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 第 6 页/共 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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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孙氏的婆婆被邹必大堵住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忽又硬挣挣的嚷道:“我不晓得你说的什么话,这是我的孙子,无缘无故来给你们穿孝,我看着怪难受的,今天是一定要同他去。”孙氏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便接腔道:“是你的孙子,俺也不要,是这边的儿子,难道也算你孙子不成?至于你说我抱过来的,可是我自己到你家去抱的,还是你抱了送过来的?”老婆子道:“什么话,真是有天没日头了,明明是我的孙子,怎说是这边的儿子,真不怕天打雷轰的东西。”邹必大道:“且慢着,既是你的孙子,为什么这些年你不说呢?”老婆子道:“我年纪大了,我忘了,今日还是这里二先生打发人对我说的,我才想起来,所以才过来认他。难道他自己家里的人,也会错么?”邹必大已是晓得了底细,便把老婆子拉在一边。同他细细的说了一会,骗一会吓一会,又暗暗的许了他多少钱,老婆子也就软了下来。邹必大告诉了孙氏,孙氏道:“这不是买他的口么?他以后再要说蛮话,我们可没得说了。”邹必大道:“这事叫他对大众诉说一遍,我再打发人去找了他的大孙子来。这个人我认得,是最直爽的,现在离这里十五里路,一个柳树店做剃头生意。平时也得我点好处,叫他来证信就是了。”孙氏想了一想也就依他。邹必大立刻差了一个人到柳树店去,并交代一定陪了同来。孙氏又去陪着老婆子吃茶吃饭说闲话。
到了上灯时候,老婆子的大孙子也来了,邹必大同了进来。这个人名叫尤诚,在门口已同邹必大问了备细,一到里面,看见了老婆子道:“老奶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老婆子不提防他大孙了来。呆了一呆,便嘻着嘴道:“我是来同你兄弟回去,你来了很好,你帮着我同你兄弟回去罢。”尤诚道:“老奶奶,你真是糊涂,我又那里有兄弟,你又听了什么人的调唆来混搅。天不早了,我同你回去罢。”便回头对着大众道:“是昨天这里的二先生,送了十两银子给我们老奶奶,叫他来认孙子,还说是事成了,再给他一口上等棺材。我本来不晓得,才刚回家不见了老奶奶,问起来,才知道是这回事。”又回头对老婆子道:“奶奶,我可是不愿意,你老奶奶自己睡了一口棺材去了,领了人家的孩子回去,也要给他吃,也要给他穿,以后都是我的事,我可承当不起。奶奶你想想罢。”老婆子不料他这句话把他的隐情和盘托出,老大吃惊,还争着骂道:“混帐小崽子,别胡嚼舌头罢。”邹必大便接着问道:“二先生的事,你如何晓得这样清楚?”尤诚道:“我是昨天才到柳树店去的。我在家的时候,二先生同了一个姓马的来说了两三回,都被我挡住了。不知道怎的,我一走就闹起来,我可是一句瞎话没有。老奶奶,你也别过于相信那边,现在是十两银子不过是一张纸片,一口棺材也不曾到手,大冷的天,你老奶奶倒这样的胡闹,要是出点岔儿,我剃头的生意也就结了。”邹必大又道:“二先生怎样说的?”尤诚道:“二先生说是要谋他大先生的家当,只多一了个小孩子,要是你肯认了回来,少不得这份家当就是他的了。”又如何出主意,如何一定不好软这一口气,说了个一字不遗。邹必大哈哈大笑,对着灵前并门里门外的人说道:“你们诸位可听见了。老奶奶,你怎么说?”老婆子又是气又是愧,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邹必大一面做好,一面做歹,才敷衍了尤诚,扶了老奶奶回去。大家无不痛骂中不提。
却说中听见事又决裂,只得仍旧来见王伯丹。王伯丹问了备细,摇摇头道:“这是你自己不会,以致坏了。可惜可惜!既然弄了这些脱节的事,无可奈何,只可做这第三条主意了。可是一句话,你要选个妥当人,别再闹坏了,那可别怪我。可惜我不是你家的人,要是你家的人,这事易如反掌。”中沉思了一回,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便起身告辞,一径跑到街尽头一个皮匠店里,问道:“金老二在家么?”只听见耳房里有人答应,中回头一看,正是金老二,连忙道:“久违,二哥一向可好?”金老二也寒暄了两句,中便拉去吃酒,就便同他斟酌王伯丹的第三个主意。金老二见钱眼开,早已一口应承,订定明晚去做。因为第二天是臧氏的断七,出进的人多,可以混得进去。两下商议一定,各自回家。到得次日,中带了家里的两个人,又去雇了七八个种田的粗人,磨拳擦掌,一径到叔纯家里来。邹必大只得出来迎接,中也不理他,一直往后就走。走到灵前,喊了孙氏出来道:“我在外边听见多少闲话,都说你在家不端,房里藏着奸夫。我虽不相信,奈是大家都这样说,我也不敢必定说有,也不敢必定说没有,我看你也要自己明明心迹。”此时孙氏早已气的两眼发直,两手冰冷,正想说话,中也不等他说,便一口气往下直说道:“所以我如今带了十几个人来,等我搜一搜,一来可以杜绝外人的闲话,二来也可以表明你的一片守贞的心。虽然是冒失,却也是为了你,你跟我进来罢。”一面说着,一面同了十二个人就进了孙氏的房,先打帐子后头搜起,搜了一回,影响全无,便骂道:“不晓得这班混帐东西,嚼的什么舌头。”便假意要同了他们出来,忽而立住道:“床底下可曾搜过?”跟人道:“不曾。”中道:“也看一看。”跟来的人便去掀床围子。中以为是一定拉了出来了,便在那里拍桌大骂道:“好淫妇,做的好事!”正想往下再骂,只见跟人道:“也没有。”中大惊,孙氏却早上来,一把揪住了中,问道:“可曾搜出来?”中道:“不曾,不曾。”孙氏道:“既是不曾,我又怎样算是淫妇,又做的什么好事,请说明白了再出去。”中看见孙氏翻了脸,倒没得法想,只得改口道:“是一个女人家对我说的。我是骂他,你不要误会了。”一面说着,便从人丛里挤了出来,也不管跟来的人,便自己一溜烟去了。孙氏便披头散发的哭骂了一回。中跟来的人也觉扫兴,便搭讪着都溜走了。
却说中出了大门,心上大为诧异,金老二已是说明白了,为何临时不来呢?这是什么缘故?便一直来找金老二。那知金老二自从早上起来,便觉得有点头晕,因为答应了中,不能回复,便硬挣着往闵家来。走到半路上,一时眼花腹痛,两腿发抖,刚刚有个古庙,便进去歇息一回。不料身上一阵一阵的冷个不了,原来是发了虐疾。心里想家去,却又两腿走不动,只得坐在神前哼个不住。就这当里,中已是带人往闵家去了。等到虐疾发过,已是半夜。一步一上的挨到闵家门口,只见门口站了许多人,都在那里辱骂中呢。金老二问了情由,知道已是不及,只得挨回家去。刚刚到家,却看见中坐在那里,一眼看见金老二进来,直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跳出来戟着手大骂道:“这个丧良心的东西,你是安着什么心,你哄我!”金老二见中骂他,不由得气往上撞,却又按捺住了,把自己如何发病,如何在庙里不能动身的话,说了一遍。中却不肯信,仍然是破口大骂。金老二也气极了,便跳了出来,对着过往的人,把前后情节,一五一十的数说一遍。中想拦他,已是拦不住了。那些过往的人都听得明白,顷刻之间,一传十十传百,闵家也就晓得了。中急了,只得老着脸,急急的奔回家里去躲着。
