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 第 7 页/共 7 页

如今单说这些伙计里,有一个在厨房里挑水打杂的,本来是穷无所归的人,客栈关了,他也没处去谋食,便激出他一番义气来。他算了算身边还有七八块钱,便搭了小火轮船,一径赶到庐州,找到万利钱庄的管事,跪着求他。管事问起情由,大为诧异,说是并不曾派人到江南去收帐。管事的又仔细问了赵老四的年貌,便大家商议道:“我们招牌要紧,名气要紧,要是芜湖钱庄晓得了,反说我们用人不当,回来不同我们来去,我们的生意就不用做了。看来这事是不能就这样歇手的。”便先由管事去找了东家,东家就立刻去拜县里,立逼着县里出了一套移文,派了两个公人,带着这个打杂的,连夜到芜湖投递,要把赵老四提到合肥来,办他个招摇撞骗。   等到各样弄好,动身到芜湖来,再加上路上的耽搁,已是半个月了。于四海已经比过一次,等到第二个比期,合肥的公事已到,章大老爷诧异,又叫了万利钱庄的伙计进去,问了一个清白,心上也有占懊悔。第二天坐堂,便传越老四到堂问话。那知差人各处找寻,早已不知所往,只得回来禀复。章大老爷只得提了于四海出来,当堂开释。偏偏于四海又不见机,先听见伙计替他把事弄明白了,就抵桩闹他一闹,等到到堂,便发话道:“我一个好好人家,被大老爷弄得一无所有,我就不怪大老爷,大老爷也要把赵老四提了来,重重的办他一办。要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的打了又押,押了又打,不说乌,不说白,又放了出去,那可不成。”章大老爷道:“不成便怎样?”于四海道:“我不回去,我已是无家可归。”章大老爷道:“你不要湖涂,好好回去另做生意罢。”于四海道:“不成!我一准不回去。”章大老爷道:“你打算怎样?”于四海道:“大老爷不替我办人,我要上控,好在安徽省里还有好些大人,难道就只一个芜湖县么?”章大老爷大怒骂道:“混帐王八蛋!你肆口顶撞,本县再四优容,你不知道,还是这样执迷。你要上控你就上控去!”当时满面的怒容,却冷笑了两声,就提起笔来,在点单后面写了好几行,不知是什么东西。写完,便吩咐把于四海钉镣收禁。站堂的答应了一声,便如法的办理。在于四海以为章大老爷断错了案子,落得发挥上几句,可以平平自己的气,或者章大老爷过意不去,再给他几个钱,重新可以仍旧开他的栈房,却不知章大老爷向来不肯认错,此次被庐州万利钱庄的挤住了,没得转弯,已觉得十分没趣,又听见于四海说要上控,正犯所忌,也就动了一个斩草不除根,逢春又发芽的意思。当时眼珠一转,便想了一个恶毒主意。退堂后便嘱托老夫子连夜叠成文卷,通禀出去,把于四海办了一个积年地棍,业经访明拿获到案,请永远监禁的话。后来上头批禀回来,是准了监禁十年。从此于四海也就坐穿牢底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趸船———平底匣形的非自动船。最常见的是固大定在岸边供船停靠的“浮码头”,可供装卸货物及旅客上下船之用。   ②下处———歇宿的地方或客店。   ③二炮———指通报衙门外的人第二次来告状。   ④影响———这里是不真实、无根据的意思。如影响附会之谈。计六奇《明季北路?郑本末》:“事属影响,言出谤忌。”   ⑤破家令尹———令尹,官名。春秋战国对楚国所设,为楚国的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破家,这里指毁人之家。明代敖英《东谷赘言》人有恒言:‘破家县令,灭门刺史’。”这里破家令尹是指毁人之家的章大老爷。   第三十八回  强盗为官审劫案 捕头受杖逼诬?   ?   却说江苏徐州府砀山县,有一个坐地分赃的大盗,姓徐名大昭,外号活阎罗。手下有三百个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武艺精强,惯能出马的,为什么服这徐大照呢?因他义重如山,智谋出众,他说那家好劫,那样的客人抢了他不破案,百发百中,同伙里违背了他的指教,或是不听调度,必然失风。不是受了伤回来,就是被官兵捉了去,吃个几次苦头,这才佩服大昭的神算,死心塌地为他所用,立下重誓,宁绑上法场斩首,再不供出大昭。那四六分赃,是大昭定下来的规矩,三百个好汉都不敢欺他,照例提出来送到他府上。他还不要衣服首饰,须给他金银洋钱才没话说。大昭历年得了这些赃银,渐渐的小康营运起来,居然大富,有十几万家私。娶妻严氏,也是同业中人的女儿,有些拳脚功夫,外号叫做飞天夜叉,两口儿恩情很好。严氏劝丈夫道:“我们这个行业,原是没钱时做的,你有了这样家私,随便改行都可以过得日子。要不赶紧洗手,将来或是被人咬了一口,只怕性命难保。”大昭道:“我何尝不是这个念头,只是对不起众兄弟,我一朝撒手,他们肯饶了我么?”严氏道:“你为什么不分给他们些钱,让他们散去,你我把剩下的,运到别处去过日子。”这话倒提醒了大昭,就把从前收他们赃银的簿子取出来,仔细核算只有六万多银子,后来这七万多金,都是自己营运赚下来的。难为他竟舍得。次日,便齐集了三百个好汉道:“我要把赃银交还你们。洗手不做了。”众好汉道:“那可不成!你发了财要脱身,我们不服。”大昭道:“我不是背了你们去享福,我是要去捐官做的,做了官发了财,愿和众兄弟一同快话,我有什么不是处呢?”内中一个能言的强盗,叫做朱百舌,插嘴道:“徐大哥的话实在不错,如今做官的就是强盗,强盗为什么不好做官呢?我们这个行业,据我看来,也不是久计。仕官客商都说这条路走不得,绕道的绕道去了。我还听说河南要开铁路,这铁路一开,更没有人打这里经过,将来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不如做官的买卖好。我所以说徐大哥捐官的话,实在不错。”内中又有一个多疑的强盗,叫做柏不稳,接口道:“朱二哥的话,也靠不住。徐大哥一人做官,那里能养活我们这些人呢?”内中更有一个多谋的强盗叫做孔赛明,低头想了半天道:“我倒有条好计在此。”大家疑了神,欲听他的妙计。孔赛明背负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回旋,然后说道:“我知道的,做官是第一做知县,这衙门里,内而稿案以下,至于跟班打杂都好弄几文钱,外而书吏差役,弄得钱更多。但是换官不换他们的。然而也有法儿制服他们,依我的主意,有的是银子,我们索性多捐他几个大八成知县,选出缺来,每一个知县带他四五十位兄弟们去,把那县里百姓不心痛的钱,一古脑儿归到我兄弟们手里来,不好吗?”从人听了大喜,当下议定,选了朱百舌、孔赛明,还有四位都是精明强干的人,各人拿了一万银子捐官去。徐大昭是自己的银子捐官,不好和他罗唣,只派了十个强盗跟他去,随他派执事。大昭大喜,就叫这十个兄弟,押着银子,一路进京,首先上兑。   