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图缘 - 第 3 页/共 7 页

从前作过亏心事,王法齐来不肯饶。 赖秀才被革去衣巾,不思自己作恶,转恨柳家。又暗暗寻他的衅端不表。 且说这柳京兆的夫人杨氏,一胎生了二个,一男一女。女先一个时辰生的,是姐姐。男后一个时辰生,是兄弟。姊弟二人是同胞而生,生得身材面貌就如印板印出一般,一毫也无差别。若不分男女,抱在一处,竟认识不出。又皆珠光玉润,俊秀风流。柳京兆珍之如宝。姐姐取名柳烟,别字蓝玉,兄弟取名柳路,别字青云。到了七、八岁上,姊弟二人一样聪明异常,教他读书识字,到目便知。请先生来教书,柳路是明读,柳烟是暗读,到了十一岁上,姊弟二人文理俱通,柳京兆愈加欢喜。儿子教他习学举业以继书香,不许旁及诗词,女儿习举业无用,教他学作诗词,以为香奁咏雪之资。到了十四岁上,俱大有可观。柳路正欲赴考,不幸京兆亡故了,守制三年,未免悲哀妨业。到了十六岁上,一个老成业师又死了,杨夫人要再请一个先生来坐馆,却访不出老成先生,故此因循下了。杨夫人恐惹是非,终日便止许姐弟二人在内室互相师友,一刻也不放柳路出门。 柳路又赋高洁之姿,看人不上,从不交结一友。到十七岁,服已满了,才交十八岁,闻知有宗师将临,柳路打点要考,杨夫人恐这两年自读荒疏,又要请个名师来教他。自有了这个信传出去,故赖秀才闻知,就荐皮秀才要来坐馆胡缠。杨夫人叫老家人去访,访知是两个无赖秀才,故一力辞了。两人怀恨,故告此谎状,希图诈骗。杨夫人知道,舍不得儿子出官,因杨夫人兄弟是个举人,曾作过一任知县,今闲在家,却在府城中住,离县七十里,只得差人去请他来,到县说分上。但路远一时不能到,恐怕差人需索,无人搪抵,只得把柳路藏在内面,只叫老家人答应。又恐怕两秀才怀恨,叫差人作恶,老家人搪抵不来。正是忧愁危急之时,不期凑巧恰遇着花天荷来游园,竟挺身认着柳路,跟着差人去见县官。 杨夫人与柳路、柳烟听见此事甚奇,又惊又喜,急急叫老家人随去打听消息。老家人去后,杨夫人母子放心不下,又叫几个家人去暗暗打听。吩咐道:“若有消息,即快来报我。”家人去不多时,早有一个走来报道:“这花相公到县堂上,跪也不跪,竟冲撞太爷,说他糊涂,错拿了人。于今打差人了。”杨夫人听了又愁起来,道:“既知道错了,打差人,少不得还要拿正的。这番来拿,差人被打,一发要狠了。”正说不完,只见又一个来报道:“好了,好了!那花相公将我家的冤屈细细对太爷说明了,太爷就叫原差把两张牌票取出,竟一笔消了。”杨夫人与儿子女儿听了,俱大欢喜道:“这花相公,怎肯如此用情,怎这等有力量?”隔不多一会,又一个来报。杨夫人先问道:“听得牌票都消了,果有此事么?”来报的道:“牌票果消了,只因消了牌票,众秀才不服,都一齐走上堂来,与太爷与花相公厮闹哩。”杨夫人道:“秀才们怎敢如此撒野,公堂上可以厮闹的?”正说间,忽又一人来报道:“众秀才于今都拥着花相公,出县外去厮打去了。” 柳路听了,因跃跌脚道:“此是我拖累他,他一个人,如何打得过许多秀才?”因对杨夫人说道:“待孩儿出去帮他。”杨夫人道:“休要胡说,你走路还没气力走,出去只好送与他们去打罢了。”柳路道:“纵打孩儿也是该的,这位花朋友被打,一发无辜,良心上怎么过得?”杨夫人道:“只好快快催几个人去相帮。” 母子正在算计雇人,忽又一个家人,笑嘻嘻走来报道:“到看这花相公不出,斯斯文文一个人儿,动起手来,转有些斤两。左一拳,右一脚,把这些秀才们都打得头破血出,叫苦连天,又去禀官了。”大家听了,方觉欢喜。柳路因说道:“如此看来,这花朋友定是个英雄豪杰了,但不知是那里人,到此何干?”柳烟道:“也须叫人去访问明白了方好。”又隔了一会,老家人方回来细说道:“原来这花爷不是闲人,乃是奉诏至两广总督处献策破峒贼的。因他献的策好,在总督府做了一个幕府监军,故太爷十分敬重他,听他分上,竟把状子消了,真万分之美。只恨众秀才不知局,拥了一阵与他厮打,我十分为他胆寒,谁知这花爷到底是个武官,也不费一毫力气,竟将众秀才打得落花流水,不成模样。故连太爷也主张不定,只得出文书,申详到府里太爷处去了。不知后来怎生结局?我想起此事,都是我们带累他,他明日申到府中,我们如何丢得下,须跟他去看个下落,再作区处。”杨夫人道:“正该如此。你明日带了些盘缠早去。”柳路道:“倘能完事,必须要请他来家,谢他一谢方好。不然,我们竟是土木了。”老家人道:“他因要见相公得极,故坐着不去,为此遇着差人,算出这些事来。”柳路又问道:“这花爷不知多大年纪?既有力气,打得倒许多秀才,想是个武夫了?”老家人道:“这花爷年纪只好二十来岁,甚是俊秀,好不斯文,说话蔼然和气,儒雅风流,全没半点武夫之气。”柳路道:“既儒雅风流,必定读书,一发要见他、谢他了!”老家人道:“怎么不读书?要见相公,不能相见,信笔题了几首诗,叫留与相公看,现在书馆中,因乱哄哄几乎忘了。”柳路道:“原来又题下了诗。”因叫馆童快取来看。 只因这一看,有分教:感恩不了又害相思,两下留情何曾见面。不知见了诗,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三生知己奔走粤中 二美怜才徘徊花下 词曰: 一片深情如月满,挂肚撑肠,堆在人心坎。若不驱驰致诚款,负心罪重如何敢? 只道看花心已散,不道春心,冷面温教暖。相逢何事被牵缠?只为笼儿见曾罕。右调《蝶恋花》 话说柳路听见老家人说,花相公有诗留下,忙叫馆童取来与姐姐同看。只见是十首五言绝句。未看诗先看字,已觉龙蛇飞舞,勃勃动人。