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传 - 第 3 页/共 15 页
却说韩氏,缓步走到艺圃,先令一个使女,去把守门太监唤一个来。不多时唤到面前,韩氏道:"我要偷看师父如何教导他们,你且不必通报。"遂闪进墙门,见天井地下排许多板凳,又钉下竹签,只无碍子卸去裙袄,在那里教郡主和这些子女纵跳。要跳过这些板凳,又随手拔那地上竹签。韩氏掩在隐门的门缝内张着,他们一个一个跳跃如飞。无碍子见有跳不过如法者,又自己跳与观看,口里又说着:"身子先要起得高,然后容易跳得过。"韩氏站得脚酸,遂令报知。无碍子忙入房中,穿好裙袄,出来接见。韩氏道:"师父太费心了。"无碍子道:"也无甚费心,要学这些武艺,须自幼学习,方可成功。"韩氏赞道:"师父实在无事不精,郡主有福,才蒙师父如此教导。
待王爷回庄,自然要来面谢。"无碍子问道:"王爷有信回来了么?"韩氏道:"已早回汴城,只在这几天也自来庄了。"又见堂中摆了四张小桌,每桌上俱摊着书,又问道:"他们还要读书么?"无碍子道:"这那叫读书,不过教他们先识几个字儿罢了。"韩氏复令瑶华到身旁,问道:"你好生学着,不要讨师父打骂。"瑶华答应了,又问:"你裹了脚了么?"瑶华道:"用布缠了好几日了。"那八个子女们,也叫过来看了看,都吩咐了话,遂又令使女传知那边说:"我在这边与师父谈谈,晚膳摆过这边来。"使女们传出去了。韩氏又问无碍子道:"前日师父叫备一大些东西,教他们一时那里学得及?"无碍子道:"凡人幼小时,心灵机巧,何事不可学。我每见人家父母,过于姑息,遂令子弟废时失学,实实可惜。故我不留余地,尽情教导,使他们大来成个伟器,岂不是好。"韩氏道:"师父慈悲,肯用心造就人材,也是功德。"
正说着,已摆下膳来,就令瑶华同膳。无碍子催令瑶华,赶着吃了去睡,明日好一早起来用工夫。瑶华吃完了膳,即便辞回,同白于玉进房歇去了。韩氏且与无碍子对酌,无碍子道:"王爷不日回庄,我先与夫人说知,王爷本性好淫,但见妇女必动邪念,我不耐与他见面,可先代我达知。但我之培植瑶华,也为他日后保庄起见,不为无益。他若另眼相看,自当始终其事,设有别生希冀冒犯,休怪前已做有榜样在那里了,也要叫他晓得。"韩氏愕然道:"前日不见师父做有什么榜样吓?"无碍子笑道:"夫人自是不知,但这小子存心已久。"韩氏道:"是那个小子?"无碍子道:"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他先妄想于夫人,以后忽又移到我身上,我知他虽有此心,还不敢妄作,故尔置之,岂知元宵那晚,他忽发高兴,公然撬门越进艺圃来,妄想天鹅肉吃。夫人那晚醉卧在床,幸两边房门紧闭,不然,夫人险作醉鱼矣!他见无从下手,忽把苏远香房门推开,奈远香酣卧不觉,竟被下种而去。我初意,即欲飞剑斩之,因念他是张超然之独子,姑容他留个后裔。然其罪较重,已将他宫刑了,后来可拨与瑶华,做个贴身服役之人。"韩氏道:"怎么不见张超然同苏远香禀及?"无碍子道:"此事须待三四个月后,自然发觉。但王爷不日回庄,我故先为说破,使王爷也知利害。"韩氏虽作点头,而意中甚为腆。
无碍子道:"夫人不必挂心,此处歇宿与寝宫有何分别。盖为此辈心存邪念,可以不必尽行告诉王爷,致起疑团。"韩氏听说,方始反忧为喜。膳毕,即回寝宫,暗暗诚服无碍子之作为,且心上自忖,以后不可大意。又隔了月余,这日忽报福王离庄不过十余里,即刻到了。韩氏自然预先备办了一切伺候,并着人往艺圃知会,令瑶华率领八个子女,到这边一同迎接。不多一会,福王到庄,先在外殿,有令史、副史、管事人等,禀知出门后一切情事,然后转入寝宫来。韩氏同瑶华在正间滴水下伺候,先有宫嫔、使女在宫门接入。等到上殿,在椅上坐定,遂各跪拜请安。福王一见瑶华,便对韩氏道:"这妮子长成得恁了。"韩氏禀道:"今年已是五岁,脚也裹了,现在请个师父教导学习哩。"福王遂抱在身上坐了,问其所学,瑶华一一登答,口齿清朗,心地明白,十分欢喜。又见有八个一般大的子女,问是那里来的,韩氏又细细禀知。又问:"师父在那里请的?"瑶华也就将原委说明。福王意谓凑巧得紧,令瑶华传语,令师父明晨来见。韩氏又将无碍子的许多能处夸述一番,又说:"他轻易不肯见人,是一个有道德的女冠。"正说着,已摆下膳来,韩氏同瑶华陪用了。瑶华先自禀辞,福王令太监们送回,这八个子女也同跟随而去。新婚不如远归,况这福王平日以女色为第一件要务,一到初更即促就寝,不消说颠鸾倒凤,整夜不休。次晨起身,已见一群子女拥着瑶华进寝宫来,请安毕,站在一旁,福王遂问韩氏道:"这师父有多大年纪了,生得如何?"韩氏道:"师父年纪已是五十余岁,生得也很齐整,看他面容,只像个二十以外的样子。"福王道:"既然少艾,何不还俗改妆,也做个贵嫔,不强似出家么?"韩氏忙摇手道:"王爷断不可提他,这师父道行深奥,犯他恐有伤损。"福王道:"他断不敢伤我。"韩氏道:"他不慕荣利,又有法术,王爷不能奈他何。"福王道:"他有什么道行法术?你们说得他这般利害。"韩氏道:"我也不知,倒是他自己说起,元宵那晚,有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撬门越进艺圃,趁宫女苏远香睡熟,竟敢入房玷污。师父恨其不法,已将他净身了。一府中若干人,没有一人知觉的,可是利害么?"福王道:"张超然之子,竟如此大胆,即净了身,待我出去着他报名入宫服役。"
又问道:"这师父平日教这些子女学这些什么?"韩氏道:"据他说来,先学武艺,次即读书,狠觉有条有理,他说庄子落在旷野之外,必得些武艺才能保守。旧年秋间,因蝗虫灾荒,吓得我日夜不安。得这八个子女,不过七八年间,武艺俱各娴熟了,那才有恃无恐。还说:往后时世不靖,汴梁库藏亦可搬运些来此间堆贮,也可放心。"福王道:"库藏贮在汴梁,自有城池,军兵护卫,此间何能积贮?"韩氏道:"王爷还不晓得师父的武艺哩。他若在,虽有三五千人马来,他可以法制。"福王咋舌道:"有这样武艺么?"韩氏道:"王爷狠可放心。"福王道:"既是这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待我遣人往汴梁,搬运些库藏,收贮在这里。"遂对瑶华道:"你去请你师父来寝宫,我有话与他谈论,并非是无事动扰他。"瑶华禀道:"师父叫女儿来,代请父亲的安。他性喜清静,不教人见他。"
福王道:"你先去回说,既在我庄,岂有不见面的。师父是方外,不来也罢,我如何不去。且这新造的艺圃,我还未认识,你然先过去罢。"瑶华听了,遂入房辞韩氏,和这八个女簇拥而回,便将王爷要过来见的话,与无碍子说了。无碍子遂令各执事妇女迎接伺候,并代我谢辞。众妇女答应,各为整备。
不一回,那边宫女来报:王爷过来了。瑶华领同众妇女接入中堂,叩见了,福王就问:"这边师父为何不见?"众妇女道:"师父叫奴婢们辞谢王爷。"福王道:"他是师父,自然这样说,你们传我的话,说务必请出来一见。"白于玉同黄金钏进去,一回,出来禀道:"师父说他是方外人,不知礼节,王爷既必定要见,休要责备。"福王不在乎礼节,只管请出来。
