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 - 第 25 页/共 28 页
随手拾起这片树叶看时,一望就可认得出是已干枯了许久的,有巴掌大小,却认不出是甚么树叶。又想这客栈四周都是房屋,自从发觉失了金子以后,我都勘察得仔细,百步以内,可断定没有高出屋顶的树木。既没有树木,也就可以断定这叶不是从树枝上被风刮到这里来的了。不是风刮来的,然则是谁送来的呢?
魏壮猷是这们一推求,更觉得这树叶来得希奇。刚待叫一个茶房进来,教认这叶是甚么树上的?只见刘晋卿走来,问道:“贵恙已完全脱体了么?”
魏壮猷连忙迎着答道:“多谢厚意,已完全好了。”旋说旋让刘晋卿坐。
刘晋卿指着魏壮猷手中的枯叶,问道:“足下手中这片公孙树叶,有甚么用处?”
魏壮猷喜问道:“老先生认得这是公孙树叶吗?甚么地方有这种树呢?”
刘晋卿笑道:“怎么不认识?这树我在旁处不曾见过,只见泸州玄帝观里面有两株极大的。这叶上的露,能润肺治咳嗽,但极不容易得着。我先母在日,得了个咳嗽的病,甚么药都吃遍了,只是治不好。后来有人传了个秘方,说惟有公孙树叶上的露,只须服十几滴,便能包治断根。我问甚么所在有公孙树,那人说出泸州玄帝观来。我做盐生意,本来时常走泸州经过的,这次便特地找到玄帝观。公孙树是见着了,但是叶上那有甚么露呢?就是略有些儿,又怎么能取得下来呢?在那两棵树下,徘徊了许久,实在想不出取露的法子来。亏了观中的老道,念我出于一片孝心,拿出一个寸多高的磁瓶来,倾了五十滴露给我。这是他慢慢的一滴一滴取下来,贮藏着备用的。我谢老道银子,他不肯收受。我带了那五十滴露回家,先母服了,果然把咳嗽的病治好了。因此我一见这叶便认识。”
魏壮猷问道:“那玄帝观的老道姓甚么?叫什么名字?老先生知道么?”
刘晋卿点头道:“我只知道一般人都叫那老道为黄叶道人。姓甚么?究竟叫甚么名字?却不知道。”
魏壮猷道:“那黄叶道人此刻大约有多少岁数了?”
刘晋卿笑道:“于今只怕已死了许多年了,我已有了二十多年不曾到那观里去。我去讨露的时候,看那道人的头发胡须都白的和雪一样,年纪至少也应有了七八十岁。岂有活到此刻还不曾死的道理?”
魏壮猷道:“既是只有泸州玄帝观内才有这公孙树,这片树叶就更来得希奇了。”
刘晋卿问是怎么一个来历,魏壮猷将从天空飘下来的话说了。刘晋卿也觉得诧异。
刘晋卿去后,魏壮猷心想:这树叶必不是无故飞来的。我于今既知道了公孙树的所在,何不就去玄观帝探访一番呢?主意已定,遂即日动身向泸州出发。
途中非止一日,这日到了泸州,径到玄帝观察看情形。果见殿前丹墀④里,有两棵合抱不交的树,枝叶秾密,如张开两把大伞。叶的形式,与从窗眼里飘进来的,一般无二。只这棵树上的叶色青绿,没有一片枯黄的。
魏壮猷把这观的形势都看了个明白,记在心里,打算夜间再来观里窥探。正待举步往观外走,猛觉得头顶上一阵风过去,树叶纷纷落下来。惊得连忙抬头看公孙树上,只见一只极大的苍鹰,正收敛着两片比门板还大的翅膀,落在树颠上立着。那一对金色的眼睛,和两颗桂圆相似。魏壮猷生平不曾见过这们大的飞鸟,很以为奇怪。心想像这们高大这们雄俊的鹰,若好生调教出来,带着上山打猎,确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他立在这树颠上,要弄死他容易,要活捉下来喂养,倒是一件难事。眉头一皱,忽然得了个计较。心中暗喜道:“我何不投他一个石子,惊动他飞起来,再用飞剑将他两翅的翎毛削断,怕他不掉下来,听凭我捉活的吗?”
