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宫廷艳史 - 第 3 页/共 26 页
光阴如箭,一转眼又是六年功夫。范察十八岁了,他和养芳姑娘情投意合,你怜我惜,从早到晚真是寸步不离。图洛夫妻俩也看出他们的心事来了,便拣个好日子,给他两人交拜了天地,成了夫妇。范察到这时才把自己的真实情形说了出来。
荞芳姑娘听说他丈夫是都督的儿子,不禁吓了一跳。但是那建州卫,这时正在强盛的时候,也奈何他不得。一转眼,图洛老夫妻俩一齐死了。再过几年,范察夫妻俩也跟着死了。这一所田庄,传给范察的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传到他孙子孟特穆手里,便成了一座大庄院。一望八百亩田地,都是他家的,还有十座山地,种着棉花果树。院子里养着二三百个壮健的大汉,空下来的时候,也讲究些耍刀舞棍,练得一身好武艺。原来盂特穆也是一位天生的英雄。他知道自己是富贵种子,不甘心老死在荒山野地里,做一个庄稼人。因此他天天教练这班大汉,刻刻不忘报他祖宗的仇恨。直到孟特穆四十 二岁上,他报仇的机会到了。建州卫都督带了一班军士们,在苏克兰浒河呼兰哈达山下赫图阿哈地方打猎。那呼兰哈达山和围屏一般,三面环抱,两峡对峙,中间露出一线走路,只容一人一骑进出。孟特穆打听到这个消息,先带了三百名壮丁去埋伏在山坳里。这时,建州卫都督正在赫图阿哈平原上往来驰聘,忽听得一阵狼嗥的声音从山峡里发出来,都督忙一挥手,向山峡口跑来,后面跑着四十个亲兵,直跑到山峡里面,四面静悄悄的,只见一片丛莽,并没有狼的影迹。都督正怀疑时,只听得一声呐喊,四下里伏兵齐起,齐向都督马前奔来。都督正拨转马头走时,那山峡口早被乱石抵住。两面混战一场,这四十名亲兵和都督,一齐被他们困住。孟特穆吩咐一声杀,庄丁们一齐动手,和切菜头似的,手起刀落,落地滚的都是人头。看看杀了二十多个人,那都督吓得在地上磕头求饶,情愿把建州城池和都督印信一齐献还。孟特穆看他说得可怜,便点头答应,一面派一百名壮丁,押着都督在后面走着,自己带着二百名壮丁,先走出峡口去。把如何祖宗被害,如何今天报仇,对兵士们说了。那些兵士们见都督被擒,大家便爬在地下磕头,愿意投降新都督。孟特穆便带了这班兵士,耀武扬威地走到建州城里,取了都督的印信,一面派人到明朝去请封,一面把旧时的仇人一齐捉住,拣那有名的杀了,其余的统统赶出城去。
这时候明朝把孟特穆封做建州卫都督。孟特穆为不忘报仇起见,把都城搬到赫图阿哈住着,娶了一房妻子,生下两个儿子来。大儿子名叫充善,第二个儿子名叫褚宴。充善又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妥罗,第二个儿子名叫妥义谟,第三个儿子名叫锡宝齐篇古。锡宝齐篇古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福满。
福满却生了六个儿子:第一个德世库,第二个刘阐,第三个索长阿,第四个觉昌安,第五个色郎阿,第六个宝实。福满做了 都督,后又把位置传给觉昌安。又造着五座城池,分给儿子们居住:德世库住在觉尔察地方,刘阐住在阿哈阿洛地方,索长阿住在河洛噶善地方,色郎阿住在尼麻喇地方,宝实住在章甲地方。这五座城池离赫图阿喇地方,近的五里,远的二十里,统称宁古塔贝勒。这六位贝勒出落得个个英雄,威武有力,远近的部落都见了他害怕。只有西面硕色纳部落,生了九个儿子,自小欢喜搬弄武器,闲着无事,四处打家劫舍,邻近部落吃了他的亏,也是无可如何。东面又有一个加虎部落,生了七个儿子,也和狼虎一般,到处杀人放火。有一天,硕色纳部落九个儿子,赶到加虎部落里去比武。两家说定,谁打败了便投降谁。
他两家弟兄,从上午直打到下午,只得一个平手。后来,加虎部落里有一个人,能够连跳过九头牛身,硕色纳九个弟兄看了,十分佩服,两家便结为兄弟,说定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正说话时,忽见人堆里挤出一个少年来,生得面如扑粉,唇若涂脂。他也不招呼人,大脚阔步走到那九头牛身旁,两手攀住牛角,使劲一扭,那牛“啊”的一声叫喊,早已扭断颈子,倒在地下死了。那第二头牛,第三头牛,如法炮制,一霎时,那九头牛都给他结果了性命。他一挥手来,后面来了二十个大汉,一齐动手,扛着牛便走。这时硕色纳部落的人和加虎部落的人再也耐不住了,便齐上前去拦住,和他讲理。那少年也不多说话,拔出拳头便打人,不知他哪里来的神力,凡是近他身的,都被他摔出三五丈远,倒在地下,爬不起身来。这两个部落的人看了十分恼怒,齐声说道 :“这不是反了么 !”一声喊,一齐扑上前去,把那个少年和二十多个大汉团团围住,围在核心。那少年不慌不忙,指挥那二十多个大汉,各人背着背,四面抵敌着。从下午打起,直打到黄昏人??,那少年却不曾伤动一丝一发,倒是这两个部落的人,叫他们打倒了许多。正不得 脱身的时候,忽听得正南角上发一声喊,接着卷起狂风似的,来了一队兵马。这两部的人看看不是路,忙丢下这少年转身逃去。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看看追到一个大村落里。村落前面拦着一带木栅,这两部人逃进了村落,把栅门紧紧闭住。
那少年领着这队人马在栅前讨战,兵士们百般辱骂。停了一会,栅门开外,里面也出来一队人马。两队人马接住,便在村前大战起来。那少年的兵马是久经战阵的,也不把这班村人放在眼里,不多时,早已和秋风扫落叶似的,把村里的人马打得落花流水。少年一拍马,后面兵士们也跟进去,见人便杀,见物便掳。可怜硕色纳部九个弟兄,却死了四个;加虎部七个弟兄,却死了三个。其余的一齐捆绑起来,押在马后,被这少年带进城去。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福满的孙子,宝实的儿子,名叫阿哈那渥济格。他跟着父亲住在章甲城里,长得好一副俊秀的面貌,又是一副铜筋铁骨。他也听得人说,硕色纳和加虎两个部落的人如何难惹,他却偏要去惹一惹。这一天果然大获全胜回来,把掳得的牲口、妇女献与父亲。宝实不敢自私,便去转献给都督觉昌安。觉昌安一面赏了渥济格的功,一面检点人马,重复到硕色纳、加虎两部落去查看一回,把左近二三十个村坊都收服了。从此凡五岭以东、苏克兰浒河以西二百里地方,都归入建州卫部下。
这渥济格建了这次大功以后,觉昌安便留他住在自己城里,和他一起同起同坐,十分亲爱。渥济格面貌又长得可人意儿,里面福晋格格没有一个不和他好。觉昌安的福晋很想给他做一个媒,劝渥济格娶一房妻室。渥济格说 :“倘没有天下第一等美人,我愿终身不娶 。”这一天,他跟着叔父出东城去打猎,那座山离城很远,便带了篷帐,住在山下。第二天,渥济格清早起来,独自一人跨着马,向树林深处跑去。见一群花鹿 在林子外面跑着,他便摸了一摸弓箭,一拍马向前跑去。谁知那群花鹿,听得马蹄声响,早已去得无影无踪。看看对面也有一座林子,渥济格便又赶进林子去,睁眼看时,却见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儿,低鬟含羞,骑在马上。把个目空一切的英雄,早看得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边天了。要知这美人是谁家的女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割发要盟英雄气短 裂袍劝驾儿女情长
桃花马上,红粉娇娃,看她一双小蛮靴,轻轻地踏住金镫;一双玉纤手,紧紧地扣住紫缰。回眸一笑,百媚横生。渥济格跨在马上,怔怔地看着,魂灵儿虚飘飘的,几乎跌下马来。那美人儿看他呆得可笑,又回过头来低鬟一笑,勒转马头跑去。
这渥济格如何肯舍,便催动马蹄,在后面紧紧跟着。八个马蹄和串子线似的一前一后走着,看看穿过几座林子,抹过几个山峡,那美人忽地不见了。这地方是个山谷,四面高山夹住,好似落在井圈子里。脚下满地荆棘,马蹄被它缠住,一步也不能行动。渥济格痴痴迷迷的如在梦中,那颗头如泼浪鼓似地左右摇摆着,寻找那美人。一眼见那妙人儿立马在高冈上,对他微微含笑,渥济格见了,好似小孩子见了乳母似的,扑向前去。
无奈满眼丛莽,那马蹄儿休想动得一步。渥济格急了,忙跳下马来,拨开荆棘向丛莽中走去。那树枝儿刺破了他的头面,刺藤儿拉破了他的衣袖,他也顾不得了。脚下山石高高低低,跌跌仆仆地走着,可怜他跌得头破血流,他也不肯罢休。卖尽力气,走到那山冈下面,看看那峭壁十分光滑,上去不得。渥济格四面找路时,也找不出一条可以上山的路,只有那高冈西面,在半壁上略略长些藤萝,渥济格鼓一鼓勇气,攀藤附葛地上去,幸得有几处石缝还可以插下脚去。爬到半壁上,已经气喘嘘嘘, 满头是汗。渥济格也顾不了这许多,便鼓勇直前,看看快到山顶,那山势愈陡了。谁知渥济格脚下的石头一松动,扑落落滚下山去。这时渥济格脚下一滑,身体向后一仰,跟着正要跌下山去。那山冈上的那美人看了。到底不忍,便急忙伸出玉臂来,上去把渥济格的衣领紧紧拉住。渥济格趁势一跃,上了山冈,一阵头晕,倒在那美人的脚下。
