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萃编 - 第 9 页/共 11 页
今儿连幛子也不送,吊也不来吊。这位德化县那时在省里当发审差使,晓得紫芳有病,托着首县保举他精于妇科,我才请了他来看看,早请早到晚请晚到,一天几次都不嫌烦,每次见了紫芳,总是恭恭敬敬的请一个安,叫声二太太,弄的紫芳都不好意思,后来,还是紫芳催着我替他说了这个缺。这回请了他几次,一次也不来。今天开吊转了一转就走了,人情势利世态炎凉竟到了这个地步。无怪当日猿背将军见呵于霸凌醉尉,青莲学士被斥于华阴县官,似此路鬼揶揄,真令英雄短气。我范星圃有一遭重上强台,再看你们这班人的胁肩谄笑罢!想当道之中最关爱的莫过于梁培帅、洪中堂,现在正是掌权的大军机,去托托他们当有法想,就切切实实的写了两个禀帖寄去。接到复信也都很关切,但说必须外头找位督抚奏一奏,里头方能为力。因想两江制台是浙江同乡,去找找他当可有济。到了南京见了那位制台,也很赏识他的才具,答应先替他奏留差遣,叫他自己做个稿子。他做了奏稿送上去,那位制台看了也很合识,正要缮留,那位制台已经奉旨开缺。他看无可指望,只好仍回江西,听见贾端甫到了湖北臬台任,在那位两湖制台面前言听计从,心里想去找他。这天全似庄替任天然饯行,就请范星圃作陪。席间,范星圃把这意思同他两位商量,任天然道:“听说这位制台是进人,找他怕没甚道理罢?”全似庄却极力赞成道:“这位贾廉访做官真可佩服,我在上海同他虽只聚了半天,看他那器宇与人不同,议论皆有经纬,他那平日的立名、砥行、洁己、动民,更是朝野皆知,将来必为一代名臣。现在是这位两湖制台奏请简放的,那还有不相得的么?这位制台爱才若渴,最肯破格用人,以星公如此才望,去了无不投契,再得贾廉访从旁揄扬必然重用。现在这位制台的圣眷最隆,无论因甚么事体罢官的,只要这位制台一言无不立时起用。你看前回一位广东道台,不是已经开复了么!星公到了那里,定能指日再起,可以拿得稳的。星公既然要去找贾廉访,我却有件事体奉托,去年在上海会见贾廉访,听说他一位少君还未完姻,我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了,我自己教的识了几个字,读了几年书,差不多的信总可以学着写写,我内签押房的信札书籍总是他收拾,颇为井井有条,就持家的道理也还懂得些儿,便中请同贾廉访提一提,如果贾廉访不嫌高攀,就求作伐无不从命的。”范星圃听他说的甚为动听,就决计到湖北去,说:“这冰人我定要作成,今天就算预领的吃媒酒罢!”任天然也是个世故甚深的人,心中虽觉得不以为然,却怎肯打断他们的兴头,也就不再劝了。
范星圃回家筹划筹划,可怜他官虽升的快,财却不见多。他那华氏夫人娘家的家私,所有实产都被那宛平县断回一点未曾得到,他母女随身所留能有几何?除了衣裳首饰之类,拼凑起来总共余了不过万六七千金。那个玲儿,虽尚未正名收房却已有了几个月身孕。范星圃把要到湖北去的话同他商量,玲儿也说很好。范星圃道:“我这趟去恐怕不花点钱总不行,我带一万银子去,预备六千银子在银号里生生息,留你用,余外的我带著作盘川。”玲儿道:“我一人的用度有限,你功名的事要紧,再多带点去罢。”范星圃道:“我不够再写信来取。”范星圃本意要想把他寄在全似庄衙门里暂住,那晓得他还没有预备动身,已得了全似庄简放直隶正定府的喜信,只好同房东商量了与他暂时同住,托他照料照料,那房东也很诚实满口答应。范星圃布置妥贴,全似庄因为要交卸动身,留着他盘桓两天,好在范星圃的事体本是可迟可早的,就等着全似庄交卸,到省里打了一个转回来,带着家眷上了轮船,取道上海北上。
范星圃看他们开了船,又隔了几天,才动身到了武昌来拜贾端甫,却不晓得贾端甫调任的信,见了面说道:“老弟久违了,阿呀!消瘦了许多,我前回在上海听见你的事体,我很作急,托了江西的一位太史王梦笙,写信打听略知梗概,真正抱屈,等见了上谕之后,就打听不出老弟的行踪。现在宝眷住在何处?弟夫人可好?有几位世兄?”范星圃叹了口气道:“唉,我今年的运气真不好,这么一件不要紧的事体,偏偏碰到这么一个对头把个功名送掉,南昌万不能住,因为九江府全似庄向来还要好,就把家眷暂时搬到九江,不想在船上又把个儿子丢了,内人过门几年只生了这么一个,叫他怎么不伤心呢,接着得到他的娘在京身故的信,他更加悲盛,因此一病不起,我又像那年一样弄到妻亡子丧,孑然一身。”贾端甫道:“我还不知道,老弟遭这许我事体,真是令人可叹。但是,以老弟的年华才望,转瞬必定再起的,也不必介介于中。”又问起这回来意,范星圃也略道所谋,贾端甫道:“这位制台真没道理,我到这里因为是他奏请简放的,所以,极力相助真是不避嫌怨,实心实力的替他做事,虽然才只两三个月,这湖北的事体也就整顿的不少,谁知他听信馋言,近来有几件事碰了钉子,我就觉得不好,今儿接了电抄,我已调任甘肃,那自然是他有折子去说了话。老弟既来且在我这里住住,再想法子罢,我也不必去见他了。”范星圃听了真是大失所望,心想:我这运气真不凑巧,又同前次南京的这一趟差不多。然而没法只好依着贾端甫的话把行李搬了进来。第二天,制台已经委人接署,不多两天贾端甫即已交卸,贾端甫奉到调任的行知,自然要具折谢恩恳请陛见。间中,范星圃同他谈起全似庄要想结亲的话,贾端甫道:“很好,他本是个安徽世家,前回我在上海同他会见,看这人倒很正派,才具也很好,他既有这番美意,我是极愿意同他做亲家的,不过我这儿子蠢些,却也不守规矩,老弟看了,如尚可以,就请作伐。他现在是放了正定府,我此番到任无论叫进京不叫进京,是必走那里的,最好先把帖子寄了去同他约定了,将来我路过那里,就替他们完姻,免得将来到了甘肃,隔着数千里路,迎娶入赘彼此都有为难,好在我们这种人家又不必讲究甚么赔奁,日子虽急促些,似乎还赶得及,我等批折回头才动身,喜期在七月里最好,老弟看做得到做不到?”范星圃道:“做呢,没有甚么做不到,但不知道全似庄现在到了任没有?怎么想法子打听打听呢?”想了一想道:“有了,前天看见京报,永定河道保子良署着直隶臬台,我同他在湖南做过同寅,就打个电去问问他罢。”贾端甫道:“也很好。”范星圃就打了个电报,次日接到复电,说是于前月梢赴任。范星圃道:“全似庄已经到任了,且先发个电去通知他,让他好先预备。”贾端甫道:“甚好甚好,就请费心。”范星圃又发了电与全似庄,得到复电“一切遵办”,范星圃送与贾端甫看了,都甚欢喜,就把庚帖同求亲的帖子备好,范星圃写了一封信,并托他在正定城里,代贾端甫找所公馆,为办喜事之用,交邮政局寄去。不两日,贾端甫的批折回头是“着来见”三个字,贾端甫就同范星圃说道:“我看老弟不如同我进京走一趟罢,梁培帅同北洋最为合式,老弟是梁培帅最赏识的人,没有不招呼的,求他同北洋说说,那里是近水楼台,现在练新军、开铁路,以及洋务河工夫一事不需人,只要随便那一处立一立足便可光复的。”范星圃道:“前回梁培帅的来信也很关切,但说总得要找位督抚奏一奏才行,现在去找北洋亦是一策,我本来汇了一万银子来,预备想在这里学堂之类报效报效的,现在就汇到京里去罢。”贾端甫道:“那更好了。”贾端甫就上院禀辞,又到各处辞了行,带着家眷范星圃到汉口坐了火车北上。
那时火车只能坐到郑州,在那里栈房住了一天,换了车迤逦前进,这天到了彰德府在城外一家店里住下。这贾端甫是著名清方,沿路酒礼固是不收,就连预备点铺垫,派两个家人,他都要固辞的。所以,沿路地方官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这天到的还早,贾端甫因为彰德府有他一位同门,是个丁忧的军机领班,差不多就要起复,他的家离府城二十多里,不能不去看他一趟,就在他那里住一宿,五更赶回也还不致耽搁了路程。恐怕常用的牲口走乏了,就另外雇了二辆车,带了一个家人前去。哪知他这一去,倒如那桓景九日登高避了一场大祸,这是甚么缘故,下回再替他详叙罢。
第二十回 女偿父债供状分明 李代桃僵遗言惨切
前回书中说这贾臬台到彰德府乡间去访一位同门,当夜没有回店,倒避了一场大祸,这是甚么缘故呢?原来,这天晚上,约有二更多天,来了一班绿林豪杰,明火执杖撞开了门进了店,就把看店的伙计拘禁一处说:“我们是来讨债的,冤有头,债有主,不会向别人家瞎讨,店家住客各自安睡不必惊慌,若要出来多事,这手枪快刀可没有眼睛。”这店里也还有两三个单身过客住着,心想并不欠人家的钱,不致于叫人家这么兴师动众的来讨,也就不来管人家的闲事,车夫店遇到这种事是向来不敢出头的。那贾端甫、范星圃带来的几位管家,只求他们不找进房里头乐得各捱睡着何敢再去问信,只听见这些人有几个在院子里把风,其余都拥进上房,似乎先闯进上首一间,不久又闯进下首一间,却在里头扰嚷,有一个多更次才走。等到强盗走了有两三刻功夫,这些家人却个个奋勇起来跑出来喊拿贼,也有拿刀的,也有拿棍的,也有提根绳子预备捆贼的,乱追乱喊,说:“这班囚回攘的一个都不要让他跑,官府差使都敢打劫起来,这还有王法么?”还是张全有点主意说:“先到上房里去看看少了些甚么东西,人平安不平安再说罢。”说着先进上首一间一看,只见满炕是血,那位范大人倒在炕里,连忙喊道:“不好了,范大人被砍坏了。”范大人的家人听见赶到面前细看,范大人伤虽甚重,幸喜还有点气息,砍的是腮颊不是脑门咽喉,或者还可救。张全这时候也顾不得贾大人的规矩,只好走进两位姑娘房里一看,只见两个炕面前,都堆着一堆衣裤,两位姑娘裹着夹被,躺在那里呻吟,有些地方雪白的肌雪还露在被外头,晓得都是很吃了点亏,这却不去喊众人,只走到自己女儿炕前问了一句“你怎么样?”他女儿回了一句“疼的很。”张全道:“你放心睡着,这是没法的事,你叫小姐也不用着急,保养保养就好的,我叫你姑来看你们罢。”