再细细看诗,见诗意俱致欣慕主人之意,不觉称赞道:“原来这花朋友,又是一个才子,不独这十首诗字字清新微妙,而其爱慕兄弟的一段深情,己觉殷殷见于纸上。如此之人,必得一会方妙。”蓝玉小姐道:“这花生,观其诗才,自是青莲一派;观其用情,比桃花潭水还深;观其用侠,直在朱家之上。又未识吾弟而注意吾弟,若芝兰之同心,如黄鸟之求友,其必有所取也。而吾弟若漠然应之。岂不令芝兰黄鸟笑人?就是会他,也要有些才情,使他生敬方妙。况未必便能会他。”柳青云听了,哑然半晌道:“姐姐说得甚是有理,却又将奈何?”蓝玉小姐道:“他既题诗十首忆吾弟,吾弟也须和十首答他。就一时不能会他,也使他知吾弟也是诗礼中人,也还好看。”柳青云道:“若得和十首答他,方不负其美意。但姐姐知道父亲有诫,不许兄弟学诗。今日如何和得他诗来?除非姐姐代兄弟和之方好。不知姐姐可有此兴否?”蓝玉小姐道:“和诗不难,但恐被他知道不便。”柳青云道:“谁向他说?他怎得知?望姐姐代兄弟装些体面。”蓝玉小姐原已有和诗之意,见兄弟央他,便不推却,道:“既是如此,待我和来。只怕未必有花生之妙。”因叫侍儿取文房四宝来,信手和诗十绝: 其一 春风何处来。似逐桃花片。坐令一室中,忽尔开生面。 其二 资深曰切玉,气合曰断金。断切何以利,止此一片心。 其三 既已千里至,奈何咫尺空。徒从珠玉里,拜沐君子风。 其四 相识未曾结,结交未有行。何似桃花水,流出一性情。 其五 眉柳岂须种,笔花不用栽。大都妙丽质,自有奇异才。 其六 玉楼金屋小,甚是凤凰巢。君子不云贱,清风别自高。 其七 春水皱一池,了不关君事。弃李代桃僵,自是不平志。 其八 气以文相通,困以武相济。管中窥一斑,已识文武器。 其九 文光宜吐祥,侠气始称瑞。等闲芝与兰,区区何足贵。 其十 黄鸟在高树,其声一何娇。大都求友急,关关复交交。 后写: 花天荷文兄,偶过荒斋,正愧避祸失款,乃蒙属意留题,不啻朗月照于屋梁,春风袭人怀袖。 一诵读,而千里宛如觌面。但恨作恶生魔,不容亲炙,聊抱惭步韵,用代面谈。倘邀半面, 缘胜三生。闽人柳路属和。 小姐和完,青云看了,不胜大喜,道:“得此,光辉愚弟多矣。”就要用图书封与老家人。小姐道:“闺中字迹付出不便,还须吾弟录过一遍。”柳青云道:“姐姐的笔迹与小弟的相去不远,那里便看得出?”小姐道:“虽看不出,却终有分别,未免非礼。”柳青云道:“也说得是。”遂另取一幅花笺,就细细写了,用过图书,封件付与老家人,道:“你明日须起个早,暗暗跟着花爷到府,看府中事体如何。若事体完了,必须请他来一会方妙,若他回去的路便,不肯枉道而来,可将此和诗送上,看他有何话说。”老家人领命而去。 直到第二日尽夜,方来回复道:“原来这花爷是广西总督重用的幕府监军。因议论不合,不愿作官,走了回来。不期督台知道,星夜差了许多兵丁来追,此日刚在府中赶着了,因公务紧要,立刻就请了回去。我见他去得要紧,知留不住,只得把相公和的诗递与他,就说相公要与他一会,花爷道:我急要会你相公,但军事紧急,万万停留不得。匆匆上马,连这和诗也不及看,只说道:多多拜上你相公,后会有期,料不甚远。众兵马便催促去了。” 柳青云因向姐姐说道:“他在兄弟面上用许多倩,小弟若不亏姐姐代我和他这几首绝句,便觉太没人物了。”杨夫人道:“这也罢了,但不知这些众秀才又如何了?”老家人道:“众秀才,太爷恼他黜辱职官,要申文学道,黜他的前程哩。”柳青云道:“府尊既要申学道,黜他的前程,他自然不敢再来作横了。”过不得几日,府中果发了一张告示到县中来,叫送与柳衙张挂。县官见府尊用倩,因也出了一张告示,差人同送了来,上面写的都是不许强梁侵害的意思。杨夫人并柳青云看了甚是欢喜,一面谢了差人。细细访问方知都是花天荷的用情,母子们不胜感荷,每日在家念颂,不曾去口,不题。 且说赖秀才作了一场恶,毫厘不曾伤损柳家,倒白白把自己的前程坏了,百般怀恨。欲要寻事,与他明作对头。又因前程革去,况府县皆告示护持,料也对他不过,只暗暗要借事生端来害他。一日,在县前看见有两个差人捉了一个贼,在那里投到,因县官尚未坐堂,都在那里伺候。内中有一个差人是赖秀才认得的,叫张元。赖秀才因悄悄叫他,问道:“此贼是那里捉来的?”张元道:“就是本地捉来的。”赖秀才听说是本地,就动个念头了。因扯了张元到旁边说道:“我有个仇家,若肯带他一个名字,包管大家有些好油水了。”张元道:“若果有些意思,莫说带一个名字,便带十个也不难。”赖秀才道:“果然带得,不但有油水,包管这油水十分肥腻。”张元道:“赖相公,果是真么?”赖秀才道:“怎么不真?”张元道:“既是真,待我与他透个风儿,看他如何?”因走到贼面前,悄悄的言了半响,方来回覆道:“赖相公的话已与他说明白了,他说须要大家得些财利方妥。单单替你出气,却使不得。”赖秀才道:“自然有利同分,若无利,不但他不肯,连我也不作了。”张元道:“既是这等,快说是谁?好叫他熟记了,等官出堂就报名字方好。”赖秀才道:“不是小人家,就是柳府尹的公于柳青云。”张元道:“我听得说这柳公子年纪尚小,又是贵家,怎好扳他同去作贼?”赖秀才道:“只说是窝家就够了。他人小胆怯,必定自然拿银子来买嘱,岂不是利?连官也未必见得成。”张元听了,方欢喜道:“说得有理。”随与强盗说明,又叫赖秀才与他打一个照面,意会定了,这强盗进见县官,果称柳青云是窝家。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青云在家,细细想道:“这花天荷与我并无半面之交,只在园中坐得一坐,便作诗深慕于我,诗词又如此郑重,我的祸患又任劳任怨挺身担承,临行又嘱托府县出告示照顾。