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 第 4 页/共 7 页
到了次日午后回家,独自一人走到胡胜标那间房中,和颜悦色的叫一声:“胡先生!”胡胜标答应着迎了出来。邢兴便接着说道:“胡先生,你来了这些时候,也委屈你了。现在里头的事情,都是我替你抗着,大约一时问不到你。我想我们那里不行个方便,可以搭救人的地方,总得替人家想法子的。我想你来这许多时候,你一家大小都靠着你吃靠着你养活,你不回去,你一个人事情有限,岂不连累你一家大小,都在那里吃苦头呢?所以我今天在堂上,拼着自己一顿打,替你求了下来,老爷准你暂时取保出去,以后随审随到。你若不到,老爷是要问我要人的。你出去之后,千万不可远走,须得在家里候我的信,你万万不可害我的。”胡胜标听到此言,自然是感激涕零,立刻发誓说道:“我蒙你如此相待,我正要好好的补报补报你,才是正理。倘若是逃了,累你吃官司,我这人将来还有好死吗?”邢兴道:“你晓得就好,我也不望你怎样报我的好处,只要一桩事,你能帮我一个忙,莫说你感激我,我还要感激你呢!”胡胜标忙问:“甚事?”又说:“莫说是一桩,就是十桩一百桩,你要我做,我好推头不做吗?”邢兴只是说不出。胡胜标又问他到底什么事?邢兴又笑了笑,说道:“事成了,我们还是亲戚呢!”这句话胡胜标更摸不着头脑。邢兴便拉他到墙角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并把前情提起,一字不瞒,又说令妹脾气我是知道的,少不得全仗大力合作的了。胡胜标听了他这番说话,半天无语。一想妹子是有丈夫的,我是亲哥哥,怎么强他来干此事。二来妹子脾气并不好惹的,我亲哥哥的话,也未必肯听。一个人正在踌躇,邢兴见他这副情形,便道:“既然你亲哥哥如此为难,这话也不必讲他了。”说罢竟要走去。胡胜标一想事情不妙,不答应他,他今天一定不放我出去,而且以后的事情更难办。我不如权且答应了他,等到出去之后,再同妹子软商。能够成功固属甚妙,倘若不允,只得另作计较。相罢,便走上把邢兴拉了一把,把他拉回来,同他说道:“非我为难,我是在这里想做他的圈套,你不要多生疑心,错怪了我。”邢兴忙问:“用何圈套?”这胡胜标本是坏主意极多的人,便附在邢兴耳朵上,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邢兴也不觉拍掌称妙。当下果把他领出大门,又再三叮咛而别。
且说胡胜标自从出得邢兴的大门,一时心上又是喜又是急,也不辨路径高低,信步所之。走了一半,方才记得昨儿妹子家小来看我,是说明白住在某处亲戚家的,于是定了一定神,方顺着路奔去。却早走了一段冤枉路了。到了亲戚家,家小妹子彼此见面,更有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形。当下三人也不愿在城中久扰人家,便一齐辞谢了亲戚,同往乡间而去。及至家中,胡胜标虽是个无赖,亦总有天良发现之时,此时想到自己在城吃官司,妹子何等关切,如今一回来就同他说这话,心上着实有点不忍,于是逡巡①了七八日,一直未曾开口。不料城里的邢兴,却是急不可待,一等三天没回信,又打听胡胜标同了妻妹早自回乡,一连又是四五日还没有回音,这一气非同小可。
齐巧前番那个地保上城,邢兴先托他带信,又派了自己一个伙计一同下乡,专候回信,如无回信,便叫姓胡的来见我。地保回家之后,少不得找了胡胜标,告其所以,又把那个副差役领到他家。此时直把个胡胜标急得搔耳抓腮,明知此事不妥,立刻就飞祸临门,此时惧祸心重,也顾不得什么天理良心了,只得软求他们再等我一天,必有回报。地保同副差役都催他快快回去商量,明儿一早前来候信。胡胜标少不得辞别回家,想了想一无他法,只得把那天同邢兴说的好法子先来试用试用。便叫妻子端整了两样菜,自己又出去打了一壶好酒,等到天黑,专候他太亲母睡觉之后办事。好在他妹子的婆婆本是睡得早的。当下胡胜标便把妹子招呼了出来,自己手拿酒壶,特地上前斟了一杯酒。妹子再三逊谢,连称不敢当。斟完之后,彼此归坐。自然是妹子上座,他自己对面,浑家在下打横。一时酒过三巡,他妹子又再三同他客气。他道:“愚兄时运不齐,被人拖累,在城里吃了这两个多月的苦。若不是妹子前来瞧我,我那里就会出来。这杯薄酒算不得什么,不过聊尽吾心罢了。”他妹子道:“这个想来人家一定查明白你的冤枉,所以拿你开释的,不然,我们又没有花一文钱,你怎么便会出来呢?”他哥道:“说到完结,这事全仗妹妹,若非妹妹,那里还有我这个人家?所以我总是感激妹妹。”他妹子道:“我好容易把你访到,不过才去得一趟,怎么好算是我的功劳呢?”他哥道:“的的确确是妹妹的功劳。”他妹子听了不懂,顶住问他,他哥哥装做吞吞吐吐的情形,一句话尚未出口又缩回去了。他妹子急了,便道:“到底怎么个讲究,再不说,这酒我就不吃了。”胡胜标到此,好生进退两难,毕竟畏祸情切,到此也不顾什么手足之情,趁着酒盖了脸,便起身走近妹子身旁两步,扑落托一声,双膝直跪下来。他妹子见了大骇,忙着要拉他哥起来,也拉不动,只见他哥跪在地下说道:“一桩事情,总望妹子救我,妹子若答应了,我方起来,否则我宁可跪死在妹子跟前,也不起来的了。”他妹子还当他是要借钱了官司,又疑心或者是他盗卖了我家的田地,所以今天跪着求我,除此之外,料想不至再有他事。便道:“你有事同我商量,只要我有在手头,自己手足之间,岂有坐视不救之理?有话只管请起来讲。”他哥道:“妹子疑心我要借钱么?我这场官司,不过多押几天,等到出来,实实在在没有花一个钱,所以不消向妹子借贷。”他妹子道:“这也奇了。”前后一想,便亦猜到邢兴那一面,便道:“有什么话,请你直说了罢。”他哥道:“妹子既容我说这事不说亦不成功。”于是遂把邢兴因为妹子所以才肯放我,他当时如何托我替他周旋此事,是我一时糊涂,一心只巴着出来,所以才允承他的。等到出来之后,自己想来想去,于良心上才说不过去,所以一直闷着不响。等到今天,他又派人下来,顶住了我追问此事。倘若不成,仍要把我带回城里关押。现在我话已尽此,我也不敢叫你一定答应,好歹只求你妹子开恩罢了。说罢,仍是直挺挺跪在地当中,直是不起。他妹子听了跌足,道:“我自从那天进城望你,走到他家碰见了那禽兽,后来又见你出来得如此容易,便一直心事担到如今,他果然还不肯饶我,这是我命里注定的磨难,我也并不怪你哥哥。”他哥在地下,听了妹子如此一番言语,以为意思已经活动,便道:“这事除我们几人之外,没有一个晓得的。”妹子听他忽作此言,直气得在肚皮里暗骂禽兽,坐在席上,一声不响。约莫愣在那里有十分钟上下,眉头一皱,讲上心来,忙走上前将他哥一把拉起,他哥见他如此,以为一定答应的了,顿时高兴起来,一面归坐吃酒,一面又拿妹子着实敷衍。妹子只是不理他,只见他急忙忙把饭吃完,净了净手,立刻出去到地保、副差跟前报信去了。大家见事已妥,俱各高兴,连夜副差回去报给邢兴,叫他明天一早下来。
城乡相距,不过二三十里路程,天未正午,邢兴已到了村上了。胡胜标接着,自然另有一副神气。当下邢兴把预备下的礼物,什么尺头②等类送了些到胡家,又给了胡胜标一百块钱,叫他置办一切。胡胜标拿了,自然是千恩万谢,马上拿了回来,在妹子面前摆弄。妹子只是不睬他,依邢兴的意思,当时就要到胡家去的,倒是地保劝他,说他上头还有婆婆,你白天去了不便。邢兴无奈,只得等到夜间。
且说胡胜标自从昨夜说了那话之后,他妹子却一直是吃饭睡觉,诸事照旧,所以他甚是放心,虽然不说话,还疑心他是害臊,决不疑到别的上头。不过这一天,胡胜标两面奔波,少说也跑了一百多趟,好容易等到晚上,瞧见他婆婆睡下,胡胜标便飞奔似的又到邢兴那边里报信。不到一刻,居然一个在前引路,一个就跟了进来。进了大门,胡胜标拿手向妹子所住的那间后房一指,自己停住了脚步。邢兴会意。此时朱胡氏正在床上睡着,好个邢兴顿时色胆包天,也不管青红皂白,竟迈步走了进去。说时迟那时快,这朱胡氏的哥哥胡胜标,还在帘子外头未曾走动,陡听得里间邢兴忽然啊唷的一声,这一吓真非同小可。
要知道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逡巡———有所顾虑而徘徊或退却。
②尺头———衣料。
第十七回 咬耳朵藉儆淫徒 借尸身诬成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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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邢兴跟了胡胜标到得朱胡氏房中,胡胜标不便进去,站在门外尚未走动,陡然听见屋里啊唷一声,明明是邢兴的口音,接着就见邢兴,拿两手护着右边的耳朵,夺门而出,衣裳上面血淋淋的,早已染了一大片。胡胜标忙问:“怎的?”邢兴也不答腔,三脚两步走到门外。胡胜标亦赶出来,问他那儿去?邢兴说:“回去。”胡胜标只得仍跟他到地保家里。地保接着,忙问“怎的?”邢兴道:“不要说起。”拿手指着胡胜标说道:“都是他们串通好了害我的,要不是走的快,早被他们谋害了。”说着便把一个耳朵给大众看。
