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 - 第 24 页/共 28 页
朱镇岳初时以为,老者既说寒舍离此地不远,至多也不过几十里路。及至跟着飞走了一夜,走到天光大明,还不见到。朱镇岳平生用赤脚草鞋,一夜奔驰这们远的道路,这是第一次。工夫虽来得及,两只脚底却走起了好几个水泡,步步如踏在针毡上,痛彻肺腑。实在忍耐不住了,只好诘问老者道:“老丈说府上离此地不远,于今已走了一整夜,虽不能计算已行了多少里路,然估量已走得不少了,何以还不见到呢?”
老者连连点头道:“快了,快了,就在前面不远了。累苦了公子,可在火铺①里歇歇。”
老者引朱镇岳到路旁一家火铺里,陪朱镇岳同吃了些充饥的东西。教朱镇岳伸出两只脚来,老者含着一口冷水,向脚底喷噀②了几口,用手在走起的几个水泡上,揉擦了一会,带笑说道:“尊师走路的本领极好,怎不传给公子?老朽倒不曾留意,此后从容些走罢。”
朱镇岳心想:不错,我师傅曾带我往各处游历,他老人家行路不起灰尘,说是练气的工夫有了火候,才能如此,我此刻哪里够得上说有这种本领。看这老者的本领,远在我之上,我此去他若对我有恶意,我如何能对付得了呢?想到这上面不由得就有些害怕起来。忽又转念一想道:“他若果是恶意,我和他同走了一夜,他何时不可动手做我,定要将我引到他家里才下手。”有了这们一转念,心里又觉安了许多。
然朱镇岳是少年好胜的人,因为好胜的一念所驱使,才肯冒险跟来。于今只走路—端,便赛不过七十八岁的老人,面上如何不觉得惭愧?好在老者行所无事的样子,开发了饭食钱,又引朱镇岳上路。说也奇怪,朱镇岳两脚本已痛得寸步难移了,经老者一喷水,一揉擦,此时已全不觉得痛苦了,和初上道的一般。老者行走也不似昨夜那般飞也似的快了。
又走了一日,直走到第三日午后,才走到一座巉岩陡削的山下。
老者指着山上,笑道:“这可真到了寒舍了。”
朱镇岳抬头看这山,高耸入云,危岩壁立,虽依稀认得出一条樵径,然一望便能断定,已经多年没有樵夫行走,荆棘都长满了。岩石上的青苔光溜溜的,可想像人的脚一踏在上面,必然滑倒下来。幸亏朱镇岳在陕西的时候,曾上过这般陡峻的山峰,这时施展出工夫来,还不甚觉吃力。老者引着弯弯曲曲的,走到半山中一处山坡里,只见一所石屋,临岩建筑。石屋的墙根和屋顶,都布满了藤萝,远望好象是一个土阜,看不出是一所房子。石屋周围,有无数的参天古木,幽静到了极处,休说不闻人声,连禽鸟飞鸣的声音也没有,静悄悄的如禅林古院。
朱镇岳虽是个少年好动的人,然一到了这种清幽的地方,不由得尘襟③涤净,心地顿觉通明,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好一个清幽所在,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不是老丈这般清高的人,谁能享受这般清幽的胜境?便是我今日能追随老丈到这里来,也就是三生有幸也。”
老者笑道:“公子既欢喜这里清幽,不妨在这里多盘桓些时日。”说着,上前举手敲门,即听得呀的一声门开了。
朱镇岳看那开门的是一个华服少年,俨然富贵家公子的模样。不觉心里诧异,暗想像这样的娇贵公子,如何能在这深山穷谷之中居住?
再看那少年,含笑对自己拱手说道:“朱公子别来无恙?”才吃了一惊。
仔细看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在白马隘从船梢木板底下拖出来的叫化。此时改变了这般华丽的装束,任凭如何有眼力的人,一时也辨认不出来。
当下朱镇岳既看出就是那个叫化,便也连忙陪笑拱手。
老者让朱镇岳进门,即回头对这少年说道:“朱公子来了,怎不去叫你哥哥快出来迎接?”