只见门帘开处,无碍子穿着道服出来,向福王稽首,福王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无碍子就在东边上首坐下,福王把无碍子上下看了一遍,人虽标致,眉间隐隐似有一股杀气,不敢涉邪,遂说了些寒暄暄话,又道及些朝中的事,无碍子只不开口,听了一会,便起身道:"方外人不知世务,不敢奉陪了。"遂走了进去。福王又去楼上看了一回,也就回宫,只有瑶华同众妇女送出来。福王回到上书房,即传令史、副史们谕话。不消三两刻,齐集阶下。福王唤副史张超然道:"你充当副史,好无法度。"张超然不知何事冒犯,即时跪下。福王道:"你有老大的儿子,怎么不严加管束,致有撬门入室行奸之事,这还成个体统么!"超然道:"副史的儿子,名唤其德,日在身旁使唤,并不敢有犯奸之事。若果有证据,副史即时绑来,请王爷处死,不敢姑息的。"福王道:"你连个儿子都不能管,那里还做得副史来。我且问你,你儿子于正月间,可曾因病睡卧几日么?"超然道:"有半个月没有起床。"福王道:"这么,你就回去,验验你家儿子的下身还有没有,这就是证据了。"超然即时爬起出去了。
福王又唤令史赵成道:"你是个令史官,手下副史都要你约束,怎么全不留心,致有这桩情事,在你也担有几分不是。"赵成也免冠谢罪,福王道:"以后俱要小心在意,再犯并究。"令史同各副史俱各领命。福王遂叫令史写一谕单,差人发与汴梁府中长史知道,教他派拨兵卫将天地两字号金库,同露结两字号银库,一并护送来庄收贮,须要迅速,毋许迟缓。令史答应,出去赶办。
这里张超然已将其子缚送进来,一同跪下请罪。福王道:"你验明了没有?"超然顿首认罪,请将其德即时处死。福王道:"念你平日办事还好,免你儿子一死,可好报名入册,送入宫内服役,如果小心谨慎,照常看待。倘别有违犯,必不宽宥!"其德顿首泣谢。福王即令超然起来,办理报名入册之事。
其德发与看守宫门太监教导,并将苏远香发交张超然收领讫。令史们已将谕帖办齐,请福王签发,即时遣人赍往。又将在庄出入租谷、银钱帐目呈送查阅。福王稽查了一会,方退回寝宫。瑶华待已进寝宫请晚安了,仍留一同晚膳毕,才回艺圃。
福王仍要在韩氏处歇宿,韩氏辞以身上不方便,福王只得出往上房住了,传唤这些宫女入侍取乐。每日间清理庄上一切事情,却也忙忙的不得空。间隔了二十余日,汴梁已将四库金银运到,福王又令正副史于寝宫后进改设库房,西边作为金库,东边作为银库,置备棚栏、橱柜齐全,逐一兑取明白,准准又忙上好几天。
福王在庄,不知不觉住了五十余日,正欲回汴梁府中,忽然汴梁长史报到:万历皇帝晏驾,凡亲王以下都要进京城服限,立刻起身。福王进入寝宫,将此事告知韩氏,当将仓库一切锁钥交与查收,一面促令妇女收拾行装。福王复出上书房,传令史进来吩咐,查明如何盖搭丧棚,及一切仪注开送,以便庄上妇女成服。
韩氏忽差侍女请福王进宫,福王转入,问是何事?韩氏道:"我两日好,三日歹,身子甚觉支撑不住,想成服后,必须每日举哀拜跪,恐劳碌不起,可好叫瑶华代我行礼么?"福王道:"也使得。倘有不晓得的事,可与师父斟酌。"
不一会,车马报齐,即便启行而去。这里令史们又忙个不了,三日后丧事已备办齐备,每日只是瑶华到这边来行礼,合庄人都穿素服,过了四十九日才释。忽又接到汴梁长史来报:立的新君是泰昌皇帝,在位一月又宾天了。重新又办起丧棚、丧服来,足足忙了三个月。
又一日,汴梁长史又有报来,说:山东贼匪作乱,新皇帝是王爷的侄子,王爷面奉旨意,充作监军,出征去了。有王爷的谕帖,谕知我们在庄内外男妇人等,小心看守庄子。又有一封信与师父的,都传进来了。韩氏一病仍未起床,遂去请了无碍子来坐了,将外边传来的话告知,又将书子递与拆阅。无碍子道:"王爷为搬运库藏在此,托我照管,这不消说是我身上的事。"韩氏道:"师父住在那边,这一边的事,如何照应得过来?不如移到这边宿罢。"无碍子道:"那在乎此,你们庄上的事,我那一件不知,无关紧要者,我落得不管,有大事也不肯看冷眼,夫人放心。"韩氏千恩万谢,无碍子就起身回去了。
看官,大凡做小说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从福王出征,韩氏卧病,这边甚属清静,只有瑶华那边,尽心学业。光阴迅速,倏忽已过了三四个年头。瑶华人本聪明,又加无碍子实心教导,连那八个子女,虽不及瑶华,在子女中也算出类拔萃的了。瑶华自运气、纵跳、拳棒、弓箭、弹子、标枪、流星,以及松刀戈矛锏剑短兵之类,色色精明。这四个女婢中惟素兰、梅影与瑶华武艺相仿,那梨云本来粗夯,郁李年纪更小两岁,所以不及。男童中武艺蕉叶为第一,桃红则在愚蠢一边,荷香是个文武全材,因年纪过小,故也不能赶上,柳枝虽诸般去得,只是不能精熟。就福王出征这一年起,双日练习武事,单日尽心读书,夜间讲解书义。这三四个年头,无一日间断,你想如何不通。
这年瑶华已交十岁,同这四个女婢,个个裹得一双好脚尖,小如竹叶,走跟如飞,盖从纵跳上做下的功夫,全无如今这些女娘的毛病,脚虽小,走不上十步便要人扶。遥华做人,就像无碍子的行径,高似我的,断不肯下气;低似我的,到概不计较。和颜悦色之时,自然居多,而刚气猛烈之时,却也不测,下人们都不敢轻慢一些,他所敬者,只有无碍子一人,余俱不在心上。其识见甚高。
一日,沈翠眉与潘桂儿,因为收藏的海菜霉变,彼此埋怨,不小心潘桂儿出口便骂,沈翠眉不依,要掌他的嘴,两人扰嚷不清。瑶华听见,唤令两人前来,问此项海菜应何人管收?沈翠眉道:"原为婢子管收,到那应用之时,才检出交他们洗净了,才发厨房下锅。年头上曾经检出,交与潘桂儿,他将应用的用了,不应用的就藏在他那边,并不来交还,是我检点少了一件,才去问他,他说已交来了,我并未经手。方才在他屋里检寻出来,已是霉变了,反说经管之人不曾吹晾,所以坏了,还要骂人。因此与他讲理。"又问潘桂儿,你怎么说?潘桂儿道:"婢子记得,已经交还他了,隔了几时,又来问婢子要,这东西忽然走到婢子房内,寻检出来。焉知不是东西坏了,他恐怕郡主责罚,假在婢子房中查出,以卸责罚。他为人最刁,所以骂他,他反要来打婢子,所以吵闹起来。"瑶华对沈翠眉道:"把你收好的别样海菜拿出几件来,把方才在他屋子里检出的,也拿来,两下一比,若是你收藏的与方才在他房里检出来的霉得一样,是你的不是,若两样了,就是他的不是,极容易辨的。"一会儿,翠眉拿到面前,瑶华令白于玉一包一包的打开,虽有些霉,却都在浮面,中间尽是好的。把那检出来的一包打开,通身霉到底,而且连包纸都潮湿了。瑶华向桂儿道:"你自家去看,你冤屈骂了人,还要吵嚷。"桂儿看了,无言可答。瑶华问道:"你可心服么?"桂儿只得认了个错。瑶华令白于玉把桂儿打了三掌,吩咐道:"再敢倔强,拿来打鞭子。"于是众人都服其高见,暂且搁起。再说韩氏这边,从福王去后,准准的医治了一年才得起床,而面容消瘦,痰嗽不对,又调养半年,始复本元,精神则大不如前矣。继而淹缠不清,渐成了痨瘵,竟不能起床了。瑶华同这八个子女,殷勤奉侍。无碍子又令令史们,各处延清高明医士诊治,如石沉大海,毫无效验。到第三年交春,日重一日,无碍子情知不起,悄令瑶华写信,禀知福王。
