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姻缘全传 - 第 25 页/共 31 页
问娘财帛今何在?卖儿还剩几多钱?
韩妈儿见众姊妹在那里啼哭,连连指着柳卿云道:“都是你这贱人惹得他们生心!我想院中这些女子,那一个不是花钱费钞买到此间?又请了多少名工教他们技艺。今番被你这贱人说得他们个个生心,岂不是关门养虎?只还了得!”走近跟前,将柳卿云钗环衣服尽行卸下,只留得一件衬衣,将他捆在板凳上面,取了皮鞭,正欲毒打。
且说此地乃是个小小书室,单墙薄屋,旁边有座腰门,通至小街:惟恐有那些地方刮棍前来,暂且开了这腰门,以便行走。这里面说话,却外面都是听得明白的。谁知此刻有一人在外面墙脚下出小恭,这人身长九尺,面如蓝靛,腮下一部落腮胡;头戴一顶顺风倒,身上穿件青布箭衣,武士打扮。你道这人是谁?就是本京的豪杰赛玄坛万傲。昔日在姑苏访亲不遇,闯入侯家花园;侯韬命人取箭射他,送他性命,蒙柳卿云与吕昆摆解,赠他的盘费,才得归家,见他兄嫂。你道他兄长是谁?京中有名的铁笔杆万辉,惯抱不平,代人家包写包告。万傲在外面听得柳卿云道名[通]姓,喊叫不住,万傲想道:这人名字熟极。忽然想起姑苏之事:此是我的恩人,因何落难在此?不觉气昂昂,将门一腿打开,一声大喝,正是:
一声怒气冲牛斗,那怕千层铁裹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讲。
第六十一回 万辉回家盘柳氏 吕昆忘义负前盟
词曰:
炎炎使势心方快,凡是忠良多受害。不从心愿便招灾,正是民间风俗坏。愁锁春山横翠黛,何须视之如草芥?恨来谁望此身存?却喜芳名留得在。
按下闲词。
话表外面来了一位英雄,就是当日在南凹小桃园打侯韬家人的万傲,柳卿云和吕昆曾赠他银子。今日在门外听得柳氏道姓通名,喊声不止,这英雄: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将门一腿打下,闯入院中。只见卿云捆缚牢拴,近前解了绳索,将自己身上衣服脱下,裹在柳卿云身上,背上肩膊,口中骂言不绝,如飞而去。韩妈儿连连着人追赶,那里敢近他身?又不知他的来历,意欲禀官追究,犹恐惹出祸来。只得叹了一口气,悄悄的将这件事冷淡下来。这且不表。
单表万傲将柳卿云背至家下,叫他嫂嫂戚氏连忙取了衣服,与柳卿云穿好;说明当日受他恩惠的缘故。戚氏却也是个贤惠的人,留他住在家下,犹如姊妹相同。万傲本是习武之人,将柳氏交与他的嫂嫂看管,依然在外面南去北来,干他的本等了。
一日,他兄长归家,见有个外来的妇人,忙问妻儿:“这人是谁?那里来的?”戚氏就将二叔的原故说知,万辉并无外念。每日只见柳氏:
双眉紧锁含悲泪,面带忧容暗里睡。
万辉问道:“恩人何故悲啼?若有什么心事,说与我知道,或者代你出得一臂之力,也未可定。”柳卿云即将吕昆的话大略说了一遍。万辉道:“此事不待细言,我也尽知,想是当日在苏州时,恩人与他两下私定终身,只说图个从良之策,却是有的。据我看来,青楼楚馆原是往来杂沓之地,不过一时戏玩之情;近来的时世,能有几个有始有终人?大都是无非嘴上工夫,说得天花乱坠,钓誉沽名,骗的人心肠痛热,希图来往。独不闻古语道t:
天下交游皆好友,知心能有几多人?