原来被朱胡氏咬下来半个,当时疼痛难禁。地保忙找了些伤药给他敷上,方才好些。这一夜邢兴也没有合眼,直把他兄妹恨入骨髓,口称:“有朝一日犯在我的手里,哼哼!那时候才叫他晓得我的厉害哩。”胡胜标起先还不敢回去,因为地保要关门,才把他赶了出门。邢兴寻思了一夜,想出一条主意来,便同地保商量,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地保心上虽知不妥,因为要巴结头儿。少不得应允了,按着他的计策办事。邢兴见他应允,自然欢喜,当时半个耳朵痛的也好些了。第二天起身进城,临走的时候,又向地保再三叮嘱。地保回他十天之内,自见分晓。邢头大喜而去。到城之后,县官大老爷问他耳朵怎的会少掉半个,他说半夜里捉贼,被贼咬了一口咬掉的。老爷还着实拿他夸奖一番,不在话下。
且说胡胜标回去,晓得此事是自己做错,对不住妹子,有好几天没有敢见妹子的面。究竟穷人家屋少,那有个碰不见的,见面时说不得被妹子数说一番,胡胜标也只得自己认错,并没有别的可说。约莫过了七八天光景,有天晚上。这朱胡氏刚才睡着,忽听窗外一片人声,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朱胡氏这一吓非同小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这个当口,外面的人早已打破了门撞进来了,一起拥到朱胡氏房内,齐说奸妇有了,不容分辩就从床上把朱胡氏捉了下来,拿绳子捆了两只手,牵着就走。一路牵到地保家里,只见已有许多人,捆绑了一个男人,横在地下,不知道是谁?只地保是认得的,此时冤家碰到对头,朱胡氏也不便动问,只得死心塌地由他们摆布。只见地保说道:“你俩做的好事情,我也不同你们说别的,且等老爷验过死尸,带你们上城去问。伙计们,索性拿他俩捆在一块儿,不要眼不见被他逃走了,倒是我们的干系。”众人答应一声,立刻又上来几个人,不由分说,横七竖八,拿朱胡氏又加了几根绳子,索性连两只脚也捆在一处,睡在地下,一动不能动,足足捆了一天两夜光景,不但没有饭吃,并且连水也没有呷一口。那个捆在一处的男人,看看又是个有病的样子,只管在地下哼哼,又不便问他什么,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来拖他俩,说老爷已经下来了,带了奸夫奸妇一同到河边上去验尸。
及至拖到那里,朱胡氏一眼看见他婆婆,蹲在河边上一个死尸旁边。那死尸早被水泡的发了胀了,一个脑袋足足有巴斗大小,也认不出是什么人。只见他婆婆拿手指着她说道:“你做得好事情,现在我也不同你说话,停会自有老爷问你。”朱胡氏听了婆婆的说话更觉茫然,正在思想的时候,一阵吆喝,老爷已到了尸场了,先问了地保两句话,就传原告。只见他婆婆跪上去诉说道:“小妇人只有这一个儿子,虽说是前头养的,却同自己的一样。前年出去做生意,两年多没有回来,想不到媳妇不成材,相与了前村里的无赖黑三。有天儿子从外头回来,还没有到家,黑三本是认得他的,就把他推到河里淹死了。求大老爷伸冤。”官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呢?”老婆子道:“是俺媳妇的亲哥哥胡胜标说的。”官说:“带胡胜标!”胡胜标上来跪下,自称武生,就只这一个妹妹,嫁给朱礼荣为妻子,朱礼荣出外做买卖,有两年多不回来了。大前儿晚上,地保来叫武生,说是你妹夫被黑三推在河里淹死了,又说你妹妹同黑三有奸情,所以他俩商议好了拿他谋死的。官又问地保:“他俩有奸情,你怎么会晓得?黑三拿死者推在河里,又是谁瞧见的呢?死者在外头作买卖,两年多没回来,现在回来了,在半路上还没有到家,就被黑三谋害身死,究竟这死者还是一个人单身回来的呢,还是有别人?他还有行李没有?”地保道:“现有他近邻周老大做见证,都是他说的。”官又叫带周老大。周老大说:“这朱胡氏同黑三相与也不止一天了,小的种的田就在胡家的前面,常见黑三到他家去,天明了从他家出来。朱胡氏的男人,小的本是认得的,从前还借过两吊钱给小的做本钱,所以小的认得他。七八天前头,离村约莫有头二里路,凑巧小的亦到村外有事,撞见了他,把小的喜的了不得,还同他说:‘现在朱先生你是发了财回来了。’他说:‘不要说起,路上碰见了强盗,东西都打劫了去,只剩得一个单身人回来。’小的问他怎么碰见的强盗?他大略说了两句。小的还同他说:‘财去身安乐,保得人太太平平就是运气了。’说完了两人分手。到了大前儿早上,外面有人嚷说河里有死人,小的赶上去一认,谁知就是他。人是泡的不像样子了,幸亏他辫子上的辫绳同他的一只套裤,小的是记得的,所以晓得是他被害。后来想到黑三同他女人有奸情,所以猜定是他二人做的。那时候闹了许多人在河边看死尸,地保也来了,大家都认不出是谁,后来我说了这个缘故,地保叫我不要响,恐怕凶手逃走。等到晚上齐了多少人,先在茶馆里把黑三拿住,然后又到胡家把他女人亦捉了来,总算没有逃走一个。”官听完了,吩咐把一干人带过,先叫仵作验尸。仵作喝报的确是淹死的,不过面目模糊,不能辨认。官亲自下堂看了一遍,又传尸亲便是他娘上来,问他认得不认得?可是他儿子不是?老妈子亦模模糊糊的,见了官早吓昏了,连应了几声是。官又吩咐把朱胡氏的绳子松去,也叫他上来认。他不敢说是,亦不敢说不是,但是口口声声呼冤,说他并不认得什么黑三,都是人家害他的。官又叫胡胜标去认,胡胜标却一口咬定是他奸夫。官便喝令将尸盛殓,尸棺标封,把奸夫、淫妇一齐锁起,带同尸亲、邻证、地保回衙审问。
等到到得衙门里已经有一更天了,依着官的意思,吃过了饭就想出来过堂的,是稿案二爷说:“现在凶手已拿到了,老爷已经下乡辛苦了一天,先把他们押起来,等得明天再审亦不迟。”老爷一想不错,便依了他明天再审。稿案二爷下来便叫了邢兴上去,说这两个人乃是谋杀亲夫的重犯,是放松不得一点的,所以我回明老爷,把他俩交代给你看管,当心啊!当着众人面前,邢兴少不得诺诺连声,答应下去。等到邢兴回家,伙计们早把那黑三关在家里一间屋子里去了。据邢兴的伙计们说,这黑三从前做过贼,衙门里有过案,一到邢兴家里,他们伙计们问他要进门规短,黑三一味哭着哀求,早被他们打了一大顿,关在一间屋里。第十五回书内说的,差人把刘老大送到邢兴家中,关在一间空屋里,刘老大进得房来,已先有个人蹲在地下,一声不响,就是这个黑三了。黑三在邢兴家里关了一夜,第二天本来要解堂审问的,齐巧本官接差去了,邢兴亦跟着出去,很要耽搁两天,所以邪兴也弄得没有工夫来问这件事。至于那朱胡氏,虽然亦交代了邢兴,照例是官媒婆的责任,不过有了稿案二爷的吩咐,他们底下又是通的,要怎么凌虐他,还怕做不到?所以前十五回书内,邢兴的家小朝着黑三说道:“你不说,我亦亦随你,如今女的好在也弄来了,等他招了,亦是一样的。”所说女的,便是朱胡氏了。一言表过不提。要知朱胡氏怎样被他们逼打成招,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受官刑悔为缠足妇 和重案全赖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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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朱胡氏被押在官媒婆家,因为他是谋杀亲夫的要犯,老爷不日就要问供的,怎样拿他凌虐,却还不敢,不过防守的格外严些罢了。甚至要说一句话,要走一步路,都不能够,本官三天没有提审,官媒婆就足足看守了三天。不说别的,但是夜里拴在板门上,白天拴在马桶旁边,这些苦处也仅够他受用的了。到了第四天,差使过去,本官的事情已完,便想到这桩案件,吩咐开点单,稿案门上早抽一个空,回本官道:“听说这女人很不守妇道,前村后村都晓得,看上去这件事倒不会假。”本官听了稿案的话,心上早存了一个底子,认定这朱胡氏一定是个淫贱女人,相与男人一定真的,所以前村后村才总会一齐说他不好。一面想,一面踱了出来坐堂,先传尸亲,尸亲因病未到,又传胡胜标上去,胡胜标仍照着那天在尸场上的话,供了一遍。官问他:“你这妹子平时到底安分不安分?相与的男人有几个?”胡胜标道:“这个话武生不好说。”官道:“现在人命关天,事情有无,就出在你们旁边证见人嘴里,怎么说不好说呢?”