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官场秘密史 - 第 8 页/共 9 页

闲言少叙。且说那凤奴小姐,有个表兄姓尤,就是第一卷里的尤心迥尤中书的侄子,这是娘舅家的表兄,叫做味兰,比凤奴小姐的年纪大着一岁。还有一个姑母家的表弟,姓白名於玉,却比凤奴小姐小着一岁。那味兰却是忠厚老成,内才外貌,但都比不上这於玉。原来这白於玉,容姿俊雅,骨里凤骚。所以凤奴小姐同於玉两个说得投机的,见了味兰却有点惧之。那一年,邓子通做了一任华州司马,就不高兴做官了。回到家里,看女儿已是十九岁了,应该婚嫁之年了。但是女儿的才名远大,不肯轻易许人,就在亲戚中找个深知底细的儿郎,招个女婿,也是合适的。合当有事,恰好白於玉、尤味兰一个知道姑丈回家来了,一个知道舅舅回家来了,都特地到来探望。探望犹如约定似的,却在一个时间到来。   原来白於玉的家离着邓家堡九十里;尤味兰却远哩,直有三百六十里路。刚好差不多的时间到来,邓子通非常喜欢,便留在家中住着,却起了择婿的意思。岂知,不用你老人家费心,令媛千金早已使着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权,自己择定了丈夫了。而且私底下行过夫妻的大礼好些时了。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姑母家的表弟白於玉。而且还有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兜在身上。却是凤奴小姐自从她老子出去做官了,倒住着姑母家的日子来得比着自己家里住得多。这会子听说老子要回来了,日子已定了,所以回到自己家里等着,回来的不过五七天罢了。   你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兜在身上呢?说来也极不雅。原来她身上已受了三个月光景的胎气,原是白於玉的嫡血,正在没做商量处。岂知她老子邓子通跑回来,偏偏把这个尤味兰越看越爱,绝不容商量,竟然把女儿许给他了。也不容他回去,一面写信给尤味兰的老子娘知道,一面留住了择日招赘成亲,并且叫白於玉也住着喝杯喜酒。那就不得了哩,做出天翻地覆的事情来了。那凤奴小姐听说老子作主,把自己许了尤家表兄,招赘的日期又是很速,但不知老子是什么意思,尤家、白家二位表兄弟的人品、才情,白家表弟那一件不胜过了尤家表兄呢?一块在家里住着。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难道比较还不懂得,怎配做人家的老子,自由自主替女儿选女婿。   别的都是闲话,就是家计上头,白家是财主,尤家是个穷读书人家,或许就是他的叔叔尤心迥名望儿漂亮,总之是个穷官吧。现在虽则在四川捐了候补道,听说也很不得意,还算得他文名很不差,所以得了个学务上的差事,钻进了学务一门,苦了他,巴到署个提学使。一来很烦难,二来即使巴到了,也不是发大财的营生,终究是他的叔叔呀,不是他的老子呀,所以做到督抚也不和他相干。我的傻老子敢是为了这一点点鄙陋的思想,所以替奴招个木偶似的女婿吗?哎!我们中国的同胞姊妹就是这点子的不得自由,不能自己选择可意的郎君,可不苦楚吗?别的终究是闲话,倒是肚子里的一点孽障不得了。正想到这里,恰好白於玉掩进房来。只见他含着一眶子的眼泪,巍巍浪声说道:“阿姊,大喜了,那像兄弟比方陌上人一般了。”   凤奴小姐听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由不得眼泪如同珍珠断线,往下直流了一脸,颤着声道:“兄弟,你别把话来坑我,我不是这般样无情薄义的人,只是不能把我的心呕出来,交给你瞧哩。”白於玉道:“阿姊,你这么空心汤团教人家吃不得,若是不忘兄弟往日的可怜样儿时,难道也就这么着算了。那是尤家嫂子哩,兄弟也不敢了。阿姊,到底兄弟的一块血肉寄着阿姊肚里呢!兄弟是可以忘的,将来孩子终究是尤家不肯认帐的。那时,阿姊好做人吗?”凤奴小姐一把握了白於玉的手道:“你这孽障要怎样的坑我呢?我何尝就算这么着罢了,叫我那么着才好呢?无奈只得死了吧。我的好兄弟,亲爱的郎君,我一死报答了你,你可容得我的心,明白了吗?”白於玉道:“阿姊,那便枉是才女了,这点小的事就料不来了。”凤奴小姐道:“兄弟,你叫我怎样的料理呢?你若是有料理得来的法儿时,快教导我吧。”   白於玉道:“阿姊既然动了一个‘死’字的念头,那便顶容易料理的了。常言道:拚死无大难。倘是就这么死了,可不合算吗?万一侥幸成功,天赐你我的一段良缘,做了地久天长的夫妇,可不是因祸得福,遇难成祥吗?”凤奴小姐忙道:“你说怎么样才得了呢?”白於玉顿了一顿道:“说不得,说不得。你也决不肯依我的。我说也是徒然,横竖不在一时三刻的事,且待你把心决了再说吧。”说着,一溜烟跑出房去了。   这时节的凤奴小姐,竟仿佛痴了似的一般,唯有死的法儿,要算天字第一号无上上策。至于才女的举动,到了临死的当儿,终有几首绝命词,还且要把存着的文儿、词儿、诗儿、曲儿的稿儿,须要检点一番,该留的留的,不该留的删了。这位凤奴小姐也少不得张致一会儿。等到更深人静之际,提起笔来,滴了几点眼泪放在砚台上,磨成了墨,醮饱笔墨在花笔上,挥就而成三首绝命词。这诗果然做得好。做书的既然破了例,少不得也要编在里头,使读书的哀其才而怜其遇,又怒其无状,更且使野蛮家庭有所感悟:结婚的事体,断断不可不使女孩儿家失了自由的特权,以致酿成不可思议的祸端。有才如凤奴小姐,事到其间也不得然了。就把绝命词记在下面:   绝命词   春风入樊圃,徘徊柴荆林。绕树有幽鸟,相求怀好者。阿侬若微省,三叹感苔岑。时荣慕桃李,累世非独今。枝干忽摧折,斧柯谁见寻。灵禽尚无感,何与草木心。莹莹桃李花,城东媚春日。掩映琼玉姿,丽信无匹。杂沓车马来,争慕艳阳质。旋惊蜂蝶希,只觉流光疾。不知弱女心,零落肯相失。无言尚成蹊,含意睇秋实。