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 第 3 页/共 7 页

有天,外县解上来一个盗首,说是有过口供的了,只须过一堂,顺一顺供,就好请王命拿他正法,或者立毙杖下,虽是不能预定,总而言之,死罪决不能够的。这盗首名唤梁亚梗,是本省人氏。广东人性气最是刚强,杀人不眨眼,倘被捉拿到案,十人之中,就有十个直认不讳。他说杀了头,算不了什么,过上二十年又是个小伙子了。能够如此,人人都认他是好汉,所以上起堂来,从不作与用刑法的。承审的官碰见这种强盗,须得好好的待他,等到省城钉封文书一到,然后请他归西。也有些与省城案件另有牵涉,必须解⑾省复勘,地方管须得好好的把他送到省城,方算了事。谁知遇见这个梁亚梗,刁展不过,在县里的时候,已不知受了多少刑法,总算有了口供,后来因为牵连着省城里一起盗案,不能不解省复讯。他到得堂上,一味逞刁,把县里的口供全然改换,问问这个,说是冤枉,问问那个,他不知道,俨然他是一个无辜良民,被地方官屈打成招的一样。一连审了三天,换了三位发审老爷,刑法也上过好几样,都奈何他不得。大家都去请教姚大老爷。姚大老爷道:“我正造了多少刑具没有用过,今天可要试试新了,任是你铜浇铁铸,保管你磨骨扬灰。”其时正吃着饭,便说提来我问。众同寅⑿齐说吃过饭再问,姚大老爷道:“一头吃,一头问,省得耽误了工夫”于是他在房里靠门一张椅子上坐了吃饭,叫人把梁亚梗带到外间跪下。他吃一口饭,问一句。起先问的,不过是姓名籍贯,照例的几句话,后来问他打劫人家的事情,梁亚梗不肯说了,口称:“青天大老爷,小的冤枉,小的好好的在家种田,被差人凭空的捉了来,硬栽小的是强资。县太爷不问情由,一味的摆布小的,小的受刑不过,只得招承。青天大老爷可怜小的,小的哪里晓得什么盗案,不过照着县太爷的话,他叫我怎么说,我就依他怎么说就是了。”姚大老爷道:“如此说来,你是好百姓,你本县大老爷拿你屈打成招的了?”梁亚梗道:“正是。”姚大老爷道:“你的话我也很相信,但是我这里有一套新鲜家伙,要你一齐尝过,熬得过就算你是冤枉,熬不过是你自己的寿限,你却不要怪我。”说话间,姚大老爷又添了一碗饭,回头吩咐值堂的说道:“先把架子架起来。”堂下一声吆喝,立刻把梁亚梗上了天平架。这天平架就同十字架一样,两根臂膊用根木头棍子撑着,一条辫子拴在杆子上,直挺挺的跪在地当中。谁知这梁亚梗本事高强,最能熬刑,等姚大老爷吃完了饭,擦过脸,漱过口,踱到外间炕上坐下,当差的又装了十几个烟,足足有三刻钟工夫,梁亚梗哼都没有哼一声。姚大老爷便晓得他是个好些儿的,看着他笑道:“这个算不了什么,料想你瞧着同家常便饭一样,你们替他再把链子添上两根。”说完便两个差人上来,拿梁亚梗的裤脚卷起,就他跪的地方,盘了两根又粗又大的链条,叫他两条腿就跪在这链子上。跪了半天,还是毫无动静。姚大老爷道:“看他不出,着实有能耐。”便吩咐烧火香,又道:“这些刑法虽说是扶脾健胃,总得叫你样样都尝到。这个不行,再给你别的,这个也叫做由浅入深。”说话间,差役们便又取了两根指头粗的香点着了,拿来绑在梁亚梗的臂膊上,还不时拿嘴吹那香的灰,恐怕有灰烧着不疼。   但不知梁亚梗受这许多刑法,能否招认,且听下回分解。   ①巡抚———官名。古代偶有派官员到各地巡抚之举,但非专设之官。明置巡抚,后遂与总督同为地方最高长官。清代正式以巡抚为省级地方政府长官,地位略次于总督。   ②大宪———宪,旧指朝廷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大宪,是对这类官吏的敬称。   ③瞻依———泛指所瞻仰依恃之人。《诗?小雅?小弁》:“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④巡院———清制巡抚例兼院右副都御史衔,故名。   ⑤篆务———官印多用篆文,故以为官印之代称。篆务,即官署的事务。   ⑥陛见———臣下进见皇帝。   ⑦请训———谒见上司,请垂训示的意思。   ⑧素炽———历来势盛。   ⑨重典———法治从严的意思。   ⑩扇———房内的隔板。   ⑾解———押解、押送。   ⑿同寅———同在一处做官共事的人。寅,恭敬和善的意思。张《送赵季言知抚州》诗:“同寅心契每难忘。”   第十一回  施辣手毒比蝎蛇 造奇刑酷逾炮?   ?   却说梁亚梗因无口供,被姚大老爷把他上了天平架不算,又跪了铁链,还不算,又烧了臂香,他始终一句口供都没有。两只膀子上,火香烧了头二寸,烧得皮已发焦,臭味难闻。他跪在地下,只是昂着头,咬着牙,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响。熬到后来,声虽不响,毕竟有点熬不住,头上的汗珠子有黄豆大,直往下挂,面色亦渐渐发黄。姚大老爷便晓得时候到了,恐怕他熬不住要晕过去,吩咐差人将他暂行释放,把他带过一旁,等定一定神再行提审。差人遵命把梁亚梗带下。   姚大老爷跟手又问别案,问的是一起谋杀新夫的案件。这个奸妇年纪约有三十,生了两道浓眉毛,一对三角眼、鹰爪鼻、厚嘴唇、一个大肚皮,看上去又黑又胖。再看奸夫只有二十上下,倒是一个俊后生,因为在县里的时候,已经审有口供,自认谋杀不讳,这番提到省城,在司里审过一堂,就好定罪,臬宪①大人公事烦心,不能亲自提审,历来都是委发审局老爷代问的。这时候姚明姚大老爷看了两人的相貌,甚不相类,不觉好笑。及至看了卷由,晓得这个奸妇名唤张王氏,奸夫名叫陆亚托。张王氏十九岁分上,嫁夫张亚比,打铁为生,不幸未及三载,一病身亡。