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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会短离长萧郎萦别梦 情深胆怯弱弟试灵丹
达怡轩在长发栈楼梯上碰到的那位贵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他相傍同年贾端甫。他在河南学务处当了些时提调,乔藩台同他甚为合式,就要了他去署光州。这光州是个大缺,荐朋友、荐家人的很不少。他虽然不肯滥收,然而衙门里事务纷繁,也断非一二人所能办,自然也只得拣着用了几个,里头有个写字家人叫做柏义,是魏太史荐的,说是扬州人。据他自己说已有三十多岁,却生得齿白唇红,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的光景,字也写得很光洁。贾瑞甫中进士之后,用的那个张全,素来最摸得着这主人的脾气,所以主人也很重用他。他的妻子郝氏,是带着女儿跟着贾太太进京,又跟到河南的。女儿也十多岁了,名叫小双子。到了河南,郝氏又生一子。贾端甫的上房是不大有人能到的,只有这郝氏母女,因为曾经服侍过,不时进去请请安。到了光州,自然派的是前稿门政,家眷住在衙门旁边租的一个书班的房子。这柏义同他是扬州同乡,所以最为亲,还称呼他世妹。这世交却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做书的也无从替他叙起,常常帮着他料理料理公事,张全很觉省心。近来,张全事繁时也就吃上两口烟,有时公事忙,不得不在衙门里住着。
这柏义就替他烧烧烟,陪他在榻上躺着谈谈。到了夜深人静,这柏义竟赧然毛遂自荐,这张全也就欣然拜领消受了两回,觉得竟是一个出色的龙阳,那一种宛转迎送的风情,比那战功卓著的窑姐儿还要得趣。张全从此就格外谨慎从公,常在衙门住宿。贾端甫也觉得到底是多年旧人,知道慎重公事,也就格外倚重。这贾端甫做了两年多,据那上司讲起,都说他官声很好,抚台又在河工案内替他保了个免补本班的知府,仍留在原省补用。却好,新任的实缺也要到任,他就请交卸回省,请咨过班引见。不多时,接任官到了,交卸之后,带了家眷回到省城,依他的意思,所有新用的家人一齐开销。张全说,做过现任的究与那初到省候补的不同,公馆里总得多用两个人才忙得过来,就留了这写字的柏义,还有个管杂务的俞安。贾端甫上各大县的衙门谢了保举,面陈了些地方利弊,及他在那里整顿的法子,抚台、藩台皆极钦佩说:“当叫后任实心照办,不许擅自更易。”他又同那最知己的魏琢人太史聚了几次,等清交代,请了咨文,在省里也就耽搁了好几月,才得料理进京。张全的意思,主人把这柏义带着路上好消遣消遣。若这位主人依了他的话,做书的倒也好省了些笔墨,只要说他日事雕腰、夜游兔窟就完了。争奈这端甫是位道学先生,他说:“我从前在京是马少仆简惯了的,这次进京,若是多带仆从,人家必说我染了外官的习气,那是于我的声望大有关系,我可断断不为。”张全也就没法,又切托了柏义替他照料照料家事。张全的妻女,这柏义本是见惯的,一口一声的婶婶妹妹,向来就甚亲热。张全此番既嘱托了他,他哪有不尽心的呢!等着张全跟老爷动身之后,就三天两天去请请婶婶的安,问问妹妹的好,彼此更加脱熟。有一天,柏义跑去,那婶婶却被邻居家请去看牌,只有小双子一个人在那里做针线,柏义进去叫声“妹妹”,就坐在旁边,同他兜兜搭搭,说那帷灯匣剑的风话。这小双子本来生得流动风骚,心里也早几分中意这位哥哥,就笑着问他道:“听说你在衙门里天天陪我爹爹睡觉,到底做些什么?”柏义道:“哪个说的?”小双子道:“小三子说的,我娘还骂你不要脸呢!”柏义道:“做些什么我说是说不出的,要么演把你看,我同你到房里去。”小双子道:“我不去,我又不是个男人家,占不到你的便宜。”柏义道:“你不是男人家也好演的,总让你占点便宜的好。”说着就拉他,小双子道:“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喊起来你不得了。”柏义就独自一人跑进小双子房里,在他牀上找到一双换下来没有洗的袜套子,拿在手里站在房门口,望着小双子道:“这个可送我了?”小双子看见丢了针线,追上来夺,柏义就朝牀上一躲,小双子也只得追到牀上,他把身子一翻,这小双子在他怀里,要喊也喊不出来,只好将机就计,任着柏义把他老子同他那番形景细细的演了一回,不过顾后瞻前稍有不同,这小双子得到甜头以后,倒也时常同他试演试演。这天柏义跑来,小双子正在那里做鞋花,柏义拉他,小双子说:“你不要闹,这鞋子是预备送太太的寿礼,今儿要做成功,明天祝寿带去的。”柏义拿他做好的一只在手里看了看说:“这位太太的脚倒很小,不晓得长的如何?我到这里三年还没有见过呢。”小双子道:“你这个人真不是好人,太太的脚,你也要揣量揣量相貌,你又要打听打听,我同你说,这位太太虽然四十出头的人,却是生得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也还娇艳动人呢。”柏义又问:“这位太太不知哪里人家,姓什么?也不大见老爷通信呢。”小双子道:“姓周,是老爷的同乡,听说家里也是个做生意开铺子的,老爷做了这么大的官,怎肯同那做生意的亲戚常常通信?”柏义听着吃了一惊,说道:“是不是开周恒泰顺花布庄的?”小双子道:“那就不晓得了。”柏义道:“好妹妹,你明儿进去千万替我问一问,如果是的,你说我是太太娘家的亲戚,要求见一见呢。”小双子道:“你又是他什么亲戚?叫人家去碰钉子。”柏义道:“你只管替我问一问,不是的也没有什么要紧。”柏义还怕他不肯,又夺了他做的鞋子,好好的奉承了他一阵,在枕上千央万恳,小双子满足了才算数。
第二天,小双子母女两个前去拜寿,郝氏因为家里没人先回去,小双子留在里头吃饭,起空的时候,小双子就同太太说起,太太道:“我家里却是开的周恒顺花布庄,但是,有什么姓柏的亲戚呢?我可记不清楚,好在他在公馆里,老爷又不在家,回来叫他进来见见再说罢。”小双子到了下午,也就回去。
走到门房门口同柏义说过:“我同太太说道,太太说不大记得清,回来叫你见见呢,你可看清楚了,不要冒认,带起我挨骂。”
柏义连连答应。到了傍晚,太太想起小双子的话来,本来自己娘家久已不通音信,要是亲戚也可问问,不是亲戚也不要紧。
就叫老妈子叫了进来,柏义请了个安,周氏太太望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说道:“阿呀,原来是你?”那两眶珠泪竟不觉盈盈欲坠。你道这柏义是谁?原来就是河南知府贾端甫太首嫡亲夫人周似珍太太破题儿头一次的情夫白小官,名叫白骈仪的。他只从同周氏太太有了肚子事体,发觉之后被周敬修撵了出来,他就跑到南京找他的娘舅,他娘舅是在江宁补衙门里当跟班的,就把他荐在一个候补佐亲老爷身边。这位佐亲老爷未带家眷,看见白小官洁白如玉就叫他在牀上服侍服侍。他本是个乌道已开的人,轻车熟路不甚推辞。后来,这位佐老爷在南京登科。几时没有什么意思,他有位亲戚放了兖沂曹济道,就到山东去投奔,在江工上当当差使。家眷到省,哪晓得这白小官又同这位老爷的一个未出阁的妹子搭上,被这位老爷撞见送到衙里打了二百板子,返解回籍。走到路上,让那解差得了点便宜,把他放了。这种不要紧的人犯谁去追究呢。又去跟了一位盐大使,这位盐大使的老翁做过河工厅官,丢下来的家资很厚,这盐大使是庶出的,他的生母老太太本来也是个河工汛弁的媳妇,因为厅官老爷常识,就赶紧敬献上去,等到这厅官故后,这老太太却有武则天之风,家资皆被其掌握,几个儿子何敢违抑。看见这白小官,比那貌似莲花的六郎还要爱些,日日叫他进去伺候。这位老太太也有六十左右的人,老阴少阳最为伤人,几个月之后,白小官竟觉得玉容憔悴,这差使有些承应不起,只好逃了出来。又到一个门上那里当三小子,这门上的主人放了河南南汝光道,跟着过来,却又被那门上的小婆子看中了,被这门上得知,又把他撵掉。他又跟了一个老爷在学务处当差,他却巴结了魏太史的侄少爷,听见贾提调得了光州的美缺,晓得贾提调与魏太史至交,就求了侄少爷的少奶奶同魏太史说,把他荐到贾端甫这边。今天同这周氏太太见了面,周氏太太回念旧情,真有个千载重逢之感。当时,因为儿女皆在面前,只得忍着泪问了两句门面话,说是娘家远房表弟。却到临退出来的时候,送到堂屋门口,只低低的说了句“回头你再进来谈谈”。白骈仪是走惯了这条路的人,自然领会得这太太的意思。
