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图缘 - 第 4 页/共 7 页

难求无价,是以久鳏在下。道有佳人,仪容绝世,许我青鸾同跨。 我疑他诈,他偏争 吐胆倾心真话。矢若虚言,愿变峨眉,以身代嫁。 花天荷作完了,交与柳青云,道:“求吾兄和来,留以为凭。”柳青云细细一看,道:“小弟之情,长兄已代言之矣,何必更和?即以此存验可也。”花天荷道:“岂有此理。小弟之笔,如何算得兄作?定要求和。”柳青云无计推托,因言道:“小弟之才,如何比得吾兄?就要和,也须从容,待小弟搜索枯肠。”花天荷道:“有此情,便有此词,何须搜索?如云搜索,又便涉假矣。”柳青云道:“情虽有,口道不出,此刻心中如猬集,却将奈何?”因立起身来,东西散步,以作思索之状。花天荷道:“兄只管去思,小弟自会饮酒。 词和不成,小弟酒也不住。”柳青云道:“小弟之词,要和到天明。”花天荷道:“小弟便饮到天明,又问妨?” 柳青云支吾不过,只得演了入去,寻见姐姐道:“这花天荷原来尚未有室,被小弟戏了几句,他便认真作了一个词儿,要兄弟和他。只因前日有了那十首诗,故再三推托不下,没奈何只得来求姐姐和他一首,以应了今日之急。姐姐若不肯,便连了前日之丑,都弄出来了。”小姐见兄弟如此急作一团,只得看了原韵,信手和了一词,交付兄弟,道:“词虽和去,万万不可露出形迹,惹人谈论。”柳青云道:“这个自然。”因又自己抄过,拿了出来,与花天荷看,道:“和倒和了,只好作个凭据便了。”花天荷接过了一看,只看了上写道: 藏珠待价,好丑不相上下。聘要低头,礼宜拜手,不是淮阴受跨。 未成似诈,到成时,方信千秋佳话。好戴乌纱,亲骑白马,谢媒迎嫁。 花天荷把这一词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因喜动颜色道:“吾兄此作,叙事清切,言情曲婉,韵脚押得字字相当,真个美才,小弟甘拜下风矣。”柳青云道:“小弟既已诚心受教,吾兄当以正诲我,怎又做此虚誉之言?”花天荷道:“小弟于斯文一道,素性不肯假借,矧肯虚誉?兄昔日之诗,并此和词,实具才子之风流,而又兼美人之香艳。既已心愿识韩,敢不逢人说项?”一面说完,一面吩咐人贴在书房壁上,留作后日之验。因又言道:“我小弟功名婚姻二事,久已不望。若据兄说来,有美为小弟作伐,则小弟又是一个有妻之人了。若据兄词,要乌纱迎嫁,则必要小弟去做官了。若果如此,皆兄之赐也。”柳青云道:“兄既有官有妻,独不为我花下美人计乎?”二人相视大笑,甚是畅快,只饮到酩酊方休。正是; 相知最乐是谈心,话到佳人情更深。 再许佳人成眷属,醉来安得不沉沉。 柳青云虽然年少,却为人少年老成。听见花天荷说出无妻,便留心要将姐姐嫁他,故说话牵枝带叶,绵里藏针,把花天荷缚束定了。却又自家不敢作主,因悄悄与母亲杨夫人商量道:“这花天荷,昨晚闲中说起,方知他尚未曾娶妻。我想父亲又弃世了,门户冷落,姐姐年已及笄,竟不见有人家来攀亲。就是有人家来攀,孩儿看这合城乡宦人家的子侄,并不见有个中才,何况出类拔萃?我看这花天荷为人,又俊秀,又且多才,又有侠气,又老成,异日必然贵显。孩儿心下欲要将姐姐许配于他,庶终身有托,免得后来失身匪人。不知母亲以为何如?”杨夫人听了大喜道:“我昨日见这花天荷,一表人物,我也打动这个念头。只道外方人有了室家,故此不曾言及。我儿你这个主意深合我心,此事若可讲成,完了你姐姐的终身,可再寻一头亲事与你,我儿女的心事,便放下了。”柳青云道:“母亲既依允了,孩儿便好行事。只是姐姐处,母亲也要通知一声,使他无怨。日后莫怪兄弟胡为。”杨夫人道:“姐姐我自对他说,你不消虑得。”柳青云有了母亲的口气,便要乘便叫花天荷行聘。 不期新宗师到了,发牌要考,故各府州县皆出示,要考童生。柳青云听了此信,便只得打点读书,连酒也不敢多吃。柳青云原赋性聪明,又连年守制在家,时时苦读,颇有可观。今又得花天荷把浙中文法与他讲究,故柳青云作出来的文字,别是一种,没一点闽人的习气。故县考、府考,皆取第一。到了学院,看他的文字神清气俊,潇洒出尘,板腐之习,淘汰俱尽,也打帐取他第一,却不料有一个吏部天官的儿子,有父亲的书来嘱托,不敢违拗,只得将柳路名字填在第二。报到柳家,杨夫人与柳烟俱各欢喜。柳青云既入了学,便送学、谒圣、谢宗师、拜客,并亲友作贺,忙忙碌碌闹了月余,方才得定。 因备酒与花天荷对饮,说道:“蒙吾兄指教,侥幸窃此一领青衿。虽也定了一个人品,却倒忙乱了两个月,连我们诗酒之兴都打断了。今日事才完了,须与吾兄饮一个痛快,以补前日之缺略。”