自从此次大闹之后,却很安静了一个多月。臧氏的出殡日期,已是看定了。中没法,只得又去找王伯丹。伯丹道:“蠢材蠢材!三条好计都被你断送了,现在也没有别法,只有告他一状看罢。”中一听,倒也不错,急忙问道:“这衙门里可有门路没有?”王伯丹道:“有有,只要你肯出大钱,管包你再不会输。”中道:“我光景是不好,要我出钱,只要拗过这口气来,把老大的家私归了我,我自然是大把钱往外送。现在叫我拿什么给人家呢?”王伯丹道:“那倒不难,你有什么契据,或是写上几张借票,都可以算得的,难道还怕你赖了不成?”中大喜道:“既是如此就容易了。”当时便商议怎样做手脚。伯丹道:“现在这位刑名师爷是余千选,同我最好,我去找他,再没不妥,不过口辣些。总而言之,你这件事要是全色全收,没有五千银子是不成的。”中道:“事成就依你五千,不成可是一文没有。”王伯丹道:“自然自然,只是不要改口。”中道:“你不相信,我写张笔据①给你,再取点东西押给你。”王伯丹道:“押给我不成,衙门里那些开销,虽不能尽是现钱,也要有一半现钱才好,人家看了雪花的银子才肯说话。要是空口白话,孙氏那边难道不会塞狗洞么?要你不论什么去处尽用借票,这官司直接不必打,是一定输的了。”中道:“如何是好?你要替我想想法子,事成了,我只当你亲哥哥看待。”伯丹道:“算了罢,叔纯不是你哥哥么,你看待得好!”中道:“别提这话,总要替我打算。”伯丹道:“你家里田地房产衣服等等,一共也值几个钱,拿出来变卖了,先去上下使用,等到将来再行置办,亦未尝不可。”中抓耳挠腮了一回,看来只好这样办,但是一时不得受主,如何是好?伯丹道:“你那五里拐的二十亩地,也能抵个八九百吊钱,你交给我,我包你八百吊就是了。”中大喜,一口气跑回家去,捡了田契,包做一包,又写了卖据,一并交给王伯丹,王伯丹就开了一笔帐,是衙门里用度,除每项付一成或二成外,共开支七百二十吊钱,下余八十吊钱交给中,说是做进城打官司的伙食罢。
过了一日,王伯丹同着中进城,找下处住下,写了呈子投了进去。果然钱可通神,衙门里公事向来是积压惯的,此次却是准了状子,签稿并送。到了晚上,票子②已是出来,派的差人无非是张千、李万,中先请他们吸烟吃酒,又重重的托了他,原差会意答应,便一直往史家村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笔据———字据。“立字为据”的意思。
②票子———这里指县衙的传票,传当事人到衙门听审。
第三十二回 有理无钱贪官枉断 山穷水尽故伙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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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邹必大自从中第三次滋闹以后,便晓得这事不妙,与孙氏商议妥当,把些现钱慢慢的运到陆士凤家去安放,又把自己同叔纯开的店铺,造了些假合同、假帐簿,并归并据,作为与闵姓不相干了。就算是剩了四百亩地没有动。忙碌了好几天,刚刚有点头绪,忽听得打门声音。邹必大睡在床上,叫人去开门,自己亦就跟了出来,一看,认得是公差,便认去客房里坐,又忙着备饭送下程。差人晓得他家有钱,并不滋扰。邹必大又每人送了十两银子,请过牌票看了,央他耽搁一天起身,差人也答应了。必大便去同孙氏说了,一面预备起来,又雇了两部车子,载着孙氏母子,又把家事托了几个靠得住的人管着,自己骑了一匹驴子跟着进城。又随身带了两包银子。到得城里,找饭店住下,差人便去投到,定于明日早堂听审。
当晚有更把天的天气,只听见门口有人问道:“史家村上来的一位姓邹的在家么?”邹必大连忙走出来,却不认得。那人进来四面一望,便坐下了。邹必大便连忙让茶,又请问名姓?那人道:“我姓彭,只叫我老彭罢了。邹先生一向是在闵府上得意①。”必大道:“我们是老伙计,我也成了家,相距不远,现在也因为他家没人,时常去走走。”老彭道:“很好,难得。到底他们二先生说的话,可有点影响么?”必大道:“这真是含血喷人,那里有点道理。”老彭道:“不瞒你说,我是衙门里师爷的伙计。现在这件事,二先生已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由得人不相信。明天孙氏母子怕要吃亏。”必大道:“天下事,抬不过个理去,难道大老爷不问情由,只听他一面之词么?”老彭道:“你老哥还是三代以上的人,不晓得这里头的奥妙。自古道:‘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这起这司,明明是个破财的事,譬如二先生拼着花上一千,你们拼着花上二千,就是你们赢了。我是个闲人,出来瞎说说,要是用到我,我也可以替你们效力。”邹必大晓得这事不对,中反正拿着不肉痛的钱,譬如没有的一样,胡钻乱塞。当时沉吟了一会,竟回答不出来。老彭道:“老哥,我还有一句话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明日一早就要过堂,一经官断,那些家私可就没有孙氏母子的了。我看起来,这件事就是多花几个,也很值得的。”邹必大那里肯听,只觉得官断是公平,万不得偏袒,况且这衙门口的人,最会哄吓诈骗。又因为闵家的产业,是他同闵老大日积月累,死力经营,不容易聚得起,看着自然是格外重些。便不把老彭的话当真,瞎周旋了一阵,只答应了三四百块钱。老彭看得话不投机,也就坐不住了。
次日清早,差人便来呼唤,说是官要坐堂。孙氏连忙收拾,带了启后到了衙门口,却还是静悄悄地,不敢走开,只是找了一块阶石上坐着。一直等到太阳直了,才看见有出出进进的人。此时孙氏母子是又饥又渴。邹必大只得买了些吃食送来,给他们充饥。又等了两三个钟头,太阳已经平西,才听见里面吆喝伺候。好容易巴得官坐了堂,先看见带了一个人进去,是在左首小屋里歇着的,背影一看,仿佛就是中。停了一刻,才听见传闵孙氏,孙氏只得同儿子上去跪下。偷眼一看,这位大老爷年纪已是不小,胡子也花白了,幸而说话清白,还可懂得。只听见劈口问道:“闵孙氏,你为何把尤家的孩子来顶闵家的祀?”孙氏爬上一步说道:“小妇人从前本是尤家的寡居媳妇,因为这边大爷在日,没有儿子,大奶奶想给他找一个人,不拘是二婚三婚,只要能生孩子。当时俺婆婆家里穷,只得央人说合。是头一年四月里进门,六月里有孕,第二年四月里生的。那年大爷死了,就是他成服穿孝,现在大奶奶的事,自然也是他成服顶祀了。所有二爷说是尤家的孩子,这话实在是毫无凭据。而且二爷转辗设法谋夺大爷的遗产,已经不是一次的事,求大老爷伸冤。”话未说完,中在一旁嚷道:“你自己心上明白就是了。总而言之,尤家的孩子怎么能来顶闵家的祀?”两边一递一句,抵抗了一会,官才把他喊住,不许吵嚷,便对着孙氏道:“这件事你也不用狡赖,据本县看来,闵叔纯一世不曾生过孩子,或是天阉也未可知,何以你进了门便会有孕,此可疑者一。年轻的时候,尚且不能生育,等到年纪大了,倒会生起儿子,已无这样情理。又且不先不后,刚刚你进门第三个月就有了身子,此可疑者二。既说你会生孩子,何以此后不多生几个,一直等到闵叔纯死也不曾再添出一个来,此可疑者三。为什么不生个女儿却生个儿子,此可疑者四。本县是明镜高悬,你不要疑心本县帮了你们的二爷。你可晓得,这异姓乱宗是件大干例禁的事,本县断断不容含糊。从前既有闵仲篪承继的话,自然是断他为嗣,你大爷留下的产业,也就应该给他。你这件事办得不好,本应重办,姑念妇孺无知,也不追究,你自己同了孩子另外过活去罢。”孙氏听了这会堂断,急得满着是汗,连忙磕头道:“大老爷说的话虽然不错,但这孩子明明是大爷的,二爷说的话更无实在凭据,如何能够服人?况且小妇人带着这个孩子,到那里去过活?”官道:“那不能过活的人多着呢,我焉能管得许多?况且既是尤家的种,你就归尤家去。尤家不收留,你也要想法子过。本县既经堂断,是不得错的,你如不服,你只管上控去罢。”说毕,已是退堂。
