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 - 第 28 页/共 28 页

杨天池道:“不是却是为甚么呢?”清虚道人道:“若单论崆峒派,本不是我昆仑派的对手。说杨赞廷兄弟畏惧我们,也可以说得过去。只是这里面牵涉的人多呢,差不多可说得普天之下,此刻都在和我昆仑派为难。今年若不亏了到襄阳替你们郎舅送作伐信的那个欧阳后成时,早已不知在赵家坪打成一个甚么结局了呢。”杨天池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讲?师傅能将原因教给弟子么?”清虚道人停了一停,才叹口气正色说道:“你是我门下的大徒弟,我又知道你天性甚厚,遇事尚能慎重,不妨将大概情形略告你知道。不过你知道后,只能搁在心里,无论在甚么时候,对甚么人,一句也不能出之于口,因为不是当耍的事。”杨天池正襟危坐,诺诺连声的答应了。   清虚道人才继续说道:“于今的皇帝,不是我们汉族的人,这是你知道的,你的老祖,因修真的力量,至今已活了二百多岁。他老人家是大明福王的嫡孙,好容易才留得一条性命,遂他老人家修真的志愿。这二百年当中,为图光复明社,也不知断送了多少他老人家亲身传授的徒弟。无奈天命难违,任凭有多大的能耐,也拗不过来。他老人家修持的能耐越增加,越知道不能勉强。近年来对于大仇的气运,已明如观火,暂时惟有沉机观变,教门下诸徒众各人努力各本身的修养,并培植后进,为将来有机可乘的准备。只是他老人家因是昆仑派的缘故,无端被牵扯的做了崆峒派的敌人。   “崆峒派屡次和昆仑派寻衅,都没占着上风,专依赖本派的力量,又不能报复。于是就一面联络普天下修真练气之士以做帮手,一面指我们是谋叛的人,向满、蒙两族中有道法的人跟前揭发。修真练气之士,安肯平白受他们的挑拨?因此已经被他们联络了,许帮他们的很少,即有也非了不得的人物。惟有满、蒙两族当中有道法的人,为要稳固他同族的河山,已有好几个很可怕的人,被他们引诱成功了。其中极厉害无比的,就是红云老祖。其他虽也有可怕之处,然我派中尚有能对付的人。   “红云老祖本已答应今年来赵家坪观阵,只那个到襄阳送信的欧阳后成,原是红云老祖的徒弟。在四年前,我们老祖就算定了,不肯因一时意气之争,损伤自家的原气。特地打发你师叔,趁欧阳后成归家报仇的时候,设法把他收到昆仑派门下,借着诛妖的机会,使他救了他师兄庆瑞的性命。庆瑞得了这一点好处,才要求红云老祖暂时中止观阵的举动,以表他本身感念昆仑派相救的好意。红云老祖一答应了不来观阵,于是道法远在红云老祖之下的人,便有些气馁,不肯告奋勇了。杨赞廷兄弟得了一场无结果,也只得暂时退让。然崆峒派对昆仑派累世之仇,怎么能因红云老祖不来,就不图报复呢?至于赵家坪归浏阳人,或归平江人,与崆峒、昆仑两派都没有干系。不过借赵家坪这块两县不管的地方做战场,又借两县农人照例的恶斗,做隐身之具罢了。我们老祖所虑的,就只红云老祖一人,以外都毫不足虑。就是这番出三百万谷,赈襄阳一郡之灾,又亲自进京运道藏回襄阳,也无非表示没有大志。不是清朝的顺民,不至肯拿出这们多谷来,替清朝的官府助赈的意思。”   杨天池道:“红云老祖的能耐既有那们可怕,难道他不知道我老祖这番用意吗?”清虚道人道:“前知之道,谈何容易。这里面的区别极细微极繁复,专凭数理,也能前知。只是这种前知,算得甚么。江湖术士,能的都很多。从修炼得来的前知,才有足贵。然其中的区别,就和明镜照人,清水观物一样。同是一种镜子,有大有小。有极大,有极小。有明有昏,有极明,有极昏。大小之中,分数十百等。明昏之中,也分数十百等。极大极明的镜子,如日月悬在天空,凡天以下的万事万物,无论极微极细,无不照彻。镜渐小,照彻的地方也渐小,越昏越不能照彻细微。清水里看东西,也是一样。红云老祖的道力,确能前知,只是不及我老祖通彻。而我老祖的道法,却又不及红云老祖厉害。这是各人所做的工夫不同,我们不能妄为轩轾①。我老祖只要红云老祖不出头,便无妨碍了。红云老祖也只要知道我老祖非有报复的大志,便决不至出头。所以我老祖有进京请经的举动,而一路回来,故意乘坐八人大轿,招摇过市,藏经到了玄妙观,还得传齐道众,在大殿对着藏经,恭行法事,也就是要借此表示尊敬御赐的意思。”   杨天池道:“弟子已明白了。师傅为何说,不但因弟子分离的骨肉可以团圆,还因此可以得两个女子,做争赵家坪的帮手呢?”清虚道人摇头道:“这话不能在此时说给你听。你还记得你那次送回隐居山下的柳迟么?”杨天池道:“这如何不记得。”清虚道人笑道:“你只须去他家一行,见着他就能如愿了。”杨天池见师傅说的这般容易,喜不自胜的问道:“弟子甚么时候可去呢?”清虚道人道“他们早已在那里专等你去。你刚才便不求我,我也要向你说了,立刻就去罢。”杨天池忽现出踌躇的样子,问道:“弟子还不甚明白。弟子此去会着隐居山下的柳迟就可以一家骨肉团圆呢?还是使因弟子而分离的人的骨肉团圆呢?”清虚道人挥手道:“到了那里,自然明白。”杨天池不敢再问,即刻动身向隐居山去,于今暂将杨天池这边按下。   且说杨继新禀明了父母,单独出门。心中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地,但求脱离了那种不亲爱的家庭,耳目所接触的不是家庭中凄凉景物,就如愿已足了。杨继新出门的时候,杨家正富足。他虽不得杨祖植夫妇的欢心,但他已是成年的人,手中也还有些私财。带出来的盘川,足敷几个月的用度。因此暂时也没有急谋生活的必要。听说甚么地方有好山好水,或有名胜古迹,立刻就去游览。舟车便利的所在,雇用舟车代步。不便利的所在,就缓缓的步行。出门二三年之后,辗转到了河南。一路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奇山异水,名园胜迹,觉得胸怀开朗,在家时积蓄的忧郁之气,至此完全消除尽净了。   这日到河南遂平县。他所到之处,在城市繁华之地都不甚流连,只略住一二日,就打听四郊野外,有甚么可以观览的所在。便是这县没甚么名胜,只要是风俗纯朴,民性温和之处,也欢喜多住几日。这是由杨继新的生性如此,并没有丝毫用意。遂平不是繁华大县,风俗极纯朴,民性极温和,山水也很有些明秀之处。杨继新从思恩一路游览到遂平来,沿途有许多地方,因他是一个飘逸少年,胸中又有学问,谈吐风雅,举止大方,凡是诗礼大家,很有拿他当宾客看待的。临行时,还有送他路费的。因此他游踪所至,遇到天色将近昏暗了,左近有饭店可以容身,就投饭店歇宿。若左近没有饭店,便不问是谁家庄院,他都前去借宿。那时各处都粉饰太平,他又是一个文士,随便到那家借宿,纵不蒙主人优礼款待,也从来没遭过拒绝。所以他带出来的盘川,虽只敷几个月的用度,而游历二三年,并不感觉困苦。   他到遂平县的时候,身边由家中带出来的盘川,早已分文没有了。