到了二更将尽的时分,悄悄的溜到这太太房里,周氏太太一见大喜,叫他坐着,白骈仪道:“太太如今是做了贵人了,真好福气。”周氏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唉,什么做了贵人,倒是做了罪人了。自从嫁了他,他做秀才的时候,我在娘家住着倒还舒舒服服的,不过心里有点想你。及至他中了进士做了官,就摆出这做官的架子,上房里连个雄苍蝇都找不出来,我跟着他走上海,过天津,到京城,来河南,经了多少名胜的地方,就是穷人家的妇女,也还能去看看戏逛逛花园,开开眼界,可怜我是上了轿子,车子就把帘子关的紧紧的,连轿子旁边的玻璃窗纱环都替你把幔子钉严了,叫你一点也看不见。到了客店,上了轮船,只要进了那间房,除掉临走不要想出那房门一步儿,至于在公馆衙门里,就只张全的老婆女儿两个,还让他进来走走,此外是一个人影儿也不要想看见。你想,这么终日囚着,不同个罪人差不多么?不过没有上手铐脚镣就是了。说起来他是个道学,其实到了房里关了房门,叫你做的那些事体,真是娼妓所做不到的。我是你身上的人,也没有什么怕你笑话,叫我要不答应他,又是要终身靠他吃饭的,要是心里情愿的呢,这本是男女互相寻乐的事体,就随便叫我怎么样也不要紧。你想他这种样子弄人叫人家怎么愿意?比陪着强盗还要难受些。
可怜我这些说不出的苦,叫我同哪个说呢?说着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白骈仪连忙走到身边拿手帕子替他揩着,一面劝他。
周氏太太就倚在白骈仪的怀里说道:“我今天见了你,可真像见了我的亲丈夫,那时要依我嫁了你,就是光景寒俭点,倒也一生受用,哪里会受这种罪。总怪我侈娘嫌你家道低微,要嫁什么读书做官的呢,弄的今儿同卖了女儿一样,卖了女儿还要得点身价,可怜他其实还赔了多少钱。这做官的女婿,也没一点儿好处到他两人身上,如今已有好几年不通信音,连死活都没有处打听。我今儿难得与你重会,你可不要嫌我老,我可要同你好好的聚会几时。我也明晓得那个人不久回来,我们也就不能常会的。但是,俗语说的『郭雀儿登基,快活一天是一天』。我暂时这条命送在他手上,将来有好机会,我们再想法子罢。”这白骈仪又温温纯纯贴贴的抚慰了一番,自然是互解罗襦重联旧好。
每天晚上,这白骈仪总是进来伺候这位太太。这周氏太太把那贾太守逼着他做的那些潘五姐的细品玉箫、王六兄的后庭插箭都心服情愿的奉承了。这白骈仪虽然是新娘老去,那本事倒比在家的时候长了许多。但是,周氏太太生的这位静如小姐,也是十五岁的人了。贾端甫却也教他识了些字,读了些书,四书五经都能通晓大义。虽然没有那些西厢红楼的小说,他眼里但是那毛诗左传上头摹写的男女风情,他也就颇能领略。又生得姿态轻盈,性情流动,才过荳蔻年华,已解标梅心事,就住在娘的对房。这白骈仪夜进朝出哪有不看见一两次的呢。有一天这小姐起的早些,开了房门出来,彼此恰恰迎面相逢,静如小姐望他笑了一笑,白骈仪只得低着头走了出去,心里想道:“今儿被这丫头撞见,万一将来他老子回来,在他老子面前搬弄搬弄唇吞,我可不止像那回在山东吃那二百板子的苦呢。若要趁此撒手逃走,又觉有点舍不得。看这丫头举止轻佻,也不是个不能亲近的,不如下点手段收服了他,那就无甚顾虑,就是银钱上头也还可以多沾点光。晓得这位小姐的里房是他小兄弟睡,还有个老妈子陪着,这老妈子是这太太同他见面之后,就重重的赏了些银钱,买通了的,白骈仪也常有点馈赠,他倒早已听凭使唤的了。白骈仪这天就找了这老妈子送了他二两银子,同他商量,叫他今天晚上对面的房门不要上闩,这老妈子一想,我这么大年纪他难道还看上了我,想来彩我的残花不成?
自然是想这小姐的心思。这种不花本钱的老鸨,不费唇舌的王婆,是乐得做的,也就慨然答应。晚上,白骈仪进去,到了牀上同周氏太太说道:“今天早上出去迟了些,小姐已经起来开了房门,明天需早点出去才好。”周氏太太道:“你本来这两天也太大意了点,我因为你晚上辛苦了,早上又舍不得喊你,今儿可规规矩矩的睡罢,身子也是要紧的。”白骈仪道:“只怕你不够。”周氏太太轻轻的望他啐了一口。这夜,就依了周氏太太的话,没有十分兴作风浪,早早的同入酣甜。到了五更,白骈仪就忙披衣起身开了房门,他却不望外头走,直到对房把房门推了一推,果然没有上闩,就轻轻的走到牀前揭开帐子,看那贾端甫太首的爱女静如小姐朝着里牀睡态正浓,他就忙忙的钻进香衾,那静如小姐在梦寐之中是否觉得身边有个柳梦梅,也就不知道了。隔了好半天,那静如小姐却也微展星眸,半含羞态的问道:“你是谁?”白骈仪低低的道:“小姐是我。”静如小姐要想不依,因为鸿沟继已失守,骊珠自必无存,即使挥动鲁戈未必能回赵璧,只好也像他娘当日,听这白骈仪畅所欲为而去。那个老妈子撮合有功,白骈仪自然要开销一分下脚。想来也不过像那二堂子里数目。那静如小姐,却另外有一分重重的赏犒谢这现在媒人。这样规矩严肃的公馆里头,当个老妈子真当得过呢。隔了两天,那周氏太太也有些觉得,但是一个是爱女,一个是情人,怎么好意思认真,也就像那杨姨娘、龙玉燕母女一般,彼此说明,让白骈仪一箭双雕。这白骈仪还要抽空去应酬应酬那位世妹花底泰宫,却也疲于奔命,但是,盛筵易散好事多磨。
不多几时,那到京引见的一双主仆已经秣马归来,自必门禁重申,依旧红墙隔断。那张全却同柏义重修栈道,曲叙离情。
这柏义夜间奉陪了老翁,白天还要恭维他令爱,把受来的那些琼浆玉液,倾还他宝鼎丹炉,本是自然之理。到底这张全比那位贾大人精明些,就有些破绽落在他眼里,把他女儿拷问了一番,才知道不但同他结了通家之好,就连老爷的内眷也成了个上下交征,主仆两人不枉进京一趟,都混了一个四品半的顶戴在头上,心想这件事情一闹穿,这柏义是我劝着留用的,又是我女儿领着进上房的,岂不连我的饭碗也就不很稳当,这样的恩主又何肯轻轻抛却,不如消患未萌,预为釜底抽薪之计也就不去说破。却好碰着一位候甫州县,同这贾大人有点交情的,新近委了一个优缺,他就同主人说了,把这柏义荐过去。这贾端甫本来在这些家人上不甚留心就依了他荐去,那知县见是一位抚台、藩台最赏识的,府县大人荐的,怎敢不收。在柏义这里,他已历事多主,就是他身上前后的男女交情,也就指不腰屈,倒也视为行云流水境过事迁。
只可怜这一位太太,两位千金真觉得硬割情丝,十分难舍。
这两位千金呢,有如那《随园福话》所说:十四夜月自知,有团圝在后头,还可以消遣。那位太太已过见恶恶年,难挽义和之景,美人迟暮伤感为之何,若没有这番遇合,倒也死心塌地老此残年,偏偏又狭路相逢,遇这可憎冤孽,把那二十年前的风景从新提上心头才得称意。以为垂门暂隔,当可趁隙重圆。
后来听见,把他荐去外县。从此,天涯地角何年再遇萧郎。但不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了。初时不过茶饭不思,花颜憔悴,既而竟就梦魂惝恍,魔竖潜侵。有一夜,正同那贾端甫了了行公事之后,蒙胧间觉得那白骈仪走进房来,就赶紧拉着他道:“我只当今生同你不得见面,哪晓得还在一块,这一回你可得带我走,不能再把我撇开了。”那白骈仪道:“你放心,我从此陪着你形影不离。”周氏太太道:“你难道心里不要我了么?我想你想到这步田地,你还不慰慰我的相思。”说着就腾身相就做成篇倒戟而入的文章,正在那里银河欲泻的时候,忽然觉得那白骈仪眼睛一番,口角流涎,大有中痰的光景,连忙喊道:“白素香的,白素香的!”那晓得他梦中声唤,竟把他同梦的人儿惊醒,推着他问道:“你说什么白狗白狗?”这位周氏太太才醒来,哪里有什么白骈仪在怀中,还是一个贾端甫在枕畔。心里空了一空,才支吾道:“我魔住了,梦见一个白狗追着我咬,吓的喊起来,心里还觉得跳呢。”
第二天起来,这周氏太太头上就觉得昏沉沉的,到了夜里才合眼觉得又同那白骈仪在一块儿,就同他说道:“你昨儿怎样的,几乎把人家吓死?”那白骈仪道:“我并不怎样,不过吓你玩的,你就认了真。”周氏太太道:“你不说你做的那个样子怕人,还要说人家胆小,今儿可不准这样。”两人又互相偎抱到了酣畅之际,觉得那牀摇动起来,似乎像地动的光景,不一会,就听见花拉一声,好像那墙坍了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再找那白骈仪已不见了,怕是被墙压着,又急声喊道:“白哥你在哪块?”耳边听见一个人应了一声道:“你又喊什么?”周氏太太睁眼一看还是一个贾端甫,心里又羞又怕,只得遮掩着道:“我又梦见昨天那只白狗。”日里细细追想那梦中情味,又想道:“他天天入梦,不要是被他们晓得了我同他的事情,把他弄死了罢?这却怎么好呢。这么一想又吓得一身冷汗,似乎耳朵边就有人说他是死了。又吓、又痛、又急、又想,七情六欲一齐发动,一个已经有病的人,怎么经得住?
