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 第 2 页/共 7 页

④巳牌时分———指九时至十一时时分,巳,十二时辰之一。   ⑤堂事———旧时官员判事均在堂上,此处当指堂上判事。   ⑥开释———释放。《书?多方》:“开释无辜”。   ⑦申初———刚到申时,申,十二时辰之一,十五时至十七时。   ⑧合当———应该,应当。关汉卿《谢天香》第四折:“饮酒合当饮叵瓯。”   ⑨洁俏———形容人整洁俊俏的意思。   ⑩官媒———旧时官衙中的女役,承办女犯发堂择配及看管解送诸役。《清会典?刑部》:“秋审时重犯妇女解勘,经过地方派拨官媒伴送。”   ⑾权柄———权力。《汉书?刘向传》:“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   ⑿判押———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⒀隔手———隔着一道手,不直接办的意思。   第六回  贞姬苦肉拒奸徒 媒婆甜言骗犯?   ?   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被查班房的苟二爷吆喝了两句,叫官媒婆领去关押,此时周氏恨不能插翅飞去,又懊悔不应该不听婆婆的话,独自一人身入重地,现在被押在官媒家,一定凶多吉少,思到此间,止不住呜呜的掩面悲泣。官媒婆道:“事到此间,哭也无益,你且跟了我来,老身一生持斋念佛,有可以方便你处,没有不方便你的。”周氏无奈,只得跟了他去。不上两个转弯,便至一处另外一个小小院落,里面是三间草房,当中一间,上面点着一盏油灯,有两个年老妇人,在那里看守。东面一间,寂静无人,西面一间,微闻有人鼾睡之声。因为时已晚,各女犯俱已睡倒。官媒婆把周氏领了进来,便叫服役的老妇人到东面一间把灯点上,领周氏到里面来坐。周氏进内一看,屋中虽无陈设,床铺倒也清洁。服役的老妇人,又倒了一杯茶与他解渴。此时官媒婆却亲自点了一个亮,走到西面一间之内,查点各女犯。因为各女犯贪睡,未曾起来迎接他,他趁势便发虎威,拿到一根竹笤帚,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满屋里的女人胡乱的打了一顿,又骂他们一班狐狸妖精,到得这里就得服我的管,不要说是几个烂婊子,就是命妇太太,见了我也只好低头。众女犯受他打骂,一个也不敢则声。打骂之时,周氏听见不免骇得索索的乱抖,惟恐轮到自己。不多一刻,只见官媒婆从西间走了过来,嘴里还在那里臭婊子、死贱人,骂个不了。周氏一见他来,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谁知这婆子却同他十分谦和,你道为何?   原来这周氏未曾管押之先,苟大爷及莫是仁早把缘故同他说明,托他做个媒人,先用好话同周氏讲,倘若讲得明白,自然一说便成不用费事。倘若不愿,那时候再放出些手段来,不怕他不从。倘若执定不依,再叫他吃一些苦楚,以出心头之气也不为晚。这婆子有名的叫做赛王婆,一张嘴能言惯道,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若论他的心却比蛇蝎还要毒。自从他太婆婆在日,就当了这个差使,到他手里已经第三代了。当下那婆子听了苟大爷同莫头吩咐,连忙拍胸脯说道:“这一点点小事情,我还效劳得起。不瞒大爷讲,世界上的妇人,无论他是那一种,到了咱手里,不怕他逃到那里去。等到三更过后,你老来听信罢了。”苟大爷不胜之喜。   等到这婆子把周氏带到屋里,几个转身,已经二更多天了。当下婆子走了过来,先把周氏浑身上下估量了一回,一言不发,心上转念头想道:看这女人,面貌倒还忠厚,不是那种泼辣的一路,然而女人有女人的脾气,等到他牛性一发,回报了不愿意,以后便难想法,纵然打骂于他,亦是枉然。现在不如且拿别人做个榜样,慢慢打动于他,免得劳而无功。主意打定,便对服役的妇人说道:“那个烂婊子,已经进来三天了,我算得一片好心待他,竭力的苦口相劝,无奈他执定不从,这是他自己不识抬举。今天却要叫他吃点苦楚,可就怪我不得了。”那服役的两个妇人,本与这婆子通同一气的,明知这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不去提人,先回身同周氏讲道:“你想世界上,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凡到我们这里的,都是犯了罪的,你只好怪你自己不是,无论你大官大员家太太奶奶小姐姑娘,进得此门,就得服我们的管。什么叫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就是这个缘故。既然服我们的管,就得听我们的调度,任你是太太奶奶小姐姑娘,有多大的家私,有多大的势力,都与平民百姓一样,都要叫你吃点苦,受点罪。皇帝家王法如此,谁叫你犯他的法呢?然而这当中也有几等几样,真正犯罪的人,我们就是想超度①他,也不过住的地方好些,吃的东西好些,若要放他出去,却是万万不能。至于像你这样的人,究竟不曾犯什么罪,只要苟大爷来了肯抬贵手,要叫你们出去,那却容易得很。”周氏忽然问道:“苟大爷是做什么的?”那妇人道:“他是专管男女犯人的。只要他肯照顾你,同你有缘,你今天晚上就好出去。”周氏道:“怎么能够叫他老人家照顾呢?