他以为这地方的风俗既纯朴,民性又温和,必有肯送路费的人。谁知在四乡浪游了几日,不但没有送路费给他的,连正式给一顿茶饭他吃的人也没有。他觉得诧异,在饭店里住着,遇着年老喜谈故事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这遂平县的风俗,素不重视读书人,若是会些儿武艺的,到这地方来,倒到处能受人欢迎,路费也有得送。如果武艺真高强的,年龄不大,并可以希望在这里娶一个极美的老婆,多少还能得些妻财。因为这地方重武轻文,山川灵秀之气,多钟在女子身上,女子生得美丽,而会武艺的很多。   这地方的家庭制度,比别处不同,女子也有承袭一部分家产的权。女子嫁人,多以武艺为标准,完全不会武艺的男子,尽管有钱,有文学,这地方女子是不中意的。杨继新听了这种奇特的习俗,觉得好笑。心想好在我没有在这里讨老婆的心思,会武艺的女子便是美得和天仙一样,一经练武,照理总免不了一股粗野之气。他们就是愿意嫁我,我这文弱书生,也没有这大胆量敢娶他们。这里既瞧不起文人,我在这里也存身不住,不如游往别县去。于是打定主意,想往西平县去。   才走出那饭店,还行不到半里路。只见劈面来了一个妙龄女子,生得修眉妙目,秀媚天成。那种惊人的姿态,一落到杨继新眼,杨继新并非轻薄之徒,心中又存了个鄙视这里女子的心思,尚且不因不由的为之神移魄夺,两眼竟象是不由自主的一样,自然会不转睛的向那女子望着。那女子于有意无意之间,回看了杨继新一眼,随即把粉颈低垂,两靥微红,现出一种羞怯的态度。杨继新看了这神情,更如中了迷药,全忘记自己的身分,和平日守礼谨严,一点儿不敢逾越的行径。喜得附近无人看见,直呆呆的看着那女子,挨身走了过去,还掉转身来,细玩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姿态。那女子低头走过去十来步后,也回过头来,偷看杨继新。不提防杨继新的两眼,还正在注视不曾移动,美盼回来恰好被杨继新的眼波接住,只吓得那女子羞惭无地。翻身如风舞垂杨,径走过山嘴去了。   杨继新恐怕那女子再回顾偷看自己,错过了饱餐秀色的机会,不敢即时将眼光移向别处。直待那女子走过了山嘴半晌,不见再回头,才暗自思量道:“世间竟有如此惊人的美女吗,饭店里那老年人说的话,只怕有些靠不住,他说这里的女子都练武。难道这样的美女,也是曾练过武的吗?他说这里的女子都不欢喜文人。刚才这女子看见我的情形,丝毫没有瞧不起的意思。若真是这里的女子,普通都轻恶文人,我的神情装束,任是甚么人一见面就知道是文人。这女子就应该不现出羞怯的态度,更不应走过去,又回头偷看。我自从丧偶以后,不是全没有胶续②的心思,一则是因家庭间对于我身上的事很淡漠,父母都不曾提到续弦的事上面去,二则也因我眼中所见过的女子,实在绝没有使我心许的。我前妻是由祖父主聘的,我那时年纪太轻,无可不可。就是前妻的姿色,也很可过得去。断弦后所见的女子,不仅像这样天仙一般的没有,只求赶得上我前妻的,也不曾见过。我能得这般一个齐整婀娜的女子做继室,这番出门,也就很值得了。”   杨继新正在这们心猿意马的胡思乱想,猛觉得背后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说道,“你站在这里胡想些甚么?少年人想老婆么?”杨继新吃了一吓。连忙回身看时,只见一个须眉雪白的老头,满脸堆笑的对他点头。杨继新看这老头的顶光滑滑的,没一根头发,一脸红光焕发,两目虽在那两道雪白的长眉之下,却不似寻常老头昏瞀③不明的样子,顾盼仍有极充足的神光,颔下一部银针电似的胡须,飘然长过脐眼,身体不甚魁梧,但屹然立着,没一点儿龙钟老态。若不是有那雪白的须眉,表示他的年事已老,远看他这壮健的神气,谁也可以断定他是个中年人物。   杨继新初听了那几句调笑的话,心里很不高兴。以为是过路的人,看了他为那女子失魂丧魄的情形,有意这们轻侮他的。心里已打算抢白几句,及看了这老头的神气,打算抢白几句的话,一句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反陪着笑脸,也点了点头说道:“老丈休得取笑。”老头正色说道:“谁与你取笑呢?你家里若有老婆的,就不须说得。如果你还不曾娶妻,或已经娶后又亡故了,正好在此地娶一个如意的老婆回去。这里美人多,包你易如反掌。”   杨继新听这话来得很希奇,又正说在他心坎上,不由得不注意。回问道:“请问老丈尊姓?为甚么无端问我这些话?”老头说道:“我并不是讨你的媒人做,你用不着问我姓甚么。我因见你是一个诚实的书生,如痴如呆的站在这路上,向那个山嘴望着,很有些像在这里想老婆的样子。我老年人心地慈悲,所以拍着你的肩头问问你。你既向我装假正经,我也就懒得管你是不是想老婆了。”说着,提步要走。   杨继新看这老头的容貌,一团正气,不是个喜和人开玩笑的轻薄人说出来的话,又很有意味,如何当面错过,便放老头走开去呢。遂也顾不得面上难为情,拦在老头面前陪话道:“不敢瞒老丈,我实在是断了弦的人。刚才偶然遇见一个女子,姿容绝世。我自束发读书,生长礼义之家,受父母师保督率教诲,从来不敢有越礼的举动。惟有刚才遇见这绝色女子的顷刻之间,确是情不自禁了,存了一点儿非分的念头。老丈果能玉成我这头亲事,舍间还薄有财产,尽力答谢老丈,并感谢没齿。”老头仰火大笑道:“卖弄家私,想拿钱来买我了。只怕你一旦老婆到了手,就把我作合的功劳忘了呢。也罢,你有了老婆,就不忘记我,也没有用处。不过我才走到这里来,就只看见你一个人如痴如呆的站在这路上,并不曾看见甚么女子。你看见的那女子,毕竟姓甚么?住在那里?你说给我听,我方好替你玉成其事。”杨继新忍不住又好笑又好气,说道:“我已说了,是在这里偶然遇见的,如何能知道他的姓氏住处呢?”老头笑道,“你刚才不是和我见面,就问我尊姓的吗?我以为你看了心爱的绝色女子,必然不放他走过去,得抓住他问明他的姓氏、住处。谁知你的脸皮竟有这们嫩,连姓氏都不问他。这又转他甚么念头呢?你真要打算在这里娶一个美如天仙的老婆,你的脸皮就一点儿嫩不得,越老越好。因为这地方的美人,最不中意脸皮嫩的男子。”   杨继新见老头愈说愈离了本题,便截住问道:“然则老丈何以说包我易如反掌呢?不是我刚才所看见的女子,就找着我做老婆,我也不要,不必烦老丈操心。”老头做出思索甚么的神气,问道:“你说看见的,是姿容绝世的女子。我思量这地方,纵横几十里以内的年轻美女,我没一个不曾见过,也没一个不和我家沾亲带故。你所见的,大约是上身穿着甚么颜色,甚么裁料的衣,下身系着甚么颜色,甚么裁料的裙,怎么样的面庞,怎么样的身段,十七八岁的年龄,是不是这样呢?”杨继新连忙笑道:“不错,不错。正是和老丈所说的一般无二,老丈知道他姓甚么?住在甚么地方么?