如此恩情,就是父母至亲也不过如此!可谓神交之知己矣。他用了这番深情,我柳青云一毫殷勤也不曾致得,此心何以得安?我思闽中到广也不为甚远,意欲自去谢他一谢,也见得我不是草木。”杨夫人道:“谢他一谢固好,但你年纪小,从未出门,怎生去得?”柳青云道:“母亲不要把孩儿养娇了,后来作一个无用之人。说起来这花朋友也长儿子不多,他早已自浙出闽,至广献策于军门,作男子汉的事业了。孩儿此去,只一谢便回,不过一月半月之程期,又没甚干碍,怎去不得?”杨夫人道:“路途中风霜劳顿,你又不曾经过。况两广地方宽大,那里去寻他?”柳青云道:“道途劳顿,少年正宜经历。他一个幕府监军,是督府有名职官,何愁没处寻他?母亲但请放心,孩儿拼着一月工夫,再无不回来之理。”杨夫人阻他不住,只得打点行李,叫老家人又带了两个书童,跟随前去。临行时,姐姐又嘱咐道:“我看这花生是个怀才抱侠有心之人,兄弟见他须要留心,不可被他窥见底里。”柳青云道:“别的犹支持得住。只怕他看了姐姐的诗,若要小弟再作,便要出丑了。”说得姐姐也笑起来。因而起身去了。正是: 感知无可道殷勤,千里奔来一见君。 义气岂容人独占,要将肝胆两平分。 柳青云带了老家人、书童,一路往广东而来,且按下不表。 却说花天荷被桑总戎赶回,虽然厚礼相待,只言到捣巢奇计,便胆小不敢举行。又因此贼时有劫掠,皆是花天荷图策上的方略,断了归路,往往失利,不敢出来,一向地方清静,桑总戎愈觉疏懒下来。花天荷见此光景,不能成其大功,正思量仍旧逃回,奈一时不得其使。每日无聊,只将柳公子的和诗细细赏玩。 这日正在那里翻阅,忽投进一个名帖,说是福建柳公子来拜见者。忙把名帖一看,见是眷小弟柳路,心下又惊又喜,道:“他怎肯到此?”急出来相迎。才走到厅下,早见老家人站立厅外。因问道:“你主人差你来的么?”老家人道:“小主人现在门外。”花天荷喜出望外,忙欣欣迎将出来,只见是一个少年,恭恭敬敬立在门外。定了睛一看,只见那少年生得十分俊秀风流。怎见得,有诗曰: 车载谁家白面停,问衣正紫问年青。 似将秋水分眉目,宛若春风赋影形。 秀气疑从珠玉吐,文心不借剑书灵。 若教并立方颜色,卫玠潘安也不宁。 花天荷看见柳青云,亭亭如玉,喜之不胜。忙上前半若拱,半若携,道:“柳兄岂从天上降耶?”柳青云道:“小弟匍匐而来,今得望见颜色,可谓到天上矣。”二人说笑着同到厅上,花天荷正要与柳青云施礼,柳青云早叫老家人下面铺起红毡,上面设了一座,因说道:“小弟蒙仁兄未面神交,保全祸患,老母与小弟合家感佩不尽。因前命老仆屈仁兄过舍,少致殷勤,不期仁兄又以军务紧急,匆匆而回。小弟日夕寝食不安,故特来拜谢,乞仁兄台坐,容小弟稍一叩首,以表寸心。”花天荷道:“偶过贵府,实出无心。小弟因慕兄才美,不觉留连。即公庭辨白,止不过一时游戏,非朱家剧孟之为,又有何功,劳青云兄不远千里,如此郑重?言之有愧。况蒙吾兄一顾,胜于百朋,小弟正欲一拜,以明感谢。”二人推让了多时,对拜了四拜,然后分宾主坐定。 柳青云说道:“小弟不才,不能上进,自先父见背,往往受人之侮。前日若非仁兄大力,未免被凌。小弟今日之来,虽为感谢前恩,实久仰仁兄才高学富,欲傍依几席,少希指教。倘能叨窃余绪,有所成就,则仁兄惠弟之恩,又不在一时,而在终身矣。”花天荷道:“仁兄休得太谦。小弟前日在尊园小作,偶尔写意,原无心敢索和章、不期过蒙和教,吐词香艳,用意深婉,使人诵之自惭形猥。仁兄具此美才,乃反自谦,非相知矣!”柳青云道:“小弟求教,实出真诚。仁兄若如此反言,是拒绝小弟也。”花天荷道:“这且慢说。既相知,一见梦想得安。且作平原十日快饮,再言其他。”遂起身携柳青云并入内室去饮酒。又吩咐老家人把行李也取进来了。 二人到了内室,左右备上酒来,二人对饮。饮中先论些文章诗礼,次言些世务人情,又说些花柳之趣,又道些山水之情,一言一答,二人讲得投机。直饮到半酣之际,花天荷忽笑说道:“小弟有一言,近于唐突,不知可敢请教?”柳青云道:“相知谈心,倾倒如此,有何忌碍而不可言?”花天荷道:“兄台既不罪小弟,小弟请妄言之。小弟闻古今文人中,美男子至潘安、卫玠可谓至美矣,以小弟今日看来,那能有兄台之美?”柳青云笑道:“花兄何言之太过?小弟虽感父母遗体,略似人形,怎敢比拟古人?”花天荷道:“小弟实不是谀悦仁兄,亦不是亵渎仁兄,但思天地间阴阳之妙,造化之功,至于禀赋仁兄而极矣。古人云:秀色可餐,小弟今日与仁兄对饮而如嚼冰雪,只觉有秀色在内,竟不知醉矣。”柳青云道:“小弟闻兄台之言,犹如饮醇,不觉醉心矣,又不胜杯斝奈何?”二人相顾而笑,洗盏更酌,直饮到酩酊之时。花天荷看着柳青云,大笑道:“仁兄饮后,红潮登颊,白晕侵肤,正所谓天生的好红白,此中定受灵异,有不可以人事论者。不然决不能秀美至此。”柳青云此时已入醉乡,不觉失言道:“实不瞒兄说,家母怀妊时,曾梦上帝赐他一个并花的石榴,因受而吞之,遂生下愚姊弟二人。”花天荷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如何?我说是异胎!” 因问:“这样说,还有一位令姐了?”柳青云见问,方知失言,因赖说道:“小弟止一个人,如何更有一个?”花天荷不在心上,以为听错,也就罢了。 柳青云告酒止。花天荷道:“同在客邸,本当抵足而眠,但兄生得太美,恐犯嫌疑,故不敢耳。”因叫人送到书房中去歇。柳青云道:“感兄相谅。”遂去宿了。正是: 须知骏马为龙种,早识明珠出蚌胎。 不是梦吞花果异,如何生产美人才? 到了次日,花天荷与柳青云说得投机,便行坐相随,一刻也相离不得。