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 第 37 页/共 65 页
探春道:“你素来爽快,何必这么婆婆妈妈的。这个缺就在北直,又不时什么天涯海角,要回来瞧瞧不是很容易的么?”平儿道:“我心里算计着老爷七十大庆,二爷必定来祝寿的,我也许跟着来了。”巧姐道:“姨娘这一说,也得好两年呢。怎能够常来才好。”宝钗道:“做官的总有个调动,借那个机会,回来玩玩也是做得到的。”平儿见巧姐盈盈欲涕,安慰她道:“姐儿不用伤心,我们就是走了,这里太太和婶娘姑妈们也都疼你的,我有机会一定来瞧你。”又对李纨、宝钗道:“大奶奶,宝二奶奶,往后多疼她点,若是太太想不起来,你们提着点,多接她回来住住,也叫她婆婆家看着象那么回子事。我们做娘家的不是不管她,她就沾光多了。”
李纨、宝钗都道:“这是当然的,还用你嘱咐么?”湘云道:“姐儿还有亲爷爷奶奶呢,你愁什么?”平儿道:“别提那院啦,若不是大太太,姐儿哪会到乡下去呢?”就是我们这回出外,大太太什么也不说,只说大老爷现在闲着,你们到了外任怎么坏缺,也比京官强,千万想着多寄钱来。又说琮儿也这么大了,你们替留心定个亲事,只要家里有钱的就好,这哪象句话呢?”探春道:“大太太向来是这种脾气,她那人也没什么,就是看钱太重。”湘云笑道:“她从先积攒下来的,抄家的时候都抄空了,怎叫她不着急呢?”邢岫烟、薛宝琴和平儿也各有一番殷勤谈叙,大家坐了席,谈到天晚方散。
次日,平儿又往东府及亲眷各处辞行,一面赶着收拾行装。一切衣箱木箱及零碎行李也有二三百件,都贴上广平府左堂的封条,另有笨重家俱物件,另外编列号单,仍旧存在荣府。又挑几个家人媳妇们带去。这些人听说跟外任,又素知平儿脾气好,哪个不愿意跟去。也有求着贾琏的,贾琏平日面软,禁不得人家给炭篓子戴,十有八九答应。平儿劝他,只挑那诚实可靠的,宁可少带为是。到了起行吉期,一大早先发了行李,贾琏平儿都上去拜辞贾政、王夫人,不免依依垂泪。
王夫人想起凤姐来,也不胜伤感。又嘱咐平儿好些话。李纨、宝钗、探春、惜春、巧姐都在上房候送,直送至内仪门外,看贾琏、平儿带着蕙哥儿上车去了,方各回房。李纨又留巧姐在稻香村住了两天,才打发人送她回去。
此后家事王夫人只交与宝钗管理。宝钗如何肯抢李纨的面子,仍拉着李纨同管。平儿临走,把以往帐目及凤姐手里种种成法,都交代与她二人。李纨向来不善勾稽,是宝钗精细,每日到议事厅上,办完日行事件,便将各项旧案逐细核对,择要记录,也忙了好些天。探春这一向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只住一两日。
这因因平儿要走,住了几日,等到她们走后,宝钗又留探春多住一时,大家有个商量,探春只可应允。李纨、宝钗每日不断到秋爽斋来,惜春、湘云也时常来此闲谈。
那天湘云因拢翠庵梅花盛开,邀众人同赏。李纨、宝钗从议事厅先去,正值惜春、湘云在花下散步。笑道:“想不到忙人倒先来了。”李纨道:“从前妙玉住在这里,大家嫌她孤僻,不大肯来。如今有你们俩替梅花做主人,正好常来赏玩,可惜人又太少了。”湘云道:“妙玉只分给你们几枝梅花,倒做了许多红梅诗。我们白住在这里,一回也没咏过。梅花有知,未免含怨呢。”宝钗道:“红梅诗做过了,再做也没意思,还是请四妹妹把今天的景致画上一幅,大家题题,倒是一件玩意。”