魏壮猷自觉这主意不错,随即弯腰拾了个鹅卵石,顺手朝那鹰打去。这石子从魏壮猷的手中打出来,其力量虽不及炮弹那般厉害,然比从弓弦上发出去的弹子,是要强硬些的。无沦甚么凶恶的猛兽,着了这一石子,纵不立时殒命,也得重伤,不能逃走。谁知这一石子打上去,那鹰只将两个翅膀一亮,石子碰在翅膀上倒激转来,若不是魏壮猷眼快,将身子往旁边闪开,那石子险些儿打在头上。然石子挨着耳根擦过,已被擦得鲜血直流。
魏壮猷不由得又惊又气,指着鹰骂道:“你这孽畜,竟敢和我开玩笑吗?我要你的命,易如反掌。”口里骂着,遂放出一道剑光来,长虹也似的,直向那鹰射去。哪知那鹰立在树颠上,只当没有这回事的样子。剑光绕着树颠,盘旋了几转,只是射不到鹰身上去。魏壮猷这才慌急起来。正在没法摆布的时候,那鹰两翅一展,真比闪电还快,对准魏壮猷扑来。魏壮猷料知敌不过逃不了,失口叫了声:“哎呀!”便紧闭双睛等死。
少不得说时迟那时快的两句套话,魏壮猷刚把双睛一闭,耳里就听得殿上一声呼叱,接着有很苍老的声音喊道:“休得鲁莽。”那喊声才歇,就觉得一个旋风,从脸上掠了过去。睁眼看时,那鹰已在这边树颠上立着,殿上站着一个白须过腹的老头,左边胳膊上也立着一只和树颠上一般大小毛色的鹰。
那老头笑容满面的,望着魏壮猷点头。魏壮猷见鹰尚有这般厉害,这养鹰的老头,本领之大,是不待思索的了。当下不因不由的,便存了个拜这老头为师的念头,紧走几步到殿上,对老头拜了下去,说道:“若不是老丈相救,小子已丧生于鹰爪之下了。小子年来游行各省,所遇的英雄豪杰不在少数,竟不曾遇见有这鹰这般能耐的。两鹰是由老丈调教出来的,老丈有通天彻地的手段,可想而知了。小子一片至诚心思,想拜在老丈门墙之下,千万求你老人家收纳。”
老头伸手将魏壮猷拉起来,笑道:“你的骨格清奇,将来的造诣不可限量。但是我不能收你做徒弟。来,我引你见一个人罢。”
魏壮猷随着老头,弯弯曲曲的走到里面一个小厅上,不禁又吃了一吓。原来这厅上,睡着一只牯牛般大的斑斓猛虎,那虎听得有脚步声,一蹶劣跳了起来,待向魏壮猷扑来的样子。魏壮猷才被鹰吓了那们一大跳,惊魂还没定,哪里再有和猛虎抵抗的勇气呢?吓得只向老头背后藏躲。亏得老头对那虎叱了一声,那虎才落了威,拖着铁枪也似的尾巴,走过一边去了。
魏壮猷心想:幸亏我在白天遇了这老丈,若在黑夜,冒昧到这里来窥探,说不定我一条性命,要断送在这两样禽兽的爪下。魏壮猷一面这们着想,一而跟着老头转到厅后一间陈设很古雅的房里。
但见一个须发皓然,身穿黄袍的老道,手中拿着拂尘,盘膝坐在云床之上。并不起身,只向老头笑了一笑,说道:“来了么?”