或是寓中谈饮,或是廓外闲游。这一日,花天荷因说府城之西,有一个地方,名叫作花田,当日曾有一美人死葬于此,后来生出一种素馨花,香美异常,今正花开,不可不去一看。二人正打点去赏玩,已出了门,忽总戎处有甚要紧之事,立唤去商议。花天荷没法,只得向柳青云道:“兄可先去,小弟公事一完即来奉陪。”说讫,即被衙役立逼着去了。柳青云只好带了老家人与童子,先往城西来。到了花田,果然一望皆花,香美异常。正个是。 一阵疏疏一阵浓,不夸青紫不夸红。 莫言香色馨还素,种自冰肌玉骨中。 柳青云见素馨花香美可爱,遂在一株大柳树下,步来步去的倘佯观望。此时看花的游人三三五五,往来不绝。柳青云独赏多时,花家备酒的厨役因禀道:“酒已有了,老爷不知几时来,柳相公先请用一杯何如?”柳青云以看花有兴,因应道:“也使得。”厨人遂张起幕帐,设了一席在花下,请柳青云坐饮。方吃了数杯,忽见许多香车侍女,并许多骑马士卒,簇拥着一乘大官轿抬过去,也是看花的。原来这花田一望皆花,甚是广阔。故来游的,有便择地设席作乐,各适其愿,彼此无碍。 只见那大轿到了花盛处就住了,众侍女忙下香车,走到大轿前去扶出一位小姐来,众侍女围住了他各处去看花。柳青云初时只认得是贵家的老成夫人,也不留心去看,不期那女子坐在轿中,从柳青云眼前抬过,一眼看见他青年美貌,独坐饮酒,心下大以为奇。同众侍女各处去看,看了一遍尽不中意,竟走近柳青云坐的花前来观看。柳青云定着眼睛一看,方知他是一少年女子,年纪只好十五六岁。生得正是: 婷婷袅袅又纤纤,翠贴眉梢玉指尖。 不短不长形影俏,无嗔无怒性情恬。 低呼窗下莺儿愧,悄立风前燕子嫌。 若就古今评国色,敢哂西子是无盐。 柳青云看了,心下暗惊道:“我不料天下有如此美丽女子!”便不觉立起身来去观看,又见士卒连连护卫,知是贵家,恐怕惹事,只得捺定情性,坐着偷看。又恐怕那女子去了,坐失机会,甚是着急。却喜得那女子也贪看柳青云。就如柳青云贪看他一般。在花下假作拈花嗅花,徘徊徙倚,却一片心,一双眼,射定在柳青云身上。立了多时,被侍女催促不过,无可奈何,只得上了大轿,依旧簇拥而去。正是: 少年女子少年郎,那得相看不断肠。 往往来来还想望,一声去也各思量。 这边女子才去了。那边早有花天荷一骑马飞也似赶来。看见柳青云独酌花下,忙说道:“小弟失陪了,勿罪,勿罪。”柳青云竟痴痴的坐着,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花天荷把他肩上一拍道:“仁兄为何不言不语。想是怪小弟来迟了?”柳青云被拍,吃了一惊,方才立起身来道:“花兄来了么?早来一刻也好。”花天荷见柳青云神情恍惚,因问道:“兄恬淡人也,为何忽作此态?必有奇遇,何不对我一说?”柳青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小弟之陋质,吾兄见了,尚然谬赞,以为秀美。可惜兄迟来一步,若早一刻来,看见了方才那女子,真是秋水为容,冰雪作骨,便自嫌小弟之形秽了。小弟从来色上看得甚淡,今日被此女子将魂都摄去。故兄到,小弟竟茫然不知。古称燕赵佳人,不期粤东亦有此丽人。”花天荷亦惊讶道:“以兄之美,犹亟称其美,则自然佳丽绝世矣。但不知是谁家女子?”因叫衙役去打听。衙役细细去访问的确,回报道:“方才是赵参将的小姐。今年一十六岁,不但外貌生得齐正,还说他知书识礼,能诗能文。赵参将老爷酬答书札,与人往来移文,都是这小姐代作。”柳青云听了,不禁大喜道:“何如?我看此女子秀美至此,自然聪慧过人,今果然矣。只可恨小弟不才,不能上达,所以视为天渊也。”花天荷道:“一参将之女,未为大贵。以兄之门媚,尚在屈文就武,又何欣羡?这段因缘,兄若属意,包在小弟身上,与兄作伐。但非今日之事,且请放下怀抱,与兄快饮,莫使眼前花柳笑人。”柳青云只得勉强撇开,大家饮酒。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到夕阳西下,方并骑而回。正是: 看花准拟醉花神,不道花前遇美人。 一片身心都被摄,芬芳满袖不知春。 花天荷与柳青云着花回去不表。却言赵参军的小姐,名叫红瑞,生得仪容绝世,聪慧过人。虽有两个哥哥,只晓得骑马射箭,至于诗书,却一字不识。这红瑞又无师友,偏生见了就知,听了便悟,到了十一二岁,早已文理皆通;及至十四五岁,便下笔成文,竟是一个女中才子。凡父亲往来的文移书札,皆是他代笔。父亲珍之如宝。有同僚的武将,要求他作媳妇,见他有如此才学,料想不肯嫁与粗豪,故此不敢开口。故至今一十六岁,尚未受聘。往往游山玩水,题诗作赋,自适性情。父母竟把他作一个儿子看待,听他所为。这红瑞是个有心女子,知道父亲是个武将,没有文人来求他,故每借游赏卖弄才华,为择婿之地。 这日到花田看花,不期恰遇见柳青云人物风流,不觉动了一个择婿之想,故徘徊花下而不忍去。及回到家中,又抛撇不下,只得差一个能事家人,到花下来访问那看花的少年是谁。及家人来访时,见花天荷与柳青云对饮,只认得花天荷,不认得柳青云,故此来回覆小姐道:“这看花饮酒的乃是幕府监军花老爷请客。”红瑞听了心下暗想:“前日爹爹曾说有个花监军,献捣巢之策,为元戎所重,原来就是此人。我看此人是个少年,怎来献策?此中定有缘故,须留心细访,方得明白。”只因这一访,有分教:错刘为阮,冒谢成温。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回 智监军呆折本巧释冤 恶秀才明害人暗吃苦 词曰: 巧是因风放野火。