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萃编 - 第 2 页/共 11 页
增二少爷道:“我们就吃罢。”于是吩咐摆席。增二少爷的小银珠,龙少爷的文卿,周师爷的桂云,都是老线头不用交代。
巴师爷就是兰仙,文师爷是花家爱珍,盖师爷是郑家云仙,大家都知道的。龙泊青写了两个外局的条子,顺便问贾端甫道:“端翁,可有相好?还要做煤不要?”贾端甫道:“我没有,可以不叫罢。”龙伯青也就不勉强他花这一块半钱。大家入席,一时,头菜上了鱼翅。花爱珍已来了,坐在文彬如旁边,低低的问了一句:“昨儿回去关门没有?”却被小银珠听见,扑嗤的一笑,指着文彬如道:“你还要赖,这回可是不打自招了。”文彬如道:“足见没有过夜。”小银珠正要回话,桂云望他丢了个眼风,也就不开口了。爱珍又问龙少爷:“为甚不叫爱宝?”龙伯青道:“改天再叫罢。”口里说着,却向文卿挪嘴,文卿趁势就拧他的嘴说道:“你叫不叫关我甚事,我又不曾不准你叫,你望我挪嘴?”拧的龙伯青急声讨饶,大家哄堂大笑。这个当口,郑云仙已走进来,向大家招呼,文卿方才放手。巴吉人道:“真是救命王菩萨来了。”一回儿文卿自己弹着月琴,唱了一枝“满江红”。银珠叫琴师拉着胡琴,唱了一枝“天水关”,余外也有唱青衫子的,也有唱阔口的,也有唱小调的,真是弦管嗷嘈履高交错。一会唱停,文卿又按着各位敬拳,那些姑娘也参错着,分敬三个五个八马对手的乱喊,钏响丁冬,珠喉清脆,也有抢着代酒的,也有按着杯子不许多喝的,媚态柔情,令人心醉。不过贾端甫吃的是镶边酒,不但倌人除了照例敬拳之外,不与交谈,就是同席的客人也无暇与他说话。虽在热闹场中,却无限的凄凉景况。目睹诸人,真足令英雄短气。好容易把这一席酒熬过了,各自散坐,爱珍逼着文彬如同到花家,龙伯青也被文卿拉去,周德泉也要到桂云房里去敷衍敷衍面子。贾端甫正在没法,周德泉晓得增二少爷是要同小银珠亲热一阵的,恐怕他们这些人跟进去讨厌,连忙说道:“端翁、吉翁、子翁都到桂云房里烧烟去罢,我的老姘头房间,端翁也应该赏鉴赏鉴。”可怜贾端甫一腔冷气,幸得周德泉这一句话,才回转点热意过来。可见周德泉是老走江湖,随便甚么人不会得罪的。
大家跟着周德泉到了桂云房里,周德泉让盖子章烧了两口烟,自己也吃了几口,桂云已到别的房间去应酬客人,只有小二宝在房里打混。又谈了些闲话,一看钟上,已有十一点多钟,约计增二少爷同着小银珠两个人,也应该亲密够了,却好听见打杂的喊:“陈奶奶,姑娘的酒局姓王的,在花家!”周德泉就趁势同着众人,走过小银珠房里来,说道:“天不早了,我们走罢。”小银珠还不肯放,说道:“我的酒局一会儿就回来的,不要走。”周德泉道:“今天出来了一天,让他回去罢,万一老爷子查问起来,怎样说呢?日子长呢,弄翻了那倒不好。”
小银珠听说,只得要了。叫陈奶奶打了盆热水,让二少爷洗了手、搭了脸,然后亲自拿二少爷的湖絝长衫、夹纱马褂,替二少爷一件一件的披上,把周身的钮子一个一个的亲手替他钮好。周德泉又到文卿房里去看尤伯青,见他已醉的不堪,和衣倒在牀上,盖着一牀毯子,喊也喊不应,文卿已出局去了。周德泉同小杨奶奶说:“不必惊动他,我们先走罢,但是不要叫他受凉。”小杨奶奶连连答应道:“是,是,师爷请放心,我好好的服侍他就是了。”大家走出来,到了路上分手各散。
贾端甫回到馆中,约模已在三更以后,一灯如豆,壶茶不温。服侍书房的那个小三儿,坐在房门坎上打磕睡,东倒西歪的,推了半天才醒。叫他看可有开水没有,小三儿说道:“上房厨都已早关了门,哪里还有开水?”贾端甫无可奈何,只好叫他去睡。一面把房门关好,坐在椅子上默想:同是一样的人,他们有钱有势就如此快乐,如此光辉,我一介寒儒,不但没人理睬,还要被这些浪子淫娼,奚落嘲笑,怎能有一日让我吐一吐胸中的这口恶气呢?想了半天一无门路,只好上牀去睡,心中又气又闷又羡又妒,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闹到天已黎明,肚里吃的些酒食不能消化,真是穷秀才无口福,一时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开了房门,要去出恭。这龙师爷的公馆,上房同厅房都是四开间,一进上房旁边,就是厨房、厅房,旁边就是书房。各自一院,厨房绕书房背后,却有条小街可以通到门房,不走书房经过书院子到厨房,却也有门可通。毛厕在大门下首角头,须由厅房转出。贾端甫恐开这几重门惊动人,晓得厨房里口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是堆灰的,比毛厕近便些,拿了手纸就到那里出恭,才蹲下去,只听得通上房的角门呀的一声开了,心中吃了一惊,这空地在角门上首斜对过,定睛一看,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龙钟仁最得用的管家毛升。他却忽忽出去,没有看见空地上有人,再看角门口,有一双瘦小金莲的尖子露出,还有黑缣丝苏滚单裤的影儿,一闪把头朝外一探,旋即缩了进去,轻轻的把门关上。贾端甫未曾看见面目,不知是龙钟仁的姨太太,还是龙伯青的少奶奶,心中十分惊讶。出完恭,起来走过角门口,看见地上有黄澄澄的一件东西,拾起一看,是一枝金茉莉针,心中好不欢喜。回到牀上脱衣再睡,倒也就沉沉睡去。八点多钟方才惊醒,赶紧开门,龙玉田已来上学,停了一会玉燕也来认字。贾端甫因想,我今儿早上碰见的不知究系何人,这金茉莉针也值不多钱,若还了本人或者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因等玉燕认过了字、读完了诗,向他说道:“我今夭天亮起来,到厨房后边空地出恭,在角门口拾了一件东西,不知是哪个掉的,你拿到上房里去问问看。”就把那枝金茉莉针交与玉燕,玉燕一见说:“这是我娘的,我娘正在那里找呢,让我快点送去罢。”拿了茉莉针,抱了书包,匆匆的跑了进去。
杨姨娘往常也还没有起得这么早,今天因为送了毛升出去关了角门进来,上马子解手摸摸这茉莉针不在头上,牀头边也寻不见,心里就怕是送毛升出去的时候掉的,所以不敢安睡,一早起来到角门口一找不见,马子巷里也寻过了,又叫小丫头、迎春、老妈子、王妈把房里堂屋里地下细细的扫着也没有,迎春牀上同自己牀上枕头边也都找过,那龙钟仁烟病既大精神又不济事,每天晚上被这杨姨娘总要翻住了一回,事毕之后即与死人一般,非第二天十二点钟不能苏醒,所以杨姨娘找了一早晨的茉莉针他竟一些不知。玉燕在书房拿了这针,兴兴头头的跑了进来,一到堂屋门口就喊道:“娘!茉莉针有了。”杨姨娘忙说:“不要喊,把你爹爹吵醒了,要骂人的。”玉燕走到房里,把这茉莉针交与他娘。杨姨娘接过一看,低低的问道:“你在哪里拾到的?”玉燕道:“是先生今天天亮的时候,到厨房旁边空地上出恭,在角门口拣到叫我拿进来的。”杨姨娘一听,心头鹿撞,不由脸上一红,连忙吩咐玉燕不准乱讲,又嘱咐迎春、王妈不许在老爷面前提这掉了茉莉针的事,我以后有好处给你们,若要乱说仔细你们的皮。大家晓得他是得宠的姨太太,而且他做的事体,眼睛里看的也很多,哪个敢来多嘴。
杨姨娘一面梳头一面细想,这事已被贾先生看见,若然漏泄风声,到这老东西的耳朵里去,那可是个不了的事。要趁事未发觉同着毛升走呢?又舍不得这一双儿女,左思右想,如何是好?