也和老丈沾亲带故么?”老头连连点头道:“只要是他,包管你这头亲事容易成就。你的眼力倒不差,这地方纵横几十里以内,确实只有你看见的这个最美,并只有他家最豪富。他又没有兄弟,没有母亲,仅有一个父亲,一个胞姊。家里有百多万产业,现在正要招赘一个女婿,到他家经管财产。”杨继新道:“他家既有这们大的产业,那小姐又有这般姿首,还怕没有好儿郎到他家做女婿吗?怎么肯招我这个一面不相识的外省人呢?并且我知道这地方的风俗,是重武轻文的,一般人都瞧不起读书人。要想在这地方娶妻,非有很高强的武艺不可。老丈虽说得极容易,我却有自知之明,我手无缚鸡之力,决难中选。”老头怫然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是出于一片慈悲之心,向你说说,信不信在你。这女子若是想嫁会武艺的人,此刻还有你的分儿吗?就因他立志要嫁读书人,这地方纵横数十里内,用灯笼火把照着寻找,也寻找不出一个读书人来。所以他姊妹两个,尚在闺中待嫁。依着这条道路,转过前面山嘴,再朝西直走七八里路,右手边一个大山坡之下,有一所极堂皇富丽的房屋,就是那女子的家。”   老头刚说到这里,杨继新听得路旁一座山上树林中刹刹的风响,好像是砍伐了无数的大树倒下来枝叶相碰的声音,惊得忙回头朝山上张望,只见两只硕大无朋的黑鸟,从树林中冲天飞起。那两鸟的形象,仿佛似鹰,却比寻常的鹰大了十多倍。翅膀只两展,就没入云中,仅现两点黑影,一瞬眼间,连黑影也不见了。杨继新生平不曾见过这们大的飞鸟,很觉得希罕。用尽目力朝黑影望着,也和望那女子一般,直望到没丝毫影相了,才低下头来。打算问老头是甚么鸟这般大。但是一回过头来,老头也不见了。不禁咦了一声,转身向四方都看了一看道:“怪呀,我青天白日遇了鬼么?怎么一霎眼工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呢?这四面都没有遮掩的东西可以藏身,难道这老头会隐身法么?”随又转念想道:“这老头的言语举动,也是有些奇气,不像是个平常老头的样子。他来的时候,一点儿脚步声息没有,我转身看那女子过山嘴,并没多少时间,在未转身之前,并不见有人跟在女子后面走,何以忽然就到了我背后呢?少年男子见了美丽的女子,多看几眼极是寻常的事,这老头与我素昧生平,何以就敢冒昧对我说那番话呢?将前后的情形,仔细参详起来,这老头实在奇异得不可思议。他既说要娶这女子易如反掌,又说这女子存心要嫁读书人。或者天缘凑巧,竟能如我的愿也未可知。好在我不急于去甚么所在,何妨且照这老头指引的地方,去探看一番。成功自是如天之福,便不成功,也于我没有损害。”杨继新当时存了这个或然之想,就转过山嘴,朝西走去。   约摸走了七八里,果见有一所形似王侯巨第的房屋,依靠山坡建筑。高高下下,随地势布置楼台亭阁,俨然如张挂了一幅汉宫春晓的图画,周围绕着一道雪白粉墙。杨继新立在对面,庭园景物,一望无馀。屋后山坡上,有一条鹅卵白石子砌成的道路,弯弯曲曲,直达山顶。粉墙近石路之处,安设了一张门户,是关着的。墙以内的树木,苍翠欲滴。看那苍翠树林中,隐约有几个花团锦簇的美眷,来回走动。但苦相离太远,又被楼台树木遮掩了,看不分明。杨继新此时的色胆甚豪,扪萝攀葛的绕到山坡之上,看那粉墙上的门虽然关着,只是那门经多了雨打风吹,门片上裂了几条镶缝。从镶缝中向园里窥探,满园春色,尽入眼帘。在对面隐约看见的如花美眷,此时已看得很亲切。   只见一个淡妆幽雅的女郎,串领着四五个年龄都在十二三岁的丫鬟,各人手中提着一把浇花的水壶,往来汲水,浇灌花木。看这女郎的年龄,比在路上所看见的,略大一两岁。天然秀丽,摈绝铅华,玉骨冰肌,如寒梅一品,比较在路上所见的,更觉名贵。只是看这女郎的容色,黛眉敛怨,渌老凝愁,亭亭玉立在花丛之中,望着这些丫鬟奔走嘻笑,自己却不言不动,好像心中有无限抑郁忧伤的事,无可告语,只搁在自己心里纳闷似的。杨继新看了这种憔悴的容颜,不知不觉把初来时一团热烈的好色念头冷退了大半。心想这女郎必是那老头所说的,和在路上所见的是同胞姊妹。但是何以那个是那们不识忧,不识愁的样子,而这个却如此郁郁不乐呢?大概是因他的年龄大一两岁,对着这黄莺作对粉蝶成双的景物,不免有秋月春风等闲度却的感慨。   杨继新正在心坎儿温存,眼皮儿供养,忽听得远远的有笑语的声音,眼光便向那方望去。只见在路上遇的那个女子,分花拂柳的向浇花的所在走来,笑嘻嘻的呼着姊姊,说道:“我今日要你同去,你偏偷懒不肯去。你今日若是和我同去了多好。”这女子有意无意的应了声道:“同去又有甚么好呢?你得了好处在那里?”那年龄小些儿的,已走过来,双手一把将年龄大些儿的头抱住,向耳根唧唧哝哝的说了一阵,放开手,又做了做手势,好做是比譬看见了甚么东西的形状。说得这年龄大些儿的低头不语,忧怨之容,益发使杨继新看了心动。那年龄小些儿的拉住他姊姊的衣袖,并招呼这四五个灌花的丫鬟,缓缓的往园外走去。   杨继新心里急起来了,恨不得跳过粉墙去,追上前一手一个把这两个初离碧霄的玉天仙搂住。只是哪有这们壮的勇气呢?从这条镶缝里张看一会,看不完全。连忙又换过一条镶缝张看,一行人越走越远,使杨继新越远越看不分明。连换了几条镶缝,仍被许多花木,遮了望眼。只听得拍的一声,估料是出了花园,关得园门声响。   再看园中景物,蝶恋花香,风移树影,依然初见时模样。只玉人儿去也,顿觉得园中花木,都减了颜色,也不免对景伤怀,惘然了许久。心想意中人既经去了,我便在这里明蹲到夜,夜蹲到明,也没有用处。不如且在附近略转一转,等到天色将近黄昏的时候,去他家借宿,看是如何情形,再作计较。正待立起身来,猛见身后立着一个人,急回头看时,把他惊得呆了。不知他身后立着的是甚么人?且待第四十九回再说。   第四十九回奇风俗重武轻文怪家庭独男众女     话说杨继新回头看身后立着的,也是一个须发皓然的老叟,身量比在路上遇见的老头高大,面貌便不似路上遇见的老头慈善。脸上微带些怒容,望着杨继新唗了一声,说道:“我看你也像是一个读书人,难道不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道理?你在这里窥人闺阁,有何道理可说?”   杨继新在富贵人家长大,平日不曾有过非法无礼的举动,面皮甚是软嫩。此时做了这心虚不可告人的事,老头发见了便不言语,他也要吓得面红耳赤,怪难为情,何况这老头严词厉色的质问他呢?只问得他羞惭无地,恨不能学路上遇见那老头的样,一转眼就隐藏得无影无踪。然既对了面,不能因面上羞惭便不回答。只得定了定神,说道:“我是外省人,初从此地经过,因迷失了路径,误走到这山上来了。一时疲乏,借此地蹲着歇息一会儿。偶然看见这园里的景致甚好,顺便窥看了两眼是实。并不见有甚么闺阁,我也没存着窥人闺阁的心。老丈不可错怪我。”