说着走出来,望大众说:“还好,没有少甚么东西。”一面去叫了他老婆郝氏同打湖北带来的一个粗老妈子,进去服侍这位静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又密密的吩咐他们不许声张。郝氏到了房里,先走到小姐身边一间看,浑身剥得赤条条的,那两条腿上都是血液淋漓,骂了一声:“瘟强盗,怎么这样狠心,弄到这个样子。”一面叫那老妈子去打水,再去看看他的女儿也与小姐差不多,那老妈子打了水来,这两位皆不能起牀,郝氏替他们揩擦干净,另外拿衣裤替他们穿好。那位贾少爷睡在厢房里,始终没有敢出来。张全一面叫人飞马去通知贾大人,一面到文武衙门去报案。那彰德府安阳县同城守营得了信,飞赶出来,看了看被盗的情形。那安阳县又带了些玉真散出来看着替范大人上了,包扎完毕,然后同着大众,要到那边房里去看,张全说是小姐们吓坏了没有能起牀,请不必进去看罢。这几位自然不进去,查了一查失的东西,只小姐们随身戴的首饰同两件衣服,其实连那衣服大约这班强盗也不见得要,不过拿来揩揩身体甩在外头,被人家捡了去的。所以,那张失单无论怎样估计也不过值五六十两银子。贾臬台的清名因此格外昭著,这班强盗于贾臬台也不为无恩呢。
那个替贾臬台报信的家人,走到半路上已经碰着贾臬台从那位同门家里回来。这家人把被盗的情形略为回了一回,贾臬台连忙催着牲口加紧的赶了回店。张全看见车到门口,抢前走了两步,附着贾臬台耳朵回道:“东西没有失甚么,只是小姐同家人女儿都很吃了点苦,现在还不能起牀,地方官面前却没有同他说,范大人受的伤很不轻。”贾臬台点了点头走进店房,那府县文武赶紧到院子里站班迎接,贾臬台让着进了堂屋,文武官都请了安。彰德府说道:“卑府们防护不周,致令大人受惊,罪该万死!”贾臬台道:“兄弟做了十几年的官一个钱没有,这点行装大约比那书馆的寒士还不如,这些强盗谅来以为是那些囊囊丰盈的显宦过境,必定有点油水,哪晓得碰到兄弟这个穷官,他们也算上了当。在我兄弟失点东西没甚要紧,就是我这点行李全数奉送也不值甚么。倒是这样的官塘大道官府过境尚要被抢,那商家邸客更不堪设想了。我兄弟上年在这里看印的时候,真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我兄弟有甚么本事?
也全仗我们那位伙计好。”这几句话说的那府里县里汗流浃背,一个道:“卑府该死!”一个道:“卑职该死!”贾臬台又道:“这位范廉访是我兄弟,约他同进京,带累他受伤,我真对他不住,诸位大约看见过了,不知道要紧不要紧?我很不放心,急于要看看他呢。”那安阳县忙回道:“范大人的伤痕,卑职已细细的看过,是不致命的,卑职已把自己合的顶好玉真散亲手替范大人上了,才包扎好,这玉真散与铺家卖的不同,上年卑职的家母也是在道儿上被强盗砍了一刀,上过就收口。
又一回拿到一个强盗,带了重伤不能取供,上了这药登时就好,这是卑职家母同强盗一齐试验过,很有灵验的。”贾臬台听他把话说急了,弄成连刀块儿真不成话,也不禁一笑,这位安阳县自己也觉着很有些难为情,只好搭讪着说道:“就请大人进去看看范大人罢。”于是大家一齐走进上房里,贾臬台走到范星圃面前问道:“老弟你怎么样?”那范星圃还能喘嘘颤巍巍的说道:“这会子疼的好些。”那神气看上去也还清醒。大家略略放心了点,仍旧退出外间坐谈。那县官又拿马夹子坐到店门口,把街坊地保同打更的每人打了几百个板子,勒限破案。
营里也赶紧派人四出缉拿,有的说:“东乡某村是个贼窝。”
有的说:“我前天听见北乡某村来了些不相干的人,我已经派人去查。”有的说:“新近截了两个梁子,恐怕就是那班人散下来做的。”不过讲的那些马后炮的话,这是做官的长技,诸位想也听熟了,做书的也不去细细的叙他。这些文武敷衍了半天起身告辞,贾臬台送了客进来,然后走进下首房间,看他那位令媛静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小双子,两人都是面如纸白,浑身软瘫在炕上。贾臬台也只得说道:“横逆之来无可奈何,不能怪你们的,你们静静的养罢。”坐了一会,看那静如小姐似乎睡着的时候,就坐到小双子炕上低低的问道:“怎么样的?”小双子道:“昨夜我刚睡着,听见外头人声嘈杂惊醒了,吓的不敢动,不多一刻,就跑进房来二十个人,嘴里似乎说是来讨债的,却把我同小姐衣裤扯个干净,一个一个的轮流着来弄,里头还有两个又粗又大的汉子,叫我怎么吃得住呢!而且一个才出来一个又进去,接连不断弄的里头涨得要死。还是强盗走了,我妈拿水来替我慢慢的擦了一阵,才好过些,现在肿的不象样子了,怎么好呢?”说着又哭,贾臬台也只得安慰了两句道:“不要紧,调养一两天就复原的。”息了三四天,看那范星圃已能略进饮食,这两位小姐姑娘也能撑着起牀,张全密密的回贾臬台道:“前天,这班强盗口里是吵说报仇的,老爷从前在这里做官很风厉,办的匪也不少,那里没有甚么仇人,久住着恐怕不便,不如早点走罢。”贾端甫也很以为然,因为这案子那县里自然要禀报的,胡雨帅是关切的上司,倒不能不发个禀帖,于是赶紧写了个夹单交驿站递去,一面嘱咐地方官上紧缉拿。想起张全的话来倒也有点戒心,又同访营里要了两棚人护送,一面收拾动身。那地方官遇到这种案子是捺不下去的,只好照着禀报。不过把地方理数说远些,并说些自己访闻实时同营带兵前往追捕的门面话。
这个禀帖上去,谁知正碰到胡抚台这几天有两件不高兴的事体,一件呢,是为那位学务处的魏琢人太史,前半个月忽然下身肿烂,说是他的侄少爷,不知拿甚么药弄成这样的。魏太史得了这病后,这位侄少爷把他一个才只十四岁的胞妹毒打了一顿,带着他的少奶奶同儿子女儿卷了些银钱而去。魏太史始而托抚台电饬各处严拿,及至被郑州盘获电禀上来,这魏太史又说是到底是自己的侄儿,求抚台打电叫郑州把他释放,也不知是些甚么缘故。这几天魏太史的性命说是保住不要紧,不过怕的要成了个太监。还没有出来,学务处的事竟没有人能管了。
一件呢,胡抚台的一位哥哥,也是放了那一省的大员,到任去的,路过河南因为旧病发作,借了一家别墅调养。这位大员带了一位姨太太是个京城里有名的窑姐儿,生得杏脸、桃腮、云环、弓足极其美丽。这位抚台友于谊笃天天要去看看这位哥哥的,并且总要背着人,这位姨嫂也耐烦细细的告诉他,每日两人总要密谈一两点钟的功夫,有时到深更半夜才回衙门,这也是手足情深的好处。他这哥哥是病在牀上不大起来的,这天,这位抚台正同姨嫂密谈到紧要的关口,他这位哥哥忽然撑着起了牀,轻轻的走过对房,看见他两个在一块儿,不知为甚么,就拿这娇娇滴滴的姨太太劈头劈脸的乱打,嘴里还骂道“你这个没有伦理的烂娼”。这位抚台看见他哥哥动了气,恐怕触动了他病中的痰火,就悄悄的走了,连衣帽都没有来得及穿戴。
他哥哥这一夜竟忍心把这么一个美貌的姨太太逼着吞烟而死。
他哥哥的姨太太吞烟自尽,其实与这位抚台毫无干涉,可恨这些汴梁人俏唇薄舌的,见着这位抚台出来,就在他轿子旁边唱甚么“长是长的俊,可惜没有命;生是生的好,可怜竟死了”。
又说甚么“我昨儿看了一出新鲜戏,是武大郎杀死潘金莲”。
一个说道:“只有武二郎杀潘金莲,哪有甚么武大郎杀潘金莲呢?”那个说道:“这是新编出来的。”这位抚台在轿子里听见这些流言混话,实在有些触耳要买他们的账,人家在街上说闲话,又拿不着他的错处。因为这两件事,心里十分懊闷。看见这个禀帖,又接到贾臬台的信禀,勃然大怒,登时就要撤这安阳县的任,亏得里头文案委员通知藩台来替他求情,才勒限十日内获犯,限满不获,定即撤参。那位文案又写了个信与这安阳县说:“抚台向来宽厚,近来心绪不佳,易于动怒。此次系推薇垣之情尚属从宽,必须设法依限破获方妙。”这位安阳县是选了一个苦缺,做了四五年赔了两万银子,幸亏打听得藩台有位侄小姐,向有痴颠病要找个姑爷,没有愿娶,他赶紧托人做媒,替他儿子讨了才得调剂了这个缺。全靠在这一任翻本,到任还不及两个月,若是撤了任真是要了他的命。奉到这个批,又接到这文案的信,几乎把他急疯了。但是,这起案子失赃无多从何踩缉,还是他的师爷替他想了个法子,拿别的案里的盗犯,硬嵌了口供,说是这一案的首犯,并说这案抢劫过路监司大员,刀伤客官情节重大,可事请饬本府,就近提审立予正法以昭儆戒。又把抚台衙门文案上几位好好的布置妥贴,居然批准。这府里想:这案子不破自己面子也不好看,好在这个盗犯总是要死的,叫他多认一案也不伤阴骘,就照着县里详的口供顺了一顺复禀上去,批准就地正法。这位县官才保住了这个赔奁的美缺。
隔了半个月,直隶东明县拿到一个,向在豫直两省边界上打家劫舍、盗官反狱的盗魁,名叫彭一飞,绰号夜飞鹏的,问起他做的案子,他说:“我哪一年不做一两百起,你叫我怎么记得?你们提着头儿问罢,是我做的案子,我没有不认的。”
问官自然拣那要紧的案子问。一起是抢劫典周衙门的,一起是打劫饷鞘的,一起是围绕鸡泽盐店掳杀外事的,他都认了。又问道:“这彰德府城外打劫的贾臬台的案子,有你没有你?”
