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 第 31 页/共 59 页

不觉到了七天,这日宋四又拿二两银子请张节级合众牢子们酬谢吃酒,买了许多肉鱼菜蔬,整治出来,大家打围坐下,斟上白酒,彼此大吃大喝。     那宋四眼望押牢张节级,含春带笑叫恩人:“念小人,身带刑伤难动转,那几天一疼   一个小发昏。不是张兄见怜悯,宋四难免不归阴。还有列位贤兄长,时时照应费辛勤。   小弟无可图恩报,水酒一杯表寸心。每位先敬三大盏,望乞开怀饮几巡。”众人回言说:   “不敢,些须小惠未足云。当言说,公门之内好行善,又只为前世前因缘分深。且等你   官司恭喜出监后,咱兄弟拜个朋友认门亲。”宋四含笑说:“很好,若不见弃弟谨遵。不   是小人说狂话,不久就出这虎头门。万一时来交了运,到那时,吐气扬眉也是人。列位   的面前全照应,务必要答报今朝这段恩。”众人听毕哈哈笑,说:“宋兄实是有良心。但   愿你发福生财鸿运至,兄弟们定要求帮找上门。”大家说笑同欢饮,虎咽狼餐把酒肉吞。   宋四又把张兄叫:“贵耳留神听弟云:斗胆奉烦劳贵步,到我家中送信音。离此不远元宝   巷,吕相府西边斜对门。家有老父六十岁,妻单子幼未成人。我来他们不知晓,还当我   在雁门关中当马军。必然忆念心牵挂。又搭着少弟无兄缺至亲。送信稍带银十两,交与   拙荆好救贫。嘱咐他们休害怕,不久回家探满门。”禁子回言说:“容易。些小微劳弟尽   心。”宋四正然说梦话,只觉得两眼发黑一阵昏。浑身冷汗如珠滚,登时间唇如白纸面如   金。手中杯箸拿不住,响亮一声掉在尘。身体无主朝后仰,禁子着忙站起身。大家伸手   忙扶住,只见他把嘴一张腿一伸。 说话之间,那宋四气绝身亡。禁子张荣只因领了苏公的吩咐,又是奉旨的钦犯,他这一死,老大的干系堆上身上,当下直吓的魂不附体。众小牢子也都惊慌无措,一个个七手八脚,一齐向前把宋四扶起,捶腹拍胸。高声呼唤,还指望他醒来。叫了半天,见他气息全无,身上渐渐冰凉,就知不济事了。乱了一回,竟无可奈何,只得去禀苏公。   苏公闻报,甚是惊疑,亲带仵作从人,把宋四的尸首抬至监外,脱去衣服,浑身上下仔仔细细验看了几遍,并无半点伤痕。苏公尚是犹疑,又命人将太医院的董二老爷请来,问:“那世人杂症中可有这等猝死之病么?”董二老爷把宋四的手验了一遍,问道:“此人可是头晕心慌,一身冷汗么?”苏公道:“禁子回禀说,他正然吃饭,猛然跌倒,冷汗如浇,口吐涎沫,就断气了。”董二老爷闻言,闭目摇着脑袋参想了多时,拍手道:“是了,是了?这人乃是火脱痰绝之症。彼时若有明人在旁,不容他跌倒,急急搀架起来,不松手的扶他行走,将清痰降火之 与他服下,百中还可活二三,这是万病中第一个恶症,最令人措手不及,所以往往不救。学生方才细看了他面色,明明是个紧脱无疑了。”苏公听了董二老爷这番议论,也就去了疑心。董二老爷吃了茶,道别告辞回去。   苏公遂即打轿上朝,到了午门,知会守门太监,内侍传宣出来:“万岁召国舅光明殿见驾。”苏老爷随旨而进,参见已毕,俯伏奏道:“臣遵旨宽刑,令宋四调养,伤痕渐渐平复。不意今早猝然而死。臣亲验数次,遍体无伤,皮色不改,又非中毒,太医董测断为火脱痰绝之症,现今未殓,乞圣意定夺。”     神宗听毕苏公奏,紧皱龙眉不作声。宋四今日暴病死,这宗公案怎得清?欲待去召高   廷赞,活口身亡无证凭。真假未辨轻拿问,到只怕屈了忠心为国臣。一面之词难作准,   免不了百官议论朕不明。欲待不究这宗事,谋反大逆岂非轻。神宗越想无主意,宝座上   半晌方才吐玉音。吩咐国舅且暂退,命内侍口传圣旨召四人。太监领旨出宝殿,乘马如   飞走不停。