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 第 31 页/共 65 页
贾兰惊讶道:“这样大案子,怎么我会不知道?”甄宝玉道:“这是京衙门接到的,大人随扈在此,所以不曾见着。将来各堂总要和您商量的。”贾兰道:“那功司印君姓赵的是哪里人?”甄宝玉道:“他就是赵全的少君,名叫赵伦。”贾兰道:“这又麻烦了,那赵全抄过我们的家产,此次把他儿子办重了,人家要说我挟仇下石。老办轻了,如此重案,上头能答应么?只怕连我们都要担处分呢。”甄宝玉道:“大人未免过虑。圣人也只说以直报怨,只要秉公办去,何恤那些浮言呢?”
贾兰又和他说了一回闲话,甄宝玉又谈起选司新出个员外缺,求贾兰栽培。贾兰因他是原班即补,也答应了。一时内监们送来赏赐物件,又另赏奶茶饽饽。贾兰吩咐小厮们照例开赏,甄宝玉便告辞自去。次日贾兰至贾政处请安,提起赵伦之事。贾政道:“这个罪名办起来恐怕不轻,决非杖流可了。你们别幸灾乐祸,应该拿他做个鉴戒。那赵堂官轰轰烈烈的时候,哪想到有今日呢?过一、两日,刚好有便人回京,贾政於家信中将此事写上,也是儆戒大家的意思。
此时荣国府中正忙着过中秋节。李纨、宝钗、平儿每天都在议事厅上,料理张贴,掂对节礼节赏,还有许多琐务。宝钗抽着空,仍旧教蕙哥儿识字念书。园子里桂花、芙蓉开得正盛,也无心玩赏。那天正在厅上理事,王夫人打发丫头来,吩咐道:“今儿是姨太太的生日,太太说请两位二奶奶去,就说太太身子不大好,本要亲自来的。”宝钗、平儿二人站起答应了。
那丫头走后,宝钗笑道:“今儿那是我妈妈的生日,连太太也记错了。到底是上了岁数。”平儿道:“太太哪会记错,往年姨太太生日,太太没有不亲自去的。多半是那丫头说错了,我仿佛记得舅太太的生日,就在这两天,咱们回头上去再问问罢。”李纨道:“这些丫头们,口齿伶俐的真少。从先你们屋里有个小红,倒是好记性。我听她回凤奶奶的话,什么舅奶奶、姑奶奶的,说了一大套,一点儿也没有说错。怎么这些时总没见她了?”平儿道:“我们奶奶很喜欢那小红。那年奶奶过去,我见她手不大稳,就打发出去了,听说她爹妈给她择配,也是个好人家。她看不上那男的,整天家吵吵闹闹的,到底踉邻近一个坏小子逃走,被他卖在班子里了。”
宝钗诧异道:“她不是林之孝的女儿么?难道林之孝夫妇就豁出去听她堕落?”平儿道:“她爹妈哪豁得出去哟。四处找到了,也没找着。还是后廊子的芸儿出去闲逛,碰着了她,定要留芸儿住下。因为芸儿开销不出,和老鸨子争吵,被堆子里抓去,这才闹出来了。如今她爹妈把小红赎出来,她死活要嫁芸儿。林之孝嫌芸儿不上进,还没有说定呢。”李纨道:“那么聪明伶俐,偏又犯了桃花命,怪可惜了的。”平儿道:“她妈那么老实,我们奶奶常说她是锯了嘴的葫芦,会养出这么一个浪蹄子,也不知是什么冤孽。”宝钗道:“你劝林之孝家的,把她给了芸儿就算了,管她上进不上进呢。若不然也安静不了。”
正说着,秋纹进来道:“二奶奶的饭摆在哪里?”宝钗道:“我们都在这里吃,你去吩咐柳嫂子一起送了来吧。”秋纹去了一会儿,饭菜方才送到。碧月、莺儿等赶着摆上,大家吃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宝钗、平儿便同至王夫人处,问明了,果然是王子腾夫人的生日。各自回房打扮一番,带了莺儿、丰儿,小厮们将车拉至内仪们,候她们坐上才驾起驯骡。李贵、焙茗等骑马跟随,莺儿、丰儿另坐了小车,风驰电掣的去了。那里也传了一班小戏,宝钗、平儿听了几出,坐过晚席,至初更方回。
