哥存的衣箱在哪里放着?”宝钗道:“平嫂子临走时留下清单,有些衣箱和家具都放在东楼上。”王夫人道:“这是你琏二哥哥来的家信,你照着信上要的那几号衣箱,就叫人捡出来,交给喜儿。”又道:“东府里请客,要借金银器皿,你问珍大嫂子要用多少副,点齐了,打发人送去。”宝钗答应了下来,忙去料理。   走过抄手游廊,见贾珍正从垂花门外进来,悄问丫环们,方知贾珍前几天刚带领红毛国贡使来京。他在范阳任内已做了三四个年头,本要来京陛见,刚好红毛国贡船到了,载着许多贵重贡品,皇上特派两位大员,一位是内务总管,一位是四译馆卿,来日到范阳海口,会同贾珍照料起运,并款待贡使。   这年正赶上皇太后七旬万寿,又颁下旨意,命贡使赶万寿前到京。即令贾珍等伴送一并随班祝嘏。当下她由范阳海口换了官船,直至潞河,一路都有官兵护送。那日到京,将贡使送至四译馆安置,先教他演习礼节,候旨定期觐见。贾珍因尚末入朝,只在玉皇阁暂住。   次日朝见,皇上念他勋劳卓著,奖励了许多好话,又问到陆军水师计划,贾珍详细奏上。皇上又因红毛入贡,想到聘用名卿,请求制造,和贾珍商量。贾珍又将此中厉害得失,仔细敷陈一番。大旨在广采众长普兴百利而为惩徇末弃本之弊,所奏深合圣意。奏对至二时之久,大臣们有在值房里候贾珍见面的,也有等他回府,先来请教的。召见下来,又传旨叫贾珍次日再递膳牌。   一连召见了三日,又是赏朝马,赏筵席,赏吃食果品,种种恩典,都要谢恩。随后又带领红毛国使入朝觐见。那贡单开列大小贡品,共有几十件。大的是天球、地图、晷仪、占星仪;小的是织金绒毯、镶珠嵌宝器皿,以及线呢绸缎各品。最精巧的是一架大自鸣钟,那钟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个变戏法的,一个红毛碧眼的人站在桌子后头,一时开了钥匙,只见那人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先给人瞧瞧,那帽子底下是空的;再将帽子拿起,那底下便有两个半红半绿的挑了,形式和真的一般;一会儿又盖上帽子,再揭起来,那桃子便没有了。中层是个写字的,也是一个红毛人靠着书案后头坐着,手里拿了一枝笔,先将白纸铺在案上,再把钥匙开了。   那人沾了墨,就在纸上写八个小楷,是“八方向化九有来王”,笔画先后一点不错,居然是一笔馆阁子体。写完了,将笔放下,便寂然不动。又下一层,比那两层都宽,内有孔雀石雕刻的石山,山上是一棵玉兰树,花瓣全用白玉雕成。有两个红鸟儿落在枝上,开了钥匙,那鸟儿便来往飞鸣不住。还有瀑布是玻璃做的,自山腰直泻到山下,就成了溪水。鸟儿飞的越紧,溪水也流得越快。好一会儿方止,再看那红鸟又落到原枝上了。最下方是自鸣钟,也是镶珠嵌宝,非常华丽,虽不过一件玩意,可谓竭其智力媚芘一人。皇上见了使臣,即传旨赐宴。又命奉宸苑司员带领他们瞻仰御园,另又赏了国王及使臣等许多珍品。   贾珍这几天忙碌过了,才得料理私事。择日告祭家祠,贾氏远近各支,老少各辈,一律与祭。上年恩赐贾珍、贾兰的两方匾额已经制成木匾,蓝地金字,云龙边框,挂在飨堂左右。贾珍将那年出兵带去宁国公的宝刀仍旧悬上,礼成之后,亲自看着焚燎受胙。又和族中伯叔弟兄周旋一番,方才回家。下午无事,便至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各处请安,各自说些闲话。最后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先向他称贺,问了些任上情形。又见贾珍苍然有须,举止凝重,非比从前少年轻率的样子。笑道:“外任到底受累,珍大爷也比先苍老得多了。”又道:“从前大家都说珍大爷管起子弟家人很有老国公的牌子,如今上了年纪相貌器度更像老国公爷了。”贾珍笑道:“侄儿仗着祖上的庇荫,在外头混了这几年,总算没栽跟头,哪里敢比祖上呢。”王夫人道:“祖上的功业也是白手创出来的,若象现在的人一见难办的事就往后缩脖子,任你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只保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那还能成大事么?”   