袁一飞道:“提起那事,那可不是去打劫的,那个贾臬台他有了钱都是存放在银号里,自己身边向来不存现货,他那衣服都不值钱,老婆儿女也没有甚么首饰。他做过我们彰德府,装的那种穷样子我们还不晓得,还要去打劫他么?只因为李二魁李二哥他的哥子李又魁,是这大顺广彰卫怀一带有名的好汉,他在江湖上也很发了些财,弟兄们有甚么缓急几千几百的他都肯帮助,地方上甚么不平的事找到他没有不出力的,这两省贫苦的百姓告他吃饭的也很不少,所以,替他看水的人甚多,官府那能正眼瞧他。有一天,他在彰德府城里一个窑子里嫖,不想这个窑姐儿的老子是他杀的,他却不晓得这窑姐儿蓄志报仇,想法子把他灌醉了,拿绳子把他周身密密的捆紧,报了安阳县拿去收监。李二魁得了信要想救他的哥子,软做硬做主意还未想定。那时候这个贾臬台正做着彰德府,听说抚台最信服他,生杀之权都在他手里。看水的人说他衙门里有个张大爷,是他的小丈人,说话最灵的,这条路可以走得。李二哥想既有路可走,到底比硬做平稳些,就托人找了这位张大爷说合。送了这贾臬台一万银子,又送了这张大爷三千银子,这贾臬台说是保定了他哥哥不死。李二哥想就是办个甚么军流罪名也不要紧,不想贾臬台收了银子仍旧把他哥哥悄悄的杀了。李二哥说他哥哥呢,杀人、放火、盗官、劫署做的事也不少,杀呢,那是王法应该的,没有甚么抱怨,只是这一万几千银子可花的冤枉,而且耽误了他别的主意,那时就要找他算帐,那晓得贾臬台这个王八羔子,不久就使乖走了。这回子听说他经过彰德,李二哥来找我商量,我说:『这种债是必得要讨的。』就彼此约了一二十个弟兄,到他住的店里去讨债。我们有个兄弟叫做程大蟒,我们叫他程咬金的,他是个最有血性的人,他先进了上首的房,看见一个人睡在炕上,以为总是那个贾王八就兜头砍了一刀,喊道:『得了,这个王八已经被我捉住了!』李二哥走过去一看说:『这不是他。』再问那个被砍的人『你是谁?』那个人可是不会说话的。李二哥说:『咱们只找正经主儿,饶了他罢。』又跑到对过房里,我先进门看了两张炕面前都摆以一双小脚鞋子,晓得那个王八又不在里头,我走到上首炕面前,那女的躲在一牀夹被里发抖,我把被替他扯掉,看是一个闺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长的也很俊,我问他:『你是贾臬台的甚么人?贾臬台在那里?』他说是贾臬台的女儿,贾臬台到乡下看朋友去了。那边炕上也是一个闺女,他们问他的话,他说的含含糊糊的,不晓得是贾臬台的小老婆不是,我就同李二哥说道:『债主儿既然走了,他这点破烂东西抵利钱也不够,不如叫他这女儿拿身体偿还了罢。』李二哥说很好,我就动手,那贾王八的女儿害怕躲躲缩缩的,我说:『你放心,只要你的身体,不要你的性命,你不要怕。』那贾王八的女儿听了这话,也就依头顺脑的让我替他脱了紧身褂裤,那上身的钮子还是他自家解的呢,脱了下来那一身雪白的肉,两个饱饱儿的奶子,一双窄窄儿的脚,瞧着真叫人动火,更喜得他宛转随人的让我们二十多个弟兄一个一个的尽情消受。”说到这里,把大拇指头一伸道:“我可是占头筹的,那个女的长的也还不坏,我也干了一回到今儿想起来还快活呢,也不枉李二哥花了一万多银子,请我们嫖了一夜。那问官听他说的太觉不堪,就喝道:“你不要胡说,那安阳县的来文,叙那事主家属的报禀并没有这些话,你怎么这样牵枝带叶的乱扯?”那彭一飞把眼睛一楞道:“我夜飞鹏做了二十多年的好汉,生平从没有说过一句谎话,睡的人家媳妇不少,使的人家银钱也不少,却都是明明白白来的,不像你们这班做官的,阴谋诡计,倚势撞骗,弄了人家的钱财,污了人家的妇女,还要假充正经,说那些遮遮掩掩的话,是我做的事我为甚么不说?他的女儿被人干烂了,他要装幌子瞒着人,我怎么会晓得那些乌龟王八报的是些甚么情节 。”这问官恐怕他还要乱说,只好又问别的案子。后来刑名师爷在供折上,把这轮奸的情节仍旧删掉,在那供出同伙犯人名字里,也把那安阳县借着销案的那个盗犯添上,既回护了同寅的计策,又顾全了隔省上司的脸面,这是做官的正宗道理。
像这样的刑名师爷才算是当行出色。我做书的若去做官,拿了印把子,也要请他的。但是公牍上虽然不叙这些情节,那天在旁边看审的人可听的清清楚楚,而且地方上拿到这种著名大盗,来看审的人必多的,一传十,十传百,不多几天,传的直隶河南两省无人不知。贾臬台的这位千金静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小双子姑娘,那天晚上吃的这番暗苦才得伸冤,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看书的诸位,天道属阳无论什么事体,皆要他彰明,使人共见共闻,不肯让他终久隐藏的。你只看那日月星辰,哪一样不是昭昭在天,任人瞻视?所以,有些人到了临死的时候,把生平做过的亏心短行,不肯告人的事情,往往自家倾吐罄尽,那并不是甚么鬼使神差,正是他阴气已绝,阳气外溢,自然而然的发泄出来,这是天理必有的。所以,那杨姨娘的夜奔书室、增朗之私丑并全,贾端甫若不替他宣播,安能人人知觉?这回他的女儿同那未正名的如君受了这些糟榻,他已经甘心吃这哑巴亏,隐忍不发也就不见得有人晓得,偏偏这强盗会被东明县拿到,供了个淋漓尽致,这也是有关天数了。
这位东明县拿获邻封巨盗,那保升阶调优缺想来是必有的,但这都是贾端甫到了正定以后的事情。再说那贾端甫离了彰德缓缓前进,因为范星圃受伤过重,两位小姐姑娘肿痛未痊,车上不能久坐,每天只走半站。那范星圃虽然伤不致命,总还未能合口,在这车上一颠竟有些翻动起来,饮食倒反渐渐短少,脸上一点血色没有,路上又不能调养。贾端甫心里有点发急,正定的房子是请范星圃写信托全似庄,预先看定预备要办喜事用的,原想邀着范星圃同住,近来看他伤势沉重,恐怕有点短长,诸多不便就写了封信派人连夜赶到正定,托全似庄另外找所公馆以为范星圃养病之地。全似庄也先听得贾端甫路上被劫,范星圃受伤的信,打电到彰德去问,说是已经动身。正在记念,接到这信,一面叫账房师爷去找公馆,一面派人到临洛关火车站上来接。却好,贾端甫的家眷次日也都到了临洛,休息了一天坐上火车到了正定。全似庄接到车站,还是花衣手本,恭敬非常,贾端甫见面说道:“我们是儿女亲家,万万不可如此客气。”一面派人把范星圃送到那养病的公馆,一面同着家眷进了新宅。全似庄也跟过来道喜,帮着照料。贾端甫看大致布置妥当,就同着全似庄来看范星圃。
那范星圃到了那个公馆,晓得是因为自己伤重恐怕不好,所以叫他另外住的,心中不免有点伤感,然而不能怪人。贾端甫、全似庄来了,范星圃也还在牀上拱手招呼,全似庄走近身边看了一看,伤势却是甚重,幸而神志还清,说是不要紧的,赶紧叫人去请了一个外科来看了伤口,诊了脉,说伤后受了点风,可要当心才好,上了些药包扎好了,开了个方子。全似庄、贾端甫也天天来看他一趟,只是那伤口总不合,面色灰败,口味不开,晓得有些棘手,那个外科也说个病象恐怕不妥。范星圃随身带了两三个佣人,这些人是主人兴旺,他就趋奉,主人落寞他就避开,看见范星圃病到这个样子,早已各人打自己的主意,哪里还把这主人放在心上,尽心去调护他呢?晚上名为守夜,伏在外间炕上打磕,茶是冷的,灯是暗的。范星圃想起当日爱妾、美婢、侍奉满屋,稍为有点病痛,服侍的人昼夜不离,咳嗽声翻个身都有人过来看看,药炉茗茶更是预备得停停妥妥,那是何等当心。今儿家败人亡,病眠旅馆,这两个蠢奴叫起来哭丧着脸,一肚皮不情愿的样子。抚今追昔,叫人怎不伤心?隐隐间,听着似乎有些鬼声,这种凄凉景况,既无阴气相乘也是不寒而栗的。范星圃也自知不能收功,心想着趁着人还清楚,把以后的事体布置布置,无奈气力总提不上,叫一声人,说一句话总要喘半天。