可叹我丈夫押在衙门里,已经两天,我家里还有婆婆,已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还有孩子一大群,我不回去这个人家怎么了呢?”说罢又哭,又给官媒婆磕了一个头,求他在苟大爷前善言两声,好早早求他开恩,官媒婆听了,也不则声,半天才回得一句道:“这事情我是作不得主的,要凭你自己去干。”周氏道:“叫我自己去干什么?”官媒婆道:“这事情说也罪过,但是到这里来的人,也讲不得什么贞节二字了。”周氏虽生在小户人家,却也懂得大道理,不是那粘花惹草一流,一听此言,只觉面上一阵红,渐渐低下头去,半天默默无语,好个赛王婆早已看出苗头,也不同他再说别的,便催服役的两个妇人,快去问那烂婊子,问他可能转心回意?倘无回心,我已经等了他两天,可是没有这样好耐心了。妇人答应着去后,不多一刻,从西间屋里,领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过来,蓬首垢面,掩面悲啼。灯光之下虽看不出姿色如何,但觉得身材苗条,穿的衣服也还干净,周氏看了先自心惊,毕拍毕拍跳个不住,忽听得赛王婆大喝一声道:“你到了这时候,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吗?”说着,伸手就打了这个女子三四个巴掌,把这个女子打跪在地,苦苦哀求。赛王婆道:“你们这些东西,是不配抬举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同你讲,且叫你今天快活一夜再说。”说完,便叫那两个妇人,从梁上放下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下来,把这女人掀倒在地,将他手脚同捆猪的一般,一齐捆好,再把大麻绳一头穿在他的手脚之中,穿好之后,打了一个死结,一个寒王婆,两个妇人,一齐动手,将麻绳那一头用力的拉,霎时间,便把这女子高高吊起。赛王婆一面骂个不了,一面找到一根毛竹片,要亲自去打这不中抬举的贱货。那女子被这一吊,早已头昏眼花,嘴里不住的哼哼乱叫。周氏躲在东面房里,直吓得抖作一团。   赛王婆找到竹片,正要动手的时候,忽听门外铁环当琅琅两响,原来他们打门有暗号的,仔细一听,晓得是苟大爷前来敲门,赛王婆急急放下了竹片,前去开门。一见是他,连说:“你老来的太早了,那事情还没有说好呢。”苟大爷道:“我在这门外,等了好半天了,现在听见你打人,生怕事情弄僵,所以特地关照你一声的。”赛王婆道:“大爷说得我真正老糊涂了,我就是糊涂,也不敢折磨大爷心爱的人。我打的这一个,是那不中抬举的东西,并不是刚才来的那一个。”苟大爷道:“今天来的一个在那里?”赛王婆道:“在东间屋里。”苟大爷装做没事的。进来看了一遍。赛王婆道:“大爷你先请出去,等老身媒人做到了,再来请你。”苟大爷道:“别胡说!我是上头派了下来查犯人的。”说着自去。这里仍旧把门关上,寒王婆提起竹片,不容分说,竟把吊的那个女子,无上无下,足足打了几百下子,还不住手,打的那女子乱哭乱叫。赛王婆一头打,一头数说:“你这不中抬举的贱货,你进来的时候,老娘是何样的看待,你吃的睡的,拿你当作贵人供养,始终换不出你的良心来。像你这样的烂婊子,既然想树贞节牌坊,就应该不去犯法;既然犯法,到了这里,还要充什么贞节。”一头骂,一连又打了几十板子,打的那女子浑身一条一条的血迹,只是号啕痛哭,不作一言。地下的两个妇人一齐劝他道:“你快快的应允了罢,不但免你的罪,而且还有银钱与你。”那女子只是不响。赛王婆道:“你们不用劝他了,这种贱货料他没有这种福气,没了他,我们还有别人呢!”说完此话,便进来同周氏说道:“你看天底下竟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他这人因为丈夫死了,公婆为他年纪轻,要把他卖到外路去。谁知刚才成交,不到两天,他便逃了回来,被人家告了。所以老爷出票把他提了来,先发在我这里看管。齐巧被我们为位查押犯的苟大爷瞧见了,一眼就看上他,托老身替他作媒。谁知这娼妇至死不从,我想凡有发到我这里的女人,那一个不是犯法的?已经犯法,还充什么节妇!横竖一个人,只有一个头。一罪是犯法,两罪也不过同是犯法,皇帝家没有砍两个头的罪名。况且我们这里的事情,上上下下,全是这位苟大爷一把抓。俗语道:‘不怕官,只怕管。’他说的话怎么好去驳他。但是同他相与②的人,除掉死犯之外,其余无论他有多大的罪名,托了这位苟大爷在老爷跟前说上两声,譬如应该押几个月的,相与了他,马上就放出来。就是不放在我这里,也不至于叫他吃苦。我看你这女人,谅来也没有犯什么大罪,停会苟大爷来的时候,你只要依了他,保你今天出去也容易,明天出去也容易。老身说条路给你,你不要将来得了好处,忘记老身就是了。”周氏听了此言,一阵脸热,一阵心跳,正不知拿何言回答于他方好。正是愣在那里的时候,又听得外面有人打门声响,赛王婆亲自开门去看,周氏更吓得容身无地。   要知进来的人,又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①超度———佛教、道教用语。人死后,僧、道诵经拜忏,说是能救度亡者超越苦难。   ②相与———结交之意。   第七回  遭讼累姑媳含冤 嗾反噬员外被?   ?   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听了赛王婆一派哄骗之言,心上也晓得他不是好人,怎奈此身已落陷阱,一时无从与之强辩,只好心上自打主意。