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萃编 - 第 3 页/共 11 页

厉大军机一见大喜,就请在书房里谈了半天,留他同着吃了饭,同他说道:“近来我竟忙得狠,人家看了阔,其实没有甚么意思,不过朝廷的恩典厚,不敢辞。”贾端甫道:“老师是清望着于中外,不但朝廷倚为柱石,就是天下苍生,亦无不额手仰望的。”师生两人谈的甚为投契,到三点多钟,方才回去。次早到衙门里销了假,又在总部胡衕、老师宅子左近,找了几间小小的房子,把家眷搬了进去。江苏同乡翰林部曹,在顺治门外几处胡衕里住的居多。他却另有意见,一来离老师宅子近,何以时常过去授业,二来内城用度省些,三来他是个要讲道学的人,免得住在城外有些亲友要拉去吃馆子、听戏,坏了声名,多了是非。所以,住在哈达门内清静些儿。他晓得老师是不收礼的,只拣了在上海买的几件素色外国缎的女衣料,送与那位寡世嫂。看见几件衣料又狠中意,也就破例收了。从此他不时就到厉大军机宅里走走,门房里几位得用的回事、管家,也都混的狠熟,他到了宅子里,只要老师回来空着,总是他在面前陪着闲谈。若老师这天没空,他就躲在门房里不露面子。厉大军机看他来的时候无一回不凑巧,晓得他是个方正而又精细能干的人,并非那种一味古板迂腐无用的可比,心中格外喜欢,里头有甚军机事务,不时也就同他谈谈。他却是谨守温树不言之戒,从无丝毫漏泄,老师更加赏识。但是,他既是一位军机大臣的得意门生,天天可以同这军机大臣见面的,他虽然不肯同人家应酬,人家也争着要来同他亲近。他却狠有分寸,凡是他自己的同乡、亲友来找寻他,就一概正言厉色的回绝,说是我虽然常在敝老师处走走,但是所谈的皆是穷理尽性的学问,立身行己的功夫,至于朝政外事。我固一概不问,老师亦极不与我谈的。若要讲到说项推毂的话,我这位老师固是铁面无私,一毫关节不通风的。就是我兄弟也还知自爱,怎肯为人家滥作曹邱呢?那些人也就不敢强以所难。若是同厉大军机那一面有点瓜葛的人,要他在里头敲敲边鼓,说两句好话,他倒也乐于成人之美。而且他说话的法子又巧,候的时候又准,只要是他答应说的无不灵验,从不会碰钉子的。这些得到好处的人,也甚感激,遇着进京、出京、年下、节下,大约都有些馈赠的。   只要这人送的诚实慎密,他倒也不肯过拂人情,总要照数笑纳的。如此两三年下来,他一个极清廉的穷京官,倒也不求富而自富。就是他那位管家张全,也沾光不少。可见只“财”之一字,只要运气来了,甚么官皆可以发得,也有个莫之为而为的道理在里头呢。   这天,正在厉大军机那里闲谈,忽见外面回事的拿过一个手本、一个帖子来,手本上写的是同知衔指分广东试用知县增辉,帖子上是小门生增辉,上头黏了一个红签子,写的是系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惠椿之子。几个小字还夹着一封信,信面上是夫子大人安禀。贾端甫在旁一看,心里想道:这不是通州的增二少爷么?他怎么忽然到京里来呢?这回就是来找我老师的门路,可也碰在我的手里,且慢慢的叫他吃点小苦,他才晓得人不可以貌相呢。这厉大军机一面拆信一面说道:“惠荫洲的儿子也捐了官了,这倒不能不见呢,就请在那边小花厅坐罢。”   究意这增朗之为甚么进京?恐怕的书还说他不完,请诸位停停再看罢。       第四回 龙伯青忍辱绍箕裘 增朗之避风登仕服   这位增朗之,为甚么丢着那最快活的少爷不做,跑到京里来呢?原来那增朗之的老翁请的那位钱谷龙师爷,自从把贾端甫辞了之后,另请了一位姓王的秀才,是个扬州人。这王先生不但做人圆到,笔下灵动,并且丝弦萧管、京调小曲,无一不精。到馆一个多月之后,每到放学的时候,就自己以此消遣。   这男女两个学生,正是投其所好,也就跟着要学,这王先生倒也不吝教诲。谁知这两个学生读书的天份有限,学唱的天份甚高。那女学生更是天生成的一串珠喉,又圆又脆,唱起那小荣归来,虽只十一二岁的人,那一种轻倩柔媚之神,能令人魂消心醉,比那些西南营的姑娘要高得多了。丝弦到手就能成声,而且抱的式样、弹的指法都是不学而能,真是个生有夙慧的。   就是那男学生,虽说逊于乃姊,喉咙却也不错,唱起那旦脚的昆曲京调,宛转如好女一般。这王先生见学有传人不胜欢喜,也肯尽心指授。不到一年工夫,这两位高足,于那唱歌音律科的学问竟能领得卒业文凭。龙老头儿有这一双儿女,又有一个千娇百媚的爱姬,还有一个克绍箕裘的令子,家道又很温饱,也可以娱此暮年。不料他财多身弱,老态渐增,初只步履需人,后则渐成瘫痪。当那贾端甫登第回家开贺之后,这龙老头儿已是卧牀不起一月有余。依着惠荫洲的意思,看这位钱谷龙师爷不能到馆,就想另请高明,幸亏这龙伯青向来恭维得增二少爷十分受用,到这时候就在他老翁面前说道:“这龙师爷在老爷子衙门里也将近十年了,平日处的也很好,办的公事也从没有碰过上司的钉子,现在病着,虽然不能逐日到馆,这世兄龙伯青在衙门里学的年数也不少,平日公事也就有一半是他办的,遇到有要紧的事体,也还可以叫他在老翁跟前商量请示。今儿若因为龙师爷病了,就辞了他另外请人,岂不叫人家看得咱们待朋友太薄么?”惠荫洲听他贤郎的这番议论,倒也十分近理,也就将就下去。那龙伯青听见感激万分,但是自家的底子自家知道,心里想着他待我的交情虽然甚好,然而没有甚么可以牵绊得住他的地方,这交情总靠不祝老翁的病看着是不会好的了,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这馆是终究要脱的。我是个没有出过手的人,到那里去谋馆哩?必得要想个法子,笼络住这人才好。这天又在小银珠家吃酒,两个人到了酒酣耳热之时,这龙伯青开口道:“我承朗翁这番相待,真是情逾手足,无恩可报。意思要想联一个金兰之好,但是我年纪稍长两岁,似乎不当。”这增二少爷正在高兴头上,满口应允。   第二天,龙伯青赶紧写了份帖子,穿了衣帽,到增二少爷书房拜换。增朗之也连忙叫人去写帖子,说明早一准登堂。这龙伯青又吩咐厨房预备一桌酒菜,又同姨娘、妻子、妹妹说道:“明天须要早点收抢收拾,怕他是要请见的。”次日十一点多钟,增二少爷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叫家人拿了一个如弟帖子,来拜龙少爷。龙伯青赶紧穿了衣帽,迎了出来,到厅上行了礼,交了兰谱。增朗之叫家人拿好便帖子,拜龙师爷。龙伯青连忙自己拿着帖子进去回,出来说道:“家父虽然不能起牀,因系通家至好,不敢客气,请到房里相见,但是不可行礼。”   增朗之应了,跟着龙伯青进了上房,到了龙钟仁的房里,走到牀面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老伯!”那龙钟仁在牀上拱了一拱手,说道:“小儿承蒙不弃,许订昆弟之好,真是高攀,将来一切总望格外看觑,我是老的不能动了。不过拖延日子得一天算一天。”增朗之又安慰了两句道:“老伯这病不要紧,天气暖些就会好的。”那杨姨娘、龙玉燕同着龙伯青的少奶奶水柔娟,都打扮得花团锦簇,在堂屋里等着见礼。龙研香也从书房里叫了进来;龙伯青就邀着增朗之出来-一相见。增朗之看那杨姨娘虽是半老徐娘,而风致不减,这位世妹更是娇小玲珑,两个双眼睛箍儿含着一汪秋水,真是个天生尤物。就是那位把嫂,似笑佯羞的一种小家风度,亦自撩人。这三个美人对着这豪华公子,彼此都有个恋恋不舍的意思。那龙研香见了礼,先回书房去了,龙伯青就让着增朗之在堂屋里坐。杨姨娘们也都坐在旁边陪着闲谈。那杨姨娘的谈风最好,问长问短的,亲热异常。隔了一回,毛升上来请示说:“菜已好了,开在那里?”龙伯青体贴增二少爷的意思,说:“我们通家至好,人也不多,不如就开在上房里一桌吃罢?