繁阴易茂树,群动交飞鸣。奋翔一黄鹤,自谓人无争。不知婆卢子,百韧犹营营。稻粱淡无慕,鼎鼐潜相倾。冥鸿却远引,不谅儿女心。岂徒青云路,薮泽宜销声。   刚要写第四首,忽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了几弹,明知是白於玉来了,便放了笔,轻轻的把房门开了,默默无言。白於玉也是默然。拿起那三首绝命词,咿唔了一回。其实还有几个字领略不来,便假做在行道:“阿姊,你的心兄弟知道了。至于料理这件事的方法,非凡之容易。”凤小姐不禁欢喜道:“好兄弟,快说呢,快说呢。”要知白於玉说出怎样的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三白於玉深宵设计尤味兰一命呜呼   话说邓家堡邓子通的女儿,凤奴小姐,题到第三首绝命词,正待要写第四首,忽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了几弹,明明知是舅舅家的表弟白於玉来了,就停了笔悄悄的开了房门,相对无言了一回。白於玉拿起花笺,把三首绝命词反覆咿唔了五七遍,便道:“阿姊,你的心兄弟知道了,至于料理这事很容易。阿姊你不用烦恼。”凤奴小姐听到这儿,顿然欢喜道:“兄弟,你快说吧!”白於玉道:“‘擒贼先拎玉’,阿姊你懂吗?”凤奴小姐顿了顿口,道:“什么叫‘擒贼先擒王’呀?”白於玉笑道:“阿姊,兄弟原说是你白是个才女呀,这点子你还想不上来,岂不要让人家笑死吗?但说一死罢了,一死罢了,就这么马马虎虎的死了,一来死的不明不白,没个名目,再者不但死的不值得,不合算,而且要受天下人的耻笑,一辈子给人当话靶儿,假如一样拿性命不抵拼,何苦来只是一个儿死呢?”   凤奴小姐道:“是呀,我是一个儿死,果然不合算,应该你我两个一块儿死呢!正是拼命鸳鸯甘为情死,这么着倒不算遗臭万年,却是风流韵事,竟可以流芳百世,假如韦痴珠、刘梧仙也不过这个样儿罢了。”白於玉听了,愣了一回,想道:她倒算可恶哩,索性合着我一块地同她寻死路哩,这个死的一件正经,又不是快乐有趣的事,便道:“阿姊,你弄错了,不是这个意思,兄弟是不可以死的,并不是……”凤奴小姐忙抢住道:“好好……我今儿才知道你的心,怎地狠的要不得哩。我就不是生命这等不值钱,你就死不得的了。正是痴心婆娘负心汉。说什么不错,咳!罢也罢也!懊悔也迟了。”   白於玉连忙分解道:“这是阿姊你冤了兄弟了。兄弟不是这等样的人,并且兄弟也不是爱生惜死的人。既是阿姊这等说时,事情就容易了,阿姊说方才兄弟说‘擒贼擒王’的一句话,只消把尤味兰治死了,岂不是万事都没有了吗?”凤奴小姐愕然道:“好端端的人,怎地可以把他治死呢?”白於玉道:“这个容易,而且尤味兰是马马虎虎的人,我们是有心计害他的,他却没有防备。我们的意思更容易料理了。”凤奴小姐道:“这是吓死人的事,教人怎样做的到呢?”白於玉道:“不要紧,兄弟自有道理。”说到这里,天已亮了,凤奴小姐忙催着白於玉出去,别使人瞧着了。如今更不比从前了。白於玉道:“横竖总在这三天之内,必定要使个计策出来就是了。”于是白於玉悄悄地回到前边书房中去睡了。一日,尤味兰、白於玉在书房中坐地闲谈。於玉笑道:“哥哥,你顶喜吃的是牛肉饺儿,里头凤奴姊姊又是最擅长做的黄牛肉大饺儿。兄弟闲时常到这儿来,也曾吃过几顿,兄弟还是不喜欢吃这东西的哩。然而吃了凤奴姊姊亲手自造的黄牛肉大饺儿,委实的忘不了这好味儿。馅儿又斩的细,卤汁儿又浓酽,水又透鲜。如今是做了尤府上的大嫂子了,这饺儿只怕一辈子也没福到口了。”   味兰原是忠厚不过的人,接过来道:“呀,老弟,你不说起牛肉饺儿,我倒忘了。这会子倒是你提头了,敢是作怪了。”於玉笑道:“哥哥你说得发笑吗,饺儿那会作怪呢?”味兰道:“不是啊,从前我们来这里住时,常有顿牛肉饺吃的,这会小住了十多天了,却没有牛肉饺儿的消息哩。可不是作怪呢?”於玉笑道:“哥哥,你倒别担心,回来做了亲,成日家的有得吃哩,只防着吃的腻烦哩。兄弟想哥哥该拿几个体己出来,交到厨房里去,虽然不怕不是凤奴姊姊亲自动手,做出好饺儿来,让兄弟吃一顿送终的饺儿呢!”   味兰大笑道:“送终的饺儿吃不得,吃不得,吃了送了你的终,倒是不好呢。”於玉道:“比如侥幸这会子吃几个儿,以后就不敢妄想了。还不好算送终的饺儿吗?”味兰大笑道:“馋儿可怜,馋儿可怜。别着急,等我拿几个钱出来,想个法儿,请你吃一顿吧。”於玉道:“你快不要哄我,我也不想吃这饺儿了,如今她是尊嫂了,兄弟敢劳动她吗?”味兰道:“你休这般说,你既这般说了,我倒不好拔短梯了。”於玉说时,心上早已打定主意。这会子尤味兰一口承应,果然中定了他算定的计策。于是约定明日味兰做东道,请吃黄牛肉大饺儿。白於玉便捉个当儿,一溜烟溜到凤奴小姐房里。对凤奴小姐道:“兄弟想了好几天,竟想不到一个妙计来,刚刚才想出一个千妥万当的计策来,包你姊姊做到一点儿不担惊,容容易易、顺顺溜溜的把那眼中之钉、蜂上之刺拔的干干净净。”凤奴小姐忙道:“只消不在我手里,等他自己去死,我终做的到。你快说吧。”   於玉道:“这个计策是好的很哩。他不是顶喜欢吃的是你姊姊亲手自造的黄牛肉大饺儿吗?这会子却没曾请他吃这一顿,让我瞎说了一阵,说得他情愿拿出钱来,交到厨房里去,做这饺儿,做个东道。横竖做到这饺儿,少不得要姐姐亲自下厨哩。”说着在身上摸出一个小包儿来道:“这就是鹤顶血,只消放一点儿在馅内,等他吃了不怕他不死,姐姐你只消记清楚了,只消三五个饺儿,里面放一些儿鹤顶血在那里就是了。”凤奴小姐沉吟了一回道:“不妥,不妥,倒不如放在汤里罢,若使放在馅儿内,一时间缠错了,岂不大误。又不好把这三五个放鹤顶血在里头的,另外做一锅呢。万一缠到别人肚里头,已是不得了,竟然你吃了那末拉倒哩。”白於玉轻轻的一拍掌道:“照呵,照呵,好姐姐果然有心计,作得稳当,横竖由你姐姐一个儿安排就是了。”    次日尤味兰果然拿出一两银子,交与小厨房里的李妈妈,说明原由。李妈妈道:“银子却不敢收,饺儿等我回了老爷,做出来就是了。”