老道也笑着应道:“我正为不仔细,误收了个刘鸿采做徒弟,后悔已来不及。这小子又要拜在我门下做徒弟,道友看我如何能收他?不过我瞧这小子骨格很好,道友若能收他在门墙之下,将来的成就,倒不见得赶不上铜脚。”
老道微微的摇头说道:“这小子此刻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黄金白银,哪有些微向道之意?铜脚能敝屣妻孥,视黄金如粪壤,却是难能可贵的。这小子未必能及得。”
魏壮猷听了两老问答的话,虽听不出铜脚是甚么人,然老道人瞧不起自己的语意,是显然可知的。思量他说我心心念念所想的,是黄金白银,可见得我失窃的事,与他有关连,他才知道我是为探访黄金下落来的,我岂真是为探访黄金?这却看错我了。心里如此想着,即走近云床,跪下来叩头说道:“小子年来游踪所至,极力结交各类人物,为的就是想求一个先知先觉之辈,好作小子的师资。即如小子这次失却了黄金,若是被寻常人盗了去,小子决不至四处探访。只因料知盗黄金的人,能耐必高出小子万倍,且其用意,必不在一点点黄金。小子若不探求一个水落石出,一则违反了小子年来结交各类人物的本意,二则既逆料那个盗黄金的人,用意不在黄金,便是有意借这事试探小子。若小子置之不理,也辜负了这人的盛意。小子果得列身门墙,妻财子禄,小子久已绝念。”说着,连叩了几个头。
老道人至此,才起身下了云床,点头笑道:“你知道绝念妻财子禄,倒不失为可造之才。你师傅田广胜,曾与我有点儿交情。我因见你的资质不差,恐怕手中钱多了,在重庆流连忘返,特地将你所有的尽数取来。又见你得不着探访的门道,只得给你一个暗记,那黄叶便是我的道号。”
魏壮猷听了这老道就是黄叶道人,暗想刘晋卿在二十多年前看见他,说他已有了七八十岁,于今照他这般精神态度看来,寻常七八十岁的人,那有这般强健?我能得着这们一个有道行的师傅,此后的身心,便不愁没有归宿了。
当下魏壮猷便在玄帝观,跟着黄叶道人一心学道。这个养鹰的老头,看官们不待在下报告,大约也都知道,便是金罗汉吕宣良了。
黄叶道人收魏壮猷做徒弟之后,即将从魏壮猷衣箱里取来的金叶、金砖,仍交还魏壮猷。魏壮猷想起刘晋卿送银及代延医治病的盛意,觉得自己此刻既一心学道,留着许多金子在身边,也没有用处。刘晋卿因生意亏了本,不能撑持,才到成都招人盘顶,若将这金子送给他,正是雪里送炭,比留在身边没有用处的好多了。魏壮猷自觉主意不错,随即禀明了黄叶道人,带了金子回成都。
刘晋卿这时正为找不着盘顶的人,住在客栈里异常焦急。客栈里帐房见魏壮猷出门好几日不回来,以为是有意逃走的,因刘晋卿曾代魏壮猷延医熬药,硬栽在刘晋卿身上,说刘晋卿必知道魏壮猷的履历。魏壮猷欠了客栈里二三百串钱的房饭帐,要刘晋卿帮同追讨。刘晋卿更觉得呕气,这日忽见魏壮猷回来,心里才免了一半烦恼。
魏壮猷一回到客栈,就拿出几十两银子来,叫了一桌上等酒席,专请刘晋卿一人吃喝。刘晋卿见魏壮猷仍是初来时那般举动,心里很不以为然,推辞了几遍,无奈魏壮猷执意要请。只得在席间委婉的规劝魏壮猷道:“我和足下虽是萍水相逢,不知道足下的身世。然看足下的豪华举动,可知道是个席丰履厚的出身。于今世道崎岖,人情浇薄⑤。只看足下初来的时候,结交何等宽广,往来的人何等热闹,客栈里帐房何等逢迎。只一时银钱不应手,哪怕害了病,睡倒不能起床,也没人来探望足下一眼。客栈里帐房更是混帐,竟疑心足下逃走了。因我曾代足下延医,居然纠缠着我,要我帮同找足下讨钱。看起来,银钱这东西,是很艰难的。拿来胡花掉了,不但可惜,一旦因没了钱,受人家的揶揄冷淡,更觉无味。足下是个精明人,想必不怪我说这话是多管闲事。”
魏壮猷哈哈笑道:“承情之至,两月以来的举动,我于今已失悔了。不过我在此一番举动,能结识老先生这们一个古道热肠的人,总算不虚此一番结纳了。老先生的生意,也不必再招人盘顶,我此时还有帮助老先生的力量。”