老头听了,略转了点儿笑容,说道:“你还抵赖没窥人闺阁,何不索性说人的闺阁窥你呢?我且问你:你是哪一省的人?来此地干甚么事?是不是实在的读书人?”   杨继新见老头说话的声音和缓了许多,心里就安定了些儿,不甚害怕了。随口答道:“我是广西人,家中也还有些产业,从小就随着先大父在任上读书。只因近年来中途丧偶,在家抑郁无聊,想借着出外游览名山胜迹,散一散愁怀。离家已有了三年,才辗转得到此地。我心思只在搜奇探胜,并不干甚么事。我不是狂且①浪子,偶然的过失,望老丈宽宥,不加罪责。”老头打量了杨继新几眼,说道:“既是如此,你也可算得一个雅人。老夫平生最契重实在的读书人,只苦于住在这种文人绝迹的地方,终身见不着一个读书种子。很好,很好。你与我总算有缘,所以你会迷路走到这里来。这下面便是寒舍,不嫌弃就请同去。我好稍尽东道之意,以表我契重读书人的心。”杨继新自是喜出望外,也不肯假意推辞。老头一伸手,便将粉墙上的门推开了,先塞身进去,杨继新紧跟在后。心想原来这门是虚掩着的,并没门锁。我若早知如此,刚才见一对玉天仙走了,我情急忘形的时候,怕不推门追下去吗?一面这们思想,一面跟着老头走过了花园,刚才听得拍的一声关上了的门,也经老头一推,就哑然开了。   老头将杨继新引到一间精雅绝伦的书房,分宾主坐下,即有个十四五岁的标致丫鬟,送茶进来。杨继新偷眼看这丫鬟,不是在园中所见的,虽不及那两个小姐如天仙化人的一般姿首,然妖艳之容,已是杨继新平生所罕见的。心想:怎么绝世姿容,都聚集在这一处呢?   老头让了茶,开口说道:“这地方的风俗习惯,从来是重武轻文的。无论甚么人家的子女,都得延聘武教师,在家教习武艺。惟有我生成的脾气,最恨是看力如牛的武夫,粗野不懂道理,动不动就揎拳捋袖②,嗔着两眼看人,胆量小些儿的,一吓一个半死。至于女孩家,长大嫁人,应该以温柔和顺为主。练会了武艺,有甚么用处?难道在娘家就教会把势,好去婆家打翁姑丈夫么?   “我的老妻亡过好几年了,本有意想续娶一房,以慰我老景。无奈这地方的女子,没有不是练得武艺高强的。他们果然不愿意嫁我这个文弱的老头,就是我也不敢娶他们那些压寨夫人的继室。我老妻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我情愿绝灭后代,也不续弦,就是因这地方好武的缘故。我两个小女也是因为不曾练武的缘故,都已成年了,尚不曾有人前来说合。不过我既不欢喜练武的人,两个小女也是和我一般的厌恶。即令有人来说合,除了远处人,没沾染这地方恶习,实在是读书的儿郎,年龄相当,我才肯议亲。若是本地方的,我情愿将两个小女养在家中一辈子,也不忍心送给那些粗野之夫手里去受委屈。   “这地方上的人,因见我一家人不与他们同其好恶,都似乎不屑的样子,不肯和我家往来。我正乐得眼前干净,巴不得那班野牛,永远不上我的门。我不但不欢喜练过武艺的男子,即不曾练过武艺的,不读书总不免鄙俗。我也看了心里不快活。所以我家中伺候的人,尽是女子。生得丑陋的女子,行为举动讨人厌,也和粗野的男子一样,养在家中,恐怕小女沾染着恶俗之气。因此舍间的丫鬟,虽未必都美好绝俗,然粗手笨脚,奇形不堪的也没有。这些丫鬟,我都费了许多手脚,从外府外县买到这里来,本地方的,一个也用不着。”   老头谈论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象得意。杨继新不好怎生回答,惟有不住的点头应是。老头说了这一大段话,才问杨继新姓名身世。杨继新一一照实说了。老头表示着十分高兴的样子,说道:“难得你是个外省的读书人,年纪又轻,容貌又好,更难得又是胶弦待续的人。我想把第二个小女,赘你到我家做女婿。我也不备妆奁,就将我所有的产业,平分一半给我女儿。不知你的意思怎样?”杨继新听了这话,仿佛觉得是做梦一股,心里几乎不相信真有这种好事。只是眼中所见种种类类的景物,都是真的,确不是做梦。只得慌忙立起身谢道:“承丈人不以草茅下士③见遗,惟有感激图报于异日。”   老头喜道:“如此,我可了却一桩心愿了。我方才已向你说过:我家虽住在这地方,只因和地方上一般人的好恶不同,大家都不往来。像我们这种门第的人家,招赘婿到家里来,无论如何节俭,也得选时择日,悬灯结彩,遍请亲戚六眷,邻里乡党,备办上等筵席,大家热闹热闹,才可以对得起女儿、女婿,才可以免得了世俗人的嘲笑。   “不过我这里的情形不同,我的亲戚六眷都居住在数百里以外,不容易通个消息。就是他们知道我家办喜事,遥遥数百里山川阻隔,也不容易前来庆贺。而且我为着小儿女的事,发动亲戚六眷,远道跋涉而来,我心里也觉不安。亲戚六眷既不能来,邻里乡党又如方才所说,素来不通庆吊,我便备办无数的上等酒席,有谁来吃呢?张皇其事,反为没趣。好在你是一个雅人,没有世俗之念,至于第二个小女,更是天真烂漫,丝毫没有世俗姑娘们的龌龊心想。我活到六十多岁,从来不信甚么年成月将。俗语说得好,选日不如撞日。撞着今日,就是今日最好。你们新夫妇,只须叩拜天地祖先,再交拜一会,便算是成了婚了。你的意思,不嫌这办法太简慢么?”   杨继新巴不得立刻就和意中人会面,搂抱如帏。所怕的就是要经过种种麻烦,荒时废事。今见老头这样说法,直喜得心花怒发,那里会嫌简慢呢?连忙回答道:“听凭丈人的尊意,小婿无不恪遵。”老头即起身到里面去了。杨继新此时单独坐在书房之中,心里快活得不知应如何感谢天地神明才好。横亘在胸中打算的,便是成婚后,如何对新妇温存体贴,此后享受的艳福如何美满。   老头去里面约有一刻工夫,即带领两个年纪都有十六七岁的大丫鬟出来。一个双手捧着金漆衣盒,一个双手捧着靴帽。老头堆着满脸的笑,说道:“衣服靴帽都很粗劣,将就穿用一番,成婚后再随意选制。”两丫鬟将衣盒靴帽放下,过来替杨继新解衣宽带。老头仍退了出去。杨继新是在富贵人家长大,但自成年以后,不经过丫鬟动手解衣宽带,只羞得两脸通红浑身都不得劲。两丫鬟倒都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一件一件的替杨继新脱下,没一点儿羞怯的意味,连贴内的衣裤,都要替杨继新脱下。杨继新急得将身体背过去,说道:“里衣不换也罢了么?”丫鬟格格的笑着不做声。杨继新道:“改日再换也使得啊。”捧衣盒的丫鬟笑道:“新贵人说话,也太鲁莽了。怎么说改日再换也使得呢?难道改日再这们换一回吗?不全行更换新衣,如何得叫做新贵人呢?请站过来,让我们脱罢,不要耽搁了时刻。此刻的新娘只怕已经妆好了呢。”   杨继新被这几句话说得自悔不迭。心想:我和前妻成婚的那日,也是有些不吉利的兆头,事后许多人说出来才知道。今日我怎的这般不留神呢?心里有如此一追悔,就顾不得害羞了。恐怕再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回转身听凭丫鬟将贴肉的衣裤都解了,露出一身莹洁如玉的肌肉来。