探春正从庵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我给你们想个名目,叫做‘梅林集艳图’罢,比二哥哥说的‘冬闺集艳’更雅致了。”湘云道:“三姐姐,你向来兴致好的,怎么脾气会变了。梅花开到如此,我们不请你还不来呢!”探春只是微笑。大家看那梅花已开了六七成,还有些含苞细蕊,妍红可爱。绕林玩赏,党觉移时。惜春道:“这里太冷,你们尽管风雅,我可不能陪了。”李纨道:“咱们也到屋里坐去吧。”
於是同进屋去,刚掀起帘子,忽闻得一股幽香,原来是炕几上一个白石条盆,养着许多单瓣水仙,开得正盛。入画、翠缕送上茶来,大家喝着。湘云谈起会真园、旧月梅林之盛,将那两天泛舟听曲、对月联句,以及联句的诗都说了一遍。探春道:“你们倒好,蔫不即的就去了,也不招呼我们,你说该怎么罚?”湘云笑道:“你连大观园都没工夫逛,还要逛太虚幻境么?新年也快到了,咱们想想有什么好玩的,倒是正经。”
探春道:“玩法尽有,只要有人办去。我想趁来年灯节,也仿照太虚幻境闹一回花灯。只拣园子里景致好的几处,把绸绢剪成各色花瓣,缠着银丝,盘在树上,花枝里也安上灯彩,远看着不就同真花一样么?”李纨道:“这主意也不算新鲜。那年省亲大典已经做过的。”宝钗道:“还有一层可虑,那绢花上安着灯烛,一不小心就要烧着了。地方又大,哪有这许多激简呢?”探春道:“只要好玩,管他做过没做过!那年娘娘省亲,我还小,典礼又严重,哪有咱们玩的份儿。这回自己做着自己玩,也试试各人的心思。至於火烛,更是过虑。上回我细看过,有花的枝上不安灯,那灯全安在空枝上,哪会碰着呢。”
湘云道:“点起灯来,只怕百十人还不大够。”探春道:“那也不费事,有灯的树枝上都接上火线,只要总线一点,就都着了。”宝钗笑道:“若是决定这么办,可得你常回来帮着我们,有不懂的,也好临时请教。都象那菊花屏,你只出个嘴,我们手忙脚乱,拾掇了好多天,未免苦乐不均了。”探春道:“我既出了主意,到那几天无论怎么忙,也要抽空赶回来。你们可别都等着我。”
又叹道:“云妹妹说我改了脾气,一个人的脾气哪能改得这么快。只因他奉派协理练兵事务,他只知道跟着老爷子去出兵打仗,说到练兵大计,可就抓瞎了。我不该多事,替他出个小主意,就被他纠缠住。上衙门,下衙门,都要来商量,一天也走不开,这不是坑死人么。”李纨道:“你出的什么好主意?说出来,我们也听听。”探春笑道:“我那一知半解,有什么可听的,徒然叫你们笑话。”湘云再三迫着她说,探春只是微笑不语。
湘云急了道:“单你是女中诸葛,我们就不足与谈么?”探春笑道:“说出来却也平常,我只教他多募内地农兵,往东西边荒各处屯垦。一面将边地及各部落朴勇善斗之众,多多挑选出来,拨到内地练成十万精兵,自统制以至偏裨,都从勋旧子弟中挑用,无事可以建威销萌。一旦有事,派他们出去,决不至倒戈助乱。这也是眼面前看得见的,偏那班纱帽听见了,倒吓得舌挢不下,未免可笑。”湘云笑道:“我就佩服极了。若叫三姐姐做了大军机,必定比兰哥儿还强。怪不得你出的主意,都是人家想不到的。原来肚子里有此绝大经纶。”
那时探春的侍婢翠墨,在旁站着,听到此忙道:“我们姑娘那么点的肚子,若摆上这个大金轮,可不撑坏了么。”说得众人大笑。宝钗又问惜春道:“那‘梅林集艳图’四妹妹到底肯画不肯?若是眼前就画,我们索性趁今天联成一首七古,不然三妹妹一回去,说不定多咱才来呢。”惜春道:“天一冷,那些颜料怕冻;我都收起来了,要画也得等到开春。”