转过风来,不料偏烧我,人被人欺事犹可,自害自兮没处躲。 只道同谋是一伙,暗合机关,作出明相左,虽然人事不无谋,终是天心有因果 右调《蝶恋花》 话说赵小姐误认柳青云是花天荷,要思量访问,且按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与柳青云,看花回来,又明烛对饮。柳青云因说道:“蒙兄雅爱,肝胆相向,何忍言去?但来时曾许老母一月为期,今急急遄归,已逾期矣。如若再迟,恐老母倚闾,又非长兄教弟行孝之道,为之奈何?”花天荷道:“兄不须虑,小弟已打点有成算矣。”柳青云道:“长兄怎生打点?”花天荷道:“小弟想人生贵适志耳。岂可龌龊作辕下驹,随人驱驾哉?明日当同兄作天外冥鸿也。”柳青云道:“吾兄之言谬矣。小弟未生羽毛,尚望风云。吾兄功名已有地矣,少安俟之,或一旦借箸功成,异日封拜,皆掌握中事,奈何复作世外想,毋乃不情乎?”花天荷道:“吾兄有所不知。凡为将,必定有为将之才,而后能成大将之功。今总戎不但无才,即借人之才,而行之无胆,任之无气,岂成大功之人哉?此弟所以欲去也。”柳青云道:“吾兄虽可舍总戎而去,只恐总戎未肯舍吾兄,则去犹不去。又将奈何?”花天荷道:“昔萧何之追韩信者,欲拜之为大将,登坛破楚也。今追监军,到底仍一监军。安有颜面复为追之计耶?弟去意已决矣。” 柳青云听了,大喜道:“长兄果欲去,虽长兄之不遇,倒是小弟之遇也。”花天荷道:“此行在小弟固为不遇,在吾兄有何遇焉?”柳青云道:“俗语有之: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得兄同去,日夕盘桓,则虽不读书,胜于读书矣,岂非大遇乎?”花天荷笑道:“信如兄说,则彼此切磋,则遇又不独在兄矣。”柳青云因问道:“兄此行明乎?暗乎?”花天荷道:“半明半暗可也。”柳青云道:“何谓半明半暗?”花天荷道:“兄之垂顾,人所知也。假托送兄,并辔而行,谁得而阻之。岂非明乎?既出境,就借此长往而不还,岂非半暗乎?再留一纸以辞谢之,彼自脱手矣。”柳青云又笑道:“兄自为去计则妙矣,但兄去而又许小弟之媒妁,不几乎为戏耶?”花天荷笑道:“兄何性急耶?女年尚未及笄,弟去而复来,尚未晚也。”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得大家沉醉,方才宿了。 到了次日,果然叫花灌、小雨收拾行李,只说送柳相公起身。又暗暗留了一封书,细道其留此无益之意,叫衙役等他去后,呈上总戎。自却同柳青云竟倘佯而归矣。正是: 只道牴牾不遇归,谁知正是遇之机。 劝君不必匆忙算,到后方知是与非。 花天荷去了一日不回,便有人报知总戎。总戎正尔惊讶,忽又衙役呈上辞书,书内有一联云: 来也监军,去也监军,监军岂终身之结局;朝言峒贼,暮言峒贼,峒贼无—日之定谋。又说道:“言既无关,去之为贵;在且不用,追又何颜?”桑总兵看见,也觉有些惭愧,不好复遣人追。又为地方平静,只得且丢开罢了。正是: 将军只顾目前过,全不思量后若何。 及到后来撑不住,方知前日事差讹。 按下桑总兵不表。且言花天荷与柳青云二人,一路看山玩水而回,也不计途程,只走了半月有余。方将及到家,柳青云恐家中悬望,因先叫老家人回去说声。老家人才奔到家中,正走入门,早有三五个县中差人在那里乱叫乱嚷,忽看见老家人走来,便一齐拥上前捉住,道:“你躲得好!天网恢恢,一般又走回家。”遂不由分说,将一条铁链来锁了。老家人突然被锁,不知是甚原故,吃了一惊,因说道:“列位休要动粗,有话好讲。我才远路回家,不知为着何事?”差人乱嚷道:“你们自作了盗贼的窝家,难道自己不知,要来问我?”又一个道:“你主仆躲开了这几日,倒带累我们差人吃比。”又一个道:“这且丢开,且问你主人如今躲在那里?快说出来,好捉了同去见官。”老家人一时被捉,没头没脑,竟没得分辨,只说道:“我远出方回,就要去见官,也等我入去回明主母一声,好同你们去。”众差人扯住不放,道:“你入去了不出来,深房大屋,叫我们那里来寻你?”就扯他要走。老家人急了,只得又叫一个家人到面前,悄悄对他说:“主人将到城外了,可叫人去迎着与他说明,叫他且千万莫要回来。且等我去看看是什么光景,再作商量。”说未完,早被众差人扯住道:“我如今问你要主人,你自然不肯说。带你到官,夹起来,不怕你不说。”一面说,一面就扯去了。这家人忙报知杨夫人,夫人听见说柳青云回来了,恐怕一时回家撞见,忙叫三四个家人沿路去迎,叫他且躲在外面,待黑夜回家。三四人直走到城外,方接着了柳青云同了花天荷并马而来。众家人看见,忙上前扯住了柳青云马头,把家中被强盗扳了,说是窝家,因相公不在家,被差人吵闹了四五日,才见郑老官回来,也不容分说,就锁了去,故太太着急,恐怕相公三不知撞了回去,落他每圈套,故叫小的们早来报知,须在城外暂避一避,待天黑了入城,方无人看见--- 柳青云听了,面皆失色,因看着花天荷说道:“这又不知那里火起?”花天荷道:“料无别人,定是皮、赖二人自来寻死耳!”柳青云道:“这是贼情,恐与他无干?”花天荷道:“不是他,再有何人?兄不必着急,此事易处。兄可暂住城外,乘夜而入。待小弟先到府上为兄料理。”柳青云道:“全仗吾兄大力。”说罢。花天荷就带了花灌、小雨先策马入城去了。这边柳青云借一个庵儿住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到了柳家,方下马入去,就有几个差人在那里伺候捉柳青云。看见花天荷入来,只认作柳青云,忙乱哄哄围将上来。有两个认得的,忙止住众人,道:“不要乱动。