正是愣在那里的时候,又听得外面打门声急,赛王婆亲自开门一看,谁知不是别人,仍是苟大爷来探消息的。赛王婆道:“大爷的性子也太急了,老身正在这里替你说合,再等一会儿,包可成功。”苟大爷道:“你不要骗我了,咱是急性子的人,没有这闲工夫去等,他愿意一句话,不愿意一句话。从二更等到半夜,半夜等到四更,再过一会,就要天明。咱明天还有公事,此刻要去打过盹儿,这种没造化①的东西,托你替我拿他看守好了,等明天晚上。我自有法子来摆布他,现在也不消你费心了。”说罢,甩手而去。赛王婆讨了没趣,两只眼睛直巴巴看他走远,连个影儿都没有了方才进来关门,一天怒气不觉全结在周氏身上,想要拿他发作,又恐怕他将来倘或回心转意起来,在苟大爷面前栽上②我几句,那却担不了,因此隐忍③未发,不过不去理他罢了。   这周氏足足的坐了一夜,一直顶到天亮,也不曾合眼。忽而想到丈夫无辜被累,身坐班房,忽而想到婆婆年老龙钟,子媳不见,忽而又想到一班儿女一朝失母,一定啼哭吵闹不休,未免就要累及婆婆。婆婆是年高有病之人,倘若病倒,业已无人侍奉,儿女辈更有何人可靠?想到这里,犹如万箭穿心,眼昏耳热。一回又想到刚才赛王婆的言语,以及那位大爷的情形,全是存心不良,要我失身败节,我倘若依他,我非但对不住我婆婆丈夫、而且对不住儿女,我这一世怎样为人?倘若不如他们的心愿,刚才他们吊打的那个女人便是我的榜样。想到这里,又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但是已入他们陷阱之中,不由自主,看守的人又丝毫不肯放松,叫我有翅也难飞去。思前想后,万虑千愁。起初进来的时候,因昨夜未曾吃得夜饭,不禁饥火中烧,及到此时,早已愤懑填胸,也不晓得饿了。惟念事已至此,只好死心塌地,看他们如何发付④于我,再作道理。横竖拼着一死,没有大不了的事。按下周氏心上之言不表。   且说他婆婆自从儿媳妇回家凑齐钱文,亲自送到县衙,上下打点,好免儿子吃苦,略略把心放下。但是媳妇年轻面嫩,深夜独行,总不免捏着一把汗。谁知去了半晌不见回来,心上好生委决⑤不下。他老人家不敢睡觉,一等等到半夜,依然不见回程,不免慌张起来。是日媳妇一夜未归,他便一夜未曾合眼。一来怕他为时已晚,衙门里碰不见人,又叫儿子多受一夜苦,再则三更半夜,怕他路上遇见歹人,因此一忐一忑,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幸亏一班孩子,都已哄骗睡熟,不来找娘。此时静悄悄,万籁⑥无声,他婆婆独坐灯下,一回想到儿子,一回痛惜媳妇,又一回怨恨自己的苦命。小人家院狭屋浅,紧靠街上,有时听见路上有人行走声,或风吹门响声,都疑心是媳妇回来。及至开门一望,却都不是。又在门口足足立了一个时辰,依旧不见回转。其时已有五更天了,这一夜好生难过,直巴巴两只眼,望到天亮,媳妇一直未归,知道事情不妙。他虽年老有病,此时虚火上升,不知那里来的精神,也不及唤醒众小孙子孙女儿,便走到隔壁人家碰门,说明缘故,他自己说是要到黄府里去,找黄家员外,就托隔壁妈妈过来代为照看门户并一班小孩。隔壁妈妈听了,也代为诧异,立刻应允代为照管。黄升的母亲也不及坐车,独自一人,一手拄了拐杖,一手擦着眼泪,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不问南北,不辨高低,一路行来。起先还走的不错,后来一个不用心,又走错了一条街,越走越不是,自己也忘其所以,不知走到那里去了。忽然走到一处,人声嘈杂,拥挤不开,定睛一看,才知是错走到城隍庙前,把他又气又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说道:“真正我老糊涂了。”于是在阶沿石上坐了一回,定了一定神,又歇了歇脚力,然后辨明路途方向,重赶向黄府中来。   其时已有巳时时分,刚才走进大门,只见众人面色惊慌,有些人却在那里簇簇⑦的私议。黄升娘年迈耳聋,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但觉得甚为奇异。众人见了他,认得他是府里大总管黄升的母亲,所以不加阻拦,反都上前慰问。又有两个同黄升要好的,走在前头引路,一直把他领进上房,一向这黄员外家中,甚是热闹,此番虽围了许多人,却是静悄悄无声。只见黄员外的娘子,同他几个姬妾,一个个蓬着头,脸亦不洗,在那里相顾垂泪。黄升的母亲一见大骇,问及究竟,才知是大员外今天尚未起身,已被公差从被窝里拖了去了。黄升的母亲,正因儿子无辜被累,又见媳妇一夜未回,前来求员外设法,那知员外亦遭大祸,举家悲泣,不觉触动了心事,也随着大众垂泪,按下慢表。   且说刁占桂因哄骗黄员外将要到手,被招书办泄漏风声,以致功败垂成,心中好生愤闷,回来便同史湘泉再三商议。一连几次,好容易想出一条计策,可以面面俱到,仍由刁占桂出马,立刻到西门外巫家设法。及至走出西门,已有上灯时分,因他是打了史湘泉的旗号来的,恐怕巫家的人见了诧异,设计不成,便先找到地保⑧,将情说明。刁占桂在衙前一向很有点小名气,地保倒也晓得,而且又与史湘泉史头儿一气,作地保的人,不免总有仰仗他们的地方,所以见了他,竟其非常恭敬。当下留茶留饭,又亲自陪着出去到烟馆里开了一盏灯。地保的意思想差人去把巫家的人叫了来,同他说话。刁占桂道:“不可,这巫家虽然是个土财主,现在也捐了几个顶子在家里,我们都是公门中人,同他无瓜无葛,纵然是帮着他,替他出主意,叫他打赢官司,他们不知来意,总当是我们哄骗他。