果然不上半年,选了福建龙岩州宁洋县一缺。大照大失所望,聚会了十家兄弟商议道:“这缺偏僻得极,料想不是好缺,我们赚不到若干银子,这便怎处?”十家兄弟都说:“管他好不好,放出手段来弄钱就是了,苦缺也会弄成了个好缺的。”大昭略略安心,一般领凭到省,竭见了上司,饬赴新任。大昭访请了一位弄钱好手的帐房,凡事和他商议而行,先把钱漕陋规①打听明白,没甚出息。那帐房的姓余,表字有怀,献策道:“东翁若要弄钱,除非案桌上放活动性,自然钱来了。”大昭会意,就把带去的兄弟们挑一个做了稿案,其余管钱漕的,管监狱的,齐都派定了。放告三天,打官司的也不甚多。半月后,一家绅户报来一起盗案,请徐大老爷追赃。大昭接了这张呈子,一个字也不认得,只得拿去请教刑名老夫子,老夫子念给他听,才知道这家姓柴,因强盗明火执杖撞进大门,劫去金子三十两,金首饰十二件,银酒杯、银碟子、银匙各十件,拷绸衣裤六身,纱衫四件,摹本缎袍褂两套,宁绸女外褂一件,洋绉红裙子一条,求你台缉盗追赃一大篇话。大昭怔了半天道:“他失窃干我甚事,难道我能保住这一县没有失窃的人家么?”老夫子道:“东翁切莫这般说,这是定例,民间出了劫案,干系都在州县官身上。缉获不着,就要丢官的。”大昭这才着急道:“叫我那里去捉强盗呢?”老夫子笑道:“用不着东翁自己去捉,只消严比捕快,自然就会破案了。”大昭得了主意,立刻坐堂,传齐捕快,限他们一天内缉获强盗。这个捕快头瞿老滑退下堂来,埋怨道:“大老爷很糊涂,那有一天工夫捉得着强盗的理。”班里的一干人都道:“这位大老爷不甚懂得做官,我们随他勒限去,只不理他便了。”老滑大喜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原来劫柴绅户的,正是他们朋友小七星子。这案老滑很沾了些油水,因小七星子是个著名大盗,一身好本领,不归老滑统辖,为朋友份上,才分给他十两金子的。他竖起一个指头,就够老滑这干人吃苦,明知道案是他做,却不敢惹他。   次日,徐大老爷又传捕快到堂,拍案大喝道:“我限你们一天捉的强盗呢,为什么还不捉来?”瞿老滑只是磕头道:“求大老爷宽限一天工夫,实在捉不到强盗。”徐大老爷大怒,喝叫打一千,只听得劈拍的声音极其响亮。那捕快头伏地呼痛。一会儿打完,徐大老爷又叫打一千,打得瞿老滑哼哼唧唧的,这才罢了。只见他拉好了裤子,跪上来听吩咐。徐大老爷又限他一天,务必要捉着强盗,若再捉不着,定然打断他的腿筋。说罢退堂,告知了刑名师爷。刑名师爷道:“打是打得好,但他们一伙的人打,不肯用力打的,二千板子也不过抵到三五十下罢了。”大昭大怒道:“这还了得。”匆匆的别了老夫子又去坐堂,传到捕班头,喝道:“你们作弊我岂不知,如今不用你们打,我来打。”把公案一拍,摘下帽子,脱下袍子,走下座来,叫人把捕头按下,举起板子乱打乱砍。打到一百下,果然皮肤泛青,那捕头一声儿都不哼。旁边闪过他一个跟班,就是他的兄弟们叫做吴福,禀道:“老爷歇歇儿气力,让小的来打罢。小的当过三年衙役,这事很内行的,乱打没用,手底须有些软硬功夫,才能叫他疼痛哩。”大昭深信不疑道:“很好很好,你去打。”吴福叫人把尿浸稻草预备好了,那捕快头吓得浑身乱抖,哀告道:“大老爷限小的三天,一准捉得住强盗。那时捉不住,再打小的罢。”徐大老爷道:“只准一天。”瞿捕头不敢答应,只得由他打去。这吴福的板子果然极有功夫,打到五十下,那瞿捕头已经极声呼唤,到三百下,他就晕了过去。吴福叫人把尿浸的稻草铺在他腿上。半晌醒过来,徐大老爷又叫再打。瞿捕头道:“再打就没命了,饶了小的,明天就去捉强盗罢。”徐大老爷道:“既如此,限你明天晚上把强盗捉来,捉不来时,照这样打三千板子。”瞿捕头叩头下去,担了一天心事,自己是不能转动的了,只得叫他手下人等出去巡逻,遇有形迹可疑的主儿,捉他一个来顶替罢,顶过这头阵儿以后再说。他手下捕役出去巡逻不提。   再说龙岩出一种素心兰,是到处驰名的。宁洋也出些兰草,因土人很喜种兰,出了好兰草,便挑到城里去卖。一家靠着虎符岩左近住家的,姓林名际涵,世代务农为业,到这际涵手里,勤俭积下来的家私也有千来吊钱,山田二百亩,很够吃饭。际涵虽说有钱,他却勤力惯的,一般也种兰草,也挑到城里去卖。这天卖兰回来,路上捡着一只银酒杯,十分得意,想拿回去配个座子,做个水盅儿插兰花。一路拿着尽看,觌面②撞见两上捕快,一把扭住,拉到捕头家里。捕头道:“你还是要死,还是要活?”际涵道:“我好好的一个安分良民,为什么要死?”捕头道:“你还说安分么,你手里的杯子是那里来的?”际涵道:“这是路上捡着的。”捕头哼了一声,吩咐拉到堂上去。宁洋百姓怕的是见官,见到官没好处的份儿多些。际涵十分着急,再三哀告情愿花钱。捕头那里答应,听他一口土话,正好做弄他哩。便道:“你要指望活命,回来见了大老爷,须听我的话,我叫你怎样做手势你便怎样做。你的话,大老爷是不懂的,大老爷的话你也不懂,只我们懂得来。我总不叫你吃苦头就是了。”一路吩咐他,已经走到县衙前,瞿老滑就合书吏等这一干人打了招呼,这才投进去,说强盗捉到了。徐大老爷坐了大堂,瞿捕头牵着林际涵上堂。徐大老爷问他道:“柴家的那起案子是你做的么?”际涵果然不懂,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姓的林么?”际涵点点头。徐大老爷知道这桩案子是他做的了,又问道:“你拿了他多少金子?”际涵又不懂,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一顿吃几碗饭?”际涵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说吃三碗饭,徐大老爷却以为他说拿了三十两金子,又问道:“还拿了几件金首饰,几件衣服呢?”瞿捕头说:“大老爷问你乡下到城里有多少路呢?你做手势罢。”际涵又把三个指头一伸,又两只手合拢来伸了六个指头。徐大老爷见他比的数儿,又合了柴家失单,就问道:“你劫的这些赃物还有没有?”瞿捕头呆了一呆道:“大老爷问你打劫过人家没有?”际涵只是摇头。徐大老爷道:“你这些赃物那里去了,还有存下的么?”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打从那一头来的?”际涵向东把手一指,意思说是打从东面儿来的。徐大老爷不懂,瞿捕头和际涵咕噜几句道:“他说是卖给一个东面儿来的客商的。”瞿捕头又向际涵讨出那只银酒杯,呈给徐大老爷,破了案,再没这般肯认的,到底宁洋人来得爽快。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钱漕陋规———钱漕,即钱粮。因税米多漕运至京,故称;陋规,陈规旧习。此处指钱粮收支运转的旧有常规。   ②觌(dí)面———相见之意。   第三十九回  追赃款冤囚定罪 认窝家店主逃?   ?   