说着,将所有的金子都搬到酒席上,双手送到刘晋卿面前,直把个刘晋卿惊得呆了。半晌,才徐徐问道:“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魏壮猷笑道:“没有甚么,我的钱,愿意送给老先生,老先生赏收了便完事。”
刘晋卿迟疑道:“足下前几日不是因没有钱,将衣服都典质尽了的吗?怎的出门几日工夫,便得了这们多黄金呢?但是足下不要多心,怪我盘查这黄金的来历。我是做生意买卖的人,非分之财,一丝一粟也不敢收受。足下若不愿将来历告我,请将这金子收回去,我感激足下相助的盛意便了。”
魏壮猷敛神叹道:“难得,难得。我这金子送得其人了。我的履历,从不曾告人,老先生是长厚有德的人,故不妨见告。”随将自己出生历史及此番失金得金情形,略述了一遍。
刘晋卿因那日曾亲眼看见那片公孙树叶,又见魏壮猷的气概确是不凡,不由得十分相信。便道谢收了金子,自归家重整旗鼓,经营固有的生意。
刘晋卿店里有一个姓戴名福成的徒弟,十二岁上,就在刘晋卿跟前学买卖。为人甚是聪明伶俐,刘晋卿极欢喜他。三五年之后,戴福成对于盐业的经验很好,刘晋卿因信任他,渐渐给他些事权。谁知他年纪一到了二十几岁,事权渐渐的大,胆量也就跟着渐渐的大了。时常瞒着刘晋卿,在外面嫖赌。
帮生意的人,一有了这种不正当的行为,自然免不得银钱亏累。因银钱亏累,就更免不得要在东家的帐务上弄弊。这是必然的事势,谁也逃不了的。戴福成掉刘晋卿的枪花⑥,也不止一次。久而久之,掩饰不住,被刘晋卿察觉了,遂将戴福成开除。
四川的盐商,原有帮口的,帮口的规则很严。凡是经同行开除的人,同行中没人敢收用。戴福成既出了刘家,在四川再也找不着一碗盐行的饭吃,只得改业,跟着一般骡马贩子,往来云南贵州道上贩骡马。
一日,跟着几个马贩,赶了一群骡马,行到云南境内一处市镇上。那市镇上有个都天庙,这日庙里正在演戏酬神,戴福成因闲着无事,便去庙里看戏。
这日看戏的人异常拥挤,戴福成仗着年轻力壮,在人丛之中,丝毫不肯放松的和众人对挤。挤来挤去,挤到一块空地,约有五尺见方,中间立着一个衣履不全的道人,昂头操手,闲若无事的,朝戏台上望着。
戴福成看了这道人,心中觉得奇怪。暗想他一般的立在人丛之中,左右前后,并没有甚么东西遮拦,为何这许多人独不挤上他跟前去呢?我不相信,倒要挤上去看看。想罢,即将身子向道人挤去。
不知戴福成挤上去的结果如何?且待第四十三回再说。
第四十三回巧机缘深山学道显法术半路劫银
话说戴福成向那道人挤去,眼里明明看见并没有甚么东西阻挡,然而只是挤不上去,身体一用力,就不因不由的挤到了道人前面。回头看道人,仍操手昂头,独自立在一块空地上。心里更觉得奇怪起来,掉转身仍朝着道人挤去,一眨眼却又到了道人左边。
戴福成一连挤了四五遍,都是如此。口里不禁喊了声:“哎呀!”他这声哎呀一喊出口,那道人就随着望了他一眼。戴福成正想开口问这道人是甚么方法独不怕挤,那道人一弯腰,提起放在脚旁边的一口小木箱,掉头就混入人丛之中。
戴福成越发觉得诧异,连忙紧跟在道人背后。道人头也不回的,径走出都天庙,戴福成也紧跟着不放。约摸同走了十来丈远近,戴福成几步抢到道人前面,回身向道人作揖说道:“老道爷将上哪里去?我心里有一句话想请教,不知老道爷可肯赏光,同去前面那个小茶楼上略坐一会?”
道人在戴福成身上打量了几眼,说道:“贫道还有事去,实在没有工夫。有甚么话,就请在此地说罢。”
戴福成向左右看了看,说道,“此地乃是市镇之上,来往的人多,不便说话。千万要求老道爷赏光,不要多久的时刻,不至耽搁老道爷的事。”
道人听了,面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问道:“你可知道我是哪里人?”
