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 第 36 页/共 65 页
宝玉笑道:“别提了,你们请的什么乩?我到那里明明见着你们,只不能说话,那才憋闷呢。只可惜那杆乩笔,胡乱写写,我要把姐姐背地的事,都写了出来,又怕姐姐看恼。”宝钗啐了一口,黛玉卸妆完了,笑对晴雯、紫鹃道:“你们还把二爷请过去吧。”宝玉道:“今儿说什么我也是不去的。”黛玉道:“既不去,就得安安静静的,不许混闹,若再象昨儿晚上那么闹法,我和姐姐可找云儿去了,让你一个人横反吧。”宝玉道:“又是姐姐,又是妹妹,我一个人怎么敢闹。你怎么说我都听,这还不可以么?”晴雯、紫鹃铺好了炕,自过那屋去,也安排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宝钗、黛玉起来梳洗了,同至贾母处。正遇着凤姐、尤二姐,贾母见宝玉上来,笑道:“你们倒会寻乐,昨晚上什么时候散的?凤丫头和鸳鸯回来,已近二更多天,说你们还做诗呢,还不要做到大天亮么?”宝玉道:“我们到了家,也只刚过子牌,还不算很晚。”尤二姐道:“昨儿我和姐姐先回来,一到家累得什么似的,亏你们走了一天,还坐了大半夜,真是好精神。”
贾母道:“昨晚上那么好的月亮,也难怪你们贪玩。往后若作诗,还是白天做罢。那小琼华地势太高,又临水,夜深了最容易着凉。”凤姐笑道:“宝兄弟,昨儿你们玩的那么热闹,也不请请老太太。今儿可要罚你,只在你们留春院好生弄点吃食,请老太太、姑太太到那里斗个小牌,连带替宝妹妹、史妹妹饯行,你愿意么?”宝玉道:“这是求之不得的,有什么不愿意呢?可还得凤姐姐当提调。”凤姐道:“那都好办。”贾母道:“宝丫头还没见她寄爹呢。等一会儿,你们三个人去见见姑老爷,就势请姑太太早些来吧。”
宝玉答应着,又再三叮嘱凤姐,想些贾母可吃的菜,吩咐厨房去做。一面自去指点晴雯、紫鹃等收拾屋子。好一会儿,方同钗、黛二人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夫妇。林公早已听贾夫人说过宝钗拜认义女之事,见了宝钗,也深喜她温柔稳重。先问她那天作的菊花诗,宝钗默写呈阅,林公甚为赞美。又问宝钗有无全稿,宝钗道:“闺阁中作诗,本不是正经事,所以从未留稿。”
林公更喜道:“究竟是名门家教不同。”一时又问起薛家近来景况,宝钗将前此屡次亏耗,家道中落,近两年才渐次复业,大概说了一遍。林公道:“我在江淮多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府上,从先三次接驾,用的钱就很不少。至今还落下一种口号,说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想不到没多少年,也耗空了,总算还有些底子,趁此收束收束,留个吃饭的退步,这还是好的呢。”
宝钗又提起忏度薛蟠之事,向林公再三称谢。林公笑道:“我虽没见过蟠世兄,听他们说起,倒是个血性人。从前那些事都是为家财所累,若不是家道中落,他还未必回头,所以马援说的‘贤而多财,则报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祸。’真是至理名言。”正说着,贾夫人打发丫鬟来请姑奶奶,便又至贾夫人处。