味兰道:“不用惊天动地,我请白家少爷吃一顿体己东西,只请回一声姑娘,好好的做出来罢。”李妈妈只得答应了。连忙拿了一两银子到凤奴小姐房里,说了一遍尤味兰尤大少爷的话,又笑了笑道:“歇几天是姑爷了,不是尤家少爷了。”凤奴小姐看着这一两银子,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连忙忍住了。但说:“知道了,停儿我下厨来做就是了。”李妈妈只道是凤奴小姐,因为是姑爷的差使,有点儿怕羞,所以这个样儿的,那怕仙人也疑不到,有别的命意所在嗄。等到饭后,李妈妈先把牛肉麦粉等物,整顿完备,又笑嘻嘻的来到凤奴小姐房里,拿眼把凤奴小姐瞟了一瞟,含着笑说道:“姑娘做牛肉饺儿的作料预备得完全哩,请姑娘的示。”   凤奴小姐瞧这情形,暗想道:你这个糊涂虫,不知缠到那里去了,认是我怕羞吗?所以倒来同我玩耍哩。那知我心上的难处呢?这个关系非同儿戏,万一弄得不好,败露出来,我赔贴了一条性命,还是一点儿不希罕,理所当然的事。倒是邓氏门楣就此不香了。有些儿腥臊倒胃的味儿。并且老爷子的体面,吃我剥削的绝尽了。想到这儿,委实的仿佛有几百个绣花针儿在心坎上扎了不知多少窟窿儿,好不难过呢。只得又说了一声“知道了”。那李妈妈哈哈地笑着弯着腰,答应了一声“是”,退出来。自言自语道:“真真笑煞笑煞,姑娘家的面皮到底来得薄嫩。这会子不过没有成对儿,替姑爷当这个差使,竟然做尽了这么许多的乔张致,要是一经成了对儿,又是面皮老的要不得。这真真笑煞人哩。”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尤味兰、白於玉吃过了黄牛肉大饺儿,白於玉故意的说着:“好鲜哇,好鲜美味。”说犹未了,只见於玉双眉紧皱,只喊着肚子痛。这一喊,别人却不留意,只有里头的凤奴小姐,听说白家兄弟在那里叫喊肚子痛。这一惊,直惊得灵儿冲破了天门关。常言道:贫不择妻,渴不择饮,饥不择食,忙不择路,急不择言。因此慌道:“谁叫肚子痛呢?”众人都说:“白家少爷。”   凤奴小姐道:“你们弄错了,定是尤家的……”说到这里,连忙咽住了。刚好她老子邓子通在里头听到外边沸反盈天,连忙跑到外面,恰听到凤奴小姐说这一句话,也没工夫去诧异她,一路跌跌撞撞到外边。却见尤味兰痛的滚在地下,白於玉却手捧了肚皮弯做一团。尤味兰面皮紫黑,白於玉依然唇红齿白。瞧了一眼,便道:“到底怎样的事情呢?”他儿子龙官回道:“今儿尤姐夫做东,请白家哥哥吃牛肉饺儿。刚吃了时,白家哥哥先是肚子痛的要不得,正在乱时,尤家姐夫又是这个样子了。”子通道:“谁做的饺儿?”尤官道:“姊姊做的。”   子通也就不说了。瞧了瞧女婿,尤味兰躺在地上,却不滚动了,只是眼里、鼻里都滚出黑血来。子通直跳起来道:“这是中了砒毒了,谁谋害我的女婿!”嘴里虽是这般说,心上却还想:饺儿却是女婿做的东,又是女儿亲手自造的,“谋害”两字到底说不上去。忙呼叱一众男妇佣仆、家人小厮儿施救了好一顿工夫,尤味兰竟呜呼哀哉了。连忙发一个大大至急的电报到尤味兰家里。味兰的老子、娘接到电报,吓得半死。这时节,彰阳一带都有火车通行,三百余里路,却不消半日工夫,便可到了。只是接到电报已近黄昏,当夜却无火车开行了。味兰的老子名叫心斋,是个老贡生,心机狡猾,万笔精通,专替人家包打官司。外国人叫做大律师。是顶高贵的营生。我们中国人叫做“讼棍”,是干法纪的道儿。可想这个尤心斋可不是个好东西。且说尤心斋接到邓子通的电报,连忙打开一看,只见是这么着的几个字。心斋瞧了,惊得目瞪口呆。心斋的老婆褚氏原也识几个字的,看见丈夫看了这封电报,不知是那里来的,直发出这么最可怕的样子来。要是吃抚台送了访案吗?不然哪怕天塌的事情,他终不会心慌到如此地步。因此斜着眼看去,直吓了一大跳,说道:“呀!儿子好端端的,怎地会死了呢?”   心斋道:“原是这般说呀,所以我在这里不懂呀!”褚氏道:“这也不是商量的事情,快打点了行李,明儿乘头班火车去邓家堡就是了。索性带了女孩子仙姐一块去。”心斋道:“这是自然。我们去呢,终有好多天耽搁,放女孩子一个儿守着家吗?她年事已是个当儿了,可是不妥当哩。”   原来仙姐儿今年恰好一十六岁,举止之间,很欠些稳重,虽只得五七分人材,其实很有能耐装饰,成日家的装得窈窈窕窕,做出许多袅娜娉婷的样儿,致所以老子、娘都信她不过,送到眼里很不舒服。当时,仙姐也知道了哥哥味兰的凶信。老子、娘要带她去邓家堡,心上好不有趣。连忙替老子、娘打点几件紧要随身的物事。等到天明,三个赶到火车站上,恰好头班火车尚未开行,买了三张中等的车票,不消一顿工夫,已到了邓家堡车站。早有邓家的家人在车站上接待,于是慌慌的跑到子通的庄院上来。子通已知道心斋的一家子都到了。在大厅上,心斋气喘喘的同子通相见了,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问了一声儿子是什么病?褚氏母女两个便急急的揭开白纸,把儿子的尸身颜面看了一看,便怪叫起来道:“这血迹那里来的?”这当儿,心斋也走来,听说有“血迹”两字,忙抢步上前一瞧,到底他做惯“讼棍”的。《大清律例》、《洗冤录》等书,肚子里看得滚熟,立刻断定是中了“鹤顶血”的毒。不由分说,一把扭住了子通道:“好呀!你假意招我的儿子做女婿,其实是谋害他的性命。我同你那一件事体上过不去了,下这毒手啊!”子通忙分辩道:“别冤屈死人,你的儿子便是我的女婿,都是一般的关系,岂有丈人谋掉女婿的性命的吗?也从没有这么的奇事呀!”   心斋道:“原是这句话呀,所以知道你的心狠哩,假意儿招了女婿,便疑不到你谋害女婿性命的道儿。老实对你说罢,我尤心斋是何等样人,这种把戏是不受的。”于是,褚氏、仙姐儿也和调起来,凤奴小姐只得两边劝解。尤心斋咬定牙关,要报官相验。子通又气又急弄得昏了。这事儿果然不报官弄不清楚的了。心斋原想吓得子通急了,弄一大注银钱来使。儿子的死活同银钱比较起来,银钱似乎可贵了许多。有了银子,没了儿子,却便宜多了。