不过简亵些儿,未免不恭。”增朗之连忙说道:“哥哥说甚么话,我们既成通家,我是天天要来的,一桌吃最为热闹。”杨姨娘忙叫王妈、迎春来收拾桌子。水柔娟也叫他的丫头连儿帮着搬椅子。一时摆好座位,上了碟子。是增二少爷的首座,龙伯青对面相陪,龙玉燕坐在上首横头,杨姨娘同水柔娟坐的是下手横头。那龙研香是向来在书房里陆先生吃的。龙伯青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酒,增朗之也回敬了大家。八席坐下,上了两道菜,杨姨娘向着玉燕取过增二少爷的酒杯,亲自斟了一杯酒,玉手纤纤的送到增二少爷手里。增二少爷满心欢喜,一饮而干。玉燕接了过来,又斟了一杯送去,隐隐有个成双的意思,这位小姐真是天生的解人,那增二少爷更加欢畅。大家谈谈笑笑,虽皆初见,倒也无拘无束,真个淳淳。男女杂坐,履鞋交错,当此之时,一石亦不醉了。这一席酒,比请他在西南营小银珠房里吃台花酒还要入胃些,一直吃到四点钟方才散席。增朗之又到房里陪着龙老头儿谈了一刻,这才告谢回衙。龙伯青也就跟到衙门里去办公事。这增朗之三日两日,总要到龙家走走,看看这龙老伯的病体。这样要好的如侄,可谓难得之至。与杨姨娘混得熟了,因为不大好称呼,就拜了杨姨娘做干妈,取了两件衣料,一枝金簪,两个嵌宝戒指,一对金镶藤镯,孝敬干妈妈。又送了这干妹妹龙玉燕一枝同心如意,金簪一对,玻璃翠的兜幅。   这干妈妈,也送了一个平金扇套子,系了一个交颈鸳鸯的玉扇坠儿,一个自己绣的双龙戏珠坠青的滨榔口袋做见面礼,又弄了几样体已的菜,款待这干儿子。这天龙伯青在衙门里公事忙,没有得回来,就是杨姨娘、龙玉燕、水柔娟三个人陪着吃的。   席间杨姨娘叫玉燕弹着琵琶,唱了两支小曲,又唱了一支虹霓关的京调。增朗之乐到不可收拾。隔了几天,杨姨娘又叫玉燕亲手挑了一块狗牙子边的玉色湖绉手帕,雪青纺绸的兜肚挂了法兰绒的里子,是增朗之天天来看着这位小姐亲手挑的,做好了就叫这小姐亲手送与哥哥。那增朗之欢喜非常,就当着面伸手进去,把那兜肚贴身带好,说道:“是干妹妹送的,我不敢不把他靠着身体带着。”那位小姐听了脸上一红,杨姨娘还说明儿夏天再叫你妹妹做两个单的送你。从此这增朗之来往更频,进来出去也不必用人通报。无论龙伯青在家不在家,一任他随随便便的穿房入户,真算是个通家至好。   这一天,是三月里的天气,增朗之进来,但见这一院花光珠帘底下,各处人声寂然,他走到房里看那龙老头儿朝着里牀沉沉睡着,再走进套房看那干妈妈坐在马子上呢,抬起头看见有人进来,吓了一跳。再看是增二少爷,就说道:“你怎么轻轻悄悄的跑了进来?人家上马子呢,你快些出去罢。”这增朗之走到杨姨娘面前,弯着身子靠着杨姨娘的脸,旁边低低的说道:“干妈妈上马。干儿子来服侍服侍,也是应该的。”杨姨娘扑嗤的一笑,说道。“你这小涎脸。也不嫌臭。”增朗之道:“干妈妈的马子,我敢嫌臭?就是叫我替干妈妈揩屁股,我也是情愿的。”说着,就伸手拿了手纸,意思意要来搭了。那杨姨娘恐怕未必就肯让他揩,但是这样的好干儿子叫杨姨娘如何打发呢?或者像那补缸戏上,王大娘款待他干儿子胡老儿的法子,款待了他这干儿子一顿也说不定。这种秘密事情不但做书的不甚清楚,就连那玉燕小姐在那套房后首的半间房内,只隔了一层板,他晓得不晓得,也就不得而知。   两人走到外房,看那龙老头儿还是沉睡未醒。又隔了半个多月,交了立夏的节气,这位龙钟仁竟被那一殿秦广王下了一个关书,请他去办森罗宝殿的广储交代去了。这龙伯青兄弟,自然遵制发丧,衣裳棺木皆是现成的,也不十分费事。这时候,省城镇江的当道慕友,听见这通州谷师爷捐馆的信息,就纷纷的写信来荐朋友。这位惠直刺的意思倒也有些活动,就是那位刑名师爷陈仲言,也劝他另延,说这席面的责任重大,恐怕世兄吃不下呢。无如他这位贤郎是得了他龙家的特别好处,而且还有无数的希望,怎么肯不尽力呢?也用不着那龙伯青嘱托,他就热心为友一口一声说道:“古人说的,一死一生可见交情。如今龙老伯尸骨未寒,怎么好就另延他人呢?况且龙伯青办了半年多下来,也没有误过事,他又在一块久了,晓得老爷子的性情,遇到事体也还容易商量,换了一位未知道他公事如何,品行如何,脾气如何,万一还不及这龙伯青,那又怎么样呢?”惠荫洲拗不过他这位贤郎,只好换了关书,就请这位龙伯青师爷袭承父业,一面找那书启师爷文彬如,写了几封信回复当道的几位宪慕说,龙钟仁老夫子的世兄在敝署襄理多年,现在不忍辜负死友,已经订定蝉联的话。那些荐馆的见他念旧情殷,也就只得罢了。这里龙伯青拣了个日子,开吊出殡,把他老翁的灵拒暂守在城内一个庙宇里,停放未满百日,龙伯青就赶紧进衙门办公事。又嫌那所房子不吉利,搬了一个公馆,前进系三开间的厅,西角头另有一院,同这厅平排的两间书房,上房是五间开的前后房,上首外一间是杨姨娘住的,内一间是龙玉燕住的,下首外一间是水柔娟住的,内一间另在廊檐上,开个门是龙伯青的内书房,里面也有门,可以通到水柔娟房里。   又嫌那张大牀是龙老头儿在上头放的,也不要了。增朗之另外托人在上海买了两张宁波式的红木嵌花合欢牀,一张送与他干妈妈杨姨娘,一张送与他干妹妹龙玉燕。虽然穿素,却都铺设的齐齐整整,收拾的干干净净。   这位增二少爷自然来的更勤,同这杨姨娘不但是握雨携云,公然的停眠整宿。就是那玉燕小姐也在旁边送茶装烟,增朗之有时把他抱在膝上,低唱浓情艳句的小曲,或弹套月琴,或吹枝笛子,大约每天总在他干哥哥身上的时刻居多。有时打打麻将,龙伯青在家自然亲自奉陪,不在家就是他的爱妻水柔娟恭代。龙伯青是有心要同他那先世四位灵君里头第三位的支派连宗的,况又爱弟情殷,所以才不来管他们的闲事。有一天二更时的光景,增朗之来了,龙伯青在家不在家他也没有打听,一径走到他干妈妈房里,却不见人。再走进干妹妹房里,看见玉燕倚在牀上,手托香聪的不知想些甚么。见增朗之进来却也并不起身,增朗之也就到牀上挨着玉燕坐下,一双手搭在玉燕腰上,一只手握着玉燕的手,问道:“干妈呢?”玉燕回说:“不晓得。”增朗之伏下身去看着玉燕的面孔,低低的问道:“恐怕又到毛升房里去了罢?”玉燕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说道:“你管他呢!”增朗之又问道:“你晓得他到毛升房里做些甚么?我现在找他做甚么?”玉燕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做些甚么鬼事!”增朗之道:“妹妹你不知道,我来教你。”说着那手就要伸了下去,玉燕连忙用手来拦,说道:“你还找我娘去罢,不要同我闹,再不就到我嫂子那边去玩玩罢。”增朗之道:“好妹妹,他们怎么能及得妹妹呢?我想妹妹想得久了,好妹妹,你也应该可怜可怜我。”说着又来动手。这玉燕要想起身,无奈身子是被他压住的,要想喊,又是平日玩笑惯了的,怎么同他认真?而且晓得全家都倚靠的是他,就是喊也不中用,好在这身上的皮肉差不多没处不经过他的手,又何在乎这一点点地方呢,也就不去十分保护。待得两人抬身起来,那杨姨娘却打外边走了进房,羞的这位玉燕小姐低垂粉颈,满脸朱霞,用手遮着胸膛,轻轻的说道:“娘不在这块,干哥哥跑来就把我欺负了。”杨姨娘说道:“干哥哥欢喜你,那是顶好的事情,还有甚么说呢?你今天就好好的陪着干哥哥睡罢,先起来吃口酒也好。”两人各自披衣起牀,杨姨娘叫迎春烫了一壶木樨烧,凑了几个碟子,三个人在房里浅斟细酌。增朗之看这玉燕羞惭无言,异常娇媚,真个是出落得别样风流。吃了酒,杨姨娘叫迎春替他们把牀上被褥铺好,他干兄妹明公正气的解衣就寝。   第二天睡到正牌时分,两人方才一同起牀。   