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传 - 第 2 页/共 15 页

汝欲知原委,我当为汝剖悉之。我道并无怪异,实皆统于儒释道三教之中。"狐魂曰:"此言似乎欺罔。吾闻自有天地以来,只知三教,未闻有总统三教者。"无碍子笑曰:"三教自在三教,统者,乃统而遵之,非反统三教也。故曰统三教之中。"狐魂曰:"何为三教之中?"无碍子曰:"吾道所行之事,不离仁义礼智信,是遵儒教也。积功行于此中,置皮囊于度外,是遵释教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挥金如土,解难拯危,是遵道教也。岂非徜徉于三教之中乎?"狐魂叹曰:"妙哉!此论诚乃开豁心胸,悉归于正。如狐属则罪不容诛矣。"无碍子曰:"吾道虽极纯正,然习者甚少,古来相传,只有黄石公一事,此外虽有神仙两途,无藉于此,若人怪鬼,则无门可入。吾之所以遍游天下者,无非欲传吾道于人间耳。岂料无一人一怪一鬼而求之者,岂吾道之不足传于世耶。"狐魂曰:"人自一途,鬼自一途,怪者我属也。然我今则鬼怪尽属一身,未识可得授否?"无碍子曰:"收汝传授甚易,但汝乃全邪,我乃纯正。邪不胜正,恐难入彀。"狐魂曰:"固如是,但我皈依之意甚切,岂因一邪字,遂麾出门墙之外?"无碍子曰:"入道者既罕,岂有复拒之理?吾当代汝筹计,是须两番工夫才能入吾道,恐非汝心所愿。"狐魂道:"只求收录,岂敢畏难。"无碍子曰:"你采阴济阳已得几何功次矣?"狐魂曰:"我属修炼,自有生而得采一百个处女元红,便能幻形。我止得八十九人,故尚施魇魔之术。"无碍子曰:"汝等之属,出世即以此为事,尚可稍从未减,但行所事亦能知其善恶乎?"狐魂曰:"也略知其皮毛,如前在此间所行,还在善恶之间,曾记那年有一处女,因欲情而命在呼吸,我与之一度,即能济我之功,亦能援彼之命。" 无碍子曰:"虽非尽恶,亦非至善。"狐魂曰:"记得近年遇一处女,私奔于人,其情不过为此耳,我即迷其去路,一合而返,遂其欲念,保其丑行,或可为善乎?"无碍子曰:"彼以邪入,汝以邪制,在汝则为善,在天仍为恶。"狐魂听说大恸曰:"若如此我属有恶无善矣,安能入道?"无碍子曰:"汝不闻天道好还乎。汝能偿还夙孽,改邪归正,吾道亦能容。"狐魂曰:"我将入轮回,岂能再偿孽债?大师如肯发个慈悲,求全其事,我当一遵所命。"无碍子曰:"我见你灵气不昧,自属易为,但你夙孽实深,非寻常可以偿满,若不于富贵两全之家,功行有为之地,断难完满。你前身为雄,必转身为女,再得富贵拥护,消除尚易。然这番磨折,却也非同小可。"狐魂曰:"但不知如何偿法?还求明示。"无碍子曰:"汝坏了八十九个处女元身,亦当按偿其数。"狐魂曰:"若欲按数偿之,岂不同于娼妓烟花队里,堕落更深,还思其次。"无碍子曰:"所偿虽有此数,然亦不必尽以身偿。或拯一命,或雪一耻,或保全名节,或成人之美,皆可消除一孽,此又在汝所为也。要知污秽之地,不加粪除,则日积月满,若复不堆积,又加粪除,何患污秽之地不改为洁净之所耶?"狐魂五体投地而叩曰:"大师棒喝,直透灵关,但不知处之何地而可?"无碍子曰:"吾知汴梁福藩,已是尸居余气,不久败亡,彼韩嫔有孕,将次临盆,汝可往投胎。吾得乘间保护,有此终归散漫之财,甚可济汝功德之用,仍为汝布置铸剑之基,以授汝剑术之要。"狐魂复又叩拜,愿即往投,尚祈法力保佑。无碍子曰:"此其时矣,随我剑光所指而去。"说罢腰间掣出弹丸,望北一掷,狐魂追之而往。忽然堕地,已在襁褓中矣。看官,你道这福藩是谁,乃万历皇帝之子,名常洵,久已分藩在河南省分。因其不理政事,日惟酒色是娱,故不令至汴。辇毂之下,不畅所欲,因而转求于朝宰,代为个具奏归藩,已在万历四十二年上,才到汴梁。此人身虽帝胄,实同下愚,秉性奢侈,耽于酒色,嫔妃满前,犹不足意,每于民间拣选美色,不从者辄破人产业。这些百姓,人人痛恨,因他身子肥胖,称之为猪王,奈他是个藩王,只得含忍。他宫中也有家臣十余员,最大的是五品前程,名为长史,又有令史,也食正八品俸禄,其余九品未入流还有数人,管理藩王府中内外大小之事。他是亲王,拨收五县一州钱粮漕米,还拨淮扬盐赋三十余万。地方紧要事,也得会议入奏,十分受享。 那年元宵佳节,府中大放花灯,引得举国若狂,无论男女均准入宫观赏,真果人山人海,拥挤不开,直到寝宫门首,男人就不许进去了,只可远望。只见寝宫里面是一座七间大楼,楼下灯彩也不过与前边一样,那高楼上所挂的灯讲究异常,而且又多,楼前一色是朱漆栏杆,西边有一班女乐在那里鼓吹。满楼来往者,都是宫嫔秀女,其冶艳自不必说。居中一间,只有一个女人坐着,旁边立有四五个丫鬟伺候,灯光之下,美态四流,满楼佳丽一概不及,只有贴身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可以相并。把这些看的人,个个颠倒。内中一个悄悄的向众人道:"中间坐的这位就是徐氏王妃娘娘。"又一个道:"这位王妃也就算个绝色了,怎么这个王爷尚不知足,今日要人家的女儿,明日要谋人家的妻子,他收进来的这些妇女,我都见过,那有这位妃娘娘这样标致,这不是舍了肉盘,去吃豆腐么?"又一人道:"你看旁边的那个小丫头,说笑起来真真画也画不出,有这样的人物不受用,倒喜欢吃那残盘冷汁,真不可解。"各人先是低低的议论,说的高兴,忘其所以,不防被守宫太监听见了,就打将起来,众人恐怕打着,拼命往外挤出,一时哄闹起来,长史不知何事,连忙阻住太监,不许混打,然后渐渐的散了。 再说那藩王,却在一个僻静处,不张灯火,偷窥女色,如遇佳者,令人登记,又雇当地之地里鬼,专于打听,一经登记,即须查其底里。准准看了数千,其最佳者,挑不上十一二个,内中止有一个最为合意,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穿着一身缟素,面庞却不甚白,而多丰韵,身裁恰好,所谓不可再长一寸,又不可再短一寸,洵为十分美色。早有地里鬼打听明白,是王家续娶的妻子。这姓王的也做过官,娶了四五年,丈夫贪他美色,因而身死,母家姓韩,也是书香人家,这寡妇身上有三件妙处,第一件身上气味最香,如出汗更甚。第二件,面色虽不白,而从头至脚浑身绝无一点疤瘢,肌肤如同羊脂白玉,滑腻非常。第三件更妙,竟是夏姬再世,内生三膜。此皆其夫说出,所以人都知道。新寡后原欲立志守节。 福王听说,恨不得立刻唤来,拿一碗水来吞他下肚。当夜就请长史,吩咐务于三日内娶进宫来,如迟,先将长史责罚。长史如何敢违王命,遂于明晨同地里鬼钻头觅缝,才到得他家,将王之意说知。岂知这寡妇大有主见,说王爷之命,自不敢违,但要依我三桩事。长史请问,他道:"第一桩,不愿入宫,要另外居住;第二桩日食起居,要同嫔妃一样;第三桩要用鼓乐花轿来接。如依这三件,不拘何时就去。倘王爷用强不依,今晚就寻死路。"长史复命,福王只要到手,那有不依,遂与长史计议,另居何处?长史道:"先赁民房暂居,一面收拾庄子上房屋,作为别墅。王爷于收租时,或射猎,或游戏,倒甚便易。"福王听了大喜,遂令长史赶办。 到第三日,私行出府,韩氏进门参拜了,用过晚膳,即催促安寝登床,毫无温存风雅之态。这韩氏是个书礼人家出身,见了这样蠢俗,心中甚是不乐。所幸这福王平日只讲究这件事,能征惯战,是其所长,妇人水性杨花,自然安帖。