戴福成摇着头道,“不知道。”
道人忽仰天打着哈哈道:“是吗?我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我再问你,你从前在哪里见过我么?”
戴福成仍摇头道:“好像不曾见过。”
道人又打个了哈哈道:“好吗,我也好象不曾见过你。你我往日不曾闻名,近日不曾见面,凭空有甚么话要问我?我没有工夫,你去问别人罢。”
戴福成挡住去路,连连的作揖,说道:“我心里要请教的话,非得向老道爷请教不可。若是往日闻过名,近日见过面,也用不着请教了。”
道人又打量了戴福成几眼道:“也罢,我就同你去坐坐,看你要请教些甚么。”
戴福成见道人答应了,欣然将道人引到这市镇中一个小茶楼上,拣了一处僻静的座头,请道人在上面坐了。向堂倌要了一壶茶,将茶杯抹洗清洁,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双手送到道人面前,随即拜了下去,叩头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是个有大道法的人,要求你老人家收我做个徒弟,传我一些道法。”
道人吓得连忙立起身来,一把拉起戴福成道:“笑话,笑话。我流落在这里,连讨饭都没有路,你还拜我做甚么师傅?快收起这些话,不要挖苦我了。”
戴福成道:“师傅不要隐瞒,弟子已看出师傅是个大有道法的人,诚心诚意的拜师。那怕师傅叫弟子赴汤蹈火,弟子断不推辞。”
道人大笑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的道法,就只会替人家做道场,近来运气不好,简直没人家请我。你和我今日才初次见面,从甚么地方看出我是个大有道法的人来,我倒得向你请教请教。”
戴福成道:“刚才凡是在都天庙看戏的人,没一个不是被挤的连气都不能吐,惟有师傅昂头操手的立在众人当中,左右前后就好像有栏杆,遮拦着似的,谁也挤不到师傅身上来。弟子在旁边看得明白,这不是极大的道法是甚么呢?”
道人做出踌躇的样子说道:“有这种事吗?只怕是你的眼花了,或是认错了人吧。我正因为看戏的人太多了,只挤得我一身生痛,才赌气不看了,走了出来。你怎么倒说人家挤不到我身上来呢?”
戴福成道:“弟子明明白白的看见,又不老了,如何会眼花?不是看一眼两眼就走开了,更不至认错人。师傅不要隐瞒了罢,弟子不是曾留神看得分明,也不跟着出庙来,要拜你老人家为师了。”
道人只顾摇头笑道:“即算你不是眼花,没看错,这旁人挤不过我,也不能说我有甚么道法。或者是我的气力,比他们一般看戏的人大些,这又算得甚么呢?”
戴福成笑道:“如果师傅和一般看戏的人对挤,一般人挤不过师傅,弟子也知道算不了甚么道法。弟子亲身挤了四五遍,无论如何用力,总沾不着师傅的身,这不是师傅有极大的道法是甚么?”
道人笑道:“这就奇了,刚才在都天庙看戏的何止千人,偏巧你看得这们清楚。我也懒得和你多费精神争辩了,我听你说话的声音是四川人,这回到云南来干甚么呢?”
戴福成道:“弟子原是在四川做盐行生意的,近来改了业,帮人做骡马生意。这种生意,劳苦就劳苦极了,出息是一点儿没有,仅能餬口不饿死。所以见了师傅这样的道法,情愿不做这苦生意了,学会了道法,自然不愁衣食。”
道人又问道:“你既在四川做盐行生意,你可认识刘晋卿么?”
戴福成听道人提出刘晋卿三字,惊喜得连忙答道:“怎么不认识,并且是弟子的老东家。弟子从十来岁就在刘家行里学生意,十几年不曾帮过第二家。”
道人道:“你既在刘家帮了十几年,却为甚么改业呢?”