花天荷道:“诗酒之兴打断了还是小事,吾兄莫要忙碌碌,连那两首词儿都忘记了。”柳青云道:“长兄若肯忘记,小弟也就忘记了。亦未知吾兄曾忘记否?”花天荷道:“小弟乃己事,焉能得忘?兄为朋友事,或者忘之,未可知也。”柳青云道:“小弟又不是这等论。以为己事,或偶尔言之,原不出于诚心,或又偶尔而忘之,未可知也。若朋友之事,既许为之,便时刻系心,安敢忘之?若忘之,是忘朋友也。况此事,吾兄既认为己事,又何以知小弟之非己事乎?吾兄失言,失言。该罚一巨觞。”因叫童子奉上。花天荷毫不推却,欢欢喜喜饮干,道:“吾兄罚小弟失言如此,小弟失言受罚亦如此,只要吾兄记得清清白白,不要也失言如此,则小弟便受罚醉杀,亦含笑矣。”柳青云道:“看兄说来说去,总是疑小弟前言为未确也。这也莫怪吾兄,一来却是小弟人微言轻,不足取信:二来不知人家姓李姓张,未见女子面长面短;三来未曾行半丝之聘,止凭小弟一张媒人之口。况小弟与兄台又朝夕以戏谑为欢者也,又安知此言非戏谑乎?然此时安能置辩,惟候事成合卺后,方信予言之确也。” 花天荷道:“吾兄所说之疑,近夫似矣。然而非小弟之疑也。小弟所疑者,终以天下之女子,未有如吾兄之美者,即有面目如吾兄之美,亦未有才学能如吾兄之美者也,此小弟所以疑耳。若是以人微言轻不信吾兄,此乃吾兄加罪小弟,小弟不敢受也。”柳青云道:“长兄若疑此,不难也。俟几时有兴,小弟叫他与兄面较其才,方知小弟言之不谬也。”花天荷笑道:“兄愈言信,愈生弟疑,岂有闺阁淑人,肯与小弟面较其才者乎?小弟被兄台哄杀矣。今而后,请绝口不敢再谈矣,欺弟不欺弟,听兄好自为之。小弟但饮酒何如?”因引满而酌。柳青云道:“小弟闻古诗有云:不是厨中串,争知炙里心。吾兄不必更费猜划,请安以待之,小弟断不敢戏谑吾兄。”因亦引满与之对饮。 须臾月上,花天荷叫童子开了纱窗,移席近月,二人又饮了半晌。不期此时是十二三,月光不满,又被浮云遮遮掩掩,看得不畅。因叫取笔砚素笺,又题一首《满江红》的《问月》词道: 夜夜分明,何此夜 不明不白?看不出,他倩云遮,云将他隔。形尽潜藏惟弄影,魂何处也徒生魄。 向长天,四顾问姮娥,无踪迹。 或悄悄,花阴侧,或默默,疏帘额。令眼儿望遍,心儿想窄。他暗窥人人不识,人窥他没些儿隙。 尚凭谁,透露一痕光,明逾百。 花天荷做完了词儿,自家读了两遍,方欣欣递与柳青云,道:“求兄一和。”柳青云看了道:“吾兄方才说过,绝口不言,如今为何又牢骚满纸?”花天荷道:“月色朦糊,弟自问月,与兄何关,而怪弟牢骚?”柳青云道:“兄自问月,弟不问月,何须弟和?”花天荷道:“看月对饮,一倡一和,朋友之常,岂有小弟作倡,而吾兄不和之理?岂以小弟之词,为不足和耶?先罚一觞。若再推辞,则罚三杯。”一面叫人斟了酒,就立逼要柳青云吃。柳青云笑道:“不是不和,只因小弟于作诗不惯,作到词令,一发艰难,故此推脱。”花天荷道:“吾兄既不惯作诗作词,为何前日又惯,又不艰难?一味支吾,小弟只是罚酒,不怕兄不作。”柳青云无法,只得吃了一觞,拿了那首词儿细细看了再看,只说道:“吾兄这首词,含讥寓讽,情致深婉,甚是难和。若要逼小弟和,须痛饮三巨觞,小弟也说不得,又要搜索枯肠了。”花天荷听了欢喜道:“兄既肯和,莫说三觞,即是十觞,小弟也愿饮。”因持觞叫小雨斟上。 柳青云见花天荷饮酒,只得拿了他的原韵,假作寻思,又遮遮掩掩躲了进来。急寻了姐姐,说道:“又有苦事来累你了。”小姐道:“又是甚么?”柳青云笑道:“花天荷饮得醺醺,又作了一个词儿,勒逼着要兄弟和他,再三推却不脱。没奈何,还要姐姐代我和他一首。”此时花天荷婚姻之事,杨夫人已对他说过了。蓝玉小姐因取原韵一看,见花天荷词意谆谆,属意于他,也竟不推辞,遂取纸笔和了一首,付与兄弟。 柳青云见姐姐一笔挥成,不假思索,心下暗想道:“二人才美,方是一对。”乃连忙自己抄过,拿了出来。问花天荷道:“吾兄的三觞酒,曾吃完么?”花天荷道:“此第三杯正在手。”柳青云道:“快请用过,小弟好以和词请教。”花天荷见说和词完了,就忙忙要取去看,柳青云不肯,道:“快干了酒,看也不迟。”花天荷道:“看了又饮,未为不可,为何又如此认真?莫非怕小弟赖而不饮?”柳青云道:“不是认真,也非怕兄赖而不饮,只怕看了和词,见词意不佳,便没兴饮酒了。”花天荷没法,只得举起觞来一口饮尽,道:“酒已如命,词可赐观否?”柳青云方出诸袖中,递与他道:“请看!幸勿见哂。”花天荷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代月答问》。其词曰: 世眼模糊,惟天上,从来清白。一片光,自不须磨,有谁能隔?为何遮遮还掩掩?怕人消尽痴魂魄。 