湘云笑道:“偏四妹妹有这些讲究,我就不信,那些名画家一到了冬天就都收摊了么?”惜春道:“他们怎么样我不管,只我冬令是不画的。那年画这园子,老太太催得那么紧,我始终也没破例啊。”湘云尚要再说,只见绣凤匆忙走进来,说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太太叫请大奶奶二奶奶就上去呢。”李纨宝钗忙站答应了。又拉探春道:“咱们一起上去罢。”
不知尤氏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定襄伯移节领黄图 荣国府剪花赏元夕
话说李纨、宝钗拉着探春同至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和尤氏正在外间坐着说话。尤氏瞧见他们,连忙站起来招呼。探春笑道:“今儿什么好风把伯夫人给吹了来的?”王夫人笑道:“你大嫂子听说你珍大哥哥有调范阳的消息,想着兰儿正在里头,准有确实信,特为走来问我,我可真不知道。老爷又上陵没回来,只可寻你们来问问。”李纨道:“只怕是谣言吧?若是里头有确信,兰儿断没有不知会的。大嫂子从哪里听来的呢?”尤氏道:“这话是冯世兄在神策府里听见的,特为来告诉蓉儿。蓉儿也猜不准,刚才骑马上海淀,找他兰兄弟去了。”
宝钗道:“这信要真了,可得多吃大嫂子几顿喜酒。范阳不但离家近,地方也好治,比襄南强得多了,大嫂子正好两边住着。”探春对尤氏道:“大嫂子那天赏饭吃,偏赶上我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急得什么是的,后来听说那天还有新来戏班,唱得很好的戏,真怪我没造化。”尤氏笑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刚好蓉儿的朋友因为你大哥哥生日没有做,补送一班小戏,据说这联珠班脚色还好,我想请自己娘们乐一天,偏生三妹妹没空,太太那天也没坐住,都是我请的不诚,改天再罚我的东道吧。”王夫人道:“那天我满抵撑听下去的,早起受了凉,到你们那里就肚子疼。回来泻了好两遍,生生把好戏给耽误了。”
尤氏又和宝钗说了些闲话,正要往园子里去,忽素云进来,手里擎着一个小信封。说道:“这是小兰大爷打发来贵带来,叫递给大奶奶的。”李纨忙接过来,拆开一看,信上写的是驾月半可回,范阳有事,珍叔互调,乞禀重闱。并告东府,阅后付丙,男叩。又把“阅后付丙”四字圈了好几个黑圈。尤氏在旁同看了。笑道:“这可是的确的了。只范阳有事四个字内里恐怕还有情形,等蓉儿回来就明白了。”王夫人听了道:“你们还不跟大嫂子道喜么?”于是众人都向尤氏称贺。
王夫人又道:“我平时想着咱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只珍阿哥一个人在外头,虽说轰轰烈烈,心里总免不得惦记。这一调可好了,纵然不能在家里,离家也只二三百里的路,要见面就容易了。”正说着,邢夫人听见喜信,也从东院里过来,向尤氏道喜。说道:“大老爷一时出不去,只盼望子弟们都得了意,也和自己升官一样。”说得也还大方,暗含着却有些牢骚意味。尤氏坐不住,托词要看看惜春,便同探春、宝钗往拢翠庵来。王夫人留下李纨陪邢夫人说话。