宝钗见了王夫人,回至怡红院。蕙哥儿正靠着小几子上,和奶子丫头们摆七巧图玩。宝钗瞧见了便道:“什么时候了,还不哄他去睡。”碧痕道:“哥儿说的要等奶奶家来才睡呢。”奶子道:“奶奶看我们哥儿,这么点大就懂得这些道理。将来大了,还不是赛过他哥哥么?”宝钗换了家常衣服,抱着哥儿,哄他说笑一回。然后安歇。
到了中秋节,贾府仍照着老规矩,自有一番庆贺。却因贾政、贾兰都不在家,老姐妹们人又少,大家鼓不起兴致,只在荣禧堂摆个家宴。王夫人领着众人拜了月,便团圆入席。比往年却添了李纨和梅氏母子,连蕙弟兄都算上,也坐得满满一桌。坐到半席,哥儿们都困了,由奶子们哄着去睡。王夫人本不喜饮,坐乏了,也先自出席歪着。一时席散,李纨、宝钗、湘云同回大观园去。
出了上房院子,只见月光如水,庭阶明澈。便叫丫鬟们息了提灯,慢慢的闲步赏月。走到园门口,听得值班媳妇在屋里咭咭呱呱,说得起劲。宝钗是个有心眼的,悄悄的叫大家放轻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一个人说道:“从先都说那镇山太岁厉害,哪晓得这几个巡海夜叉比他来得更凶。如今连一分一毫都要算尽算绝,真叫咱们吃西北风了。”好像是钱荣媳妇的口音。
又有一个人说道:“他们开口闭口,总说是老祖宗手里的规矩。那老祖宗是什么时候,数到现在至少也有一、二百年了。家里外头的情形和从前都不一样,还按着老辙儿走,哪里行得去呢?”像是郑好时媳妇的口音。又听钱荣媳妇道:“别的不必说,单就银钱上说。从先一两银子换多少大个钱,如今只换多少钱?那些物价也跟着长高了,还按老价钱买东西,人家肯赔着本卖么?”
接着又是郑好时媳妇说道:“我最恨的是姓吴的,姓林的,不拘大小事,都要把合着,任什么人也不能出头说话。在这里就挨到白毛,也没有上进的路。别说当了大军机,就是当了皇上,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李纨听到这里,拉了宝钗一把道:“咱们走罢,听那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
一路走入园中,月亮更好,满地下花荫树影,就像水晶池子里浮着许多荇藻。三人便在沁芳亭坐下,一同玩赏。湘云道:“如此好月,你们尽去听闲话,岂不傻气。”李纨笑道:“自来当家人是个骂档子。凤丫头挨够了,如今该轮着我们,这也是免不了的。”宝钗道:“既当家,就得拼着挨骂。他们嫌那老规矩,要想改动,也非只一人一事,我耳朵里都装满了。固然老规矩也有不合时的,可是从祖宗手里行到如今,不大出毛病,咱们看了几天的家,希利花拉都改了,一定要落下不是的。”李纨道:“落不是还是小事,祖宗手里定的规矩,其中都有深意。我们聪明才力,哪赶得上老辈。改好了不过如此,万一改糟了,上了他们的也还妥当。”
王夫人又问如何得着环儿的下落,贾政才把详情说了。原因贾环那回盗卖东边庄地,随后贾琏去了,将庄产设法追回。本要扣留贾环的,无如他消息灵通,前两天便已逃走。一向躲在鞑靶部落,替酋长暗做军师,鼓动他们造反。又结合许多马贼,和官军对抗。见过几仗,未能得手。新近那些部落酋长因朝廷平定邪匪,畏威怀德,情愿服罪归诚。皇上大度涵容,准他们仍充藩卫。贾环在那里藏不住了,便单身逃回东边,被卡伦兵扣住,押到将军衙门。幸亏那驻守将军,知他是贾政之子、贾兰之叔,又和贾府素有交情,只把他暂时软禁,一面专信通知贾兰。