他便改嫁一个卢亚美,是在衙门前当头役的。又不到五年,卢亚美身犯重案病死监牢。这女人无依无靠,只得又嫁一个姓张的名唤大甫,就是被他谋死的人了。嫁了张大甫未及二年,大甫忽得一病,身子日见瘦弱下来,但一时尚不至死。陆亚托乃是张大甫的要好朋友,时常同出同进,穿房入户,这张王氏一直同他叔嫂称呼不相回避。张王氏因见男人有病,知他不能久于人世,早存择木之思,便与陆亚托眉来眼去,成其好事。小户人家房子浅窄,鼻子眼睛凑在一处,究不免有所顾忌。后来又被张大甫撞见几次,他二人恋奸情热,顿时起了谋杀之心,以为拔去眼中钉肉中刺,之后他方能长久。天下妇人的心最狠毒。列位看官,可晓得张大甫是怎样被他谋死的?大甫虽然有病,虽然瘦弱,他有嘴能开,有腿能走,这一对狗男女怕弄他不住,女人先出主意,必须先将大甫弄成有病,等他一息奄奄好下手,如此则不至招人疑忌。主意打定,于是先于饮食当中下了些致病的东西,等他吃了先不受用一连泻了几次。次日请大夫看脉,开了方子,女人私下又替他换了两种,以致服了下去病势更见沉重。男人病重的时候,这陆亚托又不时前来续旧,女人晓得丈夫病不能兴,越发明目张胆,任所欲为。   齐巧这夜丈夫一觉睡醒,病势虽重尚非毫无知觉,见了这样,不禁大喊一声。男女二人被他一吓,于是又怨又恨顿起杀机。立即起身,将大甫蒙在被中,搬了几块石头,从三更压到天明,活活将他压死。张大甫是久病之人,一旦身故所以无人疑心。到了次日起丧入殓,众乡邻亲友到来,亦未曾看出破绽。等到张大甫棺木出殡之后,这女人因为上无公婆,下无儿女,乡下人规矩,作兴坐产招夫,招的是那一个?齐巧就是这陆亚托。以前虽都晓得他二人通奸之事,此番偏又是他二人成亲,当时就有人背后谈论,然而未曾拿到破绽,不能起他讹头。不料这话慢慢的传在张大甫一个嫡堂兄弟耳朵里,从此就存了心,常常走到他家察看动静。   合该有事。有天,这张王氏不知因了何事,陆亚托同他拌了两句嘴,他忽然怨起命来,呜呜咽咽个不了。一头哭,一头诉。这个哭诉的里头,不知不觉说出了多少懊悔的话,恨陆亚托不念情义,悔自己从前不该同张大甫下此绝情。一席话虽说的不明不白,却都被大甫的兄弟听在肚里,便凑一个空上来盘问嫂子。嫂子既做了虚心之事,说话之间,总觉神色不对,大甫的堂兄弟便到县里告了一状。起先县里还不准他的状子,把他赶了出来。他回到乡间,又受了嫂子的辱骂,他气忿不过,便将嫂子同陆亚托先奸后娶情迹可疑的情形,一齐写到状子上去。县大老爷看过,方才批准。提起一干人审问,奸夫奸妇因究私情,熬刑不过,把如何通奸,如何谋杀,通统供出,开棺检验,果然不错,逐按律问拟,叠成案卷,随同人犯到司过堂。这起案件,齐巧发在这姚大老爷手里。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且说姚大老爷把卷由看过明白,提到男女二犯,问过姓名,遂吩咐把张王氏提开,先问陆亚托。陆亚托人还老实,一字不敢隐瞒,照着县里的供顺了一遍。官命带下,复提女犯,谁知这女犯狡猾不过,每每听得人说,凡属罪犯,无论拟定是斩是绞,只要临刑呼冤,便不能将他正法,一定还要发回原县审问,倘若熬刑得过,依然可得性命。她如今存了这个念头,在本县的所受刑伤,早已平复,心想将来罪名纵然不能开脱,或者得以迁延时日,能够运气好,遇见皇恩大赦,依然可庆复生。这都是妇人家的痴念头,殊不知十恶不赦,谋杀亲夫一条亦在其内,不用细述。   单说这张王氏到堂之后,姚大老爷叫他顺供,无奈他只认奸情不认谋杀。问他何以县里承招,他说熬刑不过,现在碰着青天大人,不能不求伸冤。姚大老爷冷笑道:“这些话,本县耳朵里听的不要听了,解到我这里的犯人,十个当中倒有九个如此说法。你自以为有冤要伸。据我看起来,实在是你的苦头没有吃足,等到苦头吃足,你的冤枉也自然没有了。”张王氏还要强辩,姚大老爷道:“扶脾健胃的小刑法,我也不来请你尝试,现在我造了一件新鲜东西,只怕你们广东一省的人,都还没有吃过,今天请你试个新罢。”说着,便吩咐当差的从炕床底下取出一件东西来,似熨斗而非熨斗却与熨斗一样,不过前头盛火的铁斗底下有十几个奶子头,是用熟铁铸成的。当差的取了出来,姚大老爷便向左右书差人等,问他们认识不认识?众人面面相觑,其实是没一个人认得。姚大老爷便命:“烧炭来!”当差的立刻到厨下,烧了飞红的炭,拿到堂上。姚大老爷吩咐将炭放入熨斗之内,又叫当差的拿扇子扇了一回,约莫到了时候了,喝问张王氏肯招不招?张王氏依然哑口无言。姚大老老喝令剥去她的衣服,叫一个提着她的头发,两个架住她的膀子,同上天平架的一样,一人手执熨斗站在面前。姚大老爷又喝问一声:“招不招?”张王氏既到此时,也不免有些怕惧,方说得一声冤枉,姚大老爷道:“不招!替我先拿他的两个膀子熨起来。”拿熨斗的人,只轻轻将熨斗底下的铁奶头,在这张王氏的左膀子上搁了一搁,已经痛得他杀猪一般的叫。及至提起熨斗一看,原来被烫的地方,一个个有指头点大,都发了黑了。姚大老爷又命他将右边膀子上照样亦烫了一下,顿时两边都起了黑点。张王氏虽然哼哼叫苦,然而依旧没有口供。姚大老爷道:“我现在没有拿这熨斗烧红,还是便宜你的,要招快招,倘若不招,我把熨斗烧红,那时你可吃不住了。”张王氏只是哭着求恩,自认有奸情,不认谋杀。姚大老爷道:“有奸情没有奸情,我今不要你认,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却没有这好耐性了。”说着,面孔一板,吩咐手下人快烧一大盆炭火来。差人不敢违拗,立刻烧了一盆通红炭火摆在地中。姚大老爷就叫把熨斗放在炭火上仅性的烧,旁边有现成的风箱,有人抽着呼呼的风,那火更烧得旺,霎时间一个熨斗被火烧的通红,底下的铁奶头都已通明透亮。