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 第 11 页/共 59 页
夫人自凭栏自观,忽听空中有人呼唤说:“院主姐姐,别来无恙么?”夫人闻听,抬头举目望上瞧:
但见五色云中飘瑞霭,异香扑面送清风。云生半露一仙子,妙面金容大不同。紫玉
祥霞冠头上戴,天衣无缝锦飘钤。左手举定丹霞诏,一只香篮右手擎。眼望夫人呼院主:
“一别许久未相逢。可记得琪花会上同欢笑,斗牛宫内宴群星?可记得香炉同炼长生药,
三仙伴驾赴蓬瀛?可记得惜花赶散金丝蝶,受罚初次转山东?绝不该人间打死鸳鸯鸟,
准折你今生鸾去凤孤鸣。这而今谪期已满尘缘尽,所以你顿起禅机道念生。吾今特奉娘
娘旨,指引你心头茅塞自虚灵。返本还原归旧路,今日个子时三刻就来迎。暂且失陪妹
去也,明朝相会蕊珠宫。”说罢的仙娥只一晃,香风一阵影无踪。杨夫人恍然大悟前因事,
把那三世的缘由历历明。点头答应说“遵旨”,身背后伺候的丫鬟吃一惊。
两个使女着忙,慢慢转在面前说:“夫人与那个说话呢?”夫人用手指着空中说:“我与司兰仙子说话呢,难道你们看不见?”丫鬟大惊道:“空中那有什么仙子?青天白日,莫非有什么魑魅魍魉敢来现形,混人不成?”夫人说:“不要胡言,是王母差来召我回宫的。”丫鬟听毕,越发害怕起来,这一个望着那一个说道:“妹子,你在此看着人人,等我快去禀千岁、二夫人知道。”说着,抬起腿来飞跑而去。
夫人此时犹如月照清潭,一悟彻底,因笑道:“你们何必大惊小怪,事由天定,人力难违,就是叫他们来,还留住我不成?到没的吓他们一跳,快跟我前边去罢。”说着,转身移步,自觉足下飘飘,如一叶之轻。刚然走至角门,只见素娘面黄失色,同几个奴妇飞奔而来。迎见夫人,方才收住脚步,喘吁吁说道:“夫人好端端的来了,你看彩云这丫头轻事重报,几乎把人吓死!绛霞在背后摆手送目,又指了指夫人。素娘见如此光景,心内犹疑,两眼不住的观看夫人。
当下大家同进上房,夫人坐在床上,吩咐左右:“快备香汤,我要沐浴。”仆妇答应而去。素娘见夫人神色异于平日,向前问道:“夫人方才是看见什么来,何不说说?”夫人说:“老爷可在书房么?”素娘说:“杨舅老爷请去议事,还未回来。”夫人看了看窗间日影说:“你可着人去请千岁,连老太太与舅爷都一同来,我有话说。”素娘见说,心中惊恐,再要问时,只见夫人二目双合,手打问讯,口内低低的都是些未曾听见的经咒。素娘见此,一发慌张起来,连忙命人到扬府送信。少时仆妇端了香汤来,夫人起身,走进内室沐浴去了。
且说那奉命的家丁到杨府,就把情由细细云。杨府家丁吓一跳,齐进中堂禀主人。
来请的原由说一遍,吓坏了高公杨爷隆太君。连忙吩咐看轿马,便装常服就起身。太君
上了八人轿,后跟诰命李夫人。乳母在中带公子,却是明器与明珍。一家大小忙不住,
乱乱轰轰出府门。高公郎舅头里走,打马加鞭快似云。轿行如飞车似箭,仆妇家丁一大
群。霎时到了镇国府,黎素娘中门迎候诉原因。大家慌忙朝里走,不暇客套与寒温。一
直奔到上房内,抬头举目看夫人。只见他,闭目合掌床上坐,微微带笑面含春。道装打
扮多清雅,青衫云氅罗裙。面容饱满多红润,更比平时颜色新。面南端坐不言语,病态
形容无半分。众人一见发了怔,老太君看罢心内嗔。
老太君起先闻信,吓的魂不小附体;及至奔了来看,见女儿面不改色,全无病形,好模好样坐在那里,双是道家装束,老人家就有些不悦。叫声:“端娘我的儿,你从来不是那样,今日为何装神弄鬼,做这般模样,是何道理?”高公与杨爷一齐动问,素娘向前就把两个丫鬟的话说了一遍。高公遂把彩云、绛霞细问,丫鬟说:“夫人说空中有什么司兰仙子来召,奴婢们看不见。”李夫人说:“园囿阔大,伺候人少,撞着什么邪祟也未可定。”老太君说:“从来邪不能侵正,老身活了八旬有余,自十五六岁征西破阵,一二十年死人堆里度日,尸骨丛中过活,并不曾见什么邪祟。”杨老爷说:“妹妹素来薄弱,一时偶染,也未可定。”太君说:“既如此,命人快去取我的青锋剑来,挂在床头,任他什么邪祟,霎时就退。那剑乃昔年高祖征南,自日本国得来,传说是太乙真人镇洞之宝。”高公说:“且等太医来诊一诊脉便知是何症候了。