却说喜春自李纨等去后,自赴佛堂礼佛诵经。湘云独坐无聊,至梅花下徘徊赏玩一番,折了两枝半开的,取古铜瓶注水供养,放在乌皮几上。随手取了一本南华真经,刚翻看几页,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有客来了。”回头一看,却是探春。湘云笑道:“你刚走了,为什么又回来?鬼鬼祟祟的吓唬人。”探春笑道:“你自己大惊小怪的,还怨人呢?”随后尤氏和宝钗也进来了。湘云道:“今儿可真难得,连大嫂子,都到这里看花来了。”尤氏道:“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到底你们有闲工夫培养。”又问道:“我们四姑娘呢?”湘云道:“在那屋里做功课,也做了好一会儿,就快完了。”入画连忙去回惜春。
少时惜春课罢过来,尤氏问了好,惜春也回问了。彼此寒暄两句,并无深谈。宝钗笑道:“我们没给四姑娘道喜,珍大爷调了范阳,就要北来了。”惜春冷冷地道:“他做他的官,我念我的佛,跟我什么相干?”探春道:“四妹妹总是这样孤僻,幸亏湘云是个好说好笑的。”和尤氏嘲笑了一阵,方混了过去。入画见了尤氏,先请了安,又问:“奶奶这一向身体康健?哥儿回来都好吧?”尤氏只说都好。又问他哥哥有信没有?入画回道:“我哥哥在营里。官长都看得他好。去年也保了千总,这都是爷奶奶的恩典。”
尤氏点点头,又笑对宝钗道:“人是要自己往上扒的,你看平儿从前在凤辣子手底下,也就象避猫鼠儿似的。饶这么样,还挨过大耳瓜子。前儿到我那里辞行,换了那套衣服,脸上也发福了,谁能说她不是官太太呢?”宝钗道:“平儿那人性情器量,都是个载福的,一向熬得也够了,很该让她风光风光。”湘云道:“大嫂子,你知今什么都有了,只盼望早得几个孙子。小蓉大奶奶可有喜信儿没有?”尤氏道:“我们急的就是这件事,比升官还要紧呢“看蓉儿媳妇那样儿,似乎是身上有病,明儿倒要寻个好郎中看看。若实在不能添养,只可给他们房下放人了。”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才出园坐车回去。
刚进了宁国府仪门遇着贾蓉从海淀赶回,正在下马。见尤氏车到,忙上前迎见。将面晤贾兰所闻范阳之事,详细述了一遍。原来此事全由侯虎而起,从前安国公统率毅军截旷银两积存下来,将及千万。此项多由统兵大员侵吞入已,只安国公秉正,坚持不收,交与中军侯虎,命他悉数移交后任。那侯虎看出便宜,居然一口吞下。他后来贿结朝贵,营求官位,俱取资于此。上年有一位姓方名政的接任范阳,访出此中实情,便要奏明根究。却因发言不慎,被那侯虎先知道了,连忙买通一个御使,严重的参了方政一本。说他私自图画山陵,形同不轨。
这事却也有因,只是幕府中几个名士去瞻仰东陵,拣那山景佳处画了几幅。若较起真来,罪名便就不少。皇上因方政素负才望,从宽革了职,另简施镛接任。因此侯虎侵饷之事便含糊过去了。不久施镛到任,那控告侯虎的状子越发多了,又查出他做中军的时候曾向芦台盐商诈索了一批巨款,施镛本是庸材,生怕侯虎部下生变,一味替他遮盖。