贾珍又道:“侄儿在外头这些时,家里的事全仗叔叔、婶娘照应,实在不安得很。侄儿也没什么孝敬的,可巧红毛国贡使送侄儿几件东西,过一天送了来,请太太留着用吧。”王夫人道:“你们在任上,官场应酬正用得着,我可有什么用处?”贾珍道:“这些东西也不见怎么好,无非是新鲜罢了。难得这个贡使会说中国话,听说他的夫人还会作中国诗呢。”王夫人道:“从前琴丫头到过外洋,遇见一个红毛国女子就会作中国诗,那诗也作得很好,不知是她不是。”贾珍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王夫人笑道:“云丫头也说过,我可记不清了,仿佛末一字是个亚字。”贾珍道:“这贡使夫人就叫威利亚,也许就是她,这回贡使来中国,他夫人还有些特别的诗,我给抄下来了,回头叫侄儿媳妇送来,请太太瞧瞧,好歹也是一点稀罕。”一时王夫人又说道:“珍大爷,你那小孙子很好玩,瞧见了没有?”贾珍笑道:“侄儿自从回京,也没有一天好好地在家里吃顿饭,哪有功夫瞧他呢?”王夫人道:“这孩子一定是有造化的,将来这世爵的前程,还跑得了么?”贾珍笑道:“这真是托婶娘的洪福。”   又说了一回话,贾珍站起道:“太太歇着吧,我还要到园子里看看四妹妹呢。”说着便叫小厮隆儿引路入园,直至拢翠庵。惜春虽厌恶尤氏,却对贾珍不无兄妹手足之情。那天谈得很久,见贾珍持躬端重,宛然大臣风度,也非常起敬。隆儿上来回道:“丁字街蓝哥儿来了,在那府里候着呢。”贾珍方回东府。原来贾蓝那年中了副榜,累次乡试不中,贾珍替他捐了中书,在内阁供职。见了贾珍,自有一番感谢的话,不必细表。   过两天便是皇太后万寿圣节。此时海宇升平,阎阎康乐,普天率土,抒乐腾次,大有君民同乐之象。京师九城街市全扎了彩牌楼,自清和园行宫,直至大内,沿路各铺户人家无不张灯结彩。还有金碧辉煌的各种台阁,有仿黄鹤楼的,有仿滕王阁的,有仿金山寺、平山堂的,也有仿会稽兰亭的。争华斗丽,色色不同。一般皇会,借着庆祝万寿为名,作种种戏耍。什么中幡啦,高跷啦,走绳啦,耍缸啦,还带着各种秧歌,真是处处管弦,家家锦绣。   那天五鼓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兰都换了品服,入朝随班行礼。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也赶早起来,按品盛妆,进宫庆贺。荣宁两府门前车轿、执事、马夫以及火把、灯笼把一条街都挤满了。朝贺下来,文武百官各有赏赉。贾府本是国戚,又新着勋劳,那恩赐自更隆重。又有覃恩恩诏,从五凤楼上系在金凤嘴中,用彩绳徐放而下,文武百官在金水桥跪听宣读,无非是官员加级封荫,民户蠲免钱粮。贾政的一品荫生给予嫡长曾孙贾权;贾兰的二品荫生;给予嫡次子贾枢;连贾栋也得了贾珍的一品门荫。庆典既过,朝廷因范阳地方繁要,便催贾珍早日回任。   贾珍临行,又谒见东平、北静各郡王,谈了些国家大计,趁便替贾赦乞恩。东平王听了,颇有为难之色,说道:“赦老的事我们都在心上,也探过上头的口气,总不大好。上年两越曾节度请起用雨村,外面还有闲话呢,只可慢慢的想法子吧。”贾珍也不便再说。倒是北静王交情较厚,见贾珍说得恳切,颇为感动,只说道:“事情呢原不大好办,且碰着瞧吧咧。”贾珍估量着没有多少指望,回来见着贾政,也不曾提起。   不料北静王上去一说,皇上念贾赦虽然颟顸,究竟是功臣之裔,又看在他弟侄面上,刚好出了对品仪鸾使一缺,即令贾赦补授。那仪鸾使专管銮驾仪仗,原来是个摆样的官儿,贾赦借此消闲养老,也算人地相宜。邢夫人却喜得眉开眼笑,好象贾赦从此便转入佳运了。随后贾珍又请阖族诸人在会芳园开个家宴,自代字辈至木字辈,也凑了十来桌。席间贾政说起,要替代儒之孙贾瑞立嗣,大家算起支派,只有贾葵最近,当下便说定了。族中老迈无依,或贫寒失业的,贾珍一体量力接济,又掏出宦囊,置了一百顷祭田,作为宗祠永远基业,这才联合会辞回任而去。