待他时,流影入怀来,看真迹。 寤寐怀,须反侧。玉杵聘,无定额。恐诗思憎迟,酒怀嫌窄。指望团圆娱永夕,岂容凿破沾光隙? 倚蟾宫,若要赋周南,须三百。 花天荷仔细看完,不禁大惊道:“罢了,罢了。既生瑜,何生亮?小弟词坛一座,被吾兄夺去矣。”柳青云笑道:“兄台不要失眼,挫了自家的锐气。”花天荷道:“小弟这首词儿,自颇得意,以为韵险句奇,故甘饮三觞,索兄之和。不知兄从何处结想,急出此风流香艳之句,使小弟原倡,竟索然无味矣。”柳青云笑道:“小弟之才,吾兄之所知也。若吾兄此等说来,想是兄之词意太骄,触怒嫦娥,故嫦娥附灵于小弟,使小弟得此奇思也。”言讫,忽然浮云尽散,月色大明。柳青云大喜,因叫童子满酌大杯,奉花天荷道:“吾兄说不明不白,请着此时明白否?”花天荷一笑,连连点首道:“大奇,大奇!吾兄真有神助,从此不复对垒矣,但吃酒罢!”因叫斟上酒来,二人相对而饮。柳青云听了再不对垒,也暗暗欢喜道:“若不作诗,免去求人费力。”因也放怀畅饮,又兼有明月在天,一杯一杯复一杯,直饮到月渐西斜,方才住手。各去宿了。正是: 看花玩月索新诗,诗罢依然酒满卮。 诗酒朝朝还夕夕,文人风韵宛于兹。 二人只因这一首词,有分教:红颜成白面,彩笔接香奁。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逼友题诗留心窥破绽 代弟联吟当面弄机关 诗曰: 肝胆倾来本至诚,一经忖度便疑生。道他虚谎何曾谎,看得分明转不明。 真假难凭随我认,是非无定向谁争。可怜炯炯英雄眼,不识惺惺儿女情。 话说花天荷与柳青云饮得大醉,方才就枕,沉沉一觉,直睡到五更方醒。醒来想起前事,便反反侧侧思量道:“天台老人图画中,原明明许我有婚姻之遇,故无心中忽游到此,又无心中牵牵缠缠,与柳青云又成了相知。回想老人之言,已有几分奇异,这还说是朋友之常。不意昨日柳青云听见我说未娶,他便惊惊喜喜许我作伐,一发与老人之言相近。此中似有机缘,叫我如何不作痴想?我看柳青云言虽带戏,及细窥其意,又似实有所属。即前所和的两首词儿,柳青云苦苦推辞,以为未习,若果勉强为之,未免有些不到之处。怎和来二词,云涌霞蒸,竟如一气呵成。且风流香艳,虽老于词场亦不能及。若论柳青云才情秀发,或不可量,但初延捱而后迅速,又不当面下笔,事有可疑。莫非此中别有代袭之弊?”又想道:“柳青云考场文字,无不与我相商,并别无师友。岂诗词一道,又暗养一门客为之代笔?即有门客,亦不过略为酬应,岂能才美至此!莫非室有异人?”翻来覆去,再想不出是甚缘故。想了许久,忽想起一个主意来,道:“分题倡和,可以游移,我明日只出一个题目与他联吟,看他如何发付?有弊无弊,便可立辨矣。”算计停当,转又睡去了。正是: 既已相知何不知,尚烦万想与千思。 只缘要作真知己。不欲心存半点疑。 到了次日,二人一见面。花天荷就说道:“吾兄一个妙人,只有一件不妙。”柳青云道:“小弟不妙之处甚多,但不知吾兄所谓不妙者,却是那一件?”花天荷道:“吾辈声气中往来,大都以才为主。小弟略有寸长,便不惜抱惭,而尽吐露于知己之前。吾兄才美如斯,乃秘而不肯示人,是藏才也。以此对无才不相知之人,可也。小弟虽不才,已承兄雅爱,岂可以此相对哉?小弟所以谓兄不妙也。兄虽不妙,小弟却思了一个妙法在此,必令兄才藏不得,方快弟心。”柳青云道:“有才不欲浪泄,方谓之藏才。若小弟实实无才,虽是竭尽所学,犹应酬不来,况敢藏乎?长兄何不相谅!”花天荷道:“兄有才无才,小弟也不管;藏才不藏才,小弟也不问。兄若是不会作诗,前日就不该和小弟之韵;兄若是不能作词,昨日就不该和小弟两首词儿。兄既又能作诗作词,到作时却又推推托托,遮遮掩掩,不肯明明旗鼓相当,此中定有不足小弟之意。这也罢了,只是从今以后,若遇好景,再不分题,只是与兄联句,看兄何以避来?”柳青云道:“分题,独运己意,左右迁就,尚难支持;若联句,彼此递吟,不能转动,又要情意贯通,上下连属,一发非小弟所敢承当也。请兄相谅。”花天荷道:“别事可以相谅,至于诗酒论文,乃文人学业,朝夕不可少者,如何相谅?” 柳青云口虽推辞,见花天荷苦苦缠住不放,心下十分着急因悄悄进来,寻见柳烟道:“都是姐姐好意,代兄弟和了十首绝句,并两首词儿,花天荷看了,十分爱慕。道是和得好,只管缠定兄弟定要作诗作词。我本意原要图些体面,不料到如今,竟要弄出丑来,却怎生区处?”蓝玉小姐道:“事已至此,慌也无用。若有甚题目,待我又与你代作就是了。”柳青云道:“若是分题,可以央姐姐代作,我倒不慌了。”蓝玉道:“他不分题,如何作诗?”柳青云道:“他看见两首词儿隽美,疑非弟才所及,又见不曾当面下笔,甚是猜疑。