哪知圣明在上,早已暗派大员,查得明明白白,当时就要把侯虎立正典刑。偏遇着一位匡国公再三替他保奏,只从宽革职了事。那匡国公还对人说道:“那姓侯的也是专阃大员,若轻易便将他办掉,未免有伤国体。此端一开,将来连咱们的吃饭家伙都有点靠不住了。”大家都佩服他老成之见。
却没想到侯虎是降匪出身,一旦要卸他兵权,如何便肯放手。当下就鼓动部下谋反。此人平日善于笼络,一手擎着大元宝,一手捧着大纱帽,以为没有人不跟他走的。不料部下偏佐们尚有天良,哗噪不服。当时聚了多人,把侯虎的坐营围得像铁桶似的,声言要将他解往京师请罪。任他说好说歹,只当不闻。
侯虎急了,想不出一点主意,只可乘夜服毒自尽。这消息报到朝中,一班大臣都说施镛是个好部曹的材料,不是能了大事的。同时各节度中只有贾珍谋略素着,皇上听他们说得有理,即时下了一道旨意,将贾珍调任范阳,施镛调任襄南。并饬贾珍即赴新任,办理善后。这是范了阳肇事经过的情形。
尤氏听贾蓉原原本本的说了,见贾珍调近,上头如此倚重,自是欣慰。却因善后措手不易,也有几分担心。一天天只盼望贾珍到新任的来信,连过年家事也无心料理。直至年根底下,贾珍到了范阳,即日将侯军接收改编,交将那几个持正将佐格外奖励一番,居然军心爱戴,地方平靖。贾珍一面申奏朝廷,一面于家信中详细叙述,即交折差带到。尤氏、贾蓉等接到此信方才放心。
此时荣国府中李纨、宝钗诸人正忙着料理年事,每天多在议事厅上。那宝钗更见忙碌,大小事都要过眼。有时刚到议事厅没坐下,王夫人便打发人来找。有时刚走到半路上,那些家人媳妇们又钉着脚跟追了来。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所喜年下用款都不用发愁,那东边荒地又开垦了十之三、四,包勇、乌进忠等解来现款,足够用度,还有敷余。这两年积攒下来,把前次抵押的两中珠子先后赎回,交与王夫人收管。
正值兵氛平息海宇安康,京城里一切年景格外繁盛。到了腊月二十外,大市街大栅栏一带。熙来攘往,仅是买办年货的。各铺户拥挤不开,除夕那晚,从鼓楼街直至正阳街,市面喧阗,灯火如昼。那炮仗直响了一夜,至天晓未绝。荣宁两府照例要拜祭宗祠,分散族中年物,以及辞岁家宴等事,俱照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无庸细表。贾赦、贾政、贾兰、贾蓉五更起来,换了衣冠,入内朝贺。
贾蓉、贾兰回来,又给邢、王二夫人和李纨、宝钗等都磕了头。王夫人见他们弟兄衣襟上各挂了一对黄缎绣龙荷包,笑道:“小哥儿们刚给了压岁金银锞子,你们倒先得了。”第二天皇上宣了一班近臣,在重华宫曲宴赋诗。自尚、侍中至中赞编检,也有二十余人。贾兰的诗典雅非常,最蒙宸赏。当下面加奖励,又赏了松花石砚,上用湖笑徽墨,白玉雕螭笔洗,黄料花瓶,内插紫藤天然如意。
贾兰从朝内谢恩回来,命小厮们捧着赐品,自己跟随在后,给贾政、王夫人和李纨都看了。王夫人笑道:“别的都还常见,只这花瓶插着天然如意,真瞧着有趣。”贾政笑道:“我熬到尚书,还够不上这恩典,你们太便宜了。”随后内廷漱芳斋又传了三天戏,赏大臣们入座听戏,贾政贾兰都在其内,家里迎春迎神等事只由宝钗教红蕙哥儿行礼。紧接着又是请年酒,举团拜,还带着往来贺岁,着实忙了好几天。