就不知不觉晕过去倒在地上。静如小姐听见赶紧跑了过来,喊了老妈子,慢慢的将他掐醒了,喝了点姜汤。那周氏太太嘴里还说:“白骈仪你死的好苦阿!”静如小姐晓得他的心病,只得喊道:“娘快醒醒,不要乱说。”一面拉他到了牀。这夜,就浑身发烧,口中谵语还是“白阿白阿”的乱喊闹的。这贾端甫也不能同枕,挪到里房去住,过了两天,那周氏太太病更加甚,醒的时候,那烧打骨头里发出来,初按上去并不觉得,细细按着竟觉烫指,睡着了,就是迷迷糊糊的。那只白狗跟他缠扰不休,或是彻夜不寝,或是一夕数惊。这位贾端甫向来俭朴,可怜太太小姐两人只合用一个老妈子,只得把老妈子叫了过来,夜里服侍服侍太太。请些医生来看,有的说是秋邪晚发的,有的说是血热的,有的说是阴灵的,有的说是水动肝肠的,并不是这些医生的手段低微,争奈这位太太的心病固是令人难于揣摸,而且看的时候,总是罗帐低垂,琐窗深闭的,只伸出一双素手,万不能一见玉容。这位太太又是克守礼教的人,到了医生来的时候,凝神屏气声息俱无,连那白狗也不声唤,旁边呢,又只有那么一个龙钟老妈,有头无尾的说上两句,也讲不出什么详细病状,这“望闻问切”四字竟缺了三门,恐怕就是薛一瓢、叶天士、徐露胎复生也竟无从下手。贾端甫是宪眷优隆,兼的差事甚多,终日上衙门进局子,见上司会属员诸事汇集,酬应纷繁,真也无从理会,且又不懂医道,只好拣那最走时的先生开的方子,与他吃了几贴。幸喜这些医生都是替衙门、公馆、富贵人家看惯的,开的分量本轻,并且都是些轻描淡写的药,吃了下去不变不动,两个月下来那病仍是那么俺俺缠缠的。静如小姐却晓得娘的病根,但是,这一味药比那龙肝凤髓还要难弄些。除掉这一味药,恐怕就是割股也不中用。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娘,看着这种情形,哪有个不焦愁不郁闷的呢?要想同人说说,又无一人可谈,只好闷在肚里。转转念头,大凡人到了那神思瞀乱的时候,阴气就从而乘之,俗语说时衰鬼弄人,就是这个缘故。这夜,静如小姐打娘房回到自己房中心里想起娘的病怎么会好呢?白骈仪又如何得来呢,再想到那白骈仪在一块的时候,每天或是深宵或是拂晓,他才要过来温存偎倚,把我身子紧紧抱着,睡在他怀里真是绣衾奇暖,翠被生春。
去年这种严冬,竟不觉得晓寒警梦。自从老翁归来,就与他不能见面,连一句离别的话也没有能说。这两个月的独眠滋味竟有些儿难受,如此春宵辜负,叫人何以为情呢?那《牡丹亭》里杜丽娘所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两句曲文,他虽未曾听过,却是芳心自同辗转,衾稠不能成梦。到了四更多天,却彷佛看见那白骈仪推门进来,搴惟而入还同那初次相逢的情形差不多,静如小姐忙道:“原来你还在一块,可怜我娘为你病到这个样子,你也不问问信。”那白骈仪道:“我因为晓得你母女两个思念着我,所以才跑回来的,我才在他房里陪了他半宦海钟.88.天,他已经好好的睡着。我怕你记挂,来看你的。”说着已经钻入衾宵,静如小姐也就回身向抱曲卧,那久别重逢的乐趣忽觉那睡在鸳鸯枕畔的并不是白骈仪,却是一个山东蠢汉,连忙挣起身子来细看,这一挣却就挣醒了,心中十分惊怪,想我不要也像娘这样病起来,那却怎么好呢?也就不敢再睡。
次日,觉得身体甚乏,午间微微歇了一觉。到了晚上,自己儆戒自己,今天总要敛神屏性好好的安睡,不要胡思乱惹那邪魔。
哪晓刚刚合眼,那白骈仪又来了,心中知道又是昨天的梦境,赶紧自己挣扎醒来,却十分害怕,要想再睡又怕他再来,要想找个人来陪陪,又想找哪个呢?娘是病到这个样子,老子固不能来,也万无深更半夜去惊动他的道理,况且,这话又怎么好说?老妈子只有这一个,娘是醒睡无常,刻刻要人服侍的,怎好去叫他过来。只有这个兄弟,他虽然年纪还小,究竟男女有别,怎么好意去叫他,只好自己熬着。无奈稍一凝神那白骈仪就在面前,想到娘的病实在可怕,顾不得羞耻,就低低的叫了他那兄弟两声。他那兄弟本来无甚性情,当此深宵熟睡如何叫得醒呢。静如小姐只得披了小袄套了裤子,趿着弓鞋走进套房里去,把他兄弟推醒说道:“我做的梦怕得很,你起来陪陪我罢。”他兄弟也只得揉揉眼睛,爬了起来跟着姊,走到外房坐在那牀沿上。静如小姐仍旧解衣就寝,这位令弟坐在牀沿上只是打磕睡。静如小姐又道:“你坐着会受了凉,爽性到我被窝陪着我睡睡罢。”这位令弟也就听他的话,钻进被窝里来。静如小姐自从在白骈仪怀里睡惯了,总是赤身而卧。他这令弟进了被窝说道:“姊姊你怎么不穿衣服睡的?”静如小姐道:“脱了衣服赤着被窝才舒服呢,不相信你也试试看。”他这令弟也答应了,就帮着他脱,两人睡下来。他这令弟靠着他姊姊的酥胸雪股也觉得异样香温。但是,一来情窦未开,二来良知不昧,也不去转甚念头,竟自沉沉睡去。这静如小姐初意也只想叫他陪陪,并不肯遽蹈非礼无为,正当春兴满怀之际,搂着这么一个玉郎,那意马心猿更加收束不祝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伦常法律,竟自俯身相就。但是他这令弟才交十三岁,还是个未脱毛的童子,怎能够救他姊姊的这种渴吻。好容易将他引进玉阁,却早又逃出紫寒。静如小姐忙得香汗淋淋,心里想道:担了这样的干系,得不到一点实惠,此时要算同他无事,也算不得了,这却怎么好呢?忽然想起白骈仪在块的时候,曾放了几颗丸药,说是吃了可以助力的,不知道灵不灵,明天姑且叫他吃了试试看。想定主意,倒也心安微微的睡了。一睡天已黎明,连忙把兄弟推醒,叫他仍旧到里房去,又嘱吩他不可告诉人,我有好东西送你。好在他这位令弟名叫近仁,却是生成木讷如同傀儡一般,可以听人播弄的。静如小姐又稍须躺了一会,也就起来。到了晚上把家里收的糯米皮蛋、糟鱼之类装了几个碟子,关了房门,倒了两杯桂花烧,把那药暗暗的研在那兄弟的杯子里头,同他兄弟说道:“娘的这病真有鬼呢,天天夜里来闹,我实在有些害怕,好兄弟你到底是个男人家,火气旺些,吃点酒壮胆子,今天还陪陪我,明儿做个好袋子送你。”
他这令弟也没甚推辞,把那酒喝了两口,说道:“姊姊这酒怎么这样香?还有点药味。”静如小姐道:“这是好药料泡的。”两人干了两杯,静如小姐把杯筷碟子归着好了,双双解衣而卧。究竟这个丸药灵是不灵,也就不得而知。不过这静如小姐的病魔恶梦可从此都好了。
看书的诸位,从前上海四大金刚的陆兰芬,大家说他好吃童子鸡,恐怕这样羽毛未丰的雏鸡,他也还没有尝过。并不是这贾静如小姐,定要做这种败坏伦纪、辱丧童贞的事体,只因这情不自禁的时候,也就急不可耐。譬如,那好吃酒的人,当那瓶底皆空,就是明晓得下过毒药的酒,也只好拿来过瘾。但是贾端甫的家事虽然颠倒,官运却甚亨通。正当这医轿盈门、药香满室之时忽然来了一个报喜的,究竟报的是什么喜?且到他公馆门口去打听打听看。
第十五回 侍疾承恩正名有待 酬庸表绩特荐频邀
这贾端甫得的是甚么喜报呢?原来是委他署彰德府,那辕门上抄了牌示来讨赏的。次日一早,贾端甫就赶紧上院谢了牌示,又到藩臬首道那里叩谢各位上司,见面自然有许多恭维勉历的话。回到公馆,那道喜的、请酒的、荐朋友、荐家人的络绎不绝。接着奉到饬知,又上了几处衙门,忙了好多天方能料理行期。这张全想起太太害的是个无药可医的相思病,那怎么会好呢?不过等死罢了。死了之后老爷如果续弦或是纳妾,知道是个甚么样子脾气的人?老爷是中年以外的人,虽是外面道学,遇到那青春女子,只要是善于笼络些的,未有不好。他所制设或老爷被他制住了,有许多事于我很不便,当不如趁这时候,把我这女儿献了进去,将来同这位老爷亲近亲近,倘然被他看中收用,那时我就是一个西宫国丈,这恩宠威权岂不格外坚固。况且他这位少爷大起来,也是个昏懦无用之人,将来他一生的宦囊也就在我掌握之中,即使不能成事也没有甚么吃亏。而且我这女儿是个风骚灵活知情识趣的人,任他再学些同他朝夕相亲,没有不上钓的。这女儿在家乡的时候,虽从小儿许过人家,好在也是个贫家小户。将来如果有甚么话说,只要请老爷赏他几个钱,也没有不了的事。想定主意,同女儿商量,女儿也甚愿意。这天,贾端甫正从藩台衙门吃酒回来,张全跟到签押房里回道:“老爷动身的日期已拣定了,太太这病恐怕一时不会好,路上是不能不要人服侍的。这个老妈子是省城人,带了他去万一有点不合式,要开销他,回来那可不甚容易。不如在省里回了他,叫家人的女儿进来服侍服侍太太,等到衙门里再找个那里本地的老妈子,岂不便当些。”贾端甫一想,这话很有道理,说道:“你愿意就叫他进来也很好。”张全道:“家人受老爷十几年的厚恩,全家都是老爷的人,敢说甚么愿不愿,明儿就叫家人的女儿进来。”第二天,张全果然把他这女儿小双子送进上房。这小双子是向来得这太太小姐喜欢的,这回看见他进来,周氏太太虽在病中,见了也觉心喜。就是煎点药、熬点粥,也要比那老妈子细心多了。晚上就在太太房里大牀旁边,铺了一张小牀睡的。太太微微的一叫他就起来,要茶要水他都是临睡的时候预备的妥妥贴贴。就是老爷早上的脸汤漱盆,点心小菜等无一不当心。