这是花爷,不是柳相公。”花天荷看见,转笑嘻嘻的说道:“你还认得我?好,好,我正要问你。”就把两个熟差人叫了入去,就叫花灌秤了一两银子,悄悄送与两个差人,道:“些小微意,你可收下买酒吃。”差人道:“小的们无功,怎敢受花爷的赏赐?”花天荷道:“小意思,请收了好说话。”二差人只得收了。花天荷因问道:“这件事是甚么根脚?你在衙门中必知些消息,可通知我,我好寻门路。”差人道:“小的们也实实不知是甚么根脚。但贼情扳害事情,十件倒有九件是从仇恨上起的,花爷明见万里,只要想柳相公与谁有仇便明白了。”花天荷听了,连连点头道:“是了 是了。”因又问道:“这贼叫甚名字?”差人道:“叫作王受。”花天荷道:“那贼如今在那里?”差人道:“现在县监中。”花天荷又问道:“柳家的老家人带去,曾见官么?”差人道:“见是见过,因官府事忙,不曾审。就叫差人领去,明日早堂听审。”花天荷道:“既是这等,有劳了。外面众朋友,烦你二位说声,且请他们暂回。明日早堂审过,若是太平无事,我叫柳家重重谢你列位;若是事不干净,必要柳相公,在我身上还你便了。必不误你们之事。”二差人道:“花爷吩咐,敢不领命。”因走出来叫众差人回去。众差人还要作难,这两个道:“还不快去,这花爷的性子是惹不得的,前番学中许多相公,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莫说你们几个差人。花爷既来。少不得要见老爷的,顺了他,自有赏赐。”众差人听了,只得一齐去了。 花天荷因叫柳家人问道:“你们众人中,有谁伶俐能干,面目生疏些的?可叫一个来,我有事差他。”众家人因去选了一个叫作贾充进来。花天荷看见贾充人物乖巧,甚是欢喜。叫他到面前,悄悄吩咐道:“你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贾充果然伶俐,承应道:“小人理会得。”花天荷叫花灌取了十两一封银子,又称一两散星银子,并交付他。又吩咐道:“此事关系不小,须要留心,一点风声也露不得。” 贾充领命而去,因换了一件旧布衣、一顶破帽子,扮作一个穷人。手中提一瓶酒,又以荷叶包了一包肉食,竟到县监来,央求管监门的放他入去,看个犯人王受。管监门的不肯,道:“他是一个贼,在重监内面。你是他甚人?要去看他,莫非是一伙么?”贾充道:“我与他亲眷,他虽犯了罪,情分上过不去。只得买瓶酒来请他,略表亲情。若不来,恐他见怪。谁无亲戚?怎么说是一伙。”因取出二三钱一块银子递与他,道:“买酒吃罢。”管门的接了银子,因说道:“这等我去问他一声来。你姓什么?”贾充道:“我姓赖。”管门的遂走入重监,叫王受道:“你有个亲眷,手里拿了些酒菜,要进来看你。”王受暗思:“我到此地位,那有个亲眷肯来看我?其非是前日那一窍。”因问道:“你曾问他的姓甚么?”管门的道:“他说姓赖。”王受听了姓赖,知道合局,答应道:“若姓赖,果是戚眷,求你放他进来一见,也是阴骘。” 管门的因开门放了贾充进来,道:“他是重犯,你见见就要出来的。”贾充应了。进去一见王受,假相亲热,把酒肉交与他吃道:“我几时就要来看你,为有些小事来迟了,勿怪。”因见没人在面前,挨近身边悄悄言道:“赖相公上覆你,说柳家那一窍,已讲妥是二百两了。今日已带他一个老家人到官了,候明日当堂审过,只要你出脱他个干净,不要扯出柳公子来,便兑银子了。合同已写定,今日先有十两押契,赖相公叫我来先送与你。”遂把十两一封塞在王受袖中道:“明日千万不要说错了话。”王受捏着十两银子,又见说讲定了二百两,心下好不欢喜。因问道:“我实实又认他不得,明日官府问时,叫我怎生答应?”贾充道:“不瞒你说,这一件事官府里面也是赖相公送礼入去说明白了的。你若恐怕说差了话,只消推在赖相公身上,说这窝赃始末,只求老爷问赖相公便知道了。官府心下明白,只怕连你的罪都要出脱减轻哩。”王受听了大喜道:“这几句话,又容易,又直捷,我只如此说便是了。若去扯柳家,倘驴头不对马嘴,说差了话,触官府之怒,得他几两银子,倒替他挨夹棍。仍便又依他说了。但只是一边事完,一边就要兑银子与我的。”贾充道:“这不消说。若欺心赖你的,当官禀出来。连他秀才革去,也还要问一个徒罪。”二人说得笑起来了。贾充就辞了出来,悄悄回来报知花天荷。花天荷又吩咐道:“此乃机密事,就是太太相公处也不可说知。你可暂避一二日再来,恐怕有人认出不便。”贾充应诺去了。 杨夫人在内,正急得没法,忽闻知花天荷来了,又闻花天荷几句说话,就把差人打发去了,又差贾充出去办事,心下才有些倚仗,方宽了念头,就叫家人办饭,请花天荷到园中书房去坐。挨至天黑,柳青云方悄悄用小轿抬了回来,见过母亲姐姐。杨夫人就把打发差人之事,又叫贾充出去作甚事并不回家,一一说了,道:“你可问个明白来回我。”柳青云忙到书房来见花天荷道:“承兄台布置,自有妙用。但不知吾兄叫贾充那方去了?老母放心不下,请问此事毕竟何如?”花天荷道:“此事小弟已打点停当,包管明日审过,一毫也无事,请令堂老伯母只管放心。若有半点差迟,都在我花栋身上。只管取酒来吃。”柳青云又去回覆了母亲,方来陪花天荷吃酒。酒便吃,柳青云因有事在心,终不甚畅。花天荷见柳青云无兴,吃不多,也就宿去。正是: 漫道千钟醉不休。其如有事在心头。 虽云勉强吞将去。只觉精神不自由。 到了次日,花天荷又叫人到差人家,吩咐老家人见官答话。只等到早饭后,县官方坐早堂,投了文,放了告,差人就带老家人入见。县官因问道:“你是柳路的家人么?”老家人答应道:“小的正是。”县主道:“大盗王受,供称你主人柳路是他的窝家,赃物皆你家人收受,定是真情了。