贾兰得信,回明贾政,赶即打发人去,将贾环领回,交与包勇安置看管。就是贾政回京前两天的事。当下众人听了,莫不欣慰。探春道:“我们初意,就想把环兄弟圈住,偏被他走掉了,闹出许多乱子。实在还是圈起来妥当。”王夫人道:“我们也但愿环儿如此安顿。他也不至在外头闯祸,老爷也省得悬心。只是环儿这么大了,给他取个媳妇才是。”责政道:“他那贼头贼脑的,好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糟蹋。将来只可就东边将就对个亲罢。”
一时吴新登上来回道:“衙门里司务厅,来请示正堂哪天到任。”又将门簿呈上,那上头写着一般勋旧世交来道喜的,已有几十位。还有治国公、安国公、史靖侯、锦乡伯几家,要共同送戏,凑个热闹。贾政一概摈谢,只吩咐明日到部,后日上陵。又有小厮们回道:“薛家蟠大爷、蝌二爷求见。”
贾政因那年抄家,薛蝌格外关切,便命请至外书房相见,自己随即踱了出去。蟠、蝌二人见了,忙即下拜道贺。贾政连忙扶起,先问了薛姨妈的好,又问他们弟兄们近况。薛蟠道:“侄儿上回随同龙武中军平定近畿乱事,由都司职衔保了游击,现仍在神策府当差。舍弟侥幸中举,新近捐了主事,尚未分部。将来若分到姨夫属下,就叨庇多了。”
贾政道:“二世兄气宇清华,将来还要高发的。若说在工部当差,熬到出头可很得一番火候,只我便是前车。”薛蝌道:“侄儿家寒,本要捐外官的,自揣不是吏材,平素学问也不够,因此想就个京曹,或者有读书之暇。”贾政道:“宦海风波,我是经过的。若非万不得已,那外官还是不做的为是。”
又对薛蟠道:“大世兄近来老成多了,可见‘历练’两字是不可少的。”薛蟠道:“侄儿是个粗人,自小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想起从前所做所为,真不是人干的,还求姨夫多多教训。”贾政听得也笑了。薛蟠又道:“听说宝兄弟到了太虚幻境,究意是什么地方,算神仙不算呢?”贾政吧道:“古来神仙总离不开‘忠孝’二字,这畜生背君弃亲,只寻那儿女私情,就做了神仙,也是下品。”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蟠、蝌二人又拜见了贾赦。贾赦和薛蟠还说得来,无非谈些哪家馆子好,哪家戏子好,谁家车马讲究,谁家收藏精美。又说了好一会,方同薛蝌儿回去。
那天探春从上房下来,和宝钗同至拢翠庵,庵中晚桂尚有余花,在花下坐了一回。湘云将菊花社的计划,以及预拟的十二个诗题,都说与探春。又笑道:“你不来提倡,我们也会想出法子来玩。”探春道:“这诗题推陈出新,倒亏你们从夹缝里想出来的。只有菊花已赏过两次了,这回必得想出个新样子来才有趣。不然就未免复重了。”湘云道:“我也和宝姐姐商量过,想借着潇湘馆,或是蘅芜院那两处宽绰的地方,把一带抄手游廊全摆上盆菊,只要二、三百盆也很够富丽了。”
探春道:“这意境还是平常的。讲究赏菊的是要看他澹姿逸致,何在乎以多为贵。”湘云道:“三姐姐必有妙论,寡人愿安承教。”探春道:“玩儿的事也要用一番心思,我想可着屋子做一架曲曲折折的玻璃围屏,夹层里安上各色灯彩,挑些细种的菊花配着颜色,摆在里头。白天固然好看,到夜里把灯点上,花光花彩都从玻璃里烘托出来,那才是个大观呢。”宝钗道:“好可是好,只怕太费了。日子太近,也未必赶得及。”探春道:“眼前还有十来天工夫,有什么赶不及的?那围屏只要朴雅,不用雕刻,也费不了多少钱。你们当家的人,事事都要节啬,那不如连菊花社也不要办,岂不更省?”