孙氏弄得没法,号哭而出。到了外边,邹必大是本在这里听审,已是晓得了,真觉得一腔愤懑,便是九幽十八狱无比黑暗。当时随同他们回店,商议了一会,也没法子。早已看见中摇了进来,喊了邹必大,要同去交割东西产业。邹必大一肚子的闷气,无可发泄,却又按住,慢慢地道:“这东西产业是飞不掉的,我城里还有两三天耽搁呢!”中看他神色不对,也不再说,一径下乡去。便带了人闯到闵家,堵住了前后门,把东西契纸银钱都点收了,又叫几个人把棺材扛出去,到了老坟旁边放下,盖了一条席子,就算完了。他查点了一回帐簿,不足二万块钱,心里老大疑心,暗道:“老大在日,何止这一点呢?难道他们是已经运开了?便对着这些看家的人问长问短。这些人虽然有点晓得,却很可恶中,都回说不知道。中没法,只得逐一清理,从此席丰履厚,算是长沙县的一个富翁了。
却说邹必大踌躇了一天,不得法子,只得写信约了陆士凤来,会同几个朋友,上了一张公呈。刚递进去,邹必大托他看家的人已赶上城来,如此如彼说了一遍。孙氏一无法子,只有恸哭。邹必大、陆士凤更是气得目瞪口呆。挨上三四天,县里已是挂了批,抄来一看,上边写的是:“案已讯结,毋庸多渎。”八个字。大家皱着眉头,没得话说。陆士凤道:“这事非得上控不可。”邹必大道:“现在那母子还没有安身的去处,总之,你我两家都不便住,恐有余波,怎样好呢?”两人斟酌一回,才把启后的丈人找了来,说明白,另外腾出两间房来住,用度自有先前运出来的陆续支付,只是外面不提起罢了。
过不到半月,县里原差又下来了,为的是中不满所欲,又告了一张呈子②,说闵家的产业,都被邹必大吞吃了。邹必大现在捐了一个五品顶戴,年纪也够了七十,当时听得这回事,便依老卖老的扶着拐杖,戴了顶子,邀了各店里的管事人,捧着那些造好的假帐簿、假合同,并假分收据,一直到案。这回邹必大是晓得辣手的了,便不同上次一样不肯花钱,等到各处布置好了,过了一堂,又因为中从前答应人家的钱,要打对折,人家愤怒,所以中竟是输了官司。邹必大欢欢喜喜的回到家里,等到诸事有点头绪,便同陆士凤等架着孙氏去府控。孙氏既已得所,也不想再争这口气。倒是邹、陆几个人不服,只得同了启后一径进府,花了钱,递了呈子。等到挂出批来,邹必大去看了一遍,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上面写得是:“此案已经该县堂讯断结,两造允服,何得复行砌词混渎,不准。”大家晓得照例规矩,只得又切切实实的进了一张呈子,还有陆士凤诸亲友的一张公呈③。不上几日,又批了出来。批的是:“异姓乱宗,律有明禁,肆口污蔑,法亦难宽。究竟有无枉断,启后是否闵叔纯之子,仰该县再行提集人证,秉公集讯。孙氏即率同启后投县听候质讯可也。”又批邹、陆的禀道:“闵孙氏控闵中谋夺家产一案,该生等既系证人,何以该县集讯时并不明白禀报,辄以业经断结之案,砌词妄渎,殊为不合。现在已批该县重行提讯,该生等迅即回县投候质证可也。”大家看了,面面相觑,只得又替孙氏递了一张禀求亲提的呈子,奉批:“闵孙氏一再渎控,具见刁狡,不准。并斥。”邹、陆等到此也没得法,算是死了心,无精打采的一同回到家去。
必大因为这件事是翻不过来,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就找了启后的丈人,当着陆士凤,又请了几位公证人,把前头运出来的家资,一齐交还启后。只说是从前合本为商,此时不忍他子孙没饭吃,贴补他的。大家号了字,画了押,上了帐簿。又候着先后任交卸的时候,上了一张公呈存案,免得日后饶舌。又请了一位有名的先生,教启后念书。等到启后重振家门,邹必大、陆士凤已是久归道山的了。闵中虽是得了这些家私,无如地方上都不把他当人,当面讥讽背后辱骂。中实在站不住脚,便把产业变卖了,搬到外省去住。不知道是安富尊荣子孙鼎盛,还是飞灾横祸,瓦解冰消,但从此是没有音讯了。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得意———指干事情。这里指在闵府工作。
②呈子———告状的状词,相当于现在的“控告书”。
③公呈———这里指打官司的“证词”之类。
第三十三回 闹除夕烈焰冲天 入地狱奇寒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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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浙江湖州府底下有个泗安镇①,虽比不上四大名镇,却也有一二千户人家。那泗安镇在万山之中,出产却甚富饶,就是煤、柴两项,一年也有若干银子。镇上的百姓,大半是靠着这两项营生的。那年大年三十,家家都在敬神,爆竹的声音,彻于远近。忽然半天里红光发现,就这红光里,夹着一片哭喊之声,大家才知道走了水②。打听来打听去,说是城隍庙间壁一条弄堂里有座小饭店,饭店里夫妻两口连着一个伙计,共是三个人,不知如何起的火?道言未了,那火更着得凶了,刚刚北风大作,火趁着风的势呼呼价响。大家都说了不得,了不得,只怕要烧过街来。一霎时只见许多人掮着箱子,卷着铺盖,跌跌撞撞的直冲过来。还有些人敲着锣,抬着水龙,挽着笆斗,赶过去救火。不多一会,一声吆喝,两个夜役,几队火把灯笼,后面带着十来个挠钩手。当中这位,一双鼠目,八字燕须,戴着红缨帽子,穿着马褂和开气袍子③,足下靴子,这人便是泗安镇上的巡检司大老爷。大家都说好了好了,官来了,带着挠钩手来了,这火便救得下了。巡检司大老爷到得火烧场上,轰散了闲人,远远地摆下一张皮踏子,巡检老爷坐下,吩咐救火。那些挠钩手等不到吩咐,早已赶上前去,拆椽子的拆椽子,拆墙头的拆墙头,把火路隔断了,火便渐渐的低下去。水龙止不住的浇水,浇的只是冒白烟。大家把心放下,说幸亏这么一下子,不然还了得。
巡检司大老爷看救灭了火,便吩咐差役去查谁家起的火。差役奉命去了。霎时,锁了一个人过来。一个把这人牵着,一个上前来回大老爷的话,说:“火是兴隆饭店里起的。老板叫做王长胜,夫妻两口子,火起后不知去向。这是伙计叫做朱四,请大老爷问他就是。”巡检司大老爷点点头,众人便吆喝着朱四跪下。朱四生平没有见过官面的,伏在地下筛糠般的抖。巡检司大老爷问:“你是叫朱四么?”朱四回答:“正是。”又问:“火可是你店里起的?是怎样起的火,快快的讲来。”朱四哆嗦了半日,才说道:“小人不知道,小人不知道。”巡检司大老爷便骂:“混帐!火在你店里起,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明明是狡赖,掌嘴!”才说得一句,早有一个差役拿出皮掌子,一手掀住了朱四的头,一二三四五的打了五个嘴巴,早打得朱四杀猪价般的喊。差役们又催他快说,朱四道:“小人实实不知道。”巡检司大老爷喝道:“再打!”众人又吆喝了一声,朱四听见又要打了,忙喊:“小人说就是。小人说就是。因为今天晚上,东家过年,过完了年,把猪头三牲煮好了,吃年夜饭。小人多喝了几杯酒,回到后披里睡下。睡下了发了酒寒,身上不住的打战,又爬起来走到窖下,搬了一捆稻柴,引着了火,烤了一烤。谁知道身上暖了,酒上来了,糊里糊涂一躺就睡着了,这披里就起了火。等到小人被烟薰到鼻孔里薰醒了,睁眼一看,火已上了椽子了。小的急得六神无主,夹着衣服就跑了出来了。这是实话,总要求大老爷开恩。”巡检司大老爷听了,哼的冷笑了一笑,吩咐带回去。这边差役过来把朱四牵猢狲一样牵了就走。火场上火已熄了,看的人纷纷散去。