少年应着是,走进隔壁一间房里去了。
朱镇岳进门看这房子,和寻常三开间的客堂房相似,只是房中并没有甚么陈设,案凳都很粗笨,勉强能坐人而已。石壁上挂了几件兵器,也都笨重不堪。老者亲手端了一把凳子,给朱镇岳坐。
朱镇岳向老者行了礼,刚待展问④老者邦族⑤及此番见招的缘由。
只见少年从隔壁房里出来,到老者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老者哈哈大笑道:“蠢才,蠢才。都是自家人,一时的输赢,有甚么要紧?值得这般做作,这们小的气量,真是见笑朱公子。再去,教他尽管出来相见,‘不打不相识。’难道这句话,他也没听人说过吗?”
朱镇岳听了这儿句话,逆料不是白鱼矶交手的,便是白马隘交手的人。因斗输了,不肯出来相见。见这少年现出踌躇不肯再去的神气,便起身笑问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道:“小儿不懂事,前月瞒着老朽到白鱼矶向公子无礼,却被公子伤了。将息至今,才把伤痕治好,此刻他听说公子来了,还不好意思出来相见。”
朱镇岳也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我得罪了大哥,我亲去向他陪罪便了。”说着,对少年说道:“请足下引我去见他。”
少年笑着道好,遂把朱镇岳引进隔壁房里。
朱镇岳看靠墙一张床上,斜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年纪若有三十来岁,生得浓眉巨眼,很有些英雄气概。回想在白鱼矶那夜所遇那汉子的情形,果和这人仿佛。此时这人脸上,现出盛怒难犯的样子。
朱镇岳上前作了一揖,说道:“那夜委实不知是大哥,乞恕我无礼。”
这人不待朱镇岳再往下说,托地跳下地来,指着朱镇岳高声说道:“你也欺我太甚了,你到我家来,我既不肯见你,也就算是低头服输到极处了。你还以为不足,要来当面奚落我。”说罢,气冲冲的回身一脚,将窗门踢破,一闪身就纵上了后山石岩,再一转眼,便不知去向了。
朱镇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向人陪罪,反受人这般唾骂。一时竟被骂得怔住了,不知应如何对付才妥。
这汉子方从窗口逃去,即听得老者在客堂里骂道:“孽畜安敢对公子无礼。”随即走进房来,对朱镇岳再三道歉。
朱镇岳倒不生气,只觉得这汉子的脾气古怪。当下仍和老者退到客堂,分宾主坐定。
老者从容说道:“公子虽不曾见过老朽的面,只是老朽的名字,公子必是曾听得尊师说过的。老朽便是与尊师同门的田广胜,公子心中可想得起这个名字么?”