停了头不梳,拿了水烟袋一筒一简慢慢的吸,忽然想到贾先生独居无偶,他抬了这茉莉针特地叫玉燕送进来,未必没有个意思在里头,虽然是个穷书呆子,到底年纪还轻,比这老东西总要好些,不如与他些甜头,堵住了他的嘴,那就不怕他了。
主意想定,放了水烟袋,把头慢慢的梳好。龙钟仁还未睡醒。
又停了一会,那龙钟仁才在牀上转动。杨姨娘伏到牀前说道:“将近十二点钟了。”龙钟仁慢慢的起来,穿衣着裤,洗脸漱口。王妈送上一碗莲子,龙钟仁吃了一半,杨姨娘忙把烟盘摆好,烧了十二口烟上在几枝枪上,一口一口的递与龙钟仁吃。
把这十二口烟吃完,精神才渐渐的活动了些。停了一会便叫开饭,龙伯青在衙门里吃的时候,多连他的少奶奶共是五个人一桌。龙钟仁只吃了浅浅的一碗饭就不吃了。杨姨娘吃完了饭,又打了十二口烟。龙钟仁吃毕已是两点三刻,然后喊提轿子进衙门。毛升进来拿了烟枪包,跟了龙钟仁而去。到了傍晚,龙玉田放学进来,杨姨娘密密的叫迎春拿了四个碟子,一碟南腿,一碟糟虾,一碟跨鱼,一碟香肠,都是家里收藏,龙师爷留以自奉的。还有一壶竹叶青的好绍酒,送到书房与贾先生说:“是姨太太,因为先生送还茉莉针酬劳的。”并低低的嘱咐道:“晚上把房门虚掩着,不要睡,三更多天姨太太有要紧的话,同贾先生面谈呢。”贾端甫一听如奉了玉旨纶音,满心欢喜,连连答应道:“遵命、遵命!”一面吃着酒一面心中细想:好生侥幸。到了一更多天,听见厅上轿子声音,说是师爷回来。
只见毛升提着灯笼,照着龙钟仁慢慢的走进上房,向来上房晚饭总在八九点钟,吃了饭后照例是杨姨娘打烟,毛升在套房里头挖烟斗、通烟枪。等龙钟仁吃完了烟,还要收拾烟盘。每天在上房里,总有个把时候的忙。杨靖娘乘空走进套房,告诉毛升说:“今夜不要进来。”毛升问说:“怎么?”杨姨娘道:“我今早受了点凉,夜里要静养养呢,明儿再来罢。”毛升笑着低声道:“你也有讨饶的日子,这可服输了。”杨姨娘拿手在毛升额头上一指道:“小油嘴,不要发驩,总有一天叫你不得了。”杨姨娘说完这句恐怕龙钟仁知觉,又连忙跑到外房爬到烟铺上去。隔了一会,龙钟仁吃完了烟,毛升收拾好了烟盘出去。王妈把厅上的转堂门关上,杨姨娘拿出几个小菜碟子,服侍龙钟仁吃了一杯参茸百岁酒,又吃了一酒杯的丸药,看看已十二点钟,然后收拾睡觉。不到半点钟的功夫,这杨姨娘已把龙钟仁服侍的妥妥贴贴,酣呼睡去。
杨姨娘是较惯了的准头,拿得稳稳的,掀开被窝套了一条嫌丝裤子,一件捷法布小衫,一件窄袖玄色绸衫,一件夹纱背心,又把头拢了一拢,耳环也不带了,会上闩了一枝空心金凉簪,同那一枝茉莉针,轻轻的把房门一开,又开了角门,走那厨房院子,到了书房院子门口,见门系虚掩,推了进去,在书房窗子眼里一张,只见贾端甫桌上摆了一本书,正在默坐凝思。
杨姨娘在门板上用指头轻轻的弹了两下,贾端甫赶紧开了门,让杨姨姐进来,一面向杨姨娘道谢送的酒菜。杨姨娘向他一笑道:“菜是家里现成的,酒也不好,我又没有能自己来陪你,对不住。”说着就在书案对面一张凉榻上坐下。贾端甫连忙倒了一碗茶,送到杨姨娘嘴边,杨姨娘就着他手里喝了两口,摇摇头。贾端甫把那剩的半碗喝完,把茶杯放在书案上,也就在凉榻上靠着杨姨娘的娇躯坐了下来。杨姨娘把一只金莲跷起说道:“我才在角门口下台坡一滑,几乎跌倒,脚孤拐还酸呢。”
贾端甫一手搭在金莲上,轻轻捻着,一面把脸贴着杨姨娘的香腮,嘴里说道:“我对不住你,黑夜里跑这些路。”杨姨娘也就把脚搁到贾端甫的身上,说道:“我的乖乖,我实在爱你,就随便为你吃甚么苦,我都是情愿的。”贾端甫一手握着金莲,一手搂着香肩,问道:“你几时同毛升相好起的,今儿毛升进去不进去?”杨姨娘在他身上轻轻的打了一下,说:“你不是好人,你管他做甚么。”贾端甫道:“我已经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你何必还要瞒我,你把同他相交的情形细细的同我谈谈,我们以后好打通了做事,省得你瞒我我瞒你的,弄出些话把来。”
杨姨娘一想,倒也不错,这是难得两面光的事,不如替他两边都说明白,排定了一家一天,才得平服呢,脸上一红就说道:“我随便说,你知道你可不准告诉人,也不准拿我开心笑话我。”贾端甫道:“这个自然。”杨姨娘叹了一口气道:“唉,说起来话长。”一手指着贾端甫手里握的那只金莲,道:“这样东西真不好,无怪现在的人要讲究天足,总是他是个祸根,这也是我前世的孽缘。前年夏天有一天晚上,龙老头儿有点感冒,要我替他搥腿,却叫毛升在牀面前替他烧烟。我呢穿了一条旧官纱裤子,就跪在踏板上,两只脚尖恰好靠在毛升腰里。
一路搥着,那脚尖自不免摇动,在他腰里揉擦,毛升以为我是有意于他了,抽空就拿手把我的脚一捻,我也不好意思喊得,就让他摸摸捻捻的顽了半天。搥完了腿,看龙老头子已昏昏睡去,毛升拿了烟盘到套间里去收拾,却望我把手一招,我千不合万不合跟了他进去,就被地占了我的便宜,以后我又怎能摆脱他呢。到今儿已两三年了,今儿早起又被你撞见,大约也是前缘,我的身体今天可交给你,你若同毛升说明,大家和和气气的往来,保你还有好处,你若负心告诉了人,我可做鬼也不依你的。”说着就向贾端甫怀里扑了过来。贾端甫趁势替他缓了私小结束,露出一寸檀槽。杨姨娘已是浑身欲火发动,并无一毫推拒。贾端甫也放出胯下英雄,正欲贯革直入。这书再照这样做下去,那就成了《金瓶梅》、《肉蒲团》了。然当此间不容发之时,叫贾端甫怎么勒得住手呢?请诸位停一停替他想想看罢。
第二回 赘烟富室大度能容 买笑秦淮酸怀难遣
却说杨姨娘在那书房里头,玉体横陈,春情荡漾,贾端甫同他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然心里想道:这杨姨娘,今天是因为我撞见了他同毛升两人的私情,才拿这身体来塞我的嘴的,并不是贪爱我的才貌,同我有甚么厚意深情,那是不可靠的,毛升同他却是多年的交情,晓得他又同我搭上了,那有个不吃醋的道理,万一同我为难起来,他是个家人,没有甚么要紧,我是个秀才,又是个处馆的,这种声名传出去,那还再有人请教么?而且到那时候,这杨姨娘必定护着他,那龙老头儿是不甚明白的人,我还要吃点眼前亏都未可知,不如现在忍一忍欲念,将来被人家晓得,我还可以落一个夜拒奔女的美名,何苦贪恋这一息息的欢娱呢。想定主意,就站起身来把裤子紧好,走到那书案面前的椅子上坐着。这杨姨娘还当他有甚么过门拜候的毛病,在那榻牀上娇声浪气的喊道:“我的乖乖,你怎么的?把老娘弄的这个样子,你倒跑掉了,快来罢。”只听见那贾端甫正言厉色的说道:“我一个圣贤子弟,几乎被你这很货所误,我同你家老爷是多年宾主,你的儿子、女儿都是我的学生,你怎好这么无耻呢?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不比那些奴颜婢膝的家人,你拿我当作甚么样的人看待,还不快替我滚出去。”杨姨娘听见这话,真如雷轰电掣一般,又气又惊,正要同他辨驳两句,只听这贾端甫一迭连声的催着“走!”杨姨娘只得套了裤子,掩了胸襟,揩着眼泪,爬下炕来。还想同贾端甫说两句情话听,那贾端甫催着走的声音愈喊愈高,杨姨娘恐怕被人听见,只得恨恨而去。这也要算贾端甫临崖勒马的工夫了。然而,贾端甫如果不招那金茉莉针,不收那酒菜,不开那书房门,不套问那些淫活,这杨姨娘又何至如此出丑呢?