其时山东贼寇已靖,接到瑶华之信,即复一谕道:"一俟处处指后,即便回庄。"韩氏听说,也觉快意。不料复旨后,又接到边报,为四川重庆府奢崇明作乱,天启皇帝旨意,令将山东得胜之兵,移师征剿。福王不敢不遵,仍旧监军,星夜而去,连写信都不及,只差个兵部差官,到汴梁知会。就令汴梁长史,再知会庄上。
无碍子知道,嘱令瑶华瞒着韩氏,不令知此消息。不料未曾嘱咐,梨云尽行告知,韩氏一闻此信,懊恨一声,竟气绝了。瑶华同八个子女哀恸异常。无碍子代其料理丧务,一面飞报福王,交禀明掌理家务。又饬令史请地师择地建坟。庄上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瑶华身服重麻,权代子职。凡地方文武各官来叩吊者,俱都一一回礼。
送殡这日,一般丧仗,匍匐哭送,极尽孝道。这永宁、再生两庵的尼僧,都来吊唁。丧事完毕,无碍子说了个议论出来,不知所议何事?请看下回便见。
第七回 上新坟乍知春色试畋猎埋却前骸
五言绝句两首曰:
春情觉暗生,未见春之处。俊眼望春郊,和风飘柳絮。
乍显芙蓉面,初登射猎场。前骸犹暴露,只待自埋藏。
却说无碍子发出一个议论道:"将各子女俱迁回寝宫,艺圃所居太监、宫女不必移动,到双日习武之时,仍到彼处演习,惟将书本、铺陈、衣饰卷收回来,在寝宫下首两间内作房,拨周青黛、张其德两人,在房伺候,仍照大楼下一般铺设。"无碍子两下来往其间,凡所行之事,一皆禀命于无碍子。复将上书房小门闭断,又在寝宫东厢房内,另开一门,以通往来。瑶华因孝服在身,除读书习武外,他事概请无碍子主张。而无碍子也不推辞,照常经理。
这日无事,令张其德于艺圃大楼上,将先备办之琴棋书画、碑帖之类,搬回寝宫。对瑶华同这八个子女道:"你们现俱孝服在身,他事都不能干,与琴棋书画四项,于读书习武之暇,可就各人性之所好,拣习一艺,即可消遣,又可开豁性灵。你们自为择定了,我好将各件图谱授与你们习练。"于是各为指择。
瑶华道:"我先要学琴。"蕉叶道:"我爱学画。"梨云道:"我也要学画。"荷香道:"我爱写字,也爱学琴。"素兰道:"我要学棋。"梅影道:"我同郡主学琴。"郁李道:"我要学棋,也要学画。"桃红道:"我要学字,也要学棋。"柳枝道:"我也同郁李学棋。"无碍子道:"既各认明,我看荷香笔力较各人来得遒劲、碑帖都交与荷香,凡要学习者,与之一同讲习。瑶华先要学琴,我这本琴谱付你,自为理会,不懂者来问,转说与同学者知道。棋且不用阅谱,常言道:棋从围墙起。闲时只管对局,俟得知死活,再行看谱。画则非稿不可,有稿一束在此,爱学那一种,只拣那一种学,但不可朝更暮改。俟有所得,再临第二稿。"遂各遵依,只领各自揣摹去了。无碍子又将子女们所需各项书籍开单,令副史们置备。又思子女们渐渐长大,服满之后,一切衣饰俱不相称。细为查检,应备者一一记出,另开总单,着令史拨人,往江南买办纱罗绸缎等类。又往汴梁打造时样钗环首饰,巾帻靴履。各件分派停妥,饬令即行前往照办。只见使女们手中拿着一张纸片来禀道:"外边副史来禀:后日是韩夫人忌辰,理应请郡主上新坟挂帛。应办物件,开有单子,请师父阅定,好预为置备。"无碍子接了单儿看了,说:"照此办了就是。"使女仍将单儿发出去了。随后又有来请示道:"师父自然要同去的。还是坐轿坐车?"无碍子道:"郡主不便步行,只可坐车。我也不必一定坐轿,也备一辆素帷的车儿罢。"当又传出去了。
隔了一日,已是忌辰,无碍子令张其德吩咐令史,拨副史一名,先往坟头备办坐落,以便郡主歇息。又戒瑶华及子女们,不必梳洗,一面赶催早膳毕,即令瑶华易换重服。四小子细麻道袍,孝巾草履。四使女细麻裙衫,罩髻长巾。每两名坐一辆小车。瑶华同无碍子各独坐一辆,周青黛、张其德坐在瑶华车旁,白于玉、黄金钏坐在无碍子车旁。拨两名太监前导,管事人等押祭筵及鼓乐人等后随,派林绿环、花见羞约束局内人等。派拨定了,都出大殿上,登车起发。
坟头只离王庄三里多跑,瞬息便到,先入坐落暂歇。副史人等,将祭筵楮帛铺设妥当,然后禀请,无碍子令四婢扶了瑶华,出到坟头祭奠,鼓乐并作。祭奠后挂了帛,瑶华哀哭半晌,使女们劝止,仍回坐落,歇息了一会、遂各登车而回。
路上见杨柳发青,莺簧巧啭,抬头又见风筝满天,筝声唔,真好天气。又见行人皆担簦携,像也是祭扫的。车子将近王庄,无碍子令车停住,即下车来相看庄外地势,瑶华等亦各下车趋侍。无碍子对瑶华道:"想是已近清明节气,故路上祭扫者甚多。"瑶华道:"后日就是清明。"无碍子又默想了一回,遂各上车回府。一到寝宫,即唤张其德,传知令史,于宅沟之外,四围都要栽种柳树,离树一丈周围,起盖楼房,离楼房之外,又种一周围柳树。着照这个意思,先画一个图样,并估计工料银两送核。
令史领命,不两日间送进估计单来。四围共该上下楼房一千六百八十间,每间需银十八两,并栽种柳树两行,总共需银三万四千余两。遂与瑶华说知,转令开库兑出。瑶华意在踌蹰,无碍子道:"你不省得,这宗银子,仍旧归得回来的。"瑶华道:"不知要这些房屋何用?既造了楼房,如何又归得转来?"无碍子道:"往后年岁不好,此时不赶紧造起,将来要造也难了。我要这些楼房,赁与各佃户居住,每间每岁房租只取租米二斗,合来不过数百文,穷苦佃户那有不愿的。我们佃户共有六千余家,有钱者与可以度日者,自不肯迁移,贫者巴不得依到我们庄上来住。一则庄院不落空,二则适有意外之事,便可作为护卫。你们虽是亲王,但不许养兵,找这佃户训练熟了,与兵无二,又省兵粮,岂不一举数得?每间租米每年就多三百余石,十年之后房是白多的,你道何如?"瑶华听了心中甚喜,遂令白于玉即刻开库,兑出银来,交与无碍子。
一面令使女传唤令史,领银购料,择日兴工。令史即来领银去了。无碍子又对瑶华道:"可点管事两名,一名赍银到四川,买小川马二十匹;一名往陕西,买凉州大马四十匹,也好习练骑射,约来也得千金以外。明日叫令史拨人赶办。"瑶华应允。无碍子又说:"四围仓墙壁单薄,宜周围再加一道厚厚的砖墙,这到要费万金,便可坚守此庄了。且待楼房造完,再行起工。"
自此无话。到得十月间,楼房已报完工,无碍子率同瑶华,到后楼上一望,王庄不像在旷野之处了。柳树容易长发,也将及一人高了,四围清葱,与沟水相映,另有一种清雅气象。一面俟佃户完租时,大张告示贴出召租,果真日日有佃户来赁房间。有不是佃户也来租赁,令史来请示,无碍子道:"我这楼房独租与佃户住的,若非佃户,不必应许。"令史又传禀进来道:"告示上原有不租与别人的话。那些佃户道:这些房屋,要住到七八百户人家,差不多也成个市镇了,工匠铺户俱少不来,他们意欲暂时居住,自愿持银到我们地上造房,开张铺面,即将屋价扣除地租,也是大家合算得来的。"无碍子道:"既然众人愿意,准他们暂租住下,但速令持银造房,不可误了我们来赁租的佃户。"令史答应去了。过了一年,房屋皆已住满,各铺户在楼房之外,又造起平屋,挨着照墙两边,各有三四十家,竟成了镇市。居民竟把王庄两字,作为地名了,至令尚有人称呼。