福王验其三件,无一件虚谬,后宫虽有若干嫔妃,那有兼此三件者。于是宠冠一时,言听计从,无一事违拗。韩氏可称安心是意,所嫌者王性太淫,不战则已,战则通宵,而大白日里还贾余兴。韩氏自幼从未见过,深觉其非,然渐而视如常套矣。 不一日,王庄修好,长史择吉禀知。福王恐庄上人粗夯,另于宫中选择男女使令之人,大队迁居,虽三四日路程,而州县伺应,随路俱有行馆,也不觉劳累。一日到了庄上,韩氏见房屋高大,前后共有七大进,每进七间,厢房耳室不计其数,围墙内周围都是仓及宿卫房。第四进是上书房,院落十分宽展。第五进是寝宫,一发华丽。后两进皆宫女职司之局。韩氏独居一处,十分欢喜。王又嫌庄上人少,重又另拨宫嫔,并拨长住令史一名,管事两名,太监两名,居然与宫中款式无二。王爱韩氏如掌上之珠,一住数月,竟忘回省。其时韩氏已受孕了,极谏福王回宫,以免物议。长史亦时时禀请,遂择日还宫,临行甚不割舍韩氏。自此合庄上人俱恭维韩氏。 福王至汴城,恰值万寿,遂进京称祝,又留在朝领班,不觉又是数月。其时韩氏将次临盆,令史欲禀请福王来庄,而福王恰好自京回汴,一得此信,遂即赶来,韩氏已经分娩。福王询其情由,韩氏云:"于十一月十二日半夜,将临盆时,见有白光一道,直射窗棂,产下来可惜是个女的。"福王道:"男女一般,有何分别。"抱起一看,十分清秀。原来福王尚无庶子,因而心中大喜,赐名曰瑶华,又赏了多少金银缎匹。韩氏因产后不善调理,于是常常多病,而福王淫性不改,仍须缠绕。韩氏不堪,遂暗嘱令史,禀请回宫。忽闻得川省不靖,复又进京讨差,奉旨令其往四川监军。韩氏正好安闲养病。两三年后,病亦就痊。从前嫌福王缠绕不清,今则闲旷日久,颇怨孤帏寂寞。 王庄原近尤家镇,镇上尼庵甚多,内惟永宁庵的尼僧最多,常在富贵人家走动,韩氏到庄后,即有庵内尼僧打通令史,许其出入。这尼僧人品俊俏,语言伶俐,法名叫做静缘,常常到庄趋奉,韩氏允代其披剃一徒,骗得银钱却也不少。这年七月十五日,是盂兰盆会,大是热闹,先期来请。这韩氏也想出门走走解闷,遂吩咐令史备轿,明日往尼庵烧香。 次晨梳洗了,奶娘带了瑶华郡主,一同来到尼庵,不消说是迎接趋奉,请各处拈了香,遂请斋堂坐下,吃过茶到各处游玩了一回,见静缘房内雅致,遂就外间坐下。侍女们报说,里间有个妇人坐着。韩氏遂唤静缘邀来闲话,不一时走将出来,韩氏把他上下一看,委是一个俊俏佳人,忙与见礼,及至坐近,观其眉目之间,有一股清气逼人,十分爱慕。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无碍子,要识认韩氏,好保护瑶华,故先在此。韩氏与他言语,简而且明,并无寻常妇女气局。于是绵绵问答,气味相投,众尼会意,就把斋供设在此间,韩氏就留无碍子一同坐食。韩氏因问道:"师父,你从何处到此?"无碍子道:"云游无定,随遇而安。"又问起出身处所,母家姓甚,曾字人否,法名叫做什么?"无碍子道:"我本赵州人,母家姓计,也曾许字方姓,望门寡了,故就学道,自家起个道号,叫做无碍子。"韩氏道:"今年多少法算?"无碍子道:"五十六岁。"韩氏同这些尼僧妇女都吃一惊,都道:"我们只估这位大师二十余岁。"无碍子道: "方外人却无事萦心,故不见老。" 正说着,只见乳母抱了瑶华来。无碍子见了道:"这位是谁?"韩氏道:"是郡主。"无碍子抱将过来一看道:"好个有福气的郡主,只不要与等闲人抚养,恐坏了他的前程。"那瑶华见了无碍子,嬉笑自若,说:"到我家去耍。"无碍子道:"好,我也要来耍耍。"韩氏道:"师父有暇,肯到我庄上暂住几天么?"无碍子笑道:"有甚不肯,但恐王府上礼节多,容不得我们野性的人。"韩氏道:"我们王爷平时也讲究这些,况现在往四川监军去了。我明日打轿来接你。"无碍子道:"我不在此间住。"韩氏道:"师爷住在那里?"无碍子道: "离这里四五十里,有个再生庵,在那里住着。"韩氏道:"这也不远,明日务必光降。"无碍子道:"且容再商,尚有小事,不得奉陪了。"遂起身而去。韩氏送至大殿方回。众尼又请游庵,这房里坐一会,那房里坐一会,看看天将就晚,这静缘摆下供来,亲自把盏劝餐,语言调笑,无非是一派奉承,韩氏如何不快乐。不一回,又唤徒弟们来轮番把盏,说不尽许多殷勤俗套,直饮到更深时候方才完席。韩氏即令侍女传知副史,打轿伺候。静缘坚留暂宿庵内,明日竟同那位师父一齐回庄也好。韩氏道:"这个使不得,我明日另行打轿,来这里接他。你们看他不来,可差个人到原住的庵里,催他务必早来。"静缘答应了,小尼来报:"轿夫伺候齐了。"随即起身上轿,众尼直送出山门才回。 再说韩氏到家,即吩咐令史说:"明日一早备轿去尼庵里接一位道姑来庄上嬉耍。"令史即时答应,才回寝宫安歇。一觉醒来,日已横窗,似乎宿醒未醒,意欲再躺一回,只见奶娘鲍氏,抱着瑶华哭进房来。韩氏忙问为何?鲍氏道:"昨晚郡主回家后,只管说,在庵内所见的那个师父,夫人说要请他来,郡主十分挂念,又不知夫人所说是真是假,夜间连睡都不安稳,今早天才发亮就起来了,只管催婢子来看,可曾去接否。婢子打听得,夫人尚未起身,故不即来,郡主就不依,哭泣不止,故尔抱来。夫人可吩咐一声,郡主就信了。" 韩氏道:"我道为什么,我说了接他来,有什么假的?"遂令侍女去问令史,可曾去接。侍女去不多时,来复道:"已去半日,想必就来了。"韩氏听说,即时起身,赶着梳洗,方才完毕,早有太监们在宫门口回道:"这位师父没有来,倒是永宁庵尼姑来回夫人的话,可要叫他进来?"韩氏道:"那位师父为什么不来,必有缘故,快叫那尼姑进来,我有话问他。"太监们答应了。 一回儿,那净缘已到寝宫,韩氏接着,先谢了昨日的打搅,尼姑也道了不安,韩氏就问:"怎么那位师父不来?"净缘道:"夫人不知,这位师父,着实有些道理,轻易不肯到别家去闲走。昨日是夫人有缘,恰好遇着,我听见他言语与夫人十分合意,估量打发轿去,必然就来。我还恐他耽搁,于昨日晚上,就打发道婆去知会。那道婆的脚力本好,今日饭前已赶回来,说那师父没有回庵,不知往那里去了。那本庵的住持尼僧,叫做能觉,是个不会造谎的。"韩氏道:"他既说在再生庵住,怎么又不回庵?以你这样说来,连轿子都没有打到那里去?"净缘道:"轿子来时也不狠早,我家道婆已赶回来了,所以不叫他们空走这一趟。"韩氏道:"这不来的意思,实在不懂。"净缘道:"以我想来,他不像我们,走千家要募化衣食的人。夫人昨日所言,他也不曾一口应承,恐不能一招就来。若必定要他来,也还容易。"韩氏道:"我是见他别有一种可爱的意思,所以要招他来盘桓盘桓,也不是什么紧要。可怪我那个郡主,不知怎样,见了他,安心乐意得了不得,今早奶娘来说,昨日睡多不安稳,恐怕我哄他,一早就累着奶娘,抱到我房中,催着去接。你说怪也不怪?"净缘道:"就是这师父也从未到我庵里过,因我五月间化斋回来,打从再生庵走过,就在那里耽搁了一晚,才认得的,不知他怎么,昨日就一个人摸了来,恰好夫人也到,倒像有意要会夫人的样子。"韩氏道:"这也是前缘夙世的事,也未可知。 但你说要他来也容易,怎么个容易法子?你且讲来我听听。"那尼姑做了一个手势,讲出一句话来,直教剑仙久久归王府,狐魂欣欣习异能。要知端的,再看下回。 第三回 频闻欠岁凶荒至三请明师特地来 五言短歌曰: 一请永宁庵,二请再生刹。仙师非自高,要觇诚心发。 母因御荒灾,女欲乘慈筏。各存各肺肠,吾与吾磨刮。驱驰三请来,绣幄鸣戛戛。 却说那净缘对韩氏道:"既是郡主刻刻思念,必得夫人亲自往请,他自然不能却意。