姚大老爷叫人拿着给张王氏看,问他怕不怕?张王氏举目之下,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了。   要知他受此严刑,是否肯招出实情,且听下回分解。   ①   臭(niè)宪———即臬司,按察使,亦称臬台。   第十二回  盼佳期巧锡嘉名 轻民命迭施峻?   ?   却说姚明大老爷因为奸妇张王氏不肯招认,便叫手下人把自己新造的刑法铁熨斗烧红之后,拿上堂来,问他招与不招?倘若不招,就要拿这烧红的铁熨斗烫他身上。张王氏肚里寻思,莫说我嫩皮肤禁不起烫,任你铜浇铁铸也是当他不起,因想大切八块不过一死,现在零碎受些刑法也是一死,与其零碎受罪,终究不能逃得一死,何如招了出来,免受眼前之苦。想到这里,便道:“大老爷开恩,小妇人情愿招认。姚大老爷见他肯招,便吩咐把铁熨斗搁在一旁,听他招认,女人到此,只得一五一十,自始至终,招了一遍。姚大老爷见与本县解上来的供词相符,自无他说,等到画供之后,即命带上女监收禁。这件奸情重案,不消费事便已审明。可见人身是皮肉做,任是英雄好汉没有不怕刑法的,莫说一个娇弱女子了,前事揭过,另谈别事。   却说江南徐州府属下有个桃源县,这位知县大老爷乃是个吏员出身,自从选缺到省,如今也做了七八任,前后二十多年了。徐州地方,同山东曹州府、安徽颍州府本是昆连,民风习于强悍,太平时候盗贼尚且横行,设遇天旱水灾,收成歉薄乃就更不用说了。闲话休提。   单话这位桃源县县大老爷,姓魏号伯貔,后来人家念顺了嘴,都叫他魏剥皮。说也奇怪,这位大老爷自从捧檄复新为民父母以来,一年三百六十日,每日总得坐堂理事,每坐堂定要打人,一天不打人他便觉着不快活。就是大年初一没有讼事,无论茶房、把门的、厨子、跟班、三小子,他也要找个岔儿,打骂一个两个方能过瘾,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因见盗贼充斥,来县报案的,每日必有数起或十数起不等。这桃源县的百姓又素来健讼①,害得他退了堂,又坐堂,一天到晚忙个不了。他虽然是席不暇 ,然而他的心上却很高兴。他的心虽爱打人爱夹人,然又没有好耐心同犯人去辩驳。有日,碰着一般强盗,熬刑的本事极其高妙,审了三日三夜,一句口供都没有,把他恨的了不得,各色刑具都用过了,强盗的供既没有,他的心如何肯死?不晓得从那里得来的法子,画了图样,叫铁匠照样替他打了一个铁箍,赛如西游记上齐天大圣孙悟空戴的脑箍一样。孙大圣戴的脑箍,只要唐三藏一念紧箍咒,他这脑箍自然会收拢来,孙悟空虽有七十二般变化,一个斗处能走十万八千里,到了此时,也不由他不头昏眼花满地打滚。这魏剥皮的铁箍,却用不着念咒,只要套在人的头上,两边自有皮条,用两个有力的差役,一边一个,拿住两头,用力一抽,这铁箍自然会收紧的,不上四三抽,能叫这人头痛脑胀,两个眼睛爆了出来。这副形状比起法场上绞死的还要难看。魏剥皮这日因为几个强盗没有口供,便自出心裁,造出这件刑具。打好之后,套上皮条试了一试,果然甚为灵便,直把他喜的了不得,立刻拿到堂上,从监里提出那几个没有口供的强盗,先拣一个瘦弱的提了上来,拿铁箍指给他看,问他认识不认识。魏大老爷便命将他如法泡制。谁知抽不上三抽,这人早已昏晕过去,满头满身汗珠子有黄豆大小。魏剥皮吩咐放松,自己离座摸了摸这人心上,尚有热气,知道不至于死,乃命抬在一旁察看动静。约莫歇了一个半钟头,方见这人两个眼珠,慢慢的收拢转来,喉咙中间也渐渐有了出进的气,因此大众齐晓得这人已有还醒的意思了。魏大老爷于是又拿铁箍再去收拾别人。凡经过铁箍箍过的人,两只眼睛没有不突出来的。因此就有人送这铁箍一个美号,叫做盼佳期。并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说是佳期已近,那知大限临头;   眼睛突出血交流,吓得旁人乱抖。   岂止头昏脑胀,直教性命全休;   皮条犹是两边抽,亏你具兹辣手。   那些强盗经到这种刑法,招亦死不招亦死,晓得将来总是一死,便犯不着再来吃这种苦了。当下经过铁箍之人,陆续把口供一一招认,画押收监。魏剥皮低头一想,这些强盗本事极高,虽然打下监牢,只要看守的人稍些松懈点,就难保不乘空逃走,逃走重犯,本官例有处分的,必须想得法儿,叫他们行走不得,方才妥当。他在堂上审了半天的强盗,其时已有午牌,须得退堂吃饭过瘾,下半天再出来发落,便命将诸盗带过一旁,暂派差役看守,自己退转签押房吃饭。一时饭罢,躺在炕上抽烟,又命人请了刑名老夫子来同他商量。刑名老夫了便在他对面躺下。言谈之间,魏剥皮请教老夫子,要想个法儿,免得他们逃走。这位老夫子也是个老刑幕,见多识广,正打算回答东家,不提防外面走进一个老婆子来,拿手指头指着魏剥皮的脸,正待数说,却是一口痰在喉咙口,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这老婆子进来的时候,身上衣服穿的甚是朴素,魏剥皮拿眼瞧了一瞧,认得是他母亲,他却是只顾抽烟没有站起。刑名老夫子见东家高卧不动,还当是衙门里使用的女仆一流,也就躺在这边,昂不为礼。后来魏剥皮抽完了这一口烟,方慢慢的坐起,问老太太出来,有事何务”谁知老太太早气的不能言语了。刑名老夫子到此,方知是居停主人②之母,只得起身以礼相迎。魏剥皮此时也不暇问老太太出来是何命意,连忙骂跟班的,为何容老太太跑进签押房来。一面闹着,上房亦就得信,丫环仆妇出来了好几个,才把老太太架了进去。   列位要晓得,这魏剥皮秉性虽然很鸷③,他老太太为人却是慈善不过。