胡胜标道:“他是武生的亲妹妹,武生不敢造他的谣言。外头的闲话实在是有的,但是武生却没有亲自拿到真凭实据。”官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替他遮瞒吗?”说罢,喝令带奸夫黑三。黑三上去跪下,低着头。官把惊堂木一拍道:“你是黑三?”黑三抬头回道:“小的黑三。”官见黑三鬼头鬼脑,又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便骂道:“我看你这个样子,就晓得不是个好东西。”黑三道:“青天大老爷,小的实在是好人,不敢做这坏事情。”说到此,原差跪下禀道:“这黑三从前做过贼,前任大老爷手里,打过板子,押过半年,从前的名字叫老三,就是他。”官又连下去骂道:“黑三,我一见面就晓得你不是好东西,倘若是个安分的,也不曾做这些事了。”于是又问他通奸谋杀的事情。黑三咬定牙齿,不但谋杀毫无知情,就是通奸亦是冤枉的。官道:“料你这贼骨头,不打是不肯招的。”当下喝令先叫他跪链子。就有两个差人,把又粗又长的一根铁链子,咣啷往地下一扔。黑三虽然害怕,始终没有口供。官又喝令叫他跪下,便有两个差役,上前把他的裤脚撩起,将铁链子盘在他的裤裆里,问他招不招?黑三只是喊冤枉。官又一声呼喝,登时差人就把他跪在链子上。跪了一会,还没有口供,官又叫差役,拿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杠子,压在他的腿弯子上,一边一个差役,用足全身气力揿在上面。这一压,可把黑三压的没有命,只得喊:“情愿招。”官说:“你若肯早招的时候,也不至于吃这回苦了。”于是把他放下。黑三只得依着官问的话,混供了几句,自认同朱胡氏通奸是有的,至于把他男人推死在河里,实不知情。官又问:“你俩通奸几时起的,还是你把他引诱的呢?还是他来找你的,其中可有什么牵线的没有?”黑三又混供道:“是小的在田里做活,那女人打田里走过,就约小的晚上到他家里。这句话还是上年十月里。”官还要驳下去,稿案二爷说道:“奸夫的通奸已认了,这谋死的事,多半是女人的主意。”官一想不错,吩咐把黑三带过,等问过女人再问他,不怕他不认。于是差人把黑三带下,黑三的两只腿,已被杠子压的不能动了,只好由差役背他下去。
这里朱胡氏上来,官问过名姓以及婆家娘家还有什么人?朱胡氏一一说了,这才问到奸情,朱胡氏极口呼冤,不能招认。官笑了笑说道:“不上刑法,料想你决不肯直接痛快说的。”也不晓得这位老爷,是在那里学来的法子,便道:“你是女人,有些苦头料你也吃不来,我现在只要你替我站半天,倘若站得起,就算你没有这回事。”说罢,便叫差役到堂下,捡两块齐整的砖头,侧过来摆在公案前面地下,叫官媒把这女人的鞋同裹脚一齐脱掉,先脱一只脚。这女人是缠过脚的,不穿鞋已经是不能站立,何况是去掉裹脚,还要他站起来呢!官见这女人脱卸完了,便吩咐官媒同了一个差役,把他勉强扶起,由两个人架着,站在砖头上面。此时官亦不问话,只静悄悄的看他站。谁知站了一会,这女人可是来不得了,只见他两只腿只是打哆嗦,那官媒又是个吃鸦片烟的,跟着他站了半天,连他自己亦撑不住了,不住的打呵欠流眼泪,被本官骂了两句,换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差役,两面扶好。朱胡氏起先才站上去,不但旁边看的人,大家心上奇怪,说这是什么刑法,就是朱胡氏亦自己看得稀松,况且两面又有人扶着,不要说是半天,就是一天亦不打紧。那知站上去不到半点钟,朱胡氏觉得自己身子好像重得很,那只脚就有点支撑不住,又停一刻,只觉得身子有几百斤重,再过一刻,竟像有千斤之重,试问他那只缠过的脚,如何承受得起呢?先不过两腿发酸发抖,后来竟其大抖起来,身子亦就有点歪斜,无奈两旁人架住,不能由己。再站半天,只见他脸色改变。冷汗直流,下面的尿早从裤脚管里直淌下来。官知道是时候了,便问他招不招?朱胡氏还是喊冤枉。官又喝令官媒,将他那只脚亦脱卸干净。官媒正打算上前动手,只见朱胡氏两眼一翻,有点昏过去的意思。官媒不敢动手,上来禀明。官才吩咐先行带下看守,然后再审。两个差役方把朱胡氏放了下来。朱胡氏已经同瘫子一样瘫在地下,不能行走了,等他歇了一回,重新把脚缠好,方才由官媒扯了下去。等到饭后,官又问过一堂,此番没有站砖,只用了些零碎刑法,朱胡氏仍旧没有口供,仍旧带下看守候审。
一连三日,本官又为别事耽搁,没有提问此事。等到第四日,人已带齐,本堂正打算出来升堂,忽听得大堂上一阵鼓声甚急,忙由值日差出来问明,带进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朱胡氏的嫡亲丈夫朱礼荣。原来朱礼荣出外做生意,齐巧前一日回家,先赶到自己家里一看,已是另外赁给别人住了,问知底细,方知他婆媳二人,一同搬到自己妻子娘家居住。遂又急急奔到胡家,推门一望,只见他娘一个。他娘见了他,大吓一跳,还当是活鬼出现,后来谈了几句,方晓得前事是假的。朱礼荣见他母亲这番惊疑的样子,问知底细,他娘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朱礼荣到此,方晓得自己家小被人家诬告奸情,拿到县里受罪,又问他舅子胡胜标,他娘说胜标亦跟在城里打官司,他女人亦赶到城时去替他打点去了。所以家里只剩得为娘的一个。朱礼荣此时急得心内如火,急急把行李放下,带了几两银子飞奔进城。
他到县衙的时候,正值县大老爷将要提问此事,他一时情急无奈,只好击鼓鸣冤。等到值日差将他带进内堂,一眼望见自己的妻子,早已蓬首垢面不像个人样了。夫妻相见,放声大哭,一班差役官媒们还来吆喝他二人,不准在一块儿说话,后来还亏邢兴那狗头听见风声,晓得本夫已回,这事一定不妙,幸亏尚未画供,没有通详上去,事情还不难了,便一面自做好人,先走上去安慰了他夫妻几句,然后自己又进去同稿案说,把罪名一齐推在证见身上,说他不应挟嫌诬告。稿案道:“奸夫那里来的呢?”邢兴道:“这小子是做惯贼的,大约人家见他进去,不晓得他是偷东西,便疑心到奸情上头去了。”稿案又道:“尸首又那里来的呢?”邢兴道:“一定是无名浮尸,不要说别的,这事情已经出了靠十天了,并不听见有人来认尸,这还怕出别的岔子吗?总而言之,现在本夫回来,并没有死,冤枉人家通奸谋杀,连大老爷都干未便的。”稿案听了这番言语,愣了一回,方才进去同本官说明。本官的意思,还想一口交定本夫是冒认,靠不住,把这事办到底,后来刑名师爷不肯,方才叫稿案传话出去,叫他去同邢兴商量着办,先把朱礼荣夫妇二人按住了,第一不可叫他上控,宁可多出些银子给他不妨。黑三横竖是个贼,开除他的奸情案件,只当他贼办,打他几百板子,押上几个月,是不妨事的。胡胜标无干开释,浮尸招人主领,无人承受,官为掩埋。地保禀报不实,同着证见一并押候严办。一天大事,顿时瓦解冰消。目前只愁朱礼荣夫妇二人不易开脱。邢兴是朱胡氏的仇人,冤家相见,分外眼明,是万万不可出头的,只得托了他一个副役,姓田名密,大家都叫他甜蜜蜜的,托他出来,向朱礼荣夫妇排解。
甜蜜蜜果有本事,当下把他二人从衙门里招呼了出来,此时朱胡氏已不用人看守了,当下一同到了一片茶馆里。甜蜜蜜先拿他二人敷衍一番,后来提到受冤的事,他夫妻俩一定不肯干休,只称如果大老爷不替伸冤,一定要上控。甜蜜蜜见他俩说出上控的话,晓得没有银子,事情不会了,连忙一口应许了一百吊钱,说是送大嫂子做养伤费。他夫妻还不答应,一直添到二百吊,方才把这桩诬告谋杀亲夫的重案销去,后来这二百吊钱,的确是本官发下来的,被稿案吃了去,稿案却勒令邢兴替出了二百吊,邢兴没法,也只好应承,却只拿出来一百六十吊,说衙门里规矩,几道经手扣了下来,只有这个数。甜蜜蜜又当面要人家酬谢,分去了二十吊。朱礼荣夫妻到手,实实不过一百四十吊,因为再少他夫妻不肯回家,否则向例衙门里发钱,能有一半到底下,是从来没有的。于是这事总算敷衍过去。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惩谎告空填一条命 出心裁新造两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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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亳州地方,原是个最野蛮不过的去处,凡是百姓们,平常身上都带着一把小攘子,无论什么至亲好友,一句话说翻了,便就动起刀子来。民风最喜争斗。往往两家不对,或是两上市镇有了嫌隙①,便各自聚起几百人,约明某日在某处打架。约明了,便没有不到的,要是不到,便从此没人看起他,竟可以不齿于人类。