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 第 50 页/共 65 页
只见残灯火半明不灭,黛玉正坐在炕前,对她说道:“姐姐魇住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宝钗道:“妹妹,我只怕还在梦里吧?心里只象小鹿儿乱撞似的。”黛玉道:“姐姐且定定神,我还有话和你商量。”宝钗歇了一会儿,才想到黛玉是从太虚幻境给自己托梦来的,因问道:“妹妹,你家来,有什么事么?”黛玉道“自然是有事,难道我是闹得慌,大雨天倒往外跑。头一件你宝兄弟央及我来的,他那回带给老爷、太太的仙丹,只怕两位老人家不肯吃,太太就信了,老爷那脾气,专凿四方眼儿,说不定异端邪说,还要骂上一大套,请你和三妹妹大家劝劝,这时候不吃,等到老病到了,可就晚了。”
宝钗道:“可不是么,太太得了丹倒很喜欢,说宝玉还惦记着我,第二天晚上就吃了,如今哪些病都不曾犯。老爷虽没有骂,只是不肯信。太太劝了多少回,也没劝动,可有什么法子。”黛玉道:“三妹妹能说会道的,你叫她想一套话,打动老爷。也许比太太说还有力量。”宝钗道:“三妹妹就要回家去了,老爷又上了西陵,这几天只怕见不着。”
黛玉道:“这也不忙在一时,你记在心上就是了。还有一件事呢,你宝兄弟因为柳湘莲、秦鲸卿、潘又安他们生生死死的姻缘,都成全了。连大嫂子也和珠大哥聚了两天,只云妹妹很好的姻缘,凭空拆散了,弄得如此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要想把史妹夫寻着,接到太虚幻境,也叫他们重新完聚。只是史妹夫的姓名没人知道,无从找起。你明天问问云儿,早点告诉我,好替她去办。”宝钗道:“推己及人,原该如此,等我问了云儿,就会回你的话。咱们可得先说下,你别叫那魔王留住我,只不肯放我回,家里还有好些事呢。”黛玉道:“你只魔了那两天就受不了,我们又怎么样呢?”
宝钗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四丫头画的大观园图,皇上见了,非常赏识,要把她选进宫中,叫北静王来宣旨,老爷没主意的,就为了难啦,亏了四丫头自己上了一篇陈情表,皇上不但不怒,还赏了她一个道号。她那人如此胆量,把圣旨都抗了下来,也是想不到的。”黛玉道:“四妹妹本是血性人,就是跟珍大嫂子怄气,也是激出来的。说到修仙修佛,原要打穿后壁,用一番彻底工夫,没见你宝兄弟一天到晚只是玩不够人,人家想不到的,都玩了出来。这一向又忙着弄什么飞船,弄好了还要请你去坐呢。”宝钗道:“是什么样的飞船?”
黛玉道:“他和柳二爷想出来的法子,做了一只轻巧船,要在空中驾着走,看着怪悬的,他们倒一点不怕。”宝钗道:“那要摔下来了,可怎么好?不是拿性命当玩意么!”黛玉道:“他们是得了道的,摔了还不要紧。若是平常人摔下来,可成了肉饼子了。”说着一眼瞧见蕙哥儿的窗课本,拿起翻了翻,说道:“哥儿也完篇了,还不叫他乡试去吗?”宝钗道:“他师父也是这样说,老爷总说他年纪太小,太太因为上回出过岔子,也不大放心。到那时候再说吧。”
黛玉还拿着课本翻看,宝钗道:“你还懂得八股么?”黛玉笑道:“比你总强点。我小的时候,雨村先生选了几篇给我念,其中龙虾混杂,也有流丽的,念起来也很好听。你宝兄弟最厌恶这个,我还跟他抬过杜呢。”宝钗道:“别看文章了,看看你的鹦哥吧。”黛玉问知在抱厦上,便自出去,少时就听那鹦哥叫道:“紫鹃倒茶,姑娘回来了。”又念那两句葬花诗,学黛玉长叹的声音。好一会,黛玉方进来,向宝钗道:“亏你从哪里寻了回来,真是比先倒长俊了。”
又坐谈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说道:“姐姐歇着吧,天不早了,趁着这会儿没雨,我要回去了,一半天再见。你见了云儿,替我带句话,这件事要给她办妥了,该怎么谢我?”当下辞别宝钗,一路排云驭气回至太虚幻境。宝玉和晴雯、紫娟在留春院西院说话,听见黛玉回来,忙即迎出。宝玉拉着她的手道:“妹妹可累着了?着了凉没有?你看手这么冷,快到屋里暖暖吧。”又叫紫鹃倒半杯百花酒来,给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咳了一声道:“这怎么好,若凉着了,有点病痛都是我的罪过。”
黛玉嗔道:“你总是这么罗哩罗唆的,我哪里还象从前呢。自从服了仙丹,什么寒暑风雨都不怕了。”说着就走进里间,又笑对宝玉道:“你的话我都给你带到了,宝姐姐问了云儿,一半天就来回话。还告诉你,四丫头要选进宫去,她自己上表辞掉了。”宝玉笑道:“到底是贾宝玉的妹子,能够把世上荣华富贵看得这么破,也叫那帮禄蠢看看巾帼中还有这样人物,做个男子,蝇营狗苟的,羞也不羞?”黛玉道:“你的妹子也有轰轰烈烈,在那里做提督夫人的,那又是怎么说?”