过了几天,增朗之打了一枝嵌珠软镶的压发玉枝、花花别子一根、金兜索子一副、金镯一对、玻璃翠的耳环送与玉燕,因在服中不好送得衣料,另外又私自送了二百块钱与他干妹妹做体己的用度。干妈妈跟前也送了一百块。比到那上海堂子里,替红清官人点大蜡烛的规矩,也差不多了。增朗之日在他母女二人身上缠混,不但家中琴瑟置而不御,就是那西南营小银珠的房里也就踪迹甚希增朗之既已一箭双雕,也应该适可而止。   那知他是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必欲使诸葛三君同归帐下,然后为快。这天却好是龙少奶奶的生日,他就厚厚的送了一个寿礼,又办了一桌席,却连龙伯青一齐请的,六点钟的光景入座,又央求龙玉燕弹着月琴,唱了一枝上寿的京调,先还猜谜行令,后来就左一杯右一杯的敬着寿星。那水柔娟本来也觉得这次弟的春风应该吹到他的枝上。三五杯下去之后,不觉烘动春心,与这增朗之目盼眉语,做出无限风情,也顾不得蒿木砧在座了,这龙伯青倒也有唐中宗亲自点筹的气度,不过究觉自己在座人家说笑有许多不便,正思设法避一避贤路,恰好周德泉在西南营也是替桂云做生日写了条子来,邀龙伯青、增朗之两人去吃酒,龙伯青趁势说道:“我正有话要找他商量,我就先去罢。”就站起身来到房里去穿马褂,出来又问增朗之道:“你回来去不去?”增朗之道:“我是主人,不能不终局,这边叫的早,我说来的,但是吃酒可以不必等,迟早是说不定的。”   龙伯青笑着道:“你就不来也没甚么,要紧不过又要叫小银珠抱怨两句。”说着就匆匆的走了出去。这里水柔娟见无碍眼之人,更加开怀畅饮,吃得个杏眼如饧,桃腮欲滴。那增朗之也有了几分酒意,有一杯酒是水柔娟猜子儿输的不肯吃,增朗之竟胞到他座儿上,挨着他坐下来,搂着他的粉颈要灌,那水柔娟趁势把那身躯望增朗之身上一贴,粉脸望增朗之怀里一偎,迷迷糊糊的说道:“我实在吃不得了,任你拿我怎样罢?   你定要把我灌醉了做甚么呢?”那龙玉燕看着觉得太不象样子,且不免微含醋意,就悄悄的走回自己房里去了。这水柔娟靠在增朗之怀里,云鬓全散,娇肢半躺,闹了一回不觉酒涌上来,增朗之连忙把他娇躯放开些儿,一手托着额角,一手搂着纤腰,让他向着地下吐了。迎春赶紧过来揩抹,连儿也连忙递了茶来与水柔娟漱口,又打手巾来,增朗之接了替水柔娟慢慢的揩着,又叫连儿再打一托来替水柔娟擦了一擦,却顺便自己也揩了一揩。同着杨姨娘把水柔娟弄躺到房里,水柔娟已是骨软如绵,任人播弄。杨姨娘知趣也就抽身走开。增朗之看龙嫂醉到这个样子,把兄又在不家,这『有事弟子服其劳』一句是不敢辞的。怕他把嫂再吐,连忙跑到牀上先替他宽了外衣,卸了簪饵,褪了莲钩,然后替他把上下里衣一齐解脱,拿了牀薄棉和合鸳鸯被,替他轻轻的盖好。这水柔娟真如吃了醉仙丹的光景,双眸紧闭,百体皆情,增朗之忙了半天也狠觉得吃力,坐在牀前歇歇,取了水烟袋慢慢的吸着,又叫连儿浓浓的泡了一壶茶,恐怕他把嫂醒了口渴。那增朗之坐了一会到将近三更的时候,想那把兄是不见得回来的了,要想走又怕把嫂没人陪伴,空房胆怯,要想秉烛达旦,争奈睡魔催人,而且当此清秋深夜,让把嫂一人独寝,更恐他酒后受凉,踌躇再三,也只得轻轻的钻进被窝学那熨体荀郎,慢慢睡去。那水柔捐一觉醒来,纱窗曙光射入罗帏。睁眼一看,见这拥肩并枕的人不是把兄,却是把弟,幸喜是天天见惯的人,也还不十分惊讶。只轻轻的把他推了一推,说。“你甚么时候跑到我牀上来的?”这增朗之被他推醒,擦了一擦眼睛,笑道:“我昨儿晚上这么样子服侍你,怎你竟一些不知?”水柔娟在他身上轻轻的打了一下,说道:“人家被你捉了醉鱼儿,不同你算帐,你还要拿人开心。”   说着就披了衣服起来,上了马子,在脸盆里洗了手,摸摸那茶壶尚温,倒了一碗喝了,又倒了一碗尝了一口,拿到牀前递与增朗之喝。增朗之抬着身子,就他手里喝了水。柔娟看看天色尚早,仍旧解衣就枕。后来据增朗之同人谈起说:“这水柔娟相貌虽不及杨姨娘、龙玉燕两人,而他这操纵自如的本领,却远在他母女两人及小银珠之上,本是个书班的女儿,也是被龙伯青勾排上了才娶过来的。”两人起来的时候,已是红日满窗,好在计算龙伯青这时候在那文卿牀上,也不过刚刚起身。   杨姨娘也有毛升作伴,彼此都还不甚寂寞,只不过撇的龙玉燕略为苦些。增朗之穿好衣服,洗了脸,漱了口,仍旧走到杨姨娘房里。杨姨娘望他笑着说了一声:“恭喜!”他也笑着坐了下来。迎春送上一碗莲子,玉燕也打房里出来,望着他拿手在脸上刮他,也有些觉得对不住的光景。摸了一换头上辫子毛了,就央告玉燕替他梳一梳。玉燕说道:“我不会,你叫嫂嫂替你梳去!”增朗之连忙望着玉燕作揖,亲妹妹、妙妹妹的再三央求,杨姨娘笑着说道:“燕儿,你哥哥既如此求你,你就替他梳一梳罢。”玉燕却不过情,回到自己房里拿了自己用的梳蓖,出来替他把头发打开,慢慢的梳好,然后把流蓖拿回房去。增朗之也就赶紧跟着进去,拉了玉燕一齐躺到牀上,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小心。初时王燕只有不理,后来也渐渐的和悦了。   两人亲热了一点多钟的时候,各自起来整了一整衣裳,玉燕又减迎春打了盆水,两人洗了洗手,搀着出房来坐了一刻。看着已快十二点钟,增朗之要回衙门。玉燕忙拿挂在壁上的糊絝夹衫,替他披上,又拿夹纱马褂,也替他穿好。增朗之又走到水柔娟房里,打了一个照面,水柔娟也就像那堂子里的规矩,说了一句晚上来。增朗之笑着应了一声,走回衙门,进了上房,他的少奶奶犹云娘问道:“是不是又在小银珠那里住的?”增朗之道。“可不是,昨儿晚上被他们灌醉了,小银球不让走,只好住在那里。”他这位犹氏娘少奶奶也是善于自遣大度能容的人,只笑了一笑,也就不往下追问。只可怜这小银珠却冤冤枉枉的替那位龙少奶奶担了一个恶名。这龙家六条玉臂抢着这一个情郎,一天一天的自然有许多的风流佳语,但是这回书已经觉得描摹太尽,容易引动阅者春心,做书的再没有工夫细细的替他编这一篇秽史了。   却说这龙伯青公事笔墨上虽不见得十分考究,那个人的经济学问却是绝顶的精明。从前只因脚跟未定,不敢放开手段去做。现在既做了夏征舒,又做了杨国忠,近来更做了一个海潮珠的崔子,既就有挟而求,还有甚么忌惮,也就大开方便之门。   这通州地方本来好议,更兼地属滨江沙州,案子最多,争沙州的业户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而且这种案子里头的纠葛,皆是可东可西的,其中互有是非并没有甚么一定不移的,断法更好,高下其手,有些可以径自作主的,那是不必说了。就有时遇着迹涉嫌疑,非幕宾所能下笔、所能进言事体,就叫老婆妹子在牀边上逼着增二少爷替他想法,总要弄通为止。既有这种好门路,那个不来走走?真个是其门如市,他这两三年的进项,比他老子几十年的积蓄差不多,可以相抵。可见拿这“色”字去换那个“财”字是一件最便宜的事体,真要算得发财上策。无怪近来凉血部中的种族日见繁滋了,但是鼓钟子宫声闻于外,通州又是沿江一个小小的码头,这风声岂有不吹到上司耳朵里去的呢?更有两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司生劣监在那上控呈子里头,将他把弟兄两人的行乐图,略略描写了两句,上司密派委员查了一查,不但所告皆实,竟还有两件不能形诸纸笔的事,皆有真赃实据可指。上司听了赫然震怒,本来要把这位惠直刺立时撤参,因为这位惠直刺京里照应他的固然很多,就是年节寿喜,他的馈送也比人丰盛,怎么好意思动他的手呢?只得下了一个严札,叫他把这劣幕赶紧辞退驱逐出境,从严管束子弟,以息浮言。又有一位文案委员,密密的写了封信与惠荫洲说:“这回事体极峰,查实之后,欲以白简从事,费了多少唇舌才能挽回。