被约的人,虽然于自己无干,但既是受了人的约,便也奋不顾身。到了约定的日期,等两边的人到齐了,便动起手来,虽然没有抬枪火炮,单刀锚子等等都是有的,再接再厉,如临大敌。要是打死了人,自然有出来抵命的。倘或东村死了五个,西村也死了五个,便作为扯平,大家无事,倘若西村死的多了,或东村死的多了,死少了的村子里,便公举出几个人抵还了数。这被公举的,也是铁铮铮的,毫无推托,并不皱眉。所以往往械斗狠的,动辄就是几十条人命。做这里的官是最难不过,要想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万万没得指望的,所以渐渐的把地方官都逼成武健严酷的一路。有些调皮的人,只要到任后,下一点点毒手,吃服了他们,他们非但不说官狠,反倒感激说是好官。要是忠厚点的,反倒不好了,地方上命案也多了,盗案也多了,甚而至于城厢里,也可以出几起一家数命的大案了。有这些缘故,上司每逢这个地方出缺,便要在候补人员里,着实的拣选拣选,挑个把北路人,又要他不大纯正的,再加上他又本来会钻,又会去找封把大帽子的信来说项,几下一凑,才叫他去署事。这一次出缺,却刚刚的拣了一位河南人,姓单名赞高,是一位拔贡②出身,到省却还不到一年,因为到省的时候,就带了一位军机大人的信来,又有几个当局差的候补道府替他吹嘘,说他在发审局里,最能摘奸发伏心手老辣,藩台③听了甚喜,便回了抚台,挂了单太爷署毫州的牌。单太爷家里本无多人,就是一位太太,儿女俱无,仍旧把太太住在省里,却自己轻骑减从,由陆路前去赴任。在路行走非止一日,早已到了毫州地界,便有书差衙役出来迎接,先进了公馆,择日接印,一切琐事不在话下。
到了放告的日子,单太爷自己坐在堂上收呈子,分别准驳,忽听得门外大声呼冤,单太爷便吩咐唤进来,问了名姓,乃是张大告刘牛儿在街上抢了他一吊钱的事。据张大说是家里有一位远客到了,所以提了一吊钱,上街去买点吃食回去待客,刚走到街口,就被刘牛儿劈手抢去,因此两个人扭住了打起架来。不料刘牛儿倒先喊了冤,求大老爷作主。单太爷听了微微一笑,又问刘牛儿。刘牛儿说是小的从家里背出来去还徐五的,刚走到街口,张大到来伸手就抢,说是他的,因此吵嚷。这张大想的是穷花了眼了,实是可恶,求大老爷作主。单太爷道:“你这钱那里来的?”刘牛儿道:“是昨天卖米得了一块钱,现打聚丰钱店里换的。”单太爷又问张大道:“你的钱是那里来的?”张大道:“我家里开了一个油果子饽饽店,生意很好,这钱是天天卖下来的。”单太爷道:“卖的零醉钱,这一吊钱,想是你自己串的了。”张大道:“是自己串的。”单太爷道:“既是自己串的,是通统足百的呢,还是有底子呢?”张大不防有此一问,早已张口结舌,半天方道:“是足百的。”单太爷叫人把钱打散,散了一遍,内中止有第五百、六百两段是九六,其余都是足百。单太爷便招呼茶房,拿了一块钱,到聚丰庄去换了钱来,当时也不言语,另外发放别的事件。不多一刻,换钱的回来了,单太爷也叫打开,数了一数,同先前那一吊钱是一个样子,也是八百足串,二百九六。单太爷便翻了脸,先叫齐牛儿拿了这一串下去,又拍着桌子骂张大道:“你这个黑良心的东西。你抢了人家的,反敢在本县这里喊冤,情理实在难容。虽然你的罪名不至于死,但是这样刁民,也是法无可贷的,况且本县才到任,你便来诬告,明明是来试探试探本县的手段,既然你来试探,本县也就给你一个榜样看看。”说着,便问值堂的道:“前天吩咐做的站笼,做好没有?”值堂的道:“已送了一架来了。”单太爷道:“很好。”便叫值日的差人,把张大送到站笼里去。张大听了大惊,哭着哀求道:“小的一时糊涂,以后再不敢了,求大老爷开恩。小的家里,还有妻儿老小一大群呢,小的死了,一家也要饿死了。总求大老爷格外开恩,但愿大老爷公侯万代。”一头说,一头哭,不住的把头碰的地皮上砰砰的响。单太爷只同没有听见一样,当时标了一张朱笔封皮,便催着站进去。张大还在那里哭求,两边的差人便来扯他。单太爷道:“好麻烦,不拘怎样拖进去就是了。”差役看本官不肯放松,也只得一齐下手,不由分说,横拖倒拽,填进站笼里去,先垫了五块砖,分五起抽了。张大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死了。
单太爷退过堂,在签押房里呆呆的坐了一回,又盘算了一回,便取了一张纸过来,画了又改,改了又画,并且还有小字注解,弄完了又看了一回,哈哈大笑,便招呼去传铁匠、木匠来署听用。等到木匠、铁匠来了,单太爷早把画好的图样发出来,木匠并无别样可做,只要厚大板门两扇,仿佛中人身材长短,铁匠是五个大钉,四个一样长短粗细,一个格外加长加粗,一把大铁锤子,又有三根棍子,一长两短,短的也有四尺长,都同鸡蛋粗,又派了一个家丁监着他们赶紧制造。大家看了,不晓得是作什么用的,也不敢问,只有赶紧去做。不到三日,均已齐备。单太爷看过了大喜,吩咐摆在大堂底下,一面冠戴升堂,先把监里的盗犯提了两个出来。原来亳州①地方离省太远,寻常盗犯均是外结,上司也并不过问,要是照着皖南州县一一招解,那地方官既没有这些钱赔,况且一路担心,还怕有劫囚的事。所以皖北州县,没有一个没有站笼的。当时提出两个盗犯,乃是前任拿到未办,就交卸了的,当时点过了名,单太爷更不多问,便叫扯一个下去,把他迎面放在门板上,先用四个铁钉,钉住他的手脚。盗犯大声呼号,继以恶骂,单太爷也不去理他。手足俱已钉完,强盗虽然疼痛难当,却仍是骂不绝口。单太爷又吩咐把这个大钉子,去钉他的心。这些差人护勇,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下手。单太爷大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们都家去攘饭去罢。”又命贴身的两个家丁上去下手。有一个先上去,将钉尖对准心窝,还未举锤早已抖了起来,那一个看见,便赶过去接了过来,不知不觉也就抖起来了。单太爷看见,不由得心头火起,即刻离了公座,跳了下来,把这两个家丁一巴掌一个,打倒地下,不能动转。自己就地下拾起铁锤铁钉,对准了强盗的心口,当当的钉了下去,刚打了两下,那一股热血早已扑了出来,扑了单太爷一脸,竟变成一个红脸大汉了。那盗犯的脸,早已如同白纸,眼耳鼻舌各处都喷出血来,死了。单太爷钉完了,又复升了公座,也不洗脸,还是带着满脸的血,又吩咐把这一个扯下去,也是仰面朝天,用两根短铁棍,一根压在胸膛上,一根压在大腿上,两面的气不得流通,均已聚在肚子上。不多一刻,肚子已经鼓的极其圆大。单太爷道:“是时候了,料想你们这般东西,也不会做,还等本县做个样子给你们看。”仍复离座,捡起那根长的铁棍,举起来,对准盗犯的肚子打了下去。一声响亮,早已肝花五脏,随着棍子头扑了出来,扑了满地都是。单太爷把两件事都办完了,又吩咐差役护勇道:“你们公举几个人去操练手法,要是下次再不精熟,便照样打发你到妈妈家去。”说完退堂。两旁观看的至少也有二三百人,一个个咬牙摇头道:“好辣手,好辣手,我们这里好几百年,从没见这样的官。”也有嗟叹的,也有怨恨的,都各纷纷而散。倒是这般差人护勇,没有法子,还要公举出人,来去操练这用刑的手法。好容易挑选了一个姓史的应了这个差使,才算交代过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嫌隙———因猜疑或不满而产生的仇怨。
②拔贡———科举制度中由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的一种。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是为清代制度。
③藩台———明清时布政使的别称。清代为督、抚属官,专管财武和人事。
④亳(bó)州———古代州名。治所在谯县(今亳县)。清时亳州不辖县。
第二十回 童子无辜因疑成狱 老翁何幸垂死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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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单太爷自从把这两个盗犯处治之后,百姓俱是不寒而栗。单太爷又替这两种刑法取了两个名字,打肚皮的名叫三仙进洞,钉钉子的名叫五子登科。这五子登科的刑法,却专为惩治盗贼,那三仙进洞,却就没有准了。头一次办的是两个盗犯,没有苦主的,仅着单太爷怎样发落。就是别的案子,冤枉了别人,好在毫州离省又远,更没有花上盘缠,到省城里去告上状的。至于道里府里,都受过单太爷三节两寿及别样的应酬,更没有不照应的。遇到上控的,不是不准,就是批县。这苦主再到了县里,更是没有命了。所以任凭单太爷怎样办理,倒也安然无事,只不过难为百姓,连个虫豸也不如了。单太爷生性又是个好动不好静的,看见没有多少事办,便又清闲的难受,往往等到下午,或是清晨一早,改换了衣裳,带着一个贴身的家丁,各处去乱闯。碰到了打架的,吵嘴的,便不论曲直,一概捉进衙门里,轻则站笼,重则三仙进洞。又不时包了几个包袱,满街上去丢,自己躲在一旁看着,要是有人拾了去,也就拿上去站笼,如此一番惩治,果然不到两个月,竟是行人让路,路不拾遗了。单太爷又因为亳州的强盗多,又定了六班带捕的章程。并谕令要是半个月,拿不住一二起盗犯,也把捕役上站笼,办他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因此这些捕役,只得多派伙计,到四乡里去乱捕,直是吵得鸡犬不宁。