今日因儿子私造匪刑,拷问强盗,他便动了矜恤之念,意思想趁儿子退堂之时训诫他一番,教训他以后不可如此。岂料看了儿子的倨傲的样子,竟是气的痰壅气闭。等到好容易回醒过来,外面书差早已伺候多时,魏剥皮又要出来审事了。刑名老夫子接着,问过了老太太的安,站着同魏剥皮谈了两句,是教魏剥皮拿铁钉锤打犯人的脚孤拐,任你英雄好汉,只要把这块骨头打碎,自然一步不能行走。魏剥皮连称领教,遂出升堂,重新提到一干人如此泡制。强盗在地下呼冤,说:“小人们已经招认口供,大老爷为何又施这等严刑?”魏剥皮只是不言。但见差役们按照点单前后,先提上一个人来,把这人按倒在地,一人揿住他的上身,一人揿住地一条腿,再用一个人把他裤脚卷起,除去袜子,却拿一只手扳牢他的脚,把脚孤拐露在外面。那个拿钉锤的人,就照准孤拐上一块骨头,一五一十打个不了。诸公可知,这块骨头是经不起打的,始而痛,继而麻,到得后来,只有痛无麻,一下下都痛到心里去。一只打完,再打那一只,每只打不上二三百不但皮破血流,骨头亦已碎了。骨头打碎,袜子再穿不上,赤了一双脚,就在堂前躺下。此时正是隆冬天气,被寒风吹着冷飕飕的,更不觉钻心的疼痛。寻常的人挨不到几十下就吃不住。真正大盗,挨到二三百,也同废人一样了。此时魏剥皮还怕不妥,手铐之外仍旧加了一副脚镣。这镣铐都是生铁做的,两边起了棱角,其锋利同刀一样,人的皮肤磨在上头,不消两三磨俱已擦破。这个打过脚孤拐的人,早已骨碎血流,不能行走,那里还禁得住这铁家伙,在皮肤上擦磨起来。正是:   任你铜浇兼铁铸,管教磨骨与扬灰。   要知还有何样刑法,且听下回分解。   ①健讼———爱打和善于打官司。   ②居停主人———东家主人。居停,寄居的处所。这里是指魏剥皮。   ③鸷(zhì)———本为凶猛的鸟,这里指魏剥皮秉性凶暴。   第十三回  见公差鸡犬受虚惊 送使费虎狼饱欲?   ?   列位看官只晓得官的刑法难受,可晓得差的刑法格外难受么?做官的人,千百之中,真正肯下得辣手的,也不过一二。而且这般酷吏,若非遇见真正强盗,也用不着他那种辣手。乡愚无知,偶然犯了国法,到得堂上断无不赖之理,只要随常的刑法,或是鞭背,或是掌面,不消费事,他熬刑不过,不怕他不招。至于真正强盗,练就的厚皮厚骨,寻常刑法他受了毫不介意,于是只得加重些,或是挂竿子,或是跪链子,或是烧火香,或是打藤条,一日不招,便一日受罪。等磨到后来,那受刑的人不免意懒心灰,亦就渐渐的供认了。总之做官的人,苟能平心和气,亦断乎没有问不明白的案件。从古到今大奸大恶的人何代没有?何地没有?倘若必须有了严刑峻法,地方上方能治理,则何以恺悌①慈祥之君子,百姓一定要尊他为民之父母,又是什么缘故呢?从前人有句话,说刑法所以济道德之穷,这才是探源立论理。如今我把做官的人丢开不讲,且把当差役的凶恶叙述一番。只因做官的有好有歹,有酷吏就有循吏,循吏固占少数,然而酷吏亦不占多数。至于差役则到处从同,凶恶的多,慈善的少。只因这里头亦有一个缘故,照例差役的公食都是皇上家发的,本来的数目已少,再加一道道的经手剥削下来,发到县里,更为有限。而地方官也明晓得这几个钱,就是如数发出亦不能养活他们,他们还是要到外头借端生发的,因此也乐得将这钱吃起,任凭他们胡作胡为,只要事情不穿,官亦不来过问。倘或被人告发,此时官在堂上,要光自己的面孔,却不能不秉公讯办。好在差役们平时受过官的恩惠,亦断不肯将这吞没公食的原因当堂说出,使官置身无地的,任凭挨打挨骂,可辩者辩上两句,不好辩者甘心忍受,这总是上下相蒙,心心相印呢。   闲话少叙,我今想起一件事,还是前三年头里,有年十二月中旬,同朋友下乡有事。这乡间有个小户人家,我这朋友同他相熟的。这家姓刘,夫妇两个,有个兄弟,还未成亲,老大有三个儿女,都在十一二岁七八九岁不等,乡下人盖的几间草房,多收几担米谷,便是很好过的日子。他家又养了一口猪,十几只母鸡,下了蛋亦可以到城里卖钱。乡下人的屋没有院子,门前一片空场便当了院子,空场南面一派竹林春天生出笋来也是绝好一宗利息。苟遇太平无事,国课②早完,虽非履厚席丰③,倒也暖衣饱食。如此者一年年的过去,倒也自乐其乐。却不料这乡里的地保最坏不过,看见这个人家日子稍为好过点,他便无中生有想出法子起他的花头,而且不时还来借贷。乡下人能够自给已经很不容易的了,那里有许多积蓄供他无厌之求?况且借了去,亦从来没有还过。头两次,这姓刘的总还应酬他,后来这地保竟其拿他当作户头了。不时的前来商量,久而生厌,必然之理。实在姓刘的亦没有这许多出借,于是回复他一两次,这地保便记恨在心,不说他是没有,只说他是不肯,乡下人完钱量,有几个自己拿了钱上城的。无非交到地保那里,由地保代为交纳,掣④了印串回来,一一的分给他们以为凭证。地保是一乡之望,钱粮又国课所关,乡下人无论有力无力,总不能少缴分文。有力的,好几个月里,已被地保收了去,无力的,挨到应完的时候,就是没有,亦得卖牛卖马具以偿此款,否则过了日期,就要加倍,真正比各项债主还要凶得十倍呢。   日下单说这姓刘的,他这年应完下忙钱粮,是早已缴清的了,只因印串尚在地保手中,未曾拿到,乃是历来如此,倒也并不在意。不料地保因为借钱不遂,有心起他花头,便于进城之时,先与收钱粮的书办串通,然后再具了一个禀帖,投到本县大老爷案前。那禀帖说的是小的所辖各图,应征下忙⑤钱粮,各业户都已将次缴清,独有刘老大分文不缴,实属玩视,应请提案严追。一年两季,串票⑥有好几万张,大老爷那能张张自己过目,无非凭书办之话为凭。接到禀帖,看过之后,便道:“不完国课,便是目无朝廷,这还了得?倘若任其延宕,相率效尤,不但于国帑⑦有关,就是于本县的好处,什么火耗⑧秤余,亦大有关碍。