宝玉笑道:“我所说的禄蠢,只知道升官发财,其次就是对全身家保妻子,天下事一大半都误在他们手里。若真个抖起精神,并着性命替国家扶危济难,这也是少不得的,哪能归在禄蠢里说呢?”黛玉笑道:“别看四妹妹持佛这么坚决,她如今也封了真人,和你一样,将来也许佛界不收,改做了道姑,那才真是难兄难妹呢!”宝玉道:“你可记得册子上说四妹妹的‘可怜闺阁候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似乎她一生收场,也是早已注定的,连圣旨都板不过来。”
黛玉道:“定数呢,还是有的,可也在乎人为。就拿册子上说,三妹妹如何飘零远嫁,如今姑爷倒这么阔,还守在家门口,连凤姐姐、妙师父,说得结局那么惨,眼下也转过来了。天下哪都是印板文章呢?若说什么事都依着定数,咱们也不必替云妹妹忙活了。”宝玉道:“正为这个,我要和你商量,几乎忘了,刚才秦鲸卿说起史妹夫虽没有姓名,只要准知他的生卒年月,往地府去查,也查得出来。鲸卿本来在阎王那里做过书办,和衙门里人都很熟,情愿为此事跑一趟。除非史妹夫投生去了,若不然准有办法的。咱们还等宝姐姐不等呢?”黛玉道:“既已叫宝姐姐问去,乐得等个回信,何在乎这一两天。”
宝玉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倒没说起,到底那丹药老爷、太太吃了没有?”黛玉笑道:“我今儿真是忙昏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幸而到那里倒没有忘记。据宝姐姐说,太太吃那丹药很见功效,只老爷始终不肯信。我也和宝姐姐说了,叫她和三妹妹商量,想个法子劝劝。”宝玉皱着眉说道:“老爷他那脾气,就是三妹妹的话也未必说得动,只可到紧要的时候,我拼着自己去一趟就是了。”
此时黛玉颇觉疲倦,便叫紫鹃服侍卸妆。宝玉只在镜台旁瞧着,一时卸了妆饰,紫鹃问道:“姑娘好几天没篦头了,今天篦篦吧。”黛玉道:“我今天乏了,明天再说。”一面瞧着宝玉道:“我为你跑了这一趟,你让我好生歇歇,闹她们去吧。”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碍什么呢?”