原来贾夫人手下丫鬟媳妇们称呼宝钗、黛玉一样都是姑奶奶,并无分别。贾夫人待宝钗也同黛玉一样。当下见宝钗进来,便命摆上点心,让他们三人吃些。林公又打发人,拿着给宝钗的见面礼,先给贾夫人看,一件是赵文淑铭刻的眉纹歙石砚,一件是管仲姬画的兰竹立轴,还有两件是水晶笔洗、白玉镇尺。贾夫人笑道:“你们没带人,自己拿回去怪累赘的,还是打发人送去吧。”宝钗站起谢了。
宝玉又传述贾母的话,谆请了贾夫人。方同钗黛回来,一路走着,宝玉笑道:“我在家里一出门不是坐车,便是骑马,还带着管事小厮们,前引后跟,闹那一套无谓的排场。如今也奔惯了,倒觉得这么着舒服。可见什么事都是个习惯。”黛玉道:“我从先那走过这么远的路,只从潇湘馆走到沁芳亭,就有些累了。昨儿跟着老太太的轿子,直走了大半个园子,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倒也没有什么。”宝钗道:“人的身子本是要运用的,越不运用,就越发懒了。我这两年在家里,也是走马灯似的,一会到上房,一会到议事厅,天天累惯了,倒不大生病。”
说话间,已走至赤霞宫门外,迎面遇着尤三姐。黛玉道:“三姐姐上哪里去?”尤三姐道:“我到秋悲司找个人说话。”黛玉道:“午后请早点儿到我们那里,老太太说昨儿三姐姐输了,要让你翻本呢。”尤三姐笑道:“我就回来的。”说着便自去了。
宝玉和钗、黛二人进了赤霞宫,先至贾母处回话。贾母和宝钗说着话,宝玉先回园子去,看晴、鹃等布置好了没有。又另约了贾珠、湘莲、秦钟在含晖水阁听曲小宴,也亲自去布置一番。
到了午后,贾夫人来了,在贾母上房坐了一会儿,凤姐预备了藤轿,候贾母、贾夫人坐上,自己和尤二姐、鸳鸯、翡翠也随同向留春院而来。走过那一带花障,见两面木香、蔷薇,红红白白,开得正盛,把竹障子全遮满了。凤姐、尤二姐各自采了几朵,簪在鬓上。
刚走进月亮门,钗、黛二人已接了出来,在碧桃花下站着。黛玉道:“老太太今儿真早,歇中觉了没有?”贾母笑道:“我刚歇着,姑太太就来了。”一面说话,已走到屋里。只见那明间正面,摆着两几两榻,是预备贾母、贾夫人坐的。两旁各人座位,俱是一张小几,一张椅子,几上都陈列着炉瓶之事。转过博古隔子,另有一间精室,桌上骰盆牌盒,俱已摆齐。凤姐笑道:“宝兄弟真会孝顺,连牌都预备下了。”贾母笑道:“你们带了钱没有,回头输了,又要赖帐。”凤姐笑道:“我准知道老祖宗要赢定了,我的人没来钱就来了,那不是么?”众人瞧那方几上,果然放着一串青钱。
贾母笑道:“我倒不想赢你的,昨儿那一场,三姨儿输多了,你吐出些还她就得了。”凤姐笑道:“回头我要输到老祖宗手里,可要我的钱不要呢?”正在说笑,湘云、香菱先来了。黛玉笑对湘云道:“今儿你也是正客,怎么这时候才来?”湘云道:“刚才和菱姑娘到山上延青阁去坐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晚,还有比我们到在后头的呢。”黛玉道:“早上我和三姨碰见,还约她早来凑手的,论理也该来了。”尤二姐道:“她也是急性子,不会在家里磨蹭的,别走错了路吧。”
话犹未了,尤三姐已同迎春进来,先见了贾母、贾夫人,又笑向黛玉道:“这里的路七岔子、八岔子的,我要到这儿来,倒走到二姐姐那里去了。”香菱道:“这园子本来山路太多,我们住在这里也常常走错了的。”迎春道:“宝兄弟呢?今儿做主人还不在家里么?”黛玉道:“他陪珠大哥、柳二爷在含晖阁听曲子呢,知道老太太来了,就要回来的。”