公义私情,二者都不可废。”立刻提笔将禀词批准,另出一张火票,签差一名王升,协同本图地保,前往该乡拿人。这姓刘的在乡下虽不算大富,但有安逸日子好过,人家的眼睛里,已经望着他出火。差头王升奉到火票,一来是奉公差遣,二来也是自己衣拿饭碗所关,便不肯片刻迟延,立时同了地保带了伙计前去。这一场大祸,真正是刘老人睡在家中,梦想不到之事。   且说刘老大这日正值闲暇无事,一个人拖了一条板登,横在当门,坐在上头晒太阳。他兄弟到镇上做点小买卖,尚未归家。他老婆独在房后面纺棉花。刘老大晒了半天太阳,不知不觉朦胧睡去。忽然觉得有件东西冰冷的在他脖子上一搁,把他一吓,顿时惊醒。举目一看,只见有一个公差似的人,拿了铁链子前来锁他呢。再看门外头,便是本区的地保,又同了一个差役在那里牵他的猪捉他的鸡。这一吓可把他吓昏了,歇了半天,才问得一句:“我又没有犯什么法,为什么要拿我?”差人也不答言,便从怀里掏出火票给他看,道:“有老爷的票子,叫我们来拿你。你看票子总不是假的。”刘老大近年在乡下替人家做做中人,西瓜大的字也着实认得几个搁在肚里,便想伸手去接票子细看。那差人赶忙一把拿票子抢回,仍向怀里一塞,道:“你不打听打听规矩,就要看票子吗?”说完牵了就走。地保道:“二位大早的下来,至今还没有吃饭,我们且到前庄饭馆里去,一来修修五脏庙,二来等他家里来个人,我们先开导他一条路,听不听由他,也好叫他死而无怨。”差人道:“有理。”于是一干人牵了刘老大,赶着猪抱着鸡,一路高谈阔论嘻嘻哈哈同往前村而去。   此时刘老大的老婆,见丈夫被衙门里出票拿了去,横天大祸,直吓得魂不附体,不由不号啕痛哭了一顿。幸亏这刘老大有个丈母,是同住在一起的,年纪大些的人,毕竟有点见识。便说:“现在姑爷已被差上拉了去,看来一时还不会进城,他们到前庄吃饭吃烟,总有好半天耽搁。你姑且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所犯的是那一桩,我们也好有个预备。况且姑爷这一进城,衙门上下总要有些开销,身边分文未带,如何使得?”刘老大的家小道:“衙门里要钱使唤,到底要多少,也得有个数,我们家里粮食虽有,那里有什么现钱呢?”他妈道:“你别愁,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我这里还有攒下来的二十块钱,是预备做棺材本的,如今你们先拿了去使用,以后等姑爷有了再还我。”起先他女儿还不肯,后来他娘拿他再三开导,又实在家里没有现钱,只得拿了这个先去应急。当时也不及扎扮,便一手拿了洋钱,一手擦着眼泪,步行到前庄里来。问了问街上熟人,果然一干人在一爿小饭馆里喝酒哩。可怜他丈夫被一条链子,一头套着他的脖子,却一头扣在桌子腿上。一个地保、两个差人,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偏他丈夫没得吃,独自一人掩面掉泪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恺悌(kǎitì)———和易近人。   ②国课———按国家规定的数额征收赋税。   ③履厚席丰———履,通禄,《诗?周南?賬木》:“福履绥之。”席,酒筵,《西游记》第十九回:“高老儿摆了宴席,请三藏上坐。”   ④掣(chè)———抽取。   ⑤下忙———清规定地丁钱粮上期在农历二月开征,五月截止,名上忙;下期八月接征,十一月截止,名下忙。   ⑥串票———亦名“截票”、“粮串”。旧时政府征收回赋的缴款凭证。始于清,同票上开列实征地丁钱粮数目,分为两半,一留官府,一留纳税户。后又改为三联,故名。   ⑦国帑(tǎng)———国库或国库所藏金帛。   ⑧火耗———明清政府借口弥补所征赋税银两熔铸折耗加征的税回额。   第十四回  讲行情四人落饭店 做圈套一夜押班?   ?   话说刘老大被差役地保拉了就走,拉到镇上,到了人烟热闹之处,一个差人便开口道:“咱自从早上奉了公事之后,水米没有沾牙,把这肚子难为一天了,吃点什么再走罢。”那人差人也就随声附和。一路说,一路走,看见一爿小饭店,门口挂的幌子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三人进来,把猪和鸡放下,随手又把刘老大拴在桌腿上。地保还来做好人说道:“到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跑了。”两个差人说:“脚生在他身上,你能够保得住吗?”地保诺诺连声。差人一面又拿筷子,把桌子敲得乒乒乓乓的乱响。店小二慌忙走过来道:“三位要什么?”差人翻着眼道:“咱们来了大半天了,你只顾照前边买卖,咱们是不出钱的吗?”店小二赔着笑脸,等他发作过了,然后请问要什么酒,要什么菜?差人道:“只要好吃,搬来就是。”店小二答应着去了。霎时酒菜搬了上来。两上差人一个地保,便狼吞虎咽起来。可怜刘老大,不要说是见官见府,就是灶王爷,十二月念四才和他会一会呢!此时身体不住筛糠的乱抖,急得两泪交流,一个差人别转头来,看见他这个样子,鼻子里嗤的一声,冷笑道:“杀了头也不过碗来大的疤,这点事便做出这般嘴脸。”那个差人道:“你别望他,他是装腔。”刘老大正在有口难分,远远的看见他妻子跑得汗雨淋漓似的赶将上来,口中只说得一声:“怎么样了?”那眼泪直淌下来。刘老大一阵心酸,也不禁呜咽流涕。两个差人一齐发作道:“这是什么事,你们哭一阵子就完了么?”地保听了会意,离了座走在刘老大耳旁,和他说了好一回。