其时两处马匹俱已买回,瑶华们双日又多了一桩功课。白于玉、黄金钏亦随着子女们学习骑射,却也利便。有一夜,无碍子从寝宫回到艺圃大楼下,走过厢房,听见间壁琴声嘹亮,尚不成声,不知何人在内习学,遂转身走到窗棂内一张,见瑶华同梅影在内和琴弦,都和不上来。无碍子走入房内道:"和琴弦有只'仙翁','仙翁'的曲儿娴熟了,才能和得准。"瑶华道:"就在这里习这个曲儿,不知怎样声音总不似的。"无碍子道:"走开,待我来和。将轸子捻上数把,弹起来觉得音节就和了。"梅影道:"师父所和的,不知捻几转才准?弟子们不懂这个缘故。"无碍子道:"不是这等说究。和之高低,总在自己所定,如一和高了,那六也要跟着都高,那就准了。总以君为主,若是意为高下,就难和准了。这琴理细微,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包括尽的。你们的耳音不熟,盖由平日不常听作乐所致,必须要听熟今时之乐,才能窨入古乐。不知我们庄上宫女内,可有幼时充过女乐的么?"梅影道:"也有四五个会音乐的。"无碍子对瑶华道:"你明日无事,可挑选出这几个人来,叫们时时演习。一则以备王爷筵宴之用,二则使你们耳中识得高下音节,学琴又容易些了。"瑶华答应,无碍子又抚了一曲,才回安寝。
这瑶华凡学一艺,无不专心专意。自那晚和琴不上,听无碍子指教以后,渐能理会其旨。梅影亦然。这日有暇,遵无碍子之教,同白于玉、黄金钏两个,走入洗浣局里,见这些宫女在内操作,内有一个年纪稍大的,令白于玉去唤到身边。瑶华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宫女道:"婢子叫邹素贞。"瑶华道:"你多大年纪了?"素真道:"婢子今年三十五岁。"瑶华道:"你是家生子女么?"素贞道:"正是。"瑶华道:"你可晓得,现在宫中有幼时曾经充当过女乐的人么?"邹素贞道:"有。婢子幼时也曾充过,还有鞠漱芳、张玉蟾、殷碧玉、袁珠儿、夏幽兰、樊山雪、梅近春,这都是女乐部内出身,后因年纪大了,发出来,充当别项差使的。"瑶华道:"这几个中,音乐那个最好?"素贞道:"那七名本事相仿,婢子曾充过教习,比他们又多会些杂曲本头。"瑶华道:"很好,师父叫我来查问你们,如有会者,自明日为始,每日都到上书房西首厢间内,演习娴熟,以备王爷到庄筵宴之用。我仍旧准你做个教习,若果教导得好,我在王爷面前举荐你,另当个好差使。"素贞连忙跪下叩谢。瑶华又令白于玉去谕知那七个,方回寝宫。自此王庄好不热闹。不知不觉,一日三,三日九,转眼之间,瑶华孝服已满,其年已交十三岁正,前发齐眉、后发披肩之时。身子不长不短,不瘦不肥,大有伊母之身材。其眉目之俏丽,五官之端正,以及皮肤细腻,举止闲雅,又过于其母。无碍子又令熟读唐诗,学做诗句。八个子女也教随同学习。书味贯通,学诗更为容易,半年之间已入格律,又令习学杂作,皆不劳于力。四婢之中,色色也能,惟素兰、梅影直可与瑶华比肩。郁李稍次,梨云又稍次。至梅影更为奇怪,本与瑶华同岁,其身材态度,眉目言笑,以及行动举止,与之一毫无二。幸亏服色分别,若一样打扮,竟无从辨别,性格亦甚相近。所以瑶华与梅影,比大众更为亲热。其四男中,自然数荷香桃红更好,其余亦有可观,却不如四婢。
其时秋高气爽,不暖不寒,无碍子道:"你们只躲在家里骑射,心眼都不旷阔,这样好天气,明日可以率领你们去打一回猎,以试各人的技艺若何。"各人听了,好不喜欢,遂令张其德传知令史,往营中借帐房,备办茶点,往南山打猎,将帐房扎在山下,以待休息。张其德传将出去,令史自去赶办。又拨副史一名,管事两名,到那里伺候。寝宫以内,着沈翠眉、裘素蟾、林绿环、花见羞四名看管约束。宫门上又拨艺圃的四名太监,一同把守。并吩咐令史,备下些银两,交副史带着。安排停妥,遂各寝息。
到第二日,梳洗后,赶着早膳毕,令各人装束。瑶华同四婢头上都札绉纱抹额,带上翠云翘。惟瑶华抹额上多插一朵衔珠翠凤,身上俱穿团花绣袄。瑶华与四婢,恰好分为五色,腰系一色月华裙,外罩簇新猩红一口钟,脚蹬三寸小战靴,各系上弓箭、弹弓、标枪,惟瑶华不自佩带。无碍子头上也扎抹额,带莲花覆髻巾,内穿窄袖素绸紧身袄,下系青绸百筒裙,外罩古香色素绸长领道袍。
无碍子道:"白于玉、黄金钏他俩个的骑射也去得,跟随着携带郡主并我的弓箭枪刀。"二人也即装束,头上一样抹额翠云翘,身穿粉红素绸袄,外罩家常素绸衫,下拴白绫百筒裙,脚蹬粉底素缎靴。黄金钏代无碍子背了弹弓、丸袋、标枪;白于玉带了瑶华的弓弹、三尖两刃刀。这四男童,各穿一色玫瑰紫素缎镶边箭衣,束发冠、粉底靴、弓箭衩袋,身背长枪,一齐到大殿中上马出门。
两边看的人乍眼,一见疑是天上飞下一队仙童仙女来。走出大门,即转过照墙外,只见前面已有八对马兵,每人背上拴着八尺多高的一面方旗,五色相错,在前引导。又有一百名牌刀手步兵,在两旁护卫。这是令史往营中借帐房,武官知是王爷的郡主出猎,特拨这些兵来凑趣。那些看的人,远远望去,就象一朵五色的彩云,往前飞去了。
一霎时,已到山脚下,见帐房边已有文武地方官先在那里伺候迎接。瑶华先叫副史前往申谢不安,一直径到帐房内坐下,当有管事人献进茶来,白于玉等接着转送。无碍子又传与副史去致意:武老爷们且请暂留在此,督率兵丁,与我们摆个围场。文老爷竟请回衙,休因我们误了公事。副史领了言语,出去道意。不一会,进来禀道:"各位老爷说,都要在此伺候。因此处是荒山旷野,文官弹压居民,武弁约束兵丁,都不敢擅离的。其实在的意思,也要看郡主们打猎。"无碍子也知意,只得由他。遂令各人卸去外罩衣服,将裙幅扎起。自己也卸去道袍,扎起裙幅。又令马牌子于各马上加上一条肚带,各拴缚停当,已听外边一声炮响,随后呜呜篥篥之声,知道在那里布围场了。各人持了器械,遂出帐房,飞身上马,加鞭纵辔而去。
入得围场,这些兵丁赶着草里的飞禽走兽,四下飞奔,这些子女遇走兽便用箭射,遇飞禽即用弹打。那围场有数里之遥,赶得那些獐麂兔鹿,雉鹜逃避无门,都被标枪箭弹打个发昏。兵丁们随路擒获。瑶华远望见无碍子飞身下马来,生擒一个活獐,令兵丁用绳拴缚。他心上也欲拿一个,恰好赶出一只大鹿来,在马前跃过,刺斜里逃出场外去了。瑶华不舍,紧紧赶到一个山凹里,飞身跳下马来擒住,将马上一条偏用力割断,将来拴了,系在马鞍桥上,回身正要上马,见有一堆白骨,不知是人是兽,看看不忍,就将三尖两刃刀,拨松山泥掩埋了,才上马赶入场来。只见无碍子同着子女们都赶来寻觅。大家见了,各各喜欢。又见马后拴着一只活鹿,众各骇异。瑶华遂将见师父拿了一个活獐,故我也要生拿一个活的。大家夸他好武艺。
无碍子道:"今日围场,可称乐甚,天色傍晚了,我们回去,好教这些官儿也早散回。"说罢,一骑当先,出了围场,众人俱已随来。
再说那班文武各官,都在帐外伺候,瑶华等在围场打猎时,远远也望得见,看他们往来驰骤,飞上飞下,大家都赞叹道:"这样小小年纪,如何有这等技艺。"见副史在侧,遂各询问日常如何学习。副史一一说知,众各咋舌吃惊道:"怪不得这样熟练,但不知这位师父从何处请来的?"正欲问副史,只见一群村妇,要进帐房内献茶,各官道:"且待郡主们回来,再进帐房去。"众村妇道:"我们妇人家怕什么,不要你们来管我们的闲事。"各官都来拦阻,已见郡主们飞马回来了,只得上前站立一回,见这些妇女下马时,一个个三寸金莲,细腰一掬,那有这样的力量。一霎时,俱进帐房内去了。这些村妇,不知各官们究竟容他们入帐房内去否?请看下回便见。