为今之计,你有什么熟人,同这巫家最要好的,等他出来,替我们做事。事成之后,就是分两个给他,也不打紧。”地保一听此话不错,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人来,你道是谁?原来是这巫家当家的一个叔子。这巫家当家的,今年只得二十三岁,人家见他有钱,都称他为巫大官人。年纪虽轻,却是胆子甚小,而且不管外事,一应家务都是他叔子掌管。他叔子名唤巫来,其为人却是使酒任性,无论青皮光棍,他都同他相与,却又与地保交情最厚。地保慕他的财,他借地保的势,二人不免互有倚重之处,所以交情非常之厚。   当下地保一想到他,便得了主意,立时立刻叫人去找了他来。其时巫来正从外边吃酒回家。稍有酒意,忽听是本地保叫人来找,便晓得一定有事,于是趔趔趄趄,跟了来人同到烟馆。当由地保介绍,巫来与刁占桂相见,彼此说了几句客气话,无庸细赘⑨。慢慢言归正传,地保便将刁占桂来意,说个明白。巫来道:“黄家的牛,跑到我们巫家里来,谁人看见?无凭无证,硬赖我们牵了他的牛,又说我们打伤他的人。我听了此话,好生气愤,就想来告他诬告的,是我们侄儿胆子小,不叫我多事。后来又打听是老爷没有准他家的状子,所以我才罢手。现在既承刁先生的美意,衙门上下都替我们打通,我就准照来命,请请刁先生替我补张呈子,有什么事,我巫老二自己来当,我侄儿是小孩子家,不必去理他。”刁占桂听了非常之喜,连说:“倒是巫二先生性情慷爽,是个担当大事的人,况且这件事情,上头老爷肯帮忙,我们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愿意这奔桂听了非常之喜,连说:“倒是巫二先生性情慷爽,是个担当大事的人,况且这件事情,上头老爷肯帮忙,我们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愿意这边府上打赢官司的,断不会叫黄家那小子得了志去。”二人言来语去甚是投机。地保插嘴道:“出场是你二先生替他出场,银钱使费,总得你令侄拿出来。”巫来道:“这个自然。我嫂子既然把家务一概交代了我,自然由得我用。衙门里几个朋友靠的什么我是知道的,还要诸位费心吗?”刁占桂道:“到底二先生是爽快人,就是没有钱,我们替你出把力帮个忙,亦都愿意。”说着,刁占桂挖腰包,自己会了烟账,地保抢着要会,已经来不及了,觉着甚不安稳。刁占桂道:“我同你还要分彼此吗?”巫来道:“我是老实人,向来不会同人家客气的。你们要钱用只管同我说,也不要客气才好。”刁占桂连忙答应,又说了几句话,彼此分手而别。   刁占桂回到衙前,史湘泉因为此事,还在班房里坐着候信,一见他来,忙问事情怎么样了?刁占桂把巫来应允告状的话说了一遍。史湘泉便催刁占桂赶紧替他起稿子。写好之后,拿上去回稿案,赵门上又去回了本官,上下本是串通好的,巴不得巫家来告,连夜出票子拿人,仍旧派了原差史湘泉。   次日一早,史湘泉只派了一个伙计,不到三刻工夫就把黄员外从被窝里提了来了。提到之后,究竟因他是个体面人,又是有钱的,史湘泉见面之下,先说了多少抱歉的话,又怪伙计怎么不等大员外睡醒了再拿票子给他看,这清早就把他老人家请了过来,倒惊动了,真正对不住。一时又向黄员外埋怨道:“我几次三番叫人到府上送信,大员外总不见信,还疑心我们是歹人,早些听了我的话,把管家保了出去,再托人到原告那里安置安置,怎么会被姓巫的反咬一口呢?上头老爷,昨天看见巫家的呈子很不喜欢,说大员外是体面人,怎么好诬告人家?又说此风断不可长,定要整顿整顿,所以准了巫家的呈子。昨儿晚上,就有票子出来叫我拿人;是我叫他们今天早上来的。大员外今天起的早,一定没有吃点心,我们已经替大员外预备下了一间屋子,先请过去坐一坐,我就叫人买点心去。”可怜黄员外娇生惯养,何尝吃过这种苦头,被众人簇拥而来,他早已似醉如痴,究竟史湘泉说的话,他尚有一大半未曾听见。后来被众人领他到一间屋去,当堂跪下。原差一旁回了两句话,但听本官说了声:“且把他押候原告到案,再行质讯。”两边衙役,又答应了一声,把他带下。   但不知如何将他管押,且听下回分解。   ①造化———即运道、运气、福分。《红楼梦》第十九回:“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   ②栽上———不怀好意地安上罪名。   ③隐忍———勉力含忍,不露真情。   ④发付———即发落,处置。   ⑤委决———决断之意。《警世通言》十一回:“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   ⑥万籁———自然界的各种声响。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⑦簇簇(cù)———聚集、簇拥之貌。   ⑧地保———当地管公事的人,相当于保长。   ⑨无庸细赘———无,“不”,也,庸,“用、须”也。“赘”原为病名,此处引申为“多余的、无用的”意思。   第八回  销旧案钱可通神 接新官才长折?   ?   话说黄员外被衙门里提了进去,虽然审过一堂,也不过问问他的名字姓什么,叫什么,因为原告未告,堂上吩咐下来,押候再讯,两旁似狼如虎的公差,一齐答应了一声,把他拉着辫子,拉了下来,仍旧送到先前的那间屋里。他这进来,不比黄升,家里有的是钱,早由管账先生,约会着族里几个有体面的人,带了银钱,找到史湘泉,在一爿茶馆里同他讲盘子①,保黄员外出去。