刘老大只是摇头,他妻子更加着急。   原来刘老大视钱如命,今番听见差人要他的脚步钱,他所以在那里摇头,他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要他的心头血,拿尖刀刺,要他的天灵盖,拿闷棍敲,要钱可是断断不行。地保见想法他不动,过来把他妻子拉在一旁坐下,低低的说道:“大嫂子,现在的事已犯了,哭也无益,你总要打定主意才好。”他妻子说道:“我家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我们男人到底犯了什么事,你须告诉我。”地保脸上一红道:“到了县里自然晓得。”他女人更着急道:“你如何也说起这样不明不白的话来了?”地保正要开口,两个差人又发话道:“你们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些什么?回来给老爷知道了,你不怕挨板子么?”地保又拉了他女人一把,道:“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你给他带了几个钱来没有?”他女人道:“钱是有几个,还是我妈的棺材本,如今说不得了,只求几位方便他罢。”地保听了,登时递了一个眼色给那两个差人。一个差人便放下酒盅,慢慢的走下座来,对着他女人道:“他这案犯得很不轻呢,你们别当作儿戏。”当下差人把地保又拉在一边,唧唧哝哝讲了半天,地保过来对他女人道:“他们说这一趟辛辛苦苦跑下乡来,你们爱理不理的,现在晓得案犯得大了,去央求他们,他们拿乔①,非有五十块不可。”他女人惊道:“把我的家里翻过来,也不值五十块钱。方才告禀过了,身上带的这点点,还是我妈的棺材本,如今叫我那里去凑呢?”一面说,一面又跪下来给地保磕了几个响头。地保故作踌躇道:“这便如何呢?”又过去和两个差人唧唧哝哝的半天,走过来轻轻的问道:“你到底带来多少呢?”他女人便在腰里掏了出来。两个差人眼睁睁的看着,地保一五一十一数,见是二十块钱,便拿过来递与差人。差人还嫌不够。地保又做好做歹,两个差人当面平分了,揣在怀里。   且说刘老大看见他女人把洋钱给两个差人,心上又是急又是气,到头来却也无可如何。两个差人洋钱到手,便换了一副嬉皮笑脸,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就是了,有什么事都在咱们两人身上。”刘老大到底是个乡愚,此刻见他这般行径,便像寒谷回春一样,登时放开苦脸舒起愁眉。他妻子又过来叮咛嘱咐,刘老大点点头答应。两个差人喝是喝醉了,吃是吃饱了,一齐站起身来,一个差人伸了一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那个差人道:“咱们刚才来的时候,不是在那嘴角儿上那爿小烟馆里过的瘾吗?地方虽不干净,卖的倒真正苏膏,咱们还是上那儿去躺躺罢,等刘大哥也可以歇息歇息。”一个差人道:“好。”走过来便把刘老大的链子去了。刘老大觉得异常松快,他的妻子相送出了店门,店小二前来算帐,他妻子又赶着招呼道:“我明天给你罢。”刘老大在这乡下也大大有名,镇上的人自是认得他的了。店小二见有他妻子招呼着,更无别话。刘老大才出饭店,一眼瞧见他的鸡和猪,不觉又伤心起来。两个差人觉得,便吆喝着地保先赶回家去,存放一个所在,明天送进城来。地保听了,遵命去办。刘老大的妻子只得含悲忍泪,回转家中。   两个差人带着刘老大同到烟馆前,见是一扇小小的风门,推门进去,里面用芦席隔成板壁,地上支着几张铺,都是很肮脏的,吸烟的都是些面目黧黑形容枯槁的。刘老大到此地步,只有垂头丧气而已。烟馆伙计认得是县中大叔,赶忙出空了一张铺,让两个差人躺下抽烟。足足抽了一个时辰,他们方才过瘾。刚过完瘾,地保也来了。两个差人道:“咱们可以进城交代公事了罢。”地保又过来嘱咐刘老大道:“你见官府不要害怕,官府问你什么,你只管响响朗朗的答应,否则官府是要当你畏罪情虚的。”地保一面说,一面又摸出钱来,替两个差人会钞。两个差人回头看见,笑道:“今天怎么倒来扰你呢?”地保道:“笑话笑话,刘大哥平日照看我多少回了,这回犯了事,我连这点都不能尽个敬意儿,那还成个人吗?”说罢,也露牙咧嘴的笑了。当下四人出得烟馆,直奔城里而来。刘老大一路疑心: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呢?刚才问那差人要牌票看,他们又不肯,现在是花了钱了,他们看钱面上,总得给我瞧一瞧,否则我要糊涂死了。主意已定,便问差人提及此事,差人是受过地保嘱托的,便道:“你不要忙,到了县里自然会知道的。”刘老大更加纳闷,却不晓得就是方才在烟馆里,说刘大哥平日不知照看我多少回的那个人弄的鬼,列公想想,险不险呢!闲话休提。   等到四人走到城中已在黄昏时候。两个差人叫地保看住了刘老大,守在县前一爿小茶馆里,两个差人先进去打探一探消息。不多时刻,回到小茶馆里,说:“老爷晚堂已经退了,只好明天再审了,这人暂押班房罢。”说罢,便将刘老大带进了班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拿乔———刁滑,装模做样。   第十五回  挑淑女劣役竟坍台 探亲兄贞姬重入?   ?   话说刘老大被差人吆喝着,就是奉本县老爷之命,将他押进班房,于是众差役拿他带到一个所在。刘老大是乡下人,城里的路,东西南北一概不知,况且此时早已吓昏,只得任人摆布。原来押他的所在,并不是什么班房,乃是一个皂①头的家里。其时皂头尚未回家,由皂头家小开门接了进去。