朱镇岳听了,慌忙站起身说道:“原来就是田师伯,小侄安有不知道的道理。”
说着,重新拜下去,田广胜忙伸手拉起来,指着少年给朱镇岳介绍说:“他姓魏,名壮猷。原是我的徒弟,于今又是我的女婿了。我本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名孝周,在广西当协统⑥。三年前,阵亡在长毛手里,尸首都无处寻觅。我只得将在我跟前的几个徒弟,齐集在一块儿,说道:‘他们大师兄阵亡,尸身无着,我固然是痛心极了。便是你们一则念与我师弟之情,二则念与你大师兄同门之亲,手足之义,都应该各自尽点儿力量去寻觅回来,才对得起你大师兄的英灵。此刻你两个师妹,都还不曾许人,看是谁能将大师兄的尸身寻回来,我即招谁做女婿。’那时几个徒弟,都竭力寻找,却是魏壮猷找着了。魏壮猷那时才有十五岁,正和我最小的女儿红红同年。我既有言在先,不能不践,就招了他在家里赘婿。大女儿娟娟,今年二十一岁了,尚不曾许人。这两个女儿,是我继配的女人生的。
“那年我大儿子既阵亡了,家乡地方,被长毛乱得不能安身。此山在贵州境内,这屋子原来是毕祖师当年修炼之所。山中豺狼虎豹极多,祖师当日不肯伤害这些猛兽,为的是不许寻常人能上这山里来,特地留了这些猛兽,看守山坡,好使左近几十里路以内的人,不但不敢上山,并不敢打山脚下经过。
“祖师去世的时候,我们同门三兄弟,都在这屋里。祖师将身边所有的东西,分给我们三人,这房子就分给我了,我固有家室在广西原籍,用不着这房屋居住,空着好多年。及至这番被长毛乱得我不能在家乡安身,只好搬到这里来,暂避乱世。谁知到这里不久,我继配的女人就病死了。人人只知道中年丧偶,是人生最烦恼的事。不知道老年忽死去一个老伴侣,其烦恼更比中年厉害。
“自从拙妻死后,我只将他草草的安葬在这山里,便终日在外游览山水。仗着老年的脚力还足,时常出门,三五月不归来。前月我正在庐山,寻觅几种难得的草药。忽见小女红红找来,说他二哥义周,在白鱼矶被朱三公子杀伤了,伤的甚是沉重,睡在家里人事不省。我一听这消息。还摸不着头脑。问小女说的是那里来的朱三公子。你二哥在家好好的,何故去跑到白鱼矶去,被人杀伤?小女拿出一封信来,原来是尊师雪门师傅托人寄给我的。信中说公子是他近年所收的最得意的徒弟,这回由公子押运二十多万金银回常德原籍。公子的本领,小小的风浪,原可以担当得起,所虑就是公子有些少年好胜的脾气,诚恐惹出意外的风波。公子失了事,便是他失了面子。因此特地寄这封信给我,要我念昔日同门之情,大家照顾照顾。这封信寄到,凑巧我不在家,落到了我这个不懂世情的二儿子义周手里。他见雪门师傅夸赞公子是近来所收最得意的徒弟,有担当风浪的本领,便不服气。和他大妹子娟娟商量,要把公子押运的金银截留,使公子栽一个跟斗。
“娟娟知道是这们不妥,不敢和他同去。然知道义周这畜牲是生成的牛性,也不敢劝阻。义周便独自出门,要和公子见个上下。侥天之幸,在白鱼矶遇着公子,被公子杀得他大败亏输,回家便卧床不起。他当时以为是必死无疑的了,求自己两个妹子一个妹婿替他报仇雪恨。大女儿不能推却,只得答应。一面教他妹婿改装到公子船上刺探虚实,一面教他妹子到庐山报信给我知道。
“我当时看了尊师的信,不由得大吃一惊。思量这一班孽障,胆敢如此胡闹。他们自己伤也好,死也好,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只是万一伤损了公子一毫一发,这还了得。教我这副老脸,此后怎生见雪门师弟的面呢?连夜赶回家来,想阻止大女儿不许胡闹。及至赶到家时,大女儿也已在公子手里领教过,回家来了。大女儿盛称公子的本领了得,他若非戴了面具,脸上必已被公子刺伤了。我听得公子只脚上略受微伤,才放了这颗心。依我的气忿,本待不替孽子治伤的。只因他两个妹子,一个妹婿,都一再跪着恳求,我才配点儿药,给孽子敷上。可恶的孽障,到今日还不悔悟自己无状,倒怀恨在心,不肯与公子相见。这都只怪我平日教养无素,以致养成他这种乖张不驯良的性子,实是对不起公子。”
朱镇岳听了这番话,才如梦初醒。暗想,怪道那夜在白马隘交手的时候,那人再也不肯开口,原来是女子戴了面具,假装男子,所以头脸那们大,身材又那们瘦小。我末了一剑,刺在他面具上,怪不得喳的一声响。那夜若不是我安排了锣鼓助威,使他害怕惊动岸上的人,慌张走了。再斗下去,不见得不吃他的亏。只可惜这娟娟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有这们好的本领,倒是我应当结交的好朋友。
朱镇岳心里这们着想,偶然触发了—句话,连忙起身向田广胜说道:“田师伯太言重了,小侄开罪了义周二哥,他见了小侄生气,是应该的。承师伯瞧得起小侄,不把小侄当外人,呼小侄的名字,小侄就很感激。叫小侄公子,小侄觉得比打骂还难受。”
田广胜点头笑道:“依贤侄的话便了。贤侄可知道我借着卖草鞋,在白鱼矶专等候贤侄,是甚么用意?”