杨姨娘出了这一回丑,真是恨入骨髓,就在龙钟仁面前说:“这贾先生又懒又不通,教的女儿的诗,多少白字连我都听得出。每天睡到学生去上学,房门还没有开,还时时刻刻的在玉燕前,打听我穿的衣裳、戴的首饰、疏的头、裹的脚,还叫王燕同我说,叫我挑块手帕子送他。我看他是不怀好意呢。幸亏我是个正经人,还肯一一的告诉你。要是那些没有把握、专爱少年小伙子的人,恐怕已经请你戴上绿帽子了。”那毛升也有时在旁边说:“这先生声名本来平常,有两回钩着大少爷出去吃花酒,整夜的不回来。”这龙钟仁的耳朵本来是棉花做的,怎禁得这爱妾宠仆天天在面前唆播。况且乎,这些教书先生本觉得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还有甚么顾惜呢,不到一月就借事为由把贾端甫辞了。贾端甫明晓得是杨姨娘从中作祟,无如见不着龙钟仁的面,无从同他说起,而且晓得说也是无益的,只得卷卷铺盖出来,却是逢人便讲这段佳话,并且说得淋漓尽致,几乎要替杨姨娘画出一幅杨妃出浴图来。所以,人人晓得,这贾端甫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贾端甫被龙师爷辞馆出来,正在走头无路,却好正逢科考,居然考了个一等第二。又替一个考拔贡的富家子弟帮帮忙,这位学台是个专重时文楷法的,于经古上不甚考究。贾端甫代做的也还过得去,也就高高的取了。得了三百块钱的谢仪,登时就活动了许多。其时,贾端南已是二十三岁的人,正是授室的时候,只因光景穷无人物色,只好朝雉徒歌而已。这回考了个一等第二,登时补了凛就有人来做媒,说的又是一位富翁的女儿。
这位富翁姓周名敬修,是个做花布生意的。家里约有数万家资,老夫妇两个年过半百,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得的迟才八九岁,女儿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样富厚人家的女儿如何搁到这么大还未出阁呢?原来其中有个缘故。这位姑娘名叫似珍,虽是生意人家的女儿,却生得十分灵慧,若是教以诗书,何尝不可成名成为进土。争奈,这用家是向来崇信“女了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的。周敬修又不通文墨,哪里肯延师教这女儿读书。
然而,天生慧质人不能搞,到了十岁左右,听见亲戚邻居的妇女们说些故事,唱些小曲,他一听便会。一会便解于那缠绵徘怨的小曲,更能体会出他言外之意,也要算个灵心蕙性的女子。
到了十六七岁,生得面如满月,又会修饰,虽是家常妆束,亦自楚楚动人。这年夏天天气甚热,到晚更甚。这周敬修是个经纪中人,早上一早就起身料理店务,到晚就倦不过,二更总要安眠的。这姑娘深闺年事,逸则生烦,到这将近标梅的年纪,就是夏天夜短也还嫌他更长。这天晚上周敬修老夫妇两个都睡了,用的于老妈子看见无事,也到他房里去歇着。这位周似珍姑娘,他嫌牀上热,一个人躺在天井里竹牀上假寐,到了三更过后,坐起来看着那皓月将圆、银河欲泻,正在出神,忽见一个人影打后楼院子里走出来,经过这院子里旁边的廊檐底下,要向前边柜房里去,吓了一跳。再看那人似乎不是个凶恶的模样,他就低低的问了一声:“是那个?”只见那人也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见是姑娘一个人,就托托胆子放大了走了过来,说道:“是我!”周姑娘再细看这人,也只有十五六岁光景,生得齿白唇红,一张小鹅蛋脸儿,眉峰耸秀,眼角含情,头上梳了一条光溜溜软松松的鞭子,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透风对襟的小衫,下身穿一条虾青官纱散裤管的裤子,手里拿一托杭州细编的薄扇,颊上微红似羞似喜。原来是那学徒的白骄仪白小官。
姑娘见是他不由的心里跳了一跳,低低问道:“后楼是郑先生的住房,你深更半夜的在他那里做甚么?”白小官道:“不过玩玩罢了。”周姑娘道:“做甚么玩,会玩到这会子,我看他郑爱南也不是个甚么老实东西,怪道我常常看见他买些吃的用的东西与你,你这回子收拾的这么干干净净俊俏俏的躲在他房里,半夜才跑出来,你两个人在里头还有甚么好事可干,亏得你也是个男儿家,怎么这样不要脸的。”那白小官听说,脸上更红了一红,低声说道:“姑娘你说到哪里去了,叫人家怎么好意思。”周姑娘说道:“你晓得不好意思,不会不要做,你不做我也不说,我也不来管你们这些事,我只明儿把我今天晚上看见的情形,细细的告诉我爹爹,让我爹爹慢慢的问你们两个人。”这白小官一听着了慌,就在姑娘膝前跪了下来,好姑娘恩姑娘,不住口的央告。这周姑娘也不由的脸上一红,说声:“你快起来,倘然被人家看见,算甚么样儿。”这白小官见姑娘没甚恶意,才定了起祸之心,又起了不良之念,就将两手搭在姑娘膝上,嘴里央求手底揉擦。这局姑娘少不得拿手来推他的手,那晓得这白小官的一双尖手,生成的又绵又滑,真是《诗经》上所说的“手如柔美”,这周姑娘握到手里怎能不动心。心里一动,那眉眼之间自有一种描摩不出的春情冶态。那白小官本是一个柔媚的男儿,那有看不出来的呢。赶着姑娘两手来推,拉着姑娘的手就势站起来,往姑娘身上一扑,学那西人相见的规矩,行了一个接唇大礼。依白小官的意思,就要在这竹牀上演一出会真记的酬简。倒是周姑娘不肯,说这星月之下怎好如此呢?撇开手望房里就跑,那白小官就像那游龙戏凤的正德皇帝追了进去,到了房里周姑娘就叫他把房门关上。他二人究竟在里头做些甚么?白小官甚么时候才出来?做书的没有跟着过去,也就叙说不出。