却说宁洋县徐大昭审明了打劫柴家一案,次日传柴家的人来认赃,果然那银酒杯是他家的,柴绅还求徐大老爷作主,替他追赃。大昭因柴绅很有点儿势力,连抚台都拜会过的,不敢违拗,就和老夫子商议。老夫子叫他把盗犯刑讯。大昭得了主意,当下坐堂,把林犯提了出来,问他劫柴家的赃物到底卖给那个的,卖了来的钱还在你家里么?林际涵目瞪口呆,一句也回答不出。这时瞿捕头却没来,换了一个快班传话,际涵那里肯认,口称冤枉。奈际涵虽在那里称冤,徐大老爷却不知道,见他不肯招认,便叫用刑,上夹棍,跪链子,闹了一阵,际涵昏晕过去几次。快班叫他认了罢,免得眼前受苦。际涵无奈,只得认了。快班和他传话,说是卖了七百块钱。徐大老爷便叫差人领他回去起赃。   再说际涵虽是小康之家却还没有娶妻,只一个老妈子替他煮饭,养着几个种田的雇工。他的钱却在一家粮食铺里,家里是空空的。他又没有靠得住的亲眷,只有几个族中兄弟,都是务农的土老儿,因此没得一个人出来替他鸣冤。际涵初入监里,还以为不要紧,可以申冤,这次受了刑,没法认了这桩案,那里还有活命。来到家里,又没一人可以和他申说的,这惨戚滋味,大约世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尝过的了。他那一股悲情直从脑筋里发出,走遍周身,归入心坎里,不觉叫着他祖宗父母,放声大哭。他家是山村,四面邻居寥寥无几,只几个粗蠢妇人,一班痴顽孩子,听得哭声,前来观望,也不知道问他什么来由。际涵哭了半天,声虚气弱倒了过去,他那老妈子在旁呆呆观看,差人着急道:“你快烧点儿热汤给他喝着罢。”老妈子去了半天,把汤烧来,际涵喝下去,才觉清醒些。差人叫老妈子熬几碗粥来,自己吃了两碗,际涵吃了一碗。原来际涵自到监里直到如今,还没进过一口汤一粒米哩。   当晚差人叫他起赃,他家里一钱没有,那里起得出?差人紧逼着,没奈何,只得说道:“我有一千吊钱,放在镇上一家粮食铺里,须我自己去拿。这时铺子里都关上门的了,明天早起去罢。”差人道:“胡说!你那里见犯人好在家里过夜的么?”际涵被他逼着,一步一颠到得粮食铺里,问他讨钱。这粮食铺掌柜的,姓陈名乃藻,也是个土老儿,没有见过官差的。一开门见差人拖着林际涵,锒铛锁镣而来,早已吓得神魂飞越,勉强请进里面坐了。差人作势道:“好好,你做他的窝家,快快把赃银交出万事全休。你要不放明白些,我们去回了大老爷,连你也难免一刀之苦。”陈掌柜的吓得浑身乱抖,半晌道:“我,我小店里并没存下赃银,是,是他卖粮食的钱,一千吊,那,那是有的。”差人喝道:“放屁!这不是赃银是什么呢?只怕还不止这点儿,快些拿出来。”陈掌柜的还欲辩时,里面一个伙计知道事儿不妥,连忙出来招赔道:“头儿休得动气,林先生把这一千吊钱存放在小店取利息,小店也不知道他是赃银不是,头儿领了他来,三面证明倒也很好。小店是全靠头儿包容,衙前的规矩小店是知道,只求头儿吩咐出来,小店力量做得到,没敢驳回的。”那差人听他说话圆通,这才欢喜道:“像你这位伙计的话,倒还明白,既如此,赃银是一千,我们的规矩打个对折,算了五百罢。”陈掌柜的吓得舌头拖了出来,缩不进去,半晌道:“小店是小本经纪,每年也不过千把块钱出进,就是林际涵的钱,一时也拿不出,还要设法转借哩!”差人听了这话,牵着林际涵就走,那伙计和陈掌柜的咕噜几句,陈掌柜的急得没法,连忙请他回来。那差人简直不理,只顾望前走,陈掌柜的拖住了他的衣服,跪在地下哀告道:“小店里通共存下七百块钱,头儿不信,请进去搜,有多的洋钱尽管拿去。”差人被他拉拉扯扯的拉了转来,喝道:“天已不早,大老爷立等着赃定罪哩!你要有就有,没有就同我去回话,我那里有工夫来搜你的钱,你快去设法罢。”陈掌柜的没了主意。   可巧隔壁杂货铺里掌柜的,听得这边喧嚷,前来询问,听说情由,就拉陈掌柜的到后面,劝他点缀点缀差人,把这事弥缝过去了罢。陈掌柜的道:“实在没钱,这便怎处?”杂货铺掌柜的一时义气道:“我借给你一百吊钱,打发他们去罢。”陈掌柜的说不尽的感激,当下把钱票送来。陈掌柜的对差人说了许多好话,劝他暂收了这一百吊。这差人还算好说话的,见有一百吊票钱,乐得藏腰,也就没话说了。便向陈掌柜的讨出那七百块钱来,雇了一部车子,拉着林际涵一同进城。   次日,徐大老爷提讯交赃,把七百块钱给柴绅领去,定了林际涵的罪,还要叫他供出同伙的人。林际涵受了捕头的教,编造几个名字,那都是缉捕不着的。林际涵回到监里,知道自己是活不成的了,不觉痛哭,意思要寻自尽,却又手足拘孪住了,动弹不得。哭了半天,旁边两个囚犯心烦起来,劝道:“你也用不着再哭了,对你说罢,你这冤枉固然厉害,我们的冤枉也不在小处。我是城里有人杀了人,把我来顶替的。他是西门外有人放了火,把他来顶替的。都是斩立决的罪名,和你一样。我们是安心等死,再也不哭的,哭就不算好汉。”际涵止住悲声道:“原来二位和我的冤枉相同,为什么到堂不说呢?”那人叹口气道:“你又来了,你在堂上为何不说?”际涵道:“我是说的,大老爷不懂得我的话。”那人道:“可不是,我们说的话,大老爷懂不懂却还没知道,只是他也不容我们说话,到了堂上不是上夹棍,就是跪链子。我们没有练就这副骨头,上去就坍台了。他说我们杀了皇帝,我们也只得招认,何况是别人呢!”际涵忖道:“原来我们县里的犯人,没有一个不是冤枉的,我区区一个人算不了什么,由他去罢。自此际涵就在监里候死,按下慢表。   再说瞿捕头这两天因棒疮溃烂,没有能理会这桩事,叫班里一个胡伙计来替代的。听说大老爷已叫他领着林犯,起出七百块钱的赃,那胡伙计自然很弄了一注钱。一候两天,还没见他把钱送到,怒道:“这还了得,他直头不顾死活哩!”一迭连声叫找胡伙计。一会儿,有要替他把胡伙计找来。瞿老滑问道:“你这差使好,你就忘了我么?”胡伙计抖战着道:“我那里敢忘记了师父,实在这差使不好,上头要的赃款又多些,窝家又是个苦脑儿的,我连一个茶钱都没弄到,那里敢瞒了师父弄钱呢?瞿老滑道:“噢!原来如此,我有十个烧红的制钱儿请你尝尝。”说罢,叫人预备。胡伙计知道这烧红的制钱儿厉害,一个都吃不消的,这十个如何受得住呢?只得流泪告道:“徒弟说实话了,求师父息怒。”瞿老滑道:“快说快说!”胡伙计道:“实不瞒师父说,那窝家出了三十吊钱,我取了,不该昧良心,没献上师父。如今被师父审出来了,已经用去五吊,还有二十五吊钱,待徒弟去拿来,一总孝敬了师父罢。”老滑冷笑道:“原来只三十吊钱,还说是窝家拿出来的,既然有窝家,你肯单拿他三十吊吗?快说实话罢。”胡伙计说:“没有别的,这是实话。”老滑吩咐快拿红钱来给他尝。只见一个人托着一个炭火炉,上面贴着一个个烧红的铜钱,又一人走来,把胡伙计掀翻,绑在一张春凳上。那人用铁钳把红钱钳出,在他左腿上摆了一个,只听得哧的一声,胡伙计杀猪也似叫将起来。摆到三个,胡伙计已经昏晕过去。瞿老滑吩咐住手。一会儿,胡伙计醒过来,瞿老滑问他肯说实话么?胡伙计道:“我说实话了,总共是一百吊钱。”瞿老滑道:“只怕还不止哩!”胡伙计道:“师父要不信时,就此同去问那陈掌柜的便了。”