晚上老爷睡觉脱下的衣服,折迭的齐齐整整,不但比那太太病的时候服侍得周全,就是那太太不病的时候也还没有这么细致。那个老妈子是他进来不多两日就开销了,隔了几天动身期近,这小双子同着静如小姐把那些箱笼细软归得有条有理,一路上服侍老爷、太太,照料行李物件,上车下车,没有一点不留心,这位贾大人看了心里十分喜欢,想这人真是个治家能手。到了衙门虽另外雇了一个老妈子,不过洗洗衣服、倒倒马桶、扫扫地,那老爷太太身边还是留这小双子在里头服侍,没有放他回去。那小双子也忠心恋主,不敢辞劳。这位贾端甫接印之后心里想:我引见回省不过半年,就委我署了缺,上司这种知遇必须好好的做点声名,方足以图报。遇事加意整顿,凡有属员公事上来,只要有些微罅隙定见要指出痛驳,就是禀贴里错个把字,文书里漏块把印,都要严行申斥的。下车之始,首先办的两件要政是:禁阅斥时事的报章,劈毁小说书的板片。次则封闭娼寮妓馆,驱逐把戏马班。最喜欢的是便服微行,刺探街坊事体。有一回,看见街上一个女的同那男的说话,那男的不晓得说了两句甚么话,拿这女的开心,这女的就笑着在这男的身上打了两下。他就叫街上巡警把这男女两个带了过来,一问是夫妇两个。他说这女的欧打丈夫干犯名义,就喝令当街掌责。这男的跪着哀求说是夫妻们玩耍的,并不是真正欧打,要求宽耍他说:“妻欧夫的罪名甚重,这已是从轻发落。你治家不严,也还应该责打,还敢替他求情么?”到底把这女的打了几十嘴掌才算。又一回,看见小户人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扯着爹娘打骂,也叫巡兵扯了过来,当街打了一百板子,说:“这小孩子小小的时候就打娘骂爹,若不儆戒儆戒,将来大了必定要犯上作乱的。”从此,吓的街上那些小孩子,看见贾大人的影子都是怕的。有的时候人家小孩子哭闹,那父母只要吓他说:“贾大人来了。”
这小孩子就不敢哭,真有吴下儿童听着张辽名字就心惊的光景。最恨的是,妇女们妆饰妖冶,说这是冶容诲淫大关风化,看见妇女们留着长长的前留海,他就拿来,当街叫剃头匠通剪了。有的时候,还要请这女的吃几十个五分头。有一次,一个绅士家的妇女,是才从江南回来的,走到门口买花,却是留的长留海,被他看见,登时抓到街心跪着,叫剃头的来替他剪去,还骂了几句“不要脸的淫货”。总算因为绅士家的没有打。这妇女羞愧难当,回到家里就寻了自荆这位绅士气的要去上控,经亲友们拦住说:“这位太尊是抚台、藩台最赏识的,你去上控也没用,弄的不好还要说你家教不谨吃些亏呢。”这绅士只好含冤忍气的罢了。
这贾太尊尤恨的是赌馆,自然早已禁绝。就是人家家里看看牌,被他拿到,也是不轻恕的。有一次,一个人家过生日请了几桌客,早上吃面之后,留着客人等晚上吃酒,日长无事,就打了两桌麻将消遣消遣,被他得了风跑去捉了,就在那寿堂上打了个落花流水。内中有两个是秀才,一个是别省候甫的佐亲,他就说:“我也不革你们的功名,只叫你们见不得人。”
登时喊了剃头的,把这三个人的辫子全行剃去,却在右偏留了一撮头发,同那小孩子留的歪桃子似的。学堂老师听见信,迎合府大人的意思,赶紧把这两个秀才注了劣,他本衙门的经厅老爷,在上房里同太太、姨太太、小姐打打牌,他又晓得了,悄悄的带着人走到经厅的衙门,拥着那经厅的佣人不许通报,一直进了上房当场拿获,全数带回衙门。依他的意思,竟要把这经厅的太太、姨太太、小姐当堂掌责,幸亏那安阳县得了信,赶紧跑来再三求情,这经厅的太太们才算免去这个丑。后来他到底上详,把这位经厅撤了。他这微行也有上当的时候,有一天,在一家茶铺子里,天已快黑,他坐在旁边黑暗的地方一张桌子上吃茶,听那一张桌子上有两个人谈心,一个说道:“我们这位府大人真算是办事认真。”那一个说道:“我看算不得,他做的这些事有些全是应该捕厅做的。做了一府的大人,自然要保住这一府的居民安居乐业那才尽了知府的责任。你看现在满境的强梁大盗,弄到商贾戒途。前天,城外头一家客店都被抢劫,他也不能保护,听说还有拿来的强盗被他放了的呢。
只有我们吃教的出了点事他还当心些,我尤不佩服他的是驱逐流娼。若说是流娼害人不得不驱逐出境,他不过换个码头,还去做他的流娼。难道邻境的百姓就应该受害么?况且这些龟鸨娼妓也是中国的子民,若邻境也都这样撵法,叫这些人又到那里吃饭去呢?难道逼他饿死不成?地方上的风俗好坏我看也不在乎,做官的不能想法子养活子民,致他们做了这种下等生涯,反驱逐他们来做自己的声名,这种也算得实心爱民么?”
贾端甫听着又愧又恼,要想辩驳两句又无可辩驳,要想说他毁谤官长收拾收拾他,听他说起又是个吃教的,倘然拿了他洋人说起话来那可是个没完。想来无法,只好忍着气,悄悄的溜回衙门。他那衙门里的关访可真是十分严密,凡有来拜他衙门里师爷的,他吩咐过执贴家人同号房把门的总得先来通知他,如果师爷请见,他就穿着衣帽,恭恭敬敬的到师爷房里坐着替他陪客,这客要走,他还要恭恭敬敬的送轿,不坐轿子的,他就叫亮门亲自送到大堂檐口。他说:“尊敬老夫子的朋友,正是尊敬老夫子。”弄的这些师爷亲友,皆怕劳动这位太尊,不敢轻易登门。他每天早上带黑就下了签押房,略为坐坐,就跑到各位师爷书房外头去转,看见师爷用的家人就说:“大约师爷还没有起来,我也没有甚么要紧的公事,天气还早,不必惊动。”
说着去了。不多一刻,他却又来转,总要把这位师爷转了起来才算数,可也是真没有甚么要紧事体。每天吃饭,府衙门里的师爷,他总是陪着一桌吃,那师爷如果伸着筷子夹一筷远边的菜,他就立刻吩咐家人,把这菜送到某师爷面前,他这大厨房的菜,实在坏到不堪他却能吃,师爷如果说菜不好,他立刻叫了厨子来骂,有时还用马棒来,嘴里却咕叽着道:“他们晓得我是不耻恶食,食无求饱的,所以弄到如此。”他请的一位账房师爷是他一个同年的叔子,有五十多岁的年纪,是个江浙人,舒服惯了的,天天吃这坏菜,实在有些难受。这天自己炖了一只鸭子,恐怕东家说他浪费,又怕人家分他的肥,意思想一人独享。到了吃饭的时候,推说今天吃不下,不出来吃,这贾太尊赶紧到房里问老世叔怎么吃不下饭,这位账房师爷只好说今天稍微有些感冒,他说:“老世叔在客边身体是最要紧的,既有感冒必得要请医生来看,若要耽误了,我们同年将来要怪我的。”连忙叫家人去请医生,医生来了,他自己陪着诊了脉,那医生不过说是受了点风,停了点食,开了些苏叶、访风、谷芽、只青之类,登时叫人买了药,看着煎好,送与这位师爷吃下去,又交代煮点稀粥,预备一碟盐小菜,说是有感冒的人,饮食总宜清淡些,两顿都是他看着吃的。到了第二天,那只鸭子已经变了味。可怜这位师爷鸭子吃不成,倒吃了一贴药,真是被他恭维苦了。他虽然如此不近人情,然究竟不能出乎人情之外。白天如此辛苦,到那更深人静的时候,拥衾自暖,倚枕唉叹,也不免有寂寞之感。况且他虽是做出那种道学样子,其实他心中未尝不贪花恋色,只要看他从前见了那双铃的一番情态,同他夫人向着白骈仪说的那些话,也可以窥见他的隐情。
他这回从上年入京起,就未能亲近女儿色,回到家里同他这太太聚了。不多几天,这位太太就为病魔缠扰,香桃瘦损,弱骨支离,怎能再替他相如解渴?这大半年下来,贾端甫虽然强自矜持,也就真难排遣。
这却也是人情,你看泰西人到了情欲发动的时候,如无家室必定要找一个娼妓来发泄发泄。所以,那轮船到了码头,就有些盐水妹去伺候,这些大副二副也就公然请他们同到舱中了却一番春兴。原为卫生起见,不像我们中国近世的人,看见人家掖娼挟妓就说他有乖行止,必定强为抑制,往往有因此弄出终身不治之症来的。记得有一位京官老爷,家道寒素,不能携眷住京,又顾惜声名,不敢去寻花问柳,在京里硬熬着,独宿了二十多年才得外放,接了家眷到任。那晓得他在京里熬久了,及至家眷接到身边,只要一靠着女人的肌肤那精立时就泄,竟成了一个脾弱之症,不久即赴玉楼,又无子嗣。为着拘守这点操节,倒成了一个无后为大的不孝。这是何苦呢?所以,这位贾端甫的良宵难耐,却不能责备他的道学不坚。有一天,正在辗转反侧好梦难成的时候,觉得有点口渴,想吃一蛊茶,自己又懒得起牀,就微微的喊了一声小双了,那小双子却十分心灵,也就低低的应了一声。这时八月下旬的天气,只穿着紧身衫裤,趿着弓鞋,走进里房问要甚么。贾端甫说:“我要吃口茶。”
小双子就连忙在鸡鸣壶里倒了一碗,伸着玉葱一样的尖手递与贾端甫手里。贾端甫低着身子,映着灯光看他这云鬓微松,酥胸半露,一种睡态慵状,道学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心。就说:“我腰背觉得有些酸痛,你来替我捶一捶。”这小双子就在牀沿上坐着,斜着身子替他捶了几下。贾端甫道:“你偏着身子不好捶,不如到牀上来捶罢。”小双子就上了牀,那两瓣莲钩微微触到身上,一双玉笋轻轻捶在腰间,贾端甫的兴致更耐不得了,就拿手在小双子紧身小衫之下慢慢的伸了进去,在他背上一摸说:“阿呀,你身上冻得冷凉,快睡下来替你温温罢。”
小双子佯作含羞不理,贾端甫的手又伸到前边,小双子把身子一闪,贾端甫趁势一起,却也巧将将的就倒在他的怀中。贾端甫搂着他,脸靠脸的说道:“你从了我,将来还怕没有好处呢?”