史湘泉只往本官身上推说,不管他事做不得主。后首说来说去,只湘泉假托进去托二爷上去求情,去了老半天,方见他皱着眉头出来。这里的人赶上前问:“人情怎么样了?”史湘泉只是摇头。众人问之再三,他方说道:“狮子大开口,不要说你们不能依,就是咱在衙门前做了这多少年,要钱的老爷也伺候过,从来没有像这位老爷的。他不管事情大小,一开口就是八千一万,就是保一个人,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三百二百也有。顶多五百,至少十块二十块,看事情去,亦要看这个人有钱没钱,拿得出拿不出,向来没有要人家上千的,真正少有出见了。”众人道:“到底多少?”史湘泉道:“你能依不能依?老爷要五千,把你家员外同你们二爷,还有二爷的娘子、佃户,一齐取保出去。如要了事,还不在内。索性我今天一齐说给你们。我们这位老爷,吃心②向来大的,倘若了事,总得动万。交割③之后,以后巫家再来告状,包你批驳不准。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们的,你们若不早来打点,昨天姓巫的那一面,已经托过人来说过,先送多少银子,老爷已经要答应他,是我替你们硬抗下来的。现在先听你们这一边的信,我们总是老相好,不要说我姓史的不顾朋友交情,你们想想看怎么说,老爷在里头等回信,是与不是,仅今天我得去禀复。”黄家账房说道:“如果数目少呢,我只要告诉我们内东④一声,我就替他作个主,也不妨事,但是要的大了,我一个人担不了这个肩,总得商量商量。”史湘泉道:“同谁商量?”账房道:“同我们敝东商量。”史湘泉一想,他东家现已落在我手掌之中,他去同他商量,谅来总有几分把握,乐得做个好人,让他去看他东家,便说道:“老爷吩咐过,管押的人是无论什么人,不准进去看的。现在是我容个情,让你进去同他商量,你须赶紧出来,不要被人撞见,我是要担不是的。”账房道:“晓得。”史湘泉便另外派了一个副役,领了他去会他东家,嘴里还说道:“这是你黄府的事情,大家有来有往,倘落在别人身上,就是拿着整大捧的银子来找我,我睬还不睬呢!”众人道:“史头儿,谁不知道你是顶公正,顶义气,爱朋友,一个钱都不要的。”史湘泉把脸一红,道:“得啦,你少恭维两句罢,我不要钱,我一家子喝西北风过日子,老婆孩子都要饿死哩。不过取之有道罢了。”众人道:“能够取之有道,这就不容易了。现在公门中的人,像你史头儿,能有几个呢。”一头说道,史湘泉烟瘾上来,想要开灯,众人就陪了他去开灯,不在话下。   单说黄家账房先生,由史湘泉派的副役,把他带到班房黄员外顿的一间屋子里,只见这屋里已经铺设齐全,有床、有桌、有凳子、有茶壶、茶碗,这原是史湘泉使的刁,晓得黄员外有钱的人,用不着恶做,终究拿出来的,所以一堂审了下来,这屋里的情形,便与前大不相同,而且有人伺候,时时刻刻来问要长要短,吃点心,抽大烟,样样都有。等到账房进来,黄员外已横到床上,一见了他,赛如自己至亲骨肉来了一般,忙从床上一骨碌爬起,问他怎么来的?账房便说道:“家里自从东翁⑤进来之后,一家害怕,内东叫我带了银钱,一来替你打点,免致吃亏,二来同他们商量,想个法子保你出去。”黄员外道:“这事情从那儿说起,连我自己也想不出。第一把我的身子困在里头,有多少事情不能去做,就是要上控,我不在外头,你们这些人谁干得了?”账房道:“正是如此。”黄员外道:“现在讲的怎么样了?”账房便把五千保人,一万了事的话说了一遍。黄员外听了暴躁道:“岂有此理,真正没有天理了,要钱亦得有个分寸,没有什么一万五千乱敲的,我宁可不出去,顿在里头,总有一天看见官的面,我到堂上同他当面讲。”账房道:“东翁,这个钱原是官要的,他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只要你东翁拿钱。”黄员外道:“他们既看中我,就叫他来吃了我,要我的钱可没有。”账房道:“他们既然串通一气,我们总不会沾到便宜的,我劝东翁权时忍耐,总算自己晦气,年底下赌钱,少输两吊,也有在里头了。现在我去同他讲,先把人保出去,他的话又不是圣旨,叫他让我们点,我们再看破点,先把东翁及我们的人统通保了出去,空出身体,再同姓巫的打官司。”黄员外听他说得有理,又想自己无端被累,若不料理,永无释放之期;而且他是有钱享福之人,也受不起这班房里的苦楚。想了一会,方说道:“事情你们去办,银子多了我可不出。”账房是晓得他脾气的,凡事总得回过他,就是多用些,也无话说,但不可自作主张。如今得了主意,立刻辞别东家,出来仍找着史湘泉,同他磋磨价钱。从下午谈起,一直谈到上火⑥,史湘泉又里头外头跑了好几趟。上头讲明一千,门口五百,单是苟大爷一个,舍不得黄升的妻子,另外要黄家送他二百,方肯答应一齐取保出去,史湘泉自己又添了八百,一共是二千五百,两面言明,众从就托史湘泉写保状,账房回去取银子。   这时候,黄家一家门的人,连着黄升的母亲,一齐眼泪未干,坐在家里候信。等到账房回来,说知细底,大家方才把心放下,催着账房去取银子,趁天未黑,把他主仆四个,一齐保了出来。账房领命,立刻到钱铺打了银票,赶到衙门前一一交纳清楚。史湘泉一面,保状亦已写好。黄员外是有钱的人,不怕没人作保,登时把他四人释放归家。家人相见犹如梦里重逢,不用细表,以后黄员外逐与巫家结成了不了之仇,心下虽然恨他,然而仔细思量,这件事情,毕竟是自己理短,就是上控⑦也是无话可以说得。后来又禁不住家里的人,拿他再三相劝,又叫账房找了史湘泉来家,同他再四商量。又出了三千银子,史湘泉一力担承,替他在衙门上下打点,包他无事。