这美人看渥济格的脸儿倒也长得十分俊美,心中不觉一动,又看他满身衣服扯得粉碎,和蝴蝶一般;那头脸手臂,都淌出血来。那美人儿从怀里掏出汗巾来,轻轻地替他拭着,汗巾上一阵香气,直刺入渥济格的鼻管里。他清醒过来,睁眼看时,正和美人儿脸对脸地看个仔细。她有一张鹅蛋似的脸儿,擦着红红的胭脂:一双弯弯的眉儿,下面盖着两点漆黑似的眼珠,发出亮晶晶的光来,格外觉得异样动人。再看她额上,罩着一排短发,一绺青丝,衬着雪也似的脖子,越发觉得黑白耀眼。最可爱的,那一点血也似的朱唇,嘴角上微含笑意。渥济格趁她不留意的时候,便凑近脸去,在她朱唇上亲了一个嘴。
那美人霍地变了脸了,紧蹙着眉峰,满含着薄怒,一摔手,转身走去。渥济格急了,忙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儿。那美人回过脸来,正颜厉色地问道 :“你是什么地方的野男人?”一句话不曾完,便“飕”地拔出刀来便砍。渥济格伸手扼手她的臂膀,一面把自己的来踪去迹说明白了,又接着说了许多求她可怜的话。那美人听他说是都督的侄儿,知道他不是个平常人,又看看他脸上十分英俊,听他说话又是十分温柔,便把心软了下来,微微一笑,把那口刀收了回去。渥济格又向她屈着膝跪了下来,说愿和她做一对夫妻。那美人听了,脸上罩着一朵红云,低着头说不出话来,禁不住渥济格千姑娘、万姑娘地唤着,她便说了一句 :“你留下你的头发来 。”一摔手,跨上马,飞也似地 下冈去了。这“割下头发来”的一句话,是他们满族人表达男女私情最重要的一句话。意思说男人把头发割去了,不能再长,爱上了这个女人,不能够再爱别的女人了。女人拿了男人的头发,这一颗心从此被男人绊住了。那美人说这句话,原是心里十分爱上了渥济格,只因怕羞,便逃下山去了。这里渥济格听了这美人娇滴滴、甜蜜蜜的一句话,早已把他的魂灵从腔子里提出来,直跟着那美人去了。他怔怔地站着,细细地咀嚼那一句话的味儿,不由得他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才想起,我不曾问那美人的名姓,家住在什么地方。他想到这里,便拔脚飞奔,直追下山冈去。你想一个步行一个骑马。如何追得上?渥济格一边脚下追着,一边嘴里“姑娘,姑娘”地喊着,追到山下,满头淌着汗,看不见那美人人儿的踪迹。渥济格心中万分懊悔,一转眼见他自己的马却在那里吃草,他便跨上马,垂头丧气地回去。
渥济格回到得都督府里,他的伯妈见他脸上血迹斑斑,身上衣服破碎,不觉吓了一大跳。忙问时,渥济格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伯母和他姊姊听了,不觉笑得前仰后合。他姊姊还拍着手说道 :“阿弥陀佛!这才是天有眼睛呢!我妈妈好好的替你说媒,你却不要,今天说什么美人,明天说什么美人,如今却真正说出报应来了 。”渥济格这时正一肚子肮脏气没有出处,只听他姊姊们冷嘲热骂,把他一张玉也似的脸儿急得通红,双脚顿地,说道 :“我今生今世若不得那美人儿做妻房,我便剃了头发做和尚去 !”正说着,他伯父觉昌安一脚跨进门来,见了他侄儿,问道 :“你怎么悄悄地回来了?我打发人上东山上找你去呢 !”福晋笑着说道 :“你知道吗?这位小贝勒在东山上会过美人来呢 !”觉昌安忙问 :“什么美人?”他大格格又抢着把这番情形告诉他父亲。渥济格“扑”地跪在地 下,求他伯父替他想法子去找寻那美人,务必要伯父做主,把那美人娶回家来。他伯父原是很爱这侄儿的,便满口答应说:“既是在我们左近的女孩儿,想来不难找到的。我的好孩子,你不要急坏了身子 。”从此以后,觉昌安便传出命令去找寻那美人。不消三五天工夫,便把那美人查出一个下落来。
原来那美人并不是宁古塔人,是那巴斯翰巴图鲁的女儿,长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今年二十岁了。她父亲十分宠爱,远近各部落里的牛录贝勒都向巴斯翰来说媒,巴斯翰总一概拒绝。他心里早有一个主意,他想:我女儿这样一个美人胎子,非嫁一个富贵才貌样样完全的丈夫不可。因此他凡是有来说媒的,他看不上眼的,便也不和女儿商量,一概回绝了。过了几天,觉昌安忽然振人来向巴斯翰求亲。巴斯翰见堂堂都督居然来向他求婚,当初认做都督自己要娶去做福晋,心中万分愿意,只是嫌觉昌安年纪大些,怕对不起女儿;不然,都督的儿子要娶他女儿去做妻房,年纪又轻,将来又是一位都督,却也算得富贵双全。待那人开出口来,却是替都督的侄儿来说媒,心里已是有几分不愿;又听说在东山上和他女儿见过面,难免里面没有调戏的事体,心里越发不愿意。只是碍于都督的面子,不好立即回绝,只说 :“请渥济格小贝勒自己来当面谈谈,俺们先结一个交情,慢慢地提亲事罢 !”巴斯翰的意思也想看看这渥济格品貌如何。过了几天,那渥济格居然来了。
一走进门,便大模大样的。他自以为是都督的侄儿,你这一个区区巴图鲁,真不在我眼里。当下他便对巴斯翰说道 :“令嫒在什么地方?请出来俺们见见 。”巴斯翰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便冷冷地说道 :“小女生长深闺,颇守礼教,不轻易和男子见面的 。”渥济格说道 :“我和她将来有夫妻之份,见见也不碍事 !”巴斯翰不待说完,接着说道 :“小贝勒却来得不巧 了,昨天俺已经把小女的终身许给别人了 。”渥济格忙追问:“许给了什么人?”巴斯翰说道 :“是俺女儿自己作主,许给董鄂部酋长克辙巴颜的儿子额尔机瓦额了 。”渥济格不听此话时犹可,听了此话,不由得他三魂暴跳、七窍生烟,两只眼珠睁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得一句 :“果然是令媛自己作主的吗?”那巴斯翰冷笑一声,不去睬他。渥济格急了,“飕”地拔出一柄腰刀来。巴斯翰认做他要厮杀,忙也拔下腰刀拿在手里。谁知渥济格并不是杀人,只见他一举刀,把那支辫发齐根割了下来,向桌上一丢,说道 :“请你拿这个去给令嫒看,我渥济格今生今世若不得令嫒为妻,也算不得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大步走出门去了。
董鄂部的额尔机瓦额原也向巴斯翰求过亲,他的人品才貌,巴斯翰也深知道,勉强也配得上他女儿。如今见事体急了,巴斯翰便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在三天之内真的把他女儿嫁到董鄂部去。风声传到渥济格耳朵里,愈加恨入骨髓。不多几天,那额尔机瓦额一个人骑着马,在八达山下闲逛,忽然从山坳里跳出九个大汉来,七手八脚,把额尔机瓦额拖下马来,九柄钢刀一齐下去,早斩成肉泥。隔着两天,克辙巴颜才在山中找出他儿子的尸首来。巴颜膝下只有这个儿子,叫他如何不伤心痛恨!他一面收拾儿子的尸首,一面查拿凶手,到处贴下告示,说倘然有人知道凶手的名姓,便赏一百头牛、一百匹马和十斤金子。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便有人沸沸扬扬说:九个凶手里面也有一个叫渥济格的,只因渥济格是建州卫都督的侄儿,没有人敢出来出首。可怜瓦额,好好一个英俊男子,只因娶了一个美貌妻子,送去了自己的性命!尸首抬进城去,他父亲巴颜看见亲生儿子遭人毒手,弄得血肉模糊,心中好不凄惨,抱住尸身,一场大哭。他媳妇儿也跟着娇啼宛转,一声“郎君 ”,一 声“儿天 ”,哭得一屋子的人个个酸心,人人下泪。
正在伤心的时候,外面报说:巴斯翰巴图鲁来了!巴颜正要出去迎接,巴斯翰已经走进内院来,见了他女儿,一把拖住。
他女儿跪在父亲面前,口口声声说 :“要求爹爹替丈夫报仇!
”巴斯翰劝住了女儿的哭,一面对他亲家巴颜说道 :“我在外面打听得谋死你儿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建州卫都督的侄儿渥济格 。”巴颜听了,便十分诧异,忙问 :“渥济格和我儿子前世无仇,今世无怨,为什么要下这般毒手?”巴斯翰吃他一句话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话来;回过头去,向他女儿看了一眼。
他女儿起初见丈夫遭人毒手,满肚子怀着怨恨,如今听说那凶手是渥济格,不觉脸上一红,心肠一软。回想到从前和他在山冈上相见那种痴情的样子,后来亲自上门来求亲,割下头发来,那种热烈的爱情,我原不该辜负他的。只因我父亲一时固执,打破我俩的姻缘,如今闹出这一场祸来,真是前世的“冤孽”!