有一个新充捕役的胡作,在裕丰钱庄门口,看见一个年轻的人在柜上换钱,身上穿的衣服极其华美,手里捧着一包银子,摊在柜上,拣了两块换钱。店家问他多少?他说你秤多少就是多少。捕役看了他一会,又不像个贼,又看他形色慌忙张张的甚是可怪,便走上去拍了一下道:“伙计,一向发财。”那回头看了一看,面孔早已涨得飞红,嘴里也不晓得吱吱了一句什么东西。捕役愈觉生疑,便用手指着银包道:“你这包银子一共是多少两?”那人听了这话,越发呆了,半天回答不出来。捕役看他情形越发不对,便一把拉住了他,说到下处去坐坐。那人道:“我还有事呢!”捕役道:“有事也要去坐坐,无事也要去坐坐。”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那人更是吓呆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转过弯来,却正遇着单太爷私访出来,早已看见捕役揪着一个人,便喊:“带过来。”捕役便连忙上去,把他的可疑情形说了一遍。单太爷便吩吩带进衙门里去,随即回来坐堂,先把惊堂木拍了一下,厉声问道:“你是那一路的头目,你好大胆,你竟敢到这里来送死。”那人吓的抖起来,颤颤的声音说道:“我是河南沈邱县人,姓于,娘舅家姓王,住在这里北门外朱家庄。我先在书房里念书,因为先生放了学,是我妈叫我到娘舅家去。这钱是俺妈送给我舅母的,并且嘱咐我,路过城里买点吃食去送娘舅,所以我才在店里换钱。”单太爷道:“银子是一共多少锭?重多少两?你妈妈给你娘舅舅母的信在那里?”姓于的说道:“我妈妈说,叫我当面说一声罢,不写信了。银子是我妈妈亲手包的,并不曾告诉我多少。”单太爷道:“鬼话,看你小小年纪,倒是一个老作家,好滑嘴!你妈既是带给我娘舅舅母的银子,就算不写信,也断无没个数目的道理。就算是未曾告诉你数目,既有大包银子寄到娘家,岂不会另外拣一两块,给你带着买东西,转叫你就在包里取出来用,这可是天下断没有的理。我看你这个样子,却也并不像个贼,大约是个坐地分赃的主儿,不就是窝家的子侄辈,总归不是个好东西。罢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本州摘奸发伏赛如神明,竟到这里来,这可是泼天大胆了。本州叫你有来的路,没去的路。看你年纪轻,留你一个全尸罢。”说着,把站笼的簿子翻了一翻道:“十九号的现空着,把他站进去示众,过两日再给他死。”姓于的听见,大哭道:“我实在是好人家的儿子,并不是强盗贼,老爷要不相信,只管先留了我的命,横竖我也跑不了了,仅管打发个人到沈邱县于家庄去问一声,要是没有这个事。情愿加倍重办。再不然,就打发人到我娘舅家去问一声,要是没有这个亲,也就听凭老爷当强盗办。”单太爷道:“好罗嗦,哪里有许多废话。”说着,早提起笔标了一张封皮,吩咐值日的扯了出去,去吩咐把银子入库,捕役记大功一次。姓于的还要哀告,单太爷已退了堂了。
却说听差的把姓于的扯出来,姓于的哭哭啼啼极声呼冤,并央求大众可怜他。差役道:“是上头大老爷吩咐的,我们也没有什么法子。”姓于的道:“求你们诸位发一个慈悲,派上一个人到俺家去,告知我的爹娘叫他们赶紧来认。我家也还有点家私,只要你们头儿们有肯去的,断断不会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好意,你们又积了阴功。”当时有一个散役,叫白老四想了一想,话也说得不错,不如我替他去一趟,倘若是真的,怕不有大块银子送我,就算是假的,也不过白跑一趟,不值什么。便过来问了地名,大门的方向,他老子的名字,一径扬长而去了。这边也开了站笼的门,把姓于的送了进去,因为本官叫站他两天,所以也就不去抽他的砖。
姓于的住处,计算相离不过四十里,一天可以来回,果要是他站两天,家里的人原可以赶到的,不料到了当天晚上,忽然里面传出话来,叫管站笼的赶紧治死他。大家听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落得替他叫苦。因是本官吩咐,没人敢违,只得如法停当了他。那晓得不到二更天的光景,果然看见一个老头子,同着白老四跑的满头是汗,飞奔了来。听差的早知是姓于的老爹来了,只见于老头子跑到站笼门口一看,见他儿子已是吊死,不由得放声大哭道:“我来晚了,我听见白头说,要明天才会死,怎么这时候就死了呢?”大家告诉他,是里头吩咐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于老头子又是痛,又是急,又是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就跑到大门口,拣了一根木棍,去把头门口的那个什么申冤的鼓敲的震天价响。差役拦他不住,只得传了进去。里面早已听见鼓响了。
原来单太爷本来打算把姓于的站上两天,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退堂以后,正值刑名师爷孙似兰来替他说情,单太爷满口答应,等到师爷刚出了门,便一迭连声叫:“治死他。”大概单太爷是这样脾气,最不喜欢有人管他的闲事,要是有人问他的信,他便总要反过来做,明明是的,他一定说他不是,明明不是,他一定说他是,故此,姓于的倒被邢名师一句话送了终,当日听见外面击鼓,即刻出来坐堂。只见一个老头子,号啕大哭走了上来,口里喊道:“我的儿子犯了什么罪,被你治死了,你须要还我的儿子,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我同你拼了罢。”单太爷早已知道是姓于的爹来了,便叫他不许闹,听本州吩咐,你的儿子已是死了,他的银子还在这里,你领了去收殓他罢了。于老头听了,格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单太爷冷笑了一声,叫差人把他锁起来,又叫人去查看那一号站笼空的,把他站进去就完了。立刻提笔判了一张封皮,写的是目无官长,咆哮公堂,重犯一名站毙示众。当时差人上来连拖带扯,拿老头子扶了出去。单太爷便退了堂回到签押房里。邢名师孙似兰已在那里了,宾东寒暄了几句,孙师爷便问:“外面什么人击鼓?”单太爷告诉了他,并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他一个断了根的办法。孙师爷听了,只气得毛发倒竖,心中划算了一回,却把手在桌子上画了几个圈,啧啧的赞道:“好好,真是好主意,我也不能不佩服了。”单太爷觉得很诧异道:“老夫子何事赏识?”孙师爷道:“东翁现在这个地方,离省甚远,不论怎样的严刑峻法,上司是不晓得的。这个老于若不治死他,他出去一定上控,那时节于东翁前程有大大妨碍,所以现在要保全自己功名,除治死老于,别无二法。我已早为打算过了。不料东翁所见亦是如此,可以算做英雄所见略同了。从前东翁办的事,我都不晓得是什么用意,惟此一事,我可以揣测到了。”一面说,还用手在桌子上画圈。单太爷看了,暗道:“你这个蠢才,你说猜到了我的用意,我偏偏不叫你猜到。”当时又谈了些闲话,孙师爷回书房去了。早有稿案上来请站毙老于的时刻。单太爷道:“把储库的银子给他,把他放了罢。”稿案门上听了诧异得很,不敢多说,怕说反了,只得连忙答应下来,吩咐照办,从站笼里把老于放了出来。又有人解劝了他一回。稿案门上把储库的银子取来交给了他,老于亦是没法,只得拣了一块,谢了白老四,又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又花钱央人扛着,暂且停放在一个破庙里,自己回家去另打主意。