第八回 庄务初归纤女手家园全仗剑仙图
调倚〔似娘儿〕词曰:
少女脆还柔,奈远人羁绊皇州,趋前那得还兼后。音书宠寄,付与庄务,仔细持筹。
知汝欠良谋,仗师尊,可免担忧。虚心领略,循循诱。准绳规矩,帷房闲雅,事事宜修。
话说无碍子与瑶华们,在围场内驰骋了这半天,正在帐房休息,只见十来个村妇,各持茶壶,争来献茶。无碍子同瑶华吃了,问些乡间的情事。那些村妇一个个走近身来,自头上看到脚下,觑个仔细,赞个不了。无碍子吩咐令副史包了十两银子,分赏这些村妇。各各称谢不尽。无碍子即令子女们起身,依旧穿戴好了,都出帐房外上马,仍令副史向文武各官道谢,并给各兵役赏封,遂星驰而返。
不多一会,已到庄上,直进大殿上。各自下马,正要进去,只见令史上前回道:"方才有再生庵的道婆来通知,前日再生庵被火烧成一片白地,那尼僧能觉也随火化了。"无碍子听说,道:"我早已晓得,那道婆若再来,可给银三十两,令其收拾埋葬。"遂一同回宫。
不说他们进宫歇息,只见这班看的人,痴的痴,呆的呆,也有爱这打扮的,也有称赞容貌的,也有说:"小小年纪,偏能骑马射箭,还敢去打围。"正说着,只见这些兵丁,把打死的獐麂兔鹿,雉鹜,扛的扛,抬的抬,不下八九件。后边又有两个兵,各牵着一个活獐,一个活鹿,都是很大的。旁边有个人道:"这必定向庄家买来的。兵丁道:"那处去买?这个獐,是穿青衣的夫人生擒的,一个鹿是头上戴翠凤的这位小姐擒来的。"旁边又有人道:"你不要瞎称呼,穿青衣的是郡主的师父,带翠凤的这位就是郡主。"众人听了,一发称奇,打围那有生擒活兽的?随后,又有马兵来说道:"你们没有见,这些郡主小姐、小爷们,在围场内,于马上纵来纵去,并不费半点气力,比我们马上的工夫好多哩。"众人听说,真个千人爱慕,万人称赞。直到更深时才散,不题。
再说瑶华们进宫,休息了一回,才用晚膳。用毕后,无碍子唤令到房中闲话。大家说了些所见的景致,瑶华说:"再生庵的尼姑,怎么竟被火烧死了,也觉可怜。"无碍子道:"这是劫数,我也指点过他,岂知竟不能躲避。也好,算完了他此生的情事,再换一个好皮囊,去受用受用。"瑶华道:"能够如此也还罢了。"无碍子对瑶华道:"你擒鹿之后,我远看你又在那里站了一回,做什么?"瑶华道:"我见脚后有一堆白骨,不知是人是兽,不忍教他暴露,我故把刀尖掘松泥土,将他埋了,所以站这一回。"无碍子听了,拍手大笑道:"也该,也该。"瑶华从未见无碍子有此大笑,想来必有原故,遂问道:"师父如此大笑,想这堆白骨与弟子有些夙世的因果么?"无碍子道:"然也。"瑶华即便请问,无碍子道:"且待将来,自然与你说知,此时尚早,且去睡罢。"瑶华不敢再问,只得自去安寝,然心上好生纳闷。次日黑早,寝宫以内都未起身,守宫太监敲开了门,传话进来,道:"汴梁长史报到,王爷已经班师回朝了,这几日内可以到汴梁。俟有来庄的信,再来报知,先寄有谕帖在此。"无碍子即出房来,唤醒瑶华,催令起身看谕帖。
瑶华赶着起来,穿着梳洗,拆开谕帖来看,知叛逆奢崇明已投降了,现在班师回朝。"接尔来禀,知尔母病故,甚为伤感。尔马依傍师父,好生学业,所有床上事务,准尔掌管经理。如有不谙,禀命师父,不可自作主张。我回汴后稍停数月,亦即来庄。"云云。
瑶华将帖内情由告知无碍子,并说:"王爷虽准我管理庄务,我还一些也不懂,连内外用人都未认清,倘王爷回来问及,竟同木偶一般,怎么处?"无碍子道:"这有什么难处,不过费数日工夫,便明白了。"瑶华道:"从那一桩查起?"无碍子道:"自然先从仓库两项,查出入实存数目,有无舛错。再查庄上所存衣装铺垫,金玉瓷铜,玩器什物,是否与档册相符。在庄内外男妇,先有多少人口,续增了几多,所司何事。先传与令史、副史、各管事,开明册籍送进,逐一过目检查,将册收存。这一庄的情事,都在心上了,有什么难处?"
瑶华道:"件数多了,恐传话不清。"无碍子道:"也不用他们传话,王爷又无庶子,只你一人,既准你管理庄务,就同王爷一般,心上不要存着我是女孩儿家,碍脸怕羞。庄上内外男妇,都是手下人,谁敢不来尊敬。用过膳,只管出到上书房坐了,传这些令史、副史、管事诸人进来,面谕王爷准我管理庄务,令其将在庄仓库各项册籍,赶造送进查点。到那查点之时,亲自到各处经目,怕他怎的?"瑶华道:"师父也要同去才好。"无碍子道:"也使得,我且伴你经理一番,往后自然有条有理的能调度了。"
瑶华遂令张其德,传令史等大众,于饭后到上书房听候谕话。一会儿膳毕,无碍子令瑶华更换衣饰,梅影待诸婢都上前伺候。瑶华头上插戴一金一玉的压发簪髻,后排插着十二枝凤头钗,凤口着七寸来长的真珠串,翠条勒齐额上散发,翠条中嵌着二龙戏珠,耳上戴着八宝镶嵌垂珠环,身穿绣花松绿闪缎薄绵袄,上罩挖云淡红宫缎团花长坎肩,前后沿边都有五色排须,又间着金铃玉磬小事件,腰系百简白练裙,大红镶鞋,松花绿褶裤。四婢女一色金簪压发,四挂珠串垂素翠条勒额,内着杂彩锦袄,外罩名色短坎肩,白练裙。四男童也是一色的锦袄,外罩青衫荷叶巾,丝鞋净袜。无碍子只穿家常服色。
外边已报齐集了,遂各走出宫门,先是张其德出报,其次四男童,又其次才是瑶华,四婢在后簇拥,然后无碍子出来,有黄金钏、白于玉跟随,青黛又捧着拂尘、巾盂之类,都到上书房来。瑶华请无碍子在西边一间坐下,自己在旁陪着。张其德早已领着令史、副史、管事人等,上前请安,分班站定,不敢仰视。瑶华于袖中取出福王的谕帖,交与素兰,转递与张其德,叫令史等大众开看过了,瑶华道:"你们都见了?"各人俱回说:"王爷的来谕都见了。"瑶华道:"我自王爷出征,母亲去世,虽然暂管着庄务,实未彻底查察,究竟仓库若干,在庄什物若干,人口若干,俱未悉知。因王爷没有谕帖叫管,我也不便擅自稽查。今既奉命,倘王爷回庄问起,无从回答,似乎我不经心的样子,甚觉不像。你们可把各项出入,动存各数,造具册籍送来,我好逐一查点。"令史上前禀道:"自夫人去世,也知王爷必定教郡主掌管,所有各项册籍,早已开造清楚,至于出入动存之数,年有年总,月有月总,日有日总,各有经管,无丝毫紊乱。"遂将各人手中所持簿籍,一并交与张其德,转送于素兰,素兰又送瑶华,瑶华令送无碍子查看。无碍子道:"这一大撂簿籍,也不是顷刻看得来的,且俟郡主查明,示知日期,你们听候查点。如今且先出去。"众人齐声一诺,都退出去了。无碍子就令瑶华旁坐,先捡仓簿一本揭开看。那总存在仓谷麦,共有四十二万二千有零,每日食用止在零,支取另有册。开数东边一溜共二百四十间,每间约贮谷麦五百石上下。西边如之。向南楼房后仓共一百八十间,数亦相等。向北楼左右,共仓一百二十间,一如之数统计,与总数相符。