而且子通做过一任华州司马,又是有天大的家私,最怕的是惊动官府,打官司。别的官司还容易应酬,这件人命官司断断应酬不得。终想听到要报官请验,自然而然得拿出银子来打圆常不料也说须得报官,才弄得明白,心斋倒软了。子通受了一场委屈,弄得七颠八倒。立刻唤了地保来报县请验。那地保心上很不高兴,地方上出了命案,县里下来相验,这是赔钱的交道了,劝了一番,却劝不明白,只得预备报县。这当儿的凤奴小姐,几乎疯了。仔细想来,只为他一个,闹出这等的风波来,若是一经官府相验,验出致命的缘由,缉拿凶犯,真所谓官法如炉,那里保得住不败露呢?将来败露出来,终究性命难保,倒害得父亲担惊受怕。且不如说明了,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先止住了官府下来相验,免得出乖露丑,岂不是便宜得多了吗?想定主意叫小丫头去请老爷进来。须臾,子通来到女儿房里,也不知女儿叫他进来做什么,只见他女儿“噗”的上前跑在地下,扶了子通的双膝哭道:“父亲,救女儿一命,女儿不肖,闯出非常的大祸来了,如今事到临头,女儿不得不说了。”   子通心上早已弄得七颠八倒,如同在梦里的一般。这儿又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只光着眼说不出话来。那凤奴小姐也知道父亲吃尤家的老子、娘、儿三个,闹昏了。便又道:“父亲别气苦。尤家哥哥原是女儿使的毒药,如今是错了,念头断乎瞒不祝女儿做了天大的祸事,该死的罪犯,终要求父亲设个法儿,救女儿的性命呀。”说罢,呜呜的哭个不祝子通这当儿倒恍然醒悟过来:“难怪方才你说只怕弄错了,不是白家的肚子痛,定是尤家的肚子痛。哇!这祸闯得太大了,叫我也收罗不来。到底为了那么的缘故,才弄出这桩穷祸来呢?我也明白,一定是不雅致的事由哩。你说,你说。事体犯到这个分际,也说不得怕羞了。”   原来,邓子通喜欢这凤奴小姐是出乎寻常之外者。这时儿还不恨怒这凤奴小姐,反而捧了凤奴小姐的脸哭着道:“我的心肝宝贝,你别慌。你说了我舍着这一分家私,终要替你设法儿弄的没事才罢。常言道:‘天大官司,斗大银子。’横竖我有的是银子,尽我花就是了。”这时儿,凤奴小姐心上又是悔恨,又是感激,禁不住失声大哭,子通连忙把凤奴小姐双手一抱,掩住了哭,说:“哭不得,别使人听到了,倒费手脚哩。”   凤小姐却也知道,死活的把哭忍住了。就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竟然把现在身上有孕也说了。子通顿足道:“你何不索性同我明白的说呢,你既然同於玉有了终身之约,也是很好的事。咳!你同於玉终究是孩子家,不晓得事体的轻重,太胡闹了。如今是事关谋命,叫我也做不来主。有所说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你还须去求尤家的二位。只消他二位救得你的罪犯,我什么都肯依他们哩。你放心,我先去探个消息来。”说着,径直来到前边厅堂上,只见尤心斋还在那里喧嚣。子通便对心斋拱了拱手道:“心翁,借一步说话,事体有点眉目了。”   心斋原是正在弄尴尬的当儿,忽见邓子通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话,不似方才的样子:恼的他说我们借尸索诈,倒是他喊地保报官相验,弄几个盘缠的念头一点儿指望都没有。这会子,他同我来拉拢,倒不好冷淡他。于是,稍微露了一些的笑容便道:“那里去说话呢?”子通便在前引着,把心斋引到凤奴小姐的房里,凤奴小姐迎着跪在心斋的面前,弄得心斋摸不着头脑起来,一迭连声的道:“小姐请起,小姐请起。”子通道:“心翁呀,小女犯了弥天大罪,只有心翁肯搭救他,就没事了。”心斋道:“这个我委实的不懂了。凤奴小姐是我最痛爱的,没有不答应的,快请起来说。”这当儿,心斋毕竟不是呆徒,心上早已有七八分明白,不过为什么原由却想不来。于是又拍着胸脯道:“快请起,快请起,什么天大的事都在我身上,小姐放心,放心。”   凤奴小姐暗暗的心上说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如天之幸。含着泪站起身来。子通也私自庆幸,便把前因后果对心斋说了一遍。心斋听了,倒弄成他惊出一身冷汗来,道:“这么说来,不是我埋怨你,你竟枉空是个才女了,其实不才之至了,这么的事,岂是儿戏的吗?咳!所以一个人要正经啊!凭你绝顶聪明的人,一涉邪气就心都昏了,什么都干的成,须知这不是寻常的人命呀!你同我的儿子两个虽没有做一对儿,然而夫妇之名分已定,也是谋杀亲夫,该剐的罪呢!嗳!糟了、糟了,倒是你老子事体做实了,叫地保报县请验,倘若不是这样呢,我们终可以商量。如今那么好呢?小姐,你别怨我不肯救你,你须怨你老子,他太高兴了,倒说我借尸索诈,一定要动公事,当我流氓办。那么真所谓‘自搬砖儿自压脚’了。”子通直跳起来道:“坏了,坏了,我自己弄糟了。”说着飞也似的到外边去,派了一个得力家人叫做邓光的,骑着马追那地保回来。   谁知那邓光,却是个千刁万恶的人,别人还没知其中的循环曲折,只有他已是一明一白,早已在心上打算了。追不到四五里路,已把那地保追着了,便同那地保计议道:“如今有如此这一般缘故,在里头尤家的老头儿已允许私和了,你看怎样?”那地保道:“如此最好了,不瞒我老哥说,我们当地保的,最怕是遇着这种事情。可知本官下来,验一个尸,这笔尸场费却是地保的晦气,五六十吊钱,眨眨眼就不见了,既是做得到私和,恭喜我的气运就济了。不但不要赔钱,还且可以弄两个哩。我那大小犬,今年已二十二岁了,对的媳妇又比大小犬长了两岁,不是二十五岁了吗?那位亲家太太又是好几趟的叫媒人来催好日子。我不怕你老哥见笑,委实的手里拮据的很,推调了好几时了。这会子端的万难推调了,只得应许他今年里娶就是了。说却这般说了,娶媳妇的浇用,还不知在那儿哩。刚刚又碰出这件倒霉事情来,所以我方才在邓老他跟前劝了好一回,偏偏劝不过来。