他今日说,以后作诗定要与我对面联句,却如何一句一句要姐姐代作的?定要出丑,我所以慌了。”蓝玉听了,笑说道:“这花天荷倒也是个有心计之人,若果要联吟。却真正没法。”柳青云道:“法是有一个,只怕姐姐不肯救我。”蓝玉道:“若是有法救你。我为何不肯?但不知是甚么法儿?”柳青云道:“再无别法,喜得姐姐与小弟生得面貌一般,若是推托得过,或仍是分题,便不消了。倘他必要联吟,除非姐姐照兄弟一样扮束起来,待大家饮到沉酣之际,糊糊涂涂要作诗时,兄弟演了进来,却换姐姐充作兄弟走了出去,他那里分辨得出?待作完了时,姐姐却演了进来,兄弟又走了出去,他见诗是当面作的,他自然疑心尽释。便令兄弟有些光辉,不至轻慢,凡事就好作了。姐姐若不救我,使他看出兄弟的丑来,他就不肯常常下榻于此。叫兄弟文章向谁讲究?莫说前日入学文章,亏他检点,兄弟还想留他坐一年在此,窃他些学问,为明年秋闱之地。他若看破兄弟真正无才,不但留他不住,就是勉强留下,他也不肯尽心竭力为我讲论了。姐姐,没奈何,救我一救方好。”蓝玉道:“我若扮束了充你,看是决看不出的,但只是男女有别,如何使得?”柳青云道:“此不过是作诗作词,明明行权,又非私自涉嫌,有何不可?”蓝玉小姐道:“论起心来,无甚惭愧。便偶尔行权,却也无妨。若论起事来,一个闺中女子,与一个面生男子,相对联吟,恐非礼之所宜。倘有人知道,岂不贻笑?且莫说外人,就是母亲知道,也要嗔怪。”柳青云道:“外人如何得知?若怕母亲来嗔怪,我就去先对母亲说明,却也无碍。”小姐不答应。 柳青云遂走来见杨夫人,将花天荷要与他联吟,并要央姐姐与他改装代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这事不过一时行权,姐姐尚迟迟不肯。母亲须与他说一声,这不但孩儿要争体面,还有许多好事,都要从此作去。若姐姐不肯行权,叫孩儿弄出丑来,便要将一天好事都弄坏了。母亲须要拿出主意来。”原来杨夫人已有心要把女孩儿与花天荷成婚,今见儿子要女儿代作诗,心下暗思道:“总是要嫁他,便见见也不妨。况女儿有此才华,埋没闺中,殊为可惜。便等他施展施展也好。”因对儿子说道:“论起来,一个闺中女子,就是前日暗暗代你作诗,原也不该,何况今日明明去代?但事已弄巧成拙,只得将错就错,只要作得机密些,不要被他看破要紧。”柳青云道:“姐姐面目与孩儿一般,若装束相同,使神仙也看不出。只是姐姐不肯,须得母亲叫来吩咐一声方好。” 杨夫人见儿子着急,只得叫一个小丫鬟请蓝玉小姐来,吩咐道:“你前日不和这诗也罢了,却卖弄有才,你一首我一首,和到如今,和得不尴不尬,却丢了不和,岂不连前面的都看假了?兄弟要你从权,再代他周全一遍。你若不肯,弄出丑来,叫他把甚么面目见人?”原来柳烟小姐自有此才华,正没处发泄,见柳青云要他与花天荷联吟,正关他的痛痒。只是不好便突然应允,因推辞了几句。今见母亲如此吩咐,便不言语。柳青云见姐姐不推辞,知也有个肯意,便欢欢喜喜说道:“花天荷满肚皮疑惑,故逼勒我联吟,指望要出我之丑。姐姐既肯明代,我当面弄一番手脚,耍得他信以为真,从此之后我便说明我有戒,绝笔不作,他也不疑了。真天下之乐事也!”蓝玉小姐见兄弟快活,因也笑说道:“你且不要欢喜。倘或当了面作不出,丑也还要装在你面上。”柳青云道:“姐姐不要吓我,前日已作过两首,把他压倒,那有个后面作不出之理?这是小弟放得心下的,吓我不动。”蓝玉小姐听了,不觉也笑起来。杨夫人道:“你们姐弟既要弄机关,也须早打点停当,莫到那临时慌慌张张,露出马脚来。” 柳青云因教母亲取了几疋纱罗出来,叫裁缝把内外的衣服,俱一样做了两件。又叫人作了两顶一样的片玉巾又叫人作了两双一样的鞋袜,连夜赶完。姐弟二人穿戴起来,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连杨夫人并丫鬟仆妇看了,也一时分别不出谁男谁女。大家喜欢不尽。正是: 一番机局一番新。儿女闺中惯弄人。 道假何曾纯是假,认真恰又未全真。 柳青云暗暗打点端正,胆便大了。又过了几日,忽报来薰亭睡鸭池的荷花盛开,因命备酒,自邀了花天荷去赏玩。花天荷到了池上,看见荷花开得十分茂盛,满心欢喜。因笑对柳青云言道:“连日欲与兄联句,因没有好题目,故忍耐住了。今日承兄惠饮,你看新荷满池,香色俱佳,有此美题,只得要求教了。”柳青云笑道:“题虽美,只宜饮酒。若是作诗,便不美了。”花天荷也笑道:“题之美,正美于能借此以索兄之诗耳。又单单吃酒,何美之有?”柳青云道:“兄以作诗为美,小弟以饮酒为美、何不各美其美?兄但作诗,小弟但吃酒,何如?花天荷道:“诗虽美,无酒则枯;酒虽美,无诗则俗。