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姻缘全传 - 第 2 页/共 31 页
墙垣高耸,画栋玲珑,古术苍松,碧梧翠竹。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布长春之景。东西杨柳巷,南北管弦楼。眼底看花惟(准)识乐,何须跨鹤上瀛洲!
吕相公一见,心下十分畅快,随口作歌道:
隔岸春光映碧波,风吹柳絮若丝萝。
莫扫落花为锦褥,休惊啼鸟作笙歇。
吕相公暗喜道:“果然这花园造得齐整,可称姑苏名园!”同李连义一直进来。
走至桃花坞中,隔着一层树林,影影的看见对面来了二人。打头一人,戴的是纱帽头的儒巾,身穿折枝梅直摆,脚登的是方头靴;[后]面跟的就是黄子方。吕相公远远看见前面走来一人,心下暗想道:“这人就是文兄。”见他招风耳,鹰鼻子,一脸的麻子,所以三学朋友送他一首打油诗:
羡君尊面好文章,笔点连圈不记行。
入馔可称羊肚菜,当杯桃核不曾镶。
洗来坑堑依然现,抹去高低仔细详。
等闲不敢阶前立,尤恐虻蜂认作房。
吕相公暗想:“若论此人的才,不该面貌如此之陋。”侯韬到跟前打了一躬,把吕昆请到百花厅上,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吕相公指着侯韬问道:“此位莫非就是文先生么?”李连义道:“只敝东侯大爷闻略兄。南京来的文兄,有人请去,少刻即到。”吕昆已知入了圈套。等了一会,不见动静,正欲起身要走,忽见莫六头来说:“柳姑娘来了。”吕相公因慕柳卿云的名,依然坐下。侯韬命人摆酒,添了杯箸。刚刚柳姑娘下轿,到得跟前。先见了侯韬,侯韬说:“只就是风月才子吕相公,你过来见了。”柳姑娘于是回眸顾盼,见了吕公子,深深万福,寒喧数语。<“寒喧”下原有“见了”二字,似是衍文>入席饮酒不言。
再讲外面忽然来了—人,身高九尺,背阔三停,面如紫玉,颏下一部短髯胡须;头戴一顶随风倒,身穿青布箭衣,腰间佩一口利刀,脚下一双水旱靴儿。这英雄乃是北京人氏,姓万名傲,表字飞雄。这个名字,因他母亲怀孕在身,分娩之时,夜梦飞熊入帐,因此故取此为名。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两膊有千斤膂力;顿餐斗米,量饮千锺,江湖上有个绰号,唤做“赛玄坛”。因访个朋友,打此路过,见园门大开,步入进来。有人拦住道:“你往(弗)那里走?”英雄并不回答,往里面直闯。才走到搭棚底下,只见拴了许多牲口,有人从后面赶来,骂道:“瞎服的狗头,还不出去!往那里走?我们这里是侯总兵侯大爷的花园,今日系我家大爷在此请客,还不快快出去!若是迟走些,回了我家大爷,将你这狗头送到吴县去,打三十个板子,一面大枷,看你走往那里去!”这英雄被他们骂了几句,又听得是侯总兵侯府家的花园,公子在内请客,越心不忿。雄纠纠,气昂昂往前直走,脚步并不停留。不知与侯韬有甚仇寇?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娇娘幸会风月子<原作“风流子”,今从目录改之> 英雄怒打宦家奴
词曰:
不登冰雪堂,不想风[云]路;不参丞相府,不羡帝王都。快哉草为庐,乐也是村居。门外多栽树,池塘尽养鱼。闲来时,与白鹭为邻;快活时,赖黄花作主。这才是:荣辱无我分,牛马任他呼。到可称得一个隐逸之儒。
按下闲词,言归正传。