隔了年饰,那晓得这位周姑娘忽就得了一病,终日呕吐,时刻酣睡,四肢无力,茶饭到口就厌。有时想吃两样时新的菜蔬水果之类,好容易弄得来,吃了几回又不吃了。周敬修老夫妇两个对心爱的女儿十分着急,请了几个先生来看也说不出甚么病源。有的说是受凉停经的,有的说是血气热缩的,有的说是脾胃受寒的。幸亏开的方子都是些八面风的药,吃下去虽然没有见效,却也没有出旁的岔子。又过了三两个月,这姑娘呕吐的毛病也就渐渐的好了,却又变了一个怪症,肚腹胀大腰粗腿肿。周老头儿甚是焦闷,倒是周老太婆稍微懂得点医道,没人的时候伸手要在他女儿的肚子上摸摸。周姑娘害羞,平方百计的躲着不肯让摸。周老太婆说是娘女两个有甚么要紧,定见逼着要摸。周姑娘没法只好掩着脸让他娘摸了一摸,这一摸才晓得这个病真是厉害。这姑娘肚子里竟是躲的一个妖怪,还会动呢。周老太婆一惊非小,连忙追问他女儿得病的根由。周姑娘满脸羞惭,因为病根已经被娘摸着,又倚仗着凭日为父母钟爱,只得撒娇撒痴的把怎样上了白小官的当,得了这病的缘故吞吞吐吐的约略告诉了他娘。周老太婆一听气的甚么似的,就在他女儿脸上打了两个巴掌,骂了两句不要脸的婊子。羞的这姑娘羞得哭了,顺手拿把剪子就要望喉咙里戳。周老太婆着了慌,赶紧夺了下来,也不敢再抱怨他女儿,反将好言安慰,并说既已做下这事,现已没法。你爹爹跟前是终久瞒不了的,我替你想法子罢,你可不准寻死觅活的,闹的大家知道。这姑娘也就借此收常到了晚上,周老太婆把女儿的病源委婉曲折的告诉了周敬修,口口声声都说是白小官不好,害了他的女儿。
又说女儿已经要寻死了,你可不准再难为她,送了他的命,那我可是不依的。周敬修听了这话,如何不气。但是女儿家做了这种事体,把他打骂狠了只有寻死的一条路。他若寻死了,这老太婆必定要闹个不肯开交,那是怎么好呢?况且也无益。要同白小官算账,他又是个孤身人没有家业的,算不出个道理来,徒然弄的通国皆知,心里仔细一想只好叹了一口气,忍耐不言。
到底是阅历多年有含养的人不肯乱来的。第二天周老太婆把向他老子说的话同他老子的情形密密的告诉他女儿,这周姑娘才得一块石头落了地。依这周姑娘的意思,就想把这白小官招在家里,其实倒也是一牀锦被。争奈,这周老头儿夫妇两个嫌这白小官家道寒微,怕被亲邻耻笑,不肯把这已破的明珠轻掷。
反借事把这白小官撵掉,又密密的找了些好药把这姑娘肚子里的怪病医好。老夫妇两个做的却甚秘密,以为外人一些不知。
不料这种事体最易传扬出去,无风尚要生浪,况是真藏实证的事。不多见时,亲戚邻友早已都知,只不好意思当面说笑。他老夫妇两个所以屡次托人做媒,晓得些的人家不是说八字不合。
就是说斋方非偶,以致耽误到二十四岁。
这回媒人替贾端甫提亲,贾端甫也是个本城的秀才,这些事那有一些不知的道理。只因自己一想,是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寒儒,现在又失了饭,莫讲没人肯拿女儿给我,就有人肯拿女儿给我,我又拿甚么来养活呢?难得这么一位富翁文人可以招赘上门,不但目前免了孤单,日后也还有个倚靠。而且那个白小官听说已不知流落何处,这事有无也还没有甚么实在的凭据,怎好因旁人蜚语误了这美满良缘,想定主意也就欣然应允。那周敬修见他是个新补的廪生,觉得面子也还好看,倒也不计较他的光景寒微。这贾端甫就拿那替人代枪得的谢仪三百元,打了一头的包金压发荷花、别子一对、点翠环子一副、煮金手镯两个、戒指做了一套、宁绸的披风棉袄一条、大红湖绉裙子还有些小袄裤之类送了过去,算是过礼。那边也回敬了一套抱褂靴帽。贾端甫又自己买了一项新小帽子、一双新缎靴子、一件新棉袄、一件玉湖绉棉袍子、一件金酱宁绸军机马褂、一双茶青湖绉棉套裤、一件蓝宁绸背心,也要算是焕然一新。
就在九月里挑了一个日子,招赘到周家门上。这天周老头请了几个读书进学的亲友子弟,陪着新郎拜堂见礼坐牀撒帐。以后这几位陪新郎的就邀着新郎到府上坐席,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轮流着劝酒,散席之后,拥着新郎到新房里来闹房。逼着新郎同新娘对吃两碗酒,新娘的两碗是在嘴面前抿了一抿由两个伴婆代吃了,新郎的两碗却是不准代,大家看着他干了方才肯散。
贾端甫酒量本不过好,到这光景竟有八九分的酒意,众客散后,伴婆伏侍新郎新娘卸了大妆,关了房门出去。这时候洞房深掩,画烛高烧,贾端甫看了这位新娘子,一表人才,风流富艳,当此酒醉花迷,也就如身入广寒宫里遇着了奔月嫦娥。但求亲捣元霜无暇问他的曾偷灵首了。那位新娘也还遮遮掩掩,伸伸缩编的做出许多难禁难推的态度,究竟是否原壁无瑕,贾端甫既不甚考究,做书的更无从悬瑞,从此贾端甫在这温柔乡里,靠着泰山、伴着矫妻也十分安乐。更喜得是时来运来,到了第二年就生了一位千金,取名静如。
这年正逢科场,丈人帮了盘川,到南京应考,考费不多,不敢久住,出了场就搭了轮船回到家里,到了十月里发榜。这天他翁婿母女四人正在盼望,直到夜里天快亮的时候,忽听见一棒锣声,接着就听得那敲得震天的响。他丈人连忙披衣起来,心中又惊又喜,那贾端甫同那周似珍姑娘也都起来。开门一看,果是报子来了,心中不欢喜。当时他丈人周敬修开发了报子的喜钱,在菩萨祖宗面前点了香烛,领着女婿磕了。天亮以后就有许多的亲友前来道喜,不但他丈人面上光彩非凡,就是这位周似珍姑娘,平日亲戚中晓得他那件事体,本不大瞧得起他,现在看见他的姑爷中了举,指日就是位诰命太太,那些姑姨妹妹、远亲近邻也就不由的同他亲热起来。可见,人生只要富贵,有时一长可盖百短。成败论人贤者不免,何况这些妇女们呢?