要知后事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开寿筵撒手太无情 赠钱母有心恶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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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单太爷自从经过了这事,心里稍为懈怠了几天,他的太太,早已由水路上来了。进了衙门,叙了些别后的话,太太提起一路上,听见这里威行令止的话,单太爷得意得很。转眼又是几个月,其中又办了好些案子,都是按照旧法,寻常的小板子、嘴掌子、天平架子、皮鞭子都用不着了。
一日,正值单太爷的四旬正寿,衙门里闹热了一天,太太又另外预备了一桌体己①菜,请老爷在后堂饮酒。太太说起膝下空虚的话,便乘势劝他积德修行。单太爷听了,大不高兴,红着脸道:“怎样就算积德,怎样就算修行?”太太道:“这有什么,难道还去念经吃素么?譬如你一出去坐堂,就是几条人命,要是真正该死的,也依着皇上家法度或斩或绞,他也死而无怨。像你自造的这般刑法,也就上干天和②得很。”单太爷道:“据你说,我坐堂也是作孽了。”太太道:“坐堂那里就算作孽,不过我们诸事从宽一步,人家就享用不尽了。自从你到任不及半年,听说站死了将近二千人,难道二千人里,连一个冤枉的也没有?况且三仙进洞、五子登科这些名目,听的人尚且酸鼻,何况身受的。他们五官百体,也同我们一样,不过我们遭际好些,便把他们作践的连个虫蚁不如,未免问心也觉有些不妥。”单太爷点点头道:“太太说的很是,我甚为佩服。”太太也晓得老爷的脾气,不好十分说得过火,也就忙把别的话岔开了。
等到家宴过后,单太爷到了捡押房里,先吊了监犯、押犯的簿子,看了一看,共总还有三十一个人,就招呼传站堂的,并吊这一干人听审。不多一刻,都已齐备。单太爷就便服坐了二堂,先把那些犯人点了名,跪在一边,又吩咐取面大锣,在大门外打起来,说是老爷坐堂,有人愿意看的尽管进去看,毫不拦阻。一会工夫,堂下也站了几十个人,单太爷便发话道:“你们这些罪犯,也并没犯什么死罪,其中小毛贼居多,本州本不想办你们,因为本州的太太,劝本州积些阴德,修个把儿女,所以本州倒不能不问了。”那班囚犯听见这句话,还当是要开释他们,都磕头道:“求大老爷开恩。”单太爷道:“现在也没有什么说,都打发你们到老家去罢,也省得你们零碎受罪,这就是本州格外体恤③了。”一班囚犯听了大惊,一齐磕着响头求告。单太爷也不再说,便吩咐把二十四个人去上站笼④,其余七个都把肚子打开罢。两边站堂的轰然答应了一声,囚犯也晓得是没有救星的,爽性破口大骂。一时间差人拖扯声、吆喝声、囚犯号哭声、辱骂声,并铁棍子打破肚皮的声,乱成一堂。单太爷只是眼睛如同不见,耳朵如同不闻,不到两刻工夫,都已停当。单太爷大笑道:“畅快!畅快!”退堂进去,太太已经晓得了,便自怨自艾道:“倒是我害了他们。”越想越难受,整整的哭了一夜。单太爷还是嬉皮笑脸,如同无事,只当不知的样子。
自从这回发落之后,便是囹圄空虚,后来打官司的也少了,渐渐的到了牌期⑤,只收张把呈子,或是一张呈子也没有。单太爷又清静的难过,反倒叫些人去兴风作浪,骚扰闾阎,真是民不聊生了。这些风声,早就传省城里去,抚藩臬都夸赞这单牧的干练,至于那些滥邢毙命的话,只当是亳州百姓,应该如此的死法一样,又兼本府的本道被他银子指使得说话,上司倒有叫他久于其任的意思。但是他这位太太,终日里提心吊胆委决不下,便趁空对单太爷说:家乡填墓年久失修,要回去祭扫修理的话。单太爷也明晓得他的意思,也就答应了。并说还要替太太送行。太太也只以为是一顿菜饭罢哩,那知这一送行,险些儿闹出大事来呢。
当晚二更天气,单太爷便换了一身衣掌,扎缚停当,跨了一口腰刀。手里又拿了一杆六响洋枪,先叫几个贴身的亲随护勇,在后墙外老等,他却翻墙出去会齐了。单太爷是河南人,虽是正途出身,却有几下拳脚,此次举动,是为的不叫门口人知道的意思。当时连单太爷一共是九个人,便沿着大街一路去混走。刚走不多几条街,便看见一家大门开着,门口人出人进甚是热闹。单太爷便领着人进去。转过弯是个大厅,朝西三间,当中灯烛辉煌,左边有一张桌子,坐着四个人在那里看牌,右边一张桌子,围着有十几个人在那里推牌九,厅下还有几个侍候的人,也有扇炉子的,也有打磕的。单太爷带着人一直走到厅上,厅下的人正来查问,单太爷便喝一声道:“都锁起来,不许走脱一个。”跟的人亦就哄然答应一声。那些人看见这样装束,腰里又是刀,手里又是洋钱,只当是强盗来了,一齐站了起来,也有打后头溜走的,也有走不脱被捉住的,都抖抖索索的叫道:“大王爷饶命!”单太爷道:“胡说!谁是大王爷!本州屡次禁赌,雷厉风行,你们却公然开着大门聚赌,这等目无法纪还了得。”正说着,有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朝着单太爷请了一个安道:“老父台⑥息怒,今日是治下的正寿,承诸亲友在此畅叙一天,晚上无事,弄点小玩意,并不敢开赌,老父台仅管查访。”单太爷冷笑道:“好油嘴,不要理他,一概带回衙门里发落。”早已上来两个护勇,想来揪他,老翁道:“且慢,我跟去就是了,何必揪扭!我也不是没有功名的任听你们作贱么?”单太爷看了一眼,就吩咐不要揪他。
当下单太爷连带来的一共是九个人,这家人家,连客和主人一共是八个人,其余都趁空跑走了。单太爷又叫把桌上的纸牌、骨牌都收了去,也就不到别处去,一直回转衙门里来。也不进上房,就立刻坐了堂,先把有须的老翁带上来,问他是什么功名,什么名字?老翁道:“我姓殷名灏,表字子程,是山西的都司⑦,从前跟随僧王打仗到这里来,后来就落户在这边,平时极是奉公守法。今日因为是自己六旬正寿,接众亲友来闹热一天,晚上打个小牌消遣消遣,并不犯法,不知何事触怒老父台?”单太爷冷笑道:“现在人赃并获,你还要强赖!你既是个都司,也算不了什么功名,本州执法如山,你只在一旁候着便了。”又把那些人看了一看,道:“这些赌犯,本州也没有闲工夫同他罗嗦,看看站笼,有空的没有?”值站笼的早已跪下,回报道:“站笼都是满的,并没有一个架空着。”单太爷为难了一会道:“如此,就造化了他们罢,叫值堂的去烧一盆炭火,取十个大铜钱来。”霎时取到,命将铜钱放在火里烧红,用火箝夹出,每人手里给他放上一个罢。那班人听了大惊,不住的磕头求告。单太爷只是不理。早已两个伏词一个,去夹火钱烫他们的手,一时哀求之声惨不忍闻,另外还有一种焦臭之气,有的疼的满地打滚。单太爷便令:“一一撵了出去,本州是因为你们爱钱,所以每人送你一个钱母,但愿你们攥住,永远不放就好了。”又叫把殷灏带过来,道:“你的功名,真的假的,我也无从查考,现在他们都已攥着铜钱走了,你既是主人,就应该格外的多些,本州送你两上,一手给你一个罢。”殷灏听了大怒道:“我已是偌大年纪,听凭你怎样把我治死便了,你不把我治死,我也是断不同你干休。”单太爷听了,正要发作,早见值堂的跑进来,在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单太爷顿时呆了一呆,连殷灏说的话,也没有听见。
要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体己———自家、私自、私下。
②天和———指自然的和气。《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
③体恤———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而加以照顾,一般指上对下或长对幼而言。
④站笼———即“立枷”。
⑤牌期———牌,清代一种下行公文的名称,如行牌,牌文。牌期即下行公文的日期。
⑥父台———台,古代官署名。父台,旧时用为对高级官吏的尊称。
⑦都司———官名。唐宋明清均设此官。清代为绿营军官,职位次于游击,分领营兵。
第二十二回 施诡计轻离亳州境 发毒疽惨死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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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单太爷坐在堂上,正要同殷老头子答话,忽见值堂的走近身旁,附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只见单太爷呆了一呆,停了一回方才回过头来,对殷老头子说道:“既然你这样说,只要你能改过,我便从宽不来追究,你去罢。”说完,站起来退堂进去了。两边站堂的人也还不晓得什么缘故。只见衙门口人头簇簇的,约有百十多人,这个殷灏还是指手画脚的大骂了一顿,才同那一堆人去的。