又翻阅库项簿,开有四柱清数外,二库系取粜卖租谷,历年积贮,除动用外,实存银十五万七千有零。内收宫中拨来黄金二库,共是三十一万两。白银二库,共是五十万两,并未支动。惟造佃户楼房并买马匹,发出银三万五千两,不知可是在此动支,未蒙谕知,不敢擅登。其余年月日三项,簿籍甚为烦琐,不暇细查。其一切金玉瓷铜铺垫各册,皆系初设庄子时,攒造下的,谅无增减。至于男妇人口册,不时增减删除,亦甚烦碎。无碍子对瑶华道:"且收拾进去,做个逐日消遣之事,慢慢看明,示期查点。"遂各起身还宫。
瑶华连宵达旦稽查各数,真个聪达之人,不同流俗,心中已觉了了。这晚看得夜深了,婢女皆已睡熟,只得自掩房门,宽衣就寝,忽见房门后一团字纸在地上,随手拾起,扯开一看,乃是两首诗,其一曰:
我是有情郎,你为无义娘。几番虚弄影,不肯效鸳鸯。
其二曰:
非哑又非聋,灵犀自尔通。何因不瞅睬,背地骂东风。
瑶华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盖缘瑶华年已十三岁,虽无碍子管束甚来,但情窦渐开,何能禁止。展玩半晌,但不知何人所作,及看诗后,又无名字,想四子厮之中,只有荷香最为佻达细详,口气字迹甚是相近,然与何人交好,却揣摩不出。遂将诗叠好,收藏袖口内,才上床安寝。
一夜梦魂颠倒,次日黑早就醒了,想起那诗,遂披衣坐起,于袖口内取山那诗,又展玩了一回。听见无碍子下床声响,连忙将诗仍旧塞在袖口内,恐怕来催促,只得穿好衣服,赶着梳洗甫毕,无碍子来问道:"你这几日查看册籍,可曾将笼统的总数记清么"瑶华道:"细数也记了。"无碍子道:"既如此,写个告条出去,明日查点。"瑶华回头见素兰在侧,遂令传与四个小厮,不拘那个,写个告条出去,明日查看仓库房。素兰去了不多时,就拿了一张送与无碍子看,瑶华也近身来看,是写着"内谕令史人等知悉,明午伺候,盘验仓库房,并查点在庄人口,其各禀遵。此示。"字划端好,款式调匀。瑶华问是谁写的,素兰回道:"他们都往寝宫外玩耍去了,只有荷香在艺圃内临贴,所以就叫他写的。"无碍子道:"荷香究竟肯用功。"瑶华细看字迹,与昨晚纸条上的有些相似,瑶华又问道:"还有谁在那里?"素兰道:"没有人,我出来时,才见沈翠眉进他房里取东西。"瑶华随口答应了,心下转念,莫非就是素兰与他相交。当下用过膳,约了梅影,出到上书房来,稽查书来。梅影取了册籍,两上检点一回,一部也不错。瑶华把梅影拉到后间房内,于袖口里摸出诗句来,与梅影看。梅影看了便问:"郡主是那里得来这有趣的诗?"瑶华道:"是昨晚在我房门背后拾的。你看是何人的笔迹?"梅影看了半晌道:"我们这几个小厮们,只有荷香写得出,桃红不过相似而已。"瑶华道:"我也猜着是他,不知他与何人的诗?"梅影道:"诗中之意,他们暗中各有不相遇的意思,却不知与何人相亲?我和郡主慢慢留心,总看得出的。"瑶华道:"小厮们年纪已大了,原不该还挤在我们队里,待我与师父说知,撵他们出去睡。"梅影道:"狠该,万一不留心,还要上他们的当哩。"瑶华扑吃的笑起来道:"你今晚就要留心。"梅影笑道:"只怕不独是我一个。"说罢才回寝宫。此日无话。
到第二日早膳后,无碍子叫张其德传与令史知道,今日不用轿,只备小手车四辆,好在各处查看。瑶华道:"四辆如何够?"无碍子道:"狠够,我同你坐两辆,还可各带一个使女。那两辆与不应走的婢女,每辆坐二人,其余小厮们只跑路,总在府中,又不出门,不必排款。上书房摆上案桌,好查点人口。"张其德传了出去,又来禀道:"令史说:"郡主查点人口,令史不便在旁唱名,他的女人狠懂得事情,也识字,可以相代,现在宫门外,先要进来叩见。"无碍子道:"传他进来。"张其德出去,引将进来,先向无碍子叩头,次向郡主叩头毕,遂立在一旁。瑶华同无碍子将那妇人一看,是个五短的身材,虽年将四旬,而眉目也还清秀,身上穿着正八品服色,珠翠满头,跟着个小丫头。
无碍子道:"你是令史的结发了,母家姓什么?"那妇人道:"婢子母家姓殷,小名彩霞,是令史的结发,也是宫中发配的,向在汴梁宫中,专司内务。"无碍子道:"如此说,你是很懂事的了。"殷氏回说:"还要师父教导。"无碍子道:"郡主年轻,正要你这么一个人来辅佐他,你也可以常进宫来走走。"殷氏道:"郡主聪明绝世,外边那一个不在背后称赞,这都是师父的教法好。"瑶华问道:"我们现在仓中米麦,共有多少?"殷氏道:"共有四十二万趸数,还有二千多石零仓。"瑶华道:"存库的银子呢?"殷氏道:"截至上月底止,本有十七万七千零。"瑶华道:"这个错了,只有十五万七千零。"殷氏说:"不错,内中提了二万两,修筑周围的砖墙。"瑶华道:"周围的墙都筑了么?"
殷氏道:"五日前才完工,今日伺候郡主查完仓库之后,就请上墙去阅看。"无碍子道:"墙上可以去么?"殷氏道:"春间蒙师父吩咐了,令史还不解师父的意思,是婢子揣摹,仓间外围筑墙,原为保固这个庄子起见,若不加厚加高,枉费了这宗银子。所以如今墙从沟河内,用大石条起脚,有八尺高,再用砖砌,有一丈六尺高,共计高有二丈四尺。下脚阔有九尺,墙顶阔有五尺半,可以三马并行。每仓十间墙上起一路亭,都开有后窗,可以望庄外数里之远。"
无碍子道:"这不照城墙一样的造了?"殷氏道:"外面有柳树遮蔽,又没有女墙,却不显得,若里面看,竟是城墙的款式。"无碍子道:"怪不道要用到二万两银子,也好,你的主见却也是的。"
瑶华向无碍子道:"弟子的意思,艺圃中一片空地,狠可盖个花园,若要习练技艺,这西边还有王爷的箭道可以借用。"无碍子道:"盖造花园,原是你们富贵人家的事,拼着三五万银子就成了。"先令殷氏去旁边歇息,一面催着摆膳。用毕,令瑶华更换衣饰,并点梅影、素兰、花见羞、白于玉、周青黛、林绿环,同四个小厮跟随,张其德前导,又叫添备一辆车子与殷氏坐。点派明白,仍令沈翠眉、黄金钏、梨云、郁李看守房屋,并约束各局里入宫。门上太监已进来回禀道:"令史们伺候齐了。"无碍子领着头,遂到正殿上上车。无碍子车上带着周青黛,捧了各项册子,瑶华车上带着梅影。素兰同花见羞坐了一车,白于玉同林绿环一车,张其德前行,四个小厮在车后随着,一径碾出大殿。早有正副史、各总管在门楼左右伺候,先到东首,看那挨着门楼的六十间仓。无碍子叫瑶华的车夫相并着推行,又于周青黛所捧册籍内,捡出一本,递与瑶华道:"每间门上都有取数,你可与册内查对。"瑶华看着,叫车子慢慢的行,两下对着,并无舛错。一个圈子直兜到西边门楼下仓止。令史们禀道:"丈量手都在,可要抽盘一?"无碍子道:"你们若信得过,就不用盘量了。"令史们道:"这都是经手的干系,如有缺少,要着落赔补的,如何信不过。"瑶华道:"既如此,各人具个缺少愿赔的甘结来。"众人都已写就送上来,瑶华叫张其德一一收了。殷氏传语,就上墙去看工。令史遂开了门楼间壁一个栅栏门,令史前导,领着车子,推到墙根,就有斜坡,层层碾上。一到墙上,就有一个亭子,殷氏先下车来,请无碍子、瑶华到亭子内望野景。遂各下车,殷氏将后窗打开,见两行柳树,高过于墙。于柳树空隙内望去,真个数里之遥南山打猎处所,依稀望见。又见门楼之外,往来行人不绝,各项铺面开得整整齐齐。瑶华心中甚喜。