一时果见宝玉同着晴雯说说笑笑的进来,见过了贾母,笑向黛玉道:“还不张罗给老太太凑牌么?”凤姐笑道:“这倒不用你操心,我们也是才够手,不然早就斗上了。”贾母笑道:“既是宝玉张罗了一回,咱们闲坐着做什么?也就上场罢。”于是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三姐,鸳鸯在那屋里斗牌。尤二姐在一旁看着,当下便告么合斗起来。黛玉让迎春、湘云、香菱过这边屋里坐,宝玉、宝钗也同着过来,大家说些闲话。
宝玉取出昨儿晚上联句的诗,和湘云、香菱等同看,彼此互相评论。迎春道:“这里头还是薛、林、史三位擅场。其次就算菱嫂子,若评起甲乙,只怕宝兄弟又要落第了。”宝玉笑道:“我本是落第惯了的,联句非我所长,更不用说了。”湘云道:“尤家二姐姐向来不会做诗的,居然也诌出一两句来,若认真做去,三两年功夫也许赶上菱姑娘了。”
宝钗道:“我们闺阁中做诗,不过是个玩意,就好了能当得什么?其实都是用不着的,只要认得几个字,能够写写信,记记帐,再高点看看列女传也就够了。”湘云笑道:“宝姐姐总有些头巾气。古来国风,就是妇人女子的诗居多,怎见得闺阁中人便不许做诗呢?”宝玉道:“我最恨的是那些纱帽诗,不是恭维这个升官,就是恭维那个做寿,拿给他的朋友看了,大家又恭维他一阵,他自己便自命为诗人了。今儿上毛厕,做一首诗,也要人和,明儿洗澡做一首诗,更要人和。若看他洗澡那首诗,一点也不切洗澡,倒有点毛厕味,这种诗大可不作。若是你们闺阁的诗,不管好歹,总是性情中出来的,怎么倒不该做?这话我也不服。”
宝钗笑道:“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骂得世人太苦了,还该存点忠厚才是。”湘云道:“按古义说起来,诗是各言其志的,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话。如今的人开口就是无所谓,闭口就是不相干,这种人还有志趣可言么?做起诗来,无非拿古人诗本,啃了又啃,嚼了又嚼,就做好了,也不是他的诗,何况还做不好呢。”
大家只顾谈诗,侍女们掌上灯来,也不曾理会。一时黛玉进来道:“你们还在这里高谈,外面都摆饭了。”这才一同出去。贾母、贾夫人和凤姐诸人先已入坐,前面抱厦游廊,都点上各色纱灯。院中海棠、碧桃、玉兰各树也在花枝上分缀灯彩,照得满院光明如昼。宝玉陪众人入席坐了,又命侍女们另取玉壶、玉盏,从贾母、贾夫人起,挨次都敬了酒,席上正行那击鼓传花的令,鼓声冬冬,与众人谈笑之声相间并作。宝玉抽空,便又去含晖阁,招呼贾珠、湘莲、秦钟诸人。那里猜枚行令,按拍听歌,与此间行乐却又不同。
贾母坐至半席,传花鼓歇,忽听得隐隐弦管之声,笑问道:“隔壁是什么人家在那里唱戏呢?”凤姐笑道:“哪是人家唱戏,珠大爷、柳二爷他们在那边水榭里听曲子呢。”贾母道:“有他们乐的,咱们也叫了来,大家乐乐吧。”黛玉忙叫晴雯到那边去,吩咐芳官、藕官诸人唱完了过来,老太太也要听呢。等了一会儿,芳官、藕官带着几个侍女进来,都请了安。黛玉便请贾母、贾夫人点唱。贾母点了“游园”,贾夫人点了“乔醋”,即在抱厦中坐唱,丝管徐调,珠喉流利,真有遏云裂石之音。少时月亮上来,贾母命将各处灯彩熄了,更觉清光澄澈,满院的花光月影,都向窗子里飞射进来。