你可实实说来,免我动刑。”老家人忙禀道:“先京兆老主人虽然死了,小主人柳路,系是官家之后,也还薄薄有些产业。小主人日习诗书,今年才一十八岁,颇知礼义,况老主母家训最严,就是朋友中也不妄交一人,怎肯与鼠贼往来作窝家?自是仇家扳害,太爷龙腹中,明见万里。但太爷公庭之下,怎肯信小人一面之词?只求太爷天恩,提贼出来,待小人与他对质。若他认得小人,曾于何年何月何日交付何赃,对得口语不差,小人自甘坐罪。若系仇人扳害,尚求太爷天恩追究!”县主见老家人说话朗烈,即差人到监中提王受出来,怒问道:“你这奴才!自既不良,偷盗作贼,即该自己招承,怎又扳扯平人?你供柳路是你窝家,---”因指了老家人道:“这个老儿,你可认得他是谁?”王受把老儿看了一看,道:“他就是柳家的老家人了。”老家人道:“你见我就说我是柳家家人,你且说我柳家住在那里?我几时见你来?你又将什么赃物窝在我家?既有赃在我家,又是某年某月某日?也须—一说得有根有据,方可陷人。老爷青天在上,我平日又与你无仇,岂可这等信口扳人?”王受因收了银子,不敢咬定,半晌对答不出。县主又把案一拍,大叱道:“怎么不说?”王受道:“窝赃虽是实情,却都是赖相公经手的。太爷只消叫赖相公来一问,便明白了。”县官道:“那个赖相公?”老家人忙上前禀道:“想就是前番告家主在老爷台下的赖秀才了。蒙老爷申到府里,府里审出虚情,申到学院,把他前程革了。有此仇恨,故买贼人来扳害。今幸天理昭彰,贼自供出,求老爷拘来一审,便情弊显然。”县官听了,想起前事,因大怒发签,叫差人去立刻拿来。 原来赖秀才听见今日审柳家家人,满心欢喜,以为害得他好。正在县门外打听,不期差人出来看见,竟一把扯住,将签与他看,道:“赖相公来得凑巧,免得我又到尊府去奉扰,太爷请你。”赖秀才着惊道:“我又不告人,人又不告我,太爷叫我作甚?”差人道:“小的如何得知?赖相公见老爷,自然明白。”因扯了入去 。赖秀才知道走不脱,只得走上堂来,跪下禀道:“生员平人无罪,父母太爷唤生员为何?”县官道:“我不唤你,这贼人王受,与柳家窝贼事情,供称是你经手,你如何推得无罪?”赖秀才听见说是贼人供出,口已软了一半,只睁着眼看王受,一句话也说不出。王受见赖秀才如此光景,不知是甚原由,也只呆着脸没得说。县官看见二人情状,已知分明是买嘱扳害,又知赖秀才前程已经革退,遂大怒,把二人叫都夹起来,道:“快招出实情饶你!”赖秀才虽然作恶,却终在斯文中走动,那里经受得这刑罚?夹棍略一收,早招承道:“小的买扳是实。”因指了王受大骂道:“你这该死的贼囚,我叫你扯别人,为何倒供出我来受刑?”王受也骂道:“你既叫我扳扯柳家,为何又使人来说上下买通了,叫我供出你来?为何又连累我受刑?”二人互相怨骂,都不知是甚么缘故。县官审明王受贼情,赖秀才买嘱扳害是实,叫放了夹棍,各打二十,发下监去,都议徒罪,申请上司定夺。柳路消牌免拘,老家人无罪释放。 老家人得放出来,一场无头脑官司,拼着要吃苦吃亏,不期审得干于净净,放了出来。因同着来看他的家人,欢欢喜喜回家报知,杨夫人与柳路,大家都欢喜异常。但不知贼口里,为何倒供出赖秀才来,是甚缘故?柳青云再三去问花天荷,花天荷方如此长,如此短,说出是叫贾充去弄的手脚。柳青云听了,不胜赞叹,道:“吾兄之妙用,不独免小弟之奇祸,而又使此辈自受作恶之报,可谓痛切之极。”因又入内,与母亲姐姐说了,一家感激敬重花天荷,就如神明一般。柳青云吩咐治酒在大厅上,请花天荷酬谢。杨夫人又对儿子说道:“这花监军既待你如同骨肉,又事事亏他解释。便要算作通家了。虽治酒请他,不为大礼。我须亲见他谢一谢,方显得重他。”柳青云道:“母亲谢他一谢最好,也见得我们知礼。母亲出去相见不便,待儿子请他到后厅来方好。”遂走到书房中,对花天荷说道:“家母感兄台厚德,铭佩难言,相请长兄到内厅去,亲一拜谢,少展积诚。”花天荷听了道:“登堂拜母,知己佳话。小弟正有此心,窃恐疏远,不敢请耳。转蒙老伯母垂慈命谒,不胜叨子侄之荣矣。”即忙起身,叫花灌取出衣冠来穿戴了,叫小雨跟着同到后厅来。杨夫人早已降下红毡,立在厅旁以待。 花天荷走入厅中,先叫小雨移一张椅子放在上面,乃说道:“花栋蒙令郎下交,忝在子侄之列,请老伯母台坐,容小侄一拜。”杨夫人道:“门户衰微,小儿幼弱,易被欺凌,幸蒙花爷大力,前为解无妄之祸,今又脱不白之冤,老身举家叨庇,感不能言,故请花爷一拜,以明感荷之恩。怎敢转劳先生如此郑重。”因彼此谦让。柳青云因吩咐把红毡铺了,东西对拜。花天荷不肯,道:“若如此,是无尊卑了。”毕竟自居于下,请杨夫人位西面东,方拜了四拜。拜毕,柳青云也与花天荷拜了四拜,以为申谢。拜讫,花天荷与柳青云对坐东西,杨夫人下面远远相陪。丫鬟送上茶来,杨夫人说道:“不幸先京兆弃小儿太早,无人训诲,成立甚迟。又不能自求良师益友,故更荒疏。今邀天幸,得承花先生如此提携,感佩非浅。适才小儿说,花先生与总兵相左,无意功名。若能更屈于此,使小儿日夕趋承,得以成就,不独老身知感,即先京兆地下亦当衔恩。不知花先生允否?”花天荷忙答道:“花栋浪迹东西,已蒙令郎殷渥,不啻手足。正难舍去。今又蒙老伯母宠留,安敢逆命?但恐菲薄之才,不能效他山万一为愧耳。”杨夫人听见肯留,不胜大喜道:“既承先生金诺,柳门之幸也。”说毕,柳青云就邀花天荷到大厅去饮酒。只因这一饮,有分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七回 花氏子吞钩饵一段姻缘 柳家郎窃彤管两番酬和 诗曰: 兰爱芝兮芝爱兰,两心难得一般般,止知声气求黄鸟,不料因缘到合欢。 