戴福成不肯说出舞弊被斥革的话,随口答道:“弟子本来没打算改业的,只因刘家生意做亏了本,支持不下了,才将弟子辞退。同时被辞退的,也不仅弟子一个人。”
道人偏着头沉吟了一会,说道:“你既是在刘晋卿行里帮了十几年生意的人,也罢,我瞧刘晋卿的情面,收了你做徒弟罢。”
戴福成见道人已经答应了,很高兴的重新拜了师。
这道人便是魏壮猷,自从拜黄叶道人为师后,即改了道家打扮。他生性喜欢游历,所到之处,从不肯向人道姓名。遇人有急难的事,最喜出力救济。黄叶道人每传一个徒弟,必传给一口小木箱,木箱中藏的是黄叶道人亲手制炼的膏丹丸散。所以欧阳后成在渡船上遇着铜脚道人,手里也是提着一口小木箱。这时黄叶道人在南七省,住持十多处有名的大道观,自己住在沪州玄帝观。其馀的道观,都派遣他自己的徒弟住持。魏壮猷派在清虚观,就叫清虚道人。又因欢喜仰天大笑,不知道他道号的,都随口呼他笑道人。
笑道人这日在茶楼上收了戴福成做徒弟之后,便向戴福成说道:“你的悟性很高,不是寻常人所能及。心思更是灵敏,所以能在热闹混杂之中,看出我与旁人不同的地方来,并能追随不舍,要学道法。这也是你的缘分好,方有这般遇合。只是你的骨气,不但平常,且还有些坏处。我其所以不肯轻易答应你拜师,就因见你的骨气不佳,恐怕你中途变卦的缘故。你既是刘晋卿的徒弟,又曾在刘家店里帮了十多年生意。我知道刘晋卿是个正直不苟的人,因他就相信你或不至中途变卦。不过你是个从小时候便在生意场中混的人,甚么东西叫做道,你都不懂得。一时的高兴,便想跟着我学道,而我也容容易易的便肯收你做徒弟,千古以来,实在没有这样糊里糊涂的事。你此刻虽已拜过了师,但我仍得问你,学道的人,须受平常人万不能受的困苦,永远不能有退悔的念头,你自问能受的了么?”
戴福成绝不思索的答道:“不问甚么困苦,哪怕就苦死了,为学道而死,也死得瞑目。若将来倘有丝毫退悔的念头,师傅尽管置我于死地,我决不怨恨。”
笑道人立起身,抚着戴福成的肩头,笑道:“好!你能拚死学道,成道只在眼前。随我来罢。”
戴福成给了茶钱,替笑道人提了小木箱,一同下了茶楼。戴福成顺路到同伙住的饭店里,向骡马贩行辞了职务。
笑道人将他带到一个深山石穴之中,运了穿吃的东西上山,传授了入道修炼之法。叮咛戴福成道:“这山上毒蛇猛兽不少,你在这石穴中,穴外的一切毒物,都不能进来伤你。若一出穴口,就有性命之忧。这穴口所陈列的鹅卵石子,是我特地仿照诸葛武侯成法,布的八阵图。虽不能说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固,然不是道德高深之士,休想能从这里面出入。你只专心一志的修炼,我自会不断的来看你。”
笑道人将戴福成安置妥当,仍提着小木箱,往各地游历去了。
戴福成想修炼道法的心思急切,很能耐苦用功。虽时常看见穴口外面有豺狼虎豹之类的恶兽走过,只因仗着穴口有自己师傅的八阵图保护,并不畏惧。那些野兽也果然不敢向穴口窥探。穴内吃喝的东西将要完了,笑道人准按时再运上来。笑道人见戴福成进步神速,自甚高兴,加倍的传授。在山上苦练了三四年,已很有些儿道法了。
笑道人这日来到石穴,对戴福成说道:“你这几年修炼的成绩,凡是学道人所应有的基础道法,你都已完备了。此后用功的门径,不与前几年相同了,也用不着拘守在这石穴里修炼,尽管去各地游行。只是入我门下的戒律,你得一一遵守。”
随将几条戒律,说给戴福成听了,无非戒盗、戒淫、戒杀几件普通的条律。戴福成自然唯唯听命。笑道人又叮嘱了一番学道的人应该注意的行径,戴福成也一一承诺。
笑道人去后,戴福成心想:我已离四川多年了,于今师傅教我去各地游行,我何不且去家乡地方走一遭。古语说得好:恩怨分明大丈夫。家乡地方的人,平日待我有些好处的,我此去应该报答。平日和我有嫌隙的,也就在这回要使他们知道我的厉害。有一般见我歇了生意便瞧我不起,不肯与我来往的势利小人,更要重重的处置他们一番。