我既是当公事的人,又不便十分硬劝。如今是顶好了,娶媳妇的浇裹也不用熬煎了。”   那邓光听了地保的一番唠叨,禁不住叫笑起来道:“当地保的人,终是狐狸似的一般儿,像你老哥这么忠厚老实,端的找不到第二个来哩。我同你说,依我的主见,包管你不但娶个媳妇的浇用有了,竟可以起个大大的庄院,买几百亩田,眨眨眼更是骡马成群,呼奴使婢,俨然做个富翁,也在这一会儿。”那地保听得嘻着嘴,眼都合了缝道:“据你老哥什么样呢?”邓光道:“咳!不是我没良心,忘恩负义,公报私仇。”要知邓光说出怎样的忘恩负义、公报私仇的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四尤贡士尸场递和息杨理刑烟榻认干爹   话说邓光追了那地保,计议道:“不是我忘恩负义,公报私仇。我想当时跟在华州任上,他做官的果然有钱,图名不图利,情愿赔贴几个,横竖打定主意:只消拿到一回儿印靶子就算了,预备回来享福了。我们当家人的,原是没钱了,所以才当家人呀!也好叫我们不摸几个回来受用、受用吗?我邓光还算争气的,虽说也是个穷光蛋,然而不弄几个回来,也不要紧。比如没有这趟差事。至于讲到‘女色’两字,大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那怕高贵到皇帝,贫贱到叫化子,终究男女肉欲断乎免不来。所以,皇帝要生出太子来,叫化子出会生出小叫化子来。可想至尊莫如皇帝,微贱至于乞丐,讲到一个人情儿,所谓无贵贱也。难道我们做家人的,不就是个人了吗?我邓光在华州任上,那一件不称了他做官的心,三吊钱,工食之外从没有一个外快钱到得腰里,终算守规矩的很哩。不过勾搭了一个贫家的女孩子,端的是两厢情愿,他家的老子娘都当我女婿一般的看待。可知我邓光原不曾犯法。那一天,让做官的知道了,生生的说我强奸民女,拿了我,把腿儿上打成了两个大窟窿,调养了三个月才得平复。这点子怨气,我是忘不了的。今儿天开眼,他的女儿干出这一件弥天大罪,依我的主意时,你老哥若是想多摸几个钱呢,你老哥仍旧报官去。那怕官下来验过了尸,研究出罪犯来,那做官的决不肯放自己的女儿受罪吃刀的。决定是顾惜不得家私,尽拿出来打点,替女儿买命。那时放一个知县老爷在中间,伸手就不是三五吊银子的话儿了,狠狠的可以消耗他一大半的家私,你我的进项就很肥了。”   那地保听了有得多进好些的钱,哪里不依邓光的主意,便道:“我仍旧报官去,只说没有追到就是了。”邓光笑道:“还待你教导我吗?”说罢各自分头赶路去了。且说邓光慢慢的一路回到家来,只说赶了十来里路,赶不到来。撞着从城里下来的熟人,都说老早见那地保飞马进城去了。因此追到城中,想已止不住,徒然的了。子通听了,着急道:“那便怎么办?”心斋尽摇着头道:“事体糟到这个分际,可想一个人万不可以自己太相信了自己,以为我们家谁要谋死我的儿子,一定是我的派赖,想敲你的竹杠,所以我说了一句‘报官请验’,你就拿住话头,是你高兴立刻叫地保来,同我打官司。须知尸身上是明明显显的中了鹤顶血的毒,所以七窍流着黑血,你又不是没有眼珠子的。早应该和我放软些儿,我们到底是至亲呀,什么都好商量。如今地保一进了城,知县马上要到了,并且这儿新调的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名声儿很是不好。不听到他当初当地方公所裁判员的时际吗?真是铁匠做官,一味的滥刑刻毒。弄到这位凶神下降,可知要弄到鸡犬不宁哩。”   子通听了,愈加发慌道:“这便怎么办,终要想个法儿才好。心翁是很有才情的,终要费心一点儿,事体舒齐之后,没有不好说的话。你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   心斋道:“这不成至亲的话了。如今只有一法,等到杨理刑到来找我不着,我出去拦验,只消具一张甘结,终算了结哩。说不得定要验的,可是没有的话。”子通道:“如此最好,我也知道这个规矩,大凡尸亲具结,拦验就销案了。”安排已定,不一时,听那边庄客报道:“知且大老爷来了,不过离此三里路光景了。”于是邓子通穿起五品公服,拖着一支花翎。尤心斋也穿戴了,不过秀才本色罢哩。穿著已毕,已隐隐听到的锣声喝道,投上庄来。须臾已到,一乘四人蓝呢大轿直进尸常心斋便上前拦验,呈上甘结。那杨大老爷进庄的时节,却听得那些人谈论子通家的凤奴,原是个女才子,怎地做出这般天大的事来呢?如今大老爷验了尸,一定要链子锁了,带着轿子后面去吃官司哩。这些人哪里知道的呢?原来这是邓光散布开去的。所以,杨鑫甫听了“女才子”三个字,忽然记起邓家堡上有个凤奴女史,做“游仙梦曲十三支”,传诵一时,名动公乡。难道就是这位女学士,是她闹出这般穷祸来吗?若果然是她,我有道理。因此,看了尤心斋拦验的呈状甘结,对心斋看了一看道:“这尤味兰是你的儿子吗?”心斋打了一躬道:“是。”杨理刑道:“既是儿子,被人谋死,怎说不要辩了。”心斋说:“儿子原是疾病身亡,非被人谋害。”   杨理刑冷笑一声道:“有了银子,儿子就不要了。”心斋一时口钝,说不上来。子通也打了一躬道:“尤味兰是治生的未婚女婿,本是至亲,在家读书,忽然病亡。尤亲家远在家中,闻信到来,起初因疑,以致口舌。及至说明,自知鲁莽。岂有女婿被岳家谋害者乎?”杨理刑看是五品冠带,便知是华州司马邓子通了。此人仗了女儿的名望游于公卿、士夫之间,广有声气,如今要算计他的女儿出来,同他硬做,恐怕使不得。本来他原想不准拦验,托名“亲访”,当场拿到凤奴小姐,带回衙门,便由得他受用了。这儿一想,只怕他老子发了急,跑到京里、省里去做些手脚,倒不见情了,于是翻然变计。于是放了十分和气道:“子通先生请回,兄弟立刻到府奉谒。”   子通便又是一躬到地,退出尸场,连忙端整茶点筵席。这里杨理刑立刻准了尤心斋的呈状,收了甘结。那尸场原搭在子通家打麦场上,就是大门之外。机理刑便站起来,一手挽了尤心斋,堆上笑道:“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了。