巡检司大老爷打道回衙,朱四被差人牵了跟在后面,一路上脚不点地的走。朱四此时就和上断头台一样,早已面无人色。那天晚上,北风又大,等到到巡检司衙门里,差不多都要冻僵了。及至进了衙门之后,朱四睁睛一望,上上下下,灯烛辉煌,巡检司大老爷坐在堂上,吩咐把火头朱四暂时看管起来。可怜朱四,吃了吓,受了痛,于今还要把他关在栅栏里,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两个差人,一个叫张升的,把栅栏上的锁锁好了,嘴里咕咕哝哝的骂道:“好好的放着年不过,是要犯贼上这里来,连累咱忙了半夜,这是那里的晦气。”骂毕自去。朱四蹲在栅栏里,听听外面喧哗不绝,里面连油灯都没一盏,摸摸地下冰凉挺硬的,坐又坐不下睡又睡不下,只好悬空吊在那里。正在那里愁叹,忽然眼前一亮,一个差役叫王贵的,照了一盏灯笼,隔着栅栏问道:“朱四,你这死囚犯,你家里有什么人没有?”朱四有声无气的回答道:“我就是一个身体,我的爷娘在绍兴呢?”王贵道:“你难道朋友都没有么?”快快说给我听,我去央告他们,叫他们斗几个钱,和你打点打点,把你保出去。”朱四道:“我虽有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穷的。况且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他们还帐都来不及,还来顾我吗?大爷,你可怜见的行个好罢,替老爷说说放我出去。”王贵冷笑道:“好轻松的话,放你出去?你知道你身上犯着什么罪名,就是要保出去,也得大大的费个几十块钱呢!”朱四大惊失色道:“我一年工钱不过八吊,我那里来几十块钱呢?”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王贵道:“很好很好,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说着,便出去了。
不多一会,天亮了。衙门里放爆竹,开财门,大老爷起来拜喜神,方出行,又有许多乡下绅衿前来拜年,把个巡检司大爷忙了大半天,三十晚上为着守岁没有合过眼,早早的就睡了。朱四在栅栏里耗了一天一夜,饿得肚子里怪叫。到了初二,张升和王贵来了,开了锁,问他打定主意没有?朱四更是有声没气,连话都说不出了。张升、王贵大怒道:“你还装腔么?好好好!”一面说,张升就跑了出去了。朱四一会觉得脚底同刀子剜的一样痛,正在昏昏沉沉的时候,这一下子倒醒了。原来张升跑出去,捡顶厚的冰像方砖一样的,捡了两块,把朱四的草鞋去掉了,拎了他的辫子,把他站在冰上。这一下子真难熬,古人说的“奇寒彻骨”就是这般光景。看官,你们试想一想,朱四受了一天一夜的饿,还禁得住这一下子么?早已是两眼一翻,死过去了。王贵慌了手脚,连忙把朱四扶着放倒在地下。张升埋怨他道:“你把他弄死了,你担当得起么?”王贵一声不响,又跑了出去,拿进一碗姜汤来,撬开了朱四的牙齿,灌了半日,才把朱四灌醒过来。王贵这才放下了心。张升又做神做鬼的吆喝了朱四几句,仍旧把栅栏门锁好,走出去了。却上去回巡检司大老爷说:“带回的火头朱四,连一个亲属都没有,休说别的了,请大老爷打他几十板子,放他去罢。”巡检道:“胡说!大年初二,怎样动刑?既如此,你们出去招呼朱四乡邻人等,具个公禀,把他保出去罢。”他俩又回道:“火头朱四把东家的房屋烧了,连累乡邻吃了惊吓,于今恨他不过,还肯具公禀保他出去么?”巡检想了一想,便道:“叫他随便找个保人罢。”他俩得得了这句话,照头去办。好容易找来找去,一个和朱四同过事的,现在在广大煤铺里当伙计,平日和朱四还说得来,便由他具了一保张保状,把朱四保出去。可怜朱四已是七死八活的了,放出来之后,找着东家,东家歇了他的生意,朱四无路可走,就投河死了。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低又遇打头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泗安镇———址在今浙江省长兴县西南四安溪北岸,当皖、浙交通要冲。
②走了水———避讳语。指失火。
③开气袍子———是旧时当官的穿的正面开襟的官服。
第三十四回 少年赌钱深入圈套 无赖服毒大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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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有家富户姓袁,上代也做过什么官,到得子孙手里,专以盘放①为事,因此他家的钱一日多一日,一年多一年。老弟兄俩,哥子叫做袁龙宾,兄弟叫做袁凤宾。袁龙宾没有儿子,单生一个女孩子,嫁给清波门外一家土财主。这土财主姓王叫王芥孙。袁凤宾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做袁绍芬,小的叫做袁绍芳。袁绍芬有十八九岁了尚未娶妻子。袁绍芳不过十一二岁罢了。袁家男丁四口,余外的就是什么管帐的、收租的,合着家人小子,有个十来口。袁家住的地段,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富户。袁龙宾、袁凤宾哥儿俩,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谨小慎微的连一步路都不敢走错一句话也不敢说错,也就可以算得安分的好人。单是袁绍芬这个孽障②,靠着荫下之福,饭来张口茶来伸手,而且不晓得好歹不识得高低。袁凤宾想要教管他,无奈妻子护着。袁凤宾又是个懦弱不过的,只好听其自然。
那年正月,袁绍芬带着钱去逛城隍山一带,十分热闹,袁绍芬两只眼睛不够使,只听见那边照墙底下,有铮铮铮的骰子声音,袁绍芬家里是从祖上到如今,无论何时不准赌具入门的,这番袁绍芬看见人家在那里抓骰子,喜得心痒难挠,挤上去看了一看,原来是个摆赌摊的,俗名叫做露天赌。那摆赌摊的叫做沈七,是最坏不过的,看见袁绍芬衣服齐整,料想身上总带有银钱,又见他呆登登的看,必酷喜此道,嘴里便说:“下注码啊,下注码啊,不论多少,都可以赌得的。”袁绍芬耐不住了,伸手到腰里去摸出一块钱来,说押他一个九十三。沈七偏偏掷了一个十一点,照例彼此不输,把钱拿回,连骰子也可不掷了,袁绍芬正在兴头上,那里肯住,便叫道:“我来赶你这个十一点。”伸手抓起骰子,哗啷一响,掷出一个五元宝来。袁绍芬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便在身上摸出两块钱来打上。两块又输了,再加上三块,三块又输了,不到两分钟时候,把带来八九块洋钱输得精光。袁绍芬发了急,便对沈七说:“你可相信我,可肯借给我?”沈七看定了他的路数,知道他是个雏儿,便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袁绍芬一一对他说了。沈七一听是袁富户的儿子,登时满面堆下笑来,说:“可以可以,请赌就是。”一面说,一面拿过十块钱过来,递在袁绍芬手中。袁绍芬赢一下,输两下,不多时刻又输光了。大凡一个人是越输越急,越急越输,何况袁绍芬这点点的小孩子?加以沈七存心想诳他一大票,尽管把钱借给他,后来借的多了,在赌台底下取出笔砚,把帐簿撕了十几页,每一页或是注上五块,或是注上十块,叫袁绍芬都号了押,就拿这撕下来的帐簿赌,不拿现洋钱赌了。直到日落西山时分,袁绍芬输得和斗败的公鸡一样。沈七数了数,统共是二百七十三块钱。沈七问袁绍芬赌不赌了?袁绍芬有气无力的回道:“不赌了。”沈七道:“既然不赌,我就要算帐了。统共是二百七十三块钱,怎么样,跟到府上去拿罢。”袁绍芬一想不好,倘然跟回去,一则惊动了父母,难免教训一顿。二则家里虽说有钱,看见年底一捧的银子都放三分利,放给那些过不了年的人去了。虽说二百多块还凑得出,然而为数忒大,在大正月也就为难。左想不是,右想不是,只得硬着头皮道:“明天来拿罢。”沈七道:“也好,也好。”袁绍芬说完这句话,一步一撞的去了。