戴福成这们一设想,心里很觉得痛快。即时下山,施展着几年来所学的法术,搬运了些衣服银两,将身上的衣服更换了,备办了些行李,兴高采烈的回到四川。
和戴福成认识的人,见戴福成出门好几年没有音信,今一旦回来,容颜焕发,衣饰鲜丽,加以举动豪侈,都以为在外省做生意发了财回来。普通人的眼皮,照例没有多深,看了戴福成的情形,无不争先恐后的巴结。
戴福成报答人好处,光明正大的送银钱给人。对于有嫌隙的,就黑夜前去,或放一把无情火,将人家的房屋、器具,财帛,烧个一干二净。或使弄神通,将人家所积蓄的金银珠宝,一古脑儿搬运来家,供他自己的挥霍。看往日仇怨的深浅,定这时报复手段的轻重。只要曾有些睚眦之怨,没有不尽情报复的。
他是个有法术的人,存心要和寻常人为难,寻常人那有招架的能力呢?不但没有招架的能力,受了倾家荡产,送命伤生的祸,都是连来由多不知道。只各自埋怨各自的命运不济,才遭此飞来之祸。
戴福成了却平生恩怨,心中不由得十二分的痛快。猛然想起几年前在刘家盐行里的时候,就为在班子里恋爱着一个妓女,亏空了不少的银钱,于今我既有了这样的法术,银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何妨先弄些钱来,把刘家的亏空填补了,就将那妓女讨回家来?我在山中受了那们久的辛苦,此刻回到家乡,也应扬眉吐气,快乐快乐才是。想罢,自觉主意不差。立时盗来了不少的银两,亲自送到刘晋卿盐行里。
此刻刘晋卿因得了魏壮猷的帮助,生意比前更做得发达了。戴福成回来的时候,刘晋卿已听得人传说,发了不小的财,但是也没想到会送银钱来,填补以前的亏空。
这日见戴福成来了,刘晋卿原打算问他这几年在外省如何情形的,及看了戴福成趾高气扬的样子,便不高兴打听了。
戴福成也不提起学道的话,只扬着脖子说道:“我那年因亏了宝号一点儿银钱,你便不念我十年来帮生意的情分,将我斥革。同行因我是被斥革出来的,也都不肯用我。若不是我自己努力,怕不饿死在这地方吗?我亏空了银钱,既被你斥革了,本来可以不归还的,不过这一点数目,有限得很。我犯不着留这一笔帐在宝号,将来子子孙孙说起都不好听。所以我亲自带了银子到这里来,请你教帐房连本带息算起来,看是多少,我如数奉还便了。”
刘晋卿想不到戴福成说出这番不中听的言语,当下只气得目瞪口呆,说话不出。欲待发作一番吧,又觉得这种不讲情理的人,他既不以学徒自居了,若拿出从前当师傅的声口,教训他几句,他不但不肯承受,必且反唇相激,说出更听不入耳的话来。刘晋卿是个更事最多的老成人,只得竭力按纳住心头之火,勉强陪笑说道:“那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亏点儿银钱,原算不了一回事,只怪我那时气魄太小。于今事已多年了,还说甚么填补的话。”
戴福成不料刘晋卿竟这们客气,一时想起在茶楼上拜师的时候,师傅所说看刘晋卿面子的话来,心里不由得就有些翻悔自己鲁莽起来。只因笑道人当日未曾向戴福成说出与刘晋卿是如何的关系来,便也立时改换了一副笑容,向刘晋卿说道:“师傅这们客气,就更显得我无礼了。我毕竟年轻,不懂事,师傅的大度包容,不要放在心上。亏空的款子,是无论如何要奉还的。我要向师傅打听一个人,清虚道人和师傅的交情很深厚么?”
刘晋卿愕然答道:“我平生没有交过做道人的朋友。清虚道人是谁,连这名字我都没听得说过。”
戴福成疑心刘晋卿不肯说,笑了笑说道:“师傅何必隐瞒。清虚道人当面对我说,他和师傅的交情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