从前秦可卿叮嘱凤姐的两件事:一是家塾学田,一是祭田,此时方算办齐了。   却说探春因添了双生孩子,一切俱要亲自照管,把他们留在家里,总不放心;带出来又嫌累赘,所以这一向不曾回娘家住着。中间正值万寿庆典,她按着命妇身份,又得入宫朝贺。周姑爷忙着地方上维持弹压,无暇顾及家务,因此探春更走不开。听见贾珍回来,荣宁两府正在热闹,恨不能回来看看。此时忙碌过了,天气已近春融,便带了哥儿、姐儿和奶子、丫环们来至贾府,在秋爽斋中住下。一到园里,安排好了,忙带同翠墨来寻宝钗。听秋纹说道:“二奶奶被姨太太请去了。”未免扫兴,正要折回,只见里屋有人靠窗子底下做针线,脸庞颇似袭人,心想:袭人万不会再进来的!这人到底是谁呢?和她会这么象。又见那边一个人坐在榻上,和做针线那人说话,却是湘云。心中更觉诧异,且留神听她们说些什么。   先是那人唧唧哝哝的说了好些话,声音甚低,听不清楚。又听湘云说道:“你也犯不着生那闲气,他们轻嘴薄舌的,当得了什么,只当没听见就完了。”那人又道:“我何曾不这么想,若果真有点气性,还能在这屋里苦捱么。我只怨自己命苦,谁叫我走错了道儿,让她们有得说的。”果然是袭人的口气。又想道:“宝二嫂子向来慎重的,怎么把她弄回来,难道还好算二哥哥屋里人么?”便想叫出湘云,问个分晓。因隔着窗扇,叫了一声“云妹妹”,湘云只当是宝钗回来,说道:“宝姐姐,你回来的倒快,姨太太什么事找你哟?”   说着忙迎出来,方知是探春。笑道:“你是从哪里飞了来的?”探春道:“我刚到就来寻二嫂子,偏她不在家,倒碰见你了。”又把嘴向里间一努道:“她怎么来的?”湘云道:“说起来话长着呢,你到我那里慢慢说给你听。”就拉着探春同往拢翠庵,一路走着,将蒋玉函家产荡尽,做了倒卧。袭人穷苦无依,宝钗叫她进来,补了老陈妈的缺,备细述了一遍。探春也觉袭人可怜,说道:“你不说我真想不道,这正合着那两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来不值半文钱了。”   一时走进庵门,惜春正在院内看花,笑道:“三姐姐真是稀客了。”三人同进屋坐定,湘云笑对探春:“你有了小哥儿、小姐儿,把姐妹们都不要了,难得你还想着回来?为什么不把他们带了来?也好多住两天。”探春道:“就是为他们,倒把我管住了,带出来固然累赘。不带出来就交给奶子们,也不放心,到底还是带了来啦。”惜春道:“做个人真难,象姐姐这样未免太孤寂,你们有孩子的又嫌麻烦,怎么着才算好呢?”湘云道:“倒是太虚幻境那班人一点窒累也没有,成天家只是寻乐,真教人羡慕。”探春道:“是才太太说起梦见二哥哥,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他们那么乐,倒教人家替他伤心,是怎么说法呢?”湘云道:“你既来了,咱们也得乐一乐。眼看就到三月三,不说春禊吧,也想个法子玩玩。”   探春道:“玩什么呢?翠墨倒有个傻主意,要把凹晶馆一带全种了兰花,坐在卷逢底下,正好闻香。我听了怪可笑的,谁看种兰花种在水里呢?”湘云笑道:“兰花可不容易服侍,太干了又不好,太潮了又不好,还最怕蚂蚁伤她的根。若种在水边就不淹死,也活不了。”惜春道:“翠墨那丫头哪懂得这些,倒也无怪。我见过一部书也是这样说法,难道做书的人这点子学问也没有么?”湘云问是什么书,惜春尚未回答,回宝二奶奶来了。   只见宝钗扶着莺儿进来,喘息微微大有不胜之态。说道:“我刚回家,他们说三妹妹和史妹妹一起走的,我料定必是往这里来了,果然这一卦没有算错。”湘云笑道:“宝姐姐累得这样,有什么大事巴巴地把你找了去。”宝钗道:“他们因为万岁覃恩,我哥哥替妈妈请了封诰,要想唱戏请客。我说请封也是倒牌子的事,太张扬了叫人家笑话,显得暴发户似的,他们只不肯信。幸亏蝌儿兄弟还懂得大体,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了。”探春道:“乡间捐个例贡,也要竖旗杆,这种事不足为奇。倒是京城里头,从来没见过。”宝钗道:“他们正是乡曲之见,没什么可说的。我倒听见一段有趣的新闻。”   湘云忙问:“是何新闻?”