她想到这里,见父亲正回过头来看她,由不得她低低叹了一口气,拿罗帕掩住粉脸,踅进内房去了。巴斯翰见女儿进去了,才把那渥济格和他女儿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巴颜不听犹可,一听了这个话,不禁气愤填膺,开口便骂 :“老糊涂!你女儿在家结识了情人,不该害我的儿子 。”巴斯翰也不肯让他,两亲家在屋子里对骂起来,他们关外人性情特别暴躁,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见。当时他两亲家各个拔下佩刀来。
两廊下的侍卫听屋子里闹得不成样子,忙进去劝开了,一面把巴斯翰送出去。巴颜的福晋也出来把丈夫劝了进去。
巴颜两夫妻看看膝下空虚,终日愁眉泪眼,十分凄惨。巴颜终究耐不住,到了第七日上,他浑身换了戎装,上了大校场,唤齐部下各城章京,各个带了本城的军队,齐集听令。巴颜站在将台上,把渥济格如何谋杀瓦额,建州卫人如何欺侮董鄂部 人,说得慷慨淋漓。部下的兵士听了,个个摩拳擦掌,发指目裂。巴颜教训过一番,接着,步马兵士操演阵图,到晚各自搭帐休息。巴颜这夜也不回家,露宿在营帐里。帐外火把烧得通明,号角鸣鸣;巴颜独坐帐中,想起儿子死得可怜,不由他满腹悲愤,好似万箭穿胸。正寂寞的时候,忽见侍卫进来报说:“外面有奉哈达汗和索长阿部主来见 !”巴颜听了,不觉吓了一跳。这奉哈达汗,是关外数一数二的国王,他手下有雄兵一万,名城数十座,都听他的号令,轻易不出来找人的。如今连夜到董鄂部来,一定有什么重大事件。
巴颜忙出去迎接,一看,奉哈达汗的军队也有二三千人,远远地扎住。奉哈达汗骑在马上,见了巴颜,忙跳下马来,笑容满面。两人手拉手儿地走进帐来,索长阿部主也跟在后面。
三人坐下,巴颜吩咐预备酒席。一会儿,酒席摆齐,巴颜让奉哈达汗坐在首位,索长阿部主坐了客位。酒过三巡,奉哈达汗便开口说道 :“我连夜到此,不为别事,只得知你和建州卫都督的侄儿渥济格结下了深仇,两家各自调动兵马,预备厮杀。
我如今来给两家做一个和事老,可好么?”奉哈达汗说到这里停住了,暂时不说。巴颜一肚子的怒气,叫他如何一时答应得下?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奉哈达汗接着又说道 :“你儿子是吃九个强盗杀死的,九个强盗里面,也有一个叫渥济格的。你须明白,这个渥济格,不是那个渥济格。那个渥济格,是堂堂都督的侄儿,他岂肯做这样盗贼狗窃的行为?如今都督觉昌安为两家和气要紧,特意托我出来给你两家讲和。现在他侄儿渥济格亲自带了牛羊金帛,在营门外听令。你若肯时,便吩咐传他进来,当面谢过罪,还叫他拜在你膝下,做一个干儿,解了你多少寂寞。你若不肯,我也带着三五千精兵在此,看谁先动手,我便打谁 。”奉哈达汗说到这里,立刻把脸沉了下来。巴颜害 怕奉哈达汗的势力,不容他不答应奉哈达汗的调解。回想到杀了之仇,又万无讲和之理。他尽自沉吟着,讲不出话来。忽然耳边一片锣鼓喇叭的声音,外面接二连三地报进来说 :“渥济格公子亲自来犒师,现在营门外,听候部主的命令 。”巴颜看看奉哈达汗兀自沉着脸,索长阿部主眼睁睁看住他脸上,露出一种凶恶的神气来,不由他不点头答应。
侍卫出去,一片声嚷说 :“请渥济格公子 !”一会儿,公子大脚阔步地走进来,见了巴颜,急抢上几步,行了全礼;又退下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巴颜起初见了渥济格,原是一腔愤怒,一转眼看看渥济格那种英俊秀美的风度,站在眼前,好似玉树临风。他原是很喜欢男孩儿的,见了不由他心肠不软下来。怎么又经得起渥济格满嘴的干爹长干爹短,早把他一肚子的冤仇,丢向爪哇国里去了。营内外摆列着大块的牛肉羊肉;大箩的金银绸帛,犒赏军士。那军士得了赏赐,便齐声嚷道:“多谢公子 !”营帐里面重复摆上酒席,渥济格亲自把盏劝酒。
巴颜年老贪杯,又是这样一个英俊少年站在他跟前,耳朵里听着亲密的说话,不觉开怀畅饮,早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当夜,三个人都留在帐中,寄宿一霄。到了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巴颜带领着进城,直到部主府中。又带领渥济格到内院去拜见福晋,把收渥济格做干儿和凶手又是一名叫渥济格的原因说明。
那福晋见了渥济格这样一个漂亮人物,早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她膝下正苦寂寞,见了这干儿,便留他住在府里,每天给他好吃好玩。这时她媳妇见了渥济格,一个是新寡之妇,一个是前度刘郎,两人背着人,说不尽的旧恨新欢,山盟海誓。
快乐光阴容易过去,渥济格在府中一住十天。渥济格自己也带着一千兵士来,驻扎在城外。看看渥济格进城去,不见他出来,认做被巴颜杀死了,大家鼓噪起来,把一座城池团团围 住,口口声声说 :“还我主将 !”外面报进府去,渥济格正和他的心上人在花园中说笑游玩,难舍难分。后来还是那媳妇想出一条计策来,怂恿他对巴颜说 :“董鄂部和建州卫本是一祖所生,现在分做十二处,形势涣散;倘有别外兵马到来,怕一时照顾不到,还不如两家合在一起。如今建州兵强将广,你老人家搬进建州城去住,有我叔叔保护着,也可以过几天安闲岁月,享几年福,免得提心吊胆 。”这一番话果然打动了巴颜的心,他带着妻子、媳妇,跟着渥济格搬到建州城去住。建州都督觉昌安不费一兵一卒之力,得了董鄂部许多城池。渥济格又因和巴颜一处住着,颇多不便,便又在董鄂部中取得两处部落,和他心上人搬去一块儿住着。从此,觉昌安叔侄两人的威名一天大似一天,占据的城池也一天多似一天。
话说索长阿部主在一旁看了,害怕建州人慢慢地侵犯到他的地界上来,便打发儿子吴泰去求他亲家哈达万汗王台借兵。
这时王台手下称女真部族,有城池二十余座,精兵数万,人人见了害怕。当时王台便答应借他雄兵五千,保守各处城池。说定建州卫今倘然不犯我们的地界,我们也各守疆土,不去侵犯别人。但是他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还是那个建州都督觉昌安,他有五个儿子,好似五个大虫,个个带了兵马,到处侵城掠地,打劫村坊。大儿子叫礼敦巴图鲁,第二个儿子名额尔衮,第三个儿子名界堪,第四个儿子名塔克世,第五个儿子名塔克篇古。这五个儿子里面,要算礼敦格外英雄出众,他在千军万马之中,往来驰聘,匹马当先,如入无人之境。这时他们直打到苏克苏浒河部,把全部的城池都收伏下来。部中有一座图伦城,只因不肯投降建州人,吃他杀得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满洲地方各部落听了这消息,人人吓得魂飞魄散。王台看着事体紧急,便派人到明朝去进贡,又密奏建州人强横不法的话。明 万历皇帝便想借重他以毒攻毒,又查王台的祖父速黑忒,也曾受过明朝的封号,便封王台做哈达部的右都督官;又吩咐辽东经略使,派兵送他回部。王台得了明朝的荣庞,便十分强横起来,各处部落投降他的也一天多似一天。他在中间暗暗地出死力抵抗建州人和蒙古人,不让他侵犯明朝的疆土。觉昌安亲自带兵和他打仗,建州人便把王台恨入骨髓。
这时建州地方有一个健将,名叫王杲,他手下有一大队狼虎兵,爬山如虎,渡河如狼。他军队所到的地方,不用交战,便吓得敌人下马归降,五岭以东一带地方,都是他一个人收伏下来的。觉昌安也便另眼看待他,常常备下酒席,两人在府中相对吃酒。有一天,是他们满族人的娘娘节,各处娘娘庙里打唱跳神,十分热闹;家家也备下酒菜,接待宾客。那时都督府中自然也是宾客如云,酒肉如林。王杲便要算里边一个上客,他带了儿子阿太入席。当时阿太年纪只十八岁,长得好像玉树临风,英秀不在渥济格以下。酒吃到一半,里面觉昌安的妃子打发人拿出许多荷包烟袋来,赏给亲族子侄辈的。连阿太也得了一个荷包。散席以后,照例要到内室去谢赏,阿太也随着众人进去。这天,都督的家中也大开筵席,那五位贝勒的福晋,各个带了子女,都在府中赴席。内中要算塔克世的大福晋喜塔喇氏长得最标致,能说能笑,进屋子只听她说笑的声音。她一见了阿太,便一把拉住了,说道 :“啊唷!长得好俊的小子!