黛玉又瞧了宝玉一眼道:“你替我好好地到那屋去,便宜得多呢。刚才宝姐姐预先说下,她来了不许你再闹她,你若不听我的,我也不管了。”宝玉笑道:“我算怕定了你了,还有什么说的呢?”黛玉又使个眼色给紫鹃、晴雯。娟、晴二人便架着宝玉,往西屋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凌缥缈神瑛驾鹏舟 报绸缪宝钗调凤轸
话说黛玉在留春院一觉睡醒,见花影满窗,约略辰牌已过。紫鹃闻黛玉醒了,忙过来服侍。黛玉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紫娟道:“二爷一早起来,就和晴雯去寻麝月,说是赶早坐飞船去。”黛玉道:“他们就没拉你么?”紫鹃道:“二爷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来谁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没有见过这样疯疯颠颠的,成天家只是玩不够。”紫鹃笑问道:“那飞船到底是怎么做的?”黛玉笑道:“知道他和柳二爷怎么拾掇的,远看着只像一只大风筝,无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操纵升降罢了。”
原来这飞船的制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宝玉想的法子,和柳湘莲、秦钟商量多次,又画出图样,仔细斟酌定了,方才按式试造。那形式宛然是一只飞鸟,有头有尾,两边支着翅膀,从翅膀里安了松紧带,一松一紧,那船便逐渐飞起。船身及一切装设,全用的轻藤细竹,取其不占分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试演过几回,起初飞起至两三丈高,略为盘旋,便即落下。后来又减轻了分量,添了零件,慢慢地升得高了,驾得也比先稳了。这一向宝玉每天早起,必往园中芳草坪和秦柳诸人试演一回,只不曾带过女眷。
那晚黛玉去寻宝钗,宝玉在家和晴雯、紫鹃谈话,说起飞船,十分得意。晴、鹃二人也都觉希罕,晴雯向来贪玩好动,笑道:“你只顾自己玩,也不带着我们去坐坐。”宝玉笑道:“我怕你们胆小,要去不是现成的么,咱们明天就去。”紫鹃道:“你们只管去,别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来,找不着人,一定要说的。只要做成了,哪一天不好坐呢。”宝玉道:“她不去,咱们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样。”当下便打发侍女出去,和柳湘莲、尤三姐说定了,在芳草坪会齐。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却赶上黛玉回来了,说了好一会的话,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赶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寝。
次日宝玉醒来,见屋里黑沉沉的,心想别碰上阴天下雨就玩不成了,连忙起来,一看,原来晨曦未上,为时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脸贴绣枕,两腮红得似雨后海棠,一绺漆黑的头发垂到枕畔,身上穿着茜红软罗的小夹袄,玉臂半露,微闻股香,瞧着可怜、可爱,不忍将她唤醒,就拿起一根细灯草,向她鼻孔里微搅,晴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两眼半睁半闭地说道:“又是哪个小蹄子来搅我,把我搅醒了,你也没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宝玉笑道:“也该起来啦,你不是要坐飞船去么?”
晴雯这才知道是宝玉戏弄她,瞅了宝玉一眼,笑道:“敢则是你,亏得我没骂出来。”说着连忙披了衣服,挽起头发,走下地来。先服侍宝玉梳洗了,吃了果点,自己也赶着洗脸理妆。一时紫鹃醒来,笑道:“你们真是赶早,拿玩的事当正经。”晴雯笑道:“你只管睡你的,太阳还没有晒屁股呢?”宝玉等晴雯妆罢,便和她同往蘅香院。走到院里,晴雯道:“麝月这蹄子一定没起,咱们堵她的被窝去。”不料麝月早已起来,正和四儿在窗前对镜梳头,见宝玉等进来,笑道:“今儿真是早班,那栝树上的太阳还没下来呢。”晴雯道:“你就快梳吧,今儿有好玩的,带你玩去。”麝月问道:“什么好玩的?这么要紧?”
宝玉方说起去坐飞船。四儿道:“那飞船做好了么?让我也开开眼去。”晴雯笑道:“见人家上毛厕就屁股痒痒,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宝玉道:“多一个人还不要紧,只快些收拾,别磨蹭时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爷你急的是什么?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飞船还会飞跑了不成?”
等一会儿,麝月、四儿梳完头,都换了衣服。侍女们端上燕窝粥来,各人吃了一点,又让晴雯也吃了,然后同出院门。绕过柳堤,缓步向芳草坪而来。此时,初日蝉鸣,花枝上晓露犹湿,比平常分外幽静。走过几折山坡,才是绿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家都说,这可到了。四儿问道:“那飞船呢?”宝玉指着那边草地上一个大风筝似的说道:“你看那不是么!”