湘云听唱到“乔醋”,笑对凤姐道:“你看人家真是会醋的,这样吃醋倒不讨厌。”凤姐笑道:“姑太太点这出是有意思的,要叫宝妹妹、林妹妹看着,别弄假成真,耍出醋罐子来。”黛玉笑道:“谁都象你呢?”大家笑了一阵。贾母笑向湘云道:“这里多么热闹,你也舍得走么,横竖你是个闲人,尽管多住几天,让宝丫头先回去吧。”凤姐、黛玉也帮着贾母再三留劝。
不知湘云肯否暂留,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注五马贾丞得外除 策六韬周郎由内助
话说史湘云陪着贾母,在留春院赏花听曲,贾母要留湘云多住几天,她岂有不愿意的,无奈身在尘世,多日不归,未免招人疑议,只得委婉说与黛玉。由黛玉将她苦衷代回了贾母。贾母不便强留,只说道:“云丫头既是明儿一定要走,今晚上就跟我睡罢,咱们多说说话儿。”一时席散,贾夫人随同贾母上了藤轿,却分路自回绛珠宫,史湘云便住在贾母处。
宝玉见宝钗要走,心中如何肯舍,可也没法留她。那晚上大家散后,他夫妻姐妹三人自有一番深盟密语,流连眷恋,更不待言。宝玉检出他在大荒山炼的仙丹两种,赠与宝钗。一种便是丹华丹,依法吞服,即有地仙之分,元神出窍,可以任意所为,此后往来更便。那一种丹服了可以驻颜却老。又另带驻颜丹三粒,托宝钗分给莺儿和秋纹、碧痕,说道:“只要他们一心不变,这里都有她们的地位。”
黛玉又另捡一种丹药,托她带给薛姨妈,以尽拜认义女之情。三人谈到夜深,方同就寝。到了五更初转,正在鸳梦沉酣,却被晴雯、紫鹃唤起,赶忙梳洗完了,便同至贾母上房。贾母歪在炕上,珊瑚、翡翠二人替换着捶背,湘云尚在对镜理妆,鸳鸯在旁照料。宝钗上前见了贾母,贾母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儿,我岂不愿娘儿们常在一处,只是蕙儿还小,咱们家里也少你不得,你只管回去。我这里若有好玩的,就叫林丫头去接你。见了你老爷太太,就说我和宝玉在这里都好,他们不必惦记。”宝钗答应着。
一时湘云妆罢来见,说道:“老太太我要回去了。这回来,虽只住了三天,可是这些年都没有这么乐,不知道多咱还能再来。林姐姐若忘记了接我,千万老太太提醒着点。”贾母道:“云丫头,你现在虽没有牵挂,在世上应该住多少年,也是一定的。凡事自己想开点,若是想到这里来,只和你宝姐姐商量,总可以带你来的。你叔叔婶娘向来也肯听我的话,我劝他存心必须宽厚,方能载福,这句话千万替我带到了。”湘云也答应几个是。黛玉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罢。”於是宝、黛二人送宝钗、湘云生魂,一路直至荣府。
先看着湘云进了拢翠庵,方同往怡红院。宝玉拉着宝钗道:“姐姐那丹药,记着就服了吧。”黛玉道:“姐姐,我们回去了,过几天再来接你。”宝钗只觉宝玉将她一推,仿佛摔了下来,不禁“嗳哟”一声,莺儿在旁守着,连忙过来问道:“姑娘回来了么。宝钗定了神,将梦中情事大概告诉了她,又摸自己袖中,果然有几粒丹药,忙叫莺儿掌灯来,细看一看,只见那丹药如茄楠香珠大小,金光宝色,香味深纯,知是仙家奇宝。莺儿问道:“姑娘,这是什么玩意么?”宝钗又将宝玉赠丹,并分给她们的话都说了。