话表侯韬家人赶(趁)到了术香亭前。这英雄见后面来得甚是凶猛,只得站定脚步,—声喝道:“俺又不是个江洋大盗,你们何用[如]此追赶(趁)!”众人到了跟前,道:“我只说你跑上天去的,你却也站下来!”言毕,众人都推推拥拥。那晓得这位英雄站在此地,这班人那里推得动他?有一个骂道:“这狗头好,好像生了根一般!你就长下了根,也要拔你起来!”大家就尽力一推,并无丝毫活动;谁知这班人反跌的趺,爬的爬,连连起来骂道:“这个狗头难道会撮戏法?他却不动,我们跌倒了。”内中有几个毛手毛脚的,因侯韬请了几个教习,在家传授拳棒,他们这干人平常服侍教习,故在旁边学得几着。他们这等拳棒,也只好打些夯汉。教做:麻雀虽多,怎抵得大鹏展翅?这干人英雄那里放在心上?这里也有脱衣服的,也有拔鞋子的,也有紧紧腰的;一个个摩拳擦掌,来奔万傲;总被万傲一拳一脚,打得落花流水,好似乱滚西瓜。这干人爬起来骂道:“狗头打得好!闯入人家园子,还要如此行凶!”速速着人去寻那些家人来帮打。四边一望,并不见人。原来侯韬在里边饮酒,不过只用得几个在旁边伺候,余者的人都散去顽耍了。有的坐在亭子上吃茶的,有的躲在假山洞里赌钱的,亦有各处看花的。跟来的人却也不少,眼前并不见一个在此,这且不表。
就中单讲有一人,乃系伏侍侯韬贴身小使,姓张名旺。一向与这看园子的妻子常常油嘴打话,捏手捏脚,怎奈总不能上手:不是随着主人不得离身,就是遇着这妇人的丈夫。今日因侯韬到园子里来,恐怕主人说他懒惰,请几个做工的人,着他们在各处浇灌花术,收拾剪扎。本来花园又大,花木又多,有半天不能回去。况且这园丁就住在望旁边一顺三间头小屋面前,隔着一层竹林,虽然远,却只得一条小路,一直打从百花厅一路出来。
张旺这个狗头晓得他丈夫在各处澄灌花木,赶着这个空,从百花厅一路进去。走一步,回头看一看,走两步,左右望(权)一望,生怕有人看见了。他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看来好似鼠窃食物—般。溜到门首,看见门开在此间,却鬼头鬼脑,往里面一溜。妇人看他来,说道:“我说外面好像有个人走路,原来是你!你不在大爷跟前去伺候,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张旺道:“我特来看看你的。”这妇人把眼睛一睃,道:“问你要个香袋儿,就没有得送我,那个要你来走!”妇人口里虽然说着话,脸儿却是通红。张旺这狗头走近前,轻轻捏了一把。妇人见他如此光景,连连道:“稳重些!恐人来看见不雅。”这个狗头那里怕什么人!自古道:
色胆洋洋大似夭,那管身心烈火燃。
从来一刻千金价,偷得须臾却是仙。连连把外面门掩上,同着妇人进了房来。妇人见他强逼不过,只得半推半就,将计就计,解带宽裳,同赴阳台好梦。在这里并无别的人家,只得他夫妻两个,况且张旺这狗头又是侯大爷贴身用的人,再者品貌又好。妇人想一想自己的丈夫,看看张旺的相貌。自古道:常将两物比,[必]有一物高。妇人平昔本来与他有意,今日才得成其美事。这才是:
宿缘亦是前生定,一般也有赤绳牵。
这也是前缘注定。他两人正在此间取乐不题。
再说外面的英雄与众人交手,那里是他对手!实在利害,故着人来里面寻人帮打。方走到望梅亭,连连叫道:“你们快些来帮我拿人!”只一声喊叫却不要紧,那里晓得张旺与那妇人只唬得:
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
妇人道:“冤家,还不快走!我这条性命活活的送在你手里!”张旺同着妇人慌慌张张穿好衣服,出来把门开了,胆颤心惊,往外一溜,唬得魂不附体。妇人在[里]头浑身乱战,过了一会,不[见]动静,才放心。俗云:偷鸡猫,打不改,自然与张旺两下还要私自来往,只且不必交代。
再言张旺赶进前来,问道:“什么人?”那人道:“外面来了个长大汉子,真真利害,将我们的人总打倒了。故尔我来寻你们去帮打。”一个时辰,传齐了二三十人,都到木香亭这里来。众人一看道:“果然这个狗头好条大汉!”大家一齐向前来奔万傲。这万傲并不惊慌,站在此间等候,笑道:“这班狗头敢是来拿我?”道言未了,众人一声暗号,分在两旁,望着这英雄道:“你这狗头有多大的胆?敢在这里撒野!可知我家大爷的利害?只用二指大的一个帖子,将你送到县里,打你三十板,解回原籍。你还不快走!”言毕一齐动手。这些人那里打得过万傲?总被万傲一拳一个打翻在地。内中有几个怕死的,站在一旁,见他腰间挂着一口利刀,故尔不敢近前。有道:“你们都是袖手旁观,还不着实打这狗头!”有一个气冲冲抢上前来,这英雄站在高阜之地,喝了一声道:”狗男女,来得正好!”跷起腿来,夹面门就是一腿,只打得那人满脸皆是血染,却得被靴尖踢破了面门。那些打坏之人转身就走。万傲后面赶来。有人飞风赶到百花厅来报。