只得到全似庄那里要了点大参,叫人煎好吃下去接一接气,把全似庄、贾端甫请了来,说道:“两位老哥哥我是要长别的了,这伤口是不会合的,不过早晚的事。从前看相的本说我眼运尾上怕有金刃之灾,我所以不肯住到上海原是避祸的意思,不想在这道儿上被这些无名毛贼不明不白的砍了这一刀,真是不值,这也是定数使然,无可尤怨,只是我范星圃这么一个才干,这么一点年纪,竟至一蹷不振中道而殂,心中实是有点不服。以我生平的本领不是自夸的话,就是平平正正的做去,没有不做到督抚的。我自问也没有甚么不可对人的事体,不过求效太急,凡事总想先人一鞭,胜人一筹,有些地方不免做尽做绝。那年在湖南的事,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了,不过因为得了一个严明精干的声名,也就有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其实又何常好为刻薄呢?今儿虽不见得就是报应,然而问心到底有点过不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两位老哥哥,前程远大须要切记:凡事做到得手的时候,总要放松一步,不可做的太过,稍留余地以处人,即留余地以处己,我是已经悔之无及了。我有一个收用过的丫头叫做珍儿,他娘家姓角,现在还住在九江,托那同住的房东照应着,我临走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我留了六千银子在九江银号里生息,他能守固好,他不能守,这银子就与他作为赔奁,他是为我的事很吃过苦的,我不忍负他。我汇到京里的一万银子,如果这珍儿生的是男,就与我这遗腹子,生的是女,能替我在族中承继一个,把这银子替这儿女两人平分。不过,我们杭州人因家乡住不起,飘流在外省的居多。无论何等大族,本支没有满百丁的,我近支固是无人,远房亦其寥寥,立嗣也颇不易。其实我躬不阅遑恤,我死后也叫做一息尚存,聊尽人事而已。我这些话,请两位哥哥替我用笔记了下来,我自己是不能写了,而且又叫我写与谁呢?”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又道:“我这皮囊是要连累两位老哥哥,替我收拾,将来能把我的棺木送到九江,再能同我续弦内人的灵柩一齐运回杭州合葬,那更感激不尽,只好来世衔结回报罢。”全似庄、贾端甫听了这些话,很有些悲感,只好拿话安慰他道:“老弟不要乱想,这种硬伤是不要紧的,好好的静养,自然会好,正在壮年怕些甚么?”又各人拿了两张长连信笺,把他所说的话照着写了出来,送与他看过,各自收好。那范星圃说了这些话,动了心血,那疮口又迸了开来,大喊一声,晕厥过去,好容易喊醒,神气更加不好。全似庄、贾端甫走到外间说:“看这样子,恐怕难呢,我们得替他预备预备。”贾端甫道:“天气势,早点预备了的好。”当晚全似庄回到衙门,叫他账房师爷去看了一副枋子,又备了些衣服衾枕之类。贾端甫也到二更方归睡,到牀上想:这范星圃的下场如此,心中也狠有些难过,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着。天刚黎明,就听见老妈子说,范大人那里有人来请,贾端甫一惊,不知究竟范星圃伤势如何下回便知道了。
第二十一回 药石误投丧明抱痛 蒹葭幸托凉血甘居
贾端甫听说范星圃那里有人来请,连忙起来洗漱穿衣,匆匆过去。到了那边,全似庄也刚到,两人同到牀前一看,见那范星圃昏迷不醒。等了一刻,忽然睁眼看了一看,叹了一口气道:“唉!想不到我范星圃年未四十官至三品却竟如此结果了。”说罢,两眼一掉已向大罗天上去寻他前后的两位夫人重结那来世姻缘。可怜这么一个能员,竟弄到赍志九泉,殁于旅馆。做书的做到这里,也都有些不忍下笔。贾端甫、全似庄均各嚎啕痛哭,那衣衾棺木到午后也俱齐备,天气正热,不敢久停,拣了酉时入殓。同城文武因是本府同甘肃臬台的把弟,都来送殓,比他在九江断弦的时候还要风光些。过了头七出了殡,寄在一个庙里,全似庄、贾端甫都来步送,那些文武也来的不少。
当这范星圃病重的时候,贾全两家都在那里忙着料理喜事,最忙的是那位正定府的账房师爷,顾了这边还要帮着那边,办着红事兼着办白事,比我做书的这枝笔还要忙些。那贾端甫租的公馆也不大,是三开间,前后三进。头一进,大门二房中间有个过亭;第二进,两间做厅一间做签押房,两边厢房一边做账房,一边做了门房;第三进,是上房上首一间,贾端甫自己住着,下首一间与他儿子做新房,却把后半间隔出预备陪嫁丫头、老妈所祝两边厢房都是三间,靠上首的这一间都有门可通上首厢房,是他这位未正名的姨太太住着,因为名分未定不好明明白白的同住一房,其实是一直同起同眠的。那个门却是开着,以便出入自由。下首厢房是静如小姐住的,姨弟都已大了,又要娶亲,自然要避嫌疑,所以那个便房却是钉住了的。
湖北带来的那个老妈住在上首厢房对间,因为要办喜事,又在本地雇了一个老妈住在下首厢房对间。这位静如小姐同那小双子姑娘,在彰德以寡敌众,鏖战一场,固然创巨痛,受的是皮肉之伤,不多几日肿消痛止,已容得老僧出入。那小双子是搬了公馆就照常更衣入侍,这静如小姐虽然此一番在嚼,然而一曝怎能抵得十寒,那时患其多,此刻特苦其少,可恨那道便门又被他们关断,蓝桥咫尺欲渡无门。这天离喜期只有三天,贾端甫去找全似庄商量事体。静如小姐想道:再过两日这兄弟就要新婚,一双两好其乐融融,既联结发之欢,宁恋燃须之爱,未必重来问津,岂能强与分羹,自己是已辟桃源,难寻刘阮佳期,幽恨方长,若不趁此一遣旷怀,不知何日方尝异味,这机会万不可失。就悄悄的走进新房,看他兄弟已光着脊梁躺在新牀上睡下午觉,这静如小姐就坐到新牀上去,把兄弟推醒,同他谈了半天,究竟他们谈些甚么?做书的没有去窃听,想来也不过填阕,贺新郎好姐姐的南词北曲而已。静如小姐打他兄弟房里出来不多一会,贾端甫已从全似庄家回来,两人私下十分庆幸。贾端甫进了房脱了袍子觉得甚热,这年秋燥异常,虽是七月半后比伏天还要热些。恰好有新买的西瓜,就开了两个叫了儿子女儿并小双子一起同吃。静如小姐说不吃,这女儿家吃不吃冷东西是不好勉强她的。那位少爷拿起来就吃,一来是父命难违,说不出那不能吃的道理,二来觉得这样热天吃点凉来也不要紧,只急得那静如小姐暗中跺足,同他做了几回眼色,可恨这蠢物也看不出来,一口气把半个瓜吃完,又喝了一碗瓜露。这瓜露吃下去,就觉得有些停在胸口,腹中隐隐作痛。这位少爷也有点害怕,自己去找了快生姜泡了开水喝了下去,哪里有济。到了晚上,腹痛非凡,晚饭就没有能吃。贾端甫道:“今天天热怕是受了暑,发了痧气,弄了些卧龙丹、行军散之类与他闻。”打了几个嚏,还是不好。又给他周身刮了一刮痧也有些红瘢紫块,以为痧气总刮尽了。哪知到了夜里,疼的更甚。次日早上,请了个医生来看,说是中暑,开了一个香薷饭还加上两味药。这药下去,那肚子疼的更加厉害,直声喊叫,满牀打滚。这天全府正过妆奁,新房里却正在闹病,连铺设都不能,只好东倒西歪的堆着,那湖北老妈子说道:“少爷这个病的样子倒像是夹色伤寒。”贾端甫想:儿子还没有完姻,向来又规规矩矩,不敢出大门一步,怎么会得夹色伤寒?这些老妈子懂得甚么,也就不去理他。又请那个医生来看,那个医生道:“不要紧的,让他喊喊滚滚,那暑气才带出,这正是那药力与外邪在里头斗呢,再带一带汗就会好的。”又在原方上加了一味麻黄,一味六一散。这一帖药下去,更加不是。到了晚上却倒好了些,怎么见得呢?那位病人也不喊了,也不滚了,不过微微的在那里喘气,岂不是被医生医好了些么?