现在师恩虽然宽厚,就必须赶紧遵照宪礼办理,不可再因循回护,万一京里有了折子,或是梓台那边动了手,那就无可为力。”惠荫洲接到这个札子,并这幕府的信,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把这位龙伯青师爷连夜辞退,又叫账房师爷同捕厅,催他携着家眷即日搬到别处去住,不可在此逗留,致讨没趣。   又把儿子叫到面前,严严的训斥一番。这时候,这位增二少爷真是无可如何,就如李三郎到了马鬼坡,六军不发,虽是心爱的妃子,也就没法保护,只得让他自去。惠荫洲又拿了这札子,同那封幕府的信,到刑名师爷陈仲言那里,请他做个禀帖,把感恩引咎立时遵办的情形禀复,还要写封回信,谢谢这位幕府。   那陈师爷连连答应,当下说道:“本来这龙伯青闹的也实在不堪,把我们处大席馆的脸面都丢尽了,二少君平日倒也是个明白能干的人,不过被这龙家的混帐男女引诱坏的。现在龙家虽已撵开,二少君还在衙门里,恐怕地方上那些不得志的小人还要作浪生风,好在二少君身上已经有了功名,不如叫他引见到省,既息了此地的风潮,又成了一个正经的事业,岂不两全其美?”惠荫洲听了陈师爷这番话,也深以为然,就说道:“仲翁这话很是,我再去叫了小儿训诫一番,照着这样办罢。”说罢,起身过去。诸位也请明儿再看罢。       第五回 戒懔四知正言规友 政成百里密疏荐贤   却说那惠荫洲听了刑名师爷陈仲言的话,心下很以为然,晚上,就将儿子叫到面前同他商量。增朗之心里想:龙家三艳已经去了,坐在家里无事,总不免想着,不若藉此散散心也好。   就说道:“陈老夫子这话狠是,儿子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在家里坐着终久不是事,出去阅历阅历,也可长见识。”惠荫洲道:“那么,明儿叫周德泉写信到上海,托蔚丰厚替你捐足三班指省分业。但是,到那一省好呢?”想了一想说道:“广东藩台包容斋方伯,他在江苏多年,我做江都的时候,他办提工局,同我共的很好。这人也还宽厚和平,易于伺侯,广东省官场局面听说也还好,海道往来也还便当,不如到广东去罢。”增朗之应声:“是!”惠荫洲说道:“你以后做了官,从前那些脾气可全要痛改。这做官的前程是最要紧的,总第一要保住不出甚么岔儿,那才不至于折本呢。无论甚么事,总要格外小心,无论甚么人,千万不可得罪上司。吩咐的事体,无论是不是做得到做不到,总得把面子敷衍过去,就是有些能说不能行的地方,宁可教百姓吃点苦,万不可同上司违拗。不拘他是甚么样子脾气的上司,没有一个不喜欢捐顺风旗子的。你看我在安东那一年,上头要办蚕桑,那个地方岂是种得来的?我也叫没法,自己下乡,硬逼着百姓把已种的秫米拔了,种下桑秧,只有沿大路的一条地方如此办法,里面的地面我也不去同他们顶真。   后来上头派委员下来查看说淮安府属我办的最好,就把我调了江都,还在折子上切切实实的保举我。就是升补这通州,根子也还在此。至于绅土们,更要敷衍得好,来托件把事体必得要答应的。就是理短些,也要想法子替他斡旋。这其间利害所关不浅,我亲眼看见得好处的、受害的皆不少,可为前车之鉴。   圣人说的: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这真是做官的要诀。我今天这些话,皆是我十余年来亲历其境,狠得了些益处的,你可不要当做耳边风。”增朗之连连答应着:“是,是。”这是他父子家传的治谱,有志做官的,却都应该学学这部书上做官的法子,最多稍为学点,宦途总可得意的。但不知这做书的他到底做过官没有?他做官又是用的甚么法子?几时见着诞叟倒要问问看呢!   增朗之看老翁没有甚么说话,也就退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却有一个白面即君,陪着他少奶奶坐着,见他进房却赶紧站了起来。你道是谁?原来他这位少奶奶犹云娘是陕西人,他老翁也是个举班的江苏州县,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呢,从小儿过继与他一个堂房哥哥,在陕西原籍。一个呢,留在身边,他在南京候补时候,有一位同乡的同寅,因为犯了事后,往黑龙江效力,却狠存了几文,留与他一个姨娘,带着个小儿子住在南京。   这犹云娘的老翁,因为这位同寅临走时曾经托他照应照应,他没事就常去走走,却连这位姨娘衾寒枕冷的苦处,他都照应到了,就同他生了这位云娘小姐。又同这姨娘借了钱,捐了个大花样,补了一个很过得去的缺。原同这位姨娘约定,到任之后接了过去同享荣华。他太太又早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妾,这位姨娘心里很为愿意。那晓得到任之后,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   这位姨娘就带了那位老爷的少爷、这位老爷的小姐一齐来找他。他竟屏诸大门之外,连他亲生这位云娘小姐都不认,并吩咐地方保正,这女的如再不走,就要当流娼驱逐。这姨娘没法,只得跑回南京江宁府里,告了一状。江宁府晓得他是藩台面子上的人,闹了出来岂不叫藩台为难?就叫他的几位同乡替他调处。这几位同乡断的倒也公平,叫他把借的这姨娘钱还了,把这女儿领回去,彼此一刀两断。他拗不过公论,才把这云娘小姐收回去的。惠荫洲在江都任上,他也做甘泉,就彼此结了亲。   后来他的儿子死了,媳妇永远住在娘家,据说跟人逃走却也不知其详。丢下一个孙子,取名犹蔚,号叫子蒸,比云娘小两岁,从小儿姑侄两个在一块儿玩耍,就极为要好。云娘过门之后,他的老翁不久也就身故,那个妾也别外嫁了人。这犹子蒸孤身无依,就来投靠这姑母。那增朗之是常常宿柳眠花的,全亏这犹子蒸早晚进来陪伴着姑母,替他解解闷儿,犹云娘才不觉得有锦衾独旦之感。这回见增朗之走进房来,就叫了一声姑夫。   晓得今天姑夫是要住在房里的,夫妇之间总有些秘密话谈,而且天也不早,就走出来,云娘也未相留。犹云娘因为丈夫久不进房来,想说两句门面上的醋话,继而一想:丈夫今天受了他老子的许多教训,心上人儿又都去了,何苦再去怄他?也就和颜悦色的相迎。说道:“你在老爷子那里谈了这么半天,可还要吃口酒再睡?”增朗之说:“也好。”就叫丫头烫了酒。两个对吃了两杯,收拾睡觉。这犹云娘本来是个惯家,枕席上也还不减于水柔娟。今天要替丈夫开开心,更加着意奉承。增朗之觉得家鸡风味也还不减于野鸳,倒也有个久别初归的光景。   枕头上又讲起老子要叫他出去做官的话,这犹云娘也极力赞成。   第二天早上,惠荫洲叫周海泉写信与上海蔚丰厚的金守峰,托他替增朗之由候选知县捐足正班,指分广东试用,并加一个同知衔。不多两天,金守峰的复信来说,已经上兑,惠荫洲就打发儿子动身,汇了两千银子与他为引见的用度,又写了几封京城里当道的信与他带去。增朗之到了上海,住的是长发栈。因为家人们在房里铺设行李,他就在房门口立着闲看,只见间壁房间也新到了一位客人,年纪也只三十左右,问起茶房,说是杭州来的,听说也要进京。正说着这位客人,姓范名承吉号星圃,是个杭州孝廉,他本由优贡用了知县,因为还想会试占一个翰林,故未掣签分发。近来听见科举将停,想着就点了翰林也没有意味,倒不如就在州县出山混混罢。此次也是预备到京掣签引见的。彼此谈起,皆无甚耽搁,就约着一同进京。   这增朗之见家人把房间收拾好了,就叫去雇辆马车拜客。范星圃问他:“拜那几位?”增朗之道:“要去拜蔚丰厚同新马路的一位管通甫司马。”范星圃道:“管通甫也是熟人,蔚丰厚也有往来,我们就同去罢,不过我还要拢一拢日升昌。”增朗之说:“那也很便。”