我们瞧瞧子通先生去。”这个当儿,子通已抢步出来,迎到大厅上坐了。杨理刑道:“久慕老先生高义,贵千金贤声,兄弟承乏于斯,屡欲登门奉谒。一则公务缠身,再则风尘俗吏,不敢冒味。今者颇慰平生之愿矣!”   子通原本就是老实人,不过杨理刑太谦恭了,是为了竭力拉拢他。尤心斋原是个“讼棍”,奸刁龌龊之徒。看那杨理刑的举动有些作怪,只得摸不着他的主意,只得和调其间。须臾,天色已晚。杨理刑假意儿便要辞回衙去了。子通道:“好远的路,决然来不及了,不嫌秽亵时,小庄上已端整了。”杨理刑道:“初次到来,岂敢这么叨扰。既如此,不瞒二位说,兄弟有几口烟的,如今世事不同,这种很舒服的东西倒变了禁物了。子通先生,可有密室吗?”子通道:“有,有。父台何不早说,晚生也有几口的。”   杨理刑笑道:“如此最妙了。这叫着‘瞒上不瞒下’,倒是我们还得舒舒齐齐的抽几口。那般小民就苦了,不但抽的不舒服,一个不留心,就要吃当公事的胡话了。还且土价层层飞涨,如今一吊钱抽不了三四钱膏子,真真比银子还贵些呢。”说着,便叫底下人拿烟具来,“留心不要让人瞧见了,仔细打断你的狗脚。”底下人答应着。子通连忙止住道:“晚生现存着的膏子,还可以将就抽得,不用拿了。”杨理刑笑道:“又是一门子的叨扰。”尤心斋本不抽烟,因此避过。邓子通引着杨理刑,曲曲折折到了里面抽大烟的那间密室。里面收拾得非常清净,中间斋额上写着“餐霞”两字。这原是浙东哀公写的魏碑上的字体。杨理刑羡慕不已道:“老先生真神仙中人也。”   大凡烟榻上最容易拉拢,渐渐的谈起肺腑来。不消五七口烟,杨理刑、邓子通仿佛一人之交,处此恨相见之晚。邓子通年长,杨理刑还不过而立之年,便要拜子通做干爹。做书的编到这儿,不禁失笑,大概官场中,拜门生是极不为奇的,至于拜干爹,同内官交接也极平常。未有现任官员拜在籍绅士做干爹者。官场中可谓无奇不有矣。然而杨理刑不是糊涂虫,拜干爹有拜干爹的作用呢。且说邓子通听说杨理刑要拜他做干爹,忙道:“不敢,不敢。既然合机,拜个把子吧。”杨理刑道:“干爹齿德俱尊,儿怎敢同爹称兄道弟起来呢?”不由分说,便爬在烟榻前拜了个不祝口口声声只叫干爹。倒弄得邓子通没主意了。只得含糊答应了,拉杨理刑起来。杨理刑便一面替子通烧烟,嘴里却干爹长、干爹短的谈的很热闹。慢慢的说到尤味兰身死的一节,“怎地满庄上都说是妹妹谋害的呢?这种谣言须得禁止才好,还得把这疑影去了,使得别人都明白不是谋死的,委实的是病死的。倘不然谣到外边去,让报馆里的访事晓得了,载到报上去,岂不是乏味了。而且孩儿是这里的理刑官,让上司知道了,也吃不祝”   子通听了,吓了一大跳,道:“外边那里知道,怎说起小女谋害来呢?”杨理刑道:“干爹还不知道吗?满庄上都是这般讲。孩儿在路上就听得有人在那里讲了。况且众口一辞的,说未婚妻谋死了未婚夫,这是逆伦重案了。千不料、万不料这么斩六刀的罪犯在女才子、女状元身上,岂不是可惜吗?这且不用说,就是地保报案,也是报未婚妻谋死未婚夫的案由呀!”子通听了,惊得一身冷汗,道:“这是那里说起,地保如何知道其中的仔细情由呢?不瞒你说,如今既是一家子了,都可谈得。这谣言委实是事出有因的。”心斋也说:“明白了,将就过去,外边的谣言倒不可不息,但是这谣言从何而来呢?”   杨理刑道:“地保也是这般说,所以孩儿头里不知道是妹妹的案子,原要秉公办的。这是逆伦重案,风化攸关,怎敢马马虎虎的过去呢!及至到了尸场,见了干爹想起凤奴妹妹来了,孩儿便决定是谣言,不足凭信了。妹妹何等样人,能干这么天大的事吗?这会子干爹说事出有因,孩儿倒又糊涂起来了,说不得妹妹真有这事吗?”子通叹了一口气道:“嗳!说起也惭愧,这事情果然是小女闹的不好。”便把因由发酵细细说了一遍。杨理刑故意吃惊道:“只怕弄错了,不是这个样儿的呢?”子通摇着头道:“那里会弄错呢?如今倒是杜息谣言,是第一件要紧事情。”杨理刑沉吟一回道:“干爹,孩儿想来,既是地保也是这么的说,就从地保身上追出谣言的原因来。狠狠的办几个人,不是谣言自息了吗?”子通道:“很好,很好,这么办起来不错的。”杨理刑又道:“如此妹妹担惊了,我们既属兄妹,礼该相见,待孩儿安慰、安慰妹妹。那么妹妹可以放心了。”这当儿的邓子通又弄得六神无主了,便道:“该的,该的。我去叫他出来。”不知凤奴小姐可肯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五卖风流意在迎奸谈因果心存劝世   话说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在烟榻上,拜了邓司马邓子通做干爹,就该请干妹子凤奴小姐出来,拜见干哥哥。还需做干哥哥的安慰安慰干妹子。干爹邓子通,听了干儿子杨理刑的话,便道:“该的,该的,我去唤女儿出来,拜见拜见。”岂知凤奴小姐不住的使心腹丫头,往来探听。及至杨理刑进了餐霞室。这餐霞室隔着凤奴小姐的房,只是三间屋子。凤奴小姐便悄悄的隐在窗外偷听杨理刑的种种举动。都听得明明白白,想道:“这位干哥哥倒要十二分的巴结他,天大的把柄在他手里。”只见她父亲一径跑出来,望着房里直撞的撞将进来。连忙跟上前去低低的唤道:“父亲、父亲。” 子通回顾头来道:“咦,你在那里来呢?我同你说……”底下的话还没说出,凤奴小姐便接过来道:“女儿知道了,可是杨理刑哥哥要叫女儿出去拜见拜见吗?”   子通道:“一点不错,你已知道了是最好了,你心上怎样?还是出去见呢?还是不见?我想起来,倒要见的才是道理。”凤小姐道:“父亲说的是。果然该应拜见哥哥,如今既是哥哥妹妹了,不是外人了。女儿想起来索性请哥哥到这儿来拜见,愈加见得亲热了。譬方亲哥妹似的,不是更好了吗?”子通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那么你还该收拾收拾。我去请他进来哩。”说着又兜兜的跑出来,重复回到餐霞室,同杨理刑堆上一脸的笑容道:“你的妹妹说如今哥哥不是外人了,索性请哥哥到房里来相见。你说好吗?”