原来殷灏本是山西人,从前随着僧忠亲王打长毛到安徽来的。从前办军务的时候,长毛就是官兵,官兵就是长毛,长毛势大了,官兵都跟了过去做了长毛,官兵势大了,长毛就投降过来做了官兵,尽可以朝为官兵,夕为长毛,朝为长毛,夕为官兵的,殷灏也就是这般胡搅。后来忠亲王殉了难,大营溃散,殷灏便另外去做了一种生意,那时无法无天的家财,也很攒了几个。还有两个儿子,都是好身手,也当过几年团长。皖北的团长,实是势大如天,地方官也拿他没法,反倒要去敷衍他的。这几年已是不做了。从前手下的人也还有五六百个,或做小生意,或在乡下种田,但只殷家有事,一声号召立刻就可以聚集的。这日单太爷来他家拿人的时候,他两个儿子就晓得大事不妙,立刻打后面溜了出去,登时聚起一百多人,各拿单刀、七节棍,各项的器具,一齐挤到衙门口来看。如果单太爷不难为殷灏便也罢了,倘若一律严邢峻法,早就抵派了一个杀官劫库的主意。这个当里,把门的看了不对,先进来告诉了值堂的,值堂的便走单太爷耳朵边说了几句。依着单太爷主意,还打算硬做,继而转一念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且放宽一步,不怕他飞上天去。当时就和颜悦色的开发了殷灏,先把这眼前大祸消弭过去。回到签押房,细细的想了一回,就打了个一网打尽的主意,暂时搁在一边,也同如无事一样。到了第一天,便发了一个五百里排单的公事,是访闻恶弁①谋叛,择期竖旗,请兵剿捕的事。这起公事,却是内稿,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单太爷发过公事之后,却暗地里派人去打听这些人的名字住处,以便做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那里知道殷灏也晓得单太爷决不肯同他好好甘休的,早已全家搬往别处去了。单太爷倒觉的没趣,只得又发了一个通禀,说是连夜掩捕,首犯脱逃,协从解散,地主安堵如常,也就赶着五百里的排单发了出去。
却说省城里各大宪,头一天接到单太爷的公事,连忙传知练军营,预备星夜驰往剿捕。正打点开差动身,却又接到第二次的排单,说是②境肃清的话,上司大喜,着实的夸赞他几句,说他能弭患于无形想逼真是通省第一干员。不在话下。
却说单太爷讨了这场扫兴,心里不大喜欢,虽然上宪,的宠眷日深,却是瞒不过众人的耳目,越想越觉没趣。单太爷在亳州署任,是期满之后又接署一年,亳州的缺分本来不坏,单太爷是虽严刑酷法,似乎不能干以一毫私事的。谁知到了那银钱上,却也是精明得很,决不肯一文放过,纵不至格外搜刮,要是前任有的钱,无论官的私的,及一切陋规,却是一个都不能少。人家晓得他刑法厉害,亦没一个敢少他的。这两年里,很积聚了几个钱,忽然就起了一个升官的念头。这年正是秦晋荒年,赤地千里,朝廷大开捐官之例,格外减价招徕,单太爷就汇了一笔银子出去,捐升了知府,分发到江苏去。等到部照到手,便上了一个禀帖请交卸。却值抚台已换了人,早就听见单太爷非刑酷虐的话,当时见了禀帖,立刻批准了,另由藩台拣员接署。单太爷便把交代办清了,约定五月十四日由水路进省。先三天雇了一只大船,在船上挂起一面江苏候补府前署亳州正堂的桅旗。那时百姓受过他害的,早已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约会了千把人,在城外离城二十余里的地方等候着他。那晓得单太爷更是鬼祟,他雇了船挂了旗,原是遮掩这些愚人的耳目,自己却于五月十一日,骑着马趁天色未明的时候,早已带了几个亲随,一直往河南去了。随身的行李有限,其余的都寄在后任那里,所余的官囊,亦早由钱庄上托了周家口的汇票庄汇了回去。家眷并无多人,就是一位太太,亦是久已回去的了。
如今单说这班等他的人,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等了两天,并未看见船来,大家觉得奇怪,难道是又改了期了?就打发几个人回来探望。船还挽在那里,桅旗已经下了。连忙就去打听船家,才知道单太爷已于五月十一日,由旱路回河南去了。探听明白,赶紧知会了大众,计算日子,约莫已出去五百里地,撵也撵不上了。大家没法,不过死命咒骂一番,随即罢了。
如今单说单太爷用了小小的计策,出了亳州,到了河南,耽搁了几天,方才取道到了湖北,从武昌搭了火轮船,到了安徽,销了差。禀知交代清楚的话,又请了咨文,往江苏省去候补。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上觉得十分不快。到了省城,又有一班知交故旧,饮食征逐。闹了几天,格外觉得疲乏,渐渐的发起烧来,日重一日,整夜不能安睡,只觉得背上一块沸滚发烫,身体沉重动弹不得,就请了省城里一位高明医生柯春乔诊视,吃了几天药。柯春乔是个拘泥仲景伤寒的主儿,见他发热,便当他伤寒医治。越治越觉不对,渐渐不能起床,背上早已攻起了一块。单太爷发急了,只得又请了一位医生看治,才说他是生的发背,便连忙配了药,洗了敷上,又吃了几剂清里的药,方慢慢的有点转机。那时藩台的咨文,久已发了下来,只得勉强撑着出来,到各衙门里去禀辞了。择日搭了轮船,到镇江上了岸,换了民船,取道往苏州进发。单太爷的病并不曾好透,连日劳乏,早又发作起来,终日呻吟万分痛楚,渐渐的颈上又起了一个大疽,破了头,淌出许多黄水。那黄水淌到那里便烂到那里。等到了苏州,已是遍身同个烂西瓜一样了,忙忙的叫人找了房子搬进去,先把咨文缴了,又各处请人医治。苏州地方虽然不少名医,却都不认识是什以症候,服下的药,如同石沉大海,毫无效验。更加单太爷心虚胆怯,终日叫人陪着,他床前头是一刻不许断人的,一断了人,便神号鬼哭的闹起来。此次到苏州,太太是不曾同来,所跟来的就是三个长随③,还有在亳州得用的两个护勇,见了这个情形,也觉得光景不好。俗话说的好,久病无孝子,况且又是这班做长随的人,那里还有十分有良心的?看见大势不妙,早已这个装病,那个告假,陆续的走了。新找了来的,更是漠不关心。单太爷才到苏州,又是两眼漆黑举目无亲,更觉得十分狼狈。单太爷身上虽是溃烂,心里却很明白,晓得这病有点棘手,便一面打电报去给他太太,一面找人替他备办后事。等到太太来了,单太爷两只手膀,已是烂的只剩下几个骨头,身上竟无一块完全的地方了。太太明晓得是单太爷作孽之报,就替他东庙里许愿,西庙里求神,也是毫无用处。如是一直挨到第二年四月里方才断了气。浑身只有骨头,已是不能着手,只有连被带褥卷了起来,放进棺材里去。这便是单太爷的下场头。据他那些侍疾的人说:单太爷临死的时候,满屋里鬼声啾啾,单太爷还大呼打鬼。这些话都是虚无缥缈,不足凭信。但是单太爷到了亳州两年,惨毙多命,他这种残酷好杀也大违上帝好生之心,做书的人,也并不是学那班守旧的人,劝人去烧香念佛,不过是像单太爷这样做法,要仍旧是富贵寿考④儿孙满堂,也就未免是劝人为恶了。闲言表过不叙。
要知以后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弁(biàn)———旧时称低级武官。
②(hè)———合、总共之意。同阖。
③长随———地位卑下,做随从的宦官,亦泛指随从官更听候使唤的仆役。
④寿考———高寿。朱熹集传:“父王九十七乃终,故言寿考。”
第二十三回 偷眼镜浪子习下流 染臂肉捕头教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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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天长县西乡里有一个鸣凤村,村里也有五百余家,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其中居民大半以捕鱼为业。有一个姓褚的,名叫褚忠,年方二十一岁。先前父母在日,家里也还有口饭吃,褚忠也念过几年书,虽未深通文墨,那寻常的纸条儿及不相干的闲书,也还看的下去。自从父母亡后,就剩下自己一个人,无拘无束,闲着身子,终日里东游西荡。因为他没有职业,所以也没人家同他提亲,每日起来,身上带着百十个钱,满街上去瞎闯,遇着酒便喝,遇着饭便吃,正应了古人坐吃山空的这一句话。不上两年,早已是日见衰败了,渐渐的支持不住。后来倒是他的远房一位本家,住在城里,有点店业的生意,把他叫到城里去,在柜上帮帮忙。无奈褚忠是好吃懒做惯的,他这位本家反倒受了他许多歹缠,弄得没有法子,送了他十吊钱打发了他。他把十吊钱又托人替他找事,找到了事,又不当事做,东边站个把月,西边站十几天,却是没一处立得久的。