不如还是共饮,联吟罢。”说罢,二人俱大笑起来。柳青云知道联吟今日定躲不过,恐怕日间难弄手脚,只捱到黄昏,方叫摆上酒来,二人看花同饮。 直饮到酒酣耳热之时,花天荷诗兴发作,因叫家人把酒席撤开,止用一攒盒,放在一旁,又叫书童取了一幅长笺并笔砚,在席上铺了。各酌一巨觞,花天荷举觞对柳青云说道:“小弟与兄,原天各一方,幸以文字声气,成了相知。原不易得,况承兄惠饮,又适值芳荷满池,诚良友快心之境,若不留题以纪其事,岂不虚度?兄纵不足小弟,小弟也要勉强兄联吟一首,以作异日风流佳话,不知兄意以为何如?”柳青云道:“知己相对,饮酒赋诗,快事也。弟非不愿,但恐才情驽劣,不足共神骏争驰。长兄既肯循循诱人,小弟安敢痛惜枯肠,不搜索以应台命?但有一言相告,乞吾兄相谅。”花天荷见柳青云应承作诗,满心欢喜,道:“兄既肯赐教,任有何言。无不如命。”柳青云道:“也无别言,只是到作诗时,小弟出神,搜求甚苦,吾兄千万不可与小弟言语,不可叫小弟吃酒,恐打断了心思,便联接不来。小弟拙于当面应酬者,为此耳。就是诗不好该罚酒,亦祈待到诗作完总领,何如?若诗未完,兄若有问,小弟不答,幸勿见怪。”花天荷道:“这个使得。”柳青云又道:“既以为可,就请命题起句,容小弟好慢慢续貂。”花天荷道:“题是赏荷,不必言矣。但起句小弟怎好占先?”柳青云道:“兄既不欲占先,则小弟又何敢居后?还请兄先之何如?”花天荷笑道:“若如此说,小弟又不得不抛砖引玉矣。”因拈笔欲书。柳青云又止住道:“且慢,兄且请用过三杯,以助落笔之兴。容小弟散行七步,少舒搜索之心。”花天荷也不推辞,举杯就饮。 这边柳青云假作散步,便立起身来在亭上游行。此时蓝玉小姐,已打扮得停停当当,在亭后窃听。他二人所言的话,都已听得分明。只看花天荷低头饮酒,不留心时,柳青云早闪了出来,蓝玉小姐早演了进去,仍复坐下。花天荷酒正饮完,因拈起笔来,先写一行诗柄道: 花天荷坐柳青云来薰亭睡鸭池赏荷花,酒酣乐甚,因联句赋情,以志不忘。 花天荷写完诗柄,因题首句道: 六月风光何处多, 花天荷题完首句,即将长笺倒转送在蓝玉面前,道:“小弟已占先了,请续。”一面说,一面饮,睁着两只眼睛,只看蓝玉如何下笔。不期蓝玉竟不言不语,也不思不想,但拈起笔来,便续写两句道: 一池新水长新荷。薰香大雅轻兰麝, 蓝玉写完,也将长笺倒转来,送与花天荷。花天荷看了,大喜道:“好个薰香大雅,非等闲诗人所及。”只管看着蓝玉称赞。蓝玉因听见柳青云曾说过不答应之言,任花天荷称赞。只是低头属想,不作一声。花天荷没法,又得续写二句道: 圣色天然薄绮罗。无数碧天来接叶, 花天荷写完,又送与蓝玉。蓝玉接了,微笑一笑,并不沉吟,复提笔再写二句,道: 许多红袖欲凌波。无人看到三更后, 蓝玉写完,又送与花天荷。花天荷见柳青云下笔便成,因不敢迟滞,忙续二句道: 有气偏能十里过。瓣吐向人疑欲语, 花天荷写完,又送与蓝玉。送便送了过来,还只道有些难对。不期蓝玉接到手中,就像做现成的一般,了不经心,又续写二句,道: 腮痕映日认生酡。此中色相含禅意, 蓝玉才写完,花天荷不等他送,早取了过去看道:“青云兄,好美才!不是小弟善于逼迫,几乎被兄瞒过。”一面说,一面又接二句道: 何处笑声闻采歌。水面呈身何敢带, 花天荷写了,仍送交蓝玉。蓝玉看了,总不言语,只信笔而写。花天荷眼不及瞬,早已续成二句,送与花天荷看道: 泥中着足不曾拖。要存高品成君子, 花天荷看了,情兴勃勃,道:“兄才敏捷如此,非我谁能敌得兄来?”因又接一联道: 不逞妖容学美娥。开处只宜清赏玩, 花天荷写了,交送蓝玉,蓝玉不问长短,只是接到手就写,忽又续二句道: 看时谁敢醉吟哦。御灯犹记撤金殿, 蓝玉写完,又送与花天荷,花天荷不敢复言,但续题二句道: 法座曾闻供普陀。谁信有人双脸似, 花天荷写完,又自读了一遍,方送了过来,道:“青云兄,此一联若对得工巧,小弟自愿饮一觞。”蓝玉接来,只默默不言。但拈笔又写二句,道: 自惭无奈六郎何。又愁浦淑难亲子, 蓝玉写完,又送了过来。花天荷看见,又惊又喜道:“此句对得不即不离,又工又巧,岂有神助耶?小弟当痛饮一觞!”因叫童子斟上,忙忙饮干,又叫童子也斟一觞,送在蓝玉面前,因说道:“小弟这一对,也要奉兄一觞。”因急写两句道: 常妒鸳鸯得近他。虽许藕丝牵蒂带, 花天荷写完,送与蓝玉看道:“青云兄,此觞可该饮否?”蓝玉见对得风流韵趣,心下也暗喜,因微笑一笑,便举起觞来欲饮。花天荷道:“兄且慢饮,止一结句,兄一齐结完同饮罢。”蓝玉听说,才饮不得半觞,因放下了,总结一句,道: 不知终得并题么。 花天荷看见,不禁拍案大烀,道:“结得情深意婉,大畅风人之旨。