莺儿笑道:“二爷未免太多心了,我地根就是死活跟着姑娘,还有什么圆的扁的呢?”宝钗道,”他因为袭人的事寒了心,这么说说,也不是信不过你。”当下记起宝玉的话,忙将第一种仙丹如法吞下,其余的交与莺儿,好生包裹收起。原来那丹华丹功力最大,若在平常人手里,道行福分镇守不住,那些精灵鬼怪都要来抢的。所以宝玉再三嘱咐,放心不下。
此时宝钗服过丹药,天尚未明,重新又打了一个盹儿,然后起来,正在梳头,翠缕走来,直到外间屋问秋纹道:“二奶奶起来没有?我们姑娘和四姑娘就要过来呢!”宝钗听见,说道:“就请她们过来吧。”秋纹佯问道:“史姑娘睡了好几天,到底是什么病哟?”翠缕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前儿晚上睡下,就没有醒,把四姑娘都吓昏了,摸她身上,又是温和的,和好人一样,我看守了好两天,都没合眼,你说冤不冤。今儿她倒醒了,说梦到什么井去的,那井里如何去得,别是金钏儿闹鬼吧。”说罢匆忙去了。
宝钗正要叫秋纹问她说些什么,奶妈又领着蕙哥儿进来,一见宝钗便道:“奶奶你回来了,见着我爷没有?”宝钗不免惊讶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蕙哥儿道:“我见奶奶尽着睡不醒,要上来叫你,莺儿姐姐说,奶奶到太虚幻境,找你爷去了。我本来就纳闷,我爷出了家,也必定有个去处,听她这一说,才明白了,敢情在那儿呢!”宝钗道:“你可别到处胡说去,说了我要打的。”蕙哥儿道:“这个我知道。奶奶几时再去,带着我,我也要见见我爷呢。”
宝钗听了,又悲又喜,喜的是蕙哥儿如此聪明解意,悲的是他小小年纪在世上也算是孤儿了。只好哄骗他道:“好孩子,你还小呢,等大了再带你去。”蕙哥儿道:“我多咱才大呢?快快长大了才好。”宝钗道:“你只要肯念书,就长得快了。”
正说着,有人回四姑娘和史姑娘来了。宝钗忙叫快请。惜春、湘云已走进房里,惜春先说道:“二嫂子,你们去玩得好啊,你要和史姐姐同去,何不先告诉我一声,也省得我担惊受吓。你们去乐了两天,我整整的愁了两天,这是何苦呢?”宝钗道:“我们并不是有意瞒着你,那晚上颦儿临时来接,连我和云儿事前也没得信,只乩上有那首诗,你也见过的,怎知会忘了呢?”惜春道:“那首诗我当时就没在意,也疑惑你们是往那里去的。直等到两三天还不醒,越想就越怕了。”湘云道:“他刚才就和我磨漶了半天,这又来磨漶你,横竖都是废话。只怕太太也不放心,我们还是赶快上去吧。”说着便拉宝钗、惜春,同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问宝钗为何去了这些天,宝钗将贾母留她们同逛园子,以及贾夫人认为义女,前后情事述了一遍。又传述贾母临别的话,叫家不必惦记。王夫人叹道:“老太太呢,原是寿数到了走的,我只恨宝玉那孩子,好好的父母妻子都丢下不管,只去乐他的。”湘云道:“二哥哥落草卸玉,生来就和人不同,所以有此仙福。他也是讲究性情的,老太太尚且接去奉养,焉能丢下老爷太太?据我看,将来太太百年到老,他必定要来接引。”王夫人道:“做神仙我也不想,只别把宝丫头再接了去,让她多帮我几年就算好的了。我看她三天两天的不回来,真是着急。”惜春道:“我也愁了整两天,设或就此不回来,可怎么好呢?”