忙了几天周敬修预备了盘川,叫他女婿贾端甫约了他那新科同年达友仁号怡轩,一同动身到芦经港搭了船,不多一会功夫就到了江阴。上岸到学台衙门去填了亲供,玩了两日,又同上轮船到南京去拜老师。刻朱卷打托势,住在状元境一家客栈里头。
这南京是六朝金粉胜地,十二朱楼虽成陈迹,然中兴以后,曾文正公当那戎马倥偬之际,力持大体,首复旧观,使那荒凉禾黍之场,一易而成内藉莺花之地。后来,薛慰农先生又为之提倡风雅,鼓吹声华,也就不减于《板桥杂记》所载的顿老琵琶五京颜色。当那夏秋之交,红袖凭轩,画船近岸,记得有一位先生做的竹枝词有两句道:“郎君来时你太早,晚风齐倚玉栏杆。”真是描写得神。就是这严冬的时候,暖阁红炉也不殊那党家的销金帐里,这两位孝廉应酬了几天,空了下来皆想领略领略这秦淮的风景,而且这状元境离钩鱼巷又不远。贾端甫还未启口,这达怡轩是个旷达不羁的人,就先开口相邀。贾端甫想:我如今是个新科举人,与从前教书的时候寒酸气不同,大约到窑子里去,他们也应该巴结巴结。就一口应承。
两人装束齐整,把人家送来的贺敬折了两对,各人揣在身边,一同前去到了六八子家。偏偏这贾端甫却赏识了一位最红的姑娘,名字叫做双铃的。达怡轩也赏识一个叫月红的。那本家及房里奶奶看没熟人领着来,又摸不着这两人的底细,虽不敢十分冷落,也不敢十分兜搭。两人坐了工会,先是双铃有人叫局,随后月红也有人来叫,两人只得站起身来要走。开销了两块钱。那房里奶奶淡淡的留了一句,也就让他们去了。
两人回到寓中闲话一会各自就寝。贾端甫细想,这双铃态度风骚神情淫荡,真不愧绰号叫做“活鲫鱼”,比那通州的小银珠要高得多。今儿初见无怪他不甚彩理,明天我去摆抬酒,大约总可亲热亲热。好在是人家送来的贺仪,就花掉些也还不心疼。起了这个念头,第二天一早就同达怡轩说了,因为人少又约了一位同寓的候补佐亲老爷冯吟舟、隔壁书铺掌框的师父,还有前一回考寓的房东也是个读书人,叫安小斋,约定晚上七点钟,在六人子家双铃房里吃酒,这几位自然是都愿意的。贾端甫又同冯吟舟谈了一阵,问了问吃酒的规矩,同吃酒以后一切的规矩。
饭后两点钟,贾端甫就邀着达怡轩、冯吟舟同到六八子家打个茶围。到了双铃房里,双铃才起来,正在靠河窗口桌子面前坐着要梳头,看见他们三人进来,笑着招呼大家坐了。泡了茶,贾端甫就向房里高奶奶交代了一个六大、六小,六点钟来吃,高奶奶出去吩咐了一声,月红头上插着两枝桃簪也过来,应酬了两句,又说:“达老爷到我房里去坐坐。”达怡轩口里答应却未起身。月红也就回房自去梳头。
这时候天色尚早,嫖客未上市,所以甚觉清闲,三个人倒很坐了一会儿,双铃梳着头无甚事,同着高奶奶也很同他们说笑了一阵。达怡轩说:“我们出去走走罢?”高奶奶说了一声“晚上早些来”,双铃的头还未梳完,望着贾端甫笑了一笑说:“我不送你了。”月红也走出来招呼。
三人出门匆匆而去,冯吟舟走到路上说道:“在这双铃姑娘房里能坐到这半天,双铃又肯这样的招呼,端翁的面子真算是足极了。”贾端甫。心中也自暗暗的得意,觉得比昨天有趣了些。
三人回到寓中,坐了一会,又有人家送贺仪来。贾端甫、达怡轩忙着写了诗帖交与来人,到了五点多钟的光景,贾端甫就同了达怡轩、冯吟舟,又顺便邀了隔壁的习师文一齐,走到六八子家。
此时双铃房里无人,高奶奶就掀开帘子让他四人进去、一看双铃不房里,说是出局去了,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敬了瓜子。问他名字说叫小金子,倒也是个小本家。一会儿月红也来见了一个面。正盼着双铃回来,只听见外头打杂的喊了一声:“高奶奶,金大人来了。”这高奶奶连忙跑了出去。贾端甫在帘缝里偷看,只见一位二十多岁圆方脸的少年,头上戴了一顶缎棉小帽,面前钉着一块避邪玺的帽花,脸上架着一个金丝墨晶外国眼镜,身上反穿着一件云狐犴尖的马褂,青灰素缎的皮袍子,甚么统子却看不出,还有一位年纪约在四十左右,穿着也十分富丽,大约也是一位阔人,后头跟着几个跟班走了进来。高奶奶慌忙迎到院子里,说道:“金大人、刘大人,请到对过房里将坐一下罢。”金大人登时站住,脸上放出一种不愿意的神气出来,说道:“怎么?房间里有客么!”高奶奶连忙陪笑道:“是个过路客人,来打茶围,就要走的,好大人先在三宝房里略微坐坐,已叫人催双铃去了。”这金大人似乎还有不悦之色,幸亏同来的那位说道:“蔚翁,我们就在三宝房里坐一坐,让他赶紧就去收拾房间罢。”那三宝也立在对过房间门口,亲自打着帘子喊道:“金大人、刘大人,请到我房里坐一坐罢,双铃妹妹也就回来的。”这金大人却不过情,才勉强走进去。
高奶奶赶紧进房拿了茶缸子过去,一面又叫打杂的快些到隔壁去,催双铃回来,说金大人来了。一面跑进房里,向着贾端甫道:“贾老爷,对不住,只好请你让一让房间里。”贾端甫望他愣了一愣道:“我们有酒呢,这回子让了房间,回来酒在那里吃呢?”高奶奶道:“这金大人来了,那是没法的,不但此刻要请诸位让让,就是回来吃酒,也只好在对面客厅里罢,实在是对不住。”贾端甫还在不肯答应,这高奶奶又说道:“诸位老爷是外路来的,大约不知道这位金大人是公子哥儿的脾气,说声翻了脸,不但我们吃不住,就是你老爷面子上也要下不来呢。”贾端甫还要说话,达。治轩是随遇而安的人,就说:“我们让让又何妨?同是一样的吃酒,又何在乎这间那间,免得叫他们为难。”那冯吟舟听见是金大人,更是早已吓酥的了,也在旁苦苦相劝。贾端甫只得忍着气把房间让出。高奶奶把他们让到下手堂屋旁边一个姑娘房里。这房里,一个姑娘头上贴两张头风膏药,躺在榻牀上。高奶奶向他说道:“凤仙姑娘,这里有几位吃酒的老爷,借你房里坐坐。”那凤仙慢慢的抬起身来说了声。“请坐!”又一位一位的问了尊姓。看那凤仙,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一脸的烟气,又黑又瘦,虽是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一层的黑光。开出口来,喉咙又粗又哑,那高奶奶把他们引到房里就匆匆的走了,去招呼金大人。
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听见高底小脚声音咭格咭格的从外头走进,料是双铃回来,只听才到对面台阶,口就喊道:“金大人,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一面说着一面到那边房里去,以后说些甚么便听不见了。贾端甫满望双铃到了对面应酬一会必要过来,谁知竟如空谷足音,不但双铃不曾见面,就连高奶奶也不过来。达怡轩同那习师文谈些近来新出的书籍,冯吟舟同那凤仙在炕上烧烟闲谈,倒也不甚觉得。只有贾端甫意往神驰,有个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的光景,真个焦燥异常,却又不好发作。又等了一会,只见打杂的领了一位客人进来,却是安小斋。贾端甫连忙起身让坐,安小斋说:“舍间有些事,来迟来迟,劳候劳候。”又同大家招呼。贾端甫一看钟上已有八点,就问打杂的说:“我们的酒摆罢。”打杂应了一声:“是!”,走过去告诉了高奶奶。那高奶奶才过来说道:“对不住,双铃就过来了。”又问;“各位老爷就有相好的姑娘罢?”贾端甫也跟着问了一问,达怡轩自然是月红,冯吟舟是向来叫刘琴家瑞云的,习师文是叫王二家的翠宝,只有安小斋没人,高奶奶就荐了这房里的凤仙,他也就点头答应。酒已在堂屋摆好,大家推逊着入坐。双铃才过来敬了各人的酒,在贾端甫旁边坐了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就架等出席,叫小金子来陪着。上了几道菜,局也陆续到齐,琴师上来,也就是小金子代唱了一技小东人。各人叫的姑娘也都照例应酬了一枝,就是那个凤仙也还哑着喉咙唱了一枝小调。各人的局或是初叫,或是不大出来玩耍的,所以这些姑娘都不过敷衍门面,不甚亲热。还是习师文同翠宝彼此咬着耳朵,说了几句体己的话,也不知他们说些甚么。只见上头房里又来了几位客,都是鲜衣华服,仆从如云,在房里摆了一桌便饭,而欢呼谑浪之声与这边席上冷热大不相同,尤触耳的是那双铃又娇又媚又圆又脆的声音,叫着金大人,这个声浪被那不知趣的风吹到贾端甫的耳朵里头,真个叫他难于排遣。贾端甫向那习师文低低的问道:“这位金大人是谁?”