瞿老滑叫把他解下来,胡伙计那里还能走呢?   养了三天伤,瞿老滑的棒伤也好了,不消说胡伙计的一百吊已经拿出,放在公中分赃。瞿老滑又逼着他,同到虎符岩镇上,找着粮食店里的陈掌柜说话。果然找着了,瞿老滑道:“大老爷差我们下来的,知道林际涵赃银二千两,你就是窝家,快同我们进城去说话。”陈掌柜的自从林际涵领差人来,弄了七百块钱一百吊票子去后,以为没事的了,谁知原差又领一个人来,开口就是二千两的赃银,要同他进城去,直觉得祸从天降,几乎哭了出来,道:“我千万不该借林际涵一千吊钱办粮食的,我那里知道他是赃银呢?如今拿了七百块钱去,这位头儿又拿了一百吊去,还存二百吊钱。我已经把粮食变卖了,本就要到城里来找姓林的还他,怎么越说越奇,索性说他有二千赃银窝藏我家里呢?”胡伙计对着瞿老滑道:“如何,我原说只拿他一百吊钱。”瞿老滑道:“也还靠不住。”胡伙计道:“这倒没法的了。”瞿老滑道:“休得多言。”当下便和陈掌柜的说道:“你那二百吊钱快交给我们拿去,大老爷追赃很急的。还有一千多银子,快些设法措办起来,我们替你去顶顶看,要是顶过去,或是大老爷宽限三天,也好等你慢慢设法,要是顶不过去,说不得我们明儿来,同你去见大老爷便了。我们为了你,只怕还要挨一顿板子,将来结了案,你不要忘了我们好处。”陈掌柜的言已出口,只得把那二百吊钱双手交给他,又再三求他包容。瞿老滑道:“我尽管答应你,银钱是硬货,我们赔垫不来的。”陈堂柜送他们去后,知道这事不妥,况且自己店里本就很撑不下去,全亏林际涵这一千吊钱活动的,如今提去了,差人还要来和自己说话,只怕弄到家破人亡哩!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就把店里的帐结一结清,把存的米谷等类,抵给隔壁杂货铺里,算了一百吊钱,连夜收拾细软,带了家眷逃往他方去了。   瞿捕头凭空讹着二百吊钱,已觉快话。隔了几日,又想着陈掌柜的实在好说话,再去弄他几个,谁知到得乡下,陈家粮食店早已关门。忽见他隔壁杂货铺里有粮食出卖,知道他们有些首尾,用话唬吓,那掌柜的更吃不起吓,又被他讹去一百吊,这才罢了。林际涵行刑时,大家都说他冤枉,后来被上司知道了,把徐大昭参革①,大昭仍复回到砀山,做他的强盗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参革———参,弹劾;革,革除。弹劾,即国家对政府官吏违法或失职行为的检举活动。   第四十回  制出新刑乡绅助虐 飞来横祸捕役栽?   ?   却说陕西兴安府石泉县城内有一位乡绅,姓祝名椿,字可大,家里光景甚是宽裕。因为曾在外边做过几任实缺府县,因此在乡里颇颇有点声势,非但是乡里的人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就是地方官也要应酬他,不敢同他十分认真。有一天,他家里失了窃,连粗带细,统通约莫有一千多两的东西,循例报了案。这位县大老爷姓胡名图丹,乃是一位两榜进士出身,平日做得绝好的八股文,是酷摹汪鸣銮一派的。到任之后,依然是手不释卷,一切词讼并不当心,以致诸事废驰,偷窃的案件更是不晓得出了若干起。这日,却却的碰到祝乡绅家的事,心里方才有点忐忑,当即传齐捕快,自己带了往祝乡绅家踏勘。祝乡绅正言厉色的责备了一番,胡图丹连连道歉,不敢多说一句话。偏偏有一个不懂事捕快。前后仔细的踏勘了一回,便上来说道:“这个贼没有来路,不像是外来的。”祝乡绅听了大怒,也不管胡图丹下得去下不去,便随手取了一根粗大烟杆,恶狠狠对着捕快打去。捕快躲不及,着了一下,头已打破了一块,血流如注。胡图丹看见祝乡绅动气,连忙把捕快骂了一顿。捕快碍着本官,只得抱着头自认晦气,一边去了。胡图丹又敷衍了一会,方才辞别回衙,立即坐堂,传了通班捕役的头子,每人打了五百板子,又叫赶紧去办案,并给限三天。捕快不敢分辩,只得领打,退了下来。大家也商议不出个道理来。无非是在当典门口及小押当门口并赌场上去候候。光景转眼三天,却没有一点影响。到了限,无非再挨几百板子,转上两天限。好在这个板子是差人心心相照的,虽然是五百下板子,也不过抵了那些打官司不花钱的二三十下罢了。   不料祝乡绅时常派人来催,并且说如果破不了案,便要遣抱上控。胡图丹听见,格外发急,他却没有法子,无非用了些随常的刑法,收拾收拾捕快罢了。又看见一连闹上几天,还是没得影响,心焦得很。正在签押房里一人闷坐,却祝乡绅又来拜会。胡图丹不敢不请,请到花厅里,落座送茶,先道了效力不周的话,又把捕役不能破案的事说了一遍。祝乡绅冷笑道:“这样说起来,老父台在这里荣任,不是为民除害倒是豢贼害民了。”胡图丹吓了一跳,连忙赔笑道:“兄弟在这里天天比责他们,只不过打几下板子,我看他们嘴里虽然说得中听,却也稀松平常的,所以现在颇要想出两种新鲜刑具来,叫他们害怕,方能望他们当心点,无奈一时愚蠢,总想不出法子来,老先生见多识广,谅来总有点法子,还请酌示一二。”祝乡绅道:“论理私造非刑,大干例禁。不过捕快就是贼。贼就是捕快,从来无不通贼的捕快,即无不通捕快的贼。收拾他们的东西,只要可以立威,那有什么不好。老父台是读书过于拘执,其实惩罚捕快,尽可以从严厉些,要是一味姑息以为阴骘①,难道从来除莠安良的贤父母,都算作孽的么?”胡图丹道:“是极是极,但是兄弟秉性柔软,实在想不出法子来,还要请教请教。”祝乡绅道:“治弟倒有两个法子,老父台姑且去试试,如果照办,管保用得一样,就可以破案了。”胡图丹大喜,连道:“请教。”祝乡绅道:“第一件名叫红绣鞋,是叫铁匠打一双铁鞋,把他放在火里烧红,替他着在脚上,任是他铁石人也经不起。不过这个人可也从此残废了。好在本是恶人,地方上恶人尽管残废几个,有什么要紧。不过当时那点焦臭之气,有点难闻罢了。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名叫大红袍,是用牛皮胶熬烊一大碗,把这人浑身涂满,然后以麻皮按着贴上去。等到干了,却一片一片往下撕着问供。这一撕不打紧,这麻皮被胶黏住,撕的时候是连皮一齐下的。他身上的皮去了,自然是只剩下些血肉,那血也就挂了满身都是,所以叫做大红袍。这是第二件。第三件叫做过山龙,虽然平常,只要工夫一大也没有人经得起。是叫锡匠打一个弯曲的管子,扯直了要够二丈多长,把犯人赤剥了,用管子浑身上下盘了起来,除掉心口及下部两处,锡管子上边开一个大口,下边开一个小口,用百沸的滚水,从这头浇进去,周流满身,从那头淌出去。这个开水却不可间断。任你好汉,到了十壶也就很够受了。这是第三件。治弟从前在外边做过几任知县,都是用的这个法子,果然畏威怀德,路不拾遗。老父台既是安心要做好官,何妨仿照治弟的法子去办一办,这是合邑蒙庥②的事。”胡图丹一面听一面赞,又仔仔细细问了一个透彻。等送过客,便传话去,打铁鞋锡管,限次日缴案。胡图丹便把这三种东西摆列在堂上,把捕役喊上去,讲给他听,并限明日午刻,不能破案,便叫他们来试新刑。