一则夫人得个道友来陪侍陪侍,二则以慰郡主记念之心。但不知夫人肯到那边去么?"韩氏道:"你说这个再生庵,还可以游玩么?"净缘道:"这个庵比我那里大有两三倍,这个庵是亳州城里第一个大乡宦的家庙。"韩氏道:"他怎么取个再生两字?想来有些缘故。"净缘道:"夫人讲的一点也不错,那乡宦的老太爷是个白户,初年先有一个少爷,真真千伶百俐,十三四岁就文名大振,众人都叫他什么神童。后来发身太早,迷恋女色,不过两三年就亡过了。这个老爷好不伤心,特到我庵里,在送子观音菩萨面前许了一个愿,若得这位少爷再来投世,情愿起庙供养。不想回去当年,就又得了一个少爷,就是如今现在京里做官的了。这老爷真个就大大的造了一个庵堂,请了这位送子观音供养在内。先是男僧,以后不知闹了什么事,所以另请女僧主持。这庵堂里的斋供,还是这个胡乡绅家按月给发,并不要自家出来募化。夫人你说好不好?"韩氏道:"这样说起来,比你庵中来得丰富了。"那净缘说:"我这庵比他什么来?若夫人要去,我就奉陪了去何如?" 话未说完,又见奶娘抱了瑶华出来,道:"郡主又要来问夫人,那位师父来了没有?"那净缘连忙接口道:"郡主,我方才从师父那边来,他说还有些事料理了,不过这两三日就会来的,你千万不要性急。"瑶华把那尼姑瞟了一眼,道:"你好会撒谎,方才还要同我母亲去请,这会又这样说法。"净缘听了拍手的笑道:"这郡主实在精细。"韩氏对瑶华道:"你既晓得了,还要来催什么?你只管顽你的去,等我同净缘师议定了,少不得也同你去请就是了。"瑶华听说,仍同奶娘进去了。韩氏便对净缘道:"我们约定几时去?"净缘道:"他庵里有棵大桂花树,如今正开得茂盛,就这一两天去,也可赏赏桂花。"韩氏道:"这么竟是明日去。"遂吩咐丫头,传与令史知道,明日我同净缘师到再生庵去赏桂花,叫他多备一乘小轿,今日打发去的那乘空轿,也随了去,好接那位师父来。丫头出去吩咐了。当下遂同净缘说说笑笑,就留他住这寝宫。 一宵无话,次日起身,赶着梳洗,用过了膳,一同前往。韩氏坐了一乘大轿,奶娘与瑶华同坐一顶大轿,净缘一乘小轿,其余宫女丫头都坐手车,另拨管事两名,在路照应。 出了王庄才有十里多路,忽见乌云蔽日,那云中有嘎嘎之声,野田里又有一大些人,拿着长竹竿乱打,口里乱喊。韩氏不知何事,就叫管事的到轿前问,那管事回道:"这些百姓在那里赶着蝗虫。"韩氏道:"蝗虫在那里,为什么望着空里乱打乱喊?"管事的又回道:"这满天乌云的都是蝗虫,恐怕他下来吃麦子,所以在那里乱打。"韩氏道:"麦子被他吃去,田家岂不要挨饿么。" 管事的道:"这蝗虫从京师一直到这里,所过地方,田里都空了,恐怕又要做荒年。"不说途间蝗虫之事,再说那再生庵的老尼名叫能觉,是个向善修行的一个好尼僧,所以无碍子肯暂住下。能觉招留之后,看见无碍子异样的一种居止,不敢怠慢,另外收拾一间房子与他居住。这庵内本有些香火田,又得胡家按月发斋粮,甚为丰富,就有当地这些赖皮光棍,时生觊觎,不时来庵打搅,虽有绅衿之势,那里只管与他们为仇,能觉亦无法可施。自无碍子到后,这些赖皮误认为带发修行的混帐道姑,又生妄念,被无碍子打得这些赖皮写了甘服状子,才放了去。虽清静了一时,但这班赖皮当时虽服,久后心上总是不甘,然而打又打不过,只得通了一群过路的响马去抢劫。那里知道杀又杀不过,反送了四五条性命,从此才不敢藐视。以后许通判在那里借宿,又斩了狐狸,这一方人那个不钦敬,这能觉更不消说得。 这日无事,正在殿上打扫拂拭,忽闻敲门响,即来开门,乃是净缘,一面邀他进来,仍要将门拴上,净缘道:"师兄不要上拴,福藩王府里的夫人要来这里游玩,是我陪来的,即刻要到了。"能觉道:"他从不曾来过,是特特来游玩呢?"还是有什么别件的事?"净缘道:"他还要拜见你家那位师父。"能觉道:"他俩个几时认识的?"净缘道:"大前日在我庵里会见的,所以当晚就打发道婆来知会,说你家这位师父没有回来,如今可曾回来么?"能觉道:"我却这几日都没有见他。"净缘道:"怎么住在一家,他出入都不知道的?"能觉笑道:"我这位师父神通大着哩。"正说着,听见庵门口人声嘈杂,这能觉赶着穿上大衣,同净缘接出山门。 韩夫人正在下轿,连忙上前打了问讯,请进庵门,这些丫头宫女簇拥进来,早有管事人等送进香烛,能觉接了,代为点上,拈了香,又到第二层殿来,礼拜毕,能觉重新上前拜见,各各坐下。韩氏就问:"这位大师就是住持了,请教法名?"净缘连忙代宣了一遍,能觉赶着要起身烹茶,韩氏阻住道:"不必大师赶忙,我自有人料理,你且坐下谈谈。"能觉遂仍坐了,看见瑶华,便问这位是夫人的小姐了?韩氏道:"就是王爷的郡主。"能觉连忙改口道:"吓,是郡主,好个福相!"净缘道:"郡主前日见了你家这位师父,十分记挂,今日特特的来请他去顽耍顽耍。"韩氏道:"那位师父今日是在家了?"能觉道:"这位师父的行踪无定,就是贫尼也不知在不在,请夫人暂歇一歇,再到他房中一看,就晓得在家不在家了。"韩氏道:"他居常也时刻出门么?"能觉道:"这位师父道行高妙,也不敢去察他行径。"韩氏道:"他出入你毕竟知道。"能觉道:"也不能尽悉。"韩氏道:"难道不由门户出入么?"能觉道:"他的武艺高着哩,像这样房屋,值不得他一纵,何用门户出入。"净缘道:"他每常不在家吃饭么?"能觉道:"有时也吃,却不像我们一餐也少不得的。"韩氏道:"实在好道行。他房间在那里?我们就去拜见拜见。" 能觉遂邀着同入,弯弯曲曲转到后边来,将到房门,能觉先去将门推开一看,回顾韩夫人道:"不在家,不在家。"韩氏道:"难道这三四天都不在家?"能觉道:"贫尼轻易也不敢来惊动他,所以不知几时出去的。"韩氏遂同瑶华走入房间内一看,竟是一间空房,只有一张禅床在中间摆着,此外一无所有。净缘也随着进来,看了道:"这位师父实实奇怪,这么空空的,怎样过日子?"韩氏笑道:"这是你们禅门中的两句现成话。"能觉接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韩氏道:"能觉师亦甚通达。"净缘道:"请夫人到他方丈内去赏桂花罢。"韩氏道:"也好。"净缘道:"到你方丈的路径甚是曲折,你倒不妨前走。"能觉道:"如此引导了。"韩氏道:"大师先请。" 真个转弯抹角,走了好些路,才见门上有方丈两个字,能觉先进门去,只听见大声的道:"阿哧,你几时来的?我竟不知道。"净缘在后边道:"想是师父回来了,独自一人倒在这边。"韩氏也道是他,遂急急走入,乃知另是一个尼僧,却不是无碍子。那能觉已把这尼僧拉下来,道:"你来先拜见了夫人。" 韩氏上前,看那尼僧,虽然是光头,却生得十分清秀。彼此见了礼,韩氏便问:"这位大师何来?"能觉道:"就是贫尼同门的兄弟。"净缘道:"宝刹在那里?"那尼僧开口答道:"法弟不在此间,出家人从苏州云游到此。"韩氏听他声音娇嫩,另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样子,遂道:"这么,是远方的大师了。"能觉道:"他在苏州松翠庵出家,大好受用,不知怎么,要出来云游。" 说罢,大家坐定,韩氏细看那方丈,却不甚宽,只有两大间,一间做房,一间做客座,面前倒有一片空场,正中间一株大桂花树,树枝像盘结得一斩齐的,一层一层,约莫有十一二层,犹如宝塔的样子。净缘在旁道:"夫人,你看这桂花树,生得古怪么?"