宝钗笑道:“你可记得红毛国会做诗的美人,还想见她不想?”湘云惊讶道:“难道她来到中国不成?”宝钗道:“差不多也和她自己来了一样。这回来中国的贡使,就是她的男人,特为带诗来给琴妹妹,不是一件鲜事么?”探春道:“他带来的诗呢?”宝钗道:“还在琴妹妹手里,我虽见过,可背不上来。改天叫她带了来,大家赏鉴吧。”湘云道:“咱们要在上已那天做一局,正愁没有好玩的,可巧有这西方美人来凑趣,就是那天请她入社吧。”   宝钗道:“我听琴妹妹说,他们红毛国买去的中国书很不少,还把四书翻译了,印成袖珍本,人人出门都带着看。只怕将来孔孟之学,要行到外洋去了。”探春道:“咱们不稀罕的,人家捡了去,都是宝贝。你看那些旧瓷旧玉,年轻的看不上眼,三文不值两文的,就卖给打鼓的了,一转手到了外洋,大家抢着买,一万八千也是它,十万八万也是它。人家不见得都是睁眼瞎子,到底是他们上当,还是我们自己吃亏呢?”湘云道:“上当也罢,吃亏也罢,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咱们难得凑在一起的,想法子玩玩乐乐是正经。”又说了一回闲话,探春惦记着哥儿、姐儿,要回秋爽斋去看看。宝钗道:“我也要家去,和三妹妹同走吧。”刚走出庵门外,却迎面遇着李纨,把宝钗、探春拦了回来。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镜漪园泛舟从御赏 拢翠庵草表却恩纶     话说贾兰在军机有年,皇上见他少年练达,又是元妃亲侄,眷遇甚渥。此时万寿庆典过了,圣驾又移驻清和园,每日即在园中办事,贾兰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淀住宅。李纨因枢哥儿太小,放心不下,也两边住住。   一日驾临镜漪园宣召近臣三人,赐令随驾同游,一是个周侍郎,一是个江学士,那一个便是贾兰。皇上从静澜堂登舟,御舟前后三层,仿佛似三卷殿座,雕窗画槛,非常精致。皇上坐在中舱,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赐他们三人同坐在船头上,一路泛去。   此时苑柳摇青,东风尚劲吹着液池的水,碧鳞鳞地更见清澈,水中荇藻游鱼分明可见。御舟行处,经过武陵春馆,杏花春雨楼,那一带桃杏花虽已半残,还有三四成盛开未谢,轻红淡白,望如含烟。到了湛碧轩、鉴水斋、评诗堂各处,皇上俱命靠了船,带着周、贾诸臣上去逛逛,指着汇春院一片梅林道:“这还是去年新种的,上回卿等在渊鉴堂做诗,那时尚未布置。”诸臣奏道:“皇上恺泽如春,万物咸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兹盛世,及瞻恩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见梅花,类皆弱植。若像浙东安澜园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树,才见得古姿逸致。闻说兵燹之后,那园子也残毁了,令人叹惜。”   因江学士是钱塘人,便问起超山的宋梅。江学士奏道:“那宋梅前两年尚在,新近听说寺僧因游客频繁,有妨静穆,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风景。”皇上叹息道:“这是地方有司之过,若果知爱护名迹,俗僧何敢出此。”贾兰奏道:“诚如圣谕,臣以为爱物仁民本於儒术,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为制治之原。”皇上听了甚为动容,降旨道:“卿主铨衡,即当妥议具奏。”一面又带同他们重上御舟,从绣漪一带撑去。   过了桥,只见两岸地势平行,一半都是绿畔,正种着春麦。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环绕,又有许多新种小树。皇上命太监上岸,采了些荔树、楷杷,赏给贾兰等尝尝。传旨道:“此树系南方所产,朕因此处密迩温泉,地气较暖,每样试种了几十棵,居然都活了。