习师文还未回言,那冯吟舟道:“你不晓得么?这金大人就是现在第一位军机大臣金中堂的孙少爷,才从湖北督销交卸回省,现在当的是筹访局的总办,还兼着武备学堂”,早晚就要放缺的,就是制台诸事也要将就他些呢。”贾端甫听了这话,也就默然不语。不一时局已先后散去,菜也陆续上完,大家见主人无甚兴致,也未十分闹酒。贾端甫又让了两杯,大家都说酒已够了,吃饭罢,于是吩咐上了干稀饭,大家胡乱吃了些,一齐散去坐到凤仙房里。冯吟舟又吃了两口烟,贾端甫叫人叫高奶奶来,把酒钱当时开销了他,高奶奶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达怡轩说:“天已不早,我们走罢。”大家穿了马褂,高奶奶忙叫双铃、月红过来送了一送,说了句:“明儿来。”
这里几位才走出房门,那双铃已跑过那边,仍旧陪着金大人去了。
贾端甫出得大门,看见街上摆了几对官衔大灯,也有钦加二品衔、江苏特用道的,也有某某局总办的,也有某某学堂总理翰林院的,也有统领某某军记名简放道的,也有头品顶带记名提督军门的,也有钦加三品衔即补府正堂的,还有些吹熄了看不出字的,那蓝呢绿呢四人轿摆满了一街。他们五人侧身而过。贾端甫才晓得,这嫖之一字是穷措大不能轻易问津的。走了一会,安小斋分路回去。到了门口,习师文拱手道谢作别而去,进了楼房,冯吟舟亦说了“多谢端翁,明儿再会”回房去了。贾端甫、达怡轩二人到了房中,茶房送上茶来,二人坐着谈心。明儿不知他们还去钓鱼巷不去,请诸位也明儿再看罢。
第三回 流瀣相投高谈道学 睚眦必报巧遇冤家
却说贾端甫同达怡轩谈了一会,看看天已不早,也就各自睡觉。贾端甫睡在牀上,想起今天花了十几块钱,只见了双铃两面,并没有一句体己的话儿,真是不值。若要再同他斗一斗气,争奈这金大人势大财丰,真有卵石不敌之势。在牀上翻来覆去,又是可惜花了的银钱,又想恋着双铃的媚态,又恨敌不住金道台的势焰,心中就同泼了些油盐酱醋一般,真是说不出什么味儿。这一夜的难过与在通州看会的那一天,大略相同。
看书的诸位,这天同去吃酒的共有五人,同是受的一般滋味,那几位何以并不觉得难过,独有贾端甫如此呢?须知道,达怡轩这个人,我处什么样的境界,自有什么样的景象,那些炎凉骄谄的世态,皆是随境而来,于我身何与?所以,绝不放在心上。习师文、安小齐两人是如鼹鼠饮河,就像这天的样子,以为已经甚乐,还有什么不足?冯吟舟这种人,是从父精母血里带来的一种服从性质,看见这些贵倨公卿,觉得他们都是天神降生,应该享受崇奉,我们是应该屏气敛足,退避三舍的,所以视为理所当然。独有贾端甫资秉出象,随处有个出人头地之思,而又为境遇所限,又不能随遇而安,就有这种抑塞感慨之气。这是他的坏处,却也是他的好处。毕竟与那些甘为人下的不同,所以,将来的名位也比他们高的多了。此种人却不常有,非是豪杰耶是奸雄,不然那些堂子里气死的人恐就不少了呢?
贾端甫因受了这两番冷落,从此深恶烟花,绝迹不入青楼。
有人同他谈到风月闲情,他不是正言弹驳,便是掩耳不闻。就有些说到那谢太传东山丝竹、白乐天江上琵琶的,他也说,这正是他两位生平的短处,所以他两人终身的名位勋业,也就不能冠绝一时。我们是要代圣贤传道,为国家办事的人,万万不可学这前贤的短处,见人就是此等谈风。未曾做得风流名土,却作成了一位理学名儒。达怡轩也还邀了贾端甫两回,要去复东。贾端甫执意不愿,也就罢了。两人住了几时,打了有一二百块钱的把势,仍旧结伴回到通州。第二年,贾端甫进京会试,那盘川自然是他丈人预备的。他复试取了个二等,那会试的卷子恰恰荐在一位副总裁厉尚书手里。
这厉尚书官名叫凤文,直隶人,后来也做到协办大学士。
殁后,朝廷予谥文贞,将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也要算是当时一位名臣。他生平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岁上断弦之后,既不续娶,又不纳妾,只有一位寡媳,也是系出名门,十八九岁就守了孀,领着一个遗腹孤儿,侍奉这位公公。真能柔声怡色,曲意承欢。厉尚书吃的饮食,非这位少奶奶亲手调治,吃的就觉不甘。厉尚书穿的衣服,非这位少奶奶亲手披扣,穿的就不舒服。早朝晏息,皆要这少奶奶在左右招呼。有时,厉尚书病了,这少奶奶便彻夜不眠,亲尝汤药的伺候。就是溺器,也须他亲手递送。他也绝不嫌秽亵,真要算是天下难得的孝妇。
这厉尚书也能爱惜儿媳,常言道:官久必富。厉尚书虽一直做的是京官,却是门生故旧甚多。岁时馈赠也就不少。他又是向来自奉俭约,敝车骡马,上达九重的人,家里又只一媳一孙人口甚少,有些亲戚本家,因为厉尚书正气逼人,皆不敢轻易亲近,也就没有甚么分利的人,所以宦囊甚为充裕。这位少奶奶要甚么就有甚么,金刚钻、祖母绿、外国白金、珍珠美玉的首饰,无一不备。只有珊瑚、霞红的颜色,同那赤金的,因为是穿的终身孝,所以不要,却是这种淡妆素服更觉得光彩照人。
厉尚书屡掌文衡,爱的是清真雅正,大约时文能揣摹,仁在堂试帖能揣摹,功夫深些的,总合得这位尚书的法限。这位厉尚书得了这贾端甫的卷子,真是臭味相投,爱不忍释,慌忙拿着送与大部裁傅中堂去看,意思想要中他一个会元。傅中堂细细的看了一遍,说:“这人理法尚清,但是笔下过于峭刻,毫无一点活泼的天机,恐怕这人将来就是大用了,也不过是王介甫一流,不近人情的人物,不中他也罢了。”厉尚书那里肯听。傅中堂不能过拂厉尚书的面子,只好把他低低的排在榜里,中了一名贡士。这大约也就是他不欺暗室一点阴骘所致。
场后,贾端甫去拜老师厉尚书。一见极为称赞他的功夫,又见他举止端严,衣冠古朴,谈论吐属大半本于程朱语录,是自己一路的方正人物,心中甚是喜欢。
贾端甫复试二等,殿试二甲,朝考也在二等。引见下来用了一个主事,签分刑部。恰好山东司里有个江苏的同乡司官,就把他拉进这司走。接着同乡团拜、同年团拜、请老师、老师请,真个酬应不了。厉老师请同门的这天,居然派他执壶,这真算非常的体面。一直闹到七月底边,才算清静清静。新科进士到这时候,都要请假回籍省亲。这贾端甫本已无亲可省,就是扫墓也还可搁在脑里,看看丈人妻子更是不要紧的,倒是要散散朱卷,打打托势,张罗两个住京的旅费是第一切己之事。