至于巫家那一边,史湘泉托刁占桂经手,虽然从巫来手里,敲着几个,后来巫家见黄员外已经提到,这口气已出,再叫他拿银子便有点不大爽快。史湘泉一看苗头不对,乐得这边送个顺水人情,等黄家保了出去,巫家再来递呈子催审,并且自己投到。史湘泉见了他,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如今等你们不来,所以大老爷准其取保,你如今要提他们到案质讯,人是现成的,但是提人有提人的规矩,前头票子早已缴销,如今再去提,又要老爷出票子。用印要钱,过⑧要钱,房里写票子要钱,我们那个伙计去,还要先付他发路钱。一面说,一面开了一篇账,足足又是好几百银子。巫家的人,见了吐舌头,想想无益,只好听其自然。因而这场官司,就从此瓦解水消。   且说这位县官大老爷,自从到任以来,任上的钱,也着实弄的不少了。就以黄家、巫家一桩小小事情而论,他已经弄得好两千到手,则其余可知。毕竟如此贪赃,有坏声名,上司耳目甚长,终究也会晓得,因此上头就挂了一扇牌,撤他回省,另外委了一个新官,前来接印。新官一到,旧官交卸,自有一番忙碌,不必细述。   单说这位新任大老爷,姓姚单讳一个明字,虽是个两榜出身,然而做官极其风厉⑨。自得榜下知县,领凭到省,就得发审局差使。有些外省解来的重大案件,还有人家审不明白的盗犯,一到他手,不上三天,无供的立时有供,有供的永远不翻。上头都说他能干,所以到省未及一年,居然就委他署事⑩。他这个缺,本是从审案审得来的,现在感激上头的栽培,越发竭力图报,就是无事,也要想出两件事来做做,以为见好地步。列位看官,要晓得做官的人存了这个念头,可就要民不聊生了。   以上说的巫黄二姓之事,只可算得这部书的一个起头,许多事情还在后面,诸公不嫌烦碎,欲悉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①盘子———旧指市场买卖的价格。如开盘、收盘。   ②吃心———即贪心。   ③交割———商业用语。指买卖双方履行契约,进行银货接受的行为。通过交割之后,交易即告结束。此处借以指肮脏违法的银货接受勾当。   ④内东———指东家的夫人。   ⑤东翁———对老主人的敬称。   ⑥上火———点灯的时候。   ⑦上控———向上控告。   ⑧过———此处指朱墨、朱笔签字。   ⑨风厉———快速酷厉。   ⑩署事———旧时指代理、暂任或试充官职。   第九回  遇酷吏简缺变烦难 受严刑良民负冤?   ?   话说新任阳高县知县姚明姚太爷,在省之时,上司因见他听断精明,案无留牍①,所以到省未及一年,就委他署理斯篆。他到任之后,一来要报答上宪②的栽培,二来想卖弄自己的本领,自从接印的那一天起,就终日穿了靴帽,高坐堂皇,一切民词,都是本官亲自接收,随收随理,从无阁压。而且不经书役③的手,更不准书役得一分钱。他自己却亦实在不要一个钱,真正是一清如水。若以前任比起来,大有天渊之隔。他本是年轻力壮,又仗着精神比人家好,而且生性又喜多事,不肯空闲一刻的。接印之后,不到三天,就把地方官新到任应办之事都要办完,回到衙门又要清理词讼④,所有书役人等,已被他闹的人仰马翻,而且各样大小事情,件件皆是本官亲自经手,他们一无沾染。头两天,因为本官新上任尚不敢懒怠,以为将来他自己总有心烦的一天。谁知过了两天,依然如此,书役们便有些懒惰起来。新官的章程,大小词讼,有些少不得状子的,只准代书要二百文一张,不准多索;也有可以不必写状子的,只要原告到本县堂上,一五一十诉说一番,本官就随便派一名差,跟了原告,立时把被告提到,应打应罚,顿时发落。本官坐在公堂之上,等候审问,如提不到,原差就有责罚,亦有被告为原告扭了来的,尤不难一问明白,无须再行签差。起先发落完毕,受打受罚的人,说有押五个月的,亦有押三个月的,亦有押半年一年的,老爷不时要亲自去查班房。天天夜里亲到点名。因之各差役,不得有私自贿放之事,班房犯人都是一律,亦无高下之别。后来班房里面,犯人愈聚愈众,渐渐的容不下了。嗣后审案,他便于发落完毕立时开释。譬如应打三百的,他便打他五百,多打二百免其羁押⑤。往往被告与原告同时回家。在原告无论有多大冤枉,碰在这位青天老爷手里,立时提讯立时发落,这口气总算已经出的了。然而因此被告与原告的仇恨,越发结得更深。彼此住的地方,非城非乡,住城里的,不是前街就是后街,住乡下的,不是前村定是后村,随时见面朝夕相逢,防不胜防避不胜避。有些被告经本官责罚之后,晓得自己不是的,因而愧见原告,以及仍与原告说和的,固属所在皆有。说有因此仇恨更深时想报复,或者阳示⑥和好暗施奸刁的,亦在所难免。而且本官爱管闲事,打官司的,不要花钱,若是小事,连代书的钱亦可蠲免⑦,只要到堂上诉说两句,立刻就有下落。从前的原告,登时变为被告,从前打输官司的,登时变为赢官司,人又何乐而不为呢?虽以阳高这个政清刑简的地方,向来没有什么词讼的,到了这位老爷手里,居然招徕⑧有术,以致班房里面大有人满之患,这便是精明过分,爱管闲事的坏处。不在话下。   单说这位老爷到任之后,就有告示遍贴城乡,叫所属百姓,遇有冤枉立刻前来申诉,不要花钱。百姓们见了这个,都以为新官到任大概如此,不以为意。到得第三天,他刚从阅城回来,并不进去宽衣,随手在大堂上一坐,一面吩咐当差的进去传饭,把饭拿到堂上来吃,一面又叫差役前去照壁⑨左右,传谕⑩居民,告诉他们此刻老爷升堂理事,如有冤枉快来申诉。差役们奉命去后,老爷就在公案上独自吃饭。饭完,抹脸吃茶,歇了半天,才见有两个人扭了进来,同到大堂跪下。