那小双子也就如桃李无言任他轻落,也还像那周氏太太新婚之夕,伸伸缩缩的做出许多娇怯不胜的态度。贾端甫是从未尝过原封花雕的人,以为是生辟蚕丛,却不道已有板桥人迹,可怜他一生只消受了这两只翘边细纹,却都是那白骈仪替他导其先路,大约也是前世因果。自此以后,这小双子已蒙临幸,自然夜夜承欢。那位周氏太太看着,虽不免微含醋意,然平心一想,自己行将就木,此席终须让人。这小双子平素服侍的也很殷动,又何必做这无味的冤家,淘那许多闲气。也就听他衾佣被抱,做一个半明半暗的小星。这小双子倒也十分和顺,虽然伺候上了老爷,却还不肯忘了太太,药炉茶鼎事事经心。而且在老爷身上服侍的更为周备,就是濯足浴身也就不避嫌疑躬亲其役。这位老爷同着这位太太也都十分怜爱。
不料,这位周氏太太的病势到了霜降以后,日重一日,始而梦中吃语,既而睁眼狂呼,后来竟青天白日赤身露体,仰卧胡言;或则深夜起牀,挺身狂走;有时浓妆艳裹,有时披发乱头;有时痛骂贾端甫,说是被他奸骗破了他的美满姻缘,声声要送他回那通州;有时嚎淘痛哭,说是生成苦命,虽有父母、丈夫竟无一日称意;有时要剪发为尼;有时要悬梁自缢,说他是遇着鬼魅又不是鬼魅,说他是患了疯癫又不是疯癫。清楚的时候言动无常,胡涂的时候情理莫喻。闹了一个多月,又变个昏迷不醒在那牀上,数日不言不食,叫他也还答应,忽然一日神气清爽坐了起来,叫了儿子女儿,到了面前看了一看,两个眼里扑簌簌的滚下泪来,说道:“唉,我一生遇人不淑,误此终身也无从说起。照你老子这样心行,看起来你们这两个娇生,半来也未必有甚么好处。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也叫了小双子到面前说:“我死之后,你就正了这位罢,但愿你好好的服侍老爷,不要有始无终,像我这种苦命。”
说着就觉气逆要吐,小双子连忙取了脸盆过来,吐了一口血,睡下去连喊两声“我好恨阿!”就睁着眼睛而去。这一双儿女连连举哀呼唤,小双子将帐子扯落,一面叫老妈子在上房门口招呼了外面家人报知。贾端甫也免不得进来痛哭一场,一面吩咐张全备办棺衾成殓。在这破镜分钗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升官喜电,原来抚台因这贾太守上年在光州等出力办案,保了他一个补缺得以道员用,并赏加三品衔。这时候真是吊者在室,贺者在门。却也是这位周太太的死后风光,那成服开吊点主出殡,却增了无限光彩。从前有个人,送人家的祭障,将那“生荣殁哀”四字,故意误钉作“生哀殁荣”,其实,大可以拿来送了这位太太。贾端甫因一时不能回籍,就把灵柩暂寄在一个庙里。
丧事毕后,这小双子在那枕边衾底也曾向那贾太尊提过一次,像那李凤姐跪在正德皇帝面前一般,要想讨过封号。在贾端甫的意思也很爱他的娇姿。但是,一来有鉴于从前那东家龙实生的覆辙,恐怕天理循环,那时岂不被人说笑。我未正名收房,即使有点甚么事情,这绿帽子不是我戴的,不能算我的帷薄不修。二来想着那位受恩深重的严老师,他也是四十断继位,既未续娶又未纳妾。我也有儿有女,现在若要置了妾媵,岂不是不能衣钵相传,人家必说我遏欲功夫未到。所以,当下没有慨然应诺,只含糊着说:“好在总不少你的穿戴吃用,何必忙在这些上头呢?”这小双子心里虽也想做一做现任府大人的姨太太风光风光,继而一想,这位老爷那种家庭官派,死的这位太太已经受够了,我做了他的姨太太还不知要受些甚么规矩,恐怕倒不及这偷偷摸摸的一切可以自由,好在目前夜里是陪着老爷睡的,日里是同着小姐坐的,老妈子是叫我差遣使唤的,衣服首饰要甚么他也不肯不与我甚么,与姨太太也没有甚么分别,又何必急急争此名号呢。那张全早已晓得这位老爷已经入了他那位千金的风火神圈,早已拿稳了,是一位准太师了。
到了太太出了殡,看那册封的懿旨还未下来,也颇想上本奏请。
后来想道:“我这女儿既已与他同衾共枕,是早已把他箍定了的,还怕他捱到那里去?今儿说明白做了他的姨太太,那名分一定倒也没有甚么生发,这小丈人掌权是官场最易惹人说话的,这位老爷又是个沽名钓誉的人,万一他倒避起嫌疑同我疏远起来,那岂非弄巧成拙,不如让他含混着,这操纵之权在我还觉得活动些。三个人各有一个意见,竟不去争这三字的虚名,只苦了做书的说到他的时候,要多下几个字的称呼,不能竟说他是姨太太罢了。
这贾端甫在任连年饬做的事体,无不合乎上意,那米汤的批语也不知奉了多少,他属下的州县晓得他是上司的红人,也就奉令维谨。只要是他的札子下去,无不雷厉风行,那百姓的死活也在所不计。有两个同他违拗点的,皆被他密密的一个夹单就撤了。他却廉异常,属员们就是馈赠点吃的东西,他都要正言相却。但是他虽如此清廉,做的又不是个十分优缺,而他的宦囊颇觉从容。为办本郡学堂,他首先损廉两千金。为创抚台替他专折奏保,说他虽声名不敢仰邀奖叙,可否俟归道班后,赏加二品衔顶戴以示鼓励,奉到朱批,是着照所请。他那位知己的藩台乔子宝方伯却好又升了浙江抚台,他得了这个电信,就赶紧打了一个密电到省里,是藩宪钧鉴:恭叩开府大喜,宪节入亲需用必巨,卑府历任虽不优,幸自奉俭约廉俸,尚有所余已托日升昌汇到五竿入都,以备宪台到京取用,出自感激,微忱宪台,当不以盗泉相亲,务求赏功,卑府崇方伯谨禀。那位乔藩台接到这个电报,他虽也是个清操卓著的人,但这贾端甫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是出于一片诚心感恩图报,与那些夤缘贿赂的不同,况且升了抚台进京,升见用度也很不少,正在需款也就破格莞存接着。这位胡雨帅,因为有几位做京官的亲友,替他生母老太太在礼部呈请奏准旌表节孝,要替老太太建坊,贾端甫得了省里坐探的朋友密信知会,就赶紧上了个禀帖,大致是:“卑府生平最敬重的是忠孝节义,现在听见宪老太太荣膺旌表,真是足以风世励俗的事。所以,搜索囊囊竭诚报效三千金,以备建坊之用。”胡雨帅一想,这是为表彰上人清德的事体,不比那寻常馈献,似乎不能不收,也就写了个“奉慈命谨领谢”的帖子寄了回去。却想着这位太守如此多情,何以为报?趁着国家下诏求贤的机会,上了一个折子,说这贾崇方是:“学识精纯,操守廉洁,勤政爱民,实事求是,循良之选,远到之方。”请饬部带领引见。旨意也就照准。以三千金换二十四字,比那古人一字千金却要便宜多了。这贾端甫既然得了明保,想知府再去引见没甚意思,就在账损案内损过道班替他算算,这些报效应酬捐项统计总在一万五六千金之谱,那彰德府的进项是算得出来的,他的清名又已上至九重,又本是寒素,却不知从哪里来的能于予取予求源源不绝,也要算是一个经济学家的神手。过班之后,就请委员接署交卸。回省却好接着乔中丞的信,说是召对的时候,又力保他为监司中不可多得之员。
浙江吏治废弛,将春到了浙江还要奏调,上头也答应了,叫他赶紧料理进京引见的话。他就请了咨文北上到了京中,这时候,他那位厉老师虽没有再进军机,朝廷念系师傅大臣恩遇也十分隆重,已经得了协揆。见面之后,自然欢喜非常。他那一位对头熊大军机,早已赏给陀罗经被加恩,予谥谕赐祭葬饬,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回藉去了。贾端甫见过各位军机,自然送了些照例的馈赠。那位洪中堂跟前还有些特别的孝敬,至于数目多少,逢着道学先生做到,这些事体最为秘密,虽是自己妻妾儿女面前都不肯漏泄一字,比那妇人家偷汉子还要口紧些呢。所以当道里头也最愿意提拔。这种外方内圆的人,你叫做书的到哪里去打听,又何敢替他随意铺叙呢?这个当口,那浙江乔抚台奏调的折子也到京,引见之后,召见下来就奉了谕旨,是:“本日召见之河南候补道贾崇方仍以道员带往浙江补用,并交军机处存记,钦此。”次日谢了恩,又到各军机那里叩谢。
这位厉中堂也请他去盘桓了一日。他因为急于要到浙江,在京耽搁不到一个月,就到各处辞行,出京回到河南。这一回,他公馆里虽然只有两个雏寰幸喜,一个是有爱弟相陪,一个是甚念前程远大,倒都还安安静静的没有出甚么新闻。他就带了家眷,扶了他太太的灵柩,到了汉口上了轮船。过镇江的时候,打了张全雇了民船,送他太太的灵柩过江由河回通州。