再讲侯韬在此陪众人饮酒,向着吕昆杯杯相劝,盏盏照干。吕相公道:“小弟量浅。蒙兄见召,当得奉陪。只是求缓着些。”这柳姑娘虽坐在席间陪酒,眼梢不住望着吕昆。见他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又况是黉门秀士,果然算是个风流才子,心中暗想到:“今日天缘凑合,偶尔相逢。将来若得从良,与他做成夫妻,却也了我平生之愿。”黄子方道:“吕兄既然不会用酒,现成乐器在此,何不请教柳姑娘的妙音一曲,赏鉴赏鉴?”吕相公道:“弟与柳姑娘初次相见,怎么就好请教?决不敢放肆!”李连义道:“饮酒高歌,最是雅事。况且柳姑娘平素久慕大名。今日之会,岂有不清教之理?”侯韬心下正要与吕昆联熟联熟,即命家人移过椅儿,都在旁厢坐定。螺甸桌上摆的现成乐器,侯韬掌着鼓板,黄子方吹笙,李连义弹的弦子,莫六头吹笛,柳姑娘微启朱唇,调动清音,果然是:
词出佳人口,莺声絷画[堂],送去短墙尤有韵,收来窗下自悠扬。
正在此间唱得高兴,有人来报道:“禀大爷:不好了!外面来了个大汉子,不知何故,将小的们都打坏了。”侯韬道:“既然如此,何不代我拿下那人?”回道:“禀大爷:那汉子身带兵器,小的们擅敢拿他?”侯韬听得大怒:“这厮如此凶猛,在我这里撒野,动手伤人!”传齐人众,团团围住,吩咐放箭。只才是:
安摆地网来擒兽,准备窝弓打大虫。
未知这英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风月子花园解围 青楼女金桥赠燕
词曰:
慢说勇难当,将军楚霸王,拔山曾举鼎,八千子弟强。只因一着错,遭韩信九里山埋伏,十面动刀枪,杀得霸王无出路,自刎在乌江。正是钝铁锤石易碎,利刀劈水难分。<原作“钝铁垂石水易碎利刀劈难分”,据文义改>软弱终无后患,刚强难免灾侵。
这首闲词按下。
话言侯府家人领了大爷之命,一个个忙取弓箭在手。吕相公道:“列位大叔不须如此。想这汉子闯入园来,必有缘故,须要问他个明白,那时拿他送官处治,问他为何无故伤人。不然,倘射死了,岂不要抵命?”莫六头与黄子方道:“这厮无礼,自应当射。兄[何]必管他!”吕相公道:“二位兄言差矣!擅用弓箭伤人,如私藏兵器一般,与造反一例。故虽侯兄令尊职列总兵,也不能倚官行势。倘将此人射死,罪将谁归?凡事三思而行,再思可矣!”侯家家人也有打伤的,也有没伤的,人人奋勇,个个当先,总要来射这万傲。吕昆见势头不好,心下暗想道:“今日被黄子方等这几个[狗]才哄来此地,少停弄出祸来岂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1只便如何是好?”吕昆为人,最是胆小,便向侯韬道:“吩咐尊督不必出去动手,待小弟亲自问那人个明白。书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倘若果是凶暴,斯人定难宽恕!”侯韬道:“小弟与兄一同前去。”吕昆道:“不须劳动大驾,待小弟一人,自有道理。”侯韬是个火鬼,吕昆怕他出去多事,故尔不让他去。
吕相公离了百花厅出来,那黄、李、莫三人暗笑道:“吕昆这痨病鬼,此去凑那狗头滚热的钉心,却也当不起那人一抓。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们不要管他闲事!”侯韬将人们总叫在里面不讲。