众人走近前来,见那船是细竹做的,有舱有门,制做精巧,只不见柳湘莲夫妇。晴雯道:“别是昨晚上送信的没送到吧?”宝玉道:“不能啊!也许三姨儿喜欢打扮的,还没梳好头呢。这里又没人找去,只可等等,横竖他们必来的。”众人在石墩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尚无消息。晴雯道:“咱们先上船去吧,也许他们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个急性子,一会儿也等不得。”宝玉道:“先上去也好,比这里坐着舒服点。”便领着她们三人同上船去。
刚拉开舱门,舱里正有人往外走,迎面碰着,正是尤三姐。一见他们,笑道:“我们等得不耐烦,估量着必是侍女们传话传借了,正要找人去问,你们倒来啦。”晴雯道:“我们在船外也等了好半天,还不断地说话,你们瞧不见也罢,怎么也没听见?”柳湘莲在舱内,听见尤三姐和人说话,知是宝玉等人来了,忙即迎出相见,笑向宝玉道:“我就知道你带上几位娇宠,牵牵扯扯地决早不了。”宝玉笑道:“这可冤枉了我们,我们在外头也等得心焦,还以为二嫂子头没梳好呢。”说着话便一同进舱。
舱中一色的细藤椅,各人随意坐下。湘莲笑道:“幸亏多下几张椅子,才勉强坐下,将来还得另造一只大船,预备两位奶奶和你的十二金钗都坐得下才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向隅了。”宝玉笑道:“柳二哥又说话了,哪里都要同时坐下。今儿你坐坐,明此她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这只小船不是也够了么?”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戏词真熟,信口一编,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么会说,到了别扭的时候,还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两个劝架的。”宝玉道:“别瞎胡扯了,咱们正经开船吧。”
湘莲把那两翅的上下销息鼓动了,这船摇了两摇,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试坐,都觉着头晕心震,慢慢地越升越高,倒平稳了。睛雯指船上三字篆书匾额,问宝玉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宝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鹏,比方它像个鹏鸟。”晴雯笑道:“这只船真像个大鸟,咱们在鸟肚子里,又像个什么?”麝月从玻璃小圆窗看下去,只见一片迷茫,不知东西南北。脚底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便是太虚幻境。看那溪水,只像一条曲线。近处山阜,只是小小的几个绿团,忙唤尤三姐和晴雯、四儿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宝玉、湘莲二人是见惯了的,还在那里说笑。
一会儿这船更放得高了,连太虚幻境也辨认不出,都混在迷茫烟霭之中,只觉一片一片的白云,如拖棉撒絮一般从窗外飞过。再往下看,惟见小小的几星黑点,几根黑线,余外都是白蒙蒙、青沉沉的,一眼看它不尽。先时还有云影来去,此时形影俱绝,远近空中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红绿大盗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必定也是这般光景。”晴雯道:“他一个肉身人,哪能飞到这般高呢?若不是亲自上来,任谁说也没人肯信。咱们总算开过眼了。”四儿道:“你看四海里没边没岸,若万一摔了下去,还找得着么?真要像二爷说的,化了灰,化了烟,被大风吹去呢。”
麝月道:“你还以为咱们是血肉之体么?横竖只剩个灵魂,摔到哪里也不要紧。”晴雯道:“到底还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豁不出去呢。”宝玉听她们胡谈,不觉扑哧地笑了。湘莲道:“怕是不怕,咱们宁可拿稳点,别再上去了。若上去碰着罡风,那就保不了险啦。”尤三姐道:“我听说离天近了才有罡风,咱们快到天上了么?”宝玉道:“虽没有到,也不多远了。咱们虽不怕罡风,这船可抵挡不住,万一真把她们折腾下去,事情就大了,还是慢慢往回走吧。”湘莲扳住销息,徐徐下降。到转向的时候,大家又觉着眩晕,渐渐看见云影鸟影,往下看已见太虚幻境花花绿绿的影子。