沈七收拾过赌具,回到家里。他家里还有一个母亲,一个老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沈七子午卯酉告诉了一遍,合家大小指着这个吃的,自是欢喜。等到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烧饭,吃饱了,一直奔到袁绍芬昨日所说的地方来。看看太早,就在袁家对门一座小茶馆里候着,两眼不住的盯着看,恐防袁绍芬出去,跑了空。直候到太阳老高,沈七慢慢的走到袁家门上。袁家门上当是拜年的,回头一看,沈七穿着短打,神气不像,问他来意。沈七吞吞吐吐的说:“要找你们少爷问他讨一笔钱。”门上说:“我们少爷从不到外面去赊帐的,你们是什么店,我们少爷拿的什么货色,该给多少钱?你说明白了,我去问问少爷看。是有就给你,要是没有,那就别怪我大正月里骂你。”沈七听见袁家的门上把话说的硬朗,便也换了面目,放出他平日那副无赖的行径出来,把帽子望脑袋上一推,大声道:“我也没开店,他也没拿我的货色。我问他讨的是笔赌钱。”袁家门上早啐了沈七一口,骂道:“好杂种,你原来是讨这种钱来的,我们少爷那会输钱给你,你分明讹人罢了。”沈七也嚷道:“说的好干净话儿,既有凭据在此,你们要是赖掉了半个,我这杭州城里,简直不要登了。”说罢,便将带来一叠借纸,一张一张翻给袁家门上看,说:“这不是他亲笔画的押么?”袁家门上如何肯信,一伸手给了沈七一个嘴巴。沈七也上去,把袁家门上揪住。里面听见沸反盈天的声响,许多家人小子都赶将出来,看见一个穿短打的揪住门上,齐齐发了一声喊,说:“那还了得!”便七手八脚将沈七掀在地下,饱打一顿。直打得沈七叫爷叫娘方才放他起来,推搡出了大门,将门关上。沈七钱没有讨到半个,白白地饱一顿老拳。出得袁家门,心里越想越气,走到一座小烟铺里,掏出一百钱,挑了些鸦片烟,藏在怀里。回家悄悄的把鸦片烟倒在碗里,和了点烧酒,一口气喝下去,便倒在床上睡了。他妻子问他说话,他总是不答应,又闻见酒气和鸦片烟气,嘴里说:“你别是服了毒罢!要死死到他家去,也好捞口棺材。死在家里是芦席都没有一张的。”沈七一蹶身爬起往外飞跑,他母亲哭着去赶,已经是来不及的了。
再说袁家门上自从打了沈七之后,怕他再约了人来寻衅,把门关得紧紧的。好在大正月里,老主人拜年去了,小主人又不知那里去了,倘然闹点事,自己担当不起,所以只好给他一个闭门不纳。谁想到得下午左近,门外一片喧哗,有人把门擂鼓似的差不多要破了。门上大着胆子,开出门来一看,阶沿上躺着一个人,已是死了,就是方才要赌帐吃打的那个沈七。门上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打发人去唤地方。地方来了,说这事外头张扬开了,总得报县。少时,死亲也来了,一个白发的老婆婆,一个黄瘦的女人,两个拖一片挂一片的小孩子,哭哭啼啼的坐在袁家门口。还有许多看的人,夹着一般无赖之徒,大家喊道:“袁家仗着有钱有势威逼人命,你们不打进去,等待何时?”这个当口,袁龙宾、袁凤宾业已回来了,听见了这桩事,急的搓手顿脚。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盘放———放债。
②孽障———对没出息的人或爱招灾惹祸的人的鄙称。
第三十五回 大令养痈幕友缄口 匪徒雪恨乡董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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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山东泰安府的首县即泰安县,是山东省第一个好缺①,又同几省的通衢。地肥美民殷富,就是城里城外的名胜亦就不少。至于民情却是善恶不一,又是山东的大地方,各路的客籍亦甚多,所以九流三教上中下三等人无一不有。这个缺既算山东省有一无二的缺,凡在山东做官的,不论实缺候补,都是睁着眼在那里望。不过想得这个缺的,非得京里有大大的奥援②,是万万不能如愿,否则仰仗着孔方兄③之力,也没有什么做不到。可是一样,这个缺的实缺官却难得到任。因为上头要剩出这个空来调剂属员,不能叫他久于其任,不论如何,一年就得更换。硬脚力的,也有连署一年的,可再没有再长的了。这个缺既是千人共指万目共睹的,凡花得起大钱,搬得起大帽,无不以此为目的。
且说现在这位大老爷姓黄名恩厚,本是日照县④知县,官声甚是不堪,抚藩都想年终填他大计⑤。他晓得了,他却京里并没有奥援,他听见信息,不晓得怎样,鬼鬼祟祟的转了几个弯子,抚台、藩台不但不说他不好,并且还保举他循良⑥。刚刚泰安县病故,就把他调补了这个缺。同寅看了,甚是诧异,却没有寻到他实在凭据,亦只沸沸扬扬,敢怒而不敢言罢了。等到部复回来,却就立刻饬赴新任。这位黄大老爷是感恩戴德,莫可言状,对着人还自己夸赞他吏治好,上头所以逾格⑦看待他,但自问年纪大了,无心恋栈⑧,不过宪恩高厚,未便辜负上游⑨这番栽培。这些话也是做官的老套头,任你说得怎样,人家也不过付之一笑罢咧。
如今单说黄大老爷到任后,果然是令出维行。离城四十里地,有一个鸣凤乡,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却不在大路上。镇上有二位乡董,一位姓钮叫必达。一位姓范叫亦庄。年纪都有四十多岁,家里也很可过得。山东这边人,是有钱的最怕生事,大家都是奉公守法,再不敢胡作非为。因只时候不好,正是裁撤绿营改练新式洋操的时候。被裁的那班人,穷无所归,就做些烧香拜盟的事来。久之愈聚愈多,渐渐的气势不小。这镇上有一个关帝庙香火最盛,空闲的屋也不少。这班会匪就借此为聚会之所。钮必达、范亦庄是个乡董⑩,凡事瞒不过他,只因怕他们势大,奈何他们不得,却时常捏着两把汗。有一天,会里人来照呼他二人,约定下月初一小聚会一次,十五大聚会一次,便竖旗举事。钮、范二人一听这话,直吓得冷汗直淋,当时只得唯唯答应,等到那些人转背之后,两个人商议了一夜,便赶紧趁天明,一径奔到城里去报案。