无碍子仍令车夫向东边一路慢慢的推去,转过东来,又过了好几个亭子,到正东面一个亭子上,无碍子就令停车。殷氏早先下车去开后窗,无碍子同瑶华走到窗边,往外一望,远远见驮子骡轿一队走来,问殷氏道:"这必定是大路了。"殷氏道:"正是往亳州的大路从我们庄后过去的。"无碍子往下一看,见沟水涸竭,又问殷氏道:"这里沟水为何涸了?"殷氏道:"这沟水是死水,此间地形高些,又值交冬的时候,所以先涸了。"无碍子道:"这件事到先要料理,此间何处通大河?"殷氏道:"闻得大河离此有几十里路,这恐难引。"无碍子道:"可还有相近的么?"殷氏道:"待婢子去问令史。"张其德道:"令史就在外面。"殷氏招呼近前,问明了,遂向无碍子道:"相近没有大河,只有南山脚下有条山溪,可以引来,只有三四里路,倒还省费,只恐怕山水发折年岁要被淹浸。"无碍子道:"这倒不妨,我们往北首拼做十亩田不着,开个引河水,大则放水,小则蓄,那引河内可以栽莲藕,养些鱼,利钱还好似租谷哩。你去对你们那个令史说,趁此佃户闲暇,溪水涸竭之时,三两日内就可兴工,更是一劳永逸。"殷氏答应,即便通知。
遂又上车,行到北面正亭子上,无碍子唤了殷氏,打开后窗,同瑶华走到窗边一望,近处虽觉得旷野,也还有数处村落,远看则乌簇簇的,树林不断。无碍子道:"这不是亳州么?"殷氏道:"还不到亳州,大约是尤家镇上。"无碍子道:"这些村落,可是我们的佃户?"殷氏道:"多有的。"无碍子便指与殷氏道:"这个村落过去的一片田亩,狠可凿池,还开条小河,直通我们沟内,将来还有用处。"殷氏道:"通这小河,师父有何用处?无碍子用手指着艺圃,说出一件事来,要知何事,展开下回便见。
第九回 女庶子点验家口福藩王面试文才
五言律句诗曰:
欲治家庭事,先勤整翠环。安排新俗冗,约束旧痴顽。
琢句诚余事,挥毫亦等闲。古来名女史,不信独称班。
话说无碍子道:"你家这位郡主,心心念念,要在艺圃里造个花园,若在内盖了花园,可以打造两只船,从这底下开个水门出入,俟那里莲花开了,驾着船儿,好去玩赏。"瑶华听见,一发欢喜,遂对殷氏道:"可速兴工,照着师父所说,开年就可如此游玩了。"
说罢各又上车,亦有停留之处,不能细说。仍旧转到门楼这边,下坡回宫,已见正殿门口,大小男妇簇拥着闲话,看见车子到来,分开让车进去。方进正殿门,忽闻外边人哄然大笑,嘈杂不止。无碍子下车,来到上书房西间门首坐下,令瑶华于正面案桌上坐下。瑶华道:"师父在此,弟子怎好上坐。"无碍子道:"这位是你父亲坐的,你所以坐得,不用碍着我。"瑶华告过罪,才去坐了。那素兰们几个婢女站在身旁,小厮们站在檐口。无碍子见张其德进来,遂问道:"方才正门口,这些人为何喧笑?"其德道:"他们说,郡主身边的婢女,竟是一样的面也,若不是衣饰分别,竟辨不出来。所以喧笑。"无碍子亦笑道:"正是,他两个一年像似一年了,我时常也会唤错。"遂令其德唤殷氏进来,教他带了册籍点名。其德才要出去,殷氏已进来了,见瑶华自在正中坐了,忙招令史率领众人听点。殷氏走上桌案边,将册子展开,瑶华用朱笔点站,第一名就是令史赵成,底下答应,自东过西来,往西边隐门转出去。赵成名下妻殷氏,子女共三名口。第二名副名孙必大,妻段氏,子女二名口。第三名副史张超然,妻余氏,子一名张其德,下注已净身入宫。第四名副史钱金易,妻余氏,子女三名口。第五名副史魏家骐,妻周氏,子女四名口。
瑶华问殷氏道:"为何要这些副史?"殷氏道:"先是这庄上只派令史一史,副名两史。后因师父到庄,内务烦了,所以又从王府里拨来两名,上两名管内务,下两名管外务。各副史名下,还有管事人,是他们自己雇来使唤的,故不入册。"瑶华点头。
殷氏道:"各太监听点。"守门太监二名,第一名侯新,底下答应,过西去了。第二名汪辉。杂用太监八名,第一名何喜,二名金,三名吴渭,四名李俊,五名王成,六名戴元,七名陈昆,八名朱秀。艺圃守门太监两名,第一名孙度,二名严正。杂用太监两名,第一名姜发,二名褚贵。一一都答应,从西隐门转出去了。
殷氏又说到:"宫女们听点。"内宫守门宫女四名,第一名韩秋桂,二名鞠漱芳,三名曹宜嫔,四名申玉蛾。寝门宫女二名,第一名张玉蟾,二名施夜来。瑶华唱住道:"叫他上来。"施夜来上来,。叩了头,站在一边。瑶华道:"你有多少年纪了"夜来道:"五十八岁了。"瑶华道:"你是自幼进宫的呢,还是大了进宫的?"夜来道:"奴婢是二十五岁进宫的。"瑶华道:"莫非也是缘坐家属么?"夜来道:"是。"瑶华道:"你是那里人,家乡还有可靠的人么?"夜来道:"是广东人,母家还有人可靠。"瑶华道:"你年纪大了,我宫中有人伺侯,我开恩放你回去受用吧,可好么?"夜来连忙爬下叩头道:"多谢郡主厚恩,如同天地。"瑶华对殷氏说:"你带他出去,交与令史,赏他二十两银子,拨一人送他回籍。"施夜来又复千恩万谢,殷氏遂叫守宫太监转领出去,送到他家。瑶华遂将名字勾了。殷氏又叫司茶酒宫女二名,第一名王娇,二名薛比凤。瑶华又唤令上来,叩了头,站在旁边。瑶华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比凤道:"十六岁。"瑶华道:"你是家生子呢,还是外来的?"比凤道:"是家生子。"瑶华道:"你年纪尚轻,如何就拨你充当差使""比凤道:"原是母亲应拨,因母亲病得利害,又是暗病验不来的,故自家情愿来替代的。"瑶华道:"倒是一个孝女,司茶酒我再拨一个人代你,你且站在这边,俟有别项差使,再派你当。"比凤只得站着伺候。殷氏又叫道:"司膳宫女二名,第一名邹桂娃,二名沈继仙。司衣宫女两名,第一名殷碧玉,二名吕良珍。司冠履宫女两名,第一名郑王涛,二名袁珠儿。司针线宫女两名,第一名蒋碧桃,二名黄花冠。司洗浣局宫女四名,第一名邹素贞,二名杨玉腕,三名戚胜兰,四名谢长春。又叫司厨宫女六名,第一名柏正青,二名夏幽兰,三名滕玉莺。"瑶华嚷道:"这个妇人最脏得狠,怎么放他司厨?快,快,仍发回宫去。"殷氏即唤守门太监领他出去,拨人送回汴梁。"四名樊山雪,五名孙玉莲。"方走过去,瑶华唤令上来,问道:"你这个人,又谁拨你来司厨?"玉莲道:"王爷在宫时,因奴婢会做蒸鸡饼,特来这里伺候的。"瑶华道:"我说自有缘故。"殷氏又叫六名梅近春。殷氏道:"都点完了。"瑶华道:"艺圃的人,我都认得,不须点了,都叫上来。"殷氏将手一招,都上来了。瑶华道:"潘桂儿可抵滕王莺的缺,罗纨儿抵了施夜来的缺,苏远香抵了薛比凤的缺。"说罢立起身来,众人也就散了。
无碍子引着回到寝宫,又是摆膳时候,用膳毕,瑶华要请无碍子画个花园图样,无碍子道:"吩咐外边画一张来斟酌就是了。"瑶华道:"他们画的款式不中弟子的意,又恐反被他们惑了倒不好,不如请师父凭空撰出一个图样来,定然好似他们的。"无碍子笑骂道:"你这丫头,要好的念头太甚了。"