据我看来,只怕当日受了他的骗了。”柳卿云道:“那时指日为盟,愿同生死。我曾以玉燕赠他,蒙彼还赠金钗一股:誓订丝萝,永无更易。”
万辉听得这句话,仔细一想:若论婚姻,原以聘定为准;既两下都有换手,出自情愿,何得顾之不理?其中必有原故。忙向柳卿云道:“闻得此人已中新科鼎甲,现为翰林院侍读,目下赘亲在谈府上,离此不过十余里。既与恩人有约,何不前去—会?好歹便知。”柳卿云道:“京师地面,路又广,人又生,岂能前往?”万辉道:“既然如此,我自[有]主意。恩人在苏州相赠舍弟之情,万辉自当感报。”随命妻子戚氏取了服色与他更换,雇了一顶小轿,请柳卿云乘坐;万辉跟随,一同前去。一直来到南城。
将抵谈府门首,万辉[命]抬轿的人将轿子歇在一边,先至谈府门首。只见门楼内有许多的人在那里谈闲,万辉上前擎拳拱手,望着谈府众人道:“列位请了!相烦通报一声,外面有吕老爷的前夫人柳氏到了。”这万辉生平以来不肯下气与人,今日为着兄弟的恩人,也是出于无奈,故尔望着家人拱手。众人细想:“我们姑老爷那里有什么前夫人?只有老爷的外甥女儿安小姐,前番有他的家人报道,在于山东登州,被强人劫去,除此并无他人。今日来了个前夫人,到是一件奇事。”管门的到了门外一看,果然有顶小轿歇在门首,只得进去通报谈翰林与吕昆。
他翁婿正在那里谈心,见有人来报:“吕姑老爷的前夫人柳氏到了。”吕昆一听,心下着惊道:“我那里有什么前夫人柳氏?胡言乱道,满口吱唔。”翰林谈老爷道:“贤婿不必这等光景。想是在秦楼楚馆,与甚妓者戏言,今日你做个官,故尔到此相认。都是少年人有得的事,何须着惊?况且那个烟花之事,无非偶尔侥幸,只是一个不理他便了。”吕昆心下细想:柳卿云来了,在岳父面前那里敢认?只得硬着心肠回道:“不认得此人,教他不必在此缠绕。”家人们出来回说,柳卿云欲撞死谈府门前。万辉无(何)奈,将卿云拉入轿中,抬回家内。
卿云道:“虽荷推爱,岂有久累之理?惟有一死而已。但是一无所有。拜恳(肯)恩人见怜,于奴施舍一口棺木。”有诗为证:
念我背井离乡女,有是深闺梦里人。
万辉夫妇听得,愈加可怜,再四相劝,饮食不进。直至晚间,复劝用夜膳,柳卿云无法,吃了半碗。只是啼哭,停一回,复大声的哭。柳卿云在西首房中,两下对着房门,[房]中万辉听不耐烦,只得相劝,那里肯听?柳卿云啼啼哭哭,外面已是二鼓,一人在房内,对着一盏孤灯,自言自语道:“吕昆,你今日身登科第,另择侯门,可谓负心已极!我柳卿云虽系楚馆女流,实非寻常可比。若早些回绝,使我早些死心,寻条绝路,何必害得我这等光景?”
万辉夫妇被他闹到三更,何曾得睡?命戚氏复至内室,将柳卿云请在外面商议:“若论恩人伤心,却也怪不得。然伤心也无益,须定一计较,务必要相认才好。若要他相认,必须当官告他,若不去告,他不肯死心。”卿云道:“多蒙恩人指点!这忘恩无义,奈何他官居翰苑,难以相敌。”万辉冷笑了几声:“恩人此言差矣!自古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在他一个翰林前程?