王夫人又对宝钗道:“你琏二哥哥选到班,不久便要出京。他这一走,家眷也要带去的,你大嫂子素来长厚,你又有哥儿管着,外头事且不必说,家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可都交给谁呢?”宝钗道:“琏二哥哥既然放了外任,衙门里也得有人看印,怎好不让平嫂子跟去。好在家里的事这两年整顿的也差不多了。我虽然笨点,帮着大嫂子做去,还不致走了大折儿。蕙儿虽小,说句话倒像大孩子,《大学》、《中庸》、《论语》我都教他念了,来年索性进他到家学去,我腾出工夫,更可专心理家。至于外头的事,吴新登、林之孝两个人也还稳当,有老爷和兰哥儿的声光罩着,还怕什么?太太尽管放心。”
王夫人道:“你既看得明白,我可就交给你了。外头若有为难的事,或是叫蝌儿帮着跑跑。那年抄家的时候,他还肯尽力,可见良心不错。”宝钗道:“我看连蝌兄弟也用不着,到那时候再说吧。”王夫人又和湘云谈些太虚幻境的话。
宝钗先下来,便顺路去看平儿,先给她道喜,说道:“这一来,你可真做了现任太太。凤嫂子没这个福气,留着让给你的。平儿道:“我算什么福气?宝二奶奶别打趣了,大家都聚得好好的,偏我们又要出京去,这一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说不定的,叫我怎么舍得?”宝钗道:“太太也舍不得你走,在那里发愁呢。”平儿道:“太太由为家里没人,想把我留下,我也那愿意去呢?可是也有难处,我们二爷一离了家,就不安静。外任不比京城里,若闹个笑话,可怎么好?再说大小是个外任,里外关防也要紧,我并不想去享福,只就这两层说,怎么能不去呢?”
宝钗道:“刚才太太说到这里,我也替你都想到,还是去的为是。家里的事,我和大奶奶对付着,也没什么不了的。”平儿道:“这时候若是我们奶奶在着,再不然留下二姨儿,我也有了主意了。”宝钗道:“昨儿我到了太虚幻境,和凤奶奶、二姨儿都见着面了,她们都叫给你捎好。我看她们在那里倒很舒服。”平儿道:“我不知道你去,若知道,我还要带话去呢。”
宝钗刚要走,平儿又拉住她道:“有件事,我几乎忘了。彩云的娘再三求我,说彩云自从打发出去,她父亲想给她找个人家,她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一心只想跟环老三。如今老三有了着落,她家里情愿自备盘缠,送彩云到东边去服侍,只求老爷太太开恩允许。我想环老三那个人,也没有好人家姑娘肯给他的,不如就把彩云给他做姨娘,也了一桩事。宝二奶奶,你看对不对?”宝钗笑道:“也有彩云这种人,单看上了环儿,这只可说是孽缘了。”
平儿道:“她说的也还有理,说是从前既走错了,只可就错上走,还是一条路。三爷固然不上进,若摔了他再嫁别人,更成什么人了。”宝钗道:“老爷那天还说,就东边替他将就定个亲,他在那里声名更大,谁肯把好好的姑娘往火炕里送。那话也是白说,倒是将错就错,成全了他们,也许环儿见了彩云还有三分忌惮呢。”平儿道:“既如此,你明儿先回了太太,只要太太肯答应,就好办了。”宝钗只可应允。
这一天,宝钗便把彩云的事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本不甚在意,只说:“那也好吧。”刚好贾政踱进上房,宝钗趁便也将此事委婉回明贾政。贾政哼了一声,道:“这畜生也只有丫头配他。”宝钗下来,告知平儿。那彩云的父母得着这个消息,便将彩云送往东边。贾环正在无聊之际,遇见故知,自甚欢喜。包勇、焦忠也替他备个小小喜筵,请一帮佃户们凑个热闹,便算完成好事。自后遇着贾环悖理举动,彩云苦口说他,却还收敛几分。因此倒把贾环拘管住了。此是后话。