这天却是二十五日,二人到得城里,急急的吃了点饭,便一直到衙门口来。找到了听差的,便叫他进去回说是有机密事面禀。这黄大老爷正得了抚台的行知,是说得了明保,在那里吃酒称贺,一听这话,虽不晓得什么事,却是大不耐烦,就吩咐传话出去,叫他们补呈子堂见。钮、范二人只得找了僻静地方,写了一个白禀。写好了,挨到门口递了进去,却正碰着黄大老爷酒醉睡着。等到酒醒,已是上灯,看了这张呈子,不禁大怒骂道:“这班混帐东西,又来生风作浪了。”一面抽烟,一面招呼传伺候坐堂。等到黄大老爷烟瘾过足,已是十二点钟了。黄大老爷坐了堂,钮、范二人戴了大帽子上来。黄大老爷撇着京腔问道:“你们既是董事,就应该懂事,不在家安分守怀享这太平的福,却要造言生事,到城里来胡闹。难道本县也是你们戏弄的么?”钮、范二人连忙回道:“实是一件大事,不但职员的身家性命都有关系,就是皇上家的大局,也有不便,所以赶紧到城里来上禀。”黄大老爷呵呵大笑道:“莫说现在天下太平,是万万不会有这样事,就是本县到任以后,政简刑清,万民向化,亦断断不会有这样事。你姑且把如何情形细细的说与本县听听,再定夺便了。”范亦庄道:“职员镇上有个关帝庙,里面大殿阔大,还有厢房,后边也有几间极大的院落,这班人时常聚会。职员查考起来,才晓得都是一班歹人,近来人越发多了,所商议的事亦越发没得王法。职员虽是乡董却是居乡,不敢去得罪他们。碰着机会常常的劝他们。无奈是劝不醒。昨天又有一个姓王的来照呼职员,说不日就要动手,旗帜等件均已预备好了,还有些土枪刀锚。他们说的,只要大众齐心,便也不怕什么。约明了下月初一聚会一次,十五再聚会一次,就便起事。职员恐被波累,所以飞奔进城上报,务请老父台赶紧会营派人,于初一日前往掩捕,决不致于漏网。”黄大老爷笑道:“胡说!你们倒是什么意思,还是做梦,还是发昏,还是挟嫌?这实在可恶得很,本县暂且不办你,然也不能放你出来,把你们押到捕厅里去,等到本县派人去查,是实免罪,是虚重办。”钮、范二人急急叩头道:“老父台是这样罢,只管派人去捉人,要是假的,愿甘重办。但是事不宜迟,万一他们到初一聚会,不见职员,打听得职员进城,那是职员二人家里大小人口,便一个不得活命。”黄大老爷道:“鬼话,鬼话!让你说得活灵活现,本县总不相信他们敢造反?既是你们如此说,我就派四个差役先去打听,顺便弹压。”钮必达道:“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四个差人恐怕无济于事,非得大队不能镇压得住。打草惊蛇,恐怕无益。”黄大老爷道:“放屁!难道本县做了一世的官,连事情的轻重看不出来,反不如你们不成?我也不晓得你们究竟安着什么心事来胡搅。”钮、范二人见此情形,只急得哭道:“既是老父台不相信,职员便回家去料理料理,把家口移到城里来。”黄大老爷道:“那不能。要是查虚了,你们一跑,我还没处捉你们呢!”钮、范二人异口同声道:“老父台既说是虚,职员情愿甘罪。不过职员家小都在镇上,老大不便,况且职员也跑不到那里去,又何必一定押在这里呢?”黄大老爷道:“好便宜,我晓得你们诬陷良民,是你们当乡董的惯技,我正想惩一儆百,难科你们自投网罗,本县也不怪你们,要是毫无凭据,哼哼!你们是有来的路,没去的路。”钮、范二人口头求了一会,黄大老爷只是不理,当时就吩咐值日的,送他们到捕厅里去。又当堂标了一张签,派了四个差役,径到鸣凤村去查覆,随即退堂。钮必达、范亦庄二个人跟了值差,一路自怨自艾,又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同到了捕厅里,少不得又要花上几个钱。钮、范二人又央求值日差,转托下乡的差人,早点下去,带个口信,如果家眷来得及搬家,早点移到城里来。如今且按下慢表。
且说黄大老爷退了堂,接着老夫子过来谈这回事,黄大老爷只不相信。老夫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为是。”黄大老爷道:“像这样遇事张皇,上头晓得了,还只当我黄老大没一点才干呢。”老夫子道:“虽是如此,这养痈成患⑾的罪名也不小,恐怕也担不起。”黄大老爷道:“老夫子放心,有事自有教弟去担。”老夫子看见话不投机,就站起来走了。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已是初一,差人也不会回来。到得午饭过后,黄大老爷已经吩咐书办叙稿,详革这二位乡董的职衔,一面叫人传谕捕厅⑿格外当心,不要被他走了,要等批示回来,把他两个人钉镣收禁,从严究办。可以叫上司晓得他的才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耐。那晓得刚刚晚饭吃过,鸣凤乡的地保已赶到了,稿案门上问了个清楚,赶紧进来回老爷,黄大老爷才晓得,这天关帝庙果然来了三百多人,因为找不到钮、范地二人,打听起来,知道他进了城报案。那班人恨极了,就大家议论一个办法。刚刚这四个送死的差人过去训斥,不料只说了两句,已是说翻。当时上来七八个人,两个伏伺一个,用小攘子搠了一个透明。大家又吃了一回酒,便一唱百和哄起来,拥到钮、范两家,见一个杀一个,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共二十九口,一个也不会留下。所有的物件一齐抢光。临行还放了一把火,烧成一个平地,遂即呼哨而散,又找别处去聚会去了。黄大老爷一听这话,大吃一惊道:“这还了得,难道这些人真不要脑袋么?但这件事闹得太大,又是二十九条人命,如何隐瞒得住。”踌躇不得主意,又因为前番把老夫子讥诮了几句,又不便去下气求老夫子,然事到如今一无法想,只有老着脸过来找老夫子,求他出主意。老夫子也是抓耳挠腮做声不得。黄大老爷只得吩咐先把钮、范二人放了,也没对他说什么,二人也不知就里。自打那天上来,被押在捕厅里,受了一肚子闷气,又被捕厅讹诈了几十吊钱,互相埋怨了一阵。仍复急急赶回家来。非但是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并且是成了一片瓦砾场了。二人大惊,连忙找人去问,才知道一往的情由。范亦庄、钮必达哭了一个死去活来,范亦庄只得寻死,钮必达也是如醉如痴的一般。第二天便狠巴巴的进城来,同黄大老爷拚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好缺———缺,旧指待补的官位。好缺,指好发财的官职。
②奥援———得力的靠山。旧指暗中支持、帮助的力量,多用于官场。
③孔方兄———钱的别称。旧时铜钱中有方孔,因而得名。往往含有取笑、鄙视的意思。
④日照县———山东东南部,东临黄海,南邻江苏。
⑤填他大计———指年终帮他谋到肥缺。
⑥循良———旧称官吏中守法而有治绩者。柳宗元《柳州谢上表》:“常以万帮共理,必借于循良。”
⑦逾格———即破格,格外的意思。
⑧恋栈———比喻贪恋禄位。《晋书?宣帝纪》:“驽马恋栈豆。”
⑨上游———此处比喻上司。
⑩乡董———即乡督。
⑾养痈成患———姑息而带来灾祸。痈,一种毒疮。
⑿捕厅———清代州县官暑中的佐杂官,例如典史,因有缉捕之责,一般称为捕厅。