这些婢女要看无碍子画图,都手忙脚乱的把画具搬将出来,又摊上一张纸。无碍子先用柳条画个影子,遂向瑶华道:"我的意思,这原旧的艺圃楼房可以不动,只将门道一溜房子拆去,可开个鱼池。"瑶华道:"所以这图样必定要师父画,才合心意。"无碍子遂在纸上,将楼房照旧画好,又道:"东边的厢房仍旧,西边的厢房改做游廊,直通到旧时小门止。又从东边厢房住址起,将门道基地开一个大鱼池,却由西首重新湾到东南角上止,以便引沟池内活水进来。门道基址已凿鱼池,不可把这座大楼尽显出来,中间宜堆一座大假山遮掩,以免直率之病。"遂用柳条画成假山样子。"山洞须要宽敞,以便通出一条路来,山前已有一大块空地了,从东道鱼池边,应横造三间旱船,四围都栽成竹林,不教一目了然。旱船之西南角上,要起一土冈,就将开鱼池的土,堆起冈上,建一个亭子。北面又要遮住,不然,全图景致又显了。从土冈下直南,建三间花楼,却不宜高大,一间是楼,要靠定西墙,两间是月台,便于摆酒赏月。假山面前空地,宜造一大间四檐披水的书厅,又建一条石桥,可通回廊,由回廊才进得艺圃大楼之下。由大楼东边厢房门口,架一条红栏八板桥,通假山之路,可到旱船。旱船之北又筑起一座三台大花榭,可种兰菊,则与大楼下东边厢房隔绝矣。假山前面山上山下,多种白皮松,花楼一带,沿墙多种梧桐树。旧时所开小门,照旧开通,将艺圃两字的石匾移嵌在上。又种一架紫藤,以代门道屋,水池尽处极南首,还有一方空地,四围筑起花墙,内造矮屋三间,要向东首,再向南筑一牡丹台,种牡丹一大丛。往书房来又须造一条小石桥通路。"说毕,用柳条通画了影子,然后用墨笔勾出,凡各处应造之房,应种之树,应栽之花,应造之桥,假山崆峒之路径,水道蜿蜒之络脉,无不一一画个细致,其快如飞。再将颜色着了,竟是一幅上好的样图。瑶华又:"还少两只船。"无碍子道:"花园都造了,还怕这两个船造不起?这要另打图样,不必要紧。"众人看了,无不称赞,这师父无般不会,无件不精。
瑶华当下就要传彩霞来,当面吩咐。无碍子道:"夜已深了,何用忙。"遂各安寝。次日,瑶华起得极早,仔细摸那图样,无碍子起来见了,道:"你的心也太热了。"遂令张其德传唤殷彩霞来,一一指示明白,叫他去对令史说了,估计工料,领银兴工,彩霞领命而去。无碍子方进房门,忽叫张其德将殷彩霞追回,令其进房,又说了好大一回,皆是低声悄语,也不知说些什么。
瑶华正要去问,只见绿林环、花见羞从寝宫后间大笑的走将出来,周青黛问道:"你们笑些什么?"林绿环道:"看不出郁李小小年纪,倒下得好高棋。"瑶华道:"那个同他下?"花见羞指林绿环道:"他连输了三盘,我也输了一盘,还有老大的邹素贞不服,又输了两盘。如今没有敢同他下了。"
梨云在旁道:"我去赢他一盘。"正要动脚,无碍子在房中走出,唤住梨云道:"自家要学的工夫,一些也没有,到要去与别人争胜。如今焦叶的画略有可观了,你画的是什么?亏你过意得去。"说得梨云闭口无言,红着脸躲回房里去了。
无碍子问白于玉道:"你们向在汴梁宫里,可晓得王爷平日爱顽些什么?"白于玉道:"那时婢子年纪还小,常听得说,王爷喜打双陆,不知双陆是件什么东西?从没有见过。"无碍子道:"双陆是三十二个棒槌,也如象棋,有个盘儿,只要筹得好,先过河者为胜。这却是不难的事。"瑶华道:"我见艺圃大楼上,有一个木匣内,都有一大些棒槌,一半是乌木,一半是黄杨木,可就是双陆的槌儿么?"无碍子:"正是他。"林绿环道:"师父自然打得好的,明日婢子要学。"无碍子道:"也容易。"花见羞又道:"大楼上婢子还看见有个铜的大花瓶,口上又多两个透穿的耳朵,这是什么用的?"无碍子笑道:"这那是花瓶?是个地壶,另有二十枝竹签,其名谓之投壶。"瑶华道:"怎么个投法?"无碍子道:"将竹签拿一根在手,人要站得远远的,将签往地上投去。那竹签的尾在地上一立一个斗翻入壶里就算中了,或翻入两耳也算中的。"瑶华道:"将签投去,如何签尾就立得直,才翻斗入壶?这个有些不懂。"无碍子道:"这要投把你们看了,方才懂得。若投得好的,还有多少名目投出来,也算个绝技。"花见羞道:"明日去取来,请教师父投与我们看了,再来学习。"
正说着,只见张其德来回道:"永宁庵的那个静缘尼姑,闹出事来,被归德府差人拿去了。"无碍子道:"你那里晓得?"其德道:"方才在庄门口,听见那些铺面里的人在那里议论。"瑶华道:"是为什么事情?"其德道:"他们说归德府里拿了七八做响马强盗,追究打劫的赃物,都寄在永宁庵静缘处。大前日府差装做有钱主儿,到他庵里,许他修造山门大殿,这静缘欢喜得了不得,就留这府差在庵内住下。那知被府差用酒灌醉,在地房里搜出强盗寄顿的多少赃物,连夜禀了府里,昨日差官来起赃,连人带去了。"无碍子道:"这只怕不能回来了。"不题。
再说福王回汴,徐妃以子嗣为忧,劝王静养身子,又预先在苏杭买了几个女娃子,拴住福王。那知福王全在房术养龟上做工夫,不好拂意,勉强支吾,临幸终不畅意,仍旧与那班能征惯战的宫嫔取乐。在汴耽搁了月余,忽然想念韩氏病亡,瑶华孤零,遂择日启行来庄。
王妃徐氏向不知福王有韩氏在庄,都被长史们瞒得铁桶一般。那晚知要来庄,不免又有多时离隔,忙唤人备下筵席,亲自奉酒,做出多少亲爱之意。福王原是酒色之徒,经不得这样趋奉,遂开怀畅饮。徐氏勾留在房歇宿,犹恐自己衰惫,又唤新买到的女娃子帮着怂恿。福王心上不过意,只得与徐氏绸缪一晚。徐氏百般奉承,才能受得一宵快乐。
云雨之后,徐氏便问:"为何急急要到庄上去?"福王含糊道:"要看瑶华去。"徐氏道:"那个什么瑶华?"福王又道:"韩氏所生,你还不知道么?"徐氏再要问时,就迷迷的睡着去了。徐氏心中好不自地,准准的一晚不曾合眼。到得天明,俟福王睡醒,遂追情由。福王自知酒后失言,幸韩氏已死,说知亦不妨碍,遂将这十几年的事,尽行告知。徐氏即欲请福王将瑶华带回,福王道:"他非寻常之女,不用你管他闲事。"徐氏摸不着头脑,惟有心中怀恨而已。
福王早膳后,即时起身,将近到庄,远远望见有乌簇簇一丛树木,福王在马上指道:"我几年不到,又添上许多庄子了。"长史们道:"这就是王爷的庄子了。"福王道:"那有这样紧簇?"长史们道:"这都是那位师父布置的,若到庄门口,只怕王爷都认不出了。"福王心中暗喜。
不到两个时辰,将到庄门,只见人头济济,却是令史、副令史及各管事,上前迎接福王的。又门前添了一大些房屋,也有铺面开着,人烟凑杂,大非从前荒落的光景。一进大门,就有一垛高墙矗立,进了正门,沟水奔流,那条桥也添高了,气象十分雄壮。到了正殿下马,早有太监把正门都开直了,一径走到上书房的隐门,只见一群妇女簇拥着瑶华,迎门跪接,福王忙将手拽起。上了书房西间坐下,瑶华也到座前叩拜请安,并说母亲亡故,哭倒在膝下。福王亦泪流不止。着实的安慰了一番,叫宫女扶入休息。令史们把自从出门后一切事情,都禀得明白,福王亦觉得欢喜。
天色将晚,已见瑶华来请晚安,福王忙令瑶华进宫,说:"代我请师父的安,庄子上诸事有劳师父费心。"瑶华领命,进去说知。
旋见黄金钏、白于玉两个出来,代无碍子请安,福王连忙起立,说:"不敢,代我再三致谢。"二婢领命禀复去了。
当下传知令史,备办祭礼,明日往韩夫人坟上祭奠。不一会摆膳了,瑶华已至,福王令其陪膳。饮酒之间,问瑶华所学,瑶华一一回对。福王听说:"你能做诗了么?"瑶华应道:"不过略晓得些。"福王道:"我出一题目与你,能够做诗?"瑶华道:"虽然能做,只是做得不好。"福王笑指着席间蜡烛道:"即此为题。"瑶华低头想了一想,遂令素兰取纸笔,顷刻录出送上,福王拿着看道:
宝炬张筵席,灯心结芯妍。恩光诚普照,且又及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