做书的觉得,天下惟医学最难讲究,就是外洋的医生也不能人人皆精,这个学问真要心细意诚,既不可背了古方,又不可泥于古方,不能不问那病情以意逆志,也不能惑于众论遂设成心,到了这家看病总得一心一意的在这病人身上,还不知道如何,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岂是可以儿戏的事。大江南北有两位名医就是名重一时,请他一回非十余金不可,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到,若远道相迎则每日非百数十金不可。这两位医生一位呢,是到了人家开口就是“今天某大人家请我我还没有去呢;昨天某乡绅的如夫人已经上了灵牀,被我一剂药扳回来;某太学的老太太要不是请了我去,怕的要不行了,现在无碍了;我才接到个电报某大僚又来请我,你看这里这么些人等着我,叫我怎么丢得开手呢。”说完这些大话,就讲某省督抚放了某人,那是同我最要好的,某省藩臬开了缺可惜可惜,某人可以得某差,某人可以署某缺,某人进来甚红,某人却也黑了。这些话诊着脉,开着方子,嘴里都是不断的。一位呢,小户人家是请他不到的,官慕绅商人家,必得要预备着好酒好菜请他,有花的地方,还要找两枝花陪他。看起病来你说是肝旺罢,他说不错是肝旺,你说是气虚罢,他说不差是气虚,开起方子来,你说怕的要用附桂,他说附桂是必要用的,你说能不能用生军,他说生军狠可用得,总是顺着风。这两位医生医好的人却也不少,做书的可不敢请教,做书的本来也想学医,因看这事关系太大,自揣才力不及,知难而退,劝天下的粗心人、寡识人、浮躁人、性情固执的人、太圆通的人、专讲肆应的人,不学医不行医,也未始非积德之道。
再说这贾少爷的病,只有这位静如小姐明白,几回要想说,总有些说不出口,可是又急又悔。这天晚上看了这个情形,实在忍不住,只好说道:“这个医生的药吃下去看来总不对,爹爹得另外请一位来看看,不可执定了受暑呢。”贾端甫又叫人到全似庄那边去打听打听,说有位老师医理还好,就赶紧请了过来诊了脉,问了问病情,看了看吃过的方子,抬头说道:“这个病是阴寒,要是一得了就治那并不难好的,现在耽搁久了,又吃了这么些不对症的药,恐怕救不转,这位先生可真误事不浅,姑且开了方子碰碰看罢。”
那时已三更多天,贾端甫赶紧叫人去敲打了药铺子的门,拣了药来煎好了,那位少爷已经牙关紧闭,好容易撬开灌了下去,又不是仙丹,怎么会灵呢?到了黎明,这位少爷竟已无声无息,替他拣的跨凤佳期竟做了他的骑鲸吉日,可怜这条小命竟送在这半个西瓜上头,比那范星圃吃那强盗砍了一刀因而丧命,似乎还要冤枉些呢。这贾端甫年将半百只此一子,叫他怎不伤心,顿足槌胸,呼天抢地,几致痛不欲生。就是那位静如小姐连枝情重,剖蒂神伤,也是哀哀痛哭如失所夫。那张全赶紧去料理棺木,一面到府里报信,全似庄也就过来洒了几点泪,宽慰了两句,那位新娘下文另有交代,暂且不提。到了下晚成殓,是个动殇不能久,第二天就抬了出去。贾端甫不解得这夹色伤寒的缘由,晚上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谈起来,这位如夫人一想弄的不好,还要疑到我身上,这可不能不实说了,当下说道:“这件事我本来早想同你说,因为关系太大,我又没有拿着实据,告诉了你,你的脾气是最方正严厉的,那还容得么?
这是有关人家性命名节的事,我又算不得个甚么好人出来指证不成,不晓得的人,还要说太太留下这一双儿女我容不得,故意造言生事呢!所以一直忍到今儿,自从在彰德府衙门里,我就觉着小姐同少爷的情形不对,因为少爷年纪小才十三四岁的人,那里去敢瞎疑他,后来在浙江、湖北几处衙门里,时常看见少爷清晨、黑夜在小姐房里走出来,老妈子也同我说过,我都拦着不准乱说。只想少爷娶了亲,小姐嫁了出去,一牀棉被盖了过去岂不好呢?前天,你打全亲家老爷那里回来,约有前半刻钟的功夫,我在门帘里看见小姐打对面房里匆匆的走了出来,我想姊姊在兄弟房里坐坐也不算件事,后来你叫我们吃瓜,小姐不肯吃,少爷吃着,我看小姐望着少爷挤眼眨眼的,我心里就有些诧异,然而也想不到他们大白天里会这么胡干。
现在说少爷得的是夹色伤寒,那可事事对景。我可劝你,现在少爷已经死了,你追究起来也是无益。再把个小姐逼死又何苦呢!徒然闹的通国皆知,不如装作不晓得,赶紧找个人家把这小姐嫁了过去岂不干净!你想想是不是?”贾端甫这才晓得他这位爱女竟是个鲁国文姜。
看书的诸位,贾端甫如此一位道学先生,家政又严肃如此,怎么他的妻子儿女会如此淫荡呢?做书的以为此皆贾端甫治家太严之过。有人问做书的说道:“这话说的不通,我正嫌贾端甫治家不严才有这种流弊。假使他当日连那张全的妻女都不准他进上房,这十几岁的幼儿,都撵到中堂以外,岂不就没有这些事了呢。”不知道天下的事体无一样可以强制,只有顺性而导,使他涵濡于不觉就我范围,若去逆而制之,就如搏沙遏水必致溃败,决裂男女,身备淫具他不动欲念则已,动了欲念铜墙铁壁不能限他,刀锯斧钺不能禁他。只有愈遏愈炽的泰西人,讲那平理近情、顺道公量的治法教法,并不是抑君父之权,实有鉴于中外家国历来变乱,无不由于防制太严,惟有使各适其性,方能消患未来,而且人生处世无论何人总宜待之以诚。
做书的生平不谈性理,只有这“诚能动物,不诚无物”两语是细心体验确有至理的。家庭之中果能处处以诚,则妻妾、子女自然各循其分,不忍相欺,若我不以诚相待,惟处处以礼法,即使勉循规矩,那心竟亦断不相属,况至于拂人之性,则尤为不干物忌,上损天和。你看那笼鸟瓶花已觉得不如那得食阶前的瓦雀、自生墙角的蓬蒿来得独饶生意,人为万物之灵,更岂可拿他束缚拘挛,使他一无生趣。贾端甫把他的妻子闭在深闺,一步路不许她乱行,一个人不许她乱见,诸位设身处地,如果做了他的妻女愿意不愿意呢?妇女人家必得一个男人的面不见,才能全他贞节,见了男人就要不端,这种妇女也就不堪承教。贾端甫既以不肖之心待其妻女,其妻女自必以不肖自待。
所以,有一位先生说过“中材子弟全视父兄之驾驳,何如驳驳得宜,则弩骀可成骐骥,驳驳失当,则鸾凤可为鸱鸮。”这周似珍夫人、贾静如小姐秉性虽非坚贞,廉耻亦未尽丧,比起那上海堂子里中等倌人也还不致不及。何以那些倌人虽日与客人裙屐相亲,到了留宿也还要斟酌,不是见客就留用的。相帮伙计朝夕相见,也并不致乱来。倘使贾端甫扫除那种假道学的家规,让他们舒畅天机怡情适志,这一位诰命夫人、一位千金决不致荡检逾闲,毁生灭性至于此极。所以,做书的不归咎于贾端甫的妻子、女儿,专归咎于贾端甫一人。自古以来,低裤裆出在铁门坎里头,诸位将正史稗官人情物理细细的考究,便知道做书的不是于贾端甫身上过为刻论了。
再说,贾端甫细想这位爱姬的话真正不错,现在再去追究必致丑声外扬,只好不闻不问。幸喜这位爱姬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宗兆可以不愁。但是,这女儿带到甘肃衙门里去嫁,万一人家因为不是原身吵闹起来,在那任上岂不丢脸?听说那东明县拿到一个强盗,已把那彰德的事体供了出来,这里人家大约都有点短道,不如在此地找个人家嫁了。如果有什么说话,还可以朝强盗身上一推,那是遭逢强暴不能怪我闺门不谨的。
想了一想,也就向他那未正名的如夫人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去追究,明天去托全似庄做媒。”当晚收拾安寝。
次日去托了全似庄,因恐全似庄是个本府,差不多的人够不上找他做媒,又去托了全似庄的账房书启各位师爷说:“不拘官幕绅商都无不可,我是因为要了却向平之愿再去到任,省得累赘,所以愈快愈好。”他这位小姐在彰德府城外立的那次“功劳”,这时候,东明县已经拿获夜飞鹏的口供,正定已纷纷传说,说是这回他这少爷说是得的夹色的伤寒,他这少爷向来不出外玩笑众所共知,人家也总疑在他这位小姐同那位似是而非的姨太太身上。所以,贾端甫一开口,几位师爷也就深知来意,嘴里答应心里却想道:天下哪有这种愿做乌龟的人来就这门亲,这杯媒酒是吃不成的。那知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也是这静如小姐的红鸾星动。