韩氏道:"好一片心思,看来也有百十年了,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得有这样景致。"能觉道:"夫人实在见得真。" 一会儿走了一个道婆出来,摆下果碟,请韩氏坐席吃茶。韩氏道:"今晨是你令弟远来,应该请他首坐。"能觉道:"他是自家人,何敢僭夫人,自然该请夫人坐。"韩氏道:"我们是本地人,如何好僭远客。"静缘又代谦逊了几句,韩氏遂坐了首席,能觉拉静缘坐了二位,请郡主向外坐,他弟兄两个人坐了主位,道婆斟上茶来,能觉按位送茶果,韩氏向能觉道:"你这位令弟的法名我还没有请教。"能觉道:"他叫做能修,我还有一个兄长,叫做能静。我同门只有三兄弟。"韩氏道:"怎么又分做两处,且又相隔甚远?"能修道:"家师也是此间人,带同二兄长到敝地云游,因而拜从的。"净缘道:"也好,留一枝在此间,可为云游歇足之地。"韩氏道:"茶果都已扰了,可以掣去,竟摆饭罢。"能觉道:"且请夫人暂用些须,素斋还早。"韩氏道:"不劳大师费心,我已办了饭菜来的。"遂吩咐丫头上膳。 不一会,接一连二的送上菜来,韩氏请能觉弟兄举箸,都回说是长斋,遂道:"好得狠,足见清修。"又送上酒来,能觉两个也辞道:"从未开戒。"只有净缘陪着饮食,中间又问能觉道:"你家这位师父,日常所到之处,毕竟你也有些影响。"能觉道:"贫尼实也不知,有时听他说起,常在这南山之西,有个滴滴岩,是个石室,甚觉清静,他在那处歇足的多。"韩氏道:"离这里有多少路!"净缘道:"我知道这个地方,约来有二十多里,将近滴滴岩,还有个顾家花园,有景致可以游玩。"能觉道:"不错,这顾家与我的胡檀越也有亲谊,新近又与周皇亲家结了婚姻了,可是这家么?"净缘道:"可不是呢。"韩氏道:"他既在你这里住下,如何又常到那边去?"能觉摇头道:"他的事情难说。"净缘道:"他在那里,日常干些什么?"能觉道:"我听他偶然说起一两件事,都是路见不平,与人报雪冤仇,你说怕不怕。" 正说着,只见一个宫女来禀道:"方才令史赶来说:汴梁宫中打发长史来庄上,为北路年岁荒了,没有口粮接济,要来庄上来运米麦,请夫人回庄发钥匙开仓。"韩氏道:"晓得了,叫令史先回庄去,我下午就回来。"宫女去不多时,又来禀道:"管事们说:这里离庄有六十多里路,就是这时侯起身,也要走夜路,请夫人竟在这里住宿,明日一早起身的好。"韩氏道:"就走些夜路也不妨。"宫女道:"婢子听见令史同管事两个商量,说夜晚间恐路上有歹人,还是明日早走的安稳。"韩氏抬头,看那太阳已过西了,遂道:"也罢,竟是明日早走,再打搅能觉师一晚。"能觉道:"这也狠便,就恐怕床铺不洁净,讨夫人的嫌。"韩氏道:"你们出家人有什么不洁净。"遂令丫头们斟酒,道:"索性放量醉他一醉。"净缘道:"夫人的量大,可惜没人陪得过。"韩氏道:"你的量也不浅,好意思叫我一人独醉?"丫头们会意,早又送上一满杯来,大家照饮。 能觉道:"夫人,王庄上我从未到过,那里还闹热么?"韩氏道:"孤零零的一个庄子,有什么闹热。"能觉道:"庄上自然还有积蓄。"韩氏道:"你不听见,汴梁宫里要到庄上来打粮食。"能觉道:"现在存多少谷麦?"韩氏道:"也有个四五十万多。"能觉道:"阿哟,如此年岁,狠不放心。"韩氏道:"我也在此担忧,回去就要知会营里,拨兵来看守。"能觉道:"拨兵看守,不要与他口粮么?"韩氏道:"这恐不能免。"能觉道:"若得我们这位师父到庄,就有个整千的强人,他也能够抵挡。"韩氏道:"这位师父的武艺,如此高强么?"能觉道:"夫人你不知道,他的本领多着哩。" 能修道:"师兄,你说的是那位师父?"能觉道:"这位师父现在挂搭在我这里,他名叫无碍子,是个带发修行的道姑。"能修道:"可是白白净净,绝标致的一位?据他说有五十余岁,望去只好三十来岁,可是这位么?"能觉道:"一些也不错,你在那里见过来?"能修道:"前年秋间,我往南海普陀山朝香,在山上就遇着他,因见他脸上另有一股清气,我就估量他是个非凡的人,当下就与他见礼问讯,却又一团和气,但他不叫无碍子,另有个名儿,我一时想不起了。我就与他一处住下,盘桓了十余日。他身边有两个金弹丸,据他说是两口剑,好不利害,常常为着别人的事,要他干生气,想来被他杀的人也不少了。"韩氏道:"他杀了人,难道不要偿命么?"能觉道:"他这两个弹丸会飞去杀人的,那知道是他。"韩氏道:"吓!这怪不得你说可抵挡得整千人,如此,我急急要去请他到庄。"净缘道:"明日夫人先要回庄,然后再来请他,可是么?"韩氏道:"自然先回庄去,把粮食发运了,再往滴滴岩去请他,以见我的虔诚。"能觉道:"狠是,这位师父断不可错过了。"净缘道:"夫人回庄了,约莫隔几天来?"韩氏道:"今日是十八,大约二十三四之间。"净缘道:"这几日我庵中正有事,恐怕不得奉陪。"韩氏道:"你有什么要紧事?"净缘道:"中秋节要到了,过年的粮食还欠缺,不免要收拾些小菜、果品,到各家去送送,也好化些斋粮度日。"韩氏道:"这却少不得的。"能觉道:"既是师兄不暇,夫人竟可一径来小庵,待贫尼奉陪了如何?"韩氏道:"也好。"讲了半日的话,连酒多搁住了,忙唤丫头们斟酒,道婆又点上灯来,韩氏即令瑶华先取饭吃,奶娘鲍氏即忙盛上。瑶华吃饭后,先同奶娘去歇宿了。韩氏同净缘畅饮了一会,然后用膳毕,又讲了些闲话,才各安寝。 一夜无话,次晨韩氏赶早起来梳洗,用些点心,即时起身回庄。在轿内见田地上麦子、高粱依然长得好好的,遂问管事道:"你们说年岁大荒,你看田地上都有粮食,怎么叫做荒欠?"管事回道:"夫人在轿内看不仔细,如今田内的麦子、高粱只有秆子,穗头早被蝗虫吃得干干净净,那里还有人吃的?" 正说着,只见斜刺里一群男妇飞奔往的前去了。韩氏道:"这一群人赶着往那里去,这等匆忙?"管事的回道:"都向归德府里,去告荒求赈的。"韩氏心下想道:果真大荒了。不一回已到庄上,遂发钥匙与令史们,开仓照数发兑,赶运汴梁去了。 次日一早,只见守宫太监来禀道:"外间多少饥民来求施舍,令史来请夫人示下,每人给他多少粮食?"韩氏道:"叫令史酌量着发就是了。" 隔了一回,又听见人声沸腾,韩氏心上十分惊慌,直到下午才静,因令丫头去问令史,发了多少粮食去。停了一刻来回道:"饥民每人发一升,去了五石的光景。"韩氏又令去问道:"如今田地上麦子、高粱被蝗虫吃去了,还能补种得别样杂粮么?"丫头答应了出去,记不清楚这些话,到是宫门上太监听见,传了出去,复又同丫头进来道:"据令史说:如今还是秋天,正好补种杂粮,因天干旱,不能下土,只要一场大雨才好补种。"韩氏听了,望那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每日一早,就有饥民来扰吵,韩氏坐立靡宁,不知不觉,挨过了四五日,当晚就吩咐令史雇夫,仍往再生庵去,并令将空轿仍旧同往,旁边丫头道:"前日婢子知道,夫人隔几天仍要去请师父,故叫管事将空轿寄在庵中。"韩氏听了道:"狠好。"随即安寝。次晨早起梳洗,竟往再生庵来。且按过一边,再说那滴滴岩在于何处?就是从前雄狐所穴之南山一带,相离不过三十余里,因山势趋西,渐渐低下,山岩中有个石室,相传有人于此修炼飞天,因山泉下流,滴滴不止,人都呼为滴滴岩,又叫珍珠泉,居人于春秋扫墓时,都往游览,平时人迹罕到。这无碍子虽寓再生庵,究属大路口,欲代人报仇雪恨,恐骇人听闻,不便作为,故常在滴滴岩举行,却不知韩氏迭次来请,然保护瑶华,却时刻在意。 