捕役听见他吩咐过,一个个魂不附体,下来便聚拢在总捕头家里想法子。有的说是要跑的,有的说要自尽的,吵了一会。   这里面却有一个老捕快,已是多年不办案了,姓辛,他有一个外号,叫做辛大头,本是一个极奸极刁极诈极恶的人。因为自己有了年纪,没有儿子,改行为善,久已不作伤天害理的事。如今看见他们这些徒子徒孙十分苦恼,不免又动了他人所说的什么义气了。当时拍着胸脯道:“你们别忙,我倒有一个法子,你们且定定心罢。”大家听见他有了法子,便鸦雀无声的听他调度。辛大头道:“这是件害人的事,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我看见他失单上有些首饰银器衣服洋铁等项,我无意中曾问了他报案的一句话,这银器是那一家的,他说是天宝银楼的,我想天宝楼的东西,我去年整顿小田的时候,也曾扣留了他一大包银器,都是天宝楼的,我想不如把这件东西,栽在那个人身上,拿了他等官去问,我们便大家没事了。”大众想了一想道:“好可好,这事的筋节主意,还要你老人家料理。倒是这包东西栽在那个身上去呢?”辛大头道:“你莫管,你们明早就把王老八带了去,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王老八的话。我去交给起赃拿人的话,要回明本官,挨到上灯的时候方才妥当,怕的是走漏风声。这位老爷好骗,自然答应。至于这个倒运鬼,我想西门外鲁老大家私还好,去年同我在老桑家赌钱,为了七十个钱,我俩就打起来,他倚老卖老,还有人帮着他欺侮我,我这个仇一直想报,因为年纪大才放下来,这件事倒不如作成了他罢。他家光景也不算坏,砻坊、油坊、米店,还有几十亩地,家里也颇颇有点积蓄,把他扳了来,不但可以敷衍公事,我们也可以沾光,补补从前劳伤。”大家听了大喜,痛赞了一番,随即各散。辛大头又去吩咐了王老八。不在话下。   却说鲁老大是个务农人家,持家勤慎,儿子也大了,通力合作,十几年来,颇能有些积蓄。那些米店等虽然不是独开,的确都有合股。寻常的时候,一个钱也不肯多用。每逢新年上,就不免各处去赌钱,也是个散散心的玩意。却不知怎样的得罪了辛大头,弄成了一个灭门大祸。   却说这日一早,鲁老大起来站在门口望望景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头戴着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低了头一步一步的走到跟前来。猛一抬头,看见鲁老大站在门口,就立住了,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孔,对鲁老大说道:“老先生,我有要紧事到乡下去,要找个地方去吃饭,因为这个包袱是最要紧的,不便带着他上饭店,我想求你老人家,暂且在你老人家存一存,我去吃顿饭,吃了便来取。不知老先生肯方便不肯方便?”鲁老大道:“你要暂存有何不可?不过你是什么东西?”那人道:“有几件铜首饰,也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朋友托的,怕的饭店里人多手杂,有个一差二错便了。”鲁老大道:“既是如此,就请你老点一遍罢。”那人笑道:“老先生实在精细得很,我晓得你老先生,老先生尽管放心,难道我会讹你老先生么?我对你说罢,有一对锡酒壶,一根铜元宝簪,此外没有什么东西。”鲁老大接过包袱,觉得很重,便道:“我也不看你,你把包袱做个暗号罢。”那人笑着,果然去做了一个暗号,递给鲁老大便扬长而去。鲁老大便招呼一个做工的提了进去,放在中间,自己又站了一会,却不见那人来取。一直等到午饭后还不见来,鲁老大有点疑心,却一面吃了中饭,又嘱咐了家里的人,便去歇息。及至一觉睡醒,问问那人,仍不曾来,鲁老大不过说了两句:“奇怪?”刚刚到得上灯时候,忽听见大门外头一阵人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阴骘(zhì)———本为默定之意。书洪范:“惟天阴骘下民。”传:“骘,定也,天不言而默定下民。”后衍为阴德之义。   ②合邑蒙庥(xiǜ)———邑,归时县的别称。合邑即全县的意思。蒙,蒙受;承蒙。庥,荫护。这里的意思是全县蒙受荫护的好处。   第四十一回  巧言动听误入彀中 毒手频施冤沉狱?   ?   却说鲁老大在家里听见打门的声音,不觉大惊,正待出来看,早见一个戴着顶子的老爷走了进来,后边跟了许多戴红缨帽子的人,还有穿镶边马褂子的人,也有手里拿着刀的,也有打着火把的,一齐涌了进来。鲁老大晓得是老爷来了,连忙上去跪着。老爷便问他名姓?就吩咐锁起来,又把一个马踏子放在大门里头坐着,又吩咐那些戴红缨帽子穿镶边马褂的去抄寻。是有辛大头提了早间那人寄存的包袱来,当着老爷的面打开一看,一共是十九件银器,下边都嵌着天宝楼的字号。鲁老大家里的东西,还有存的百十两银子,早已从马仰人翻的时候不翼而飞了。搜查已过,老爷就叫把鲁老大的家眷撵出去,发下封条封了门,锁着鲁老大,上轿回衙,先把鲁老大钉镣收监。鲁家的家里人,自去张罗打点不提。   原来这件事自从辛大头出了主意之后,先叫徒弟去见官,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贼,据他说是另有大窝家,请老爷严密审问。胡图丹立刻坐了花厅,把王老八带了去,仿佛是曾经见过的一样。胡图丹到任已有两年,王老八犯过三次案子,过了三次堂,胡图丹记性就是再不好些,总也有点面熟。他却也不管这些讲究,便问他祝乡绅家的一案。王老八是受了辛大头的教导,自然是指东话西的混搅了一阵,等到挨了皮鞭子,要上他夹棍,他才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是愿招。便把辛大头教导他的话说道:“小的本是白河县人,是卖布到这边来的。折了本,不得回家,又在客寓里害了病,弄了当光卖尽。去年鲁老大要找一个帮工的人,因为田里事忙,我去做了几天,因此认识,后来时常去走走。本月初二那一天,鲁老大同了一个黑麻大汉在酒店上喝酒,喝的甚是投机,嘁嘁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就在这天晚上,我出来出恭,那可有三更天的光景,看见鲁老大同着那个黑大汉走了过去。我刚刚出完了恭,起来碰到了,我说老先生半夜三更到那里去?鲁老大把我叫在一旁,对我说他们要到祝乡绅家做一件买卖,你反正也没有事,不如帮一个忙,事后也分些东西给你,或是你在这里做点事,或是做盘缠回去,你心下以为怎样?我当时有点不情愿,后来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三个人同到祝家的后门口,那黑大汉先跳墙进去了,随后不多时候,一包一包从墙上扔了出来。