恰好有陕西要进京引见的一个知县,是这位账房师爷的表弟,因为引见之资尚有不敷,想找表兄想想法子,或是托托京里相熟的票号金店通挪通挪,所以路过此地小作逗留,听见贾臬台托他表兄择婿,就赶紧跑来找他表兄,说是正想续弦,求他作伐。这位知县姓史名学窦号五桂,山东东昌府的人,原藉山西。他的父亲从小跟着一个姑夫在山东抚台衙门里当三小子,有一位武巡捕看他长的俊,要了他去当个小伴当,不久又提拔他当了一名戈会哈。那时候,捻匪还未十分平静,有些没见识的官幕,把各家的家眷资财搬在一个山里住着,置了点军火器械,雇了些人保护。有两个带营头的武官,知道里头子女玉帛甚多,就起了觊觎之心,同抚台说是些会匪盘踞在山里,抚台委济南府查,济南府说内中都是良善绅民并非会匪,这些武官未遂所欲。又在抚台面前播弄说,这济南府也是会党,天天早上跪香诵经,文武官都知道的。抚台又委了一个候补道去查。这位候补道最爱小,当过两回乡场监试,供应的东西无一样不卷得干净。当营务处的会办,那些提调文案拿他开心,每天在他座儿旁边放几个小东西,他总欣然怀之而去。这两位武官知道他的脾气,略略点缀了点,他回来就照着那武官所说的情形禀复。抚台大怒,登时把那济南府参出,另面派营剿洗,这些营头御侮靖寇,则不足;焚村掠寨,则有余。奉令之后踊跃非常,到那山中争先直上,那些雇来保护的人,见是官兵自然弃甲抛戈,一哄而散。可怜这些官幕的妇女,被这些兵弁糟塌到不堪。事后,有位知府出资收赎也救出十之一二,有些妇女还肯说出名姓,有些只求择配,不肯再替夫家母家丢丑。这位知府做了这事,就添了一位状元孙少爷。这史五桂的父亲那时也跟着那位武巡捕前去,也得了点资财,又掳得一个女的,也是人家一个少奶奶,看这史五桂的父亲年轻貌美,便也愿意相从,身边穿的一件小棉袄里边全是金珠,这史五桂的父亲因此便是小康。又在这一案里保得一个把总。全似庄所请的这位账房师爷就是这少奶奶夫家的侄儿。事平之后,彼此认亲来往,所以同这史五桂算是表兄弟。那位抚台却因此事不满于众言论,被交官弹劾。那位抚台就写信托一位向来有交情的军机大臣招呼招呼,谁知那位军机大臣复信出来,说是“物议正繁,无能为力”,劝他避避风头。那位抚台没法,只好挂冠回籍。
史五桂父亲的姑夫也跟着回了山西。史五桂的父亲就在东昌府的乡下置了点田产,带着那少奶奶安居乐业。
隔了十多年,那位抚台又带恩起用进了军机做到中堂。因为那军机大臣当时未肯出力,致他迟作十年宰相,怀恨甚深。
恰恰那军机大臣的儿子在他属下,到底被他参了。史五桂的父亲听得这旧时主人的声势赫显,不免官兴勃发,带了点礼物,要想到京里去找他。不料,渡黄河时翻船落水尸首都未寻得。
史五桂的丈人姓杜是个曹州土霸,却值《老残游记》上所说的那位某太尊,做曹州府因他丈人捕匪出力狠为重用,史五桂跟着他丈人跑跑也就搭了名字保了一个县尉。等到拳匪的那年,官府查得他丈人是个拳匪头子,拿去正法,他却已先溜到陕西,指省禀到,又在办皇差的案内保了一个知县。这回到了正定也将近半个月,贾小姐的这些故事他也应该有点风闻,何以甘心来吃这一杯剩酒残肴呢?他却有个用意,也与当日贾端甫肯娶周似珍的心思差不多,一来因为贾端甫是个聆省臬台,将来总可倚靠;二来晓得贾端甫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死了,打听打听他那官囊总有十多万,将来这份家私做女婿的至少总要沾润他一半。《聊斋》上说的,一顶绿头巾岂真能将人压死,况且在未过门以前的事体,譬如讨了个窑姐儿呢?所以,起了这个念头。
诸位倒也不必笑话他,现在这一类部族做到宫保封疆的都有,就做做又何妨呢。这位账房师爷听他表弟来托做媒,心想:这种高亲去攀他做什么,而且他到底是个臬台,这种样的官阶、家世、人品怕他看不上眼,说了还要碰钉子呢!既而一想,我这位表弟这回来找我,我要应酬他,将来不知几时才能归还,就是替他特借,那担子也还是在我身上,他还不起,人家只向我要钱,若要不应酬他,他心里岂不见怪?他到底已经保了知县,将来安见得没有找他的事,现在若替他把这头亲事说成,那时,他同贾臬台做了翁婿,他引见的事体贾臬台能不帮忙不成?就是说了不行,也没有甚么要紧,好在是贾臬台托我的,不能说我冒昧高攀,就向着史五桂说道:“老弟,你几时断弦的?我还不晓得。”史五桂道:“我内人是旧年故的,家里来了信,我一直没能回去看看,我这回进京本想在京里托人做媒,若京里说不成,我还想请两个月假回去走走,在家乡讨一个。
今儿听见贾臬台托你做媒,所以找你替我说说。”那账房师爷道:“托我呢,是贾臬台亲口托的。但是,这位小姐你大约也听见些,可不是什么整货,你明儿不要吃了二刀韮菜怨我媒人。”
史五桂笑道:“你尽管替我去说,我认的决不来怨你。”那账房师爷道:“既然你愿意,我就替你去说看。”正值全似庄要去拜贾端甫,这账房师爷就跑去同全似庄说了,请他先禀。
全似庄也晓得贾端甫这位千金声名不佳,自然早点嫁了为是。
既然有人肯讨,那是最好的事,也就答应替他去说。
全似庄见了贾端甫,谈了些闲话就说道:“令媛的亲事倒有一家在这里,是我那边账房朋友的表弟,姓史,他是陕西过班引见的知县,不过是续弦。”贾端甫道:“续弦也无妨,这们史大令有多少岁,不知是哪里人?”全似庄道:“这人我也见过,年纪也只三十多岁,是山东人,原籍山西,也是旧家,听说同从前一位中堂也还有点亲谊。”贾端甫道:“我也想早点替他们完了这喜事,清清爽爽的去到任,省得多远的路,拖着这些人。既然是贵衙门账房师爷的令亲,可否请来见一见再说?”全似庄道:“那是做得到的,回头就叫我那账房朋友同着过来。”全似庄也就告辞回到衙门,同这账房师爷说道:“这个媒有点意思,叫你同着令表弟去见见呢。”账房师爷听了大喜,赶紧招呼了他表弟史五桂同他一齐来见贾臬台。贾端甫看那史五桂神气不甚轩昂,言谈亦复粗俗,心中本不愿意。
但是,相女配夫,这样的女儿要挑什么样的女婿,不如胡乱嫁出了门,免得再闹出别样的笑话被人家指摘。也就略略问了一问家事及到省以后的情形,送了出去。又约那位账房师爷再停会,再来谈谈,账房师爷知道是个好消息,同了他表弟回去之后,赶紧又来,贾端甫见了说道:“令表弟的人呢,倒也没有甚么。岁数虽然大些,我也不大计较,但是他也在客边,若另找房子迎娶诸事也多不便,自然不如就着这房子暂时入赘过来,不过我的批折早回,进京不能再迟,要办就在这月底月初挑个日子,聘礼之类我也不论,听他如何预备。”那账房师爷诺诺连声而退,告诉了他表弟,自然心满意思,就挑了七月二十八行聘,八月初四的喜期。贾端甫就把静如小姐住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做了新房。因那对面上房不吉利,所以空着不用。未纳妇却赋馆甥,总也在这正定府公馆里办了件喜事。这回书连叙了两件素事,也得要有这么一点吉祥事体,不然岂不太萧索了。媒人就请了全似庄同那位懂医道的学老师。入赘这天,贺客也还不少。不过这位新郎同这位新娘,大家晓得是都没有什么腼腆羞涩的,倒不好意思去闹他。而且这位贾臬台又是个道学古板的人。所以,散席之后,就只两位媒人领了几位到新房里说了两句官样文章的喜话,应了一应景儿也就各散。这新郎进了洞房,看那新娘一张鹅蛋脸儿颇饶风致,下帷解带成就良缘,虽然是道路宽宏,不免有四面不靠边之叹,然而,比那茌平腰站的滋味到底远胜多多。新郎也就觉得十分中意,新娘也更随遇而安。但是贾臬台的爱女已喜联成佳偶,贾臬台的孀媳何以度此芳年,下回总要交代清楚。
第二十二回 失贞节娇女善承欢 吞巨款恶奴谋反噬
前回书中因为急于要叙那贾端甫小姐赘姻的事,所以把他儿子故后那位将要过门的新媳妇没有交代。你想,天下安有做新娘子的这一天,忽然听见新郎死了漠然无动于衷,天下无此人情,这部书也就多了一个漏洞,做书的得替他详叙一回。原来这位小姐名叫怀玕号叫玉抱,是全似庄最爱的女儿。全似庄的夫人俞氏,也是位中堂的孙小姐,比全似庄大了五岁,生了一个儿子名怀璞,在徽州学堂读书。一个女儿就是这位玉抱小姐。俞氏夫人秉性懦弱,更兼多病,向来不能问事,全似庄的家务,从前他一位庶母曾氏老姨太太管的。全似庄截取出京,在石头胡衕庆春家,讨了一个排九的窑姐儿叫做秋纨,姓姚,全似庄十分宠爱,这位曾氏老姨太太气成一病死了,这家务就是这位姚姨太太接管。这玉抱小姐到了十四五岁,姿态既十分艳丽,心性又十分聪明,全似庄看着觉得比姚姨太太强,就把这家务夺了过来交与这位小姐管理。这位小姐接管家务之后极其严明,就是这些姨娘身上绝不肯稍稍为假借。全似庄生平最好洁净,他那间卧房收拾的最为严整,瓶炉笔砚无不位置得宜。
他帽子上花翎的翎丝,都要理的一条条舒舒坦坦,帽纬也要理的又齐又匀。脱下来的衣服要折迭的服服帖帖,穿的时候腰折边角都要弄的格格正正,哪怕是熟客在厅上久候,他的衣冠未曾齐整绝不肯轻率出来。只有这玉抱小姐服侍的最为熨贴称意。全似庄除掉那姚姨娘之外,还有两个姨娘,他却不到姨娘房里去住,若要敦促,总是叫到他这卧房陪侍,有古人肃肃抱衾与裀之风。他这房里的东西,都全靠这玉抱小姐收拾布置,就是进巾、侍盥、煮茗、熏香,近来也都是这小姐伺候的居多,清晨深夜奉侍不遑,比那厉中堂的寡媳孝敬那位公公还要周到些儿。那几位姨娘反不大傍身,有时小姐不在跟前,叫姨娘们做做总不如意,全似庄脾气又大,动加呵斥。所以,这几位姨娘不敢怨这位老爷,不免怨这位小姐,背后编派的那些话真叫人不堪入耳。那也不能去听他,他们却也不敢当面指摘。
全似庄在九江府任上的时候,有一天,已有三更多了,这姚姨娘因想起一件东西跑到老爷房里去取,却看见这玉抱小姐坐在牀沿上系鞋带子,老爷却睡在牀上。这姚娘姨娘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姑娘,还朝老子牀上爬的”。