这几日处了好几件事,作意回庵,行至顾家花园,忽然大雨如注,遂趋入花园门道,暂时躲避。远望一簇轿车,飞奔而来,先有数人赶来,敲开了花园门关,说欲入避雨,管园人听说福王府中内眷,不敢怠慢,赶着拂试打扫,转眼间轿车齐到,因园门窄小,大轿不能抬入,遂于门首下轿。韩氏甫出轿门,已见无碍子远立在园门首,急忙招呼道:"师父,你倒在此间!"无碍子回头,见是韩氏,亦即趋上前来道:"夫人有何贵干,直到此间来?"韩氏道:"师父,你叫我寻得好苦!"无碍子道:"外间雨大,我们且到园内慢慢的讲。" 一会儿能觉也到,奶娘抱了瑶华也出轿来,遂一同趋入园门,在三间的一座花厅内坐下。韩氏忙令丫头传知管事备茶,一面就端整午饭来吃。回过头来,见了能觉,忽然道:"阿哟!"不知韩氏为何惊讶起来?管教座客长斋无下箸,主人偶忆自惊心。毕竟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邀得剑仙来府第创成艺圃启蒙童 调倚〔满宫花〕词曰: 晤萍踪陈意气,胜似到门投刺。真言指点再三邀,别自一番情致。 得旷基从布置,开花圃于斯地。便教顽石也点头,况是精灵狐魅。 话说韩氏回过头来,见了能觉道:"阿哟!我们备的多是荤菜,叫能觉师吃什么呢?"能觉道:"多谢夫人挂心,贫尼也带有饭菜。"遂于袖内取出个包来,韩氏接过手来,打开看时,多是极精致的小菜,遂道:"能觉师好用心。" 正说着,茶已送到,韩氏便令丫头们移椅就桌,请无碍子坐了首席,能觉第二位,韩氏外向,瑶华下陪。先吃了茶,饭菜亦即连连而上。韩氏又送了无碍子的酒,那无碍子并不推辞,想来荤也吃的人,遂一递一杯的饮着。韩氏开言道:"师父,你叫我寻的好苦。"无碍子道:"何敢劳动夫人见访。"韩氏道:"那日在永宁庵别后,约请师父到庄上玩耍,故第二天一早,就发轿来。以后静缘来复,师父并未回再生庵,我又隔了一日,复同净缘再到再生庵能觉处奉请,知道尚未回庵。因欲兑发粮食,不得不回庄一走,不然那日就要来滴滴岩相请,因而又耽搁了数日。我望师父,已是度日如年,岂知我那郡主望得尤切,故特持今日赶来相请,到庄上顽耍顽耍。务望师父鉴我母女诚心,切勿再有推托。"能觉亦代为传述了一遍。 无碍子笑道:"难得夫人美意,自然要来庄一走。"韩氏道:"不用另作主意,我请师父的那乘轿子,已空抬了三回了。"无碍子道:"真如此费心么,这断不好却意,待天晴了,就一同回庄就是。"韩氏道:"足见师父慈悲。"瑶华听了,也就嬉笑起来。能觉道:"你看,听说师父同回庄上,连郡主都嬉笑了,实实乖巧。"无碍子对韩氏道:"郡主的福命甚好,够他一生受享,但他前生孽债甚重,须要积功累行,方能消除。"韩氏道:"但求师父着实指示明白,我好遵教,替他祈禳。"无碍子笑道:"也好,也好。" 韩氏又令宫女们斟酒上菜,与无碍子一杯照一杯,十分欢畅。能觉在旁看天道:"雨到止了,我们吃完饭也到各处游玩游玩,看看他们的园景何如,夫人也难得到此的。"韩氏道:"这个自然。"韩氏还要劝无碍子的酒,无碍子道:"今日且游玩花园,俟到了贵庄,正有得奉扰奉陪哩。"韩氏道:"既如此,我们竟吃饭罢。"丫头们听见,送上饭来,不一会就吃完了,催令宫女、丫头们赶快吃,好同去游玩。无碍子道:"这园内我常来的,路径都熟,由他们去吃饭,我们竟先去游起来何如?"韩氏道:"很好。"能觉道:"我来抱了郡主一同去。" 于是无碍子前走,韩氏其次,能觉同瑶华又在后。往西走去,劈面一座大假山,山上也盖着两间小房子,无碍子回头对韩氏道:"夫人可能上山去游玩?"韩氏问道:"怎么不能,只要师父走得慢些就好。"无碍子道:"我是并不快走,时时等着夫人哩。"能觉道:"师父你也是一双三寸金莲,怎么就会坦然而行?并不像裹脚的样子。"无碍子笑道:"如今这些裹脚的女娘,自有手下人搀扶,自然从小就惯了,我们出了家,孤身只影,还有那个来搀扶。不知不觉,一天一天的也就惯了。 "话未说完,只听得后面呵唷一声,回头一看,已见韩氏坐在地下,上不上山了。无碍子忙道:"夫人为什么?"韩氏笑道:"就是师父所说,手下人搀扶惯了,所以上得不多点山冈,就上不去了。"无碍子道:"如此,夫人搀着我的腕子,且上那小屋里坐了,等他们来再走。"韩氏道:"这如何使得。"无碍子道:"这怕什么。"遂用手将韩氏拉起,一步一步的扶上了山,转到小屋内坐下。韩氏看是三间小书屋,收拾的极其精雅,挂着许多名人字画,两间是敞的,一间是住房,门儿锁着,舐开窗往里一看,架着满满的一房书。能觉将瑶华放下,请韩氏同无碍子一齐坐了,韩氏道:"看来这个花园也还宽大。"无碍子道:"大却不大,从前布置的好,所以显不出底蕴来。" 正说着,只见奶娘同着宫女、丫头找寻来了,无碍子道:"我们转到花楼上去,眺望一回。"遂各起身,仍是无碍子前走,反从书房后走出,下了几级山冈,就有粉墙拦截,略转一点小弯,就有一个小门,将门推开,只见是五间大楼,楼上也铺设得齐整,遂各走到当面,凭栏眺望,看得甚远。韩氏指着南首道:"这一带乌簇簇的,好像是个镇市。"能觉道:"那块相近信阳关,原是一个镇市。" 往下一看,乃是一个大鱼池,池内还有两只游船,泊在楼下石砌边。无碍子道:"夫人可要歇足?"韩氏道:"这时候还可以走得。"无碍子道:"如此,我们下楼,到池那边雪洞里去歇足罢。"遂先下楼梯,韩氏同能觉随着下楼。 到得楼下,只有三间起座,两头的两间,也来做住房,遂又从西边转出,即是一条九曲石板桥,逶逶宛宛的过了池塘,对面是雪洞,走入里边,乃是曲房深院,甚觉深邃。各走了一遍,看不尽许多陈设事件,仍回到前间内,大家坐下歇脚。韩氏看上面挂着一幅横披,乃是雪景,遂对无碍子道:"雪洞里边必定要挂雪景的画儿,才衬得起这个雪字来。"无碍子道:"夫人没有细看,虽布置的雪景,其实是画的一桩古典。"韩氏道:"怎么不见人物?"无碍子道:"好几个人物,在茅舍边。"遂将手指道:"这不是么?"韩氏立起身来,走近画边一看,果真有两个人,三匹马在墙外,又见墙内草堂中,也有两个人在那里坐着,但不知是何古典,遂问无碍子道:"既师父说是古典,自必有名有姓了,我却看不出来,请师父指示明白。"无碍子道:"这是三国时古典,墙内草堂坐的两个人,上首一个是刘玄德,下首就是诸葛孔明。墙外的两个人,一个是关夫子,一个是张将军。这是刘皇叔三顾茅庐的故事。"韩氏听说,也就懂得了,又细看了一回。 无碍子道:"我们再到后边,枕漱亭上游玩罢。"韩氏答应,随各起身,又从雪洞沿墙梧桐树下往东,约来一箭之地,早见一个亭子盖在池塘边,靠着右边是座假山,看那山石,甚觉玲珑剔透。能觉道:"那座假山有这样的玲珑的山石,只怕是凿成的罢?"无子碍同韩氏一齐大笑道:"那里有假山是凿成的?"能觉道:"若不凿成,那里有天生这样玲珑的?"无碍子道:"天生玲珑的山,也不知多少,却不能载来堆假山。这堆假山的,乃是太湖石,将大块的青石,沉在太湖内,由水流冲激,年深月久,就能如此玲珑了。"能觉道:"这也奇怪,水何等柔弱,石何等坚硬,到能穿凿得如此玲珑。"韩氏道:"所以说,柔能克刚。" 正说着,已到亭子上,有一个宫女抬头一看道:"夫人,天色变了,恐怕又有雨来。"于是大家抬头一看,韩氏道:"我们走罢,若再阻雨,今晚就不能去庵中了,铺陈俱未带来,如何歇宿。"无碍子道:"可惜花园只游得一半。"韩氏道:"改日再来畅游一回。"无碍子道:"这么就从山洞里出去,就是我们吃饭的地方了。" 