一日无事,又到街上去闲逛。这日刚是城隍庙里有人还愿演戏,褚忠也就挤在人丛里去看。他前面站了一个老翁,身上穿的极其华丽,先是太阳正中,正射到各人的眼睛上,也有戴着草帽子的,也有拿张纸折了折,用辫子盘起来夹在前面的。惟这老翁,戴了一副茶晶眼镜,也就不怕这阳光了。不多一刻,太阳斜过去,老翁因为戴着眼镜看不清楚,便取下来,放在大衫子口袋里去。褚忠看在眼里。接着台上唱八蜡庙极其热闹,武小生的刀舞的极好,大家看呆了。又有新到的看戏人往里挤,正是这一推一拉的时候,褚忠早已轻轻的从这老翁袋里把眼镜摸了去了,心里好不欢喜,便也无心看戏,死命的挤出去。
刚挤到外边人空的地方,把眼镜往眼上一戴,早觉得背上有人拍了他一下,道:“伙计,生意好。”连忙回头一看,是一条大汉,满脸的横肉,两眼露着凶光,却不认识。当时褚忠呆着,问道:“你贵姓?我们在那里见过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人道:“好好,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前面小茶店里,我们去喝碗茶,可以借着谈谈心。”褚忠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那人道:“我们喝过茶,你就晓得我是什么人了。”褚忠又问他尊姓大名?那人道:“少刻自知。”褚忠就跟着那人同到茶店里,已是挤满没得坐儿。那人道:“这里不能随便说话,我同你一处去。”说着,拉了褚忠便走。
转弯抹角,到了城墙底下,一个犄角的地方,有几间草篷子。褚忠看了一看,却是四无居邻,褚忠心中有点着慌。那人让到里面坐下,便坐在对面,把褚忠仔细端详了一回,又对着笑了一回。褚忠摸不到头脑。更是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停了一刻,那人道:“我看你也还是新上跳板的呢!”褚忠不懂,呆呆的看着那人。那人道:“你不要装憨,你的事破了。”褚忠骇然道:“我做的什么事,又是什么破了,你又是什么人?”那人冷笑道:“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别的且不说,你身上的这副眼镜是哪里来的?”褚忠一听,暗道:不好,这人一准是个捕快①,但是既已如此,不能不硬挣些儿了。连忙站起来道:“眼镜是我自己的,又干你什么事,我还当你邀我做什么,原来是这副眼镜。眼镜是我祖父传留的,难道我戴副把眼镜,还要来对你挂号么”这不真正可笑。”说着,就想往外迈步,那人道:“好好,好一个自己的,现在没有别的,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知道怕惧。至于你想走,只怕你插翅也飞不出去。”赶到门口,一把把褚忠提了回来,又胡哨了一声,早已从别房里过来两三个人,都是奇形怪状,竖眉瞪眼的。那人道:“今儿才拍到一个新上跳板的,你们去教训教训他,也不要十二分难为他,但是他口齿太硬,不给他规矩,他是不知怕惧的。你们就在这里办罢,问问他家世,我还有事去哩,晚上回来听信。”那两人答应了:“是。”那人径自去了。这两个走进房里,看了褚忠一看,褚忠也站起来招呼他们,他们也不理他,一个就上来一把辫子揪住,一个便去取了一根绳子来,那人相帮着,把褚忠捺倒在地,用力将这绳子捆他的手腕子,一直捆到转弯的肘子上头。那只手臂已是壁直,不能转动,又用一根绳子拴了他的腿在柱子上。一边捆的时候,褚忠不由的大声喊救命,但是这个地方离人家很远,没人听见,就是有人听见,也晓得捕快收拾贼,没人来多管闲事,任你喊破了嗓子也是枉然。褚忠喊了一会,两只手臂已是酸麻疼痛不堪,觉得竟成了冰冷的,全不是自己的一样。那两个人又去取了几个竹筷子来,一根一根的往绳子靠肉的地方去塞,越塞越紧,筷子都嵌到肉里去。一会一根,不多一刻,已是塞了七八根。褚忠便同杀猪的叫起来,眼里金星乱拼,哭着哀告,他俩只是不理。褚忠没得法子,只得说道:“我是浑人,你们要怎样就怎样,说明白了,我好依着办。”那两人听了这话,方才问了他名姓,知道他家里没人,甚是喜欢,又告诉了他,这是做贼的进门见面礼。褚忠道:“我不会做贼。”那两人道:“你不做也来不及了,那个叫你偷人家眼镜呢?”褚忠道:“这是我一时贪小。”那两人道:“是了,从今以后你尽管去做,一切详细的规矩,我们还要慢慢的教导你呢。”
正说着,先去的那一个人回来了,看了一看,笑道:“也很够他受的了,放下他来,替他挂号罢。”那两个就替他把绳子解去,那些竹筷,已是一根一根都夹在肉里,剔了出来,那肉都红紫带黑,四周尽是血脓。一个便到屋子里,捧出一个盆子。里面放的是些靛青,替他浓浓的涂在烂肉的地方,过了一回已是深入肌里,等到结了疤便是洗濯不去了。等到收拾完了,把他带过来,跪着听教训。褚忠只得由他们摆布,挨着痛跪在一边。那人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捕快头吴良,你既是新上跳板的,就应该来拜见我,你怎么就私自瞎撞起来。现在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你尽管去做生意,可是做徒弟的规矩,是个三七分红,你做了买卖,我是扣一个七成,那三成你自己去受用。要是瞒了我,查出来,我就是处你个死。还有一层,真是苦主厉害,人家防备的严,或是官一定要破案,闹得紧了,不论什么,也要你们这些徒弟去顶一顶名字。不说为头,只说为徒,或是把风,那亦不过挨上一顿板子。这个板子是个人情帐儿,这掌刑的都是我们朋友,晓得是我们徒弟,大家都有招呼的,亦决不会打重,是遮遮人眼睛的。等到打过了,依旧发到我这里来。还有一样,你去偷东西,总要把人家的门向房屋记清了,碰到嵌儿上,也可以攀他一攀,等到明白了,他的钱已是我们的了。这件事是大家都有好处的。也只可以是做生意的,或是暴发户,至于那些绅士家或是在学的,这些人那可不许你乱说。还有县考的时候,那些童天王不许你去惹他,怕的是闹出事来,他仗着人多,官也要帮他的。至于平时偷人家,也有几句诀窍,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什么讲究?遇着大风的时候,人家的门窗户,总是有点响声,人家也不疑心,就可以借着这点风声,慢慢的挨进去。要是大月亮底下,照见人影,那可就不便了。下雨的时候,也是同有风一样,要是下雪可又不成。因为是万一惊动了人,被人追下来,那雪地下有脚迹印的,人家可以跟踪追了。至于夏天连日大热,忽然暴凉,人家贪睡,或是那家有什么婚丧喜事,忙了一两天,这些都是绝好机会。碰着一人去做事,怕的是被人家来追赶,没有进去,先辨走的路。所有转弯的门,及天井里,都要多放下些什么椅子凳子,为的是追的人不晓得,失了脚跌他一个筋斗,等他起来,揉揉腿的工夫,就可以拉长了走的工夫了。要是这家人家门窗紧闭,一件都偷不到,这是最不吉利的事。自古道:‘贼无空过。’不拘什么,总要拿他点,如是一样拿不到,就要在他院子里,撒一堆粪,这都是一定的诀窍。那挖壁洞的家伙都现成,你没事去演习演习,要是挖到了木头,可须要再换一处。因为你是新上跳板的,所以我才细细的教导你一番,你别说我因为你做贼,捉了你来,倒反叫你去做贼。同你说句老实话,捕快就是贼。你想老爷一个大钱不给,就让是喝西风,也还有没有风的时候,不过大家鬼混罢了。好在你家里也没有人,你又不像是会做生意的,还是走这条路稳当些。你要是到了堂,见了官,说是我逼着你干的,你若有这个胆子,你只管去说,那时候你不在堂上,咱们再算帐。”褚忠听了一席话,心下犹豫了一会,从来说的:“人怕落套,铁怕落灯。”况且手上已是染了凭据,就是百口也分辩不清的了,倒不如听着他辩,也落得个饱食暖衣,遂即一口应承了,吴良大喜,便喊那两个人道:“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师兄弟了,可要大家照应点。”又替他二人通了名姓,一个是史丹,一个是盖四。当下大家行过了礼,褚忠便一心一意的做贼,报效捕快了。吴良又仔细教导了他一回。才回头同史丹道:“那两个崽子怎么样了?”史丹道:“他说是做贼属实,这里还是头一天到,并不会犯案,叫他认的那一案,他也不肯认。”吴良道,“上头催的凶,他既不认,就给他点法度试试罢了。”又指着褚忠道:“他才来,心还未定,同他去看看,就让那两个崽子是铜浇铁铸的,也叫他伏服在地,你赶紧去办罢。”史丹便邀了褚忠,同着盖老四一同出来,到了西边一个房里去,直把一个褚忠,吓得心上毕拍毕拍乱跳不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捕快———即捕役。《老残游记》第三回:“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