朱镇岳道:“小侄以为这是承师伯不弃,想引小侄到这里来的意思,但不知是与不是?”
田广胜摇头笑道:“我明知贤侄家住在常德乌鸦山底下,若只为想引贤侄到这里来,何不直到乌鸦山相邀,值得费如许周折。”
朱镇岳也觉得有理,只是猜不出是何用意。
田广胜接着笑道:“我从庐山回来,不多几日,又接了尊师从西安传来的一封信。因为有这封信,我才是这们布置。我今年已痴长到七十八岁了,正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在人世上延挨一日算一日。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于今既已活到七十八岁了,死了也不为委屈。不过我有未了的心愿,若不等待了便死,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我有甚么心愿未了呢?就是我这大女儿娟娟,今年二十一岁了,还不曾许配人家。论到我这个女儿,容仪品性都不在人下。若不过事苛求,早已许给人家了。无奈我这女儿,固是我晚年得的,从小我就把他看得过于娇贵,传授给他的武艺,也比传授旁的徒弟及儿子都认真些。他的武艺既高,眼界心性也就跟着高了。寻常的少年,没有他看得上眼的。他发誓非有人品学问武艺都能使他心服的,宁肯一生不嫁。我年来到处留神物色,休说人品学问武艺都能使我女儿心服的男子不曾遇见过,就是降格相从,只要我看了说勉强还过得去的,也没有遇着。这番天缘凑巧,得了贤侄这般一个齐全的人物。若是尊师托人带信给我的时候,我在家接了信,我儿子便不致到白鱼矶与贤侄为难。我儿子不被贤侄杀伤,不求他妹子报仇,他妹子更何致与贤侄交手?固有这们—错误,我女儿才得心悦诚服的钦佩贤侄。
“我看这种姻缘,真是前定,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我想就此将小女娟娟许配贤侄,只不知贤侄的意下如何?只要贤侄口里答应了,至于成亲的日期,此时尽可不必谈及。贤侄如有甚么意思,不妨直对我说,毋须客气。我也原是不存客气,才当面对贤侄说。其所以假装卖草鞋的,亲自将贤侄引来这里,也就是要借此看看贤侄的气度和能耐。我见贤侄的时候,故意说寒舍就在离此地不远,更不教贤侄回船换衣服,贤侄竟能同行三日,一点儿不曾现出忿怒的样子,可见得气度宽宏,不是寻常少年人所能及。而我那孽障对贤侄无状,贤侄能犯而不较,尤为难得。”
朱镇岳至此,才觉悟种种境遇,都是有意造设的。心想娟娟的本领,确是我的对手,又是田师伯的小姐,与我同门,许配给我,并不委屈了我。此刻田师伯当面问我,我心里是情愿,原可以当面答应他。不过我父母都在西安,这样婚姻大事,虽明知由我亲自定下来,我父母是决没有不依的,然与为人子的道理,究竟说不过去。
想到此处,即向田广胜说道:“承师伯不嫌小侄不成材,小侄还有甚么异议,本来就可以听凭师伯作主的。只因小侄这番回常德,是奉了家父母的命,押船回来的,为急于要回西安复命,才在家不敢耽搁,只住了一个多月,即动身回西安去。此时家父母在西安,见小侄还不曾回去,心里必异常悬念。小侄打算即刻动身,兼程并进,到西安复命之后,将师伯这番德意,禀过家父母。想家父母平时极钟爱小侄,这事断没有不许的。那时再从西安到这里来,一则好使家父母安心,二则既禀告了家父母,小侄的心也安了。还望师伯体念小侄这一点儿下情。”
田广胜听了,待开口说甚么,忽又忍住。半晌,才说道:“这是贤侄的孝行,我本不应相强。但是据我的意思,婚姻大事,自应请命父母,然有时不得不从权。我于今并不要贤侄和小女成亲,只要贤侄口里答应一句就是了。”
朱镇岳道:“师伯的话说得明白。小侄其所以不敢答应,就是因这事体太大,一经口里答应了,便至海枯石烂,也不能改移。于今小侄离开西安,已有大半年了,诚恐自小侄离开西安以后,有门户相对,人物相当的女子,已由家父母作主聘定下来了,小侄并不知道,又在师伯跟前答应了,将来岂非事处两难?”