结的果比南方熟得还早,你们尝尝味儿如何?有老亲的尽管带回去,去给老人家尝尝,也叫他们希罕希罕。”贾兰等接过,即在船头叩谢。随又传旨开船。   正值春序晴和,湖色融融,水风习习。一路撑过宝珠桥,便望见那座月地云居殿,翠峦交融,碧瓦凌空。殿前两大株西府海棠都开得十分绚烂,远远地已瞧见花梢。太监传旨在牡丹台停舟赏花。御舟至柳阴下拢住,贾兰等俱随驾上去。走过了清晖阁、蕙芬楼,不及细赏,便到了牡丹台。   贾兰是初次来此,见那院里全是高高低低玲玲皱瘦的太湖石,其间随石为池,种着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银粉面、御衣黄开了两丛,却是乍开未开的,那颜色分外娇艳。皇上在花前驻驾,随意赏了一回,传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赋诗,且各畅怀游览。”那牡丹台后又是一处大座落,抱厦上挂着黑地金字的御匾,则“祥春启瑞”四个大字,中间钤着几方宸翰御玺。两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笔楹联,那句子是:   云锦重霄函湛露露绡五色捧祥晖   殿座内正面是镶玉嵌花围屏,前列宝座,左右分列宫扇香炉。圣驾进殿升坐,又传旨赐诸臣坐。又指东西两壁字画,命他们瞻览。东壁是先朝尚书沈文昭写的南巡词赋,贾兰等从头略看一遍,奏道:“前辈书法,工美中别见拙厚,犹见盛世矩之遗。”   皇上降旨道:“先朝屡次南巡,都为的是治河勤民,亲临勘度,所至蠲租免赋,又严诏不许扰累民间,究竟万乘巡行,岂能一无烦费?圣心颇以为悔。上年淮河决口,朕也想亲自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该休养生息,因此就打搁下了。”贾兰等奏道:“皇上,视民如子,无微不至,真是社稷苍生之福。”皇上又指西壁的一幅镜漪园全图说道:“这还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贾兰等步至图下,仔细看了,那图虽是写意,楼阁亭台也画得十分精致。   周侍郎、江学士都是善画的,奏道:“此图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皇上又对贾兰道:“朕曾闻贤德贵妃奏述大观园风景之胜,如今都还照旧么?”贾兰奏道:“前几年略经荒废,近来重经修葺,已复旧观,皆出主上之赐。”皇上天颜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时仰读太宗仁皇帝宝训,说是士大夫之家都应该有个好园子,给他们养闲娱老,仰绎圣意高深,不仅君臣同乐而已。”周侍郎奏道:“洛阳名园记说的‘园林盛衰,关系天下治乱兴废’真是名言。与先朝圣训在先发明呢。”皇上又问大观园可有全图,贾兰奏道:“臣姑惜春曾绘过全图存在家里。”   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带来呈览。贾兰领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荫赐他们三人茶点,又赏每人一个白地青花瓷瓶,插着红白海棠。随后命太监另传船只,送贾兰等出园。三人同谢恩而退。   贾兰回至海淀住宅,向李纨回明此事,便要写禀贴给王夫人,打发人飞马进城去取。李纨道:“四姑娘那别扭脾气摸不准的,万一坚执不肯进呈,倒要弄僵了,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和二嫂子、史姑娘商量着办吧。”当下便吩吩小厮们将朱轮后档车拉至垂花门外。李纨稍为收拾,忙即出来,坐上车,驾上菊花青驯骡,小厮来喜骑马前引,素云、碧月另坐小车跟着,一路进城,赶回荣府。打听宝钗、探春都在拢翠庵,心想这可巧了,有她们在一起,究竟好说得多。   不料刚进庵门,正遇见探春、宝钗出去,李纨忙把她们拦住,重进庵中,将此事细说一遍。