杨理刑一听这两句话,心花怒放,仿佛臭监生题名金榜似的高兴。算起来,还得加上五千四十八倍哩。直竖起来道:“很好、很好。”拿脚就走。子通道:“稍微等一等,让她预备、预备,换一件衣服,我们且抽几口烟,那么彼此舒舒服服些。”   杨理刑只得又说了几声“很好,很好”。于是爷儿两个各抽了三口烟。子通道:“如今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罢。”杨理刑巴不得这一声,连忙答应着,放下烟枪,站起来,整整衣裤,跟着子通到里边去。凤奴小姐已站在房门首,伺候着,竟不像第一遭相见,很是脱略。陪着笑道:“哥哥请过来呀。”杨理刑得意非凡,接着叫了一声:“妹妹。”刚跨进房来,已作了两三个揖了。凤奴小姐说着:“小妹邓凤奴拜见哥哥。”   一路说着一路拜将下去。杨理刑慌着也跪在地下,磕了四个头,方才一路儿站起,谦逊一回,彼此坐下。坐下之后,自然彼此有几句普通呆板的开场白,这几句普通呆板的开场白,列位料想起来,虽不中,不远矣。大约也差不多的几句话,做书的要偷懒了。倒要把凤奴小姐和杨理刑只在心上想的,嘴里说不出的话写几句出来。你道他心上想的什么话呢?原来杨理刑打谅这邓凤奴,定然是个容颜绝世,美丽无双的一位女子。不然那里有这么锦心绣口,倜偿风流的好文字,流传的这么大名气。岂知这凤奴小姐的人材,并不见得十分漂亮,也不过粗枝大叶的一个人。而且还脱不了些些的村气。不过这一对眼波,果然比众不同,美秀而长,黑白分明,所以聪明绝世,灵警非凡。杨理刑的心上正是这样掂掇着。凤奴小姐却也有个意想,头里听说这杨理刑,酷毒异常,想其情,定是阎罗似的一个丑汉。黑薰的面皮,一脸的矮胡子,又粗又厚的腰背儿,岂知方才在窗隙儿那里张时,虽则模糊影响之间,约略看去,倒是个清秀少年,语言动止,亦极不亢不卑。很觉得出诸意想之外。这会子,对面看来,的确是个青年文秀的儿郎,眉眼之间,倒还有三五分神似於玉兄弟的样儿。不觉心上怦怦的跳了几跳,低了头不言语。这时儿已有一顿功夫,普通的开场白,早已搬演完结,杨理刑便欠了一欠身子,堆着笑容道:“妹妹是何等样的身价,那里肯做出不近情理的事来呢?要是偶然不留心,落了一点什么,含着毒质的东西,在那个饺儿里面,恰恰的尤味兰吃了,外边不知轻重的人,便捕风捉影附会起来。妹妹自然是问心无愧,然而悠悠之口,不可不塞,横竖如今有做哥哥的在这里呢。妹妹放心不要紧的。”   子通在旁答应道:“凤儿,你听到吗?你哥哥叫你放心着呢。须知你哥哥是我们家的一座紫薇星呢。若是换了别一个时,那末倒完了。不要管他。事情儿真不真、实不实,便要想几个回去,害子孙哩,不要说别人哩,就是尤心斋头里还想倒我的蛋哩。”凤奴小姐道:“父亲说的是。”只此一语,底下就没的话了。杨理刑暗暗点头,忽地又变了一个方法,搭讪了几句,仍旧退回餐霞室,抽了一阵鸦片,又坐过了筵席,直忙了一个整夜。次日一早,便道:“衙里事忙,就要回去了,请干爹同妹妹,停一日到衙里来住一阵,以尽干儿子供奉干爹和妹妹的一点儿诚心。”子通看他说得恳切,便一口答应,说:“过几日,我们爷儿三个来看你呢。”   但是邓子通,如今是干爹的身分了,倒不好十分客气,便叫儿子龙官送了这位做官的哥哥。直送出邓家堡三里之外。这里邓子通兴冲冲的对尤心斋道:“这是那里说起,真真睡梦里也想不到,有这件事情出来的。我从来没有收过干儿子,今儿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收了这个现任的掌刑官。可知高兴哩。常言道,因祸得福,遇难成祥。这话儿不是白说说的,果然是有这种事情,你说是也不是?”心斋听了,手拈着几根小胡子,闭着眼沉吟不语。子通又道:“你想什么?”心斋摇着头道:“我瞧这情形,很有些儿作怪,只怕其中还有别的缘故呢?”   子通道:“这也有甚作怪,大凡注定的缘分,到那间自然而然是凑合拢来的。”心斋道:“其实不然,这位杨理刑,名声儿很是薄薄的,却是心高气傲的一位公子班,督抚司道,还不在他的眼里,怎地同你这么的谦卑,一见如故。不说拜老师了,倒说认干爹,你又不是什么了得的阔老。我算起来,一定别有个什么主意在他的心上呢。”子通笑道:“心翁你又多虑了,若说他是心高气傲的公子班,督抚司道都不在他眼里,可知我的名声身价,果然比着督抚司道,还要很上几倍呢。我是靠了女儿的光,端的是目今一等的才女的老子。你想体面吗?”   心斋听了,笑着指了子通的脸道:“呸,体面吗?还是我赏你的脸哩。老实说,我就马马虎虎的不追究了,替你们拦验处和息,若是定规不过去,要究个水落石出,你就益发的体面了,你竟是……”子通忙把双手乱摇,剪住心斋的话,说道:“算了,算了,别说底下的了,你又要刻毒人了。我劝你少点儿。这样吧,如今你也是富翁了,那么须得存点儿忠厚的心肠,做些积德的事情。拿儿子性命换来的财富,保的长久些,可知没有第二个儿子,碰着这种机会顿时立刻起家发迹呢。”   心斋道:“我们原是至亲,分甚么彼此,横竖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好算就是你的。然而我却知道你的心想了,当然要保全名声性命的当儿,什么都肯答应。天地良心,我也马马糊糊算什么,原来是至亲,多说就不像了。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十,那就马马糊糊的,过去了。如今是没事了,我知道你有些心痛了,只怕还要拔短梯哩。”子通笑道:“笑话了,我说的是金玉之言呀,大概一个人不论富贵贫贱,至于立心,第一要忠厚,要正大,万万不可尖刁刻薄,设计害人,骗人财产物。若是忠厚正大,那怕命运不济,处到最不顺溜的地位,遇到很艰险的当儿,是有出于意外的帮助,平平稳稳的过去了。我说一个证据给你听。”心斋笑道:“倒又惹你的谈兴起来哩,还是有证据哩,只怕是你的杜撰哇。”子通道:“断断不是杜撰,而且说起这两个人你也知道的,还且你见过这两个人,也论不定。一个姓朱的,名儿叫做召和。”心斋接过来道:“朱昭和吗?