第三十六回 排单五百里蓦地通风 私橐九千金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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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范亦庄、钮必达二人正在哭得发昏,大家问起缘由,无不把黄大老爷唾骂,又轮流着劝他二人一番。更有同他二人平日相好的,留他家里住了一夜。二人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次日清晨,二人咬牙切齿的大骂:“昏官!我上去的时候,还是花团锦簇的人家,如今剩了一个孤家寡人。”但是不论怎样咒骂,也当不了事。还是钮必达有主意,发了一会恨,倒想出这上控的一条路来,告诉了范亦庄,范亦庄也自然照办,只得向大众借贷些盘费。大家本来可怜他,又因为是平日人缘好,倒有许多人解囊相助,凑了几十两银子。两人向大众道谢过,又自己发狠道:“我们已是如此了,只办个到死方休罢。”说罢,就辞别了众人一直进省。到得省里,写好状子,刚刚过着臬台上院,便拦舆①喊了冤。臬台接了呈子,老大吃惊,暗道:黄令是抚台的红人,虽然状子上是如此说法,其中情形也还要访查。但是必要先在抚台那里回一句,看抚台的意思如何方有把握。当时就吩咐钮、范二人回下处候批。臬台到了院上,先回了别样公事,方才提起这事。抚台心上很为踌躇,既不便因黄大老爷难为了百姓,亦断不能因为百姓难为了黄大老爷,倒弄得摇头不语。又以这事关系重大,断然钮、范两个没有这样大胆,敢来诬告,又晓得不会就这样消弭。臬台看见抚台只是沉吟,便道:“这事本司想委个人去访查一下,再行批示办理。”抚台道:“不必,我自招呼人去,唤他上来便了。”当时臬台无话。送客后,抚台便发一个五百里排单给黄大老爷,叫他连夜来省。
黄大老爷正在那里不得主意,报又不好,不报又不好,就这个当里,忽然接了省里公事,老大吃惊。又因为钮、范上控的话是本有风闻,晓得必是这事发作,那副手忙脚乱的情形,却也可笑得很。赶紧请了老夫子商议办法。老夫子只是摇头,黄大老爷也急了,急到后来,倒急出一个主意来,把桌子一拍道:“什么大不得了,不过二十九条人命罢咧,我拚着一年泰安县交结他,没有不了的事,难道还不够么?”打定了主意,就照呼传了夫役,径骑简从,连夜往小城进发。不到两天已到了省城。虽然有些知交的地方可以住,却不去惊动他,拣了一个小小客店住了下来。又招呼店家外边不许说起。到得晚饭过后,便到巡捕房里说要禀见的话。巡捕平日是得过好处,又晓得是抚台的红人,自然是替他通报。却果然抚台立刻请见,就是在签押房里见的。当时请安归座,抚台便吩咐屏去从人,面对面的说话。巡捕在玻璃窗外远远的望过去,只见先前是抚台皱着眉头说的话,却听不见。只见黄大老爷是左请一个安,右请一个安,抚台也不曾还礼。又见黄大老爷走到抚台耳边,想是说什么话。一会又见抚台笑逐颜开,黄大老爷也就归座,随后说话的声音也就高了。巡捕并跟班晓得是要送客,便都伺候站好。又听见抚台吩咐道:“那么,你赶紧去这样办罢。”黄大老爷答应了,站起来就便禀辞。出来之后,又禀见藩台,没甚话说。臬台问起情由,黄大老爷把抚台吩咐的话,密禀了一回。臬台点头无语。黄大老爷辞了出来,又打发人招呼了号房,叫他不要上辕门②抄,遂即连夜起身回县。人不知鬼不晓,同寅里都没一个晓得。
却说钮、范二人坐在店里候批,过了三四天,批也不曾出来,二人甚是发急。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个人问道:“有一位姓钮的,一位姓范的,打泰安县上来的,住在那里?”钮必达便站起来问道:“在下便姓钮。”指着范亦庄道:“这位是姓范。”那人连忙作揖道:“久仰久仰!二位可就住在这间房里?”钮必达道:“正是。”那人就走了进来,先作了一个揖。钮、范二人抢着问他姓名?那人道:“我姓郑,号有资,是打泰安来的。”钮、范二人看他衣裳,虽是阔绰,却像个当长随的人,只他说是叫做郑有资,也不晓得他是真是假。只见郑有资先说了些客气话,方才说到他们来上控的事,又道:“这件事本是黄大老爷太冒失,但是我替二位想想,就算是把他撤任,于你们虽出一口气,却也无益。至于说是别的事,就怕做不到了。你们晓得,他是抚台顶红的人,人家说他这个缺的进款,是同抚台一家一半,这话虽不知真假,大约也有点因头③。只是事不干己,我们却也捉不到他的过付,也就只好当作耳边风了。倘若是一面缉凶,一面撤任,闹上一个风流罪过,又调到别处的缺,我看二位又将如何呢?不过抵桩着去京控罢了。这里到京上千的路,加上日用浇裹讼费,不是我小看二位,只怕也就出不起来。就算是出得起,万一发了回来,这不是徒劳无功么?”钮必达一听他话,心上明白,晓得他是来替黄大老爷来说法的,便抢着说道:“照你的话,我们就罢了不成?”郑有资道:“不是这样说,最好是等他替二位重新成起家来,你们二位重整家完,安居乐业,何等不美,不胜于负这样穷气吗?”范亦庄道:“家资可以赔,人呢?”郑有资道:“你们有了钱,重新整起家来,生儿育女,坐拥厚资。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那些穷亲戚本家,借此删除净尽,未尝不好。一来可以省了些吃喝,二来他们也本来没福。”范亦庄道:“虽然如此,但不知怎样贴补我们?”郑有资道:“我听见他说过,每人送你们二千两银子。”钮必达摇头道:“不成不成,我们两家是二十九条人命,就值这几个钱么?”郑有资道:“我是瞎说,也不晓得他那边是怎样?如果二位以为可行,就请斟酌出一个数目来,我替二位去办办。我总归是一团好意,决无一点私心。我是看你们二位遭了横祸,不忍再叫你们二位去乱闯。”范亦庄沉吟了一会道:“据我看来,另外成家立业,非二万两银子不可。”郑有资道:“这就太远了,不必再谈。”说罢,站起来道:“改日再见。”便走到门口。忽地又站住,回过头来道:“你们二位再划算划算,不是我小看你们二位,你们二位家里东西,至多值上四五百吊钱。且乡下的房子地基还有,可以重造,不过死了几个人罢咧。但是这个事,你们二位也要明白头绪,并不是老爷没有出差连老爷的差也杀了,你们二位又是乡董,这件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上头翻了脸,办你们一个养痈成患的罪名,似乎也不算冤枉呢!老爷至多是个失察,撤了任,再重留缉,还会有别的余波么?况且做泰安县的,你们也该有点耳风,不是上边有点脚力亦做不到。他有万把银子去上下打点,怕有什么处分,还要连升三级呢!到那时候,一定勒令你乡董交人。交不出来,押在班房,五日一比④,十日一比,那才是想落局也不能哩。所以这会的事,据我看来,二千是少点,再加添点,也就可以了事罢。一定像是拾到了有理的票子,一定要这样,这不是鸡子和石头碰么?自古道:‘拉弓不可拉满,赶人不可赶上。’你们二位仔细想想看。”一面说,一面早已坐了下来。就这一席话,早说得范亦庄、钮必达两个人哑口无言。郑有资见他们活动,又是连吓带骗闹了半天,才算是讲定八千两银子。这里的息呈⑤,等到钱划了过来就递。两面言明,这一件泼天大事,算是消弭无形了。
但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黄大老爷进省,也不晓得怎样含糊回报的,要是有一说一,就算是上头回护他,难道亦没有一点过意不去的心肠么?在黄大老爷这样一做,算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上司也敷衍了,同寅也瞒过了,只要多做一年泰安县,这算不了什么事。难道这八千两银子,不会加倍回来么?那知道不到几天,上海有一家日报馆,早已登了出来。黄大老爷看见,大吃一惊,便派人出去打听,泰安城里那一个是这家报馆的访事人。查了三天,并没有查到,才晓得访事的人,并不住在泰安。黄大老爷左思右想,这事实在不好,现在的报纸是风行天下,要是到了京城里,被都老爷看见,参上一本,那乱子就大了。虽说不很要紧,但是又要难为大钱了,这又何苦呢?现在没有别法,只有花上几个钱,叫这个访事的自己去更正,但是报馆里说明是不受钱的,要是就这样送去,更要坐实了。只得唤了一个亲信家丁,带了几百两银子,赶到省城里,找到这位报馆的访事人,疏通明白,就请他去登报更正,果然不多几时,已是更正出来,黄大老爷这才放心。按下慢表。