”说着把他推到觉昌安妃子身旁去。她婆婆已是老眼昏花,把阿太拉进身去,对他脸上身上仔仔细细地看着,把个阿太看得不好意思,嫩脸通红起来。喜塔喇氏和塔克世的次妻纳喇氏,在一旁拍手大笑。还有礼敦的福晋和妯娌们,都团团围定了看他。妃子笑说道 :“人家娇生惯养的,哪里见过你们这班泼辣女人的阵仗儿?还不快放尊重些。你们不看见他小脸儿胀得通 红了,怪可怜儿的 。”接着纳喇氏说道 :“婆婆天天抱怨找不到一个好女婿,如今这位奇儿,大概可以上得婆婆的眼了。我们快不要错过了,留他住在府里,配我们的女孩儿呢 !”一句话提醒了妃子,说道 :“好啊!我们把孙女儿配给他罢 。”大孙女儿,便是礼敦的大女儿,也长得面庞圆润,体格苗条。当时礼敦的福晋听了,便接着说道 :“婆婆说好,总是好的。你老人家的眼光,决不会有错 。”正说着,都督外面进来。他本来有联络王杲的意思,一听了这个话,便竭力怂恿说好。
礼敦夫妻两人,原不愿把女儿嫁到远地去,只因父母作主,也不敢反抗。不多几天,都督府里办起喜事来,当然十分热闹。
建州部下各处章京,不消说都来送礼贺喜,便是苏克苏浒部、浑河部、王甲部、哲陈部、鸭绿江部、瓦尔喀部、库尔哈部、叶赫部,满洲地方有名的部主,都来道贺,都督派人一一招待。
这一场热闹,算是建州地方数一数二的大事。那阿太娶了大孙女做妻子,那大孙女面貌又长得十分标致,性情又十分和顺,夫妻两人又十分恩爱,那岳父岳母和妃子又看侍得他十分好,他落在温柔乡中,真有乐不思蜀的样子。到底大孙女关心丈夫的前程,悄悄地去替阿太求她的祖父。都督看在自己孙女儿面上,便封阿太到古埒城去做一个章京。大孙女得了这个功名,心中十分快乐,忙催着她丈夫动身,到古埒城去到任。谁知阿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只是迷恋着妻子不肯去,一任他妻子再三劝说,他总是不去。不觉恼了这位夫人,她把脸上的胭脂一齐洗去,又把身上穿的一件锦绣旗袍扯得一片一片,和蝴蝶一般;又翻身跪在他丈夫跟前,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阿太也搂住妻子,扑簌簌地滴下眼泪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腰间短刀斩伏莽 枕边长舌走英雄
话说这位大孙女,原是她祖母十分疼爱的,人又长得乘巧,讨人欢喜,合府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她。远近部落的贝勒,打听她长得标致,都来求婚。都是她祖母作主,要把孙女婿一齐招赘在家里,因此耽搁下来。直到嫁了阿太章京,大孙女为丈夫的前程起见,再三催着丈夫到古埒城去;阿太意思要带了妻子一块儿到任去,无奈他祖母不肯,大孙女心中也是舍不得丈夫,因此两人在房中哭得十分凄惨。侍女见了,忙去报与喜塔喇氏;喜塔喇氏报与婆婆知道。妃子听得了,说道 :“这可不得了!可不要哭坏我那宝贝啊 !”说着,忙站起身来,要自己看去。纳喇氏和喜塔喇氏在两旁扶着,后面四个媳妇,还有许多侍女,围随着走到大孙女房里去。大孙女听说祖母来了,忙抹干了眼泪,迎接出去。妃子一见孙女云鬓蓬松,衣襟破碎,便嚷道 :“这可了不得!你们小两口才几个月的新夫妻,便打起架来了吗?”说着,擎起旱烟杆儿,没头没脸地向她的孙女婿打去,说道 :“我这样娇滴滴的孙女儿,怎禁得你这莽汉子磋折?”大孙女见了,忙抢过去抱住了烟杆,把自己毁装劝驾的话说出来。妃子听了,点点头说道 :“这才像俺们做都督人家的女孩儿!?说着,又回过头去对阿太说道 :“你祖岳父好意给你一个官做做,你怎么这样没志气,迷恋着老婆不肯去? 我的好孩子,你快快前去,我替你养着老婆。你放心,她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儿;你去了,我格外疼爱她些,包在我身上,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的这番话,引得一屋子的人大笑起来,独有阿太一个人还哭丧着脸。妃子再三追问他 :“你怎么了?
”阿太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跪下地来,把愿带着妻子一块儿上任去的话说了出来。大孙女趁这个机会,也并着肩跪下地去。妃子一看,叹了一口气,说道 :“好,好!女心外向,你也要丢了我去吗?”说着,禁不住两行眼泪挂下腮边来。众人忙上前劝住,喜塔喇氏忙把婆婆扶回房去。这里礼敦巴图鲁的福晋和他女儿在房里商量了半天,他小夫妻两人口口声声求着要一块儿到古埒城去,礼敦的福晋也无可如何,只得替女儿求着公公。到底他公公明白道理,说 :“女孩儿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如何禁得她住?”便选了一个日子,打发了他夫妻两人上路。到了那日,内堂上摆下酒席,替阿太夫妻两人饯行。
大孙女的亲生父母却不敢哭,倒是觉昌安的妃子和塔克世的福晋喜塔喇氏,哭得眼眶肿得和胡桃一般。便是觉昌安到了这时,也不觉黯然魂销。礼敦和塔克世、界堪弟兄们,怕父母伤心过份,坏了身体,便催促着阿太夫妻二人赶速起程。福晋们一齐送到内宅门分别,贝勒们送到城外分别,独有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两人,直送到古埒城分别。
觉昌安回到建州城,那王杲又新得了明朝的封号,建州右卫都督指挥使。那建州地方各贝勒、章京,又都来向王杲道贺,摆下酒席,热闹了三天。觉昌安这时年老多病,又常常记念孙女儿,身体十分亏损,便把都督的位置传给了他第四个儿子塔克世,自己告老在家,不问公事。好在王杲做了指挥使,很能镇压地方,便也十分放心。说到王杲这个人,性格原是十分暴躁,到处欢喜拿武力去压服人。自从得了明朝的封号以后,越 发飞扬跋扈,便是建州都督,也有些驾驭他不住了。这时他收伏的地方很大,明朝的总兵也见了他害怕。他年年进贡的时候,也不把明朝的长官放在眼里。明朝进贡的规矩是,每年在抚顺地方开马市,各处部落都拿土产去进贡,长官坐在抚夷厅上验收。上上马一匹,赏米五石,绢五匹,布五匹;中马,赏米三石,绢三匹,布三匹;下马,赏米二石,绢二匹,布二匹;驹,赏米一石,布二匹。王杲进贡,偏要拿下马去充上上马,硬要讨赏。那长官为怀柔远人起见,便也将错就错地收下了。谁知道这王杲越发得了意,照进贡的规矩,那各部落贝勒一律站在抚夷厅阶下等候长官验贡完了,便赏各贝勒饮酒食肉。独有这王杲不服法令,他等不得长官分赏,便抢上厅去,抢着贡菜便吃。左右的人见他来得凶恶,便也不敢和他为难。他单是抢夺酒肉倒也罢了,谁知他酒醉饭馆,便撒酒疯,对着长官拍桌大骂。明朝的官吏看看他闹得不成样子,便吩咐左右,把他扶下阶去;一面通告建州都督,下次不该再差王杲来进贡。那塔克世知道王杲大胆,敢当厅辱骂明朝长官,以为十分得意。第二年仍旧打发王杲去进贡。那王杲越发闹得不成样子,别的贝勒看看王杲可以无礼,我们为什么这样呆?便也个个跋扈起来。
明朝隆庆年间,有一位长官十分有胆量,他预先派了许多兵士驻扎在抚夷厅两厢,自己当厅坐着。看看王杲大摇大摆地走来,他是走惯了的,一脚便跨上厅来。只听得两旁兵士一声吆喝,那厅上的侍卫擎起长枪,把王杲赶下厅去。后来验到王杲的马匹,又是十分瘦弱,长官便把他传上厅去,呵斥了一阵,退回他的马匹,也不赏米绢和酒肉。王杲觉得脸上没有光彩,怏怏而回。一肚子怨气无可发泄,便沿路杀人放火,关外的百姓被他杀得叫苦连天。明朝的总兵知道了,反说长官不好,奏明皇帝,把长官革了职。王杲知道了,越发长了威气,他每到 进贡的时候,便带了许多兵马在抚顺左近的地方胡闹。到了马市散了,他也不退兵,常常引诱明朝的百姓到他营里去,捆绑起来,要他家里人拿十头牛马去赎回。倘然迟了一步,便要把那人杀了。这时有一个抚顺在客商,趁着马市的时候到清河、叆阳、宽甸一带去做些买卖,经过王杲的营盘,被王杲拖进宫去捆绑起来。他外甥裴承祖,是抚顺的游击官,得了这个消息,便亲自到王杲营里去求情。王杲便冒他舅舅的笔迹,把他哄进营去,一齐捆绑起来,破他的肚子,挖他的心肝,裴承祖带来几个兵士,也一齐被他杀死。这个消息报到总兵衙门里,总兵大怒,一面奏报皇帝,一面点起兵马,准备厮杀。王杲不知进退,依旧是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到十月里的时候,在半夜里,忽然被明朝兵将四面围住;一支铁甲军直冲进营来。这许多鞑子兵都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被他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王杲赤着一双脚,逃出后营,爬过山头,息住脚一看,足足丢了一千四百多兵士。王杲知道敌不住了,回家的路也被明兵拦住,便打算投到蒙古去。走到抚顺关外,见关楼上挂着榜文,又画着自己的相貌,榜文上写着:捉得王杲,赏银一千两。王杲看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只得退回旧路,在深山里躲着。
过了几天,王杲看看躲不住,便想起那哈达万汗王台一向是认识的,如今何不找他去呢?当下带了他残余兵马,到哈达地方见了王台,把以上情形细说一遍。王台听了,便摆上酒席,替他压惊。王杲见王台如此看待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激,当夜安睡在客帐里。正好睡的时候,忽然惊醒过来,见屋子里灯火照得雪亮,自己身上被十七八道麻绳绑住了,动也不能动。王杲大声叫喊起来,只见王台踱进帐来,手里捧着令旗,口中大声说道 :“奉明总兵李成梁将令,捉拿王杲反贼 。”说着,也不容王杲分辩,上来八个大汉,把王杲打入囚笼,连夜送到抚 顺关去。那总兵李成梁,坐堂审问,王杲也不抵赖,一一招认了。李成梁吩咐摆酒,一面和王台在厅上吃酒,一面叫刽子手动手,在院子里把王杲杀了。第二天,李成梁申报朝廷,圣旨下来,封王台为龙虎将军。李成梁趁此把凤凰城东面的宽甸一带地方收服下来。这王台得了明朝封号,便一路上耀武扬威地回去,自有许多部将前来贺喜。王台在将军府里大摆筵宴三天,各部将吃得酒醉饭饱,王台在席上面吩咐部将,回去整顿兵马,预备去争城夺地。
这个消息传到建州都督耳朵里,那塔克世正因明朝杀死了他右卫都督指挥使,心中老大个不快活;又听到王台带着兵马到处攻城略地。那许多小部落,见王台得了明朝的封号,便纷纷地投降他。看看王台军队侵犯疆界,快到宁古塔一带地方了。
那宁古塔许多贝勒,便一齐赶到建州地方,在都督府中议起事来。这六位贝勒年纪已老,觉昌安又是多病,一切公事都由他儿子塔克世料理。会议的时候,听说王台如何强盛,大家面面相视,一筹莫展。塔克世看了这样子,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堂堂爱新觉罗氏的子孙,空拥有这许多城池,难道去抵敌一个区区的王台都抵敌不住么?”正在议论的时候,只听得身后有一个人大声喊道 :“王台是我们世代的仇人,我祖我父,不可忘了 !”大家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大汉,面目黎黑,衣服破碎,站在屋角里,圆睁两眼,嘴里不住地哼着。原来这时候是十月天气,在关外地方,雪已经下得很大,这大汉身上只穿一件破碎的薄棉衣,怎么不要冷得发哼?说也奇怪,这塔克世一见了这大汉,便拔下刀来上前去要杀他。他大哥礼敦巴图鲁看见了,忙上去拦住。那塔克世嘴里还是“贼人 !”“畜生!