田广胜不住的点头道:“贤侄所虑的,确是不错。此刻我只问贤侄一句话:倘若贤侄此时能知道尊父母实在不曾在贤侄离开西安以后,替贤侄定婚,而尊父母又断断不会不许可贤侄在这里定婚,那么,贤侄可以答应我么?”
朱镇岳道:“那是自然可答应的。不过此地离西安这们远,从何可以知道呢?”
田广胜道:“贤侄不知道,我倒早已知道了。贤侄大概能相信我七十八岁的人了,说话不至于信口开河。贤侄所虑的这一层,我能担保没有这回事,并能代贤侄担保,尊父母万不至于说话。但须贤侄答应下来,我立刻便拿我能担保的证据给贤侄看。”
朱镇岳思量:这种担保,不过是口头上一句话,如何能有证据给我看呢?若果能证实我所虑的,没有这回事,我就答应了也没要紧。
遂对田广胜道:“师伯既说能担保,必没有错误,何须要甚么证据?只是不知道师伯所谓证据,究竟是甚么?莫不是有新自西安来的人么?”
田广胜道:“贤侄且答应了我再说,并不是我要逼着贤侄答应,这其中的道理,等一会自然明白。”
朱镇岳道:“既这们说,小侄便权且答应了。将来只要家父母不说甚么,小侄决无翻悔。”
田广胜至此,才把所谓能担保的证据拿了出来。
朱镇岳一看,只吓得号啕痛哭。不知到底是甚么证据?且待第四十二回再说。
第四十二回魏壮猷失银生病刘晋卿热肠救人
话说田广胜将所谓担保的证据拿出来,朱镇岳一看,原来是一封信。这信是雪门和尚写给田广胜的,信中的语意很简单,只说某月某日捻军破西安,府尹朱公夫妇同时殉难。现已由雪门和尚自己备棺盛殓,即日动身运回常德原籍。信尾托田广胜设法劝阻朱镇岳,勿再去陕西。
朱镇岳只看了府尹朱公夫妇同时殉难这几句,已呼天抢地的痛哭起来。没哭一会,便倒地昏过去了。
田广胜、魏壮猷都忙着灌救,半晌醒转来,仍哭着责备田广胜道:“师伯既得了这信,怎的不于见面的时候给我看?好教我奔丧前去。隐瞒三四日,倒忍心和我议婚事,使我成为万世的罪人,是甚么道理?”