范星圃也叫管家去雇车,增朗之道:“星翁不到别处去,我们就一车罢,热闹些。”范星圃说:“也好。”两人同上了车,到了后马路蔚丰厚,两人帖子进去就请了。金守峰同范星圃是认得的,晓得那位是增朗之了,就说:“我前天接着周德泉的信,知道朗翁就要动身,计算今天是招商的船,大约朗翁必到,所以有个朋友约我去碰和,我还没有去,不想果就等着,星翁倒也同来,可谓有趣之至,两位是同来认识的?”范星圃说是同住在长发栈,彼此谈起都要进京的,结个伴热闹些。金守峰又向增朗之道:“实数已填好在我这里,朗翁还是就带去,还是临走再取?京里头我已关照,我们号里招呼过,等朗翁自己到京换照。”增朗之道:“费心费心,实收暂时存在这里,我临走再取罢。”金守峰又同范星圃说道:“令岳大人前天由汉口汇了一千银子来,是五天的期,那却没有甚么要紧,星翁现在要用不要?”范星圃道:“那是预备到京用的,就托你们替我汇罢。”坐了一刻,范星圃说道:“我还要到日升昌去呢。”金守峰道:“今天就是日升昌的袁子仁,请我在周宝宝家碰和,这时候怕他早已去了,我看星翁不必扑这个空,回来我在江南春奉约两位,顺便邀了袁子仁在那里会罢。”范星圃道:“也好,朗翁我们去看管通甫要!   天已不早,让他好去碰和,省得人家三缺一的老等。”金守峰造:“不要紧的,我已经交代他们,先替我叫花文兰代碰着,你们看见通甫顺便代我约他一约,我也不写字儿了。”两人又喝了口茶,就上了马车去访管通甫。   这管通甫是浙江绍兴人,名字叫德宽,在上海住了多年。   他的交情最广,没有一省没有托他办的事体,也没有一省的大员他不熟,他是个候选同知,年纪也有五十多岁,就在上海靠此混混,也不预备出山,他每天的应酬也就很忙。这天倒还在家。他们两位进去,管通甫见了增朗之道:“台甫是朗之,我们是初会,尊大人却是很熟的,前回赈捐保案的加街还亏尊大人代托的呢!”增朗之也说了些客套话。管通甫又问范星圃:“这回可是引见了?以星翁的才调甚么官不可做,又何必点翰林?”又问:“令表兄郑琴防近来如何?”范星圃道:“他光景可不好,到省两年还没有得过正经差使,他老太太近来又多病,真为难呢。”又谈了些各省的外选调动,范星圃道:“我们还想到张园去逛逛,通翁可以同去罢?六点钟金守峰约在江南春,托我们代邀通翁。”管通甫道:“我还有点事要到公信洋行去,找个朋友说话,张园就不奉陪了,晚上在江南春会罢。”两人上了马车到了张园,在安垲地方泡了茶。这天不是礼拜,游人不多。增朗之是初到上海,看这地方明窗四敞,浅草如茵,果然甚是有趣。忽见来了两个靓妆女子,跟着两三个娘姨大姐,知道是书寓堂子里的倌人,看他面目虽只中材妆束极为时款。坐了一会,来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同着一个穿素的走到面前,看见范星圃连忙招呼说:“星翁几时来的?”范星圃连忙站起来说道:“才到。”邀着一同坐下,这两位又同增朗之彼此请教。这穿素的姓江号志游名师陆,是个嘉兴副榜住在斜桥,从前同人家开过一个报馆,他两位哥哥皆很阔,时常接济他些。那戴金丝眼镜的姓冒号谷民名邦善,如臯廪生,是水绘园的后人,上年保了经济特科没有取,在望平街开了一个书社,两人都是新学家的领袖。问起范星圃,晓得他要进京引见,冒谷民道:“星翁此次出山,真是同胞之幸,记得那回在这里演说的么?这遭坐而言的,可以起而行了。”范星圃道:“我们官卑职小,有何用处?”江志游道:“只要不忘初志倒也不在乎官之大小。”正在谈着,忽见一个大姐在范星圃身上一拍道:“几时来的?”范星围回头一看,是他做的倌人林风云的大姐,回说道:“今天才到。”看见凤云在那边桌上,也彼此招呼,谈了两句,看看天已不早,各自分散,又叫马车在黄浦滩兜了一个圈子。到了江南春,金守峰已先到,说道:“我也刚来,袁子仁还要在号里转一转呢。”范星圃道:“管通甫我已代邀了,一会儿就来。”不一时管通甫、袁子仁都到了。   金守峰还约了一位江苏候补知府叶勉湖,名字叫传钊的,是四川人。客齐入座,金守峰说:“大约在座都是喜欢热闹的,自然就要叫局了,星翁这回叫那个?”范星圃道:“才在张园碰着林凤云,我已经同他说了,就叫他罢。”金守峰又问增朗之道:“朗翁还是叫大先生呢,还是叫小先生呢?”增朗之道:“随便罢。”金守峰道:“那么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朗翁回来自择罢。”金守峰就荐了迎春二街的六滚香,范星圃的王桂香、管通甫的文采仙,都是金守峰向来晓得的,也不再回,连袁子仁的周宝宝,他自己的花文兰,都写好局票发出去。不一时,局已到齐,增朗之看那顾宝琳,真是明眸善睐,可惜太小,不过十一二岁,那六蘅香约有二十外点,态度也还风骚,散席之后,同着范星圃在林凤云、六惠香两处打了个茶围,一同回寓。   第二天,管通甫请在松盛胡衕文采仙家,又添了一位公信洋行的买办屠桂山,他叫的是平安坊的李秀卿。这六蘅香晓吃俱增朗之是户好客,下了身份的恭维嬲着,翻过去摆了个双桌,因为客少,范星圃替他添请了冒谷民、江志游两位,江志游叫了个昆曲好手张五宝,冒谷民叫的是美仁里的聂倩云。席散之后,六蘅香硬留着增朗之住了,怎奈他的相貌不及龙玉燕风致,不及杨姨娘本领,也不及犹云娘、水柔娟。增朗之是曾经沧海的人,并不十分留恋。范星圃也在林凤云家吃了桌酒,恰好新裕船到,两人也就收拾动身,天津也未耽搁。   到了京中,同在西河沿的高升店住下。第二天增朗之带了老翁的信,要去见那厉大军机。范星圃也就托他先行问候,到了总部胡衕宅子,投进帖子去,这就同那第三回书中,厉大军机看见帖子相接了,回事的把增朗之领到小花厅,不多一刻,厉大军机出来相见,增朗之见了太老师赶紧行礼,厉大军机弯腰立受,增朗之又站说着:“小门生的父亲吩咐替大老师请安!”   厉大军机一面让座一面说:“你老人家可好?我同他倒有好几年不见,近来缺况如何?前回制台保了他,其实进来走一趟也就可望放缺的。”增朗之回道:“通州的缺近来还不如前,父亲本来也很想进京,只因地方上绅民都不让走,前一回请开缺引见,禀帖都已写好,被两个绅士硬拦着不准发,所以也就迁延住了。”厉大军机又问:“你这回可是来引见的,从前下过场没有?”增朗之应道:“从前下过两场,父亲因为近来听见科举要停,所以叫小门生引见到省历练历练的。”厉大军机道:“那也不过是他们那些趋时的人,在里头兴风作浪,始而要废八股,既而又要停科举,学堂同是一样的为国求贤,只要那选才的取土必端,不上那些轻薄少年的当,都可以拔取具才。又何必轻言改革呢?你看本朝多少名臣,那个不从八股科第里来的?也不见得定要策论学堂才能造就人才,朝廷的意思也还未定,再看罢。”又问:“你这回是一个人来的,有同伴的没有?   现在住在那里?”增朗之回道:“昨天到京,就下在西河沿高升店,有一个同来的浙江人,优贡知县范今承吉也是来京引见的,范令说从前也见过太老师,明天就要过来请安。”厉大军机道:“这人我却听说笔下狠好,我见过没有可记不得,他明儿来谈谈也好。”又问问江南的事情,就端茶送客,送到厅门口,厉大军机就不再送,那贾端甫晓得老师会客之后,大约要进去歇歇,早已溜回自己宅子去了。增朗之回到店里,却好范星圃也从他老师洪中堂宅子里回来。增朗之向他说道:“厉大军机那里,我已经替你说过,他说晓得你笔下狠好,叫你明儿去见呢。”范星圃说:“费心费心。”次日饭后,范星圃穿了一件宽腰大袖拖天扫地的蓝夹袍子,旧缎子外褂钉了一个旧夹金绣的补子,那雀子已经要快飞去了。坐了车来到厉大军机门下,厉大军机还未回来,在门房等了一到,送了一分门敬,恰好,厉大军机朝罢归来,看见帖子,也就请见。