两个丫鬟看了,都忘了形,争着用手到处抚摸,现出垂涎三尺的样子。杨继新怕老头来看见,催促丫鬟,才从衣盒中提出衣服来穿上。竟如特地给杨继新缝制的,长短大小,都极合身。杨继新装扮好了,又来了两个遍身锦绣的小丫鬟,共捧着一大段朱红绸子,走到杨继新面前,请安道喜。   大丫鬟接过红绸,向杨继新颈上一挂,两端垂下来,两个小丫鬟,每人双手握住一端,说:“请新贵人去神堂成礼。”杨继新也不知道这是一种甚么礼节,只得随着小丫鬟,穿过了几间房,到一间十分庄严的神堂里。看堂中的红绿灯彩,已陈设得非常华丽,俨然大户人家办喜事的模样,万不料咄嗟④之间,便办得这们齐整。正中神座边,两排立着十多个粉白黛绿的丫鬟,一眼看去,年龄都不相上下,只在十四五岁之间,没一个不是娇姿丽质,楚楚动人,整齐严肃的分两排立着,如衙门中站班伺候官府一般。神座前面地下,铺了一张金花红缎拜垫。小丫鬟引杨继新到拜垫上左方立着,即见也是两个遍身锦绣的小丫鬟,分左右夹扶着新娘出来。新娘有盖头遮盖了面目,看不出容貌,然只看身段,已能认得出是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可意人儿。新娘到拜垫上右方立着,做傧相高声赞礼的也是一个七八岁的丫鬟。一对新人拜过了天地祖先,对老头也拜了,才被此交拜。一待拜毕,众丫鬟争着上前拜贺。新郎新妇同入洞房。   杨继新看这洞房的陈设布置,简直没一处使人看得出是仓卒办成的。新娘去了盖头,杨继新看他的容光,比在路上和园中两次所见的更觉美不可状。此时天色已渐向黄昏,就在洞房中,开来晚膳。也没旁人陪伴,就只新夫妇两人,共桌而食,杨继新脸嫩,几番想和新娘说话,因见有丫鬟在房,待说出口,面上不由得一红,话又吓得退回喉咙里而去了。新娘也是害羞的样子,不肯开口。二人徒具形式的吃喝了些儿,丫鬟撤了出去。   杨继新见丫鬟都不在房里,欢喜无限。惟恐再有丫鬟进来,也顾不得害臊,连忙起身将房门关了。回身见新娘低头坐在床沿,即一躬到地,说道:“我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得有今日。我愿终生侍奉妆台,只望小姐不嫌我恶俗。”说罢,凑近床沿坐下。便觉得一般异香触鼻,不禁骨软筋酥,心旌摇摇不定。只一把就将新娘抱住。新娘慌忙撑拒道:“怎么这们粗鲁!”杨继新经这一撑拒,不知怎的,两手自然放了。新娘正色道:“读书人也是这们狂荡么?”吓得杨继新连忙站起身来作揖,口里陪罪道:“望恕过我这一次,下次再也不敢鲁莽了。”一揖作了,伸起腰来一看,床上空空的,那有甚么新娘呢?杨继新这一惊非同小可。向房中四处寻了一会,连新娘的影子也没寻着。听外面寂静无声的,好像大家都入了睡乡。想开门出外叫唤,又怕是躲在隔壁房里去了,不敢再鲁莽。一个人在房盘旋,不得计较。约摸经过了一个时辰,身体实在疲乏了想睡,却又舍不得就这们单独的睡。   正在无可如何的时候,忽听得新娘的声音在窗外带笑说道:“明日再见,今夜我是不敢和你睡,你一个人睡一夜罢。”杨继新听了,连忙拉开旁门追出说道:“我再也不敢鲁莽了,求小姐恕了我这一遭。”一面说,一面看窗下,并不见有新娘在那里。举眼望左右,都黑暗无光,看不出新娘躲在甚么地方说话。估料必还不曾走开,只得向着黑处求情道:“小姐回房来,如果我敢有无礼鲁莽的行动,小姐再撇下我走。我就单独睡十夜,也不能埋怨你小姐,只能怨我自己太不知道温存体贴。”杨继新才说到这里,忽听得黑暗处有格格的笑声,隐约听得在那里说道:“不无礼鲁莽,却求我回房干甚么?”说完这话,就听得笑声渐远渐小,渐不听得了。   杨继新想用言语表白,无奈一时说不出动人的话。又听得笑声去了很远,便说出甚么话来,也不能达到新娘耳里,只好不说了。如痴如呆的靠房门呆立了好一会,听不到一点儿声息,心想这小姐的性情举动,也太奇怪了,难道他长到了十八岁,尚不解风情吗?男婚女嫁,为的是甚么呢?我并没向他行强用武,只将他搂抱在怀中,这算得甚么鲁莽咧?哦,是了。他必是害羞,见我不等到将灯吹灭,上床盖好了被,便动手去抱他,所以嗔怪我鲁莽。他那里知道我爱他的心,在初见面的时候,早已恨不得把他搂抱起来呢。我若早知道他如此娇怯,也不这们急色了。天长地久的夫妻,何愁没有我温存亲热的时候,何用急在这一时半刻呢?这本来是我不对,他父女为嫌武人鲁莽,不解温柔,才存心要招赘读书人。今忽见我读书人,也有如此鲁莽,不待上床,就动手动脚,难怪他不吓的惊慌逃走。但是他如何逃走得这般快呢?我只弯腰作一个揖的工夫,立起身来,床沿上就没有他了。这窗户离地有四五尺高,休说他这般柳弱花柔的小姐不能打窗户钻出去,便是教我这男子汉从这上面出入,也得有东西垫脚,才能缓缓的往外爬,谁也不能跑的这们迅速。房门是我亲自动手关闭的,他逃走后,房门依旧关闭着,直到听得他在窗外说话,我才拉开来。这房不是只有这一张门吗?窗户既太高了,不能出去,门又关着没动,他毕竟如何得到窗外去的呢?难道这床后还有一张小门么?杨继新想到这里,就擎起一枝蜡烛,走到床头,撩开帐帏一照。果见壁上有一张小小的门,只是也并不曾打开,虽是不曾打开,然在杨继新心里,已断定新娘是从这小门逃出去的,便不再去研究。逆料新娘既说了今夜不敢来同眠,决不至再来。独自坐着等到天明,也没有用处。身体也很倦乏了,就独自上床睡觉。   杨继新在外旅行三四年,平日山庄茅店,随遇而安。有时就在乱草堆中,胡乱睡一夜,几年来何尝有过这种温柔香腻的锦裀⑤绣褥,给他安眠一夜呢。因此这一觉睡下去,酣甜美适,也不自知睡过了多少时间。只觉在梦中被人轻推了两下,耳里仿佛听得有人用很低的声音说道:“睡到了这时分,还不舍得醒来吗?”杨继新被这话惊醒,睁眼一看,羞怯怯坐在床沿上的不是新娘是谁啊?杨继新翻身坐了起来,说道:“小姐真忍心,教我一个人睡在这里。从此我再也不敢像昨夜那般鲁莽了,只求小姐不可撇下我,就从后门逃走。”   此时新娘的神情,不似昨夜那般害羞的厉害。听了杨继新的话,脸上观出很惊讶的样子,说道:“我何时从甚么后门逃走过?你这话我听了不懂。”杨继新指着新娘笑道:“小姐昨夜不是从这床后的后门走出去的是从甚么地方走出去的咧?”新娘就像不知道有这一回事似的说道:“我昨夜甚么时候走出去了,你还在这里做梦,不曾醒明白么?”杨继新这才急得跳下床来,说道:“小姐这话,说的我又不懂了。小姐昨夜没出去,却在哪里呢?”新娘道:“我不是在这房里吗。”杨继新笑道:“小姐在这房里吗?坐在甚么地方?睡在甚么地方?”新娘指着床沿道:“我就坐在这里,睡也是睡在这里。你自己鲁莽发猴急,被我推开了,往后你就做出没看见我的样子,瞧也不瞧我,理也不理我,教我有甚么法子。这时倒来怪我忍心,撇下你从后门逃走了。这床后的后门,虽是安设了一张,但是因为门外是一个靠近后山的大院落,我胆小害怕,不敢打开,从来是紧紧关闭着的,一次也没开过。