当与兄共饮三觞,庶不负今夕联吟之美。”蓝玉因说道:“兄既欲快饮,小弟敢不奉陪。但穷思竭想,苦了这半晌,容小弟略散一散,便当与兄尽兴。”言罢,即立起身来,走离席去。花天荷手持巨觞正饮,见蓝玉出席,忙说道:“诗既成矣,正宜快饮,不可入去。”蓝玉只应得一声不入去,早走到亭边,一掩一遮,已换了柳青云出来。 柳青云走到席边,偏不就坐,故意的将腰一伸,道:“今日却被兄奈何的苦了!”花天荷笑道:“小弟见兄落笔,全不经思,绝无涩态,则亦何苦之有?所谓苦者,不是欺弟,定是过谦!”柳青云亦笑道:“小弟之苦,惟小弟自知,吾兄如何得知?到来日兄得知时,方见小弟不是欺兄了。”花天荷道:“作诗之苦,已作过了。吃酒是吾兄所乐,难得也要推辞?”柳青云听了,不觉大笑道:“这个自不敢推辞。”方入座,叫小童斟满。二人相对而饮,饮了数觞,花天荷忽叹息道:“古人尝云:人不易知,知人不易,小弟蒙兄雅爱,自恃可以为知兄矣,不料但知兄肝肠似雪,但知兄义气如云,但知兄柔情似水,但知兄雅度如渊,但知兄美如冠玉,但知兄品似兼金,竟不知兄诗才之敏捷不减青莲。若非小弟今日强吾兄联句,则失之多多矣。自今以后,吾不敢藐视天下士矣。”二人甚相敬爱,直饮到月移花影上栏杆,始各就寝 这正是花下情深,堂前庆溢,尚不知后事又将如之何也。欲知端的,且听了回分解。 第九回 出自名借聘定他人之婚 托别故说亲作本家之伐 词曰: 颠颠播播,只不分明说破。设色侵眸,散香触鼻,引得人心难过。 明酬暗和,纵遮瞒,毕竟人儿有个。既长根芽,何必心慌,只宜胆大。 右调《柳梢青》 话说花天荷与柳青云自联吟之后,彼此相敬,愈加亲厚。花天荷知柳青云志在书香,遂一意与他切磋文字,再不谈及诗词。柳青云潜心半年,不觉经史皆通,文章超众。凡遇考试,皆列前茅。郡中表表,有名士之称。杨夫人知亏花天荷讲究之力,一发敬重花天荷如神明。婚姻之约,虽未说明,却已隐隐十拿九稳。不期度过了新岁,忽宗师挂牌考科举,柳青云只得别了花天荷,自到省中去赴考。 一日花天荷独坐书房中,忽老家人进来报道:“向日在府中,追赶花爷回广东去的那位马将爷,在外面要求面见花爷。”花天荷听了,沈吟道:“他来要见我作甚么?莫非又是总戎之故。”因吩咐老家人道:“你只说回浙江去了,不在这里罢。”老家人去了,又进来传说道:“那马将爷说,一路访来,已知花爷尚在此未回。又说他此来,是为花爷的喜事,不是总戎处的军务。特特远来,定要求见花爷一面。”花天荷见说不是总戎的军务,放了心,方走出大厅来相见。见过,花天荷就问道:“广闽相距千里,既不是总戎军务,又有何事,直劳马爷远驾到此?”马岳道:“总戎自花爷行后,大是不安,几欲差人再来追赶,自觉无颜,因而止了。小弟此来,乃受一敝相知之重托,欲与花爷订秦晋之盟,结朱陈之好,故不惜奔驰而来,敬执柯斧。”花天荷听了,大笑道:“小弟浮萍断梗,落魄无成,为世所弃久矣。设有佳人,粤中岂无王谢?乃舍咫尺之甜桃,而觅千里外之苦李,真奇闻也。不知是谁闺阁,有此异举?乞明见教。” 马岳见大厅上人众,因说道:“此事情关儿女,不便宣言,乞一秘室,好将底里上陈。”花天荷遂起身把马岳邀到书房之中坐下。马岳方言道:“敝友赵天爵,号人虎,现任参府。只怕花爷也知道。他有一位千金小姐,生得千娇百媚,美貌异常。今年方一十六岁,况又识字知书,下笔成文,不减才子。就是赵敝友往来文移笔札,皆出其手。赵人虎夫妇爱之如宝。许多同僚贵介求婚,因嫌武夫粗豪,不入其眼,所以一概谢讫。赵小姐说,去春曾在花田看花,遇见花爷。因见花爷青年儒雅,自是玉堂贵器,遂矢志于天,达知父母,愿结丝罗。敝友赵人虎喜其得婿,急急禀知总戎,求总戎作伐,而花爷忽又为高天之溟鸿矣。赵小姐因婚姻不就,竟一病恹恹,至今不起。赵敝友夫妻百般医治,苦口宽慰,只不能好,岌岌乎有性命之忧。他夫妻惊慌无措,因访知小弟曾追请过花爷,知道花爷的来踪去迹,又访问花爷的旧役,说花爷同一位柳相公回来了,故再三恳求我小弟,求追寻花爷,成全此一段良姻。今幸天缘凑合,恰遇花爷在此。若此处不遇,小弟直赶至浙中寻访。乞花爷念赵小姐一双识英雄之目,并一片愿托终身之诚,怜小弟千里奔走系足之劳,并体赵敝友作父母爱女择婿之意,慨然允从。至于赵小姐容仪之美,想花爷已于花田中见其大概,不待小弟之重赘也。不知花爷意中以为何如?” 花天荷听了,心下明知是柳青云之事,错认了他。正想要替柳青云作伐,恨无门路,恰恰来说。便乘机说道:“去春曾在花田见一女子,窈窕出众,每每动好逑之思。但只恨天各一方,无路访求,故至今尚勤反侧。今依马爷说来,想此女正是赵参府之令爱也。既承不弃,欲以琴瑟相从,不啻孟光之愿配梁鸿。