他本来也想自己送了回去,一来恐怕到了家乡,那些亲友要找着他借钱荐事;二来因为浙江抚台相需甚殷,多此一转耽搁许多时日,所谓官身不自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体。到了上海,进了长发楼,上了楼梯就遇到这多年不见的同乡同年达怡轩,这就同那上回的书衔接,只因做书的不肯用那“话分两头”的俗套,所以常用这倒戟而入的法子,贾端甫又是这部书中的一位出色人物,他的历史不能过于从略,所以补叙了这两回。
看书的固不免觉得隔断了上回书气,就是那位急于到任的全太守,恐怕也要等得心焦,下回得赶紧接叙他了。
第十六回 得色思财惊传恶耗 以财易色细演奇谈
这回书却是接着那第十三回,达怡轩在长发栈楼梯口会见贾端甫起的。当下贾端甫就同着达怡轩进到房里,又同任天然彼此招呼。达怡轩道:“我前回见着电传阁抄,晓得端翁同年要到浙江。想来必要过此颇为悬盼,何以今儿才到?”贾端甫道:“因为回河南盘内人的灵柩、接家眷,所以耽搁久了。”
达怡轩道:“嫂夫人几时故的?”贾端甫道:“前年冬天。”
就将那别后的情形,略说了一遍。不过那两位,书中他夫人小姐的那些佳话,一字未提,他本来不晓得,不能怪他。达怡轩道:“原来端翁已断弦一年多,兄弟没有晓得,少礼。前次出来的时候,倒还会见令岳,也颇有老景。很为记念端翁,说是也有好几年不通信了。这回端翁倒没有回去转一转?”贾端甫道:“本想自己送内人的灵柩回家,因为在汉口又接到乔宝帅的电报,催兄弟赶紧到省,说有多少事体等着兄弟去整顿,恐怕回家一转,耽搁的日子太久。所以到镇江就打发了一个家人,送了回去。”达怡轩道:“端翁这真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
可敬!可敬!端翁身边有几位如夫人?一时续弦不续弦?世兄想已完姻没有?”贾端甫道:“兄弟是要想学敝老师厉中堂的样子,既不续弦,又不纳妾。小儿才十五岁,小女今年十八岁,都还没有结亲。”达怡轩心里想道,他既未纳妾,他世兄又未完姻,只有一个女儿。他做官又是向来断论六亲的,断没有甚么亲族妇女在他身边。怎么先头进来两个姑娘,打扮得都是一样神气,之间也没有主仆之别,难道那一个是妖怪变的不成。心中甚是不解,却也不好问得。说着,那全似庄已经回来,走到达怡轩房里,彼此招呼。贾端甫知道他是位江西知府,就问道:“有位贵同寅,是兄弟从前同部的至好,不知到了江西没有,就是新放南昌的郅幼嵇。”达怡轩道:“前一个多月,在这里我们天天相聚,现在早已到了江西。”贾端甫道:“这是我在河南耽搁了几日耽误了,他的世兄润卿中翰有封家信,还有一包丸药,一个布包,大约是些钱线首饰之类,托我带到上海。如果在此面交最好,否则交一位管通甫司马转寄。如今似翁既要回江西,顺便费心,省得我再去找那位管司马。”全似庄道:“这是很方便的事,管甫通也是常会的。”达怡轩道:“今儿我们在徐家花园公饯,全似翁、通甫也是主人,端翁高兴同去坐坐罢。”贾端甫道:“老同年相邀,何敢不到?但是共有几位主人,那几位还未见面么,怎好叨扰呢?”达怡轩道:“那没有甚么要紧,都是我们天天聚的几个熟人。”贾端甫道:“似翁几时动身?”全似庄道:“今晚搭江宽号去。”
贾端甫道:“这么我先回我那边看看,顺便把郅幼嵇的东西取出来,交与似翁,免得吃了酒忘记,我也还要写张信与他呢。”
说着,就回到那边官房。全似庄也回到自己房里。他两人都是官房紧隔壁,贾端甫写了一封信与郅幼嵇,又写了一封信与范星圃,拿到全似庄房里当面奉道:“范廉访也是兄弟的换帖至好,这信也费心带交。”全似庄接了收在文具箱内,上了锁,交代家人先带行李下船。达怡轩也就同了任天然过来相邀。达怡轩道:“天不早了,我们一齐到园中再谈罢。”
于是大家上了马车,到了徐家花园。不一时,王梦笙、毕韵花、江志游、冒彀民、曹大错、屠桂山、丁榄臣、袁子仁、沈叔谦、祝长康、管通甫、单凤城都陆续到来。曹大错同贾端甫是在河南会过的,余外都是初见,彼此招呼。贾端甫等主人齐了,向着各位道:“兄弟初到,尚未到各位那里奉拜,就被我们怡轩同年拉着过来叨扰,甚是不当。”大家都说,这是难得请到的,不过太简亵些。看看主客已齐,达怡轩道:“我们好生带局票罢。”就向贾端甫道:“端翁有存记的人没有?”
贾端甫道:“我是平生不谈此道的,我看我们还是清聚的好。
我们官场的,多叫局似乎不大便当。”达怡轩听了这话,实在有些动气,说道:“原来端翁同年近来做了贵人物,从前的脾气改了。我自那年在南京六八子家双龄房里扰了端翁一酒,直到现在没有复东,这回正想可以了此心愿,不想端翁现在是个道学君子。”这几句话说的贾端甫那长黑脸,不由的泛了红云,无言可答。全似庄忙接口道:“大约贾观察同兄弟的见解一样,有个彼一时此一时的道理在里头。”任天然道:“我看是各行其志,愿意叫的也不必牵就着不叫,不愿意叫的也不必勉强着叫,这也就合乎泰西自由之说。”大家一笑,才把这段话解过。等到各人的局到来,那贾端甫竟目不斜视,正容端坐,比那程夫子的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似乎还要严肃些。连那全似庄也跟着庄敬了许多。散席之后,全似庄要早点上船,大家也一齐送到金利源码头。在船上略坐,然后各散。
贾端甫因为有点宦囊,也同任天然一样想在上海存放存放,日升昌是他老交易的票庄,在席上就同袁子仁略约说了,且明日奉访,有事商量。袁子仁也答应在号恭候。访日贾端甫进城拜了上海道,饭后又去见了两位商约大臣、电政大臣。然后,去找了袁子仁。袁子仁也说:“还是这几家外国银行利息虽微,到底稳妥些。”为这事,忙了有三四天,才料理妥当。
雇了船,托家眷搬到船上,同戴生昌讲定了,第二天替他们拖送。这天是袁子仁请在万年春,陪客是任天然、达怡轩、冒彀民、王梦笙、管通甫几个人。五六点钟大家到了,管通甫到的最迟,招呼了一招呼就向着贾端甫道:“全似庄太尊有电报叫转交端翁观察的。这电上说,范廉访出了事不知如何呢?”说着取出电报交与贾端甫。大家都走过来看,只见上头写道:“上海梅福里管通甫兄鉴:贾观察行否?函件均交到,范廉访被人奏劾,交钦差查办,已讫解任委,郅幼翁传证研讯。事甚棘手,望转达贾观察、景周丞。”方家说道:“范廉访不知为着甚么事体,怎么还要传证研讯呢?”贾端甫道:“这是我的至好,我也很不放心,想甚么法子去打听才好?”王梦笙道:“这个容易,我写信去托我们同事章池客打听,实在详详细细的写个信来就知道了。他好在不比官场中人有些避忌,他是不拘甚么事好说的。”贾端甫道:“费心就写信去,如果得了复信,赶紧寄个信到杭州,免得兄弟挂念,奉托奉托。”王梦笙连连答应。次日,王梦笙写了信交邮政局寄到南昌,托章池客打听这事。
隔了一天,任天然约了王梦笙、达怡轩、曹大错、管通甫在顾媚香家碰和吃司菜。王梦笙先来,媚香的娘趁便问起那对珠花,王梦笙揣他二夫人的意思,虽未明言要买,但替他买了也没甚不愿意,又乐得在任天然面子上尽点情,就说:“珠子呢没啥好,买呢也没甚不可,但价钱似乎太贵,让点就算数。”
媚香的娘忙去同那手帕姊妹商量,减了八十块钱,王梦笙也就答应。达怡轩、曹大错陆续到来,管通甫节下事忙,约定同王梦笙拼伙的,大家就入座动手碰了两圈。管通甫才到,怀里取出一本京报来,说是范星圃的事体,有点消息可不好呢。任天然正叫顾媚香代碰,坐在旁边无事,就接过来说:“我来念与你们大家听,省得你们一个一个的看。”大家都说很好,任天然就念道:“钦差英奴才于本闰七月初六日,在湖北途次承准军机大臣家寄,七月二十四日奉上谕,有人奏江西臬司范承吉有被人控告奸占室女、霸争财产等情,是否属实?着英杰顺道确查具奏。并将原折抄给阅看,钦此。相应尊旨,寄信发来,等因承准,此奴才行抵江西严密访查,所奏不为无因,惟控涉暖昧,非传集人证研讯难期水落石出,查应讯人证多系范承吉家属,范承吉现在臬司任内,查传既多为难,且恐承审专员不无瞻顾回护,除非江西抚臣将该臬司先行解任听候查办外,谨附片陈明伏乞圣鉴,谨奏朱批。”曹大错道:“怕是他小姨子的事体发作了,这可有点不妥呢。”达怡轩道:“看那郅幼嵇也是个反面无情的能吏,带到他手里审,恐怕也有些不好说话。”