仍是无碍子先走,曲曲弯弯的走出山洞来,真个就是花厅。韩氏即吩咐宫女,传知府史,打轿回再生庵去。大家仍在花厅上坐了一坐。一会儿,宫女来报齐集了。遂同出园门,各各上轿,宫女丫头也坐上了车。夫人们恐怕淋雨,飞的赶回,不过一个时辰,已到再生庵了,自有道婆出来开门,能修也随着出来,在大殿檐下站着。无碍子同韩氏等下轿进庵,一眼就看见能修,道:"你也来了么,几时到的?"能修一一见了,忙回答无碍子道:"别了师父,又将两年了,再不晓得又在此地会着。"韩氏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家都道山水也有相逢日,人的聚散是不能预料的。"能修又对无碍子道:"弟子才来不过几天,闻得师父到来久了。"无碍子道:"我同你别后,原要到山陕去一游,路过此间,风俗到还淳仆,故暂停足。"韩氏道:"师父实实快乐,想是天下都游遍的了。"无碍子道:"也还有未曾到的。"韩氏道:"游得倦了,也须安息安息。"能觉遂邀入方丈坐谈。 其时已将黄昏时候,不多时,点灯摆膳。席间言来语去,甚觉投机。膳毕后,韩氏邀无碍子同榻,无碍子道:"请夫人自便,我有禅床,可以打坐。"遂各回房安置。一宵无话,次早韩氏起身,宫女、丫头们伺候梳洗了,出房来看,那天又晴正了。已见无碍子同能觉、能修都来方丈,在那里谈论,说:"这一场透雨入土,还可救得过荒来。"又闲谈了一回,韩氏即时邀了无碍子,一同回庄。 能觉道:"路途甚远,再无不用了早饭去的。"能修也再四款留,韩氏不好却意,只得住下,早又摆下膳来,各人坐下,韩氏同无碍子先吃酒,能觉、能修与瑶华即时用饭。无碍子对能觉道:"我承夫人来意真诚,不能不往庄上去盘桓盘桓。若我去后,还有那些无赖棍徒来此作践,你可打发个人来知会一声,我再来处治他们。"能觉道:"自从师父前番举动了两次,他们已知利害,故一直清净到如今。倘再复萌故技,自然要请师父护法。"无碍子道:"还有件事嘱咐你,厨房离你方丈太远,柴火务要小心。"能觉答应了几个是,遂各膳毕。宫女、丫头各各收拾,韩氏吩咐道:"你们赶看吃完了,快传知管事的,唤起人夫伺候。"宫女们答应了,不一会来回明,都伺候齐了。韩氏即令宫女搬出礼物来,无碍子处是一柄玉如意,一串伽南数珠,四匹浅淡颜色濮院绸,四匹本色濮院绸,代瑶华送贽见礼白银四十两,赤金元宝两个,各重十两。能觉处送密蜡数珠一串,镀金袈裟如意钩一枝,蓝布十匹,白布十匹,香金四两。能修处送椰瓢数珠一串、羊脂玉戒指一事,沉香色素杭绸一匹,白布一匹。将礼物配好,一分一分的当面致送。无碍子笑道:"我要这些西何用?且从无箱笼,也无处收藏,请夫人仍旧收了。"韩氏道:"我也知师父不稀罕这些东西,但我们俗家只可送这些东西,但我们俗家只可送这些东西,以见诚意。不然何以为情?师父原不在此,然亦须监收耶,不自用也可转送做个人情。"无碍子道:"既夫人如此说,我在此间打扰了能觉多时,可将贽见礼内白银四十两送与他,聊尽我意。此外东西,只算我收了,或到贵庄别有用处,再取去何如?"韩氏道:"这却使得。"能觉、能修也推逊了一回,也只得取了,各各拜谢。遂邀无碍子一同上轿起身。能觉、能修送上了轿才回。且按过这边,再说无碍子同韩氏、瑶华一经回庄,九月内天时甚短,六十多里路走到庄时,已将近点灯了,管事人等早先赶回,备了灯笼火把接来,遂一同进庄,在大殿上下了轿,邀请无碍子到了寝宫,各人见过了礼,然后归房卸妆。外边已摆晚膳了,遂入席用膳。韩氏道:"今晚匆促,暂请便饭,隔一日再专诚奉请。"无碍子道:"夫人可以不必,我是云游之人,那些饮食不甚着意,休要暴殄天物。"韩氏道:"也不过尽一点礼。" 不一会膳毕,大家坐着闲话,韩氏把瑶华想念的一番意思说了,我意欲屈留法驾在庄,令郡主拜从,不知师父可肯收纳否?"无碍子道:"有何不肯,只是须先禀知王爷,方敢应承。"韩氏道:"师父放心,我的话说去,王爷再无不从的。"无碍子道:"原来如此,那就可以。但我爱清净,不耐繁冗,未识府中有多少房屋?须先领我周围看视,择个静处,方可住下。"韩氏道:"这都容易,待明日请师父看视。" 当下就令奶娘携了瑶华,与无碍子拜了八拜,无碍子直受无辞。拜完了,就搂在身旁,抚摸着,又对韩氏道:"这郡主天分清高,大来狠做得一番事业。"韩氏道:"女子济得什事,师父直得如此奖他。"无碍子道:"非奖他,恐非夫人所知。"韩氏遂吩咐宫女,于对房这一间收拾干净,请无碍子住下。遂各安寝。第二日早膳后,引着无碍子前后周围巡视了一遍,回到寝宫,无碍子道:"府中房屋都不叫清净,且将来也不能教习技艺。"韩氏道:"女孩子家要习何等技艺?"无碍子道:"夫人不知,这郡主不是凡胎俗子,将来可冀仙籍,若不习到文武全材,如何教他积德累行?"韩氏惊喜道:"师父之言果真么?"无碍子道:"夫人要想,若是寻常之人,我何肯轻入府中,讨此烦恼?且我超拔一人,也为自家功德。"韩氏听了,不觉动心,遂忙起身拜谢,又问道:"若府中无有静处,恐王爷不肯教师父带他远去。"无碍子笑道:"不但王爷不肯,就是夫人那里就舍得相离。我见西边有个箭厅箭道,想是王爷在里边习射之所,不便僭他的,这东边也有相仿的一处,现系空旷之所,若于此处,另盖五间大厅楼并厢间、耳房,狠够住下了,读书骑射,件件皆可。夫人以为何如?"韩氏道:"这也极易之事,只要孩子得以造就,那在乎此,一遵师父之命便了。"遂传与令史,画成图样送阅,仍令管事人购买砖瓦、木植,听候兴工。 一日无碍子与韩氏闲谈,遂问:"现在府中库藏几何?"韩氏道:"此间库藏无多,无非粜卖历年租谷,存贮约来不过十余万两,仓贮谷麦,合来约有五十万石。"无碍子道:"王爷以此为别墅,也应将宫中所有搬运于此间分贮,以备意外之虞。"韩氏深以为然,便道:"师父所虑甚是,俟王爷来庄,当为提及。"旋据令史呈到图式,两人按图更改定了,即发出,择吉兴工。王府作事自是迅速,转眼之间,又交十一月十二日,是瑶华的生辰。韩氏备办筵席,款请无碍子,恣请畅饮。瑶华是年已交四岁,语言对答甚是清爽,席间坐了一回,同乳母去睡了。 韩氏酒兴甚浓,欲令无碍子一醉,殷勤劝敬,无碍子并不推辞,也无醉意。韩氏遂道:"师父酒量大佳。"无碍子道:"吃也可,不吃也可。"韩氏笑问道:"若酒字之下,这个字也能够如是么?"无碍子道:"有甚不能。"韩氏道:"师父自然还是童身。"无碍子首应。韩氏道:"平时也有动心的时候么?"无碍子道:"有,我能运气,可以克制。"韩氏道:"何为运气?"无碍子将胸前衣襟 袒开,露出雪白的两个奶来,先令韩氏将手抚摸,韩氏用手摸弄,真个腻滑如绵,又令使女们来试摸,皆说与寻常人一般。无碍子忽然一挺胸脯,两奶硬如生铁,众以为异。无碍子道:"你们不拘用何物打,都不妨。"就有一个蠢丫头,拿了一根铁戒尺,敲上一下,訇然有声,到把铁戒尺击将转来。几乎把头敲破。于是人人悦服,愈信不是等闲之人。 韩氏又想,他既是女身,怎么同我们各样,我且留心看他,从此每夜必着使女探其动静,个个回报说:师父晚间并不脱衣卸妆,只是打坐,到天将亮就起来了,也末见他梳洗过。说来都是一般,韩氏从此更加悦服。 隔数日,走到无碍子这边来,问:"可要衣服替换?"无碍子道:"我从不替换衣服。"韩氏道:"穿久了,岂不肮脏?"无碍子翻过衣袖与韩氏道:"可与新洗的一般?"韩氏用手展看,果然白净,又嗅那气味,另有一种幽香,却与自家身上不同,更觉诧异。无碍子早已知觉,笑道:"夫人身上的气味,自是不凡,现在享着荣华富贵,就从此气而得。