宝钗想起探春要赏花灯,也须趁早预备。过了破五,连忙打发人去接探春,却等到初八那天,方才来到。宝钗和李纨、湘云都赶到秋爽斋,和探春见面。先说了一回闲话,然后大家商量布置灯节。探春道:“我以为你们早已动手了,敢则还是单等着我呢?”宝钗道:“也不是单留着等你,一则新年大家都没空。二则怕做出来不合适,还得重罚一道工。”
探春道:“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头一件先预备剪彩,只多剪些零碎绸绢,掂对颜色,那个做花瓣,那个配叶子。缺的颜色还得零买点凑凑,或是买些素绸绢,用各种颜料现染。这东西用得最多,你们莺儿专会配色,叫她做个总办,再挑几个伶俐的帮她。那银丝只怕没现成的,该用多少,也早些叫买办去。”宝钗道:“这两种我已经预备下了,还有什么呢?”探春道:“那树上安的玻璃小灯只怕也得现买,你预备了没有?”宝钗道:“这倒忘了,回来就吩咐他们赶着办去。就怕没有现成的,还得定做,那就麻烦了。”探春道:“这玩意厂甸就有,若不够,可以往作坊去取。”
李纨道:“那些亭阁楼台,以及桥上船上,也得有各色的灯彩配配景。咱们旧库里那年省亲用过的还存着不少,明天去找了出来,许有蛀坏了的,还得收拾呢。”宝钗道:“咱们库存的还没有功夫去捡,前儿倒和珍大嫂子说起,她听了也很高兴,说那府里旧有的就不少,她一半天就找了送来。”湘云笑道:“你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题眼,这园子这么大,若都布置起来,那可太费事了。况且也来不及,我想只可捡合适的地段,又要适中,又要近水,又要有坐起的地方,你们看哪里好?”
宝钗道:“缀锦阁就好,居高临下,一眼都瞧见了。”湘云道:“既不能布置整个的园子,倒是不要都看见的好。依我的意思只从沁芳亭布置到荇叶渚柳堤一带,我们那天预备坐船,一中走着,看那花树上的灯光照到水里才好看呢!”探春听了先拍手道:“亏你想得周道,就是这么着吧。二嫂子你那里剪化的人若不够,我多叫几个丫头来帮着,其余挂灯安花,都得要上树,非找工匠们不可,咱们只办这一段就得了。”当下说走了,便分头办起。
碧云、素月、麝云、怜云、翠墨、翠缕以及一帮小丫头们都聚在怡红院,有的剪彩绸,有的画花瓣,有的剪搓花心,有的拧合银丝。只莺儿最忙,说说这个,又教教那个,自己也要剪剪画画。那两间屋里满地下都是零细碎绢,如同三月底落的花片一般。蕙哥儿瞧着好玩,也要帮她们剪弄。宝钗见了,忙将剪刀抢过来,说道:“你哪会剪呢。奶子到哪里去了?也不看着他,一会剪儿了手,又要哭了。”秋纹、碧痕连忙走过去,哄着蕙哥儿到外头去玩。蕙哥不肯去,秋纹道:“昨儿新下的小白兔,你还没见呢。”这才跟她们去了。
忙中易过,离灯节只三四天,剪的花才陆续齐了。新买的许多琉璃小灯,以及两府旧存的纱绢料丝各灯,也都一律收齐,便赶着传齐工匠们,从速安设。探春、宝钗、湘云不时亲去看看。
到元宵佳节,王夫人吩咐在内客厅摆家宴,也请了贾赦和邢夫人。贾赦自在东院里邀一班门客看灯闹酒,别有他的乐趣。邢夫人心里不大高兴,只推病不来。倒是东府里尤氏和贾蓉夫妇都来了。那晚上内客厅摆了两席,贾政、王夫人领着探春、惜春、贾蓉、贾兰坐了一席,王夫人要叫周姨娘也坐上。贾政道:“别破这个例吧,咱们还是照老太太在时一样才好。”