晴雯道:“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没上来,只盼着上来,上来了,又怕下不去,这可何苦来呢?”宝玉笑道:“你别笑她,世上那些禄蠢都是这种心理,只怕比她还要胆小,骑着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只想做个剑仙,飞行天下。今天这一来,倒把我的高兴吓回去了。”一时飞船下降,正落在会真园芳草坪里,大家都忙着下来。晴雯向尤三姐道:“三姨儿,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么?”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来陪老太太看小牌,此刻先家去歇歇。”说着便同柳湘莲出园,自回前院去了。
这里宝玉带着晴雯、麝月、四儿,同回留春院。一进院门正遇着金钏儿,瞧见宝玉,便笑道:“你们倒好,一早起瞒着人就去坐飞船,那是什么希罕玩意,得什么样脸子才配坐哟?”宝玉笑道:“只要你喜欢,明儿我和你两个人坐去,任什么人都不带,你说好不好?”金钏儿笑道:“我的小脸也得配,别把我折坏了。连二奶奶都没坐过呢。”宝玉拧了她一把,笑道:“你这嘴是怎么长的,叫人又可恨又可爱。”晴雯问道:“二奶奶在屋里么?”金钏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
宝玉想起还没给贾母请早安,连忙也出园前去。从茶靡架下走过,芳官正在那里掐花儿,宝玉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芳官眼睛也不抬一抬,只说道:“你们坐飞船也不带着我,叫我和谁玩去?‘宝玉笑道:“就是那只小船,若都去哪里坐得下,横竖早晚都要坐的,决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着嘴道:“人家坐剩下的才给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宝玉笑道:“算了罢,我怕吃酸的,这点子就够受的了。”说着便往贾母处。
贾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凤姐、尤三姐围绕说笑。正提着宝玉,鸳鸯见宝玉进来,笑道:“凤凰可飞回来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们打发人追去,那时候你正在半空里,可怎么追哟!”凤姐笑道:“我早起看到树梢前头一个大沙雁,只道是人家放的风筝,还叫二姨来瞧。到底她比我知道得多,说这是宝二爷和柳二爷做的飞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咎见过船会飞的。这一飞不飞到天河里么?”贾母道:“宝玉,你的飞船也试验过了,收起来吧,那不是闹着玩的。”宝玉笑道:“老太太没坐过,看着怪悬的,实在不相干,比咱们池子里的小船还要稳呢。老太太若不放心,只坐一回便知道了。”
一时,侍女们回道:“秦大爷要见。”宝玉忙即出去见秦钟,众人仍陪着贾母说笑。贾母又对黛玉道:“宝玉那牛性子,我说他不听,还是林丫头劝劝他,他倒听你的话。什么不好玩,何必单要玩那个呢?”黛玉答应了。贾母留大家同在上房午饭,吃完了,然后各散,贾母自歇中觉。
此时夏日渐长,紫鹃拿着针线,至含晖水阁廊子上做活。一则因那里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则借此乘凉。刚好金钏儿从上房取果碟下来,顺路至此闲逛,看见紫鹃,笑道:“你倒会寻舒服,这里过堂风儿,又临着水,有多么凉快。我也舍不得走啦。”歇了一会儿,便往湖春馆取来花样粉笔,也在竹几上仔细描画,一面和紫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问道:“这活计是你自己的么?”紫鹃道:“我哪里用得着这些细活计,还不是二爷和姑娘用的么。天长了,不做活也是白闲着,借它解解闷儿。”
金钏道:“我们二爷什么事都随和,单是这些活计不肯用外头做的。从先袭人一个人忙不开时,常找姑娘们帮忙。如今又添上二奶奶的一份,只靠你一个人如何忙得了?”紫鹃道:“他们不是不会做,就是懒得动手,白央求也不中用,只可我笨手策脚地赶碌罢。”金钏儿道:“若说手工,得数晴雯是个尖儿,偏不肯正经干。从先在怡红院轻易也不动一针一线,如今还是那个样,天天只找好玩的,也没个腻,你们搀和搀和就好了。”紫鹃道:“这也是各人的脾气。我素来就不喜欢那些,他们今儿早起。找我去坐飞船,我还不去呢。”
金钏儿道:“那飞船坐一会儿开开眼,也就算了。我看着二爷二奶奶时常家去,倒觉着眼热。我家里还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她们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奶奶,多咱再回去,把我带了去,看看她们娘儿俩,我也没别的牵挂了。”紫鹃道:“这是你的孝心,姑娘没有不答应的。我听说宝姑娘一半天又要来了,也许打发你送她回去,借着家里瞧瞧,倒是个机会。”金钏儿笑道:“他们真方便,今儿我来,明儿你去,跟在家里住着,也差不了多少。是怎么修了来的?”