这范星圃是新学旧学、词章性理、经济考据无一样读不来的,晓得这位大军机脾气,所谈的皆是些只须饬纪整纲,不可妄更法制的一派议论,又说到财政不足,范星圃讲的是财政重在节流,而现在多从开源上着想,不知国家的财源无不出自百姓,若为国家再求开源,百姓岂不格外吃苦?如那直隶的苛细杂捐,还要行甚么印税?几近于民不堪命。前次那道逾旨,真是轩恤民艰、力固邦本的深仁厚泽。近来各省专讲制造兴作,一年耗费繁多,倘将这些上头略为节省些,岂不也就可以足用了呢?这一席话,说的这厉大军机托额点了又点,真是赏识,约谈了有一点多钟才出来。   隔了几天,直隶会馆团拜,厉大军机因怕繁琐,只早上到了,一到就回来了。管会馆的一位司官格外恭维,单送了一桌菜到宅子里来,厉大军机一想:增朗之的老子馈赠甚殷,这回他儿子带来的东西也狠不少,现成的酒席不如请他来吃一顿,总算尽一尽情,那范星圃人也很有道理,与他住在一处就一起请了罢,叫贾端甫来陪陪。想定了,就吩咐回事的写个单子去请,这单子送到高升店,增朗之、范星圃两人才从馆子里赴席回来,见单子上写的是:“翌午菲酌候光,范老大爷、增大老爷”,底下注了个西河沿高升店,贾老爷底下注的本是总部胡衕,那贾老爷一条下面,已经恭恭敬敬的写了“敬遵”两字,他们两人也赶紧照写交与来人,增朗之一想:这贾老爷定见是那贾端甫了,老人家本说过,他是厉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我这回还没有去拜他,从前在通州又见过的,明儿同席见着岂不难以为情?他是厉大军机赏识的人,不可得罪,不如趁此刻去拜他一拜,再重重的送他五十两的代土仪,他一个穷京官见了必然高兴,将来还可托他在屏大军机面前说两句好话呢。当时套好了车,写了个代土仪的汇封套,签子旁边注了“五十两”三个字,取了张五十两京平松江银的票子封在里头,插入靴页揣在靴桶子里,上了车。到了总部胡衕刑部贾的门口停了车,帖子进去,倒也请见,行了礼分宾坐下,贾端甫道:“朗翁我们倒久违了,尊大人好?”增朗之连忙应道:“家父替端翁请安,端翁向在京好,宝眷记得那年是同进京的,现有几位公郎?”   贾端甫道:“敝眷进京的时候只有一女,前年又添了一个男孩子。”又寒暄了几句,增朗之在靴桶子里取了靴页子,拿出那个封套来,说道:“此次到京,因为既要坐轮船,又要换火车,行李多了难于照顾,所以没有能带得甚么东西,这里有些须薄敬聊代土仪望乞笑纳。”说着把汇封套双手送了过来,以为贾端甫必定欣然接受,那里晓得,贾端甫接到手里看了一看,登时脸上颜色一变,做出一种凛然难犯之色,开口说道:“我们读书做官的人,这『操守』二字是最要紧的,就同女人家的名节一般,我虽是个寒土,却向来于这些上头最有把握,通籍两三年来,从未受人家丝毫非分之财,岂不知道这部曹是个穷京官?然而贫乃土之常,只有学那君子固穷的一法,不是我说,朗翁此番是要到省为民父母的了,这品行是最要讲究,『钻营奔竞』四字,万不可犯。现在朗翁送我这份厚礼,把我贾端甫当作何等样人看待?就是朗翁也未免自待太薄,岂不闻关西夫子所说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么?我因为在家里承尊大人见爱,所以阁下来了我就赶紧请见,那晓得阁下是为乞怜营私起见,我就不敢亲近了。”说着把封套交还增朗之,就端茶送客。   只气得这增朗之目瞪口呆,心里要同他辩驳两句,嘴里又说不出来,只好忍气吞声而去。从来贾端甫见着同乡亲友来找他寻门路的,他就把这段事体说在前头,使人家不能进言,所以他“暮夜却金”的美名也就传扬殆遍。   第二天午后,大家都到了厉大军机宅子,等厉大军机回来一齐进去。席间谈论起来,贾端甫也深佩服范星圃的见解,彼此颇为相投。次日,范星圃拜了贾端甫,过一天,贾端甫也去回拜了,彼此聚谈了几次,两人取径虽然不同,而做官做人的宗旨则一,所以愈谈愈觉合式,有个惟英雄能识英雄的光景,两个人就订了金兰之好。这范星圃掣的是江西省,这一次引见单子江西省的知县只有两个人,那一位姓任名纯号天然,大兴县人,原籍安徽。他的胞兄叫做任善号令龙,是个援贡用的工部司官。这任天然的父母都已过世,他也曾考过一次小考,学台说他笔下也很畅达,但是,八股的篇幅不大合格,而且还有些伤时的话,碍于功令把他取了一个佾生,他从此就不考了,在各处衙门局卡营里谋了处笔墨馆,后来,被一位盛京将军敬熙帅赏识了,请了他去办折奏,又叫他捐了一个策省,县里替他保了一个以知县分省补用,这回也是掣签的。   他的夫人和氏名叫韫玉,同他是姑表兄妹,同岁生的,他两位的母亲姑嫂之间最为相得,时常交换乳哺以为戏杂,他两个三四岁上同在一处玩耍,六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是同在一起识字读书,真是两小无猜,彼此都有个鹣鹣蝶鲜之意。不过没有像那小说书上所说的,互赠表记私结丝罗耳。两家父母都甚通达,并不拘定姑表之嫌,就给了一重亲上的亲,到了却扇之夕,玉台镜下果是老奴,自然非常爱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还小呢。韫玉小姐一位哥哥名叫用颐号养田,也是个两榜部曹,任天然到奉天去的时候,韫玉小姐在那里过了一年,因为怯冷,就托从小用的一个丫头名叫可儿的叫任天然收了,自己仍旧回到京里娘家暂住,却又替大的一个儿子定了和养田的女儿爱卿。任天然因敬熙帅升了兵部尚书,也就同着回京引见,同范星圃在吏部演礼会见,因系同省同寅,彼此都拜过了,不多时引见下来,范星圃、增朗之都到厉大军机那里禀见,恰好两人去后,贾端甫将将进来,厉大军机同他谈起这两个人,贾端甫说:“这范星圃是个远到之才,断不久于百里之任。”   厉大军机亦深以为然,贾端甫又说:“这增朗之是个浮薄子弟,前次接到家乡亲友来信,说他这回是因为闹得不得下台,奸占幕友妻女,串通幕友弄钱,几乎把他老翁的功名送掉,不得已才叫他引见到省的。”厉大军机见了增朗之见面,本嫌他举止轻机,听了贾端甫这番话,更不喜欢,原想不去招呼他、因他老子惠前洲是从前挑取誊录的门生,自从选了盐城县出去,那时自己还是内阁学土,到而今,十多年来,他每年冬天总是二百金的炭敬。就是那年做那东安的苦缺,他都未少分毫,遇到生日还重重的另送。而这交情全在未进军机以前,是很烧过一阵冷灶的,与那些锦上添花的不同。他儿子虽然不好,到底不好意思不照顾照顾,他临走的时候,还叫一位军机帮着写了一封信与广东督抚,说这增分是某某尚书的通家子侄,年富力强,请推爱器使的话,看似极平淡的一封信,然而广东督抚就奉如律令。增朗之到省不久,就委了一个厘差,这且按下不提。再说那范星圃,领凭之后各处辞行,范星圃人品出众,守旧的人喜他的诚笃,唯新的人喜他的高华,凡据要津的他无一个不处的极好,早已争着致书江西当道替他揄拂,并用不着他自去投荐。他出京之后,又回到杭州,接了他夫人罗氏同他的一位小令郎,然后到江西禀到。   这江西抚台姓梁名廷植号培庵,是一位秉性爽宜,爱才如命的人。范星圃来到省的时候,就接到几封京信,就说他是个长材,见了面听他的一番谈吐,真个名下号灵,就委了他当本衙门的文案。正值朝廷要变通政治,他代拟的一个折子论古酌今,大中至正笔墨,又挥洒自如,真个是崇论宏谦,不愧名臣奏疏。梁培帅欢喜非常,不久就委了他署庐陵县缺。他晓得这优贡知县补缺甚难,同那禀号商量,替他挪垫加捐一个海防通缺的花样,那禀号管事的见他是抚台赏识的红人,那有不肯通融的呢。他到了庐陵两个月内,就结了三百多起的词讼,不到一年,学堂也建设了,警察也办成了,工艺厂、农学厂都次第开创,真是百废俱兴政平讼理,梁培帅更加喜欢。调了他的新建县,补了他的东乡县,他调新建,这庐陵就委了同他一起引见出来的那位任纯接署。