玉抱小姐听见这话说:“你讲什么?”姚姨娘道:“我讲你怎么在老爷牀上下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做些什么事体?”小姐红着脸说道:“你看见些什么?在这里混吣。”一面就望着老子哭了说道:“爹爹听她这些话,我还能做人么。”就倒在牀上放声大哭。全似庄紧了一紧裤带,跳下牀来,就抓了姚姨娘头发打了两个巴掌,骂道:“你这烂婊子浪的不得过了,我不叫你,你就跑了进来。”这姚姨娘还在那里咕哝道:“你们做了这些事,还要打我,说我浪,我没看见老子女儿好这样没上没下的,定要我看见些什么才算。”全似庄被她说的也动了气,把她上身的衣服扯掉,拿了一根鸡毛撢帚的藤条柄子,就在姚姨娘的冰雪肌肤上乱抽乱打,打的姚姨娘哭哭啼啼的哀告,以后再不敢乱说乱跑,玉抱小姐还是满牀滚着哭,滚的束钗横鬓发乱,衣绉鞋松,口口声声说道:“我是一个小姐,这浪妇胡吣我些什么,叫我拿什么脸去见人?我还要这命么,要我活除非把这浪货拉到堂上去,叫差人打她二百个嘴掌那再商量,要像这种样子,以后还不晓得要造出多少谣言来呢。今儿有他无我,我就去死。”说着爬下牀,趿着鞋子就跑到书桌上,拿那裁纸刀往喉咙里就戳,全似庄赶紧跑过夺了下来。被她们闹的没法,只好叫了几个家人来,一个背拉着姚姨娘的两只手,拿膝盖抵着姚姨娘的光背脊,一个斜把着姚姨娘的香腮,一个拿那皮掌子在姚姨娘的嘴巴上左右开弓,一五一十的打了一百多下,打的这姚姨娘满口鲜血直流。全似庄也有些不忍,只是关碍着爱女无可如何。这位玉抱小姐的气才略为平了些,这姚姨娘脸上的两边都打得红肿如桃,上身还是脱的精光,只穿了一条裤子。她虽然是个窑姐儿出身,在窑子里的时候,也没有吃过这样苦,丢个这样脸。所以,先还哭着求,后来也不求也不哭,尽着打,打完了,问她话也不理,衣裳也不穿,一径跑回自己房里,心里想道:我在庆春的时候,这老爷同我何等恩爱,山盟海誓啮臂铭膺。到了家里太太是不用说,自从他祖爷爷死了后,老爷就不大理他的,就是那位最有宠势的老姨太太,也被我压了下去,我也生过一个儿子,不过短命死了。今儿色衰,他为着这个浪丫头,用这种狠心,把我如此作践,也不顾顾自己的脸面,竟叫那些家人贴着我的身躯,掰着我的腮颊打了我这么一顿嘴巴,这种羞辱,这样无情,还有什么生趣?嘤嘤的哭了一阵。全似庄正在那边低声下气的敷衍那位爱女,哪有功夫再来慰问这失宠的如君。可怜这姚秋纨就关了房门,挂了条三尺罗巾,做了个马嵬坡佛堂的妃子。第二天,丫头推不开门,在窗子里张了一张,看见姚姨太太在里头打秋千,吓的喊起来。全似庄恐怕女儿见气,也不敢过于悲悼,不过买一个三寸桐棺装了那几根冤骨付诸黄土而已。后来,全似庄又在丫头里挑选了一个补了这姨娘的数。这几个姨娘鉴于前车,何敢重蹈覆辙,遇到这小姐在老爷房里,真个连窗隙门缝张也不敢去张一张,虽到漏尽鸡鸣,不闻宣召,不敢进房,却也不敢自睡。见了太太倒还没甚畏惧,见这位小姐就如见了虎狼蛇蝎一般怕的什么似的,饶你这样小心,还不时要受训斥,稍不如意,就叫这老爷鞭责罚跪。这位小姐待这些姨娘虽然十分酷虐,承应这位老翁却是十分随和,无论叫她做些什么都没有不肯。所以,这位老翁也就极其怜爱,本不忍令其远嫁。不过,女子生而愿为有家,是人生不易的道理。而且要藉此攀附高门,不得不学那涕出女吴之举。这玉抱小姐也晓得夭桃浓李是女子份所当然,何敢因不忍远父母兄弟之情背了周公大礼。只有这几位姨娘听见佳期已近,而且运适兰舟不觉私相庆幸。在这位老爷有如挖却心头肉,在这几位姨娘真是拨去眼中钉,只盼这花轿出门便可再见天日。不料红鸾未照白霓先临,竟在喜期这天出了上岔儿,玉抱小姐听了这个信,就撤环退珥誓作未亡。全似庄夫妇也苦苦劝着定不肯依。当天到底送他到贾府成了一成服,却就回去。玉抱小姐同父母免得别离。贾端甫亦甚钦其节孝。过了静如小姐喜期之后,又接了过来,谒了祖,见了礼,贾端甫并答应替他立嗣,以续宗祧,这也要算一位名儒、一位名吏的佳妇、佳女足为两家门楣增光了。
这贾端甫替女儿完了姻,媳妇成了礼,想起这位爱宠尚未正名,不多两月就要分娩算个什么?现在宗嗣之重,全在她身上,怎么能永远这么含含糊糊,趁此刻把这事办妥,将来到了甘肃衙门未免碍眼。况从前总以服侍小姐名义留在里头,小姐现已出嫁,就要同着姑爷到省,还说服侍谁呢?难道好叫她再回家不成。这么一想,这事更不容缓,晚上就同小双子商量,小双子道:“这早同你说过,你要这么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法子?今儿我已经被你弄到这个样子,肚子里都被你下了种,我还能说不愿。明儿我回去同我爹妈说声,你再叫他们来吩咐一句,我爹妈是你手底下的人,他们怎好不答应,就连身价也不好意思要的。但是,我虽不想挂朝珠穿补褂,那披风红裙我可要的,也是你的体面,你明儿就得叫裁缝替我做。余外的衣服首饰,我现在有得用,这个地方也弄不出好的来,暂时也不必办,随后再慢慢的替我添罢。”贾端甫满心欢喜,都答应了。从前,这小双子有的时候还要朝去夜来,做那掩耳盗铃之事,自从那位少爷死后,小双子害怕早晚都不敢独在一个房里,也就公然的陪着贾端甫停眠整夜,哪个还去管她。第二天,小双子梳了头,回家去同他爹妈商议,那郝氏倒也狠以为然,说:“早应该如此,这是那个不晓得,这也是不要紧的事,不晓得这位老爷,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恭喜你明儿养了少爷,也带起我们风光风光,你可不要忘了我们。”说的小双子倒有些不好意思。那张全却说道:“小双子你真要嫁这姓贾的么?”小双子愣了一愣道:“爹爹这话说的真奇,当日也是爹爹叫我进去伺候的,并且叫我凡事百依百顺,不要违拗他。这不是明叫我把身体送给他么?现在陪他睡了这几年,连肚子都有了,还好说不嫁他。这也并不是我自己愿意如此的,因为爹爹所命我不能不遵,怎么今儿爹爹说起这样的话来?”张全道:“你定见要嫁他那也没有什么,我也不来拦你,不过我同你说,他这个人是最善做出不近人情的,他待他那位太太,你是看见过的,你做了他的姨太太,那更差了一层,今儿名份未定,他还让你回来见见我们,明儿名份定了,恐怕不但不准你出来,就连我要进去见你一面都做不到,这还是小事。他今年已望五的人,你还不满二十岁,人生的寿数是说不定的,花甲的人也不算夭寿,那时你又怎么样?现在他的本家亲戚不大上门,到那时候看见有家私大家来争,你是个小老婆说不响话的,我是个小老婆的老子,更没有地方插嘴。你这肚子里就算是个男,那时不过十一二岁,怎能同这些人斗?若要是个女,更不必说两个没脚蟹,只好听着人家吃你,拿得稳这肚子里定见是个男么?又拿得稳会得再养么?你陪他睡了两三年,才有了这一点点血脉,我看也不是什么壮健的人,我老子见得到的地方,不能不同你说,你自去想想看,这是你终身的事,不要到那时候懊悔。”
小双子低头想了一会说道:“那么叫我怎样呢?还是照旧这么胡弄着,还是叫我回来住着,等着去嫁那扬州的穷鬼,那我可是不干。”张全道:“哪个教你去嫁那穷鬼,你依着我,我自然有好路与你走,他的家私别人不知底细,却是瞒不了我的,数目也不多,总共只有八万银子。我本想把他养肥些再吃的,现在他既开了口,那也等不得了。这也是我们只有这点财运,他这八万银子存放在汇丰、道胜两家银行里头,两个折子存处都在他那只小皮拜匣里,他单身出门总放在枕头边的,在家里放在那里你大约总看见过。”小双子道:“也是放在牀上,那是我看熟的了,我晚上除下来的镯头、戒指都放在这拜匣盖上。”
张全道:“那就更好,你今天进去不要说什么,只说同我们说过,我们都没什么话说,你只想法子骗他写个笔图,说这肚子是在未收房以前同你有的那就最好,不能也不要紧,再嬲着他打开那皮拜匣让你把首饰收在里头,这种本事是你的拿手,想来必做得到,用不着我教的。”小双子脸一红,低低的说道:“爹爹也拿人家开心。”张全又道:“你明儿早上蟠着他迟些起来,就是他起来了,你总在牀上延挨着不要下牀,等我同你妈妈进来自有道理。将来拿了他这份家私,让你自己挑一个年纪轻轻的好女婿,岂不是一生受用。你又不是个真正闺女,还要讲什么从一而终么?将来就是你兄弟大起来,这家私可是你拿身体赚来的,他也不能分你的,你要念同胞的情分,分个一两万与他,那是你格外的好处,我老两口子只望靠着你吃碗安逸饭罢了,你看这主意如何?”小双子想了一想,这贾大人本没有什么恋头,我不过贪图他的富贵,若把他的家私弄了过来,另外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好丈夫,那可比天天陪着这黑脸胡子好得多呢!做官不做官有什么要紧?就说道:“都依着爹爹做罢,我进去了。”
这小双子进去,贾端甫问他道:“你同爹妈说了怎样?”