所以,也就随着众人照倒请了一个假。因想:我这回到家是个两榜京官了,本地官府自然也要拜往拜往,住在丈人铺子里似乎不象样子,于是先写信托同年达怡轩,代他找了一所三间两进的房子。又在京动身前几天,写了封信与他丈人,说是叫他夫人先搬到新房子里住着,门口贴好了报条,钉好了进士的匾额,雇一个男仆、一个女仆、一个烧饭的。用度还是要请他丈人接济的。他丈人接到这信,本来是个心爱的女婿,现在又中了进土,做了官,那来的信比那道土的符咒还要灵些,就-一的依着他布置。
不多几天,贾端甫锦衣归里。头一天打芦泾港到家,不免辛苦,又有些附近的邻居亲友,过来道喜,更觉劳乏。做了官的人身体是尊贵的,自然要在家歇歇。他丈人周敬修算他第二天必定要来登门,忙把店堂后头一间客屋铺设齐整,还备了些点心菜蔬,穿了衣帽专诚等候。谁知到晚并未见来,叫出店的打听打听,说:“今天坐轿子出来,只拜了州里的惠大老爷,同花布捐的王大人,就回去了。”到了第三天,他丈人有些熬不住,只好穿了施子马褂,套了靴子,戴了大帽子,先到女婿府上来道喜。那周敬修走到贾端甫的门口,看见旗锣牌伞站满了在街上,说是州里惠大老爷正在里头会着,周敬修不敢进去,只好站在门外老等。这位惠大老爷在里头谈了好半天,才听见里头喊送客。外头的头锣红黑帽衔牌红伞一个个的站立齐整,又停了一会,才看见蓝呢四轿抬了出来。原来这位州大老爷就是增朗之增二少爷的老翁,名字叫惠椿,号叫荫州。他看见贾端甫用了京官,又听见本地会试的举人回来说起他是厉尚书的得意门生,所以见他回来,应酬的格外周到。头一天拜了之后,第二天就赶紧回拜。先是贾端甫叫人挡驾,他定要登堂道喜。
挡了两次挡不住,只得请了进去。一见面就行了大礼,起来笑着说道:“老同门你怎么这样的客气,我们同在厉老师的门下,那就是通家至好,以后尽管便衣常到兄弟那边去坐坐,我也不时要来请教请教,千万不要见外。”又问了厉老师同京里的些情形,所以坐了许久才端茶告辞,走到台阶子下要上轿的时候,还拉着手说了许多话。就是多年换帖至好,也没有那么亲热。比到他前年相待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这惠大爷的轿子出门之后,周敬修才敢走了进来。贾端甫却也降阶相迎,他向来是跟着似珍姑娘叫爹爹的,这回中了进土,却在那爹爹上头加了“丈人”两个字,“叫了一声“文人爹爹”,说道:“我昨天本来就要过来请安,因为拜了州里同花布捐两处,谈的工夫都不小,在轿子里又坐了半天,实在有些腰酸,只好就回来了。今儿要过去又听说州里要来回拜,恐怕他定要拜会,不能不在家里等等,果然挡了几次再挡不住,坐到这时候才走。
你老人家倒先来了,真是对不祝”
说着就邀他丈人在炕上坐着,送了茶。他也坐在对面炕上,衣冠相陪。周敬修是个生意中人,看见这样官腔官板的,实在弄不惯。坐在炕上动也不是,靠也不是,真弄得他手足无所措了。心里要想到里边去看看女儿,争奈这贾端甫只管讲京中考试的规矩、胪唱的仪节,及些官场的情形,剪不断他的话头。
周敬修又不懂得这些,惟有唯唯而已。隔了半天,贾端甫的话才祝周敬修正要开口,只见贾端甫从京里带回来的一个管家戴着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个拜帖、一个拜匣上来。回道:“州里惠大老爷送来的贺仪四十两,还有一份请帖,请老爷明天的申刻吃酒。”
周敬修听那管家的声音,是个扬州人。贾端甫把帖子同封套细细的看了一看,叫这管家在厅背后转堂门口,把新用的刘妈喊了出来,在转堂门口递与刘妈,交代太太暂时把这银子收好,并叫太太在那窗口书桌横头文具盒子里面,拿一张印好的谨领谢的帖子,一个木红封套,一枝笔同墨盒子,交代拿出来。
又等了一会,刘妈托谢帖、封套、墨盒,拿了出来,仍站在转堂门口,交与这管家。这管家恭恭敬敬的拿出来,放在炕桌上。
贾端甫在那谢帖上角端端正正的写了“敬使一元”四个小字,又在身边表袋里挖出一块洋钞,封在木红封套里,又在面上写了“茶敬”二字,旁边注了“一元”两个小字,交与管家。连帐子拜匣待交州里来人回去道谢,又叫这管家托请帖放在护书里,预备明天去吃酒的时候面缴。托墨盒子同笔在转堂门口交与刘妈拿过去。这边,周敬修看没有事了,才说道:“我女儿好么?我要看看他。”贾端甫沉吟了一下,想这是没得说的,只好拿着官腔喊了一声:“张全!”那个京城里带回来的扬州管家,又戴着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上来,垂手站着。贾端甫向他说道:“你叫刘妈传话,同太太说,外老太爷要进来看太太呢。”那张全到厅背后转堂门口,叫了刘妈,同他说了。
那刘妈进去回了太太,又出来到转堂门向张全说了声,太太说请。那张全回到厅上,垂手回说:“太太说,请外老太爷到上房里见。”然后,贾端甫邀着周敬修下了炕,张全在前领道,走到转堂门口,张全站住了脚,喊了一声:“外老太爷过上房来!”里头刘妈又接着出来引道。其实,只隔了一个院子,却费了许多的周折。那周敬修带来的一个出店的,在家里是见惯了这位姑娘的,有的时候还同这位姑娘坐在一张板凳上,拣枸杞头儿洗豆芽子呢。今儿看见这位姑娘做了太太,意思要想过去替姑娘请安,顺便看看上房里的铺设。刚走到厅背后,那张全连忙拦住道:“不要乱走,我们老爷吩咐过的,男底下人不准进这转堂门,女底下人,不准出这转堂门,若要违犯了不但砸了锅,还要送到衙门里吃板子呢。”那出店的把舌头一伸,说道:“做官的规矩真正厉害。”连忙缩着脚退了出去。周敬修走到堂门口,这位周氏太太已穿着补褂红裙,打房里出来。
因为他老翁第一次上门,行了一个大礼。贾端甫就让周敬修坐在堂屋中间神柜面前方桌旁边上首一张椅子上,自己也在下首一张椅子上相陪,叫周氏太太在下首旁边椅子上坐着。周敬修父女还未交谈,贾端甫又讲起京里做官的话来,又是半天才祝周氏太太才问了一声:“娘这两天可好?”周敬修道:“好的,只是狠记挂你,说过一天要接你回去玩玩。”周氏太太看贾端甫没有搭腔,也不敢贸然答应,只含糊糊的应了一句。周敬修又问:“前天送来的三十块钱收到了么?这个月想也够用了。”周氏太太说了一句:“收到了。”贾端甫接着道:“丈人爹爹,家用呢,三十块倒也可以敷衍,但是我既在家里,这官场来往是免不了的,茶水灯烛、轿钞赏封,一切开销自然不少,还要开贺请酒,这两个月的用度竟拿不定呢,请你老人家再送二百块钱来罢。”那周敬修把眼睛瞪了一瞪,又不好回答,只好勉强答应。正在谈着,只见那个张全又走到转堂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帖子,叫刘妈来,回说花布捐王大人来回拜。贾端甫便邀了周敬修到外面去坐,可怜他父女两个见了面,彬彬有礼的坐了半天,一句家常话也没有能谈,这也真是做了官太太的苦处。走到厅上,周敬修恐怕王大人要进来,匆匆就走。