况小弟正四海求凰,有美如此,岂不愿归玉镜?但有许多不便,不知马爷可能为我周旋?”马岳道:“只要花爷亲口允了亲事,任凭有甚疑难,无不从命。”花天荷道:“第一,是小弟不愿在总戎名下作官,若写我花栋的名字,到赵家去纳聘为婿。未免总戎得知,又要来缠绕,意欲改一姓名,且以一物先纳了聘,使彼此安心。稍延一二年,待总戎忘情于我,那时节便悄悄来行大礼结婚,便不相碍矣。不知马爷台意以为如何?”马岳听了大笑道:“这有何难?赵小姐意中,只要花田中那看花之人,便完了他的心愿了,又那管他姓张姓李。这个一任花爷去改。赵小姐今年才交一十七岁,只要一物作聘,定准了,便迟一二年结亲,又有何妨?都依你,都依你。花爷快收拾聘物,待小弟速速回去,好与他们报喜,也不枉小弟一番跋涉。” 马岳来时,老家人早已报知杨夫人,花爷有客到了 遂备出酒肴来待客。花天荷与马岳同饮,饮酒中间 花天荷因问起峒贼之事近日如何?马岳道:“前番峒贼出劫,被伏兵胜了两阵。故峒贼知道总戎识他的路径,心下害怕,不敢出来。一时传总戎用兵如神,故此平安多静 前日偶然又有几处峒贼出劫,总戎不知为何又探不着伏兵之路。竟被峒贼得利,满载而归故近来又时时报贼出劫。总戎又依旧弄得没法。只怕后来还有大失利之时,花爷何不入广去作一番事业?花天荷道:“非是小弟不愿作番事业,但见总兵胆小无才,终须致败 故不欲为他所累耳。”饮罢,马岳辞席,又叮嘱道:“花爷速速打点聘物,小弟明日一早就来领取要行,恐赵敝友为他令爱之病悬望之至。”说罢方才别去。正是: 尽知君子思贤配。淑女何尝不慕才。 父母一心爱儿女。冰人千里有安排。 花天荷送了马岳去后、回到书房。因吩咐一个书童道:“你可入去禀知太太,说我问太太,可有留下为你相公定亲用的贵重之物,要借一件用一用。”书童入去见杨夫人,就把花天荷之言—一说了。杨夫人听了,心下沉吟道:“他借聘物何用?莫非又别定亲?”又想道:“他既别定亲。为何又要借路儿定亲之物?纵不然代路儿定亲,路儿又不在家,岂有不说一声竟代他定亲之理?”再三猜度不出,然知花天荷是一个作事老成之人,必不差错,只得来把留下要与柳青云定亲用的一对碧玉连环取出来,恐书童不的,因又吩咐老家人拿到书房来交付花天荷。又问花天荷道:“这聘物果然是花爷要么?花天荷道:“正是我要借用一用”接在手一看,见是一对碧玉连环,乃大喜道:“好一件贵物,甚是合宜。”因收下了,竟不说何作用。老家人回覆杨夫人道:“碧玉环正是花爷要用。”杨夫人问道:“你可知他要作何用?老家人道:“这花爷作事神出鬼没。那里与人得知?太太只管放心,料无差池。”杨夫人尚在猜疑。不题 却说花天荷有了聘物,遂买一个销金礼贴 就写了小婿柳路的名字在上面,包裹得停停当当,等他次日马岳来时,吩咐与他道:“客中之物。聊以此代红丝一缕,烦马爷致意。”马岳见是对碧玉连环。乃贵重之物、满心欢喜道:“此物一到,赵小姐的沉疴立起矣。”又见礼帖上写着柳路名字,又大笑道:“花爷这姓改得甚妙,不是花便是柳了。”花天荷又叮嘱道:“马爷回去万万不可言我花栋改名。若说是我花栋改姓,便生许多议论、只说是那日花田看花之人实实姓柳 这一件事就完了”马岳道:“这个都在我心上 学生知道,不须花爷吩咐。遂将礼书井玉连环用一皮匣收拾好好。方谢别上马而去 正是: 认错何曾错,言差却不差。 一条平坦路,莫道是歪斜。 马岳得了聘物欢喜而去不题 花天荷以为全了柳青云作伐之信。也自欢喜。只有杨夫人心下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 柳青云又不在家。无人商量,只得细细对女儿说了,道:“前日兄弟说你的姻事已与他说了,他为何今日又借聘物去定亲?定亲之物送去,便自然受了、为何又说是借用,终不成既定了人。还取得回来么?此事作来甚是糊涂。不知何意,莫非疑你兄弟与他议的婚事不确,故他又去别定?蓝玉小姐道:“我看这花生乃一至诚君于,若有成议,决无失信之理。母亲但放心,不须过虑。”杨夫人道:“我也知道他为人不苟。但昨日明明借物定亲,因此上我才放心不下。” 踌躇了几日,忽柳青云考完回家,杨夫人略问考场事。就把花天荷借聘物定亲之事,细细与他说了,道:“不知此是何意。定是你前日姐姐之事说得不明白,故他又生别想。”柳青云听了也吃惊道:“这事为何?遂忙忙走到书房来见花天荷,说道:“兄好信人也,小弟方别数日,怎么就忘了前言,又别定婚耶?花天荷大笑道:“小弟定亲。正为不忘前言。兄不谢我,反责我,何啧啧也?柳青云道:“兄定亲大事,小弟安放阻当?但兄前言必欲面貌【与小弟相同者方娶,今所定之人,见耶?未见耶?果与小弟相似者,则恐未然也。”