”地骂不绝口。你道这大汉是谁?便是塔克世的大儿子努尔哈齐。塔克世一共有五个儿子,第二个儿子舒尔哈齐、第三个儿 子雅尔哈齐和这个努尔哈齐,都是大福晋喜塔喇氏生的,第四个儿子巴雅哈齐,是次妻纳喇氏生的;第五个儿子穆尔哈齐,是他小老婆生的。
讲到纳喇氏的姿色,又胜过喜塔喇氏。喜塔喇氏在日,因为她是大福晋,自然不敢轻慢她,谁知到了努尔哈齐十岁上,喜塔喇氏一病病死了,那纳喇氏便把大福晋生的三个儿子看做眼中钉一般,常常在丈夫跟前挑眼,说他弟兄三人有灭她母子的心思。塔克世听了纳喇氏的话,自然十分火怒,擎着大刀赶着努尔哈齐要杀他。努尔哈齐忙去躲在他祖父觉昌安怀里。他祖父原是很爱这个大孙子的,如今塔克世发怒,自己又年老,无力去阻止他,只得含着一眶眼泪,对努尔哈齐说道 :“我的好孩子!父亲今天要取你的性命,你快离了此地罢 !”说着,祖孙两人搂抱着大哭一场。哭够多时,觉昌安悄悄地给他些银钱,陪着他去辞别父亲。谁知他父亲听了纳喇氏的话,心中早已厌恶他弟兄三人,说道 :“你既要去,便带了你二弟三弟去,走得越远越好,从此以后不要见我的面 !”努尔哈齐无法可想,只得带了舒尔哈齐、雅尔哈哈齐二人,啼啼哭哭走出建州城去。
走到半路上,弟兄三人坐下地来,努尔哈齐把祖父给他的银钱拿出来,三人平均分了,说道 :“我们三人各奔前程罢。倘然有一天有出山之日,总不要忘记我们弟兄今天的苦处 。”说着,三人挥泪而别。
努尔哈齐寄住在一家猎户家里,每天上山去采些松子,掘些人参,来在就近村市中叫卖。后来,他采的松子、掘的人参一天多似一天,堆积起来,打听得抚顺市上这两样东西能卖得好价钱,便向猎户问明了路径,向抚顺市奔去。这时是初夏天气,在满洲地方正是大雨之期,倾盆似的雨点,向努尔哈齐身上打来,四处山水大发,平地顿成泽国。可怜他一个富贵子弟, 只因父亲有了偏心,弄得他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他在狂风大雨中走着,早淋得似落汤鸡一般。好不容易走过千山万水,到了抚顺市上。打开布包来一看,那人参、松子早已腐烂得不成模样。他钱也花完了,身体也走乏了,真是到了山穷水尽,英雄落魄之时。努尔哈齐想到伤心之处,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他嗓子十分洪亮,只听得四处山鸣应答。这时,早惊动了一个老猎户,姓关,原是山东地方人,十二岁时跟他父亲渡海来到此处,以打猎为生;他也学得一手好本领,又懂得几下拳脚,今年六十四岁了,追飞逐走,还是十分轻健。因天雨日久,他便在家休息,忽听得旷野之中有人哭声,声音又十分洪亮,他知道不是一个平常人,忙过去一看。果然好一条大汉,燕领虎颔,螂腰猿臂,确是位英雄。他忙劝住了哭,意欲邀他到自己家里去。不知努尔哈齐肯去不肯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依佟氏东床妙选 救阿太西辽鏖兵
却说努尔哈齐正哭到悲伤之处,忽见有人来问他。他英雄末路,正望人来搭救,既有人问他,他岂有不回答之理?回心一想,自己乃堂堂都督的儿子,倘若老老实实说出来,岂不叫父亲丢脸?当下他便胡诌了几句,只说自己死了父母,流落他乡。那关老头子见他可怜,便拉他回家去,好茶好饭看待他。
关老头子家里既没有老小,有时他上山打猎去,便嘱咐努尔哈齐在家好好看守门户,空下来时候,就门前空地上指导他几下拳脚。努尔哈齐又生得聪明,不到一年工夫,所有武艺,他都学会了,空下来便一个人在空地上练习一回解解闷。这关老头子每天打得獐鹿狼兔也是不少,他把兽肉吃了,把兽皮用藤干支绷起来,赶到抚顺市上去招卖。努尔哈齐有时也跟着他到市上去,因此也认识了许多买卖中人。大家见他脾气爽直,都和他好。那班买卖人,大概汉人居多,他们有时还邀努尔哈齐到家里去作客。因此他也知道汉人的风俗。
有一天,一个姓佟的老头子上市来,他坐着大车在街心走,一个不小心,车轮子脱了轴,车篷子翻过来,把这个佟老头儿罩住在车板下面,他竭力挣扎着,也不得脱身。努尔哈齐看见了,忙抢上前来,拿他的宽肩膀用力向上一抬,车板居然扳了过来。佟老头子也从车子底下爬出来,齐声说好。这佟老头子 忙上前去拉住他的手,问他的名姓,关老头子忙上去替他答了。
佟老头子再三要拉他到家里去,努尔哈齐起初不好意思,只拿两只眼睛望着关老头子。关老头子笑笑,说道 :“这是抚顺有名的佟大爷,他老人家家里有的是钱,你如今跟了他老人家去,落了好地方 。”说话时候,佟老头儿已经把他拉上车去,鞭子一扬,车轮子滴溜溜地转着去了。
原来佟姓是关外的大族,便是这位佟大爷家里,也盖很大的庄院,四面围着高梁田,屋子后面一带高山,都是他的产业。
讲到牲口,单说牛马,也有四五百头。家里雇着五七十个长工,一天到晚也忙不过来。努尔哈齐到了他家里,佟大爷专派他看管长工。那些长工都是粗蠢如牛的,一言不合便打起架来。他们起初见了努尔哈齐,也不把他搁在眼里,还编着歌儿嘲笑他,说什么“努尔哈齐,只见他来,不见他去 !”有一天,有一个绰号叫做“牛魔王”的,他坐在田旁山石子上,擎着他又黑又粗的臂膀,唱着这歌儿,唱完了,拍手大笑。在田里做活的人也和着他笑。恰巧努尔哈齐从那边走过来,听得了,悄悄地走上前去,举手向“牛魔王”脖子上一叉,又把他的粗臂膀反折过来。“牛魔王”痛得直着嗓子只是嚷 :“我的爹爹,饶了我罢 !”这牛魔王是他长工里面算气力最大的了,如今也被努尔哈齐收服了。这五七十个人一齐拜倒在他跟前,情愿拜他做师傅,要他指教拳脚。庄门外面原有一大片围场,努尔哈齐便天天带着他们在田工完毕的时候,在围场上指导他们练习各种武艺:打拳、舞棍、耍枪、弄刀。这工夫足足练了一个年头,大家都已领会得了。努尔哈齐又常常和他们放对。总没有一个敌得过他的。
有一天,是盛夏的时候,关外风景好,树木十分茂盛。许多长工在树影下面纳凉,努尔哈齐远远地走过来。有十七八个 人,手里各个拿了木棍,跳起来,抢上前去,把努尔哈齐团团围在核心,动起手来。努尔哈齐不慌不忙,擎着两个空拳,左右招架。说也奇怪,这班人想尽法子打他,足足打了半个时辰,也休想近得他身。
正打得热闹时候,忽听得娇滴滴的声音喝一声“好 !”直钻进努尔哈齐的耳朵里去。努尔哈齐急回头看时,只见那佟大爷笑眯眯地站在庄门外看着,他身后又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梳着高高的髻儿,擦着红红的粉儿,从佟大爷肩头露出半张脸儿来,喝了一声好。见努尔哈齐看她,她也对努尔哈齐莞尔一笑。这一笑把个铁铮铮的汉子酥了半边,他拳头也握不紧了,臂膀也擎不起来了。大家见了他这个样子,都哈哈大笑,上去拿着他的手,拉到树荫下面乘凉去。这时努尔哈齐好似失落了魂灵似的,任你和他说什么话,他总是怔怔的不回答你。
大家见他不高兴,便也不去和他胡缠,各个散去了。说也好笑,这努尔哈齐在树荫下面坐着发怔,直坐到日落西山,也不移动他的位子。后来佟大爷出来,把他们拉进屋子去。吃晚饭的时候,一任你和他如何说笑,他总是所问非所答。后来佟大爷也慢慢地有些觉得了。讲到这里,努尔哈齐的人才,他心里是千中万中,但是,他却有他的一番隐衷。
原来这抚顺地方,佟家虽说是大族,只有这佟大爷门下,人丁却极是单簿,他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五个女儿早已出嫁,大女儿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最小的女儿也在三十以外。
一个儿子,活到三十六岁上死了,他媳妇只养下一个女儿,今年十八岁了,虽说北地胭脂,却也长得珠圆玉润。这位佟大爷却十分宠爱这个孙女儿。他在家里,性情十分暴躁,便是他老夫妻的话也是要驳回的;独有这孙女儿的话,却是千依百顺,怎么说怎么好。这佟大爷也懂得些汉字,闲空的时候也教给孙 女儿读书写字。这孙女儿名叫春秀,合家上下的人都称呼她秀姑娘。这秀姑娘不但长相齐整,文墨精通,而且事理又十分明白。到十六岁上,佟大爷便把全家的家政都交给她。她外面料理由地上的出入,里面料理衣穿酒饭。等闲一个汉子也是赶她不上,佟大爷也竟拿她当一个孙男看待。这秀姑娘脾气生得爽直,该说的地方她便不客气,当面排揎。因此,那五七十个长工,都见了她害怕。讲到她的终身大事,这样一个大姑娘,岂有自己不留意的?她是打定主意,要嫁一个英雄。因为她认识了许多汉字,常常读那些《三国演义》、《水浒传》这几部小说,这些书是她祖父从抚顺市买来的。她看看书上的人物,何等英雄!她便决心要嫁一个像孙权或是像林冲那般的英雄。无奈她住在这穷乡僻壤,眼睛所看见的都是些蠢男笨汉,哪里去找英雄?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努尔哈齐远远地从建州城走来了,流落在抚顺关外。那一天,他俩的见面决不是平常的。