两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各有各的情理,问了半天,也分不出个谁是原告谁是被告。后来老爷急了,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二人再不放手,老爷就要生气,每人打一顿,办你们一个吵闹公堂。”两个人见老爷动气,方才住手,分跪左右一一禀诉。在左边的诉道:“小的姓张,叫张进财,他姓刘,诨名⑾叫刘二瘸子。去年八月,他死了家小,问小的借过三吊钱,当时言明今年二月归还。自从今年二月到如今,问他讨过几十遍,非但一个没有,而且还骂小的又打小的,所以俺俩就打在一块儿了。”老爷道:“三吊钱数目虽小,当初借钱的时候,总得有个中人,这中人是那个做的?”张进财道:“从前借钱的时候,为着数目小,所以未曾要他写纸,也没有中人。”老爷道:“这便是你错了。”刘二瘸子一见老爷不帮张进财,便得了主意,得意洋洋的说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姓张的这个杂种最会讹人,顶不是个好的,老爷得重重的办他一下子才好。”老爷骂道:“要你多嘴!老爷眼睛比镜子还亮,要你插嘴做什么?”几句话骂的刘二瘸子不敢做声,然而心上甚是高兴。老爷回头对张进财道:“你无凭无据的事,可以打得官司的吗?既无凭据,你可晓得你就有诬告的罪吗?”张进财道:“小的不过同他吵吵嘴,本来不要打官司的。”老爷道:“你不要打官司,是谁叫你来的?”张进财满堂周围望了一遍,指着一个衙役说道:“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老爷坐了堂,等着要审官司,所以就招呼小的来的。刘二瘸子不肯来,是小的把他硬拉了来的。”老爷道:“放屁!我老爷在这里,就不准你们吵嘴,吵嘴就要办的。”张进财道:“小的何敢吵嘴?他欠小的钱,不还小的,怎么能叫小的不问他讨呢?”老爷道:“你又来,有中人有凭据,准你去要,你如今一无中二无据,既同人家吵闹,又要诬告人家,本县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这种刁风⑿断不可长。”喊一声拉下去,左右衙役轰的答应一声,立刻把张进财拉下按倒。老爷又喊一声打,便劈劈拍拍一五一十的小板子打了下来。从来州县衙门,掌刑的皂隶⒀,这小板子打人,都是要预先操练熟的,有些虽然打得皮破血流,而骨肉不伤,亦有些下死的打,但见皮肤红肿,而内里却受伤甚重。有人说凡为皂隶的,预先操练这打人的法子,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下,拿小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不准打破。等到打完,里头的豆腐都烂了,外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无动,这方是第一把能手。凡是犯罪的人,晓得自己理屈,今日难免责打,必须预先花钱给这个掌刑的,托他留情些,这板子下去,是有分寸的,只要打得响,纵然皮破血流,决无妨事,过两天就会好的。若是不花钱,这板子打下来,记记是死的,大腿上不免就要受伤。此是天下当皂隶的通病。除非废去小板子不用,如若留着小板子,他们这个权柄是有的,老爷纵然明知道,也无可奈何他的。闲话休提。   单说这被打的张进财,他坐在家里,因为问人家讨三吊钱的账,人家不给他,彼此吵闹了几句,不料被县衙差役听见,便上去兜揽他⒁,说老爷如何精明,如何不要钱,劝他去打官司,是他自己一时不合⒂,也不想想为着三吊钱,事情很小,而且没凭没据又无中人,只因听了差役的怂恿,便尔⒃将刘二瘸子扭进,以为碰着这样的清官,一定可能打赢官司的了。岂知大谬不然,老爷问了几句话,扳住一个理性⒄,叫他开口不得,登时竟拿他打起来,这可是梦想不到的事。他一来未曾预备打官司,二来就是打官司,顶多老爷不替他追钱罢了,也决计不曾料到自己挨打,所以这些掌刑的皂隶跟前,竟丝毫未曾关照。加以新官厉害,不准要钱,而且他们这些当差役的,这日自从早晨伺候本官出门,一直未曾停步,回来又要站堂,老爷是吃过饭的,他们却饿着肚皮,分立两边,若是溜了出去,又恐老爷呼唤,倘若不到一定又加责罚,为此亦是满肚皮的没好气,也要借此发泄,所以这张进财的一顿打,竟其非常吃苦。县太爷在省城发审局⒅里问案,打人是打惯了的,而且自己还能够造出多少刑具治办强盗,任你有多大本领也禁受不了。熬了半年,才博得这个长于听断的名声,所以他不打人则已,一打总是一千起码。这番张进财总算晦气,平空的挨了一千板子。怩股上早打了两个窟窿,打完之后,由两个人搀着上来跪下,又被老爷吆喝了两句,吩咐:“押三个月,期满释放。刘二瘸子无干斥释。”原被二人叩头下去。老爷见没了事情,方才退堂。   不知以后尚有何等案件,可以显得他的才能,且听下回分解。   ①留牍———耽搁,未办的公文。   ②宪———旧指朝庭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清代称抚、藩、臬三司为三大宪。   ③书役———承办例行公事的书吏,雇员。   ④词讼———即诉讼。   ⑤羁押———依法把未决犯关押在看守所或别的规定场所,限制其人身自由的一种强制措施。   ⑥阳示———明示。   ⑦蠲(juān)免———免除。   ⑧招徕(lài)———招之便来。