其所以将床紧靠这门安设,也是废却这后门,不许出入的意。要开这后门,须得先将这床移开。我昨夜移这床么?”   杨继新听得新娘这般一说,心里更诧异到了极处。指着窗外向新娘问道:“小姐说昨夜不曾出去,我心里也疑惑小姐是没有逃走得那们迅速的道理。只是小姐既不曾出去,何以又在窗外对我说明日再见,今夜我是不敢和你睡,你—个人睡一夜罢的话呢?”新娘摇头道:“我不曾向你说这些话,你当面见我说的么?”杨继新道:“我虽不是当面看见小姐说的,确是亲耳听得小姐是这们说的。我当时听得这们说,即刻开了这房门追出去,只是已不见有小姐在窗外了,并还听得一路格格的笑着去了。事情又不是隔了多少时日,难道我已记忆不清楚?”新娘道:“这就奇了,我在这房里一整夜,至今一步也没有跨出这房门,你居然会听得我在窗外说这些话。这是从那里说起?”   杨继新至此已满腹的疑云,想不出解释的道理。只得又向小姐问道:“即算我昨夜糊涂了,当面看不见小姐。小姐既是一整夜在这房里,也看见我么?”新娘带笑说道:“为甚么不看见你呢,看见你呆头呆脑的,被我推开之后,就像失掉了甚么东西似的,这里寻寻,那里看看,又打开房门,朝外面东张西望一会,口里唧唧哝哝一会,又擎起蜡烛,向床后照一会只不来睬理我。看着你在房中踱来踱去,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有时也向我身上望望,最后就见你上床睡了。从我身边擦过,也不拉我同睡,也不问我睡不睡,竟像没有我这个人在你眼里,我自然不好说甚么。见你已睡着了,有了鼾声,我才躺在床这头,睡了一觉,衣也不曾脱。刚才被丫鬟在外面说笑的声音,惊醒转来,看天色已不早了,看你还睡得鼾呼呼的。恐怕丫鬟进来看了不好,只得将你推醒,你醒来反对我说出那些无头无脑的话。”两人正在说着,外面忽有几个丫鬟推门进来,都笑嘻嘻的向新娘、新郎叩头道喜。不知杨继新怎生应付?且待第五十回再说。   第五十回做新郎洞房受孤寂抢软帽鱼水得和谐     话说杨继新正和新娘说着,众丫鬟笑嘻嘻的推门进房,争着向新郎新娘道喜。杨继新也笑向众丫鬟说道:“你们今日且慢道喜,留待明早再来罢。”新娘瞟了杨继新一眼,杨继新立刻自悔失言。幸亏来的都是些小丫鬟,听得和不曾听得一样,胡乱敷衍了一会,众丫鬟都退去了。新娘从此对杨继新的情形,似乎亲密了许多,不像昨夜那般羞涩了。一日三餐,都是极丰美的酒席,开到新房里来,由新娘陪着同吃。   这日早起,杨继新原要新娘带他去给老头请安。新娘说:“用不着,父亲已于清晨出门去了,一时不得回来。”杨继新见如此说,乐得终日在房中,与新娘厮守。杨继新无沦说笑甚么,新娘都陪着说笑,俨然是一对新结婚的恩爱夫妻。只杨继新一动邪念,或紧相偎傍,或伸手去抚摸,新娘便立时站起来,或闪过一边,或正色说不可轻薄。杨继新恐怕又和昨夜一样,弄成对面不相逢的局面,只得竭力的收勒住意马心猿。心想:等他上了床,我把灯火吹灭了,从暗中摸索,他没有害羞的心思,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日杨继新盼望天黑的心,急切万分。好容易盼到天已昏黑了,便催促新娘上床。这新娘的性质很奇特,在白天里和杨继新有说有笑,姿态横生,一点儿羞涩的神气没有。一到了夜间,房中高烧了两枝儿臂粗的红烛,在烛光之下,看新娘的神气,就渐渐的改变了,好像有祸事将临头,急须设法避免的样子。杨继新见天光一黑,就精神陡长,兴致勃然,七扯八拉的,寻些使新娘听了开心的话来说。新娘听了,都似不甚在意,并显出时时刻刻防备杨继新去动手轻薄他的神气。杨继新以为,少女初经人手羞怯自是常情。寻出许多“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的腐话来譬慰,想借这些道理,壮一壮新娘的胆气。谁知新娘听了,又好象全不懂得有这们一回事似的。杨继新催促新娘上床,新娘半晌不说话,只坐着不动。杨继新催了两遍,新娘才说道:“你先上床罢。”杨继新既不敢接二连三的催,更不敢伸手去拉,只得遵命,先自解衣上床。心里计算,等新娘上了床,再起来将烛光吹灭,重新上床搂抱,便不愁不如愿以偿了。叵耐这新娘教杨继新上床,自己却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仿佛思量甚么,约摸坐了一个更次,还不表示睡意。   杨继新独自睡在那软温香腻的被中,就没有这个玉天仙坐在旁边,也不免要存些遐想。何况与这个玉天仙已厮混一昼夜,到这时候,如何再能忍耐得住呢?但是仍不敢过于鲁莽。只在被中说道:“我遵老丈人之命,与小姐成为夫妇,非是我无端的敢对小姐存邪念。昨夜小姐因怪我鲁莽,以致我咫尺天涯,无由得亲芗泽。今夜我实在未尝鲁莽,而小姐却只坐在床沿不动,神气之间,似乎是厌弃我的一般。究竟小姐是如何存心呢?如果是厌弃我,不妨明说出来。我不是承老丈人恩遇,没有今日。既不蒙小姐见爱,我何敢勉强咧?若不是厌弃我,此刻已不早了,满屋的人都久已熟睡得寂静无声,小姐还不上床,更待何时呢?”新娘初听时,似不理会,及杨继新说了,新娘忽然掉下泪来,忙用手帕揩拭。杨继新一见新娘流泪,吓的翻身坐起来,用极恳切的态度问道:“小姐有甚么委屈的心事,请直说出来,我断无不见谅的道理。”杨继新其所以说这般几句话,是以为新娘不肯上床同睡,被催急了就哭,是因自己已非红花闺女,曾和人有过私情,怕被丈夫识破出来的缘故。这几句才说出口,新娘已换了副笑脸,站起身来说道:“睡罢,睡罢。你劝我睡,怎么自己反坐了起来呢?”杨继新笑道:“小姐忽然哭起来,叫我怎么睡着。索性下来吹灭烛光,好使小姐安心睡觉。”新娘也不做声。   杨继新跳下床,把烛光吹灭了,回身一把抱住新娘,连推带抱的上了床,新娘惊得气吁气喘的说道:“你又是这们强暴吗?”杨继新此时情急到极点,也不顾新娘说甚么。以为紧紧抱住不放,不怕再有昨夜那种现象。尽管新娘撑拒,只顾紧压在新娘身上,腾出一只手来,替新娘解衣松带。谁知才放松一只手,就被新娘用双手在胸前一推,杨继新一只手当然搂抱不住,被推得离开了新娘的身体。杨继新想:已经行了强,不能由他推开我,便是这们罢休了。不如索性再强迫他一下。估料新娘没起来这般快,随将身体又压了下去,想不到竟扑了个空,新娘已不知闪躲到甚么地方去了。因房中漆黑,甚么东西也看不见,只得一面恳求:“小姐恕我。”一面张开两手,向床上摸索。   但是说尽了恳求的话,不见新娘答应,满床都摸索遍了,除被褥帐幔之外,空无一物。床上摸索不着,就张开两手,在房中一来一去,和小孩们玩捉瞎子把戏的一般。满房也都摸索了好几遍,不仅没新娘触手,连躲闪的脚步声,和鼻口呼吸的声,也没听得一点。杨继新急得无可奈何了,说道:“小姐既是厌弃我,不愿意和我做夫妇,何不在未成婚的时候说出来,使我好游历别处去呢?