自从一见以后,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便是佟大爷的心中,也是有了他们两个。只是佟大爷心中有一个主意,他虽说没有儿孙,却不愿承继别房的子弟。他早打算给秀姑娘招赘一个孙女婿在家里,顶他老人家的香火。但是别家男孩儿,都好好有父母的,谁肯丢开自己家里到这里来呢?如今看看这努尔哈齐人才出众,恰巧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何不把他留做孙女婿,岂不是一双两好?如今看看这孩子痴得厉害,这件事当然是千肯万肯的了;但不知我那孙女的意思怎么样,我还不如趁此给他两人见见面儿,听他们自己打交道去。佟大爷的主意已定,便把努尔哈齐领到内院里,和他老妻、寡媳、孙女儿一个个相见。从此以后,佟大爷留心看着,秀姑娘常常找着努尔哈齐说笑去,他老人家心头一块石子总算落地了。说也奇怪,努尔哈齐未曾认识秀姑娘以前,原和那班长工要好,大家在一 块儿有说有笑。自从他认识了秀姑娘以后,常常找不到他的影儿,一有空闲便找秀姑娘说话去,大家也不敢去惊吵他。
光阴如箭地过去,又是一个年头。这年春末夏初,关外春色到得很迟,四月里正是千红万紫、繁花如锦的时候,佟家屋子后面有一座桃树林子,桃花开得正盛。有一天,那“牛魔王”正从林子外面经过,忽听得林子里有娇细吃吃的笑声。定睛看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努尔哈齐在桃花树下指导秀姑娘耍枪呢。秀姑娘挺着杨柳似的腰肢,擎着一支丈八长枪,休想转动分毫。她丢下枪,笑得喘不过气来。努尔哈齐忙上去扶住她的柳腰儿,两人对拉着手,对望着脸儿呆笑。“牛魔王”看在眼里,低低地说了一声“不好 !”飞也似地跑到前面院子里去,把佟大爷拉了出来。佟大爷不知道什么大事来了,忙跟着他匆匆跑去,直跑到桃树林子外面,才站住脚。“牛魔王”拿手指给他看,佟大爷跟着手指望去,不禁哈哈大笑。原来这时努尔哈齐正和秀姑娘肩并肩儿坐在桃花树下面,携着手儿说话呢。
“牛魔王”心想:这佟大爷脾气是不好惹的,如今给他看见这个样儿,不知要怎么发怒呢;谁知佟大爷非但不生气,看他嘴唇一张,胡髭一跷,哈哈一笑,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真出于“牛魔王”意料之外,忙一转身,一溜烟逃去了。这里,佟大爷慢慢地踱进林子去,他俩人见了,不由得一齐低下头去,脸上羞得通红,好似脖子上压着一副千斤担,再也抬不起头来。
佟大爷走上前去,一手挽着一个,笑着问道 :“你两人已说定终身了吗?”秀姑娘和努尔哈齐一齐摇摇头。佟大爷伸着簸箕一般的手,在两人肩膀上使劲拍了一下,哈哈一阵子大笑,说道 :“好糊涂的孩子,你们还不赶快说定了,呆守着什么?”
一句话说得他们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佟大爷说道 :“你们含羞吗?快跟我来 !”他不由分说,将他们两人拉进内院,也不问 他两人怕羞不怕羞,把这情形一长二短地对母亲和祖母说了,又逼着他母亲把这女孩儿的一头亲事答应下来,拍着胸脯说:“倘然你答应下来,我便把全份家当传给这孙女婿,把这孙女婿入赘在家里,奉养我们病老归天。这大概你也可以放心了吧?”他媳妇原不肯把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天涯浪子,听他公公说得这样恳切,便也答应下来。佟大爷便到市上去找到萨满,选了一个吉日,给他两人办起婚事来。
这一天,院子里立着堂子祭天,屋子里跳着神。那远近来贺喜的,不下五七百人,前厅后院挤得满满的。大家盘腿儿坐在席上,吃酒割肉,整整热闹了一天。努尔哈齐和秀姑娘便在这热闹的时候拜了天地,结了夫妻,从此二人竭心尽力帮着佟大爷料理家务。空下来的时候,努尔哈齐教授秀姑娘几下拳棒;秀姑娘也教他认得几个汉字,又天天讲《三国演义》、《水浒传》给他听。努尔哈齐听得有味,便依着书上大弄起来。后来,佟大爷过世了,一切家里事体由他做主,他便散了家财,结识许多好汉。又有许多少年,听说努尔哈齐懂得拳脚的,便从远路赶来,拜他做师傅。后来他在抚顺市上名气愈闹愈大,那四方来的人愈多。这时他入赘在佟家,便改姓了佟,人人叫他佟努尔哈齐。他家里竟好似一个小梁山,聚集了许多英雄好汉。抚顺市上人人称他佟大爷,谁知道他是堂堂建州都督的儿子呢。
但是,努尔哈齐却时时记念他的家乡和他的父亲。他结识了许多朋友,原打算有一天自己承袭了父亲的官爵,靠这班朋友在关外地方做一番大大的事业。因此他常常到抚顺市上去打听官中消息。这抚顺关上是有明朝总兵游击各衙门驻扎着,努尔哈齐也和各衙门的兵士要好,凡是衙门里的情形,他都打听得仔仔细细。这时候抚顺关东三十里,每两月开马市一次。马市分官市私市两种:官市,是由部落都督、贝勒等派人到抚顺 来进贡,又带了许多马匹来卖给明朝官厅;私市,是满洲百姓和明朝百姓私自做的买卖,满人卖给汉人的大半是牛、马、兽皮和人参、松子等货物,汉人卖给满人的,大半是绸缎布匹、锅子行灶和种田人用的东西。两面百姓公平交易,都十分和气。
努尔哈齐也扮做商人,带些杂粮去卖给汉人,因此便结识了许多汉人。这时建州都督派来进贡的人便是王杲,努尔哈尔早打听得王杲那种跋扈情形,后来果然闹出乱子来,终于给王台捉住,送去给明朝杀了头。从此王台得大明朝的帮助,便十分强盛起来,宁古塔地方常常吃他的亏。
努尔哈齐虽说被父亲赶出家园,但是他家里的事体,仍是时刻关心的。他在抚顺市上打听得一个紧要消息,他便想连夜跑回建州去通报他父亲知道,又怕他妻子不放他去。到了夜里,他夫妻两人睡在炕上,努尔哈齐便把自己家里的情形和打听得的消息,仔仔细细地对他妻子说了。春秀听说丈夫原是建州卫都督的儿子,不由得快活起来;又听说要离开她到建州去,又不由得伤心起来。努尔哈齐再三劝慰,又说自己到了建州,大事一定,立刻来迎接她到建州去同享荣华,共享富贵。春秀心想这原是丈夫的前程大事,也无可奈何。夫妻两人一早起来,啼啼哭哭地分别了。努尔哈齐又怕在路上有人盘诘,露了破绽,便穿了一身破衣服,拿煤灰擦着脸,扮做乞丐模样,沿路晓行夜宿,千辛万苦,到了建州城里。一时又不敢去见他父亲,只得悄悄地在府外等候,亏得那班侍卫和他好,便暗暗地藏他在府里。这时,各处贝勒都到府里来了,一来是请觉昌安的安;二来为王台的事,大家商量了一个对付法子。
努尔哈齐十岁死了母亲,受纳喇氏的虐待,只那大伯母礼敦的福晋和他好,不周不备的时候,常在暗地里照看他些。自从努尔哈齐十九岁上被他父亲赶出去以后,心里常常记挂着。 努尔哈齐进府以后,便悄悄地看她去。他伯母一见侄儿回来了,快活得什么似的,又见他衣服褴楼,面目黎黑,便诧异起来。
努尔哈齐说 :“不曾见过父亲,不敢改换衣服 。”说话时候,他大伯父礼敦巴图鲁也走进房来,努尔哈齐便把打听得到的消息告诉他。礼敦听了,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那王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他这里虚张声势,要来攻打宁古塔一带城池,那边却暗暗地指使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联合明朝的宁远伯李成梁,协力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主阿太意京,原是觉昌安的孙女婿、礼敦巴图鲁的女婿,只因阿太章京是王杲的儿子,王台既绑送了王杲,宁远伯又杀了王杲,深怕他儿子报仇雪恨,所以为斩草除根之计,非灭了这古埒城不可。谁知那边才动兵马,这边努尔哈齐早已得了消息。他想姊姊嫁了阿太章京,住在古埒城里,岂不要吓坏了!他那大伯母又和他好,这事又关碍着爱新觉罗的前途不浅,是万不能隐瞒的了。他为了此事,便昼夜兼程跑回家来。