因为这任纯到省之后,进了课吏馆,梁培帅于课吏一事最为认真,月月总到一两次的,看见他做的策论,填的日记,笔墨狠好。范星圃委缺出去之后,就委他进衙门办文案,看他当差极为诚慎,是安详沉实一路,也就狠为赏识,所以就委他去接范星圃庐陵县的手。任天然在院上晓得这范星圃是扰台一面明保,一面密保,说他是江西第一良吏,才堪大用,折子已经拜发了,想他如此政声卓著必有非常经济去接他的手,真恐怕极盛难继呢。究竟任天然做的何如,请诸位慢慢再看罢。       第六回 学步后尘苦心独运 荣膺简擢袒腹双栖   任天然奉委署理庐陵县,因这前任范星圃是既得明保,又得密保的人,接手真不容易。所以到了任,无一事不细细的虚心请教,那范星圃却因调了首县匆匆就要起程,凡事只虚说大意就已双旗荣发。那知任天然接印之后不到一月,那范星圆手里所结的案子,有大半全来翻控。任天然想:这庐陵的百姓真个刁健,前官初去就想翻案,必得要警戒一二才好。及至坐上堂细细的一问,再把卷里的堂判一看,才晓得这位名吏的审理词讼是有断无听的,不拘你什么案子,他只把两造的呈子约略一看,就拿定主意如何断结,到了堂上大致问了几句,就照他自己的意思判断,不管你平服不平服,勒着具结,两造再要辩论,他就把惊堂一拍说:“本县一天要审结多少案子,还要办多少别样的公事,那有工夫同你们多说呢?”又传别案的人证审问了。可怜这两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事,才能到得公堂见了县官,含着多少下情,要想伸诉却竟不容置喙,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断结,有些案子此造吃亏彼造还占便宜,有些案子所断的办法竟与两造的事理全不对应,弄得原被告皆觉为难,有一两起跑去上控,上面总说这县官是一个名吏,所断极为公正,不得逞刁读诉,就使问或批准让该县提集人证复讯秉公定断,到了县里还是给代一个硬断了事,所以后来必然没有人去上控。可见这地方百姓,遇着了明干的官府比遇着那昏冗的官府更要苦呢。任天然到任之后,百姓见他审了几起案子,都是平心静气一个一个的细问,遇到那乡下老实胆小的人,更是和颜悦色的问话,使他走了那惧怯官府的心,得以尽情倾吐,到了判结的时候,还要尽问他们有什么不平的地方尽管申诉,不必勉强,总要两造真正情舒心服无话可说之后,令其具结就是。   遇到刁狡健讼饰词逞辩的,他也是按着本案的事理中证的口词,同他详详细细的辩驳,使他遁词俱穷,伪情毕露,然后加以惩戒。所以,这些旧案都来翻控。任天然见他们有这种苦衷,却也不能替他们伸理。但是,前任结过的案,其中清理实在相悬的呢,自不能不为之平反,但凡大致不差的,也还要牵就原断,以存此体,比那自己手里审理的案子,更多一层为难。   再查查他办的那些学堂、警察、工艺厂、农学厂,外面的装满,都极为冠冕,细按起来,则学堂的教习就先不能服人,警察除掉官府经过站道整齐,此外的责任没有一人知道,工艺厂不过雇了几个外间开铺子的匠人,在里面随意教教,农学厂更无道理了,筹的经费半属纸上谈兵,接起常年实在数目来,没有一半可靠,有些捐款都是硬逼着那人承认,好在只要他在纸上写几个字,并不逼着他要现钞,那些人也只得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答应了再说,刀一要按簿实追起来,那可就真正为难,即令叫他倾家贩业,亦复无补于事。办的人呢,说的天花乱坠,占了面子走了,可难坏了这位接任的官,若要据实上达,不但上司未必肯信,必说前后任不合,故意挑剔,而且总还是责成后任妥为整理担子,还是脱卸不掉,徒然多一痕迹,况他是扰台明保的人,扰台断不肯自己认错,恐怕还要说接任官无才,连现成的事都做不好,前一有个撤调,自己的功名还在其次,那后任来的官,鉴于前车势必变本加厉,地方上更要吃苦。任天然想到这层,只得静气手。已替他逐件设法料理,总弄到四平八稳,使前任的罅隙皆弥,百姓的元气无损,却真费了许多心血,才算替这位名吏揩干净了屁股。偏偏他的一位本府苑大等名式金的,本是一位青年翰苑理学名儒放出来的,不晓怎样得了心疾,初仅谈到公事东拉西扯胡帝胡天,还不要紧,有一天三更多的时候,忽然把任天然传了去,任天然不知何事即至,见了面这苑太尊说是他的两位如君要谋害他,叫任天然替他拿办。任天然晓得是他有些疯了,同了府里的刑钞师都带劝带拦的闹了一夜,才把这位太尊的痰火压平了些。过了几天,这位苑太尊到底跑进省去见了抚台,谈他衙门里姬妾、仆役、幕友、当差同着地方绅士都要想法谋害他,连县官都被他们串通了,好容易才逃进省来,要求派兵查办。扰台听了十分诧异,后来细看他的神气,晓得他得了疯病,只得将他留省医治,另委了一位全太守景周来署这吉安府事。这全太守号似庄,是任天然的安徽同乡,由荫生用的光禄寺署,正截取同知分发直隶署,官声很好,在河工里保了知府,一位直隶藩台很为赏识,请制台明保他了,恰好这位藩台升了江西抚台,就把他奏调过来。   梁培帅到了任也很喜欢。他在省里当的都是面子上的要差,同任天然也常见面很要好,任天然却晓得他的脾气,口里极其谦和脱俗,那堂属的规矩仪节可丝毫错他不得,胆子板小,肩膀极窄,可什么事都要尽到,他的属员无才,他竟要当面嘲笑,属员有才却不免暗中忌妒。任天然听见他来做本府,晓得又要多费一番心思去对付他,打听他到了就赶紧远远的接出去。见面的时候,这全太尊就说道:“我们至好,何必如此客气?以后大家总要脱略些,不要拘这些官样文笔才好。”任天然连连答应,却是参堂站班上衙门没有敢少一点过节儿,供应的也格外周到,三日两日总到他衙门里走走,大事小事无不上去请示,却把那办法暗暗的度到这全太尊心里,让他吩咐出来.上行的禀帖,通变有面子的事体,总说是出自本府的主意,下行的告示遇有讨好的地方,总说是府宪的恩典。所以,一年下来,这位全太尊同他共的极为合式,两季的考语都极好。后来新放的实缺到任,这全太尊交却回省,又在抚台面前极力的保举,这架培帅真是个爱才的上司,第二年又是一个明保。那范星圃是送部引见,全似庄、任天然也都得了传旨嘉奖。   再说那范星圃做了两年首道,又到他本任东乡做了两三年,那官声也与在庐陵差仿不多。那晓得他的官运甚好,他的家运却不佳,他的世兄已有八九岁了,本是种过牛痘的,不知怎么又出起天花来,碰到一个庸医,用了两贴凉药以致内陷,这位少爷竟被散花天女收去。他的太太,是汉黄值道罗欢悦的千金,正因娇儿夭折不胜伤感,忽然,又接到汉口的电报,罗欢悦中风出缺,这位罗氏夫人,痛子哭父水米不沾,淹淹成病一个多月,日复一日,也就驾返瑶池。这位名吏就抱哀师之痛,又增锦瑟之悲,未免有情,谁能道此计心再恋。此东乡县缺,请咨入京引见梁培帅,望他飞饬倒也十分高兴,登时委员接署又替他加片奏保,请予破格录用。他在省中料理交代,结算私囊也忙了几个月,才带了夫人儿子的灵枢,顺便回杭安葬。然后到京,仍旧住的是西河沿高升店,这时候,他的老师洪中堂正是军机第一位当权的,他带了一桶江西官窑磁器,一个亨达利买的英国最大八音钟,一套银水碗,一枝羊脂玉的如意,几套空织的袍褂,两盒真正万州血燕,配了些浙江水礼,孝敬老师。老师见了甚为喜欢,全数赏收,同他当面道语说:“你在江西的官声真好,很替家做脸。”谈了半天,次日又去见了屏大军机,扯了那位贾端甫把兄。这时候,贾端甫已经补了主事,得了秋审处的提调,这刑部司官进了秋审处的四提四坐,那提升京察外放是可以操券的,彼此宦途得意,相见甚欢。贾端南道:“上年得信,晓得老弟断弦甚为记念,近来已续写胶么?”   范星圃道:“期年才遇,尚未议及,却也在四处留心,老哥有甚么相巧的人家,尚求代为作伐。”又谈了半天方散。