我与小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是这般作弄我?”杨继新虽则向空这们说,然心里已疑惑是与昨夜一般的情形,昨夜房中有照彻如白昼的烛光,尚且一霎眼就见不着影子了,今夜房中漆黑,必更没有希望了。   真是作怪!杨继新说毕,以为是没有答复的。却听得新娘柔脆的声音,近在耳边说道:“恐怕不能怨我作弄你,我已说了上床睡觉,你为甚么把烛吹灭,向我行强呢?你枉做了个读书人,举动比武人还粗野可怕。我今夜断不敢和你同睡,你一个人且再睡一夜。”杨继新听声音靠近右耳根,冷不防对准发声之处,一把抱过去。只听得劈拍一声响,额头正碰在一张衣橱上,只碰的眼中金花四迸,痛不可当。两手腕撞在橱角上,也撞的臂膊酸麻了,并不曾挨着新娘的衣服。这一碰,碰得杨继新忍不住生气了,连说:“可恶,可恶。”接着又听得新娘在房外笑个不止,就和看见杨继新碰痛了额头,他在旁边看了开心的一般。杨继新正待责备新娘太残忍,新娘已在窗外停了笑,说道:“谁教你把烛吹灭,还是这们强暴呢?你越是这们强暴,我越不敢近你,不使你孤苦两夜,你的强暴举动,大概也改变不了。”杨继新赶紧说道:“我从此若对小姐再有半点象今昨两夜的强暴举动,就天诛地灭,立刻化身体为灰尘。我于今已对小姐发过了誓,小姐可以回房了么?小姐若嫌这誓发的还轻了,不问甚么重誓愿,我都可以发得。”   说罢,静听新娘的回答。好一回寂然没有声息。想把吹灭了的烛点燃,又苦寻不着火镰。缓缓的摸到床沿上坐了。思量这两夜的情形,很觉得蹊跷。自己盘问自己道,这地方的风俗,虽说离奇,一般人都重武轻文,因此有女想嫁个文人,甚不容易。但是这河南居中国之中区,四通八达之地,即算这纵横数十里以内的地方文人稀少,数十里以外,哪里就会少了文人呢?有这们大的家财,又有这们娇丽的女子,竟因这一隅之地,没有文人,便养在家中。胡乱遇见路上一个读书人,就于立谈之间可以招做女婿。这种情形,也很不近情理了。我一时色令智昏,不暇细想,居然答应他拜堂成礼,至今还没有问他家的姓氏。这不怪我太荒唐了吗?新娘这般娇弱的身体,我是一个少年男子,竟搂抱他不住。他只把手一推,我就不因不由的离开了他的身体。这一点已很奇了。而我仅低头作一个揖的工夫,伸起腰来看新娘便已不知去向,遍寻没有。这不是奇而又奇吗?   姑退一步说,这地方的风俗,是轻文重武。新娘住在这里,也练会了一身武艺,能来去得极快,使我看不见。然据他今日早晨对我说,他并不曾走开,亲眼看见我如何如何的举动,我却连影子也不见他。这又是甚么道理呢?十七八岁的闺女,无论在如何守礼谨严的家中,断没有完全不懂人事的。并且看这新娘的神情言语,也不是不懂人事的模样。何以这样害怕呢?我虽是过于急色了点儿,但在将睡的时候,搂抱搂抱,也不能说是鲁莽。分明是借词归罪于我罢了。照这种种情形看起来,简直是凶多吉少。我应如何才能逃得出这是非之场咧?“   杨继新是这般思量了一遍,随又转了一个念头道:我是一个光身的游客。既没有金银珠宝,又没有结怨于这家的人,谋害我有何用意?即令有误害我的心,要谋害一个文弱书生,岂不易如反掌?为甚么要费这些周折,闹这些玩意呢。古今笔记小说诸书上面,谋害过路行人的很多,然从来不见有毫无用意,又费这许多周折,以谋害人的。并且我昨日从饭店里出来,在路上遇见这新娘之后,随即有那个老头出来,分明指引我这条道路,说包我可得一个老婆。那老头满面慈善之气,又有那们高的年纪,何至无缘无故的陷害我呢?   照这方面的情形想来,又可以断定没有凶险。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不同,举动也就跟着有分别。新娘胆怯,怕我太鲁莽了难堪,不敢与我交接,也在情理之中。我刚才吹灭烛光,用强将他搂抱,按在床上解衣的举动,本来也太显得强暴了。昨夜只抱了他一下,就吓得他不敢同睡。今夜就应该凡事顺着他才是。比昨夜更变本加厉,怎能怪他闪躲呢?横竖我已做了这里的赘婿,一个光身人,也不怕损失我甚么。今夜是已经无望了,明夜我只百依百随,诚惶诚恐的伺候着他,他不开口叫我睡,我就坐到天明也不睡。睡了他不表示可以亲昵,我就连睡十夜八夜,也只当他不在床上。是这们顺从他多少时候,静待他的春情发动,料没有妻子永远畏避丈夫的。“杨继新自以为得计,心安神逸的上床睡觉。   睡到次早醒来,看房中仍没有新娘。时光像已不早了,只得起来,丫鬟送水来盥洗。杨继新拖住丫鬟,问道:“二小姐现在哪里?你知道么?”丫鬟笑道:“姑少爷还问二小姐呢?”杨继新听了这语气很奇特,紧跟着问道:“二小姐怎么,我为何问不得?”丫鬟抿着笑道:“我家二小姐,不是昨夜被姑少爷吓坏了吗?于今正发寒热。睡在大小姐床上,不能起来哩。”杨继新急得跺脚道:“我真荒谬糊涂!他是个胆小娇养惯了的人,房中有那们大的烛光,他尚且怕了我。我怎么糊涂到这一步,反把烛光吹灭了,去对他动手动脚呢。我昨夜将他按倒在床上的时候,听得他气吁气喘的,就象是惊骇到了极点的样子。我不怜惜他,已是荒谬糊涂了。倒趁他惊骇得心胆俱碎之际,腾出手来解他的衣裳。幸喜他力能把我推开,若再迟延一时半刻,怕不把他吓的连命都送掉吗?”杨继新对着丫鬟是这们自怨自艾,丫鬟只是望着杨继新笑。   杨继新要丫鬟带他去大小姐房里探病,丫鬟摇头笑道:“姨姊的房,姑少爷也好进去的么?”杨继新正色道:“凡事有早有权,若在平常,无端;跑进姨姊的房,果然非礼。但此时不能一概而论。”丫鬟只管摇头道:“姑少爷再说得有道理些,我也不敢带姑少爷去。”杨继新道:“你为甚么不敢带我去呢?”丫鬟道:“姑少爷不知道我家大小姐的脾气,全不和二小姐一样容易说话。有时不高兴起来,连老太爷都让他几分。就是老太爷要带姑少爷到他房里去,也得先问过他,他答应了,才能带姑少爷去。不先得他答应,谁也不敢冒昧。”杨继新见这丫鬟说话,伶牙利齿,想将所思量种种可疑的情形在这丫鬟口中盘问一番。还不曾说出口,已有个丫鬟在外面叫换,这丫鬟慌忙挣脱手出去了。杨继新好纳闷。直到下午,还不见新娘进房来。独自坐在房中,觉得太寂寞不堪。便走出房来,观察前后房屋的形势。   他曾在后山上,看过这所房子的结构,知道新房离花园不远。也不叫丫鬟带领,反操着两手,慢慢向后花园踱去。一路踱进花园,不曾遇见一个人。这时的红日已将西下,照映得园中花木分外生色。只是杨继新的形式上虽是游园,然实际哪里有心情赏玩景物。走到前日从门缝里窥见众丫鬟灌花的所在,只见那些花枝花叶上面,都水淋淋的,地下也是湿漉漉的,像个才浇灌了不久。杨继新暗悔来迟了一步,大姨姊已浇花进去了,不得饱餐秀色。即蹲下身来,望着枝叶上的水点,一滴一滴的递落而下。心里就思量前日所见的情形,是觉得这个大姨姊的神情,比新娘冷峻,像是一个胸有城府,不容易被人看破的样子。心中正在这们想象,忽听得近处有枝叶挨擦的响声,象是有人从花丛中走过的。