紫鹃道:“饶这么着,太太见二爷回去还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远省做官,一辈子还许见不着一面,那又怎么样呢?”说着又见芳官、藕官走来,向金钏儿道:“哪里都找到了,谁知你在这里纳福。”紫鹃道:“你们俩这两天倒空闲。”芳官道:“旧的都会了,新的还没编,可干什么呢?”藕官道:“大热的天,你们在这里纳着头做活,吃了饭也不消化,跟我们划船去罢。”金钏儿道:“太阳还没下去,船上也晒得怪热的,还不及这里坐着凉快。”芳官道:“我们把船划到阴凉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莲蓬,高兴再哼上几句,不比闷坐着强么?”金钏儿被她们说动,当下将花样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鹃仍旧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问她这半天到哪里去了,二奶奶找了你一回,也没有找着。紫鹃道:“我在水阁那边做针线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谨了,大长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谈了好一会儿,吃过晚饭,宝玉、黛玉方从贾母处下来。紫鹃、晴雯同迎出去,黛玉说起宝姑娘今晚来,你们不拘哪个,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鹃二人答应了。晴雯又回道:“三姨儿送了四盆花来,这屋里摆的就是。”
黛玉走过去,见每盆都开着许多双花,幽香袭袭,陡然想起那年工夫人给自己和宝玉每人一盆兰花,也是双花满放,当时以为是个吉兆,哪知道转眼就成了生离死别。经过生离死别,以为是绝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团圆,好似兰花有知,预为始离终合之兆。思前想后,不觉得呆了。宝玉见她如此,不知又触起什么心事,连忙拿话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弹的猗兰操,也没有弹,今天有这么好的兰花,不可不酬它一曲。黛玉只楞楞地,说道:“我哪有闲心思弹琴呢?”
宝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弹着玩玩,你从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师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曲意慰藉,便道:“那猗兰操是成调,没多大意思,我另弹个海山操罢。”宝玉连忙取下壁间瑶琴,亲自拂试,放在琴案,看黛玉抚弦按曲,只在旁端坐静听。
原来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见渺渺真人弹琴,也略得其传授,所以听得进去。起先只听得叮噔之声,弹过一两段,那琴声渐渐高了。听到中间,顿觉苍凉满耳,好似一片天风海涛之音,奔泄指上,不由得击节赞叹。
正在凝神领略,忽见紫鹃掀起湘帘,晴雯搀着宝钗进来,笑道:“这屋好香,正该在花下弹琴,不用点香了。”黛玉忙歇下琴来,迎前相见。宝钗道:“妹妹索性把这曲弹完了,咱们再说话儿。”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弹完,姐姐也弹上一曲,让我学学。”宝钗笑道:“大远地来了,什么话都没得说,就弄起丝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横竖要见了老太太才回去,这一半天决走不成,说话的时候尽有呢。”宝钗道:“也好,我前儿刚谱了一阕新曲,要寄给你的。因为要来,就搁下了,等一会弹给你听罢。”宝玉道:“妹妹,你先弹你的。”
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弹完了,余音渺然,更觉苍凉无尽,一时推琴起立,笑对宝钗道:“这可要听姐姐的阳春雅奏了。”宝钗笑道:“你这一说,我更弹不下去了。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岂只三年没弹,只怕连工尺都记不准呢。”宝玉笑道:“姐姐,你在家里还这么客气,说给谁听哟!”宝钗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试抚,她是弹惯了的,虽然搁下多时,到底与生手不同,渐渐琴和指协。黛玉细听,她弹的是:
山遥遥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感所思兮何许,佩幽兰兮盟素襟。
歇了一会儿又弹道:
望太虚兮为乡,驾飞鸾兮从子翔。之子所居兮云阿桂堂,银河渺渺兮风露凉。
黛玉一面听着,悄悄地说与宝玉。宝玉字字领略,微笑道:“这第二叠意味更深,太虚为乡,不就指的咱们这里么?我虽不大懂琴理,也觉得她做得好。”黛玉道:“别尽着说话,且听她怎么接的。”一会儿又弹道:
昔之遇兮何郁骚,今之遇兮心陶陶。惠而好我兮招我游遨,情耿耿兮天月高。
宝玉听黛玉不说了,笑道:“这词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们俩的情分了。”黛玉道:“这里头也有你呢!”宝玉道:“我听着真有趣,就是骂,我也爱听。”黛玉微笑道:“你这话就是外行,琴曲里哪有骂人的。”又听她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