小双子道:“他们有甚么不愿意呢?你明儿再叫他们来说声就行的。但是,你就要进京的人,这个事体说定了自然就要办,我那红裙披风当天我可要穿的,赶着姑爷小姐在面前,你给我穿了,将来人家不能说我是妄自尊大。披风还容易,裙子要百折打间狠费工夫,日子紧了你得赶紧替我去做,我别的又不要你什么东西,总算体谅你的了。”贾端甫就赶紧开了尺寸,叫人去买了料子,叫了裁缝,亲自在厅上看他裁好,叫他连夜去做,限他三天就要。到了晚上,房里没人,这小双了就撒娇撒痴的倚在贾端甫身上说道:“我可怜十几岁的人被你硬弄上手,我虽然出身低些,可是正正派派的原身姑娘跟着你的,你可要拿我当个人看待。”贾端甫道:“那个自然。”小双子道:“我这肚子是不是你的种?”贾端甫道:“你这话问的真傻,怎么不是我的?”小双子道:“你也晓得是你的,我也晓得是你的,人家可不晓得是不是你的。明儿万一你的亲戚本家推算起你把我收房的日子来,说是月份不对,是个野种,你在人面前说得出口,你不在面前难道我好意思说是我先同你偷上了有的?那可叫我怎样呢?你写个字儿给我,我到那时拿出来给人家看,人家自然没得话说。”贾端甫道:“那里会有这些事?
你真正太远虑了。”小双子道:“你不晓得女人家的苦处呢!做人家小的苦处更是说不来。”贾端甫还是笑着没有答应写,小双子撅着嘴道:“难道这个肚子你不认帐?我明儿就想法子把他弄掉,省得将来被人家牵头皮说我带着肚子过门,好在我年纪轻,以后再同你有了,那就不怕人家说闲话。”说着,就拿手去揉那肚子。贾端甫连忙拉着他手道:“你这个傻子不要瞎闹,我写给你就是了。但是,这个东西叫我怎么写法呢?
真正新鲜。”小双子道:“你就说小双子的肚子是我贾某人先同小双子有的不就行了么!”贾端甫道:“哪有这样写法。”
想了一想,只得拿了一张信笺写道:“张氏妾先因入侍有娠五月,然后收房,恐亲族疑诰,书此以为征兰之据,某年月日端字。”又念与他听并细细的讲解与他,小双子一定要在那张氏妾旁边注上“小双子”三个字,贾端甫笑道:“你这个人真正迂,而且赘人还怕不是你。”只得又依着他添上。小双子接了过来得意之至,折好了揣在衣裳口袋里说:“我明儿等肚里这个儿子养出来,拿他的胎毛与这个字包在一块儿,等他大了交给他,说这是你爹爹写的,不怕你爹爹同你的本家亲戚不认帐。”
贾端甫笑道:“你真是个傻丫头。”小双子望他瞅了一眼道:“你说我傻,我看我还乖巧得很呢。”小双子又靠到贾端甫怀里,拉着贾端甫的手摸着他的肚子说道:“我为了这个孽障,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前回彰德被那些瘟强盗那么糟塌,我心里又羞又恨,依我的性子早已寻了死,因为这个里头是你的血脉,你的子息又不多,不能不替你留着,只得忍辱偷生,我可不是好意的,你可不要说我不要脸。”贾端甫道:“那个自然,你看这多少时,我何曾有一句话怪过你的?”小双子又道:“我听说,那一县里已经拿到那一回的一个真强盗了,几时把这班瘟强盗拿完了,杀尽了,才出我心中的气,我想起来又恨又怕。这个地方也在城外,听说也不是甚么好地方。前个把月还有个乡绅家里被抢呢!我天天除下来的首饰,你让我收在牀上那个拜匣里稳当些,锁匙交给我也好,你带着也好,到京里,再替我照样买一个。”贾端甫道:“你要收尽管收,锁匙就交给你也不妨,但是要当心点,里头是要紧东西。”说着,就在身边四喜袋里拿了一个小锁匙交与小双子。
看书的诸位,张全说的中年以外的人,遇着青年女子只要会笼络些的,总要被他迷住,这话真正不错。你看贾端甫这样一位道学先生,近来是小双子的话,总觉着听得入耳,要东就东要西就西也就随他调拨了。新学家总说中国女权做书的看起来只要是稍为文明点的,男子没有不怕女子的,不拘他是怎样方面的人,怎样威猛的人,怎样拘谨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他的妻妾尽管规矩谨严,礼法周密,到了那璇闺独对,绣幄双栖的时候,自然有一种似怕非怕,觉得有许多对不住这女子的地方,必得要顺着他才好。那女子也不论贞淫妍媸,到了这个时候,也自然会得恃宠争怜,好像这男子受了他多少恩愚,应该受他钳制的一样,并且是大妇、小妻、私欢、爱婢,都有这种情形,人人相同,只要看那些大官大府的妻妾在人面前叫起那夫主来,总是“老爷、老爷”的,到了那剪灯私语、倚枕低呼没有不是你呵你的,就是收用过的丫头都是这样,那堂子里的倌人更不必说,这都是不期然而就,用不着人去教,并且出于不自觉的,这就是个片誓明证了,若是不如此也就觉得没甚趣味。诸位以为何如?看书的看到这段议论,必定要说做书的是个既怕夫人又怕如夫人的人。然而,请看书的自己想一想,在如夫人面前背着人的时候,是个甚么样子?当亦哑然失笑。
小双子接了锁匙看了看钟,已经十一下一刻,说道:“不早了,我们睡罢。”就御了妆,把褪下来的戒指、耳环、手镯之类,都开了锁收在那只拜匣里头,仍旧锁好放在枕头边。这宦海钟.88.一夜更拿出手段来,奉承得这贾端甫力尽筋疲,沉沉睡去。到了早上,小双子假装睡着,故意的拿那玉臂搂着贾端甫的肩头,金莲压在贾端甫的腰际,贾端甫不忍去推他,比往常迟了有半点多钟的功夫,看这小双子似乎微微有点醒意,贾端甫才得起牀。那小双子还是春意满腮,娇慵无力的样子,慢慢的坐起身来缠那一双金莲。贾端甫不由的问他道:“你今天怎么会这样倦?”小双子望他一笑,低低的说道:“问你呢,你还来问人?”
贾端甫正要叫人打水洗脸,只见张全同着他妻子郝氏走进房来,贾端甫看了一看,刚说得一句:“你来做甚么?”那张全也不回信,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子,走到牀前望着小双子身上飕飕的抽了两下,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丫头,我从前叫你进来服侍服侍太太,太太不在了,你说小姐要你陪伴,那晓得你陪伴上了老爷,索性服侍到牀上来了!你这不要脸的丫头。”
说着又抽了两鞭,那小双子只是嘤嘤啜泣也不开口,张全又骂道:“你不要脸罢了,你还带起我,我祖父也是个禀生,我老子也还出过考,我虽是跟官,我也是替官办的公事,没有甚么低三下四丢脸色的事体。今儿你做了这种丑事,叫我将来回家拿甚么脸去见亲族?死后拿甚么脸去见祖宗?而且你是个有婆家的人,前回你的婆婆还有信来说年春上就要讨的,我若拖着不嫁,人家说我赖婚,若要嫁了过去,人家看见你这种破货,那个肯顶这乌龟的名?告到官府,我还要为着你去坐班房挨板子,你这贱丫头真坑死了我。”接连又是重重的几鞭子,打的这小双子满牀乱滚,哀哀痛哭,这贾端甫又羞、又气、又怜、又怕,只在那里叫:“张全你有话好好的说,张全你有话好好的说,不要只管乱打。你跟了我将近二十年,我待你也还不错,你也还该看这十几年的情分,不要瞎闹。”张全接口道:“老爷待家人是不错,家人也没有误过老爷的事,老爷怎么不念念家人伺候了十几年,替家人留点面子,家人因为老爷是端方正直的人,上房里头没有一个闲杂人进来的,家教极其严整,所以,才叫这女儿进来服侍服侍,还想让他学点大家规矩,将来嫁到他婆家去,也叫人家看看家人伺候的主人不错,家人脸上也有点风光。那晓得老爷是个外君子内小人的人,家人再想不到这么一位坐怀不乱的老爷会如此,大约总是这丫头狐媚勾引的,我只打死这贱丫头再说。”说着又打,那郝氏却跑过来,拦着道:“女儿是我养的,要他死,带他到家里去死,在这里死了,还是算我张家的人,还是算是贾家的鬼。”说着,就上牀拉他女儿,顺手抓了他女儿的衣服问他女儿道:“你的首饰呢?”小双子指着枕边那个拜匣道:“在那里头。”郝氏也就拿来裹在衣裳里,领着女儿就走。这张全还揭着鞭子一路骂着出去。这贾端甫是气昏了的,人坐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来,他那女儿女婿也才起身,听见张全夫妇在穿云阁的时候,却不敢问信,等他们三个人出去了,然后双双进房。那史五桂倒也是跟着静如小姐叫爹爹的,就问道:“爹爹到底是甚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