立起身朝响处一看,原来就是他心中正在想像的大姨姊。仍是淡雅的装束,手中提着一把灌花的水壶,独自分花拂柳的向园外走去,低着头并不回望一眼。杨继新越看越觉可爱可敬,蹑足潜踪的跟在后面偷看,并想趁这机会问问新娘昨夜吓病了的情形。才追了十来步,相离只在五步以内了,他大姨姊好象已知道他在后面跟踪偷看,蓦地停步,回头说道:“你为轻薄的缘故,死在临头了。还敢来轻薄我吗?追着偷看些甚么?”   杨继新一听这话,不由得大惊。只急到双膝望地下一跪,说道:“姊姊救我,我实在非敢在姊姊跟前轻薄。我追踪上来,是想向姊姊打听令妹的病状。我经过这两夜的情形,已觉得在这里是凶多吉少。只因我是个没见识没阅历的人,想不到有甚么凶险。不蒙姊姊矜怜,便得不着姊姊这话。姊姊救了我,此后有生之年誓不敢忘记姊姊恩德。”说罢,叩头流泪不止。大姨姊回头向园外望了一望,略踌躇了一下,问道:“你真能不忘记我么?”杨继新连忙指天誓日。大姨姊走近了两步,教杨继新立起身来,说道:“你用不着求我救你,你只求你的夫人就行了。”杨继新紧接着说道:“他不是被我吓病了,睡在姊姊房里,不能起床了吗?”大姨姊笑着点头问道:“你这两夜和他睡了,他对你曾说了些甚么呢?”杨继新急急的分辩道:“他何尝和我同睡过一时半刻呢,两夜都是一霎眼就不见他的踪影了。”大姨姊道:“你等他今夜进房之后,冷不防将他头上的帽子抢下来掼到窗外去,再上前搂抱他。他便不能走了。你和他成了夫妇以后,他自然会救你。不过你那时不可忘记了我。”杨继新听了,莫明其妙,正想问个仔细。大姨妹仿佛听得甚么声响,怕有人来发觉似的朝四处望了一望,急匆匆的出园去了。杨继新也思量不出是甚么道理?但是相信大姨姊说的,决有妙用,不至无故作弄他。回到房中,坐待新娘进来。   天色已到黄昏时候,新娘才莲步姗姗的来到屋里。杨继新看新娘的神色,确是有病的样子,大不是前昨两日那般说也有,笑也有的姿态了。进房一声不做,直上床沿坐下。杨继新上前赔罪,说道:“我问丫鬟,知道小姐为我病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不知如何的难过,当下要丫鬟带我去大小姐房里看小姐。无奈丫鬟说大小姐的脾气不同,不敢冒昧带我去。我只得独坐在这里着急。昨夜小姐去后,我已对虚空过往神祗发过了大誓愿,此后我若再敢在小姐跟前,有前昨两夜一般的鲁莽无礼举动时,便天诛地灭,此身立刻化为尘埃。只求小姐莫拿我当虎狼蛇蝎般看待,我生生世世,感激无涯。”新娘微露笑容,说道:“我自有我的病与你不相干。不过我这病久已不发,这两夜因害怕你行强暴的缘故,将病引发了。我待你有甚么好处,你何必对我这般痴情呢?”杨继新两眼又流出许多眼泪来,说道:“小姐许我伺候妆台,这恩典已是天高地厚了。”新娘瞟了杨继新一眼,随即掉头望着别处。半晌,才悠悠的叹了一声,也不说甚么。杨继新问道:“小姐心中有甚么不如意的事,如何长叹呢?”新娘摇头笑道:“我没有甚么不如意的事,偶然抽一口气罢了。”杨继新便不再问了。   晚膳过后,杨继新乘新娘对窗户坐着的时候,一面寻些闲话,逗着新娘说笑,一面在新娘背后踱来踱去。踱到切近,猛然一伸手,便将新娘头上的软帽抢下来,随手向窗外一撂。新娘惊起来抢夺时,已被杨继新拦腰抱住了,不由分说的拥到床上,脱衣解带,新娘并不和前昨两夜那般撑拒,只口里说道:“冤孽,冤孽。必是大丫鬟向你说的。但是我虽长到一十八岁,并不曾经过这羞人的事,望你怜惜我一点儿。”杨继新到此,才真个销魂了。春风已度玉门关之后,新娘整衣理鬓起来。杨继新拉住道:“不睡却坐起来做甚么,你难道又想走了吗?”新娘回头笑道:“你真不知道死活。我如今既弄假成真的与你成了夫妇,怎能望着你把性命断送?快起来,不赶紧逃走,诚恐逃不了性命。”   杨继新虽在花园中,曾听过他大姨姊死在临头的话。然少年人一为色欲所迷,无论如何切身的利害,都不暇虑了。以晋文公那们精明能干的人,尚且为贪恋一个女色,把复国的大事,置之脑后不管。何况精明能干,远不及晋文公的书呆子杨继新呢?既与新娘遂了于飞之愿,也早把大姨姊死在临头的话,连同新娘的软帽,丢到窗户外面去了。及听得新娘重提这话,才现出惊慌样子,拖住新娘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要害他的性命?新娘说道:“此时万来不及诉说情由。你且坐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取点儿东西来。”杨继新叮嘱道:“你不可同昨晚一样,一去不回。”新娘也懒得回答,摔开杨继新的手,急走出房去了。杨继新呆呆的坐着。   不等到一刻工夫,只见新娘右手提了一只大雄鸡,左手挽了一段红绸,走进房来。杨继新认得那段红绸,就是他做新贵人的时候,挂在颈上,两个小丫鬟,每人手握一端的。也猜不透拿来这两样东西,有甚么用处?新娘将红绸和雄鸡都放地下,端了一张小凳子,安在床头,垫脚立了上去,抽出一根悬挂帐幔的竹竿来。跳下地将雄鸡捉在手中,用红绸捆缚了,绑在竹竿颠上。杨继新看新娘的举动态度,异常矫捷,全不是前次温柔旖旎,弱不胜衣的样子。又看了这种种奇特不可思议的行径,正在非常诧异。   新娘绑好雄鸡,交给杨继新道:“你将这竹竿挑在肩上,即时从后花园逃出去,径向西方快跑。不问跑得如何疲乏,万不能在路上休息。约摸跑了三十里,才能略略的走慢些,然仍是不能坐下来。在这慢走的时候,若忽然觉得背后有风声响亮,其声又来得十分尖锐,你切忌不可回头反顾,只反顾一眼,就没了性命。尽管不住的往前走,等到听得这挑在肩上的竹竿,喳喇响了一声,你就把竹竿向背后一丢,空手再快跑。跑到路旁有一棵大槐树的所在,方可在树下坐下来休息,性命便可无忧了。”杨继新道:“这些做作。究竟是甚么意思呢?你何妨说给我听?”新娘着急道:“此刻若有工夫向你说明,何待你来问我?于今救性命要紧,你依我的话快去罢,实在不够耽搁了。”杨继新看了新娘慌急的神色,料知必是极凶险的事。只得把雄鸡挑在肩上,向道:“你怎么样呢?就让我一个人逃去吗?”新娘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了,我岂能留在这里。你在槐树下等着,我随后就到了,断不使你坐在那里着急。”杨继新道:“然则何不就在此刻,和我一同逃走呢?”新娘只急得跺脚道:“我能和你一同逃走,还待你说吗?你且快走!我到槐树下,自然会将详细情由说给你听。”杨继新不敢怠慢,急匆匆出房。幸亏白天到过后花园,路径熟悉,花园的后门,因初到的时候,在那里蹲了许久,也不待寻觅,直走了出去。依照新娘的言语,向西狂奔。不知如何逃出了性命?且待第五十一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