贾端甫送了丈人,然后叫管家出去挡驾,那晓得一挡倒也挡住了。
到了第四天的饭后,贾端甫不能不到丈人家去了,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带了跟班,来到丈人家里。周敬修连忙接到店门口,邀进店堂背后客座里。贾端甫倒也行了一个大礼,谢了他丈人,然后又到里头替丈母也磕了头。他那小舅子也从村馆里回来,同姊夫见了礼。贾端甫送了他一个墨盒子,两校开过了的笔,说是他殿试的时候用的,替他发兆,将来也像他一样。
周敬修夫妇两个欢喜的了不得,赶着教出店的去弄点心,又要留女婿吃饭。贾端甫说这倒不必,今天是州里请我,稍为坐一坐就要去的。谈了一会,看了一看表上,已有四点多钟,叫提轿子再拜两家客,就到州里去吃饭。周敬修知道不能再留,只得送他上轿而去。这贾端甫家本寒素,父母又见背得早,平日来往的亲戚本不多,这回中了进土,本地官府又同他来往的厚,那些人看了十分羡慕,只要是有弯子可以叙得过来的,都来上门认亲。也有读书的,也有做生意的,也有当衙门的,不过总想在他面子上治点光,或在官府面前说两句话,或荐个把小小的馆地,也是好的。就是他那两个娘舅莫仁、莫信,有多年不通往来,这回也先上门来替外甥道喜,还要过来帮忙。在贾端甫呢,本来不愿意把惹这些人的,因想了一想,一来是桑梓之情难却,二来就要开资,这些人既来认亲,那有不送些资仪的,积少可以成多,大处不可小算,至于以后的事再想法子撒开他们,也不难的。当时也就不十分拒绝。忙了几天,贾瑞甫又去上了几处本支的祖坟,拣了日子开贺,官场生意亲友人等多多少少的都送了些贺仪。就是那位龙师爷,当时彼此虽然不欢而散,此时也还送了四块钞。到开贺之后结算下来,总共也收了有三四百块钞的光景,也就不算少了。
他开贺是挑了两个日子,一个日子请官场,一个日子请的是本城亲友。到了请亲友这天,把三间厅的隔板打通接着廊檐,勉强摆了十二桌,幸亏都是借的板凳。若用椅子就万摆不下了,却是坐的满满的。贾端甫各桌送了酒,坐在中间檐口末席相陪。
上了两道菜,让了几杯酒,贾端甫举着杯子向着各席道:“今天蒙各位高亲贵友赏光,我贾崇方不胜荣幸之至。我却有句话要趁着各位高亲贵友通同在坐先告过罪,望各位干了此杯,听我贾崇方一言。”
大家皆略略举了一举杯子,侧耳静听,寂然无哗,只听见贾瑞甫说道:“我贾崇方,托众位福庇,得中两榜,通籍朝端,便是一个朝廷的命官,儒林的表率了,在国就要想做一个正色立朝的臣子,在乡就要想做一个守正不阿的绅士。但是要做名臣正绅,自然先打立品起,凡有替人说事荐馆等事,那是最干碍品行的,我可发誓不为,恐怕各位亲友不知,看见我做了京官常与地方官来往,有些事体要托我向官府关说关说,或是要谋个托征收厘金之类的馆地,要找我推荐推荐。那时,我要答应呢,坏了我的品行声名,那是我断断不肯的。若要回报,岂不叫来托的人下不去?所以,今日当着大众说明,望诸位高亲贵友,总要原谅,免得临时见怪。还有一说,我目今是个京官那不必说,将来提了员外,做了郎中,得了京察,放了府道,那时是做外官了。外官衙门最坏事的,就是官亲,你们不看见那时报里论的么,可谓将官亲的弊端,发挥净荆将来找放了外官,我那衙门里可一个官亲也不用,倘各位高亲贵友以俗情相待,到那时远道见访,不要怪我贾崇方无情,不但衙门里不能破例位置,就是盘川也分文不能送的,宁可将来回家尽情负荆请罪,在官的时候,可不能不惜守官箴的呢。”这一席语,说的各亲友面面相觑,默默无言,有两个善于奉承的读书人,还说端翁这话真是做官的正理,而且预先向大家说明,免得人家不知误犯,到那时进退两难,更是端翁忠厚待人的地方。只有那达怡轩在东首靠墙的一个桌上冷笑了一声,低低的说道:“做官的正不正、清不清全在自己,那里有会被人家带累的呢?
我不信古来那些名臣正士,难道他都是断绝六亲的么?”贾端甫耳朵里。也微微听着两句,心里想道:他是个同年的举人,若同他兜搭起来,设或他再响响的说两句不中听的话,那时同他辩也不好,不同他辩也不好,倒不如装作不听见过去罢。这正是他的天禀聪明,一入仕途就会了这见风收帆的诀窍,无怪他将来要宦途得意呢。贾端甫把话说完,又拿着杯子劝着大家道:“我只顾说话,把众位的酒都耽误了,请干一杯。”一面又催管家斟酒。不多一会莱完席散,众亲友各自告谢而去。
贾端甫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也到州里去过两次,惠荫洲也来谈了几回,又托惠荫洲写了几封信带在身边,先在场下,后到扬州、南京、上海、江苏各处官尝盐务、商号张罗了些,约摸也有千金左右,回到通州,已自腊月中旬。这天看见报上的电传阁抄,是傅中堂逐出军机创职回籍,却把厉尚书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他看见他的恩师进了军机,不觉怦然心动,就有个王阳在位贡禹弹冠的意思。忙忙收拾过年料理进京,只因要带着家眷走,不带老妈子,路上无人服侍,带老妈子,通州人听见进京,觉得路远得狠,要的工价甚昂,这是个日长岁久的事体,怎能不打算打算呢?张全乘机说道:“小的也只一妻一女,妻子本是北边人,女儿也方三四岁,本想带着进京,不如叫他路上服侍太太小姐,求老爷赏份盘川就是了。”贾端甫也觉得很便当,就叫他赶紧到扬州接了来。贾端甫计算,张罗的钱为数不多,又同他丈人商量硬要通挪一千银子。可怜这周敬修是个视一钱如命的生意人,怎经得这女婿左一次有一次的刮削呢?然而又因他官尊势大,有三分爱他的心,还有三分怕他的心。只得忍着肉痛,照数替他汇了进京。贾端甫算了一算,总共腰里有两千多金,京里还有印结可分三四年的用度,也可以敷衍得过,就带着这位周氏夫人、静如小姐、张全夫妇,连他那小女儿一齐动身。通州雇的男女仆人、烧饭的都开销了。
周敬修还亲自带着几个出店的送他们到芦泾港,帮着搬东西上轮船。这驳船也就松了缆,开去了。
贾端甫到了上海,在长发栈住了两天,搭了新济轮船,到了天津,坐火车到京,暂在杨梅竹斜街的斌升栈住下。第二天,赶紧到厉老师宅子里道喜。他是十点钟进内城的,在门房里坐了有一点多钟,老师方才回来。回事的把他的帖子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