好酒未尝为酒困,贪花每是被花瞒。莫惊莫喜莫嗟叹。世事从来如是观。 话说柳青云邀花天荷到大厅上来饮酒,这大厅上早上下设了两席,二人来到,早有乐人奏起乐来。花天荷看见,大笑道:“何日不饮?今日之饮,因何又作此态!”柳青云也笑说道:“此家母聊表恭敬之意耳,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因安席定位,请花天荷上坐。花天荷又要推辞,柳青云道:“既已成套,必须尽套,兄要脱套,反成套矣。”花天荷笑一笑,只得坐了。左右作乐,不须臾,酒献数巡,乐供数套,已行完大礼,花天荷就推辞了,柳青云就吩咐撤席,依旧到书房中去饮酒。 二人到了书房中,把大衣脱了,促膝而饮,方觉快畅。饮至半酣,柳青云说道:“小弟今年已十八矣,尚未曾游庠,致为先人门第之羞。欲求明师良友,又恨世途险巇,往往有损无益,日坐于孤陋寡见闻之地,将来何以能继书香?今幸吾兄抱贾董之才,又兼下陈蕃之榻,小弟得以提撕,以开顽钝,可谓邀天之大幸也。私心窃虑者,但恐吾兄有时定省,关心室家挂念,一旦欲归,却将奈何?”花天荷道:“小弟堂上严慈,幸有家兄代养。室中尚未有妇,挂念何人?”柳青云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为何吾兄尚未授室?”花天荷道:“不瞒兄说,小弟于此有一痴想。”柳青云道:“吾兄有何痴想?”花天荷道:“不瞒兄说,小弟想五伦中最亲密的莫如夫妇,枕衾相共,饮食与俱。若无温软,梦魂何以得安?使非静好,眉目何以相对?幸遇阿娇,自当贮之金屋。倘遭脂粉污人,又不若诗书独宿。故谨留双足,不敢为赤绳所系。”柳青云笑道:“若如此言,则是虽有孟光之贤,而颜非西子,亦非吾兄之所取矣。”花天荷亦笑道:“不独此也,即有西子之美,而贤非孟光,亦非小弟之所愿。必孟光、西子合为一人,而后小弟方求归玉镜也。所以难耳。故予奔走东西,竟将此婚姻一念置之度外,非无伉俪之深情。但恤天下无有才有貌之女子,使小弟伉俪之情为之一动耳。”柳青云道:“兄台何小视天下?虽美人难得,然以天下之大,闺阃无穷,香奁不少,怎见得就无一人当吾兄之意?吾兄还宜细心访求,焉可久虚中馈。”花天荷道:“小弟亦非小视天下,亦非不留心细访。无论西壁东邻,窥之几遍,即由浙至闽,由闽至广,道路数千,眉稍眼角,并不见一小家碧玉,而况倾国倾城哉?弟虽不该小视天下,兄亦不可看得美人容易!”柳青云道:“所谓美人者,岂另具姿容,别生眉目,有异于人哉?止不过傅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之则长,减之则短,生得身材停当耳。小弟所云美者如此。不知吾兄心中意中,必要如何而后谓之美也?”花天荷笑道:“小弟所云美者,样子倒有一个,只是不好明言。”柳青云道:“若不明言,如何得知?”花天荷道:“明言近于唐突,恐吾兄见怪。”柳青云道:“纵有唐突,亦是唐突美人耳,小弟又何怪焉?”花天荷道:“吾兄既是不怪小弟,小弟敢直言之:小弟私心之所谓美者,必妇人女子有美如吾兄,小弟方甘心谓之美而愿娶也。” 柳青云大笑道:“吾兄志气何其大,而眼孔又何其浅也!譬如欲求骏马,而悬驽骀之图以为招,宜乎其不可得也。”花天荷道:“泰山不自知其高,沧海不自知其深,犹之吾兄不自知其美也。以小弟言之,吾兄之美实不易得。”柳青云道:“小弟美不美,且姑置勿论。小弟初意,原道吾兄只要求宋之子,齐之姜,故不易得。若只要如小弟之陋容,小弟当为吾兄作伐何如?”花天荷道:“小弟前日在广中许兄作伐,兄以小弟为戏言,故今日亦以此言相戏也?然广中之事,实有其人,小弟之作伐与不作,尚未可知。兄何竟以毫无影响之言以戏弟?是兄欺弟也,该罚一巨觞。”因叫筛了酒,送上柳青云。柳青云道:“吾兄疑小弟以无影响之言戏吾兄,故罚小弟一巨觞。小弟若果以毫无影响之言戏吾兄,莫说一巨觞,就是十巨觞亦该痛饮。若小弟实非无影响之言,而吾兄误认以作无影响之言相欺吾兄,视小弟为匪人,则吾兄亦该罚几巨觞?”花天荷笑道:“若不欺小弟,果有其人,果为小弟作伐,莫说罚小弟之酒一巨觞、十巨觞,便顿首阶下九叩以谢过,亦所不辞。但天下岂更有美如吾兄之女子,恰好吾兄所识,又恰为小弟作伐耶?非戏言而何?还是吾兄直饮此一巨觞,免费支吾也。”柳青云道:“饮酒之事系小,欺兄之事所关甚大。小弟岂敢贪杯,而冒欺知己之罪哉?实实有一闺秀,小弟可以作伐,故敢言之。”花天荷道:“凡居琐闱绣阁中,皆闺秀也,非云无人,但恐求如吾兄之美者不能也。”柳青云道:“吾兄若求至美,小弟何敢应承。唯吾兄以小弟作榜样,故小弟敢大胆力任也。”花天荷又细看着柳青云,笑笑道:“兄岂欺我,有或有之,但只恐皮毛近似耳。那能又有如此之秀美者?兄因欲作伐,故敢作此媒人之口,为之夸张耳。”柳青云道:“美亦难言,但有一点不如小弟,则是小弟欺兄也。”花天荷听了柳青云说话,虽也有些嬉笑之意,然于嬉笑中又若凿凿可据,因引巨觞自酌,道:“小弟认真受罚了,到明日若无其人;即有其人,若不似吾兄;即有其人即似吾兄,若不为小弟作伐,吾兄亦当立一案。”柳青云道:“若有一点不似小弟,不应有今日之言,可罚小弟自变作女子以嫁兄,何如?”二人说得大笑。你一杯我一杯,又痛饮不了。 吃了半晌,花天荷又言道:“今日之言,兄与弟俱在醉中。明日酒醒之后,又赖作没有,何以为据?”因叫人取过笔砚并花笺出来,作了一首《柳梢青》的词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