我这气味,是工夫修炼成的,皆从夙根上发生,大不容易。"韩氏点头称善。 正说着,只见一个使女来报到道:"方才管宫门的太监来说:令史在外边禀知,新造房屋俱已完备了,请夫人看验收工。"韩氏道:"晓得了,叫他候着。"使女自去回复。 韩氏对无碍子道:"师父可高兴同去一看?有什么不合意处,好教他们更改。"无碍子道:"使得。"韩氏便吩咐使女,令传轿夫伺候,一面回到房中,装束更衣,邀同无碍子一起上轿,出了上书房,就转东首,小门内早已望见新造的楼屋,周围是一圈白粉墙,正中开两扇门,约有两箭路就到了。轿直抬进门内才下。 韩氏同无碍子下得轿来,看上面是五大间楼房,十分高敞,两旁另有四间耳房,往下一看,东西各有厢房七间,门道屋也是七间,俱是回廊款式,四围上下都有朱漆栏干,其中椅桌床铺,日用什物,无不周备。两人于堂中坐下,韩氏道:"这些房屋,师父与郡主如何住得去?"无碍子笑道:"我两人只两间足矣。但另有使令之人,分派起来,恰好够住。"韩氏道:"如此就请师父分派起来,好传与他们知道。"无碍子令使女备下笔砚、纸张,自己走过书案边坐下,又请韩氏对面坐了,执着笔正要对韩氏说话,只见使女说道:"令史在宫门上说:回明夫人,汴梁长史与他们信,说王爷已从四川回到京中了,皇上不叫回藩,故在京中耽搁。先有谕帖回来谕知。"韩氏道:"晓得了。若王爷有信回汴,叫他们预先报知。"使女传出去了。韩氏不知无碍子说什么话来,且听下回便知。 第五回 选子女满堂学艺贪色欲一剑除根 七言截句两首曰: 选奴择婢共珠帷,不学拈针理绣丝。岁月潜修文武艺,要将名姓唱丹墀。 笑尔迷花滋味长,如天色胆正飞扬。幸逄一剑除根早,免似雄狐隔世偿。 话说无碍子见韩氏吩咐去了,遂道:"我闻得皇家制度,子女上了书堂后,就要拨人伺候伴读。"韩氏道:"有的,前次听见王爷说过。"无碍子道:"既有这个道理,夫人可吩咐令史去对长史说,往宫中家奴名下,要与郡主年纪相仿的家生子女,挑二十名来,待我选择清秀有福分的,男女各四名就够了。上房使令与那伴读的子女,收拾头面、裹脚的女人,也得四名。"韩氏道:"要得狠,师父只管开在单上。"无碍子遂提笔了,又对韩氏道:"浆洗衣服,粗用打扫,也得四个妇人。"韩氏道:"必定要的,只是此间离大厨房甚远,只好另设一个厨房了。"无碍子道:"这也是一定要的,又须庖妇两名,守门太监两名,担水抬物太监两名。"照单开来,已有二十二名。韩氏道:"可要买办一名?"无碍子道:"我可不必,这屋内都是妇女,买办必是管事人,不便出入,只要就上房使令的妇女内拣选一名,总理其事,日常需用什物,开单令太监传递出去,也甚便易。"韩氏道:"甚好。"遂接过所开单子,令使女传与令史,照单拨齐,送到寝宫内,拣选定了,再行分拨。遂令传齐轿夫,仍回寝宫,与无碍子闲话。 无碍子又递一单与韩氏看道:"这些东西一件也少不了。"韩氏接来一看,都是书籍,文房器具,并定做小弓箭,枪刀戈矛棍棒,无一不备。纸尾又开琴棋画具,碑帖及双陆、投壶、秋千轲索、画板之类,下层又开沙囊、沙袋、木桩、铁桩、石球、短石柱、高低板凳、大小木梯、竹签等物,总共有五六百件。韩氏笑道:"这些武艺如何都学得来?师父所望过奢了。"无碍子道:"这还是急用的东西,往后所需尚未开出来哩。"韩氏遂令使女传出去置备。当日无话。却说韩氏与无碍子往看新造楼屋时,那伺侯人内,有一个管内务的副使张超然的儿子,叫做张其德,年才十八九岁,初知人道,即仰慕韩氏的姿容,眠思梦想,不能够一为亲近。这日出来,喜出望外,挤在众人内,看他一眼也是好的。遂伸长头颈,望那第一乘轿必是韩氏,岂知是无碍子,不看尤可,看了魂飞魄散,再看第二乘轿,乃是韩氏,觉得不及了,竟把想韩氏之心,顷刻移到无碍子身上去了。随着轿,不转眼的看他入去,又呆呆的等他出来,直送进宫内,神魂颠倒,竟欲随轿进去,被守宫太监打将出来,方才知觉。遂细细打听,就是此人搬入新屋内住,又不觉手舞足蹈。原来,他家就住在东首小门口的侧厢内,自谓可以到手,日日打听搬的日期,犹如得了做亲的日子一样快活。你道可笑不可笑。也是他命该如此,所以发此奇想。此是后话,且搁过了另说。 再讲令史将发要派宫女及挑选子女的原单,写信寄与汴梁,长史不敢迟延,赶着派齐送来庄上,令史随往宫门禀知。韩氏邀同无碍子到书房坐定,先叫挑选的子女进来。一会儿都来,齐齐叩见。韩氏叫他们走近无碍子身边,听候挑选。无碍子一个个问些闲话,抚摩头面,又拉手细看,挑来挑去,选了四男四女,都是眉清目秀,体态端庄的。韩氏看了也觉可爱,其余的发还本家。就这选定的八个子女,看那单上开着名字,第一个男童名焦叶,是陈家次子;第二名男童名桃红,是毕家四子;第三名男童名荷香,是祁家的次子;第四名男童名柳枝,是阮家第三子。韩氏道:"这原来的名字都好,不必改了。"再看那四个女童,第一个名叫素兰,第二个名叫梅影,第三个名叫梨云,第四个名郁李。无碍子道:"题的名字都好,一发不用改了。"韩氏道:"不但人儿好,连名儿都取得齐整。"遂唤使女们领他们去见郡主,一同顽耍。 又看所拨上房使令的宫女四名,单上开着沈翠眉、黄金钏、苏远香、裘素蟾。遂令进见,无碍子都令立近身来,一一问话。韩氏从旁观看,沈、黄、裘三人都生得面貌端方,身材袅袅,惟苏姓这人较众粗卤,及听其声音,破而且大。无碍子问道:"你是自幼进宫的呢,还是长大了选的?"苏远香道:"是缘坐人犯家属,分派入宫的。"韩芪道:"如此,你不是闺女了?"苏远香红了脸道:"没有嫁过人。"无碍子道:"眉散腰粗,必不是童身。"苏远香低头悄说道:"路上被人糟蹋过,其实没有嫁人。"韩氏道:"在郡主那边伺候却不便。"遂令传于守门太监,转发令史,将苏远香仍令回宫,另换一人抵缺。无碍子道:"且点验完了,恐怕还有掂掇,亦未可知。"韩氏点头,遂令站在一旁,又看单上所拨浆洗粗用宫女四名:潘桂儿、林绿环、花见羞、白于玉。韩氏唤令进见,遂鱼贯而入。无碍子挨排看去,都在二十以外,忽见第四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来体态不同,眼眉秀朗,而左眼角有朱砂瘢一点,甚觉俏丽。韩氏亦笑指白于玉道:"这人怎么派入浆洗粗用单内?"无碍子道:"如何,正好与苏远香对调。"韩氏遂将单子递与无碍子换正,也令站在一旁。 又看司厨宫女两名,单内写着:罗纨儿、周青黛。唤令入见,到也洁净,面庞都有三十来岁。无碍子问周青黛道:"你们在宫中派何职事?"周青黛道:"本是司厨的。"声音十分清亮。韩氏道:"你若大年纪,声音倒这样轿嫩?"青黛低头不语,罗纨儿忽笑一声,无碍子道:"你这笑,必定有因,可说与我知道。"罗纨儿初时不肯说,被韩氏盘诘不过,只得悄悄的道:"他是石女。"遂大家都笑起来。无碍子道:"这才是得用的人,狠好。" 韩氏又看守门太监两名,粗用太监两名,遂道:"这臭太监也不必看他,遂传与令史,将拨来宫女、太监都发在新屋内居住。使女们即领出,交与令史去了。 又传进选择迁移吉日的帖子进来,韩氏看是十二月十四日戍时,进屋大吉。遂传递无碍子看了,又在指尖上抡了一轮道,"这日子甚好。"韩氏遂叫传与令史知道,就是这日迁移。 无碍子道:"还少了一件事。"韩氏道:"何事?"无碍子道:"这新造楼房,没有题个名字,只叫新屋两字,觉得不雅。"韩氏道:"就请师父题个名儿也好。"无碍子想了想道:"有了。