再言吕昆移步出来,将到牡丹亭跟前,见这英雄劈面赶来,吕相公这里擎拳拱手道:“壮士请了!”英雄见对面这人拱手答话,再看吕昆风流儒雅,并不是个坏人,只得也就站定下来,道:“相公请了!敢问尊姓大名?。相公把自己名姓道过一遍,说:“请教壮士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万傲道:“在下姓万名傲,小字飞雄,乃系北京顺天府宛平县人。是在下有个胞兄,离家日久;因在贵郡跟随官长,连年音信全无,在下与嫂嫂放心不下,前来寻访兄长。到贵处耽阁两月有余,盘费用得干干净净。欲要回家,奈盘费无出。要将腰间这口利刀卖几两银子,以作路费,归家见俺嫂嫂才好。因从此路过,见这花园门开在此间,故尔进来散散闲。不想这干狗男女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故此赶上他们,要与他们评理。”相公道:“壮士不必动气,看小弟面上。”又道:“君子有容人之量。况是一班小人,可以怒他无知。”万傲听得此言,沉吟暗想道:“此人言语宛转,仪貌端方,后来定为皇家贵客。”连连向吕相公道:“既是相公说了,看相公金面,饶他这干狗头,便宜他们了!”言毕就走。
吕相公唤道:“壮士去之何速?”英雄只得转身站住,道:“相公还有何言?”吕相公[道]:“适才听得壮士欲卖腰间之刀,我想这刀,壮士伴身之物,不可轻易卖了。弟看壮士彪躯凛凛,志气昂昂,后来当有好处。自古说:好汉不妨常守困,英雄那怕出身低。无时守身待运。今日与壮士萍水相逢,应当请到舍一饭,奈此刻留我用宴,抽身不能;欲要奉请里面坐,恐有不便。有屈(届)壮士在此等候片时,小弟少停即至。”言毕就走。英雄见他转身,暗暗的道:“好朋友!好朋友!不知回来有甚话说。只得在此等他。”
不言万傲。再讲吕昆来至百花厅,将万傲的话细细言了一遍,欲望侯韬代他生色生色。谁知众人并不理会。柳姑娘听得,心下动了一番慷慨之意,取出两个银锭,放在桌上,道:“烦吕相公送与他人,叫他早些去罢!”吕昆道:“当得领命!”莫六头见吕昆说了,柳姑娘就出银送与那人,连慌道:“你姑娘到是个大老官!辛苦撰钱乐处用,留在身边买些东西吃吃也好。”柳姑娘道:“莫相公此言差矣!常言道:缓急相济,人(入)所时有。想他也是个中途落难,独不闻,积德何须人见,阴功自有天知。”吕相公道:“此言不谬!”忙忙取了银锭出来,望万傲道:“这是我们敝地凤乐院中柳卿云姑娘送壮士的。”自己一锭,道:“这是小弟菲薄之敬,送与壮士途中作一餐之费,休得弃嫌。”万傲道:“在下与相公一面之交,何敢受此!”再三不肯收。吕昆道:“壮士何出此言!”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万傲只得收了:“多谢相公!再烦相公传言柳姑娘,只说万傲不得面谢,只好后来补报便了。”言毕,叩了个头,转身而去。
吕相公依然来至百花厅。黄、李、莫三人道:“那狗头去了么?”吕昆道:“是。小弟几句言语,打发他去了。”侯韬道:“便宜只狗头了!”又命人取暖酒来,大家饮酒谈心不题。
再说那柳姑娘从袖中取出一柄扇儿,[上]面画着个墨笔美人。侯韬接来一看,道:“可惜没有题咏!趁吕相公的大才在此,何不托他一挥?”柳姑娘:“我们烟花之辈,出身卑贱。吕相公乃堂堂尚书公子,况且名列宫墙,那里肯代我们这样挥写?岂不有污他的贵人的手!”柳姑娘口里说着,眼睛不住的望着吕昆。他二人在席间,眉目传情,两心眷恋。彼此皆是慕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吕相公方才因柳姑娘这两句话说不重意,本待不便周旋。因侯韬在坐,不好意思,只得要替他写。命人取过笔、砚,[一]挥而就,诗曰:
束发香云挽髻边,弓鞋绫袜步金莲。
慢道世人浑不识,蓬莱瑶岛女中仙。
写毕,细细一看:写画不足为奇,只是上面挂的一个扇器,却是一个玉燕儿,油光水滑,包浆透过了几层,实在可爱。连连赞道:“玉器虽小,其情可爱!”靠在脸上擦擦闻闻,仍旧递与柳姑娘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