正在议论,只见夫人慢慢的睁开二目。
眼望太君呼声母,又叫兄嫂与王爷:“大家不必胡猜想,那本是王母差来奉玉牒。天
机不敢明说破,只恨我前世为人太狠些。半世姻缘三世事,只为鸳鸯与蝴蝶。我此去返
本还原归阆苑,脱过了红尘搅扰事无歇。逍遥自在多欢乐,劝你们痴心不必痛离别。到
将来琼华会上重相见,悔杀了多情空把爱缘结。恰好似傀儡下场收线索,那是儿女共爹
妈,黄粱大梦终须觉,月有圆时就有缺。少时便要失陪了,还有那同伴前来把我接。”夫
人说罢合了眼,吓坏了太君、李氏、二豪杰。
众人听了这些言语,一个个惊慌无措。老太君手拉着夫人,目中落泪说:“我的儿,你心里觉着怎样?还是糊涂,还是明白呢?”夫人摇头不言。只见丫鬟来禀:“太医到了。”李夫人与素娘都避进内室,仆妇放下帐幔。高、杨二公将太医迎进,叙礼坐下。先问了得病原由,丫鬟放下一张小桌,垫上一束红绫,用罗包了夫人玉指,从帐缝中托出,轻放在绫上。太医坐在对面,闭目凝神,细细珍了一回,并无脉息。又诊了左手,也是如此。太医忙站起身来说:“夫人双脉已绝,学生不敢论证开方。老大人另请高明,学生告退。”高公见如此说,知是不祥,只得送出太医。回至前庭,唤进总管傅成,吩咐速与夫人预备后事。总管领命办理,自不必说。
高公回至后堂,天色已晚,大家哭哭啼啼,秉烛坐守。看看天交三鼓。
只觉的一阵异香扑人面,满房中紫雾霞光瑞气浓。香风过处音乐响,半空中隐隐微
闻鸾凤鸣。夫人猛然睁开眼,口中连笑两三声:“列位贤妹可都好,云车何处且消停。”
眼望太君说声母,“孩儿就此转琼宫。不可过悲须看破,他年玉苑又相逢。今朝分手非无
故,也有段因果在其中。我的娘只因少年杀伐重,养女不能送母终。幸喜杨门德行广,
儿孙相继庆芝荣。莫把好景愁中度,承欢全仗嫂与兄。小妹命薄困修短,从今难顾手足
情。端娘不孝撇老母,并非今世是前生。”说毕复又呼千岁:“妾有一言须记明:老爷本
是奇男子,你与那碌碌庸夫大不同。镜花水月虚世界,同林鸟散莫伤情。各奔前程完各
事,牢牢把舵紧收绳。端详步履由中道,莫从豺狼小路行。撞透铜城开铁壁,一身属我
任纵橫。素娘本是贤明女,知轻识重令人痛。可惜名花无获栏,难避无情雨合风。幸赖
栽培根本固,凌霜熬雪亚青松。双印全恁双印记,不用人劳心抚养自成丁。惟人梦鸾能
问事,他会从容审口供。”夫人说罢忙合掌,说声怠慢闭双晴。太君一见如刀搅,手抱夫
人大放声。素娘哭倒尘埃地,寸断肝肠血泪红。顺天侯与高千岁,嚎啕大恸手捶胸。悲
声惨切泪直倾,丫鬟使女家丁辈,恸哭主母尽伤情。这正是,生死离別情最苦,一时哭
坏左金童。
那梦鸾小姐虽然年幼,性情至孝,倒在老太君怀中恸哭不已。黎素娘撞头打滚,哭了个死去活来。又因夫人仁慈怜下,那些男妇家丁,一个个嚎啕恸哭。合家大小,哀声震地,只哭了个天昏地暗。李夫人见老太君哭的气息咽咽,面容改色,恐哭伤身体,只得自己止住悲哀,劝住了高、杨二公。顺天侯夫妇跪在老太君面前,好容易才把老人家劝住。
高公遂令人备了锦绣衣裳,监木画棺,装殓了夫人,即飞马入朝,面圣乞假。
镇国王只为中年失佳偶,十分哀恸又伤惨。思量便是多不幸,意惨心灰懒作官。见
主告假且告病,恳乞辞职归故园。太和殿中见圣主,皇爷闻奏甚垂怜。说道是:“念卿中
路失佳偶,又兼有恙未安痊。准你辞职朕不舍,勉强留卿又不安。如今给假归家养,或
是三年或二年。那时节养好身体期服满,依然待诏到金銮。赐与卿黄金百锭银千两,助
卿归葬与盘缠。诏书到日须早至,勿使朕意日悬悬。”高公叩首将恩谢,出朝上马转回还。
有那些文武同寅来吊奠,谈经点主与接三。夜深事毕宾朋散,高老爷送客回来到后边。
高、杨二公送客回来,一同走入上房,举目一看,只见那一番凄惨的光景,令人难堪。
隆太君怀抱梦鸾床上坐,昏花二目泪汪汪。李夫人垂头落泪无言语,黎素娘悲悲切