花天荷道:“愿与兄相似者,小弟之志也 兄又未发此愿,何足怪也。柳青云道:“兄既守约,则前日为何又遣温家之玉镜?花天荷又大笑道:“兄之话一发好笑。难道为小弟守约,竟要令天下人皆不遣聘,连兄也不许行聘耶?柳青云道:“正为兄行聘爽约,教小弟诧以为奇。若天下人与小弟行聘,小弟又何敢多嘴?花天荷又笑道:“兄一个精细人,为何专说糊涂话?若是小弟行聘。小弟虽在穷途,岂无一物?而必欲假兄之碧玉连环耶?柳青云听了,低头暗想道:“正是耶,他定婚为何用我之物?若为别人定亲,一发不当用我的聘物。若为我聘,除非是花田女子。但花田女子家世尚未访清,他就同我来了,岂有路隔千里外,又无依无固,而突然以一物行聘之礼?真令人不可测。”因笑对花天荷说道:“兄台吞一半,吐一半 深微作用,小弟粗浅之人,如何忖度得出,徒使人闷闷。乞兄明以教我,何如?”花天荷笑道:“小弟吞一半,吐一半、使兄闷闷,兄便自知。若兄前日许小弟作伐。又许变作女子嫁我,吞一半,吐一半,何不管小弟闷杀耶?兄若要小弟说明今日之事,小弟亦求兄将前日所许之事见教个透彻。” 柳青云听了,不觉大笑起来,道:“兄台原来为此。故设此疑关奈何小弟。但小弟托兄之事虽未说明,那字字实情,俱大可表。至于兄不视小弟为何如人。乃故作无稽以相戏。殊觉不情。”花天荷道:小弟未尝不情,若吾兄此言方可谓之不情、柳青云道:“小弟为何反是不情?”花天荷道:“兄之言,既可矢之天日 何以见小弟之言便不可失之天日?便为相戏?前谓小弟与兄相戏,犹朋友之常,可也。小弟向老伯母处借出碧玉连环以为聘,岂亦敢相戏耶?”柳青云道:“兄既如此说,所谓聘者,必别有所主,小弟不复问矣 至于小弟作伐之事。兄亦不必问 若虑不确,即求以一缕为江皋之赠可也。其人好丑,仅如小弟,若过求之,则非小弟之罪也。”花天荷道:“兄既不肯明言,小弟亦不复再问矣、但云纳聘,纳于何所?亦乞示知。”柳青云道:“要兄纳于小弟,小弟固不足取信于吾兄。仁兄竟面纳于家母处,家母若受之,则未有敢欺犯吾兄之理矣。”花天荷道:“老伯母若肯受聘,小弟万万不疑矣但定婚一番,纵不深穷底里,而名姓亦须稍挂于胸中。”柳青云道:“既有人,岂无名姓?性蓝名玉,就明对兄说也不妨也。花天荷道:“既承兄教,则谨受命矣、但愧在客中,无黄白之物可以作红丝之不迷,奈何?柳青云道:“淑女所慕者,君子之人与君子之才耳,岂在金银?聘物不论贵贱轻重,且要为兄心爱则可也。花天荷想一想。道。珠玉玩好,小弟素不珍爱。锦绣罗绮。从不留情。所供朝夕者,唯断简残编。而今且弃去。四海空囊,岂堪作温家玉镜?唯天台老人赠小弟一册,谓小弟功名、婚姻皆在此中。今虽功名、婚姻不知何在。然此册实小弟所重,不知可以充作红丝否?柳青云听了大喜道:“此册乃仙人所赠。无价之宝。不但胜于温家玉镜,又过于捣玄霜之玉杵矣。妙不容言。但择一吉日纳之可也。”二人议定了。各各欢喜。正是: 淑女从来怀吉士。良人自愿赋桃夭。 赤绳已许缠双足,乌鹊何愁不渡桥? 柳青云既与花天荷议定了择吉纳聘,便忙忙进来报知母亲道:他借聘物不知何用,再不肯说明。但姐姐之事已言过,择吉日就纳聘为定了。”杨夫人道:“我所虑者,只恐他别有所定。便弃此盟。但既肯行聘礼。定你姐姐,则他别聘之事或是代人。便不要管他了。”柳青云道:“孩儿也替他这样想,但他言客中无甚重聘,止有一册,乃仙人所赠,是他的至宝,情愿行过来以为定聘。”杨夫人道:“这都不必论,只要定准便是了。”柳青云道:“定倒定了只是有一说,说与母亲知道:“杨夫人道:“还有何说?柳青云道:“花天荷亲来纳聘时,母亲只消若惊若喜的糊涂收下了,断不可分清理白,说出是姐姐来”杨夫人道:“此事为何?”柳青云道:“这花天荷看得功名太轻,诗酒为重若早作了婚事,与姐姐诗酒为机,便恐功名的念头愈淡了。不若且隐隐约约,只勉励他乌纱作亲,他自留心青紫。”杨夫人听了道:“我儿这也说得是,我知道了。” 过了几日,果着人选了一个好吉日,与花天荷说知。叫花天荷又带着人穿了吉服。又将一幅红锦把册子包了,叫小雨捧了,亲到后厅来。厅上早已结彩铺毡。杨夫人也穿了京兆三品夫人的吉服。柳青云是儒巾蓝衫陪着。花天荷直入后厅。杨夫人接着,花天荷到了厅中直立着,请杨夫人居上。杨夫人(的这受了四拜,花天荷让)略略推辞。就似岳母待婿一股,竟半答半不答的受了四拜。花天荷拜完了 亲自双手捧过册子来,送与杨夫人杨夫人也亲手接了。交与仆妇,放在厅中案上。花天荷又拜了两拜、然后(与)柳青云同花天荷也对拜四拜 拜毕。留茶、茶毕,柳青云就邀花天荷到厅旁一间内书房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