任他人心真似铁,怎如官法却为炉。
不若代你写下一纸御状,等待天明五鼓,前去叩阍。不知意下如何?”柳卿云一听,千谢万谢。万辉取了文房四宝,添一添灯花,思想了一会,磨得墨浓,添得笔饱,连连写就,递与柳卿云。柳卿云接来一看,却也利害。事到其间,也不能顾得首领了,忙把状子收下。万辉道:“事虽如此,也不是桩容易的事。舍得自己,才赢得他人。皇上午门外有一座冤鼓楼。楼下有多少御林军把守,你却不可害怕。自古道:理直气壮,词穷理亏。看人的来意虚实。还有钉板等,尽设在午门,须要小心。”三人谈至四更,柳卿云进房收拾,将头青丝扎得紧紧的,插了多少绣花针在头发上,外加一方乌绫手帕,扎在头上。身穿布衫布裙,腰里插一柄刺刀,将御状收在身旁。
收拾已毕,方交五鼓。戚氏准备茶饭与他,些微吃了些,万辉也用了些儿,命戚氏收过一边。看一看东方发白,海曙将明,望着柳卿云道:“本待叫一顶小轿送你前去,何奈天色尚早,无处顾轿,只可步行了罢。”开了大门,命他妻子看守门户。正是:
为人不下行凶手,焉得骊龙颔底珠?
万辉同着柳卿云欲击冤鼓告状。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为分解。
第六十二回 柳氏情急告御状 神宗准奏问原由
词曰:
风雨催花不用伤,总因春已尽,红白乱飘扬。岂知花事不寻常,怎能留久馥久香?驾海岂无梁?世间危险事,须当自主张。休教犹豫到临场,不能个驱虎驱狼。
这首闲词不表。
且说万辉同着柳卿云一路前来。此一刻天色尚未大明,只见灯火,俱是些上朝官员。忽然巡城御史前来,面前打的是巡视御城察院的灯球,灼灼的走来。万辉同柳氏躲在一边,等他过去。二人将到内城,只见黑影影一带高楼,万辉用手指着道:“那就是冤鼓楼,你可小心前去。[在下]不得奉陪。”在前面等候不题。
再言柳卿云进了皇城,且喜并无拦阻。来至冤鼓楼下。那些御林军校东一个,西一个,正在好睡。也无非是名色,一年能有几个敢来?到是这些军校疏虞,一时不防,故尔柳氏悄悄掩上楼中,将御状顶在头上取槌击鼓,打得咯咚的响亮,把那干御林军校惊醒。上楼来见一妇人击鼓,走近跟前,好一似鹰拿燕雀,虎啜羊羔,一把抓住柳卿云的头发,谁知内里针子戳手疼痛,方才放下,一齐说道:“你这妇人好大胆!有何冤枉,擅敢击此御鼓?”推推拥拥,下了楼来。
此刻朝房文、武已齐,天子尚未登殿。众朝臣听得冤鼓楼击鼓,可谓奇文,连连查问。御林军校将柳氏已带至朝房门首,九卿四相俱在此,只见柳氏垢面蓬头,多少御林军校拥着,想必就是这妇人击鼓。众朝臣连连盘问:“所告何人?”柳卿云眼含珠泪,只禀道:“众位大人在上:妾告的是停妻再娶、负义忘恩的吕昆。他今得地,全不念裙布荆魂,妾不避汤火而来,望诸位大人将此御状转达天庭,死生衔结。”六部大堂望着都察院张朗道:“叩阍钦案乃大人所管,可将这妇人奏章转奏天子,俟旨定夺。”安瑞云小姐暗地沉吟:“停妻再娶,有关大节。但是吕昆昔日在我跟前言道:妻儿如衣,好似洗脚水。可见其心不善。目下被这妇人告发,可为速报。”只且不题。都察院吩咐御林军校将柳氏看守,只等天子登殿,自然启奏。
一会,只听得静鞭声响,隐隐钟鸣,圣驾临轩。文武山呼拜毕,班次[内]有都察院张朗奏道:“今有苏州吴县女民柳卿云告发侍读吕昆停妻再娶,伏乞圣奏。”天子闻奏:“此女擅告内庭官员,罪在不小,将伊推上钉板,辨其虚实回奏。”张朗遵旨,来到午门,着御林军将钉板抬出,摆在明冤楼下,将柳卿云带至跟前。只见那钉板狼牙一般,一个钉如铜銛虎齿,根根雪亮如锋,约有三、五寸长短,金光灿烂,竖在上面,令人害怕。柳卿云道:“我今日死在御前,却也侥幸。”可怜背缚牢拴,神魂以去;才要将他上那钉板,都察院见他神色不动,事出真情,吩咐松了绳索,将他御状呈进驾前。天子观看:
告为停妻再娶、负义忘伦,恩赏严究事。泣思庙廊尊爵,理重纲常,正己不能,焉安黎庶?今有现任翰林侍读吕昆,与臣妾议联夫妇,姻结朱陈。幸尔登科,前盟尽拂。但臣妾虽属女流,然实出身名宦,无奈埋没烟花,自愿从良不得。时遇吕昆过宠,臣妾以为侥幸。情浓似水,义重如山,随将玉燕相赠,蒙其聘复金钗,共结同心,誓盟生死。无奈(何)前妻未娶,又赘侯门;况夫妻义属五伦,岂容暴虐自废?但出妻之事,律有明条,臣妾自思毫无七出之过,乃遭负义之徒。为是情急负孤,击鼓上告。伏望我皇怜悯,法外[施]仁,更恳立拿吕昆,解住对质。臣妾宁自甘纷身碎首于御前,不肯让奸佞丧心伦理。纲常攸关,天理何在?伏乞惩奸,臣妾是幸。谨奏。
天子看毕,见其痴情恳切,其实可怜,随即将柳卿云发与都察院张朗审问。天子退朝,文武各散。此刻万辉叫了一顶小轿,柳卿云坐了,都察院命将他带至衙前等候。
再言户科给事张寅得了此信,飞至谈府,前来告知谈应龙与吕昆。他两下尚未得信,见张寅匆匆而至,即忙问道:“年兄到此何干?”张寅道:“有一紧急事情,特来告知:早朝有个姓柳的女子,在明冤楼击鼓,告的是令婿停妻再娶;皇上准奏,命都察院张公查究。”谈翰林惊得目瞪痴呆,心下暗想:“一定就是前日相认的女子了!却看这大胆,好生可恶!”正在议论之间,忽有家人来报道:“姑老爷被一妇人告准御状,如今奉旨拿往都察院衙门去了。”谈翰林与张户科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措手不及,并无计策可商。一面差人往都察院衙门打听。安老夫人同着谈翰林的夫人、小姐听此凶信,彼此掩面痛哭。不知后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第六十三回 圣旨锁拿吕侍读 瑞云勘问柳卿云
词曰:
忙忙急急寻[找],是处园林访到。谁知风雨顿摧残,一夜枝头尽了。 投桃虽可琼瑶报,兀地鱼沉雁杳。虽然不是死生交,常觉心怀乱绞。
且把闲词按下。话表谈翰林与张户科听得拿了吕昆,吓得二人面面相觑,只得差人打听。张户科告别回衙,告知夫人邓氏,邓氏差人望谈府探信。不多一会,天色将午,谈夫人备了酒饭,命人送至都察院班房,张户科同了谈翰林一齐带名帖前来讨情。有人将二位老爷的名帖投进,安小姐看见有他母舅在内,况又是奉旨钦犯,不便准情,命人将原帖打回:“改日谢罪罢。”张户科与谈翰林只得到暖阁内来求见,又有人回了出来:“今日不便相会,改日谢罪。”说罢,那人进去了。二人只得轻轻退出。先到班房一看,只见吕昆是蒲萄大链锁在那里,有几个校尉看守。张户科与谈[翰]林近前相慰,说了几句心腹之言,又问手下:“那告御状的妇人在那里?”有人回说:“锁在西班房。”二人别过吕昆,来至西班房一看,只见有许多人围在那里。张户科本待要上前细问,圣旨尊严,恐耳目要紧,不便进去,只得各自回署。那些看守的人等至下午,不见动静。
有临妆放不下心,瞒着小姐,悄悄出了宅门,来到大堂观看。旁摆着张口铁轧、九节脑箍、龙头大板、吕公条、红绣鞋,那些非刑,无一不有,正是:
任他铁胆铜心汉,到此人人丧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