《汉书?公孙弘传》:“招徕四方之士。”   ⑨照壁———照顾,关照。   ⑩传谕———即传告。谕,旧时上告下的通称。   ⑾诨名———外号。   ⑿刁风———狡诈的风气。   ⒀皂隶———古代贱役,后专以称衙门里的差役。   ⒁兜揽———招揽。《红楼梦》第六十一回:“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   ⒂不合———不会划算,合不来的意思。   ⒃便尔———便就,只得的意思。   ⒄理性———这里是道理、理由的意思。   ⒅发审局———清代后期,各省重要诉讼案件为州、县官所不能处理的,由督、抚委派后补官担任审讯,此种非正式的审讯机关称为发审局。   第十回  血飞肉薄民不聊生 威逼刑驱官真有味   却说姚明姚大老爷,自从到任以来,一以苛刻为能,博自己的名誉,虽说案无留牍,却弄得民不柳生。只因他立法太严,大街小巷都布满了耳目,倘若百姓们有敢道得本官一个不好的,他的耳目一定把这人做了记认,回去告诉了本官,出他的花样,十个当中没有一两个可以逃得过的,因此办掉了几十个。百姓们都相戒,不敢多说一句话,偶然说到本官,都是满口赞道:“好官,好官。”不敢道得一个不字。因此做了半年,官声大著,连着上司都知道他是个好官,便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   过了些时,齐巧本省巡抚①调任广东,他因感激大宪②的栽培,得信之下,送即亲自上省叩送。巡抚见了他的面,着实拿他灌米汤,又说:“山西通省的官,莫好过于老兄的了,兄弟此番调任广东,意思想调老兄同往,以资臂助。”姚明听说,立刻请安谢过,起来说道:“山西是小地方,有多少事情,卑职想要办都不能办。现在大人荣任广东,卑职情愿丢掉这个缺,跟着大人一块儿去。一来藉供奔走,二来得送瞻依③,三则广东民情强悍,卑职跟大人到那里,也可以增长阅历,出点力报效国家。巡院④道:“如此甚好。”当下就吩咐司里,阳高县姚令调赴粤东当差,所有该县篆务⑤另委别人署理。姚明是初到省的人,得此一番际遇,心中非凡高兴。就是阳高百姓们差役们,一旦去了这个瘟官,以后可少受许多苦,一个个齐念:“阿弥陀佛!”又说什么:“皇天有眼,如今把他弄走了,我们百姓们,从今可有了活命了。”一人如此想,人人亦是如此想,亏他大肚能容毫不介意。等到交卸之后,临动身的那一天,百姓们非但不感德,而且都买了纸钱,到轿子跟前烧送。他此时不禁咬牙切齿,恨在任上时不把此辈多办掉几个,至今悔之不及。交卸回省不到几日,便跟着巡抚起身。巡抚先期奉请陛见⑥,故由旱路直入京师。等到请训⑦出都,然后取道天津,坐了火轮船到得上海,又等了两天,再换船赴粤履任。   巡抚陛见的时候,就蒙朝廷吩咐,说:“广东盗风素炽⑧,你到任之后,第一要加意整顿;自来除暴乃能安良,因为前任过于姑息,所以特地调你前去。”巡抚碰头下来,就同随员们商议。姚明道:“治乱世用重典⑨,古人的话是一点儿不错的。方今天下扰乱,盗贼繁兴,治盗之法,宜猛不宜宽。卑职有几条条陈,回来写好,就可呈请大人教训。”巡抚道:“如此很好,你赶紧写了出来,大家斟酌斟酌,我们到那里,总得好好的办掉几个,也叫朝廷看着我们不是庸碌之辈。”姚明道:“广东的强盗是有名的,至少办掉几千个起码。”巡抚道:“办越多越好。”自此以后,巡抚果然把姚明格外看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统随员当中,没有一个盖过他的招的。   且说他跟着巡抚,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广州,巡抚接印,一时无处安置,先派他在发审局当差。广东的盗案本多,有些都是就地正法,从没有解到省的,其在当地的强盗,也不知被他打死多少。他说竹板子不中用,特地在铁匠铺里打了两根铁板子,等到打人的时候,选几个有气力的人掌刑。铁板子不比竹板子,大腿上只要打上两下就要开花,打上十几板子,大腿上的肉都会一片片的飞起来,连肉带血飞的满处都是,等到打至十几下,肉已飞完,便露出骨头。他此时便吩咐掌刑的,不要拿板子平打,却用板子横在大腿上乱敲,砍的骨头壳壳的响,有的还将骨头打开,骨髓标出来好几尺远。起先挨打的强盗,横在地下,如同鬼叫一般乱嚎,等到后来声音渐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这时候要看大老爷的高兴,如在高兴头上,还要这人受些刑法,就拿冷水把这人喷醒,拖下去押起来,过天再打。倘若不高兴,已经把这人打的半死了,他嫌打的气闷,索性吩咐掌刑的,拿板子照着强盗脑袋上打,不上两三下子,脑浆迸出,也就呜呼哀哉了。照这样子,一天总得打死十几个,或二三十个不等。他老坐堂总在夜里,等到吃过晚饭,再过足了瘾,也有二更多天,然后出来审案。点着两个手照灯,阴惨惨的如同鬼世界一般,打人的地方,就在廊檐底下,上头挂着一盏羊角灯,天天打人打多了,人的血飞起来,溅了上去,把一盏羊角灯都糊满了,点了蜡烛,赛如没有点。到第二天一看两面柱子上、扇⑩上,亦都是一滴一滴的血,至于地下更不用说了。凡挨铁板了打的人,都是些审问明白的人,或江洋大盗,或杀人凶犯,请王命杀不了许多,所以由他打着玩,横竖早晚总是死。若是没有审问明白口供的人,或是强盗已经招认,重复翻供,他想出来的刑法,更为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