湘云道:“咱们决计就这样办去,这点费用大家摊个份子,也不用动公中的。那地方还没说完,究竟是哪一处好呢?”探春道:“依我看,还是潇湘馆好。那里又宽绍又幽雅,横竖林丫头决不会闹鬼,大家可以相信的。”湘云笑道:“我们请她还怕请不到。她若肯来闹鬼,正好捉住她,叫她做诗。”宝钗道:“我就吩咐他们,传工匠赶着做去。可是三妹妹你得在重阳前早几天来这里住下,帮着我们布置。”惜春在隔壁房里打坐完了,走过来,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引起兴致,说道:“那几天我也来帮你们的忙,咱们要把历来赏菊的通压了下去,才不枉了三姐姐这番心思。”
那晚,探春约湘云同至秋爽斋下塌,就灯下详细计议,将如何布席,如何陈设,以及茶具、食单逐一都商定了。第二天探春先告辞回去,约定了九月初六七是必来的。这里宝钗先吩咐小厮婆子们,将潇湘馆前后廊厦都打扫收拾干净。一面整理院中花竹,把那些枯萎的单枝、横生的恶竹,全都剪掉。又和湘云亲自去看,安排些细巧家具和书画陈设。又相度地势宽窄高矮,先画出困屏图样,交给管事们传工匠赶制。又到花窖里拣出各色珍种细菊,约有三百多种,都换了一色宜兴窑的盆子。按着菊谱标出名色。连茑儿、秋纹、入画、翠缕诸人也跟着忙了十来天,方才大致齐备。
有一天,莺儿、翠缕正看着婆子们收拾屋子,从墙缝里抬出一张砑碧旧笺,宝钗瞧见了,忙道:“别扔掉,拿给我们看看。”翠缕递过来,原来是黛玉的残稿,便与湘云同看。那张旧笺已被灰尘沾满,变成斑斑驳驳,字迹尚依稀可辨。写的是:
水晶屏上金蕤影,茜纱窗下秋人醒。
鹊踏枝梦生夜寒,明目繁霜压千梗。
灯前一瞥聚秋魂,舞蝶啼蛩漫怨恩。
伫月纵教留晚秀,频烟知不慕春暄。
九云缥缈霓裳下,梦影如潮万花泻。
有情天地驻秋香,莫倚怨萧歌子夜。
其中有几个字剥蚀模糊,好容易才看出来。湘云道:“这首也像是对菊之作,不知她什么时候作的。”宝钗道:“前半首还是她平日口气,后半首转得更好,於新警之中兼有寓意。咱们裱起来,留着给大家看罢。”当下就交给小厮们按去。
不几天探春便来了,宝钗又打发人,分头去请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诸人。此时围屏业已制成,看着工匠们安设好了,又忙着匀配菊花,添缀灯彩。宝钗、湘云、探春、惜春都在那里指挥布置。忽见莺儿匆忙进来,回道:“太太来了。”
不知王夫人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展菊屏芳筵招姊妹 降木筏雅咏接仙凡
话说王夫人听丫鬟们说起宝钗、探春诸人,在潇湘论安排菊花围屏,做得如何精致。那天刚好清闲,便坐上小竹轿子,带着玉钏几、绣凤向大观园而来。只见园中霜叶斓斑,山石上的薜荔更红得可爱。一路看着风景。不觉已到了潇湘馆。莺儿在门外望见,连忙进去通知宝钗,大家都出来迎接。探春道:“太太今儿高兴,也来看看菊花。”王夫人道:“菊花倒常见的,听说你们做得新鲜围屏,我来凑个热闹。”宝钗道:“是三妹妹出的样子,也只糙做的,在屋里摆着呢。”
王夫人下了竹轿,扶着绣凤走进屋来。留心细看,那紫檀条几后头挂的赵仲穆着色的渊明采菊图,旁边挂着怀素八言对联,句子是“九秋之英是钟正色,群雍既息以表孤芳。”那草书写得非常飞舞。条几上摆着菊花石的山子、水晶花囊、冻石鼎,屋里周围都是曲曲折折的架屏,两面装着整扇大玻璃。内里分为四层,每层都摆列许多盆菊,一色是宜兴磁盐。每盒各级着一个牙牌,上镌花名,如绿剪绒、红豆幢、天仙锦、桃花球、玉蝴蝶、银带围、古铜芙蓉、银红龙种种名色不一。花上安着灯彩,是各色细粉做的。菊花中嵌细烛,乍看与真花无异。