田广胜连忙认罪道:“这是我对不起贤侄。不过雪门师傅的信上说了,即日动身运柩回常德原籍,怎好教贤侄去奔丧呢?在我瞒三四日不说,固是全因私情,没有道理。只是在贤侄迟三四日知道,并不得谓之不孝。贤侄得原谅我,若在见面的时候将这信给贤侄看了,则三年之内,不能向贤侄提议婚的话。我刚才已曾对贤侄说过了,我于今已是七十八岁的人了,正如风前之烛,瓦上之霜,得挨一日算一日。三年之后,只怕葬我的棺木都已朽了。因此情愿担着这点不是,逼着贤侄承诺我的话,以了我这桩惟一的心事。”
朱镇岳见田广胜这们说,自觉方才责备的话,说的太重,即翻身向田广胜叩头,泣道:“师傅信中虽说已动身运柩回籍,然小侄仍得迎上前去,以便扶着先父母的灵柩同行。”
田广胜拉起朱镇岳说道:“贤侄用不着去,我已派人迎上去了。大约不出一二日,便能将灵柩运上这里来。”
朱镇岳问道:“运到这里来做甚么呢?”
田广胜道:“我估料长毛的气焰,还得好几年才能消灭,就是常德,也非安乐之土。贤侄这番又运回这些金银,更是惹祸的东西。我看这山里还好,已打发两个小女去乌鸦山,迎接令祖母到这里来,免得年老人担惊受怕。尊大人的灵柩,暂时安厝①在这山里,等到世局平静了,再运回原籍。雪门师傅来了之后,我还要和他商量,尽我们的力量,下山去做几桩事业。”
朱镇岳见田广胜这们布置,只得依从。
过不了几日,果然朱沛然夫妇的灵柩,和朱镇岳的祖母都到了。大家在这山里,整整的住了八年,清兵破了南京之后,朱镇岳夫妇才回乌鸦山祖屋。朱镇岳的祖母和田广胜,都死在这山上。
这八年当中,田广胜、雪门和尚以及朱镇岳夫妇、魏壮猷夫妇,都曾下山做过许多救苦救难的事。因田广胜和朱镇岳都挟了一种报仇的念头,暗中替清军出了不少的力。但是这些事,不在本书应写之列,都不去写他。不过写到这里来了,却不能不连带把魏壮猷的履历,略为交待一番,使看官们知道这部书中的重要人物清虚观笑道人的来历。
魏壮猷自从田广胜死后,不久,他夫人红红也死了。他和红红伉俪的情分,本十分浓厚,红红一死,他悲痛到了极点。这时南京已破,清室中兴,各省粉饰太平。人民在几年前因兵荒离乱的,至此都渐渐的各回故土了。魏壮猷早已没有父母,跟着田广胜长大的,此时无家可归。只得借着游山揽胜,消遣他胸中悼亡之痛。
田广胜在日,手中积下来的资财很不少,约莫有二三十万。他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因和朱镇岳负气,出走得不知去向。临死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在跟前。这多的遗产,当然分给朱镇岳、魏壮猷两人。
魏状猷得了这一部分财产,独自一个人用度,手头自然很阔。游踪所到之处,当地的缙绅先生以及富商大贾,无不倾诚结纳。只是他对人从不肯露出自己的本像来,一般人见他生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都以为他是一个宦家公子,谁知道他是一个剑侠呢?
有一次,魏壮猷游到了四川重庆,住在重庆一个最大最有名的高升客栈里。这客栈房屋的构造,是五开间三进。楼上地下,共有三四十间房子。有钱的旅客,到重庆多是在这客栈下榻。
魏壮猷到的时候,欢喜第三进房屋又宽敞又雅洁,只可惜已有三间被人占住了,仅馀下一间厢房。中间客厅,是不能住人的。魏壮猷单身一个人,本来有一间厢房住着便得了。但是他因好交游,无论到甚么地方,总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这一间厢房,因此不够居住。当下便和客栈帐房商量,要腾出这三间房子来,给他一人居住。房钱多少,决不计较。帐房看魏壮猷的行李很多,很透着豪富的气概,以为是极阔的候补官儿,来这里运动差缺的。恐怕错过了这个好主顾,连忙答应了魏壮猷,向那三个旅客要求移房。费了许多唇舌,才将三间房子腾了出来,给魏壮猷一个人住了。
魏壮猷照例结交当地士绅,终日宾朋燕集,弄得五开间的房子都座无隙地。一时魏公子在重庆的声名,几于没人不知道。他这回来四川游历,身边带了千多两黄金,原不愁不够使费。金银在他这种有本领的人手里,不问到甚么地方,难道还有人能劫夺了去吗?只是事竟出人意外,这日魏壮猷因须付一笔帐,开箱打算取一百两黄金出来兑换。足足的一千两黄金,哪里还有一两呢?只剩了一块包裹的包袱,不曾失掉。
魏壮猷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这事真奇怪,这一叠八口皮箱,金叶放在第六口皮箱之内,要开这箱,非将上面五口搬开不可,五口皮箱内尽是衣服,每口的分量很不轻,要搬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且每口皮箱都上了锁,贴了封条,锁和封条丝毫未动,这金叶从哪里取出去的呢?