却说贾琏此番月选到班,同月出了两个缺,一个是云南曲靖,一个是北直广平,按次序本来应贾琏轮选曲靖的,多亏经承们分外帮忙,把云南的公文压了几天,反而广平文到在前,才选着了。这是和经承们联络的好处,堂司官都做不到的。到底还仗贾兰枢堂的面子,他们只说白送人情,不收部费。贾琏不便白沾他们的光,却送了两份重礼,已是十三分便宜的了。到了选缺之后,当然也有引见谢恩种种礼节。贾蓉、贾普、薛蟠、薛蝌和一般至亲好友都忙着替他饯行。
贾琏又传了城外有名的司厨子,借经承家里,请他们同事吃了一顿。那里按着京城里的俗语,无非是“树小房新画不古,先生肥狗胖丫头”,倒也无庸细叙。贾琏一向是个浮荡子弟,中间经过一番挫折,才渐知世路艰难。这回居然选到实缺同知,虽说丞卒闲官,并非正印,只要时运凑泊,升转府道也在意中,自是十分满意。又想起自己母亲早故,邢夫人平日恩意有限,自小依靠叔婶,以至今日。
贾政、王夫人相待也同亲生儿子一样,如今得了一官,自立门户,思前想后,又是伤感,又是依恋。那日引见下来,见了贾政,磕头叩谢,起来站在一边。贾政道:“我是怕做外官的,你们年纪正轻,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只是凡事千万小心谨慎,捅出漏子来我可管不了的。”贾琏道:“老爷待侄儿的恩典,侄儿就是终身在这时伺候也报答不了。只因自己学业无成,才想奔个前程,出去混混,或许有点成就,也不枉老爷疼我一场,还要求老爷多多教训。”
贾政道:“我哪里懂得做外官呢?若会做外官,也不致参回来了。倒是兰儿到了那里,人缘都很好,你们要跟着他学。”又道:“现在做官的,只是巴结上司,联络同寅,事事揣摩迎合,此中误事不浅。若讲做事,就得事事从国计民生着想,把自己的利害祸福,倒要置之度外。再讲到做人,更要励品立行,力争上流。这在你自己立志,要做哪一等人物,别人哪能替拿主意。”贾琏连声答应是是。又说起门下清客王尔调,从前在南韶道张观察幕中,很有名的,要请他去帮忙。贾政也答应了。随后贾琏见了王夫人,又到东院里给贾赦夫妇磕头。贾赦只问他缺分好歹,何时到任,别无他语。
眼看行期渐近,大观园中妯娌姐妹们,如李纨、宝钗、探春、湘云平时都和平儿处得甚好,一旦分别,自是依依不舍。就是丫鬟媳妇们,因凤姐在时御下严刻,平儿背地里常行些方便,也都念她的好处,也有送东西的,也有送针线活计的,也有孝敬吃食的。到了临走前两天,李纨、宝钗、探春、湘云约定在暖香坞替平儿设饯,又约了邢岫烟、薛宝琴,刚好巧姐也回来了。此时小雪初霁,坞前红梅一树新开,大家赏玩一回。薛宝琴道:“姐姐为什么单拣这个地方,若为着看梅花,还不如到拢翠庵呢。”
宝钗道:“这里房间小点,冷天倒合适。”探春道:“那年大家跟着老太太从芦雪亭到这里来,一掀开帘子,就显得热烘烘的。那时候四姑娘住在这里,我们都常来,如今久已没人住了,空落落冷清清的,简直改了个样。”宝钗道:“本来房子是要有人住的。你想自从咱们搬出园子去,这里空了多少时候,这还是修理油饰了一回。若不然还要荒凉呢。”邢岫烟道:“房子也要走运的,那藕香榭从来没有宴会过,这回玩龙舟,忽然热闹起来。潇湘馆冷落了许久,新近也有赏菊之会。原该各处匀着玩玩,才见得新鲜有趣。”
湘云道:“什么事不是靠着运气,就拿平嫂子说,她从前在凤姐姐手里,也无非听喝,还要时常受气。连秋桐都要站在她的头里,可巧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她才扶了正,又生了哥儿。这又到任上去当太太,固然是她做人好,还不是运气赶的么。”李纨道:“我从前就说平姑娘相貌性情都比凤奶奶好,将来必定有造化的。可不是应了我的话么?”平儿道:“奶奶、姑奶奶们别这们说,我可当不起。我们二爷这个官也不过是摆样儿的,哪能像小兰大爷一升两升就升到京里来呢?这一去不知多咱再见,热喇喇的分手一走,怎教人不伤心。”说着眼圈儿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