惜春道:“我那画儿只好家里人看看,怎够得进呈呢?你们只说一时遗失就算了。”宝钗道:“这是奉旨的事,怎好不拿上去?你也要替兰哥儿想想。”湘云道:“亏得我们那回拿出来看看,若不然还不知往哪里找去呢?”李纨道:“既在手边,就请四妹妹取出来吧,来的人还等着哪。”惜春便命入画向书架将图取来。   李纨、探春先展开一看,探春笑道:“这图画得如此工致,若不进呈,岂不白湮没了。这是神差鬼使,要替四妹妹表彰表彰,才不枉这番心力。”惜春道:“我是懒和尚只求没布施,倒还是听它湮没的好。”李纨道:“图上还没题款呢,既要进呈,还该补个款才合适。”惜春道:“何必补款呢,只说门下清客们的画的便了。”李纨道:“那可不妥,兰儿在上头已经奏明是四姑娘画的,怎么能够再说回来?”   宝钗、探春都道:“补款为是。”湘云便取过笔砚,替惜春倒填年月写一行,是”某年某月贾政命女惜春恭绘“,又替她盖上图章,卷好了交与李纨。李纨辞了众人,忙即带回稻香村,交给来喜飞马送去。自己车路颠得乏了,还要和宝钗接洽家务,便在家里住下。那里宝钗、探春和湘云议论了一回也就散了。   次日贾兰上朝把军机公事办完了,遵旨把大观园图呈上,皇上命留下细览。贾兰奏道:“若蒙圣上鉴赏,可否求御笔赐题数字,永为家宝。”皇上也应允了。   过了两天,贾兰正在军机直房,阅看京外奏折,有御前太监拿着大观园图下来,声言给贾大人道喜。贾兰展图细看,看见幅端已加上御题,是”璇闺藻缋“四字,上头也钤著一方朱红御玺。那太监又传旨询问,贾惜春曾否出嫁。贾兰不敢虚饰,只回道:“现尚在室。”太监微笑了一笑,贾兰赏给他八两封子,就打稽道谢而去。那日贾兰退直回寓,又详细了写了禀信,将图送回家里。次日面圣谢恩,皇上也别无话说。   此时贾政奉旨在陪都恭送玉牒,尚未回京。王夫人、李纨等见御笔赐题,只道是寻常恩典,并不十分在意。直至贾政回朝覆命,刚回到家里,便有北静王府长史来此传话道:“王爷即刻来拜贾老大人,有要紧话面谈。”那北静王向来很拿着藩邸身份,贾政每次往谒,从未亲自答拜。只那回秦氏丧事,亲临路祭,已是分外纡尊的了。此时突然降临,贾政不免惶悚,忙道:“王爷有事吩咐,我即刻到北府去面见,千万不要劳步。”长史回道:“王爷吩咐,已经从府里出来了,请大人候着吧。”贾政无法,只得在家静候。   不大会工夫,便听得门外人马喧阗,北静王轿子已到,忙即出来迎接。北静王见了贾政,即命止舆下来,一同步至客厅,见了礼,贾政让北静王上坐,自己侧坐相陪,随又亲自递茶。北静王道:“政老王事贤劳,此次奉命陪都,往返长途,也很劳顿了。”贾政道:“驰驱效力,分所当尔,何足言劳。所幸仰赉福星,来往途中,并无风雪阻滞。”北静王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圣上见了令媛画的大观园图,甚为倾慕。知道尚未出阁,意欲以继贤德贵妃,充凤藻官之选,命本王前来宣旨。想政老宜本懿戚,素来公忠体国,不至有所推辞。”   贾政闻命非常惶恐,只得委婉回道:“圣上天恩不遗微贱,政自顾何人,受恩至此分当遵旨,岂有他说,但是此中隐情,也不敢不据实奏上。此女非政亲女,乃先兄讳敬之女,自小抚养在此。政本意原要替她择个佳婿,不料她未及笄年,忽然立誓不嫁,矢志奉佛。政夫妇暨她胞兄珍,多方劝导,只不肯听,以此蹉跎,至於今日。惟有将圣旨传述与她,她若是有造化的,自必遵旨入宫,销除前说;倘若执迷不悟,使政负抗旨之罪,政虽由此干谴,也是无法,恃在王爷关注有素,一切尚求垂察。”北静王道:“政老为难之处,本王也早有所闻。明日再令闺人前来,面劝令媛,此时且缓覆旨。”   随后又道:“前次令次孙到了寒舍,果然祥麟威凤,器宇不凡,眼下学问想必更长进了。”贾政道:“蕙孙尚幼,近日也学为时文,只是不甚警切,仰蒙眷注,恐未必克副厚期耳。”北静王又称赞贾兰制文字,如何敏捷,处理枢务,如何机警,将来功名一定还要上去的。贾政只有逊谢,一时话毕告辞。贾政送出,瞧着北静王上了轿,拱手告别,然后自回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