礼敦得了这个消息,第一个忍耐不住,他便一面叫他福晋去告诉婆婆,一面带了他侄儿出去到大厅上。正是许多贝勒纷纷议论的时候,塔克世一回头见了他儿子,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抢上前去,恨不得一刀杀死。礼敦一边拦住了,一边把这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大家听了目瞪口呆,没有一个计较处。
正无可奈何的时候,忽听得一片妇女的哭声从屏后传出来,当先一个便是觉昌安的正妃,嘴里嚷道 :“我那心肝的大孙女儿,要是你们不肯去救她时,待我拼着老命救她去 。”后面塔克世的福晋纳喇氏和他的庶妃,还有礼敦的福晋,都满眼抹泪,悲悲切切地哭着。还有德世库福晋、刘阐福晋、索长阿福晋、色朗阿福晋、宝实福晋,下一辈的额尔衮福晋、界堪福晋、塔察篇古福晋,还有许多姑娘侍女伺候着,一间屋子红红绿绿地挤 满了女人。大家想起大孙女的好来,都是长吁短叹,婉转悲啼。
正不可分解的时候,忽然府门外一匹快马传报 :“龙虎将军王台,指使苏克苏浒河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为报从前建州人杀图伦人的仇,暗暗去勾结明朝将军宁远伯李成梁,联合在一块儿,起了一万兵马,去攻打古埒城和沙济城。那李成梁给尼堪外兰令旗一面,调动辽阳、广宁两路的兵,四边包围辽阳,副将打破了沙济城,杀死了沙济城主阿亥章京。如今便和李成梁的兵合在一块儿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危在旦夕,因此阿太章京打发小的到此求救 。”说着,又从身边掏出一封大孙女求救的信来。大家看了这封信,急得抓耳摸腮。这时可急坏老都督觉昌安,他连声大嚷 :“备马,待我出去点齐兵马,亲自去和那厮大战一场。他们道我年老不中用,便这样欺侮我的孙女;我如今带兵前去,不砍下那厮的脑袋来,便誓不回城 。”说着,他也不听子弟们的劝说,便大脚阔步地走出院子去了。这里他儿子塔克世,见父亲年老还决意要出兵打仗,他知道父亲的脾气,劝是劝不过来的,没奈何他只得陪了父亲,也亲自去走一遭。当下他把这意思说了,家里事暂交给大哥礼敦巴图鲁照看,自己对他母亲妻子说了一声“去了 ”,便追出门去找到他父亲,一块儿出了城,到校场点齐兵马,浩浩荡荡杀奔古埒城来。
这时古埒城外大兵云集,正北上是李成梁的部队,正西上是辽阳副将的部队,正北上是龙虎将军王台的部队,正东上是尼堪外兰的部队,四面围得铁桶相似。觉昌安的兵队一时里也插不进脚去,但是觉昌安救孙女儿的性命要紧,不住地督促兵马前进。看看敌人已在眼前,一声号令,两面齐动起手来,一面以多敌少,以逸待劳,战不到一个时辰,觉昌安早已大败下去,退回三十里,才得扎住营盘。觉昌安独坐在中军帐中,心中闷闷不乐。忽见那塔克世走进帐来,坐下说道 :“论起今天 的一仗,原是我父亲太冒失了些 。”觉昌安问道 :“怎么见得是我冒失呢?”塔克世说道 :“我们带了四千多人马,从远路跑来,脚也不曾停一停,便和他们开仗。他们四路兵马,共有一万多人,又是得胜之军,养息了多时,兵强马壮,我们怎的不吃亏?如今依孩儿的愚见,倒有一条计策在此 。”觉昌安忙问 :“什么计策?”塔克世说道 :“讲到那尼堪外兰,原是我们远边的人。只因从前我们杀图伦地方的人杀得太厉害,如今他们要报这个仇。想来尼堪外兰也无非贪图多得几座城池,如今我们打发人到图伦营里去下一封书,把尼堪外兰请来,和他进一个交情,说把古埒城让给他,以求他们饶了阿太章京夫妻两人的性命。一面暗地里买通阿太手下的兵士,俟尼堪外兰进城来,便捉住了杀死他。明朝的兵见没了引路的人,自然也不敢进兵。那时我们再里应外合,打退王台的兵队;再请明朝加我们的封号,岂不大妙?”觉昌安听了,也连声说妙。父子正在商议的时候,忽然外面报说 :“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亲自到来求见,现在营门外守候着 。”不知觉昌安肯不肯见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古埒城觉昌死难 抚顺关尼堪断头
却说觉昌安父子两人正商议尼堪外兰,那尼堪外兰忽然亲自走上门来求见。当下他进得帐来,见了觉昌安,口称“奴才”行了一个全礼。觉昌安劈头一句便问道 :“你们苏克苏浒河部,久已投降在我属下,如今反叛了本都督,却帮着明朝来打自己人,还有什么话说?”尼堪外兰听了,连声地嚷着“冤枉!
”接着说道 :“奴才承蒙都督提拔,给我做了一个图伦城主,这颗心岂有不想着都督之理?无奈此番王杲得罪了明朝,明朝为斩草除根之计,要抓拿王杲的儿子阿太章京,逼着奴才替他引路。奴才要不答应时,一则怕他兵多将广,他一翻了脸,奴才如何抵挡得住?都督又远在建州,一时也没地方喊救兵;二则又怕他叫别人引路,这座古埒城越发破得快些。因此,我一面假意投降明朝,帮着他攻打城池;一面却等侯都督到来,商量一个退兵的妙策 。”觉昌安听了,便说道 :“这却不知道。
”塔克世接着说道 :“那阿太章京便是我的侄女婿,也是我父亲的孙女婿;这大孙女是我父亲最钟爱的 。”尼堪外兰听了,忙伏在地下磕头,说道 :“奴才该死!奴才却不曾知道。如今既然是都督的孙女婿,奴才便对宁远伯说去,只说都督愿意亲自去说阿太章京,看亲戚面上让了这座古埒城。那时叫各处兵马退扎五里地方,让都督进城去见了阿太章京。那时里应外合, 都督和古埒城兵从城里杀将出来,奴才带领兵马从城外杀将进去,出其不意,怕不把明朝的兵马杀得七零八落。那时再和明朝讲和,要他加我们的封号,岂不是好吗?”这时觉昌安要见孙女儿的心十分急迫,听尼堪外兰说到这里,连声说好。当时尼堪外兰退去,临走的时候说定,觉昌安带了兵马从正东上杀进城去。
看看到了日落西山,满眼苍茫,觉昌安便下令拔寨起行,走到古埒城边,看看那四面围城的兵士果然一齐退去。正东上是尼堪外兰的兵队,见建州兵到来,便让出一条路来。尼堪外兰骑在马上,看看觉昌安和塔克世走进身来,悄悄地上去说道:“都督留心,明天一清早城外炮响,便杀出城来接应 。”觉昌安点点头过去,看看到得城壕边,城上认得是建州的旗号,忙开出城来迎接进去,到了章京府中,大孙女见了,亲呢地倒在祖父怀里,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觉昌安一面抚慰着,一面把尼堪外兰的计策,详详细细地对他孙女婿说了,阿太章京听了,也不由得十分欢喜。当夜,章京府中大开筵宴,又拿了许多酒肉去犒赏兵士,传令下去:今夜早早安息,五更造饭,准备厮杀,合府中人,个个吃得酒醉饭饱,各自安眠。独有阿太夫妻两人,觉昌安父子两人,骨肉之亲,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直到半夜鸡鸣,才告过安止,各归卧室。觉昌安年老体衰,一路鞍马劳顿,十分疲倦,爬上舒适的炕榻,头一落枕,早已昏昏沉沉,不知所云。
正好睡的时候,忽听得后面发一声喊,塔克世先从梦中惊醒过来,只见眼前一片雪亮,院子里火把熏天,一大队强人正打破了门蜂拥进来。塔克世心知不妙,忙从炕上背着父亲,拔脚向后院子逃去,转身便把后院门塞住。觉昌安这时心里只记念他孙女儿,一面吩咐塔克世在前面抵敌强人,自己忙抢进后 屋去,只见他孙女儿和三五个侍女,慌得缩在一堆打颤,个个从梦中惊醒过来,云鬓蓬松,衣襟散乱。大孙女见了觉昌安,忙抢上前去搂着脖子,嘴里一面呜咽着嚷着 :“爷爷救我 !”
觉昌安问他丈夫时,说已带了几个卫兵,到前面院子里和强人厮打。正说话时,耳中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响亮,接着外面发了一声喊,冲天起了一阵火焰。一个小侍卫气喘嘘嘘地进来,说:“外面大门倒了,许多强人四下里正放着火,都督快逃罢!再迟一步,怕保不住性命了 。”觉昌安听了,叫了一声“我的天!