刘老大举目观看,从大门进来,却也有小小两进房子,当时众人就将刘老大关在后进一间空屋里面。这房并无灯火,刘老大进得房来,已先有一个人蹲在地下一声不响。众人把刘老大推了进去,就辞别皂头的家小,一径出门。这里皂头的家小,关了门回来又拿了个火到各处照了一回,看见蹲在地下的那个人,便叹口气说道:“你自己做的事情,终究赖不脱的,昨儿受的苦还不够,停刻我们当家的回来,你不说,他就肯饶你吗?”那个人道:“像这样无影无踪的事,真正冤枉死人,叫我说些什么呢?”皂头的家小道:“你不说,我亦随你,如今女的好在也弄来了,等他招了,也是一样的。”那人道:“什么女人?面长面短,胖子瘦子,我见都没有见过,如今硬派要我招,岂不真正的坑死人呢!”一面说着一面又哼哼起来,大约是昨夜受的伤,还没有平复哩。皂头的家小道:“阿弥陀佛,这是你自作自受,我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向心是慈悲的,劝你好话你不听,叫我也没有法子想了。”那人只是哼哼,也不理他。刘老大看了,又是伤心又是害怕。那女人正想还说别的,只听外面一阵打门声,急急忙忙赶出去开门。   原来是那皂班头儿回来了。这皂头名唤邢兴,年纪也有五十多岁,一个老伴,就是看家的这个女人。那邢兴自小就吃衙门饭,至今已当过三十多年差事,但是他利心既重,色心也还未退。有年奉公遣派下乡,走到一个村里,这村叫做朱家村,有家人家只有老少妇女二人,守着几亩薄田,光景勉强过得。这少年媳妇的丈夫,名唤朱礼荣,乃是前母所生,一向经商在外。媳女朱胡氏侍奉婆婆在家度日。婆婆虽说是个继母,幸喜他自己无出,所以待这媳妇还好。媳妇娘家也在近镇,相去不过十二三里,娘家哥子胡胜标,曾进过一名武秀才,借着在乡下替人家管些闲事,以为营生之计。偶然有点缺乏,不免常要到妹子家借贷,妹子念他手足之情,亦曾借给他几次,后来借得回数多了,妹子也觉难于应酬,因此他哥子亦就含怒在心,非止一日。按下不表。   且说邢兴这天奉派下乡,偶然打从朱家门口走过,陡然看见这朱礼荣的妻子,虽然是乡下人打扮,不施脂粉,身上亦只穿得一套布草衣服,但见他生得瘦伶伶的脸儿,苗条条的身儿,黑乌乌的发儿,泪汪汪的眼儿,白净净的手儿,尖削削的脚儿,正坐在门口一张板凳上做鞋子。那邢兴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魂飞天外,自言自语道:“我生平玩的女人也不少了,却没有看见这样的俊俏女人。”当时就在门外站定了脚,看了一个饱。那晓得朱胡氏却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便站起身来,拿着鞋子到屋里去了。邢兴一场没趣,心上虽不满意,然而无从发作,只好搭讪着走开。也是合当有事,邢兴一头走一头想,不知不觉绕到朱家的后门,正值那女人开了后门望野景,彼此不觉又打了一个照面。朱胡氏一看,仍是前门的那个人,便疑心这人有心调戏他,嘴里低低的骂了两句,缩身进去,将后门索性关上,邢兴无法,只好去干他的正事,然而心上赛如被什么缠住了,舍不脱这个女人。事完之后,会见地保,打听这家名姓,又夸奖他家那个小媳妇长得如何标致。他是县里的头儿,谁不巴结。地保有心讨好,便道:“尊驾如果实在舍他不得,小弟情愿效劳。”邢兴听了深深一揖。因为此事,特地在乡下耽搁了一日。   朱家底细,地保本来晓得的,急于要替邢兴作合此事,便也不假思索,一直径到他家。他婆媳二人接着,认得他是地保,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此来一定有事,便也不敢怠慢,立刻温出茶来,请他喝着地保一面喝茶,一面先将闲话说起,慢慢归到正文。一面说一面又夸说这邢头儿如何声势,如今是我一人独来,眼前并无外人,大嫂子如同他来往,不但吃着不愁,并且一乡之中,永远没人敢来欺负。依着他以下还有许多话说。不料这朱胡氏听了,大不为然,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地保大骂一顿,并且要立刻赶他出去。地保自讨了一场没趣,晓得此事难成,只得抱头鼠窜而回。回来见了邢头,少不得添了许多枝叶,说他婆媳如何不好,早晚抓他一个错,给他点苦头尝尝才好。邢兴见事不遂,也只好怅怅而回。过了些时,倒也置之九霄云外。只有这地保衔恨在心,总想设法报复,以雪前耻。幸喜这朱胡氏自从地保前来挑逗之后,知他决不肯死心塌地,一计未成,将来一定另生他计。便与婆婆商量,心想搬到他娘家居住,离开此地,免得惹是招非。他婆婆亦以为然。朱胡氏此时爹娘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哥嫂二人,他哥因借钱不遂,本来是恨这个妹子的,如今见他来家借住,除算还房子饭钱之外,余下总可沾光些好处,立刻满口答应,从新又同妹子亲热起来。谁知后来又因他贪得无厌,妹子又回绝过几次,从此又恼了他。但是妹子在家,尚有房饭钱可以贴补,因此未下遂客之令。过了些时,这胡胜标为了人家一桩案件,把他轻轻带上一笔,说他渔肉乡愚,武断乡曲②,本县太爷有票提他,恰巧这张票又落在邢兴手里,邢兴是正身,一切提人事件,都是副役去的。把胡胜标提到之后,就先寄顿在邢兴家中,邢兴晓得他是秀才老官,乡下秀才不比城里,有肉的居多,故尔邢兴心上想借此敲他两个,虽把他软禁在家,却也未曾难为他一点。齐巧这个当口,本官新旧交替,当差役的便于此等时候做弄手脚,胡胜标就在他家一住住了二十来天,本官还没有传审。   