我便同鲁老大掮着,回到鲁老大家里。当时鲁老大给了我十五块钱,我就走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胡图丹听了供词,立刻叫他画供,仍旧钉镣入监。胡图丹便要立刻去提人,辛大头又上去回说:“不如等到晚上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好。”胡图丹也答应了。辛大头这番话,是惟恐那个包袱还不曾栽过去,所以说两句冠冕话,延挨点时刻。   看官!你想鲁老大站在门口,那人来寄包袱的时候,要是不答应他寄存,可也没有这个事了。可是捕快的法子最多,不起念头便罢,要是起了念头,任你怎样也逃不出他的范围。一着不成再换一着,总归叫你上了当方才罢手。这便是以往从前的缘由。如今鲁老大被押在监里,幸而家里人赶着来花钱,当晚也不会吃什么苦,并打听出被拿的缘故,还只当被贼诬扳①了,总以为第二天过堂,一定有个水落石出。就有他的亲戚朋友几个人,具了一张公保的状子,预备次日来投。   等到次日,胡图丹一早就坐了堂,带了鲁老大上去,便根究他那个黑麻大汉是谁?可惜鲁老大影响都不知道。胡图丹便说他刁狡,先就把各样的刑法用了一套全的,鲁老大只是叫屈连天。将近中午方才吩咐带下去回押。就这个当里,那纸保状也进来了,状上是说鲁老大怎样安分守己,断没有这样的事。胡图丹立刻批驳了,说了些人赃现获,百喙难辞②的话。辛大头的伙计听得有人来公保鲁老大,这一天却是王小胆值日,连忙就来找辛大头道:“那件事怕不妥当。”辛大头问他听见什么?王小胆道:“有一班不三不四的人,递了公禀保释鲁老大。鲁老大今天到堂又一句没认,只恐怕老爷回过味来,就不好办了。”辛大头道:“胡说!我说你胆小,果然胆小。现在鲁老大就是再添上几十个人来保他,无奈赃是在他家里搜出来的,从来说的‘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既不做窝家,那里来的赃?况且王老八一口咬定,更是洗刷不清。今天虽过了一堂,明天还要过堂,等我再去施上一点小计,不怕鲁老大不诬服③。”王小胆道:“倒要请教。”辛大头道:“老爷预备给我们的新刑具,难道不会给鲁老大尝尝么?照老爷那个说法,只怕他是铜浇铁铸的也支撑不住了。”王小胆点头道:“不错不错,不过是诬良为盗,这事于天理上说不下去。”辛大头笑道:“我看你不但胆小,还有点迂腐习气,你看我罢。”当下无话。   次日,果然又是提审,辛大头先就跪了上去,说道:“小的昨天开导鲁老大,叫他说实话,无如再也说不醒他。小的告诉他,如不说实话,新刑法难受。他说刑法倒也平常,总要咬紧牙齿,能打这里头挣出来,才算好汉子呢!小的想,大老爷新制的刑具,正可给他试试,他熬不住,自然就说了实话了。”胡图丹一听有理,便叫掌刑的赶紧预备,带了鲁老大上来,先问他黑大汉是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鲁老大哭道:“我那里见什么黑大汉来?”胡图丹便叫带王老八上来,同他对质。王老八咬定了上次所说的话,鲁老大一味的喊冤枉。质对了半天,胡图丹便叫掌刑的先以预备过山龙给他试试,当时就把鲁老大的衣服剥了一个干净,用这根又长又粗的锡管子,从大腿上周身弯弯曲曲的绕了过来。绕好了,刚刚这个大口朝上,便用百沸的滚水,一壶一壶的往里头灌。两壶也还可以忍受,挨到十壶之后,鲁老大浑身已是起了无数的燎泡,呼号之惨,耳不忍闻。胡图丹只要他说了是窝家才肯放他。鲁老大熬不住,只得认了是窝家。又问他黑大汉是那个?也只得随口凑了一个名字。又问他偷的什么东西?务农的人家,那里晓得什么古董珠宝,只可随嘴乱说。说不对了,胡图丹又说他狡供。磨了一个多时辰,鲁老大说话渐渐的有些低了,头上的汗珠子如雨点一般。胡图丹晓得是时候了,就吩咐放下来还押,明日再问。当时由捕快架着出来,一路上哭哭啼啼回监去了。胡图丹退了堂,便着跟班拿了一张名片,知会祝乡绅,请他明天派人来领赃。   祝乡绅听见拿到了窝家,正在那里盼望,忽听见说是县里来请他派人领赃,便派了一名得用家丁张桂去领。张桂领了主人之命,次日约莫小晌午的时候,一径往县衙门里来。还不曾到,早有一个人赶上来,扯了他袖子一把,道:“张大爷。”张桂诧异,连忙回头看了一看,却不认得。只见那人笑嘻嘻的道:“请大爷到对面这个茶馆里坐一坐。”张桂道:“我有事要到衙门里去。”那人道:“我知道,老爷起来还早,大爷只管去坐一会,也是与大爷有益的事。”张桂看见他这番模样,也摸不清他什么主意,只得跟了他到对面一个茶馆里来。那人又拣了一个极僻的地方,让张桂坐下,泡过一开茶,那人方才开口道:“在下姓张。”张桂道:“很好,我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到底有什么事,敢请早点赐教,我实在有公事在身,不能耽误。”那人道:“大爷是去领祝乡绅家赃物么?”张桂道:“不错。”那人道:“我有一个朋友也在这捕班里,是个有一无二的好手。但是祝乡绅家的贼,早已离开此地了,无奈县里老爷一味的蛮干,这个通班才发了急,捉个把毛贼子去抵一抵窝,此次抄出来东西,却实实不是祝乡绅家东西。但是大爷这回领了去的,要说不是,这又坏了,非但这个小毛贼子没事,我们朋友不拘多少人都吃不住。并不是我们安心害他,实在要想在他身上追出那个贼的来路,等到追到了那个贼,祝乡绅家的东西,自然是全数水落石出。所以这回领赃的事,总要求大爷高抬贵手。”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袖子里塞一包硬崩崩的东西过来,接着又道:“些许不成意思,随后再筹谢罢。”张桂在袖子里接着,用指头摸了摸,约莫有个三四十两银子之数,心中大喜,嘴里便收摄不住,连珠的答应出来道:“你放心,你放心,凡事都由我包办。”那人谢了,又讲了几句闲话,才还了茶钱出门,分东西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百喙(huì)诬扳———“诬定”之意。   ②难辞———喙,原指鸟兽的嘴,此处借指人的嘴,如:不容置喙。辞,申诉、辩解之意。   ③诬服———即冤服。诬,加诛于无罪。   第四十二回  用心思黑狱尽惊魂 动手脚黄泉难瞑?   ?   却说张桂到了衙门里,里面发下一包银器来,张桂拎了它一径回到家里。祝乡绅打开一看,道:“不是,不是。”张桂道:“既不是,待家人送去还他罢了。”祝乡伸道:“扣下来,等他拿是的来换。”张桂笑着道:“这件事捕快不知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刑罚,好容易才办到了一个窝家。他家是多年不曾破案,好容易才被捕役干了来,现在要在他身上追出贼来,现在领赃的也不少。