那边一席是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胡氏、梅氏坐了,每席俱用圆桌,以取团圆之意。席旁各有长几,摆着寿山福海冻石围屏,玉堂富贵,四季长春,各色鲜花盆景。又有云龙宝鼎,焚着百和宫香。席间上的菜肴有鹿尾、熊掌、肉、汤羊等品,都是年底下东边带来的。大家各尝些异味,只惜春仍旧吃素。贾政向来诚讷寡言,众人也因他在坐,都有些拘束,不敢任情谈笑。还亏蓉、兰弟兄拣些可说的说说。
此时厅上所挂玻璃彩穗宫灯,四面游廊罩棚挂着羊角琉璃戳纱料丝各灯,俱已点上。光影幢幢,照耀庭宇。宝钗因贾政不喜戏曲杂耍各事,仅传了女先儿二人,说些吉祥书文,又弹了一套“灯月圆”。酒至半席,便命小厮们将那些花爆烟火陆续燃放,也有金盘落月、八角带灯、线穿牡丹、炮打襄阳种种各色。最后放的是烟火,中分数层,头一层是重楼叠阁,遍缀华灯。第二层是一朵大莲花,慢慢将花瓣展开,有无数蝴蝶从中飞出。第三层是一架紫藤,那藤花全是紫色的火光,底下有两个老头儿下棋,面目栩栩如生,也会落子,也会发笑,只不会说话。
大家都说:“这两屉有趣,那老头儿是安的机关,还想得到。那些蝴蝶都是活的,可怎么放在里头的。”梅氏道:“前儿晚上,皇上在西苑放烟火,赏一班近臣同看。那烟火里还有许多活喜鹊呢!还有一屉是四个小胖小子,打着太平鼓唱秧歌,那也都是真的,比这个更稀罕了!”
说着已放到第四层,是一副联语:“大富贵亦寿考,励道德能文章。”十二大字,字字中有五色烟火。贾政看烟火放完,正要去休息,见屏风上挂着两个扁方纱灯,粘了许多纸条,象是灯谜,便走过去细看。原来那些灯谜多半是探春从家里做了带来,宝钗、惜春、湘云也各自凑了几个。
贾政看那一条是:“授书老人,磨镜年少。贱日淮阳,贵时潘姥。”写着打草名虫名各二。贾想了一回道:“后两句大约是王孙、喜母。前两句倒不好猜,我想,一个是留师,一个是隐夫,可对不对?”探春忙应道:“正是。我们做了半天,被老爷一猜就猜着了。”又看底下一条是一首七绝:“黄金台上梦春痕,无分红颜近至尊。二十四番花事老,琵琶幽怨向谁论。每句打古人名一,末句卷帘格。”
贾政也想了一回道:“这句黄金台一定是郭耀,第二句是华宠,末句只怕是楚昭王,只第三句想不起。”惜春道:“头句是郭荣,第三句是都芳,那两句都对了。”贾政道:“我倒忘了郭荣,实在是荣字才切。这信都芳真做得巧,是谁做的呢?”惜春道:“是我和云姐姐凑成的。”又看那张纱灯上,也有一首七言绝句是:“愿为鞍马替爷征,惆怅元宵月自明。歌得新词三变柳,吹寒清角在空城。打《易经》、《诗经》、《书经》、《礼记》各一句。”
贾政看了,笑道:“这简直是一首好诗!”又忙问:“是谁做的?”宝钗道:“多半是三妹夫做的吧。”贾政笑道:“我只知他会出兵打仗,还不料他有这种学问。恐怕三丫头帮了忙呢?”宝钗笑道:“三妹妹岂只帮了这点小忙,还替他做了练兵大条陈。”
探春不等宝钗说完便道:“老爷别信他的话。”贾政笑了一笑,又细看了一回灯谜,笑道:“经书上我还有些把握,这易经是‘后脱之弧’,诗经是‘以望楚矣’,《尚书》、《礼记》两句是‘声依永,声必扬’。”探春笑道:“老爷都猜对了。”贾政又看底下一条是:“觉迷途其来远,悟今是而昨非。打《四书》一句。”笑道:“这不是请复之么?”探春也道:“是”。贾政站了半天,觉得微乏,便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