召的是侍郎闻锦吕丞相,汝南王与保国公。二文二武将朝进,拜舞山呼叩圣   明。神宗爷吩咐平身命赐坐,敬礼宰辅叫先生:“今召卿等非别事,为的是边军告密事一   宗。这而今宋四卒死无质证,真假虛实终得明。斟酌善处寻国典,众卿与朕设调停。”天   子说毕一夕话,汝南王离坐躬身把主称。 郑老爷口呼万岁,奏道:“依臣愚见,镇国王断无此事,莫如暂且勿究,急急传谕各府州县,要路添兵,紧守严防。等至来春,便见分晓。宋四曾云来春举逆,若来春无事,则宋四之言不实可知矣。”侍郎闻锦与保国公一齐说道:“老千岁所见极当,我二人亦愿将禄位保高廷赞不反。”天子道:“镇国果无此事,迟缓几时,倒也罢了;如果是实,岂非养虎贻患么?”保国公与汝南王闻爷齐呼万岁,奏道:“圣意不安,且候至来春,如镇国王果有叛情,请先斩臣等三人之首,以正误国之罪。”天子未及开言,只见吕相从容说道:“汝南王,保国公,闻国舅所见虽高,不过是察高镇国素日为人,又恐折了国家栋梁,故以身家相保。这固然是三位大人爱主忠心,就是学生愚昧之见,凭高延赞所行所为,也未必是造反之人。只是一件,无风之水未必起浪,宋四此举亦有来因。镇国离乡已十馀年,知他近况如何?所以学生心中也不敢作准。虽料其未必有,亦不敢断其必无。且主上江山要紧,若缓至来春,万一鼓噪而进,那里斩了二位之头,亦不能退逆贼之兵,奈何,奈何!宋四虽死,口供尚在,这段公案若不勘审,何以得明?”三位见他说得有理,一齐点头称是。天子闻道:“丞相何以处之?”奸相说:“依臣愚见,趁此形迹未彰,不可降旨拿问,也不必遣使察边。我主另点雁门总镇一名,召他回朝,即交锦衣卫审问。御史苏端判事如神,必能断明真假。若果无罪,释之未晚;真有逆谋,即行问罪,亦免的养成大患,追悔无及矣。臣言已尽,伏惟天鉴。”当下神宗点头准奏,即点宁波侯海静为雁门总镇,召镇国王回朝。钦差太监同璧,临行天子亲嘱,命他至彼细察宋四私逃之故,暗访高廷赞叛谋真假。   那老公乃是宁佐的心腹,与吕相都是一气,领旨出朝,与诲老爷一同起身,不日到了雁门。高公率众迎至帅府,读了圣旨,交割了兵符,即便摆宴款待了钦差、新镇。次日与同老公一同起身,将校兵丁送出六十里之外,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镇国王为国忘家十二载,受尽了千辛万苦与风霜。三十七岁离故土,四十九岁转回   乡。方去时掩口髭頾如墨染,这而今五绺乌髯尺半长。一路上庄村店道多更改,相识人   高年故旧赴泉壤。这老爷途中走着增感概,吊古思今心暗伤。那日走至燕地界,斜抄南   道过渔阳。郑安宁马上躬身呼千岁:“老爷在上听端详。何不多行二十里,北路便过麒麟   庄。顺便到家通个信,路过瞧瞧也不妨。”老爷摇头说:“不可,我本是奉旨回京朝帝王。   未到龙楼参圣主,怎敢先去探家乡?岂不闻禹王治水整九载,三过其门不进房?虽然不敢   比贤圣,为人臣,先公后私礼应当。”安安不敢多言语,急忙顿辔把鞭扬。在路行来非一   日,冬至方得到汴梁。郑安宁先押行李到杨府,高老爷掸尘伺候在朝房。同太监进宫复   命夹缴旨,正遇着神宗天子在昭阳。深宫午宴刚完毕,只见那回事的宫人跪在旁。 “启上万岁,今有司行太监同璧回朝复命,在宫门外候旨。”天子道:“宣来见朕。”侍儿答应一声,不多时同太监随旨而进。参驾已毕,俯伏奏道:“奴才奉旨到雁门关,将镇国王高廷赞召到,现在午门候旨。”天子道:“宋四私逃之故,可曾访清?”同璧道:“奴婢至彼留心细问,那宋四果是雁门关的马兵,人人都知他暗暗私逃,就是不知为着何事。而且诏旨到日,高廷赞面上颇有惊慌之色,勉强奉诏而来,一路时有嗟叹之声。又访得北安王耶律泰不时以厚礼相赠,彼此宴会,十分亲密。