老爷既说不是这里的东西,自然是送了回去等别人来领。不过据家人的意思,横竖失落的赃,也断不会全数回来,现在也是有一点算一点。好在失落的东西还多,莫如老爷写封信去,说此次的东西是了,但只还有别的东西,请他再追罢。”祝乡绅听了,沉吟不语。停了一会,道:“也好,就照你办罢。”当时就写一封信给胡图丹,还催他追下余的东西,可是有了这封信,鲁老大的赃证更是坐实①了。   却说鲁老大受了几次刑法之后,本来有点年纪,又加着心中十分愤懑冤屈,正是喊天天不应,呼地地无门,又晓得胡图丹是不容他置辩,早已存了一个但求速死的意思。无奈手足铐镣,动转不得,只有苦苦的挨。自从祝乡绅领了赃去,又把他提出来,上了一回牛皮胶的法子,这个神气就更是与鬼为邻了。辛大头看见他供认的不对,就叫伙计去教导他道:“你要照着我的说,祝家的房子是怎样格式,偷的是些什么东西,那黑大汉久已在逃。”如何如何,教导了一遍。鲁老大当时虽然听得明白,无奈到了堂上又忘了若干,虽然是认作窝家,说的话可总是牛头不对马嘴,因此胡图丹不疑心别的,只说是他狡展,一味的严刑以求,弄得浑身上下,无一块可以上手的地方了。就在这个时候,辛大头忽然又出了一个花头,打了一个禀帖,请胡图丹出票去提他儿子来问。胡图丹看了这个禀,正中下怀,大喜,立刻出票拿人。   这时候鲁老大的房子久已发封入官,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因为鲁老大的冤狱不得明白,已经变卖了田地,一半留着供给鲁老大的监用,一半就到府里去打官司,上控去了。辛大头没有拿到人,只得回去禀复。胡图丹听得上控二字,心里有点发毛,便想趁早替他定了口供,就是上头来提案子,也不怕他来。可是一样,胡图丹要鲁老大定供,也没有别的法子,只不过一味的刑求。但是鲁老大自从上了大红袍刑具之后,浑身溃烂,已无完全地方,奄奄一息的光景,已是十分不妥当。胡图丹虽然发急,也无可如何。   不多几日,果然府里有公事下来,并将控的呈底一并发下。胡图丹看了一遍,其中已说明是捕役诬栽,县官偏听的话。胡图丹看了大怒,立刻把捕快捉了来,要打他一个半死。等到上堂之后,辛大头口似悬河,一席话说得胡图丹哑口无言,只得招呼赶紧把鲁老大医治好了再问。辛大头下来,邀齐同伙道:“今天老爷接了府里的公事,说是我们诬扳②,现在又吩咐赶紧把鲁老大调理好了再问。我们的事既已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留着一条祸根么?据我的意思,我们也不必替他医病,他病到这个样子,倒是绝好的机会,不如赶早打发他到妈妈家去罢。要就公事上说起来,贼凭赃证,我们须不是诬赖的。况且拿来的是个活跳的鲁老大,弄他到七死八活是老爷的刑法。至于我们办案凭眼线,凭赃证,是我们份内的事,不算过分,亦不会有余罪。他自己问不出,干我们什么事呢?所以据我看起来,等鲁老大病好了,或是上司再派下个精明的委员,一点点的追究起来,怕得我们不得干净。从来的闲话是:‘缚虎容易放虎难’呢。至于鲁老大虽然得罪我,我报的仇也尽够了,这会事是为着我们大局起见,兄弟们有什么好主意,不妨大家谈谈。顶要紧的是两句话,不论怎样,还是给他一个死无对证呢,还是留着他做我们的魔难呢?”说过一遍,又催着大家定主意。就有一个道:“话是一点都不错,但其中还有点枝节。王老八是这一案的发起人,鲁老大要是死了,少不得就要追王老八,要是王老八口头不紧,漏了出来,依然是个不得了。鲁老大的事,自然是照着大哥的话办了,可还要想个法子安顿王老八呢?”辛大头道:“你这句话也不错,可是有一样,王老八自认了接赃把风分到几块钱以后,还没去再分,要按着赃数定罪,也有限得很。就算是上头疑心要提他去,仔细拷问,他要自有义气的,难道还会替咱们兄弟们若祸?要是真要是熬不住,总要松了刑他才会说,就算是不松刑逼着他说,到那时候我自有伏伺③他的法子。可不是说句大话,绝不能叫他制倒了咱们。”又有一个说道:“万一老爷一定要逼着我们拿贼,再同从前的办法,我们怎样呢?”辛大头道:“这是糊涂话,祝乡绅家失了窃,咱替他拿到人,要说不是,为什么祝家有认赃去?要说是的,可是大老爷自己把他折磨死的,要不打他,不给他什么过山龙、大红袍,他那里会死?等他磨死了,又问咱们要,这等不通的办法,我想他总不要开口。再不然,我们先下手去跪求祝乡绅,说是拿到窝家,老爷并不细心盘诘,一味刑求,如今弄得死了,一无着落,老爷还要逼着咱们去诬良为盗,外边的人不说老爷的糊涂,反说祝乡绅的刻薄。一篇的尖刻话,激动了祝乡绅,等他们去闹,咱们袖手的看笑话,不好么?”说完,大家通盘划算了一会,都道:“好极,好极!就是这样办。”辛大头道:“既是这样好,鲁老大的病一时虽不得好,却一时也不得死,要等他自死,自然是顶好,怕等不及这事要出岔枝,要打发他早些,那就得帮他一帮。那位兄弟手脚利落干净,就请今夜晚上去办。老规矩固然好,能够做得一点痕迹没有最好。我记得我们班里有一个包见愁,他自己吹说他做的事,就是包老爷也看不出来,所以自己叫做包见愁,既然有这样大话,谅来还好,请不拘那位兄弟去找找他罢。”当下议定各散。辛大头就立刻补了一张禀帖进去,说是鲁老大病重,胡图丹不过是吩咐医生当心调治,也没有别的话。次日午后,胡图丹在签押房里看公事,早有管狱的家人进来,说道:“鲁老大病故了。”胡图丹未免心里有些吃惊,又想这件事还未定案,到底请邻封④相验好,还是不请邻封相验好?但是他家属已经上控,断断不能不请相验,私自装殓。只得专人到邻封去请验,又补了本府一个禀帖⑤。等到邻封的官来验,一来一往已是五六天,尸身更是不堪寓目了,糊里糊涂填了尸格,做了一篇照例文章就算了事。果然胡图丹因为捕役并非不曾出力,是自己用刑把个窝家治死了,不得口供,便不十分来追究捕役,捕役算是逍遥自在了。至于祝乡绅失落的东西,后来是否由胡图丹赔他,还是祝乡绅到上司身边说歪话,撤他的任,当时自有交代,做书的也不赘叙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坐实———证实。坐,正,恰好的意思。   ②诬扳(pān)———即诬攀。指招供的时候凭空牵扯别人。   ③伏伺———隐伏窥伺。此处有伺机整治之意。   ④邻封———本为相邻的封地,这里引申为邻县、邻地。唐代司空图《太尉琅邪王公河中生祠碑》:“大寇既逃,邻封共庆。”   ⑤禀帖———下级呈官府的文书。   第四十三回  生僻壤鲲鹏缚翅 入圜扉虮虱钻?   ?   话说北通州地方,有个秀才姓王名国重,饱有才学,从小就有些傲性,等到长大了,更变了一副古怪脾气,和人说话要是一句话不对,便反插两眼叫将起来。因此有些人等闲都不去亲近他。及至进了学,做了秀才,天无箬帽①大了。北通州地方念书人虽多,明白的却少,都不过守着几本高头讲章,做几句试帖时文,了此一生。惟有这王秀才,外面虽固执,里面却开通,常常托人买些新书新报,闲下来便把他当消愁遣闷的东西看。