这一进房屋,除了我没旁人居住,我在家的时候,固然没人敢动手偷我的东西,便是我每次出外,多在白天,门窗都从外面锁了,钥匙在我自己身上,若曾有人动过锁,我回来开锁的时候,岂有个不知道的?
魏壮猷心里一面思量,一面将这七口皮箱次第开看,都一些儿没有动过的痕迹。惟有第四口箱中的一块一百五十两重的金砖,也宣告失踪了,不觉失声叫着哎呀道:“这就是奇怪了。这块金砖,因是红红留下来的纪念物,多久不曾开看,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不知放在哪口皮箱里。方才若不是看见这个装金砖的盒儿,在衣服底下压着,我说不定一时还想不起被人盗去了呢?如果盗这金子的人,是将八口皮箱都打开来,一口一口的搜索,则不但箱外的锁和封条应该现些移动过的痕迹,便是箱内的衣服,也应该翻得七零八乱。若不是一口一口打开来搜索,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那口箱里的东西,外人能这们轻巧的盗去?”
魏壮猷反复寻思,只觉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如何失掉的道理来。不过悬揣②盗这金子的人的本领,可以断定决不寻常。报官请缉,是徒然教盗金子的人暗中好笑,没有弋获③希望的。倒不如绝不声张,由自己慢慢地寻访。失掉金子的事小,这样盗金子的能人,却不舍得不寻访着,好借此结识这们一个人物。当时将皮箱仍旧堆叠起来。
在魏壮猷失掉这点儿金子,原不算甚么。只是此时正在客中,又逼着须付帐给人,既拿不出金子来,就只得暂拿衣服典钱应付。心里因急欲把盗金子的人探访出来,也就懒得再和一般士绅作无谓的应酬了。
高升栈的帐房,见魏壮猷拿衣服典饯还帐,料知是穷得拿不出钱来了。登时改变了对待的态度,平时到了照例结帐的时期,只打发茶房将帐单送到魏壮猷房中桌上,一声不响就退出去的。此时帐房便亲自送到魏壮献手中,摆出冷冷的面孔,立在旁边等回话了。
魏壮猷却毫不在意。随即又拿衣服去当了钱,付给帐房。自己仍四处探访这盗金子的人。
一连探访了十多日,一点儿踪影都不曾访着。客栈里的用度大,他又不知道省俭,衣服典当起来不值钱,出门的人更能有多少衣服?不须几次,就当光了。新结交的一般士绅,忽然不见魏公子来邀请了,初时以为是害了病,还有几个人来客栈里看看。几日之后,都知道魏公子手边的银钱使光了,靠着典当度日。一个个都怕魏公子开口告贷,谁也不敢跨进高升栈的门。有时在路上遇着,来不及似的回避。
魏壮猷心中有事,哪里拿这些人放在眼里?客栈里的人,见魏壮猷终日愁眉不展,只道是穷得没有路走了,才这们着急。
帐房恐怕再往下去还不起房饭钱,便走来对魏壮猷说道:“客人既手边不宽展,不能和往日那般应酬了,还要这们多房间干甚么呢?下面有小些儿的房间,请客人腾出这一进房屋给我,好让旁的客人来住。”
魏壮猷心里正因访不着盗金的人非常焦躁,听了帐房的话,只气得指着帐房火骂了一顿。帐房以为魏壮猷穷了,是不敢生气的,想不到还敢骂人。究竟摸不着魏壮猷的根底,不敢认真得罪,只好咕都着嘴,退了出来。
魏壮猷心里一烦闷,便几日不出门,贫与病相连,竟闷出一身病来了。练过工夫的壮年人,不生病则已,生病就十分沉重。