这都是雁门关军民所共知者,奴婢不敢不奏。”天子闻言,龙颜大怒,道:“这等看来,高廷赞果是反了,可恼哇!朕与你骨肉至亲,君臣之义,虽有功劳,酬以高官厚禄,国恩似海,何曾亏负於你,竟自半途改节!盖棺论定,诚非虚语。谋反大逆,断难容恕,国法无私,朕岂徇情!”苏、闻二位娘娘见皇爷在盛怒之际,也不敢谏言。   当下天子传出旨来,命将高廷赞拿付锦衣卫,交御史苏端审问奏覆,钦命宁佐监审。原来大宋的国规,除了民间的词讼,大凡文武百官有罪交法司审问,必令太监监审,以便回奏。那宁佐领旨出朝,带着御林军校到了朝房来拿高公。高公爷正然候旨,只见宁佐捧着旨,带一群穿白靴的,雄赳赳走将进来,面南站立,喝叫:“镇国王高廷赞跪听宣读!”老爷连忙拜倒,口呼:“万岁,万万岁!”宁老公宣读了圣旨,吩咐拿人。高公此时如梦初觉,方知宋四所陷,心中无病,全无惧怯之形,言不失措,面不改色,叩首谢恩,宽了朝服,换上罪衣。众校尉向前上了绳索。宁佐捧旨乘马在前,一齐簇护到锦衣卫衙门。宁佐先入,不多吋,青衣出来捉人,校尉交了犯人,各自回去。   这里青衣把高公带至大堂,此时苏爷与宁佐并坐堂上,上面悬着圣旨。高公一见,向上跪到。     苏老爷闪目留神朝下看,打谅这为国忘身的矍铄翁。相隔数载今朝见,只见他不似   当年少壮容。银盆脸色微苍老,长髯五绺已过胸。骨格如昔清神在,眼细眉长目似星。   一团正气无邪色,不见惊慌惭愧形。跪在堂下高五尺,玉柱金梁一样同。虽着罪服无冠   带,暗含英气与威风。苏公看罢心暗叹,不由起敬在心中。慢吐洪音朝下问:“镇国留神   仔细听。从先建下功似海,你曾与皇家出力尽忠心。岂不闻有始无终人可笑,豹死留皮   人要名。因何半路心更改,闻你与耶律塞北通。宋四来京将你告,莫非其中有别情?”高   公见问开言道:“大人在上请听明。若问宋四的原故,他本是犯官麾下一马兵。私逃只为   失官马,不敢回城怕受刑。犯官既然通塞北,怎肯活捉耶律通?宋四听见谋反话,是何对   证是何凭?大人何不提宋四,当堂质证自然明。”苏公开言才要讲,只见那宁佐微微笑一   声。   且说宁太监冷笑开言说:“咱家虽非问官,奉旨监审,说句话儿可也使得。宋四既失了官马,又复私逃,罪上加罪,镇国何不行文知会州县,捉获回去,按罪施刑,故意纵放,是何原故呢?”问至这句话,高公顿了一顿。却是为何?听愚细表。自宋四失马那日,同伴人等先进城去,替他回禀:因陡起狂风,马群失散,宋四失马两匹,尚在山中巡找未回,烦小人等先带八匹回见元帅,他寻着时即来交令。过了几天,不见宋四回城。高公明明知他惧罪私逃,意欲下令捉回,因念那些马步兵丁跟随日久,打仗冲锋,忘生舍死,好容易从刀枪林中逃出了这条性命,熬至太平时候,偶有无心之失,怎肯加诛?彼时他若随众回城,以情哀告,不过打他几棍,也就罢了。他今这一私逃,罪上加罪,拿回来时到不得不斩了。因怀了这段仁慈,所以不肯行文捉获。遂下令知谕兵丁道:“宋四寻马未回,多应死於野兽之口,失马之罪,已死不究。本帅代伊买马交官,尔等自兹以后,小心看放,不得故犯。”因此把这事压下。今日宁佐问到其间,高公明知未拿宋四的好心反受其害,所以顿了一顿,只得把肺腑情由说了一遍。宁佐哈哈大笑道:“此言差矣!你既然当了兵权,不得不申明军令,一马兵不能治,何以服三军之心?你方才几句话,圣上见了,不但不信,还要动怒,咱家怎敢回奏?”高公听了,心中大怒,伸眉竖眼,叫一声:“宁佐!你这意思,是叫高某把这叛逆通金之名担当起来么?我高廷赞之心,如青天白日,怎肯屈认这玷祖辱宗的恶名,以留万世之耻?速提宋四来对,便见分晓。”宁佐说:“实对你说罢,宋四早已暴病身亡了。圣上如今单要在你口中取供。”高公道:“宋四失马私逃,就是我的口供,别者不知。”