王梦笙道:“过两天,章池客总应该有信回来,再看罢。”
局散。达怡轩邀大家明日在张宝琴家吃司菜,大家也都应允。
张宝琴虽是讨人身体,却同达怡轩甚好,无论他讨娘如何逼着他同达怡轩要东要西,他总不肯开口。有时达怡轩与他些,他也坦然收受并不做作推辞。所以达怡轩也很器重他。次日,在张宝琴家又聚了一日。王梦笙将珠花价洋交与任天然带交媚香的娘。中秋这天,任天然清晨回栈,他儿子也从学堂回来替老翁拜了节。在楼里吃了饭,就带着他同媚香逛了逛愚园、张园。
晚上,任天然交代了一桌菜,却不请客人,别人请他也不去,就是他父子两个同着媚香母女两个坐了一桌,倒也吃得很为有趣。媚香竟吃得有些醉态了。席散,任天然叫车马送他儿子回学堂,自己吃了两个水烟,携着媚香同到月台,坐在外国睡椅上赏月。媚香倚着醉偎在任天然怀里说道:“你看这月亮圆得有趣,若要永远是个圆的岂不甚好呢?”任天然道:“月亮正如他有圆有缺,所以他圆的时候,人家觉得他有趣,若要永远是个圆的也就没有人觉得他的好处了。你看那日头,倒是永远圆的呢,也没有人说他圆得好么。而且我看月亮最好是那将圆未圆之际,就是那花最好也是那将开未开之际。”媚香嗔道:“你这话是嫌我是个已开之花不是?”任天然忙说道:“我说的这已开未开之花不是指此,你不要搞错,我是讲那花未曾开足则生机盈盈,还不晓得有多少好处在后头,若开足了,也就不过如此为止。至于你讲的那一层,我生平最是不计较的。
我觉得男女相悦全在心性相投,若是心性不相投,就是男止一妻、女止一夫终身厮守并毫无意味,若是相投,就是男系重婚女系再嫁,其乐趣已要加人一等。所以有一部笔记上说,有个女的嫁了头一个丈夫死了不到半年,他就改嫁,嫁的这第二个丈夫不久也死了,他可矢志守贞,任你勾引逼迫,他也不再嫁、也不偷人。有一个邻居女的问他道:『妇人家守节为的是从一而终,将来可清旌表,你既已改嫁,已算不得节妇,这回又何必苦守呢?』他说:『我也不晓得甚么叫做节妇,甚么叫做从一而终,我但觉得头一个丈夫他同我没有甚么恩情,自然也就没有甚么思恋,第二个丈夫虽然日子也不久,他待我的情分可真令我终身不忘。他死了,我总还当他在生一样,怎么忍去再嫁他人?』其实像这种样子才算真为着丈夫守节。若专为着从一而终,可以博那朝廷旌表、门户光荣,其心并不在他丈夫身上,这种守法只好算为一身名誉起见,守不守皆于他丈夫毫无干涉的。所以我说男女之际总以心性为主,但是心性相投却不能不借重于肌肤相亲,甚么缘故呢?肌肤譬如躯壳,心性譬如灵魂,人的知觉运动全在灵魂。然而没有躯壳你叫他拿甚么去知觉?甚么去运动呢?但是在那种有躯壳而无灵魂的人,可也就索然无味了。”媚香道:“你说的这话却还有点意思。我从前也有两三个客人,说句不要脸的话,不知怎样陪着他睡着,那心全不在他身上,就算上了一回功课。自从碰到你,这心不知怎样的被你迷住了,没有住的时候总想留你住下才了一件心事,及至住了之后,其实也并不是天天要想同你怎么,但是不同你亲热亲热,就觉得浑身不是的,有时不在你身边,那心还是在你身边。有一回,在别的客人台面上竟不知不觉的叫了声任大人,把人家笑了半天,笑的我好难乎为情。这话不是灌你米汤,你也不要笑话我,这大约就是你所说的心性、肌肤、灵魂、躯壳的道理。”两人喁喁切切,不减那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只见媚香的娘走来说道:“你们两个别着凉,进去吃稀吃罢。有两处来叫堂策,我看你有点醉意,已经替你回报了,吃了稀饭好好的陪着任大人团团圆圆的睡罢。”媚香微笑道:“娘总是要拿人家开心。”他娘道:“通共三个人在这里,还怕甚么羞?”说着大家进了房,吃了稀饭。天也快十二点钟,收拾就寝。这一宵的美满团圆,也不让那一轮皓月。
又隔了两天,王梦笙接到章池客的回信,才晓得范星圃因为他岳家母那位老管事的靳忠甫上年身故,接手的同那萧氏姨太太是姘头,处处偏着萧氏。范星圃放了江西臬司进京陛见的时候,就同着丈母、小姨子一齐到京料理他丈夫的遗产。他小姨子华紫芳姑娘带着几个月的身孕,在车上一颠到京没有两天就小产。他因为要替这小姨子争一分赔奁,所以没有肯把他小姨子的事明公正气的做了,还说是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其实那小产的事京里亲族都已知道。范星圃替他丈人黎氏姨太太出名,叫他的两个得用家人,一个叫侍祥,一个叫曾才,在宛平县递了呈子,告他小舅子串通管事霸吞遗产。萧姨太太也惧怯他的势焰,请人出来说和,情愿将家产平分,各自用人管理,彼此不相干涉。他丈母也想答应。范星圃不肯,定要将遗产分作三份,令他姨弟三人各得其一,还要提出五千银子,作为他小姨子华紫芳姑娘的嫁资,并且要撵掉萧姨太太姘上的那位管事先生。宛平县敢不奉令承教,就依着他的意思判断,那个萧姨太太的姘头,在堂上大受申斥。萧姨太太没法,只得忍气吞声的具了结,心里可甚不服气。那位姘头吓的有一个多月没有敢上萧姨太太的门,等到范星圃出京才得重申旧好。这管事的有一个把兄是在城上当书办的,那天同他谈起这番冤抑,那书办说:“这有何难?你叫你那萧氏的儿子出名,在城上递张呈子,告他一个奸占妻妹,霸争遗产,拿一千银子来,不怕不打上面官司。”那管事的回去同萧姨太太在枕上细细的说起。萧姨太太满心欢喜,就叫他托这书办做呈子,送了一千银子过去。
这书办把呈子做好,叫萧姨太太写了报告自己到城上去递。他却到晚上检了这呈子,另外打了张四百两的银票揣在身边,到那城上都老爷宅子里回道:“这华萧氏的对头是个大有势力的人,别位老爷都不敢动他,只有老爷是向来不避权贵的。所以告到台下,这里有份敬意,说是如果攀倒了这对头,还要报恩的。”这位老爷正因为一笔利债逼的紧,想不出法子来,见了大喜,就替他像那俗语说的“灶老爷上天一本直奉”,登时就带交这位钦差查办。钦差接了这道廷寄,因为带出来的司官,都是些熟习财政讲求兵制的,并没有懂得刑名例案的人,正在踌躇,却好到了江西,这郅太守也将将禀到,钦差晓得他是刑部有名的司官,就传他来见,委他查办,这郅太守就说:“大人委派这事,卑府也不敢辞,但是控涉闺阃非讯不能得实。范臬司现在任上,他的那些家属卑府怎么好传,若要卑府认真查办,这事必得先将范臬司解了任,那时卑府方能下手。”钦差说:“这话很是。”
次日就咨请抚台撤这范臬司的任,文书上声明除附片陈奏外,抚台见他已经出奏怎能不依,登时就撤了这范臬司的任。
那郅太守等这范臬司交卸,就会同南昌府出了票子,传这范臬台的丈母华黎氏、小姨子小华氏即华芳、婢女铃儿、春喜,家人侍祥、曾才,他那原稿上还有大华氏即华素芳。那南昌府说:“这是现任臬台的太太,如何可以传得?”硬拿笔替他勾去。
这郅太守把人证传齐,在带审局堂上,先提春喜上去问他:“小华氏天天同谁睡觉?在京城是怎样小产的?”春喜始而推不晓得,郅太守就叫掌嘴,那小脸上每边打了四十个嘴掌,那小丫头子如何经得呢?只得供说小华氏即华芳姑娘是常常陪着范大人睡的,在京里小产也是有的。又提了那玲儿上去,玲儿也是不招,又打了四十嘴掌,玲儿晓得这是有关老爷功名的事,熬着疼还是不招。郅太守看这玲儿已有十七八岁,长的也还韵美,问起来是范太太陪嫁的丫头,恐怕是范大人收用过的,必须拿他示威,用点严刑,这案情方可一鞫而服。就吩咐把他身上衣服剥去,抬架子过来,这些差役就抬过一个天平架子,把这玲儿穿的绸衫小衫一齐脱下,郅太守叫把他胸口贴在架子上,虽没有盘链子,也叫把裤管掷起跪着,脸上也没有用杠子踩,但吩咐拿那细竹篾子编的一个帚子在背上打着,问着,这是伤皮不伤骨的。可怜这玲儿也硬熬了一百多下。他虽是个丫头,平素范臬台夫妇都是轻怜重惜,连巴掌都没有挨过,怎么受得起这种苦,旁边又有个已经认供的春喜证着,看来不招也无益于事,只得把那范臬台在京的时候,就怎么样调戏紫芳姑娘,这紫芳姑娘也就依从。后来太太同外老太太也都晓得并未追究,这两年也就彰明着陪老爷睡。至于在京里小产,丫头没有跟进京却不晓得。郅太守听他认了供,吩咐住了打,却不放他下架子。一面传小华氏即华紫芳上去,这华紫芳哪里肯认。