”忙拿起一床锦被来,给他孙女裹着身子,夺门出去。只见他儿子塔克世独自一人抵敌着强徒,且战且退,那强徒被他杀死倒在地下的也不少。塔克世自己也浑身负了伤,嘴里淌出血来。
他一面骂人,一面还是拼死命地抵敌着。一回头见他父亲扶着他的侄女出来,他便精神陡振,大声喊道 :“父亲快走 !”他奋力向前杀开一条血路,那边露出一扇侧门来。觉昌安这时也顾不得他儿子了,一手拖着孙女儿,抢出侧门去。回过头来,见一个强徒手里拿着一柄快刀,向塔克世腰眼里搠进去,塔克世冷不防有人暗算,大喊一声,倒在血泊里死了。觉昌安说一声“可怜 !”忙拿袖子遮住脸,一兀头向前逃去。谁知才走出大门,只见他孙女婿的尸首倒在当地,身上已经被刀枪搠得七洞八穿,那血不住地往外淌。他孙女儿一眼看见了,忙摔脱手,大叫一声,一耸身扑在丈夫的尸身上,昏绝过去了。接着便有五七个强徒上来,和群狼捕羊一般,把孙女儿的身体捧起来。
觉昌安见了,急拔下佩刀来抢上去夺时,冷不防脑脖子后面飞过一刀来,一阵冷风过领似的,把这位老都督的脑袋搬了下来。
这一场好杀,直杀到天色大明,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尼堪外兰一匹马先到章京府门前下马,吩咐手下兵士们把尸首搬开,打扫庭院,一面出示安民,一面准备接驾。原来这完全是尼堪外 兰的妙计。可怜觉昌安父子两人,只为救大孙女的心切,一时失算,中了毒计,枉送了父子、夫妻四条性命。到了午后,宁远伯摆队进城,左有尼堪外兰,右有王台,坐在大堂上犒赏军民,好不威风。事毕以后,便在府中大摆筵宴,这一场庆功酒,直吃到夜静更深,方才各自归寝。第二天起来,尼堪外兰和王台两人进去见了李成梁,李成梁早已把报捷奏章写好,当下给两人看过,便立刻打发专差送往北京城去不提。
这里李成梁和王台计较,如今觉昌安父子虽死,那建州地方,还有许多贝勒和塔克世的儿子在着,便是建州部下有许多城池,都还不曾归附,须得劳顿你们两位,各带本部人马前去招安。当下尼堪外兰自告奋勇,愿率领本部人马直驱建州,王台也答应去收服各处城池。当时也不耽搁,各位雄主各个告别,离古埒城向东而去。不多几天,尼堪外兰早已到了建州城下,那建州城里早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古埒城被打破,觉昌安父子俩和阿太章京夫妻的死耗传到建州城里,第一个要哭死了老妃子,第二个便急坏了礼敦贝勒,他听说父亲、弟弟、女儿女婿一齐被杀,便“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倒在地下,不省人事。那位大福晋在一旁哭着喊着,也没有一个人去帮助她。说也好笑,这时那许多贝勒听说大兵快到,便各个带了妻儿溜之大吉。到底还是努尔哈齐的心热,忙上去帮着他伯母把伯父扶起来,躺在炕上。停了一会,礼敦清醒过来问时,那叔伯弟兄辈逃得一个不留,只有他二弟额尔衮还在府中,便去唤来。礼敦便把府中的公事托付二弟,说道 :“这是父亲和四弟托付给我的,我如今托付给你,你须要拼着性命保全我们爱新觉罗氏一家的事业 。”回过头来又对努尔哈齐说道 :“好孩子,你也要争气,跟着你二伯父做事体,须不要忘了杀祖杀父之仇。
”他说着,接着又吐了一阵狂血,昏绝过去了。 这里额尔衮拉着努尔哈齐,到外面悄悄地说道 :“你伯祖、叔祖和伯父、叔父都逃去了;你大伯父看看也不济事了。偌大一座城池,靠我一个人怕不能抵敌得住天朝大兵,依我的意思,还不如早早投降了罢 !”努尔哈齐听他二伯父的话,不由得勃然大怒。正要说话,忽听得远远的一阵吹角声,外面侍卫飞也似地跑进来报说:尼堪外兰带了大兵,离城不远了。额尔衮接着说道 :“快投降去 !”这时院子里挤着许多部下的兵将,努尔哈齐听了他二伯父的话,忙即在当地跪下,对着兵将们连连磕头,一边淌着眼泪,一边说道 :“诸位将军,也须看在我祖父和父亲面上,不要忘了不共戴天之仇,帮着我些罢 !”努尔哈齐的话未曾说完,忽见侍女出来说道 :“大贝勒不好了,快看去罢 。”努尔哈齐和额尔衮听了,忙跟着进去,只见礼敦贝勒睁大了眼眶,一手指着外面院子里,咽气去了。那大福晋哭得死去活来,努尔哈齐了凄凉万分,大家哭了一阵。额尔衮吩咐努尔哈齐在里面照料丧事,自己到外面照料军国大事去了。
努尔哈齐身虽在里面,心却在外面,耳中只听得一声声吹角的声音,止不住他心头乱跳。看看到了第三天里面,丧事粗粗就绪,他便悄悄地溜出府外去。只见街上百姓东奔西跑,那兵士们三个一簇,五个一堆,在那里捣鬼。努尔哈齐上去问他们 :“为什么不去打仗?”那兵士们回说 :“如今尼堪外兰的兵队已经把建州城围得铁桶相似,二贝勒吩咐不叫打仗,大家正商量着开城纳降呢 !”努尔哈齐不听这话还可,听了时,不由得怒气上冲。他也不多问,转过身去找了兵器,跳上马背,飞也似地出西门去,直赶到敌人营门下,大声喝着 :“尼堪外兰出来讲话 !”把门兵士传话进去,尼堪外兰果然踱出营门来。
努尔哈齐见了,咬牙切齿,也不说话,一兀头举着枪向前直刺过去,被左右卫士举刀拦住了。那尼堪外兰却不恼怒,笑盈盈 地说道 :“你祖父、父亲都已死了,你部下的城池都已投降了,你还不早早投降,等待什么?”努尔哈齐咬着牙骂道 :“你这忘因负义、卖主求荣的畜生,建州都督并不亏待于你,你如何私通明兵,害我祖父?你是我父亲部下的人。恨不能死挖你的心,生啖汝肉,替我祖父报仇,还说什么投降的话 !”说着又是一枪过去,那边闪一员战将出来,两人便在营门前左盘右旋厮杀起来。看看他们兵士越来越多,努尔哈齐一个人如何抵敌得住,他便勒转马头,跑进城去,后面也没有人追赶。努尔哈齐一人进得府来,胸中气愤不过,也不去见他二伯父,直跑到他大伯父的灵座前,大哭一场,回房去昏昏沉沉地睡倒。正朦胧的时候,忽觉得有人伸手过来,轻轻攀他的肩头,他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大伯母礼敦福晋。那礼敦福晋慌慌张张的神色,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 :“好孩子,快走罢!他们要谋你的命呢 !”说着,捧过一大包银钱,揣在他怀里,也不容他多说话,开着后院的窗子,推他出去。窗外有一个侍卫候着,见努尔哈齐出来,忙领着他从后门出去,门外有两匹马,他主仆两人悄悄地上了马,连打几鞭,和风驰电掣似地在街上跑着。
这时候在半夜里,沿城根荒野地方走着,一路也无人查问。看看到了城门口,那侍卫上前去说了几句话,便开着城放他二人出去。 一路上过了几重关山,都是建州卫的地界。看看离抚顺关近了,努尔哈齐便想起他妻子佟氏,便改换路程,向抚顺关东面奔去。正转过一个山冈,忽见前面一簇人马,鬼鬼祟祟地躲至大树林中探头儿。努尔哈齐认是响马来了,但也不害怕,拍马上前。看看到了跟前,林中闪出一个人来,拦路跪倒,口中高声喊道 :“来者可是小主人努尔哈齐?”努尔哈齐听了十分诧异,忙问道 :“你是什么人?”那人忽然大哭起来。接着林 中二三十人一齐赶出来,跪在马前说道 :“我们都是跟着老都督到古埒城去的败残军士 。”努尔哈齐听了他们的话,不由得落下泪来,忙翻身下马,扶他们起来,问起当时的情形。大家说得伤心惨目,声泪俱下。里面有一个是侍卫长,名叫依尔古,也从林子里去捧出十三副盔甲来,说这是两位都督的遗物。努尔哈齐看了,不由得捧着那盔甲大哭一场。看看这班兵士个个面容枯瘦,衣服破碎。问起来,都是三天不曾吃饭了。努尔哈齐忙带他们到左近饭馆里去饱吃了一顿,然后,一块儿赶到佟氏家里。那佟氏看见丈夫回家来了,欢喜得什么似的。问起情由,努尔哈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佟氏便道 :“官人,如今回来,不想报仇了吗?”努尔哈齐听了,不由得握着拳头,咬着牙说 :“这仇恨刻刻在我心中,只求娘子帮我一臂之力,到那时成功了,不忘娘子的大德 。”佟氏接着说道 :“官人说哪里话来?如今我家便是官人家里,我家所有的,都是官人的,官人要怎么行,便怎么行 。”努尔哈齐听了,便向佟氏兜头一揖,说道 :“多谢娘子 !”
从此以后,努尔哈齐住在乡村里,变卖田产,招军买马,训练士卒,准备报仇。平日和他交往的朋友都暗暗地帮助他,还有许多平日跟着他练习武艺的朋友,都来投军效力。不多几天,他手下兵士已发展到五六百人。努尔哈齐选了一个好日子祭堂子,又把父亲遗留下来的十三副盔甲陈列在大家面前,哭奠一番。一声号炮,拔营齐起。
努尔哈齐沿路打听得建州城池都已降了尼堪外兰,尼堪外兰这时驻扎在抚顺关外的图伦城中。明朝以为杀死了觉昌安父子两人,建州地方便没有人作梗了,便也收拾兵马回去。那尼堪外兰得了许多城池,也便高枕无忧。努尔哈齐打听得图伦城东面有一座山峡,名叫九口峪,是通建州的要道,真有一夫当 关,万夫莫开之势。他便悄悄地派二百名兵士去把守九口峪,断他救兵之路。自己带了三百名兵士,含枚疾走,到了图伦城下,已是三更时分。这夜天气,月黑风高,对面不相见。努尔哈齐吩咐去南门放一把火,城中兵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去救南门的火。那东门早被努尔哈齐手下的兵打开,发一声喊,一拥进去,在黑地里互相厮杀起来。那城中的兵士,不知道城外来了多少兵,人人害怕,早开着西门逃去。尼堪外兰也站脚不住,带了一小队人马在人丛中逃命,逃到甲板地方。这里努尔哈齐一口气便收服了图伦、古埒、沙济三座城池,从此兵雄马壮,将广兵多。到八月时候,又带兵去打甲板,尼堪外兰又逃出了甲板。忽然有兆佳城主李岱联合着哈达兵来攻努尔哈齐,努尔哈齐和他对垒,直到第二年春天,捉住李岱,在营前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