范星圃这回到京原想京城当道,阔老之中有甚么相巧的姻缘,结他一重也可以,做一个泰山之靠。到京里打听了一阵,竟没有甚么机会,那些黑尚书乏侍郎他又看不在眼里,也就有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光景。到京以来,终日酬应,空的时候也不多,晚上有时还要同着两位军机阔少票号财东,到那石郎胡衕韩家潭一带领略领略风景。   有一天,一个通裕金店掌柜的胡式周谈起说京里有位姓华的大富翁,真是家货百万,京城张家口做的生意不知多少,前年死了。只有一个儿子还小,两个女儿却生得貌比嫱施,才逾左鲍,就是丝竹管弦、琴棋书画也无一不精。范星圃听了甚是动心,就托胡式周替他打听打听,说合说合,朗式周慨然应允。   过了两天去问回信,明式周说打听得这两位姑娘说亲的虽多,他的娘却还没有答应,就是星翁的事情也托人说过,那边也没有回报,却也没有就允嫁,再托人探探罢。过了几天,又去催那边,还是个活动话,范星圃甚是焦急无聊。有一天傍晚,应酬清些没有坐车,也没有带家人,独自一个到外门散散,顺步走到前门口,看这些车马往来嘈杂,无处立足,又走了几步不觉进了城,走到玉河桥边,这地方宽阔平整,远看着洋场上一道平路两面洋楼,倒还有些风景。正在看着,忽然,一个车把势跑到面前说:“老爷坐车去逛逛罢。”范星圃问他到那里去逛,那车把势道:“只要老爷赏二两银子,包你有好地方去。”   范星圃一想,本来听见京里有种黑车,这大约就是了,好在今天无事,试他一试何妨呢。就在身边拿了二两一张的银票与了这车把势,那车把势把车赶过来,也是个大鞍见车,那匹骡子也很高大,比外头雇的要好得多呢。跳上了车,先也是慢慢儿的走,后来这车把势加上两鞭,那骡子就如飞的跑去,左转右弯不知绕了多少圈子,真弄得不辨东南西北。看看天色黑了,这车把势也不点灯,任着这车在黑地里走。范星圃心里倒也有些发急,然而无可奈何,只好听他去跑。总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一个宅子门口,车把势把车停住说;“请老爷下车。”   范星圃道:“乌黑的下来怎么呢?”车把势道:“那不是有人来接了么。”再一看,果有一个人提着一个灯笼前来引导,就跳下车,车把势又交代了一声:“老爷紧跟着他走,不要乱跑。”只得随着灯笼进了大门,一进曲曲弯弯不如走了多少路,有些门口也有人坐着,有些地方也有人往来,却彼此都不闻问。   范星圃心里也有点数儿,只跟着灯也不去管他那些。末后走进一所高大上房,是五开间大玻璃窗,就有老妈把他领到上首一间外房坐着,也有些丫头老妈在里头,也不来问他的信。停了一会,搬出菜来斟了酒,请他坐,一个丫头低低的说了句:“奶奶就来。”又隔了一刻,又有两个丫头掌着灯,照着一个二十左右的美人进来,一张鹅蛋脸,高高儿的鼻梁,一双桃花眼光彩照人,风神俊逸。进了门就说:“忝怕你饿,所以叫他们先开饭,我却失陪了。”范星圃也站起来招呼了一声说:“奶奶赏饭也不敢客气,已先吃了两杯。”这位奶奶也就在旁边坐下,丫头递上杯筷,也陪着吃。范星圃低低的问了声芳名,那奶奶望他笑了一笑,没有回言,他也不敢再问。吃完了饭,那奶奶挽着他手到房里坐着,也是有说有笑的,却绝不问及姓名来历。房里收拾的美丽非凡,牀上是锦衾绣褥,彩慢罗帏,靠牀面前一张条桌子,那边一个钟箱,里面一架大挂钟,陈设的光怪陆离,范星圃也看不清这许多,大约是同那聊斋上所说的天宫一般。又坐了一会,一个丫头拿了两碗冰燕场送与他,同那奶奶各吃了。一个老妈子就来开了辅,下了罗帐,走到范星圃面前说:“老爷先睡。”范星圃就把外面衣服脱下,那老妈子接了过来连忙折好收入柜里。范星圃又要了夜壶解了小手,上牀脱衣拥装而卧,那老妈子把牀面前的鞋子也收起来。那位奶奶还坐在窗口吃着水烟,同丫头、老妈们说笑。又一会儿,听见院子里许多男人家脚步声音,又听见一个人喊了一声道:“九奶奶睡了没有?”一个老妈子连忙应道:“没有睡。”只见一个男人家,有三十多岁的光景,走了进来。穿着袍褂,戴着翎顶,隔着帐子,却看不出那顶子是甚么颜色,大约总不是绿的。进房就在当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丫头忙点了火过来装潮烟,一个老妈子倒了一碗茶,那奶奶也同他谈了些闲话。忽然,看见这男人家站起来,身朝牀面前走,范星圃虽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到这时候,也不由的吓得汗流浃背,想今天可是毁了。幸亏这男人家是走到钟面前看时刻的,说道:“呀,已经快两点,不早了,我要去了。”那九奶奶道:“这个钟总快到将近一刻的光景,明儿要收拾呢。”这男人道:“那容易,你明儿交代长富就是了。”说着招呼掌灯老妈子打起帘子,这男人家走了出去,范星圃才放心。然后,这位九奶奶卸了妆,解了手,用了水,丫头收拾干净,把挂的保险灯吹息了,留了一张桌灯,移在牀面前条桌上,关了房门退入后房。这位九奶奶一笑,搴帏解衣入帐。毕竟这一宵风味如何,做书的没有干过这种险事,不敢妄谈,或者同在上海堂子里吃过双怡,大致差份不多也未可知。第二天,到八点多钟才起来,还是那个打灯笼的把他送了出去,依旧是那辆车,上车之后仍!日转了几个弯子,不过觉得比昨天晚上快了点,到了玉河桥,那车把势说道:“老爷请赏点酒钞,另外雇车去罢,我不能送了。”范星圃跳下车,又给他十吊钞的票子,自己步行出城,回到店里,他的那些家人说:“老爷到那里去的?昨儿家人们找了一晚。”   范星圃道:“被一位老爷拉去打了一夜的牌。”又问有没有事件,那家人回道:“没有甚么事,就是通裕胡老爷今晚清在国兴。”范星圃一人静坐,想起昨夜虽是十分缴幸,却也十分危险,这种事真不可再的,倒是这华家的亲事,那是可以财色双收的事,今晚必得再切切实实托一托胡式周。晚上,胡式周来催请到了国兴,那国兴主人佩秋就连忙迎着招呼进去,其时到的客人还少,范星圃就拉了胡式周到旁边密密的同他谈这华家的事体,胡式周说道:“华家呢也还愿意,但是,听说有位江苏引见的道台还有位翰林也在那里求亲,所以,华家还要拣一拣呢,我再竭力的替你想法罢。”稍停,客齐入坐,不过是两位京友,还有几位外乡进来引见的,因为书里没有他们的事,做书的也就不去打听他们的姓名,想来看书的也不限言要一个个去考究的。   近来,京里自从南班子一来,甚么林佳生、谢珊珊、杨宝珠、花宝琴名震通过,朝贵争趋,不但令那北地胭脂减色,就是这菊部生涯也几乎为他们占尽,竟致车马寥寥,这些相公却也远不及。从前做书的也懒得细细的去摹写他们,大约不外乎唱两枝曲子,敬两杯酒而已。隔了几天,天气渐暖,是在园子里引见的。范星圃居然蒙恩召见了一次,又到各位军机那里叩谒,洪中堂说:“上头意思很喜欢,大约就有好音,你且等着罢。”厉大军机也说:“朝廷正在破格用人,上头说你人很明白,大约是个好消息呢。”范星圃回到外城又应酬了几天。那天,正在店里剃头,只见贾端甫飞了一个信来说,顷接宁河师函知阁下已简守衡州,专此驰贺云云。接着,又见一个专马来,是头班达拉密孟京堂的信,也是这话,叫赶紧到园子里预备谢恩,他这一见欢喜不尽,随后,就有长班人等,前来道喜。这天本来还有酒局,赶紧叫人辞了。一面套车到园子里,托孟京堂办了谒恩折子,又到洪中堂、万大军机两处转了一转。第二天,折子进去又叫了一回起见下来,就到各位军机那里叩谒,幸喜在园子里住的都不远,一天就可以见齐,那洪中堂、厉大军机自然有一番欣贺勉励的话。在园子里住了三天才得回城,道喜的纷纷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