这屋原为郡主学习武艺之所,总名就叫艺圃,就写个匾额,用润泽青石镌刻,嵌在墙门顶上。"韩氏道:"楼上楼下索性也题个匾儿悬上。"无碍子道:"也有了。楼下匾额,题个'崇本堂'三字,用楠木洋青字。楼上题'好居楼'三字,用洋青底黑漆字。对联留着,等郡主大了,自家题罢。"韩氏笑应一声。无碍子另写一单,递与韩氏,遂令传与令史赶做,要悬挂好了才迁移。使女接着,随即传出去了。又有使女来请用膳,韩氏邀了无碍子,回到堂中,刚要坐下,忽见瑶华飞跑的哭将出来,满地乱滚,吓的韩氏连忙抱起,正要问明缘由,早有宫女来报:郡主奶娘死了。韩氏道:"他好端端的,是什么病,死得这样快?"宫女们回道:"像个急中疯。"韩氏听了,不免流泪嗟叹。无碍子从韩氏怀中将瑶华抱来,不知报说何语,安慰了一番,不知不觉,瑶华就肯听了,一同用膳。韩氏即令管事,备办身后一切。自此瑶华竟依傍无碍子眠食。 隔了七八日,已是迁移之期,人手众多,已先摆设得齐齐整整,到了那个时辰,韩氏送无碍子同瑶华进屋,俱坐轿到了艺圃,各各拜了屋神,遂同韩氏周围看视,一进墙门,就有两耳房,东边是守门太监居住,西边是粗用太监居住。东边厢房上两间,是洗浣宫女住下,往下数间,俱堆积日用一应食物,西边上两间也是粗用宫女住下,下边数间就是庖厨。走上厅堂,俱有扇妆在二枋上,空出一条回廓,走入西边两大间,与耳房通连,共有四间,是上房使令之宫女所居,瑶华同四男四女的衣服什物,都安放在此。又从西房走到东边,只见头一间就是无碍子做房,中有隔扇分别内外。次间是瑶华做房,中间用细巧短扇隔开,另有房门,内房是瑶华一张大炕,靠左另有一张小炕。韩氏问道:"何人在此伴他歇宿?"无碍子道:"我已拨白于玉在此伴他。"韩氏称善。 外间有两个炕,是四个女婢睡的。又到通连的两间耳房内,看是每间有一炕,是四个男童住的。看完之后,又到楼上眺望了一回,见左右楼房内,所贮皆是置备的家伙什物,韩氏道:"这些孩子还小,恐要隔了两三年才能上学。"无碍子道:"小时有小时的功课,我欲过了新年,就要开馆。"韩氏笑道:"但凭师父的主意。"说罢遂各下楼。韩氏见铺设整齐,各物完备,十分欢喜。当晚就在无碍子这边用膳,才回寝宫。 转眼之间,已近年下,府中大小事件,不消说是忙个不清,直到元旦过了,遂各清闲无事。合府妇女,无非是耍钱、吃酒,终日顽皮。不觉又到上灯了,韩氏备了酒筵,专请无碍子赏灯。瑶华同八个子女,一齐到寝宫来,已是灯月交辉,观看移进,即便上席。韩氏兴致浓郁,吃个淋漓尽致。一交二鼓,无碍子同瑶华告退,韩氏趁着酒兴,必定要送他们过来,也不坐轿,只扶着两个使女步行。前后殿上都张着灯彩,又看了一回,才同到艺圃。韩氏一路趁着月光,说笑不休,大家也只得随着,到了大楼下,不想酒忽涌上心来,吐了个干净,头重脚轻,就在西首沈翠眉床上睡下。 各宫女伺候了一天,也各倦了,遂倒的倒,睡的睡,灯烛自灭,人声寂静。这个空里,就掀动了一个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那夜酒后,正无奈何,出了家门口,要看大殿上灯火,突然听得艺圃这边守门太监,知会那边宫内守门太监道:"夫人酒醉,已在艺圃睡下了,可关好宫门,小心灯烛。"守宫门的太监答应了,各自去收拾睡觉。其德听了,淫兴大发,想今晚必有机会可图,遂瞒了父母,换了轻便衣服,束缚停当,悄自一人,打从后屋爬上粉墙,纵身一跳,已是艺圃的空地,直至艺圃墙门,见门已紧闭,四围高墙无处可入,再往门缝内一张,见内里灯火未灭,遂拨下头上挽发的簪儿,用簪脚撬拨门闩,因天时干燥,木闩宽松,竟被他拨开了。挨身悄入,闻这守门太监俱已鼾睡,遂潜至崇本堂中,灯烛俱灭,黑洞洞不知无碍子睡在那一间。遂将东首房门一推,见闩得牢紧,再往西首房间一推,也自坚闭。又顺着西廊下走去,似有一门,用手一推而开,竟挨身入去,往炕一看摸,像是一双小脚,知是一个女人,想必是无碍子了。此时色胆包天,遂轻启其衣,成其好事,一溜而出。你道所奸者何人?乃是苏远香,因伺候一日,十分懒倦,故尔酣睡,被其德轻薄而去,竟不知觉。 却说无碍子打坐出神,神归后,放出慧光一照,知有奸人在室宣淫,乃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即欲飞剑斩之,忽又回想,将留为后日之用。且念及张超然止有此子,待其接续后嗣,然后处其罪孽。遂悄然拔关,先出以待。那其德急欲潜回家中,不防无碍子在暗处,手执一剑,一手揪住其德道,"你这贼子,竟敢潜入我室,任意奸淫,罪该万死,快快伸颈受戮,还只一剑之苦。不然我声张起来,还要累你生身父母。" 其德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无碍子,心中稍有主张,遂道:"师父,我也有片刻趋奉之劳,你忍心下此毒手?"无碍子道:"你口里胡说些什么,你刚才所奸的,乃是苏远香。你要近我的身,恐怕你转十个娘胎,还不够哩!你快伸直头颈,我只一剑,就断送了你。若再倔强,我就乱砍了!"起手即欲砍下,吓得其德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只求饶命。无碍子停了一停道:"也罢,饶只饶一命,你若肯从此听我指挥,受我约束,暂宽你一线之恩。"其德叩头道:"多谢师父。"无碍子道:"也还要你伏侍郡主,你依不依?"其德忙又叩头,说:"都依,都依。"无碍子道:"既然依我,你且站起身来。"其德听说,只得爬起,方才站定,忽见一道白光,在眼前闪来,觉得下身冰凉的一过,把阳物剁将下来,却不觉疼痛,突吃了一惊,竟如木偶一般。无碍子从腰间摸出一包末药来,交付道:"快把这药掺上,可保一命,去罢。"无碍子旋转身来,就不见了。 这其德接着这药,意欲解裤,岂知裤已破碎,这件宝贝已落在地上,遂捡出撂了,将药末抹好,依然跳出墙去,从屋后转到家中,悄悄睡下。一夜不睡,又加惊恐,上床就睡熟了。未到天明而疼痛难当,又将末药掺上,聊以止痛。足足的挨了一个多月,方才收口,已成了一个太监了。且搁过一边。 再说韩氏,那晚在无碍子这边,因酒醉了,和衣睡在艺圃,一觉醒来,才知不在寝宫,深自懊悔,恐怕无碍子起来见了笑话。赶着梳洗,就回寝宫。然犹宿酲未醒,依旧躺下。因身子单弱,又感触了旧病,睡了好几日,才得平复,已是落灯时候。 这日恰好永宁、再生两庵的尼姑来问候,韩氏正与闲谈,忽见黄金钏过来,禀道:"师父叫来禀知夫人,今日是好日子,郡主和这些子女们上学,也就裹脚了。"韩氏笑道:"孩子们还小,这师父为什么只样要紧?"金钏道:"师父说:恐迟了不容易学。"韩氏道:"也罢,由着师父就是了。"金钏应了,正欲转身,那两庵的尼僧又寄言请安,金钏又应了便回。又见侍女来报道:"外边令史传进话来,说王爷已回汴梁,不过数日内,就要起身来庄了。"韩氏道:"晓得了。"这两庵尼姑听见王爷要回庄,知道有此事情,遂告辞回去。韩氏也欲报知无碍子,且要看这些子女们学些什么,故也不留。俟他们去后,却不坐轿,竟自扶了使女,走过艺圃来。不知看些什么?下回自有分晓。 第六回 福王受剑仙冷落韩氏因劳瘵云亡 调倚《四和香》词曰: 叵耐淫王惟好色,预戒还相忆求见,何其坚且力,有甚的便宜得。 别抱琶琵违内则,虽是他人逼。大限来时,徒叹息,悔昔日中心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