魏壮猷到各处游历,举动极尽豪华,然从来不曾带过当差的。在平时不生病,没有当差的,不觉着不便,此时病得不能起床了,偏巧没有钱,又和帐房翻了脸,客栈里的茶房都不听呼唤起来,便分外感觉得痛苦了。连病了三日,水米不曾沾唇。客栈里的人,都以为魏壮猷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不足怜惜。
这时却激动了一个正直商人,慨然跑到魏壮猷房里来探看,并替魏壮猷延医诊治。这个人是谁呢?是在成都做盐生意的,姓刘名晋卿,这时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在成都开了三十年盐号,近来因亏折了本钱,打算将盐号盘顶给人。只因刘晋卿所开的盐号规模太大,成都的商人多知道这盐号的底细,不肯多出顶价。刘晋卿呕气不过,带了些盘缠,特地到重庆来觅盘顶的主儿。
凑巧不先不后的与魏壮猷同这一日到高升栈。两个月来,魏壮猷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他自己是一个谨慎商人,心里也不以魏壮猷的举动为然。不过见魏壮猷一旦贫病得没人睬理了,觉得这种豪华公子不知道一些人情世故,拿银钱看得泥沙不如的使用,一朝用光了,就立时病死也没人来踩理,很是可怜。遂袖了二十两银子,走到魏壮猷房里来,殷勤慰问病势怎样。
魏壮猷不曾害过大病,此时在这种境遇当中,病得不能起床,使他一身全副本领一些儿不能施展,才真有些着急起来。几次打算教茶房去延医来诊视,无奈茶房受了帐房的嘱咐,听凭魏壮猷叫破了喉咙,也只当没听见。
魏壮猷正在急得无可如何的时候,恰好刘晋卿前来问病。魏壮猷看了刘晋卿这副慈善面目和殷勤的态度,心里就舒畅了许多,就枕边对刘晋卿点头道谢。
刘晋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床头,说道:“我是出门人,没有多大的力量,因见阁下现在手中好像穷迫的样子,恐医药不便。我同在这里作客,不忍坐视。阁下想必是席丰履厚惯了的人,不知道人情冷暖。我虽不知道阁下的家业,然看阁下两月来的举动,可知尊府必是很富厚的。我此时去替阁下请个好医生来,阁下将病养好了,就赶紧回府去。世道崎岖,家中富裕的人,犯不着出门受苦。”在刘晋卿说这番话,自以为是老于世故的金石之言,魏壮猷只微微的笑着点头。
刘晋卿一片热诚,亲去请了个医生来,给魏壮猷诊视了,开了药方。也是刘晋卿亲去买了药来,煎给魏壮猷服了,外感的病,来得急,也去得快。服药下去后,只过了一夜,魏壮猷便能起床,如平时一般行走了。
因已有几日不曾出外探访偷金子的人,心里实在放不下。这日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正思量应如何方能访得出偷金子的人来,忽然从窗眼里飘进一片枯黄的树叶来,落在魏壮猷面前。
魏壮猷原是一个心思极细密的人,一见这树叶飘进房来,心里不由得就是一惊。暗想;此时的天气,正在春夏之交,那来的这种枯黄树叶?并且微风不动,树叶又如何能从天空飘到这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