越看越有滋味,先不过看看上海出的新书新报,后来竟看到日本出版的〔新民丛报〕,卢梭〔民约论〕,亚丹斯密〔原富〕那些书,方才晓得中国所以积弱积贫之故。有时看到了痛快的地方,竟有拔剑斫②地把酒问天的光景。渐渐的对人说话,什么自由平等,流露于口角之间。北通州人当他是疯子,还有几个稍为明白点的,说他是革命党。列公可晓得,这“革命党”三字就是谋反叛逆的铁板注脚么?王秀才自从有了这个革命党的名气,有些亲友都和他疏远了,怕的是连累自己。从此以后,便一传十,十传百,有些刮入官府的耳朵里去了。这些官府分什么青红皂白,人家说什么,他便当什么。况且王秀才的冤家也多,有些造他谣言的,一会说他是康有为的弟子,一会说他是孙文的干事员。官府因为没有凭据,不好拿他怎么样,暗暗的记住他的名字就是了。   可巧那年天津火车站上出了刺客,丢了一个炸弹,要想谋害钦差大臣。那刺客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便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早已是逃之夭夭了。官府搜捕党羽,雪片般的文书发到府里县里来。府里县里便派了差人为马快③,天天到茶坊酒肆里去搜寻行刺的刺客及刺客的党羽。碰着稍为面生点的,不问情由拖了就走,等到审问明白,取保释放,已是吃了几天苦头了。后来闹到北通州地方,地方上的人便疑心到王秀才,说他总有点路道。刚刚火车出事的时节,王秀才不在家,到天津探亲去了。火车事败,刺客在逃,他也回来了,人家更加疑心他。北通州的州官听了这个风声,立刻发下一条火签④,便把王秀才鹰抓燕雀拟的拿了去了。因为是刺客一案,不敢怠慢,连夜点差解往天津。天津县接到文书,验明年貌,便吩咐钉铐收禁。   王秀才到此田地,连分诉都分诉不来,他又是耿直性子,惟有混帐王八大骂而已。当时差人也不去理他,把他推推搡搡,推进了监门。王秀才忽然眼睛前一暗,觉得别有天地,仔细一看,黑洞洞的,地下潮湿得紧,霉气薰人。再朝上边看看,一带高墙砌的十分坚固,连飞鸟都飞不出一个,别说是人了。栅栏门的木柱,有臂膊这样粗,过了一重又是一重。里面蹲着许多死犯,简直不成人样的了,头发都有寸把长,面孔上污秽不堪,身上披一片挂一爿,咽喉里锁着胡桃粗的链子,手上手铐,脚上脚镣,上半段还有挺棍系在那里,坐又坐不下,睡又睡不直。看他们的神气都很自然,有的在那里骂人的,有的在那里唱歌的。王秀才犹如看吴道子⑤地狱变相图一样,前面一个禁子⑥,歪戴着困秋帽子,穿着蓝布小袄,套着蒲鞋,把王秀才牵猢狲一样,牵到一个所在,说:“小王,你就在这儿歇歇罢,咱们明天见罢,你可有什么说话,我给你传到家里去,招呼弄几个钱来。”王秀才大骂道:“别说我没钱,就是我有钱,也不犯着赏给你们这些奴才。”那禁卒冷笑道:“好骂好骂,回来你瞧罢。”说完,便把王秀才项上的链子系在一扇栅栏门上,扬长走了。王秀才到此一无法想,只得也学那些同伴蹲了下来。他身旁有个老囚,头发都花白了,看见王秀才蹲了下来,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嘴里便叫道:“小三儿呢?”那边一个年轻的听见叫唤,说:“在这儿呢!”老囚说:“你给我挣扎着过来。”小三儿便一步一寸的爬将过来。老囚又朝着小三儿对他努了努嘴,小三儿的头和自己的头靠一处了。小三儿满头都是虱,闻着王秀才的肉香了,刚刚头发接头发,那些虱一个一个的,从小三儿头发上爬到王秀才头发上,两人头发犹如替虱搭了一座浮桥一样,咬的王秀才又是痛又是痒。后来也麻木了,糊里糊涂的,人也蹲不住了,两脚一叉,却待要跌,被链子系住,跌不下去。王秀才的身子赛如悬了空了,就这样的耗了一夜。   明天一早,只见昨日那个禁子拿着一面牌,把王秀才拉了上去,说是听审。王秀才到得堂上,天津县审了一遍口供,王秀才缕述前情,天津县究竟还明白些,觉得弄错了,吩咐开了镣铐,改押在班房里。虽说是一堆稻草几块松板,较昨天在监里的样子,已是天悬地隔了,王秀才在班房里押了多日,幸亏一位同窗的,在北洋武备学堂里教习⑦,知道了这件事,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给天津县,说王秀才不过是一个狂生,生平并无劣迹,不可偏听一面之词,陷人入罪名等话,天津县才把他取保释放了。王秀才回到家里,恨极了,剪了辫子改了装,把家里的东西变卖了个干净,把老婆送回娘家,他便出洋留学去了。临行的时候说:“我要死也死在外国了,不情愿再住这种有天无日头的世界了。”这句虽是愤激之谈,然而也是现在的实情。   再说王秀才上了轮船,到得上海,打听到日本的船是礼拜日开,先去买了票子,在三菱公司码头上候着。等到下午船便开了。这船名唤神户丸,船上的搭客有个五六百人,倒是中国人居其大半。王秀才看看沿路的风景,倒不寂寞。有天在甲板上,衔着烟斗在那里散步。一个也是改了装的中国人,脸上很有一种严肃之气站在那里,一会望望海水,一会望望太阳,出了神了。王秀才走到他面前,皮鞋橐橐⑧方把他惊觉,回过脸来看见也是中国人新改装,便点了点头,招呼了一招呼。二人动问名姓,王秀才方晓得那人姓辛叫国明,是直隶人。二人叙起来,正是同乡,不觉更加亲热了。王秀才问他往日本去干什么?他说:“我本是直隶警察局的局长,现在要到日本去调查警务。”辛国明也回问了王秀才几句,王秀才一一告诉了他,说自己如何在家安分守己,如何被人诬告是革命党,陷在监里如何的苦楚,现在冤枉已明,因为恨极了,所以破釜沉舟,到日本去留学。辛国明叹息了一会,方说:“中国黑暗到了极点,外国监狱制度,他们是不曾梦见过的。”王秀才听见辛国明说外国监狱制度,便要请教。辛国明慢慢地说出一番话来。   ①箬(yuò)帽———箬竹叶用作的防雨帽。箬竹叶片甚大,质薄,长大45厘米以上,宽可逾10厘米,长江流域特产。   ②斫———本义为大锄。引申为砍、斩。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   ③马快———骑马的捕快,旧时官署中的公差,协管缉捕盗贼。《称谓录》卷二十六:“马快,步快,《赋役全书》各府县均有此名目。”   ④火签———旧时官府交给差役拘捕犯人的凭证。   ⑤吴道子———唐代画家。其艺术风格、对后代影响很大。苏轼曾言:“画至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⑥禁子———看守犯人的狱卒。   ⑦教习———学官名。明代选进士入翰林院学习,称庶吉士,命学士一人(后改为礼、吏两部侍郎二人)任教,称为教习。清末兴办学堂,其教师亦沿称教习。   ⑧橐橐(tuó)———象声词。宋代朱熹集传:“橐橐,杵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