王夫人带领众人,绕着围屏走了一周,笑道:“真难为你们,不但这法子想得巧,连花儿也不是胡乱摆的。只看那各颜色,深浅浓淡,配得多么合眼。”宝钗道:“这都是莺儿掂对的。她平常打络子、编花篮。都讲究配色。所以我们叫她帮着调度,还算不错。”王夫人道:“我看过多少菊花,那些府第不必说了。前年皇太后万寿,跟着一班诰命去祝,从宫门起一直到殿上,都摆的菊花山子,多是很多了,哪有这么精致呢。”
湘云道:“三妹妹说的,玩的事也得费一番心思才有趣味。我们听了她的话,从上月底就忙起,直忙到今天。四妹妹向来懒怠动的,这回也打起精神,忙了两三天了。”探春道:“我们只重阳那天,在这里起社做诗,老爷若高兴,不拘哪天,邀那班清客们做个赏菊雅集,也好借此散闷。”王夫人道:“老爷也喜欢菊花。那年出去赏菊,还带了宝玉、兰儿一起去做诗的。昨儿我和他说起,他也要来看看呢。”沉了一会儿,又说道:“宝玉向来好玩儿的,他若在家看见了,不知要怎么高兴!”说着,不胜伤感。
宝钗听了这话,眼圈也红了。湘云道:“重阳那天,我们还想请二哥哥、林姐姐同到这里来做诗,若是请得到,太太要问他什么话都好问的。”王夫人忙道:“你们怎么请法?真能把他找了来么“?探春道:“太太别听她胡扯,也不过扶鸾请仙罢了。”一时平儿同着嫣红也来了,各房丫鬟们三三两两的,也来看个新鲜,都称奇赞美不止。
到了重阳头一天,薛宝琴和李纹、李绮都来大观园住下,先至潇湘馆看了一回,那天捡得的黛玉诗稿,已裱得了钉在墙上。宝钗指给他们看,大家都道:这真巧了,偏也是咏菊花的。宝琴道:“依我看,就是上回起菊花社,她余兴未尽,那晚上就在灯下做的。只看那起首句,不是分明说着么?”探春道:“明天请乩,若是她来了,咱们问问她。”晚上宝琴住在宝钗处。
次日早起同宝钗先到潇湘馆。探春、湘云已在那里,大家看着丫鬟们布置,将水晶花囊注了水,插了各色折枝菊花。又把冻石鼎里添了龙涎香,围屏前面摆列许多檀几绣墩,几上各放一个旧磁瓶,一个宣德炉,也一样供菊焚香。笔墨纸砚件件精美。那大理石屏风上,黏着一张冰雪长笺,上写十二个诗题:晒菊第一、插菊第二、养菊第三、探菊第四、乞菊第五、担菊第六、就菊第七、评菊第八、采菊第九、别菊第十、酿菊第十一、枕菊第十二。屏下花梨圆几放着两个韵盒,分上下平各贮牙牌十五。那边乌木方桌上另放着木筏乱笔,香鼎烛盘。
将近晌午,惜春、岫烟、李纹、李绮陆续到来,只李纨最后。探春道:“大嫂子今儿来晚了,有什么事么?”李纨道:“兰儿从滦阳回来,进城来见我,我们说说话,就耽搁了一会儿。”
大家绕着菊屏,流连玩赏一番,又去看了诗题。湘云道:“我拟的十二个诗题,也是有次序的。未有菊苗之先,要晒那花子,故以晒菊为首。也有些从菊技分插,不由晒子的,故次以插菊。既有菊,便须培养爱护,故又次以养菊。到菊花将开,就有来探信的,还有向邻园去讨的,于是有探菊、乞菊。乞到便须担回,放是接以担菊。那乞不到的,只好到别处去赏,则就菊亦不可少。无论或乞、或就,总要一番评赏,乃继以评菊。到那将残未残的时候,来在瓶中,还可多支几日,故又继以采菊。实在到了秋老菊残,也只可伤心一别,故以别菊作一番归宿。至於酿菊、枕菊,乃是赏菊余事,以寄有余不尽之意。你们以为何如?”