郅太守就吩咐稳婆上来验,稳婆把紫芳下去细细的验过带了上来,晓得这位大人严明,只得据实报道:“验得小华氏即紫芳产门宽松,并非处女。”郅太守就拍案大喝道:“你这不要脸的淫货,到了我手里还敢狡赖,替我把玲儿放下来,把他的上身衣服剥了照着样儿上架子。”登时那些差役一面去放玲儿,一面来剥华紫芳的衣裳,华紫芳一想事已至此,犯奸总没有死罪,再要像玲儿这样吃苦,那可犯不着,只得连忙喊道:“小女子愿招,求大人不要上刑。”郅太守道:“他既然愿招,暂时放手。”差役就松手走开。这华紫芳浑身钮子已经被他们解开,胸乳已经半露,只得一面掩好胸襟,一面忍辱含羞的将怎样在京里被这范臬台调戏成奸,怎样跟到河南,怎样跟着回京,怎样在京小产,范臬台怎样替他出头争这家资的话供了一番。
郅太守又传了华黎氏上来,看见女儿丫头都已招承,也只得据实供认,那侍祥、曾才到了案,也把在京的时候,范大人怎么叫他们替华黎氏在宛平县递呈子,怎样向宛平县官说一一供明。
郅太守因他们两人尚不狡供,每人只打了二百板子。这么一起奉旨查办的案件,现任臬台的亲属,这郅太守只审了一堂便审得清清楚楚,据实录了供招呈与钦差,钦差说他真是能员,当即斟酌出奏这些事。章池客信上叙的皆很详细不过,那萧氏馈银御史还债两层,江西不晓得没有提及,信内又说江西通省官场皆说这位郅太尊真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强项令,上头很为器重。案结之后,就委他署这南昌府了。
这天恰好是傅又新请客,在袁宝仙家。请的是廖庸庵、王梦笙、管通甫、任天然、达怡轩、曹大错、毕韵花、袁子仁、沈叔谦、单凤城十一位。是因廖庸庵新从宁波回来,替他接风,自然又是双台。王梦笙就写了一封信与贾端甫,连这章池客的来信一齐,带到席上与大家看过,然后封寄。管通甫看了说道:“范星圃的功名,照这样看来恐怕是保不住了,这么一个能干人正在隆隆直上,为这呈子送掉了未免可惜。”王梦笙道:“他要不为争点财,也还不致如此。”曹大错道:“这人若就此息肩还算他的好收场,恐怕他还不死心,再想出头,将来还不知如何结局呢。”席间管通甫问道:“庸翁这次到宁波走了一趟,赎路的事到底如何?”傅又新道:“这事有点意思了,庸翁在宁波同罗仲苞先生商量了几天,罗仲翁听见有兄弟在里头,也就欣然答应出来担任这事。他肯出来那没有不成的,大约明后天就可到上海。”达怡轩道:“这人却有点道理,他出来大约可以望成。”毕韵花道:“不是那位罗万像么?他的罪孽真也不少,你还要说他有道理。”达怡轩道:“他的事体我却深知其详,他在杨树浦开了一个厚存纺织厂,同我们那位纱厂总理最要好的,他原藉听说是广东。”傅又新点头道:“不错。”达怡轩道:“你说这个人的罪孽多却也不错,他的家资真不可以数目计,亲戚本家靠着他养活的也多,却差不多有点姿色的女眷,他总要沾染沾染。他的一个堂外甥女儿,一个表侄女儿,那是天天替他烧烟,跟着他同坐一马车逛园子,只算明做了他的小老婆。有一位鄞县知县交御下来,亏空了八九千金的库款弄到要查追,托人同他商量,他晓得这位知县的小姐长得体面,他说如果肯叫这小姐亲自来借,他就如数借给,这位知县因保全功名要紧,只好把这小姐送去,他留着住了三夜,却照数替这县官交代清了。现在这位县官已升了实缺知府。一位武官因为亏空军饷要正法,同他平素却也认得,晓得他的脾气,叫妻子带了女儿奉送求他挪借,他看那武官的女儿长的并不好,因为念他情急也就留下,照数借了银子救了那武官的性命。这武官目下也还带着营头呢。他这位续弦的太太也是一位乡绅小姐,他看中了托人去说,那边说要做续弦太太,还要一份重重的聘金。他说那都可以,但须要先陪他睡一睡,让他尽一尽兴。那绅士家里因为要攀这高亲,又贪图这份厚礼,好在是他的人,只好让他先过门来嫖了两夜,然后结亲过门之后名为太太,其实也与姨娘无异,甚么时刻要陪他干就得陪他。丫头、姨娘在面前也回避不及的。他有一个内侄女儿才十三岁,父母死的早,他看着好,叫这续弦太太带在身边,每天替他装烟倒茶,捶腰抹背。有一天白日里,他在套间同他这位太太演那葡萄架的故事,正当风鸟高悬,鸾钗斜坠,他忽然口喝,喊这内侄女儿倒茶,这内侄女儿倒了茶来看见这样,羞的放下茶碗回头就跑,他却撇了这位太太就把这内侄女儿抱了回来。可怜一朵嫩蕊娇花竟被他生生攀折,他这内侄女儿悲啼娇喘,辗转难胜,他看了也十分怜惜,就叫人拿了一对赤金手镯,一头赤金首饰,两个钻石戒指,一对老山翠的耳环,送与他这内侄女儿,这内侄女儿见了这些东西也不由的深深下拜,忍痛含羞的收了他这定情钗钿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无论到了哪个码头,看中了的妇女,不问你大家小户就托人想法去说,总是饵以厚利,得了手一回两回之后,他或是送一笔整钱,或是交一个折子按月支付,他以后光顾不光顾也说不定。有人劝他说:『你这淫孽太重,要收敛些才好。』他说:『这算甚么淫孽?
我生平的女色都是花了银钱来的,他要我的财我才取他的色,彼此说明白两厢情愿,就同做买卖一样有甚么,不像人家诡计花言去骗诈来的。还有些得了人家的色,还要弄人家的财,得了人家的财,还要想人家的色,那才真是造孽呢。』他又说:『财是男子的固有之物,色是女子的固有之物,男子若无财,那就算不得个男子,女子若非色也就成不了个女子,男子若不肯拿那财去换那女子的色,女子若不肯拿那色来换男子的财,那就如孟子所说的: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岂不有室碍不通之患呢!所以这男子以财易色,女子以色易财是天地间的公理,没有甚么奇怪的。』有人难他道:『像上海堂子里的倌人,那自然是以色易财了,难道良家夫妇也好算是以色易财么?』他说:『怎么不算?你看女人家上自福晋,下至贪婆村妇,哪个不是把那身体让男人家玩诸炕席之上,恣情取乐,却穿衣吃饭无一不仰合于这男子,这不是以色易财么?男子占了女人家的便宜,却要辛辛苦苦的赚了钱来养活着他,无论到哪里去回来的时候,总要带点东西敬献。闺中贫富贵贱都是一样的,这不是以财易色么?不独中国如此,就是泰西的人要想娶妻,必先估量着赚的财产,够不够供应这妻子挥霍?然后才敢议婚,那女子也无不安然坐享这男子的供奉。似乎也还跳不出这以财易色、以色易财的圈子。』看他这种议论,奇是不奇?却也没有地方可以辩驳他呢!”曹大错道:“我看这人倒很有可取,他的这骄奢淫佚原不足训。但是他肯带这种奇论,并不说那种遮掩隐饰的话,就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他那造孽的地方,也就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不像那些名公、巨卿、大儒、宿学,嘴里头讲的是仁义道德、礼议廉耻,对着人装出那一种正容厉色、岸然道貌的样子,暗地下新台之丑,敝笱之羞,呼蹴不辞,供养必吝,真是无所不为。而且这种人在那失意的时节,虽枕边爱宠不妨举以让人;到了得意的时节,即故交亦复视如陌路;当那人炫赫之时,舔痔吮痈,不羞妾妇之行;迨那人落魄之后,投井下石,顿忘故旧之欢。要同这位罗公比较起来,真不啻虎豹狗彘之别。”任天然道:“大错,你要不骂人就不错了。”
曹大错道:“你说我在错处在骂人,我说我的错处在不骂人,我骂的这些全不是人,我要不骂这些不是人的人,去骂那些是人的人,那就不错了。”达怡轩道:“你倒越骂越甚,我们吃酒罢。”杨燕卿道:“曹大人其实也还不错,我们虽不懂,但觉得一个人做了甚么就是甚么,何必要那么口是心非的呢?譬如,我们已经做了棺人,谁不是贪图两个钱,让人家追欢买笑的。若要拿腔做势说甚么『清贞』充甚么『节义』,那不是自欺欺人,徒惹人厌么?”管通甫道:“满牀飞,你到底被曹大人追了几回欢,买了多少笑,也要跟他学着骂人。”杨燕卿要来打他道:“老蔬菜你专门拿我开心,我不收拾你一回你不晓得厉害呢?”管通甫连连告饶。只听得外头警钟乱鸣,大家惊道:“哪里火起?快去看看。”究竟这火在甚么地方?等做书的派人到巡捕房,同那保险行打听打听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