且说他娘子在家,自见丈夫遭了讼事被官捉去,便日夜的哭泣。他妹子道:“现在第一要打听他犯的什么事情,要紧不要紧,人提了去顿在那里,吃苦不吃苦,如果吃苦,我们须得替他打点打点,断无瞧着他受罪的道理。”他娘子听了,虽甚以姑娘之言为然,但是两手空空,做不得事,少不得仍旧是朱胡氏拿出钱来。到了这日,起了一个早,姑嫂二人一同进城打听。本来城里有一家亲戚,可以暂时栖身,他姑嫂二人便投奔这家亲戚,又把外面的事统通托了这个亲戚,不到两天,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亲戚回来告诉了他二人,说是住在一个皂班头役邢兴家里,没有吃苦,如今并且同他讲好,每趟两块洋钱,准他亲人进去探望。二人听了,马上带了洋钱就去。   原来邢兴此时并不晓得这朱胡氏是胡胜标的嫡亲妹子,不料事有凑巧,偏偏他姑嫂二人前来探望,偏偏这邢兴闲在家里没有出门,冤家相遇分外眼明,不但邢兴看了心想这个标致妇人,我在那里曾经见过。事隔两载,一时记不上来,不知不觉征在那里;就是这朱胡氏见了邢兴,亦觉得心内诧异说:“这人贼头贼脑,亦觉面善得很。”毕竟女人心细,先想起来。再看邢兴,还在那里痴痴的呆望,当下朱胡氏不由得心上一急,登时羞得红过耳根,心上小鹿儿兀自乱撞不住,一面急急低下头去,缩到嫂子背后。无奈他嫂子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此时左右一看,寂无一人,少不得启口动问,便叫了一声:“大叔,请问有个胡胜标,前头因为官司事情,至今还在府上,我们是他亲人,好容易找到这里,务望大叔行个方便,容我二人进去见他一面。所以照例的规矩,亦已带来。”说着就把两块洋钱递了过去。此时邢兴贪看女人,早已看得昏在一旁,究竟朱胡氏说的什么,他也没有听见,后来给他洋钱,也忘记来接,反把朱胡氏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便把洋钱往他身上一塞,一甩手领了嫂子直往里走。可笑一个邢兴,怔怔的站在跟前,还未晓得。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皂———这里是衙门差役的称谓。   ②乡曲———乡里,亦指穷乡僻壤。旧时还用以形容见识寡陋。   第十六回  见孽冤推情施小惠 做圈套同气起阴?   ?   话说胡胜标的妻妹,到邢兴家探看他兄长,邢兴因见她妹子生得标致,看得发呆,同他说话也不晓得,直至他姑嫂进去了一大截路,那邢兴这才觉得,一手捏着洋钱,一面忙问找那个?他俩又说了一声:“胡胜标。”只见邢兴赔着笑脸说道:原来是找胡先生的,在这里,你跟我来。”于是把他二人一领,领到第二进厢房里,先叫了一声:“胡先生,有你家里人来看你。”果见胡胜标从房内出来,骨肉相见,自有一番悲戚,一番说话,不必细表。但是胡胜标看见已出嫁的妹妹,肯花了钱老远的进城看他,自然心上分外感激。闲话少叙。   单说他二人虽然花了钱进来,他们差役们的规矩,也有一定时候,不能任你久留,此番邢兴却没有来催,只见走进一个老女人来,怒容满面,噘起着嘴一声不响,当门一坐,少停,嘴角就咕噜起来,说什么:“进来的时候也不少了,既然有话讲,为什么不打听打听再来。一个来了不走,两个来了不走,我这里并不是开客店,实在有点容不得了。”他二人听此话言,晓得一定指的是他俩,此时无法,也只得出去,胡胜标的家小,见了自己的亲丈夫,自然更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情形,老婆子看得不耐烦,几乎发作起来。幸亏胡胜标见机,连忙告诉他二人说:“这位就是这里头儿的娘子。”姑嫂二人少不得过来同他敷衍。老女人道:“二位想是还要出城的,天色也不早了,应该早些回去。要来明天再来,一直登在我们这里是不便的。”至此二人只好出来,由老女人跟了他二人,一直到门口。胡胜标却是未敢跟出。两人出得大门,同老女人又客气了一句。老女人也不睬他,正待回步,偏偏那邢兴又在门外候好了,他却异常谦恭,说了无数的客气话,说:“二位只管放心,胡先生在我们这里,是万万吃不了苦的。二位不相信,只管天天到这里来。”两人只好答应着自去,邢兴直待他二人去远,连影子都不见了,方才没精打采而回。回家之后,先找胡胜标谈天,套问他妹子嫁在那里,丈夫是谁,家住那里,家里的日子可还好过?胡胜标一见邢兴来问,少不得一五一十说妹子嫁与朱姓,丈夫出门,他家里原住某处某年某月,因为有个人看上了他,托了本镇地保到他家里做媒,被他骂了一顿,因此就同了他婆婆一同到了我家居住。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统通告诉了他一遍。   原来邢兴等他姑嫂从里面出来,第二次见面,已经有点恍惚忆及前情,不过生平所遇见的女人,并无其数,不能指定是谁,所以还有一点恍惚。今听胡胜标一说,竟把前事全然勾起,愈觉放他不下,当夜心上盘算,他哥的事情,现今在我手掌之中,我只不放他哥出去,他二人少不得总要来此探望。我只索将此事托了他哥,叫他包我事成之后,放他回家。又想此事务要斟酌好了方可办得。一来这女人倒有点刚肠烈性,是很不容易打发的,须得他哥回去婉言相劝,或能有用,如若动蛮,一定要弄得没趣。二则我家里现摆着一只胭脂虎,被他晓得了须得同我吵闹,更不可轻举妄动。现在我只有同他哥哥先把话讲好,他哥想自己脱累,少不得总要答应我的。想来想去,只有如此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