大家都道:“菊花的好处,这才概括得住。合上前次诗题,正是两扇妙文。”又说定仍推稻香老农主社,藕香榭监场誊录。邢岫烟道:“我们新入社的,还没有别号,怎么称呼?”湘云道:“你不是槛外人的旧交么?我送你一别号,叫做槛梅逸友。”邢岫烟道:“这个不过偶尔用用,呼牛呼马,都无不可。他们几位怎么样呢?”李纨道:“我们家里从先有个忆园,也有许多座落,我只记得兰和小谷,纹妹妹、绮妹妹就题作兰、谷罢了。”李纹道:“宝姐姐,你也替琴妹妹题一个吧。”宝钗道:“管她呢,让她自己想去。”湘云见天已近午,笑道:“我们吃了饭再做诗吧。人家说文章是要酒饭压出来的,空肚子哪有诗呢?”一面说着,便叫摆饭。
原来湘云和宝钗、探春商量,专挑那大家喜吃的菜。内中有牡丹江出的新鲜白鱼,是包勇新近托贡使带来的。其风味更在长江鲥鱼之上,宝钗也交给柳嫂子去烹治。又另替惜春备了素斋。当下公推岫烟坐了首席,李纹、李绮左右列坐,然后才是宝琴、探春诸人。大家因要做诗,都不敢尽量多饮。上到白鱼,挨坐都预备了小碟姜醋。探春尝了一块,笑道:“这也有点螃蟹味。”湘云道:“上回吃蟹还做了几首诗,这比螃蟹又强了,回头也该拿他做个诗题,才不负此美味。”
少时饭罢漱茶,大家散坐。岫烟道:“咱们先请乩呢,还是先做诗?”湘云道:“咱们各人先认了题,拈了韵,只把首尾两题留给潇湘、怡红就是了。”宝钗道:“潇湘诗才敏捷,只一题不够展布的,总算她来就我们,把就菊也留给他吧。”
於是众人各蘸了笔,到石屏风下,各自挑拣诗题。拣定的便在诗题下标个记号,或蘅、或蕉、或霞。岫烟、纹、绮也用了新起别号,又都在韵盒中各拈了韵。李纨道:“你们向来不喜限韵,为什么又自讨若吃?”探春道:“前儿有人逛东庙去,见那韵牌很有趣,买了送我的。咱们试着玩玩,还有仄韵的,今儿用不着,没有放上。”宝琴笑道:“多半是三姐夫孝敬的罢。”探春笑而不答。
大家就坐吃了茶,各自散步。李纨将限香点上,自去廊子上和惜春闲话,听她谈些释典。宝钗看着莺儿采了好些晚桂,编成桂花球,引蕙哥儿玩耍。探春从屋内走出,见宝琴扶着太湖石边一竿翠竹,在那里出神。因笑道:“你们瞧琴妹妹这幅倚竹图,仇十洲未必画得出来。不用说时下的改玉壶了。”
湘云没听见,只蹲在竹丛下,看苔地里蚂蚁纷纷来去。李纹、李绮却还在屋里闲步。李绮走到西墙边,看墙上挂的崔白、谢远两帧工笔菊花,不觉就站住了,口中还在吟哦。一时探春走进屋来,取乌银自斟壶,把那玫瑰花浸的酒喝了一口,便就座去写。写了又抹,似推敲未定。
玉琴定了神,对湘云道:“云姐姐尽着蹲在那里做什么?潮地里要受病的。香也怕要完了。”湘云道:“你去写你的,别管我。”宝琴进来,见纹、绮姐妹各己写了一大半,便也赶着写,去交与惜春。惜春道:“琴姐姐,你也该起个别号哟。”宝琴笑道:“起个什么呢?我从前到过外洋,就叫做云槎归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