切站一傍。高公一见心难受,坐在椅上泪千行。太君带哭把姑爷叫:“老身有件事相商。
贤婿告假辞了职,眼前就要转渔阳。未如何日重相会,我的暮景无多难少长。女儿不幸
抛了去,恸思难断九回肠。意欲把梦鸾留在我膝下,承欢权当是端娘。未知姑爷可肯许,
如若不愿别商量。”太君说着泪如雨,这不就恸坏了高公镇国王。口呼岳母说:“遵命,
彼此一样有何妨。就只是蒙懂无知年太幼,反到累姥姥操心事一桩。李氏夫人说:“无碍,
这孩子,聪明伶俐世无双。定遵闺训识训教,将来出落个好红妆。”杨公说:“明日我也
去乞假亲送姑爷转故乡。太君说:“早去早回休迟滞,家内无人朝事忙。高公说:“岳母
保重休悲感,惟愿年残身体康。小婿虽然回故里,我必差人每岁到京邦。”大家正讲衷肠
话,只见那梦鸾小姐问端详。
那梦鸾小姐听得姥姥说将他留下,遂向高公问道:“爹爹此去,几时才来看孩儿?”这一句话,问的高公心如刀搅,众人闻听,无不伤感。那些仆妇丫鬟,也都掩面而泣。高公拭泪道:“你不必牵缠为父,好好跟着你外祖母、舅母,听说听训,不可啼哭。只要你无病无灾,我就放心。我到家葬了你母亲,无事自然来看你。”小姐闻言,点头儿答应,不住掉泪。当下夜深,大家安歇。
不觉过了三七,择了起行的日期,高公入朝,辞了圣驾,拜别了亲友,留下傅成在京看府,合家起身。六十四扛抬了杨夫人的画棺,家丁用锦被抱着公子双印,在灵前打幡。杨老爷恐太君悲劳太过,央之再四,太君大哭了一场,带着梦鸾小姐回无佞府上了。李夫人与大公子明器,棺傍相送。执事冥器,锣鼓喧天。送殡的亲友、文武官员,车马如云。送出城外,高公辞射诸亲友,登车上路。那日到了渔阳,早有人先到了家中与那昆送信。老苍头夫妇闻主母归西,恸哭悲哀,不必细表,照着主人的来书,把诸事预备停妥。灵柩到日,吉期安葬,俺上圆坟,诸事已毕。杨公住了几天,告辞回京而去。
光刚似箭,过了残年。高公追念夫人在世之日,逢时过节,夫唱妇随,合家欢乐,今日自觉冷落凄凉。又过新年令节,对景增悲,心中伤感。素娘见老爷烦闷,把公子抱至面前,引逗玩耍。只见仆妇向前回话说:“今有看坟的老任来,与千岁、二夫人叩节。还是叫他进来,还是叫他回去呢?”原来任婆与素娘都是山东曲阜县平安村人氏,见面时彼此认得。素娘念其同乡,十分看顾。婆子专会小意殷勤、百般亲热,哄的素娘甚是喜爱。又知他口角伶便,善谈能诙,意欲取个笑儿解闷,遂吩咐唤进他来。仆妇答应,转身而去。
不多一时脚步响,任婆子相随仆妇进房门。只见他满面含春先问好,然后回身拜在
尘。说:“贫婢子身受鸿恩无可报,愿千岁福如流水的东洋海,寿比南山的松万春。”拜
毕平身退两步,复又叩拜二夫人。高公、素娘说:“罢了,难为你守墓看坟甚小心。”婆
子说:“犬马之劳当效力,点水难报涌泉的恩。”高公说:“你那哑弟也可好?”婆子说:
“拾柴捡粪倒殷勤。”素娘说:“今年他有多少岁?”婆子说:“再过六载整三旬。”高公
说:“可曾与他定媳妇?”婆子说:“谁家闺女嫁废人?”素娘说:“看他的面貌倒也好。”
婆子说:“心里明白便不浑。”素娘说:“娶个贫贱人家女,也好传家后代根。”婆子说:
“何尝我不是这般想,只为无钱少了金。”高公说:“等你说成来见我,助你几两雪花银。”
婆子闻言忙拜倒,说:“谢老爷屡次鸿恩海样深。”
高公说:“快此起来,不必如此。”婆子站起看见双印,夸道:“好位福相的公子将来定作大官。不知多大了?”素娘说:“今日初五,整整的八个月了。”婆子说:“好大身材,活像三四岁的样子。听说夫人留下一位小姐,不知今年多大?”素娘说:“五岁了。”婆子说:“夫人仙寿多少?”素娘说:“三十六岁。”婆子口内嗟呀说:“可惜那位佛心的夫人,怎么就未带了寿来。自从那年上京之后,老婢时常想念,指望还有相见之期,不意他老升仙去了!想起来昔日的恩惠,由不的令人伤心。”一面说,那眼中的泪往下乱掉。高公、素娘齐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