且说当日范、钮二人得了八千银子,回到家里,把地基也折价卖了,此外无可收拾,便一直搬到济南府去住,以避后祸。这事黄大老爷只为当时要博这个镇定的名声,弄出这样一件大事,总算是自己有主意,拚出一年泰安县的官囊,才得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虽然侥幸的心也是有的,然亦足见他的才具,自是不凡。要换了第二个人,这件事也就很够受的呢。范亦庄、钮必达起先原也不要他钱,但一则无路上控,二则更怕黄大老爷翻脸问他要人,三还怕路上有点差错。虽然说黄大老爷不至于派人行刺,然看黄大老爷的行为,似乎也不见得不会做出来,所以收到了钱,也就不敢再住泰安县了。至此后怎样情形,及黄大老爷是否指日高升,做书的也不缕述。不过是这二十九条人命,白白的断送在黄大老爷手里,总要算是屈死冤魂,若要伸冤,无非要到真正地狱去打官司的了。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舆(yú)———本谓车厢,因即指车。
②辕门———旧指官署的外门。
③因头———即原因、缘故。
④比———旧时官府缉拿人犯或征收租赋、额派人役等,定期催逼,称作“比”。
⑤息呈———平息事端的公文。息,平息。呈,向上呈报的公文。
第三十七回 办招摇借端明宿案 惩顶撞判定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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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省的太平府属下,有一个芜湖县,濒江通河,本是一个极大的市场。城外有一条十里长街,生意十分兴旺,自从通商之后,更为繁盛。招商太古怡和都有趸船①在江口,为的是上下货物起见。沿江上开客栈的,因为上下水的搭客日多,所以客栈亦就一天多似一天。
如今单说一个开客栈的,姓于叫做四海,这个人本是无为州的人。先前在芜湖江口做点零碎生意,为人本不十分可靠,积下了几个钱,便吃喝嫖赌随手散尽。倒有一样沾光,相貌生得颇为干净,居然是唇红齿白,因此与长街上一个女人轧了姘头。从轧姘头的那天起,就算有了家眷。于四海自从有过家眷之后,却渐渐的收敛起来,挣了钱便交给女人,也不出去瞎闯。如是者又混了两个年头,女人见他甚是顾家,也就把自己的积蓄凑了出来,叫四海去做点生意。四海想来想去,只有这开下处②是最好的事,就同女人说明,定了主意。开张之后,生意也还不坏,一年结帐,很余了几个钱。四海便同女人商议,要开一爿大客栈。女人也欣然答应。就在江口赁了房子,择日开张,牌号叫做公益。又请了许多伙计,专在轮船上接客,生意却非常之好。因为四海同人客气得很,菜饭也好,所以大家也欢喜他。从此以后,于四海便安然做老板,女人也安然做老板奶奶了。
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位住栈的客人,说是姓赵行四,是打庐州府城内万利钱庄过来收帐的。随带一个铺盖,一个竹箱,又一个网篮。于四海赶紧招呼,开了一个房间,打洗脸水,泡茶,闹热了一会。赵老四叫茶房把行李搬进屋去,自己略坐了一坐,便道:“我有事去去再来。”茶房忙就过来,把房门锁好,把钥匙交给赵老四,带在身上出门去了。一直到了傍晚,赵老四才回了栈,开了房门,茶房又去应酬了几句话,泡上一壶开茶,又忙着去开晚饭。忽然赵老四在房里怪叫起来。此时于四海正在门口,听见赵老四怪叫,就连忙踱了进来,问是什么事?赵老四早把竹丝箱里几件旧衣裳发了一床,在那里跳骂,看见于四海进来,便指着骂道:“我把你这开贼店的,这还了得!”于四海一听不懂,连忙耐着气道:“什么事?请说了再骂。”赵老四道:“我是万利钱庄的伙计,到宣城南陵等处去收帐,一共收了五百块本洋,还有两个折据,统统放在箱子里头。我不过出去了半天工夫,就不见了,这不是你们偷了去么?好好的还我便罢,若是抵赖,咱们到保甲局里去。”于四海道:“青天白日,你房间又在路口,是个人出人进的地方,那里有人到你房里去偷东西?又有那个晓得你箱子里有五百块钱呢?况且钥匙是你亲身带着。要么是你挑进来的时候,路上被人掏摸了去罢。”赵老四道:“放屁!如今我也不同你争论,总之,我五百块钱是在你店里失落的,你得赔我,不赔不成。”于四海道:“我栈里镇年来的客人,上千上万,别人不少,单只你少,况且你说五百块钱,你交给那个的,那个看见的?你不看看告白,银钱贵重交明帐房,不交遗失,与栈无涉的话么?”赵老四道:“我不晓得,你赔不赔?”于四海道:“理上该赔就赔,不该赔就不赔。”赵老四大怒道:“什么叫不该赔?”于四海道:“像你这空口说白话就不该赔。”赵老四赶上来一把抓住辫子道:“我们到县里去。”于四海道:“这明明是讹诈,去就去。”本店的伙计及看的人都看不过,只得上来相劝,却是劝不下来。两人一径扭着,跑到县里喊冤。
县大老爷是云南人氏,姓章,当日听见衙门外有人喊冤,正要查问,稿案已走了进来,回明了缘由。章大老爷吩咐下去,补呈子,晚堂带审。候到二炮③过后,章大老爷坐了堂,问了情由,又把于四海看了一回,道:“你的行为本县也是知道,他这五百块钱谅来不假,本县断你如数赔还。”于四海道:“青天大老爷,这是影响④全无的事。银钱既没有交代柜上,钥匙又是自己带去的,要是下了门进去,门上岂无一点痕迹?且这间房在路口,房里进去人开箱倒笼,外间岂没一个人听见?这明明是他想法子讹诈,求大老爷详察。”章大老爷哈哈大笑道:“你们的主意错了,你这些法套只好去骗小孩子,本县是明镜高悬,不拘什么事都能晓得。你说钥匙是他自己带去,你栈里岂无第二把钥匙?我看你的主意,明明是把钥匙交给他,再去偷他的东西,便显出不干你事的意思。这句话可是你的心不是?于四海急的磕头道:“冤枉冤屈!小的当粗人的,那里有这些弯曲心思。”章大老爷道:“那我也不管,只是这五百块钱一定要你赔他。”于四海道:“小的万万不能赔。”章大老爷发怒道:“本县断的案,从来不许人不遵,你敢顶撞?”于四海道:“小的不敢顶撞。但是这五百块钱得知是真的假的?这位客住了半天,赔五百块,那位客住一天,赔一千块,小的老婆孩子一齐卖完也不够。还求大老爷审情度理,另行判断,公候万代。”章大老爷大怒骂道:“混帐东西!你竟敢如此倔强,看你贼皮贼骨,非打不可。”立刻吩咐拉下去打。这个当儿,于四海虽是极口呼冤,当不住如鹰似虎的公差,早已拖翻下去,用两根板子,一五一十打个不了。章大老爷吩咐叫不许住手,几时他愿赔,再行免打。于四海被打不过,只得答应愿赔。章大老爷限了他十天限,又发了一张封皮去封栈房,又吩咐把于四海押到班房里去。发放已毕,随即退堂。于四海一腔冤气,无可发泄,出了二堂,早有本栈的伙计过来问明情由,便飞奔回去找了老板奶奶说明原委。大家算清工帐,也不管栈里还有客人,便知鸟兽散,各自谋生去了。奶奶本来还有点家私,先前见于四海为人归正可靠,所以姘识了他;现在既犯了事,也说不得了,便把栈里稍为值钱的东西一齐运掉,又请住的客人早点搬开。自己也就避去,另外再去姘识别人。偌大一个公益客栈,不多一刻,弄成一个瓦解冰消。所以古人说的:“破家令尹⑤”是一点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