宁佐扭着头看着苏公,尊声:“国舅,听见了么?看他这个光景,不得不用刑。”苏老爷满面含嗔,站起身来,举手让道:“学生枉居此位,不会问事,请老公公坐下,替下官一问,学生且在一旁听供如何?宁佐闻言,满脸通红,连忙也就站起谢罪道:“不敢,不敢。咱家不过是度埋之言,老大人不要见恼。国舅只管明裁,咱家领教就是了。”苏老爷点头微笑道:“学生奉旨勘问镇国,今云宋四因失马而逃,与宋四所供不符。学生怎肯妄自动刑?老公公奉旨监审,不过听诉取供。今镇国口供在此,你且拿去进呈御览,候主上如何降旨便了。”宁佐只得回答:“有理,有理。”遂把招纸袖了,回宫。   天色将晚,苏爷也就散衙,传禁子将高公收监,嘱咐道:“镇国王乃是好人,这场官司大半是屈,你须小心服侍,违背吾言,一定重责不恕。”张荣答应一声:“小人遵命。”当下苏公退堂候旨。但不知宁佐怎去回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三十回   第二十九回 刺血陈词老臣沥胆 批鳞直谏圣主回心   且说宁佐回宫,启奏神宗天子,呈上口供,只说:“高公临审,言语支离,似有叛情。宋四失马私逃之事,并未知会州县,明系捏造之言。苏御史未曾奉旨,不敢加刑,请万岁圣裁。”神宗听了,甚为恼怒,偏遇着吕国材在旁,又极力帮了几句话。天子大怒,次日降旨,仍命宁佐监审,谕御史苏端严刑究讯。     这正是,奸臣佞阉同作弊,私捏虚言蒙圣君。圣旨传到锦衣卫,急了忠直苏大人。   明料高公是冤枉,圣谕传宣敢不遵?只得动刑把高公审,苦坏了忠心赤胆臣。问过三堂已   半月,镇国王浑身上下带伤痕。这老爷至死不肯认叛逆,供口依然是旧文。吕国材暗自   着急难下手,又不敢贿买清廉苏大人。只好暗地观动静,只盼他鞭棰之下命归阴。托咐   宁佐加拷打,暗中不住送金银。这日又是勘审日,打点排衙提犯人。宁佐苏公堂上坐,   带伤的忠良跪在尘。苏爷未语眉先皱,眼望高公把话云:“本卫有句衷肠话,镇国你可仔   细听:你的口供是失马,宋四所首是通金。未捉逃军你自错,因此圣上起疑心。宋四已   死无招对,他的几句言词是祸根。莫非是宋四与你有旧恨,再想想雁门关中军共民,那   个可曾有怨隙,只管从直告我闻。待本卫,据情度理细推究,好与你追求主使人。”高公   听了长吁气,说:“谢大人怜念高某这片心。若提雁门兵合将,彼此相怜似至亲。冲锋打   仗同甘苦,兵将合心似一人。大人想,上下若非联一体,怎能够齐心努力净烟尘?高某虽   然无厚德,我也曾常施小惠与小恩。扪心细想平生事,未必有抱怨怀仇那个人。大人垂   怜问及此,高廷赞怎敢胡言昧赤心?”苏公听罢将头点,可叹遭屈被害人。 苏公听了这番言语,不由浩叹了一声,说:“罢了!据此说来,料非挟仇唆使之故。但皇爷盛怒之下,务要速明此案,老大人又无他词,纵然死於杖下,也不过是千古的疑案。老大人纵有冰心赤胆,那个替你表白出来不成?若依学生相劝,莫如伤心明胆,沥血招承,写一篇口供,本卫也好替你回奏,认一个情屈命不屈,到也罢了。”宁佐不懂苏公的隐语,连忙接口道:“高大人,国舅之言是也,你招了罢,何必令皮肉吃苦?”   高公被苏公提醒,高声说道:“大人明谕不差,待我招了罢!情由甚多,乞赐长纸笔砚,等我自已清清楚楚写一张便了。”宁佐闻言,满心欢喜,道:“就叫他自己写来。”苏公吩咐青衣与高公松了刑具。高公坐在尘埃,铺纸膝上,提笔在手,足写了半个时辰,方才写完。望上一举,说:“高廷赞的口供已完,拿了去罢!”青衣接来,送至案前。苏公接在手中,宁佐把椅子挪了一挪,伸着一条脖子,与苏老爷一同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