认得,认得,我同他的伯伯是老朋友了。听说那召和吃一个朋友骗了一注钱去,弄得走头无路。如今好几年没见他哩。不知那儿去哩?光景出门去了。”   子通道:“就是这个事情哇,如今召和端的很得意,已回来了一年多了。上半年到我这里来过一次的。据说一项在汴梁周中丞幕里,顿了足足两年。他本是保过特科的,遇上黄河上开保的当儿,保了一个河工同知。他做官的意思原本没有的,所以回来仍旧享他的清福。这就是一个人须得立心端正,忠厚老实,到底不会吃亏的。你方才说骗他一票的朋友,就是长盛茧行的小老班。”心斋道:“在这里了,那长盛茧行的小老班,叫甚么陈子苕的,是也不是?”子通道:“不是这个陈子苕还是谁呢?”心斋道:“这陈子苕不是个秀才吗?”子通笑道:“不光是个秀才哩,他自以为候补知县哩。”心斋道:“这又是奇谈了,难道他自以为候补知县,别人就不算他是候补知县吗?”   子通道:“你别忙,听我慢慢儿的说呢。这个陈子苕,委实是绝无人格的一件糟东西。若说他怎样的缘故,挖空心思自以为是个候补知县呢?头里把他老子的钱,私府下偷光了,没有交待。那末急死了。常言道,急则智生。同他一个甚么样的朋友商量,商量出这个计较来了。不知那一个赈捐局里的司事,同他串通了,填出一张大八成知县的执照来。据说这张执照却花了几百洋元呢。拿去哄他的老子,只说私底下花掉的钱,并不是因为嫖赌的缘故,所以亏空下来的。其实是要挣气,显亲扬名的主意。现在大八成知县很便宜,不过花了两万洋钱。因为捐局里有知己朋友在里面,不然这个价钱那里做的到呢?他老子虽然老实人,却曾经看过捐例的章程哩。因此说道:‘我记得大八成知县的价钱,不要这许多呀。’那陈子苕说:‘爹你不知道,如今实官捐是停止了呢。那怕花二十万洋元,都捐不成。这就有知己朋友,在捐局里,买伏了局里的委员司事账房,一切上下人等,做了手脚。倒填日子,爹看呢?这日子不是上年正月二十五的日子吗?二万洋钱端的便宜不过。如今有个张某、王某,我们一般儿都是要好朋友,然而他俩情愿在五万两银子,也要照这样倒填日子。捐一个大八成的知县。捐局里还没有答应,一定要十万洋钱,才肯。少一个钱,老实办不到。那姓王的朋友已经答应了。洋钱都舒齐了。捐局里的委员司事账房,想想终不敢再弄这手脚了。到底捐不到这官哩。爹想呢?如今我这大八成知县,虽则多花了一倍的价钱,真真这个便宜也说不得哩。’他老子听了子苕的编谎,顿了一回道:‘说起来呢,你也不是荒唐的事干,然而我这分家私,一齐结交你了,通在你这个大八成知县上了。可知这一张大八成知县的执照,饥不能当食,寒不能蔽风。岂不是没算计吗?我们家是向来没有做官的,你做了一个秀才,也十分体面了。’那子苕便道:‘爹不用着慌,如今赚钱的买卖,只有做官要算一桩好事,的是名利双收的道儿呢。如今这么着,爹,再设法三四千银子给我,进京引见出来,大八成知县,是不会搁起来的。同翰林进士的班子一样硬气。三个月里头终要得缺的。爹不知道官场中的规矩,进士出身的叫做老虎班,我这么拿了大注儿的银钱去捐的大八成,就叫做麒麟班,名字儿取的很新鲜,又很促狭。原来牛身上贴满了的钱,捐大八成的,却是有钱的牛哇。’子苕这倒并不是呕苦人的话儿,端的是尊重有钱捐官的好名式呀。那老子道:‘这种通是闲话,你说还要三四千银子去引见,如今我银子却一厘都没有了,只剩了我这一条老命在这儿哩,你若是有处儿换钱时,你就拿去做引见费罢。’说着拿那一张执照,收了道:‘横竖没有引见费,还做不成功什么官哩。这东西我收着不用你拿去。’这当儿陈子苕慌急的状态一齐堆放在脸上来了。瞧着他老子的气色却不很高兴,只得出来,同那个出主意的朋友商量。那朋友说道:‘这张执照只限着三天要交还的,如今吃你的老太爷收了去,眨眨眼,三天之期快的很,没有执照交还他,这不是儿戏的事呢!万一闹出来,端的是杀头的罪犯,经不得你的老太爷拿了这张执照,跑到局里来查对查对,不要说被老总知道了,不得了;就是被同事知道了,也是个不得了。如今须要弄一注钱去,把合局的同事通通买嘱了。这一下倒不可不防,何以呢?你老太爷要拿这张执照去,做甚?无非是心上终有些疑影,却料到这执照靠不住,若是对真了,引见费就有了。’子苕大惊失色道:‘如此说来,一定要弄出穷祸来了。没法子,只得去偷了出来,免得闹出把戏来。况且这种事情是要真就真,要假就假。认真起来,果然脑袋要拿下来的事情呢。可怕可怕,不是这么办法倒好了。”   “那朋友说道:‘若是去偷他出来,恰是自己露出虑心来了。你别慌,让我算计哇。’闭目凝神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只消这么着说,就可以取回来了!’子苕忙问道:‘怎样说呢?’那朋友道:‘只说这张执照还是捐局里的执照。名儿叫做实收,须得京里吏部衙门,同户部大堂去调换真正的执照。那末就有了大八成知县的真正的凭据了。今儿恰好有个知己朋友进京去,一时筹不到三四千两引见费,就托这朋友把部里的文凭调换出来。那就不妨等到有了引见费再打算出山,就是了。这么的一套鬼话说上去,不怕你老子不相信,而且还可以哄他二三百洋钱,只说托朋友部里去的使费。三四千弄不到,二三百终可以弄得到哩。就是二三百两银子,到堂班里报效姑娘,摸牌喝酒,也有好几天的热闹,岂不是也是好的。’陈子苕便大替那朋友计较儿,设的周密。到老子跟前如法炮制起来,果然不曾落空,滑头五十两银子去。于是故意叫那朋友写几封信,写着子苕明府大人的款字,寄到家里去。使他的老子看见就晓得他儿子果然是知县了。所以朋友往来的信札,都称着明府大人了。签条角上也写着一行小字,写的是‘即用县正堂陈’。他老子果然相信,子苕也自以为的确是一位候补知县哩。”   尤心斋听着叹道:“这陈子苕果然太荒唐了。人家说笑话有的,只好骗骗你的老子。原是说笑话呀,并没有真的。有这种事情呢?这陈子苕果然真的做出来了,真真不当人子了。”子通道:“你听我说呢,这陈子苕,老子跟前哄不到三四千两银子,就去哄我的那年交,朱召和了。召和虽是有钱,然而却没权柄的。都是他老子娘管的。召和原是热心人,听说进京引见的使费,是人家为功名上的紧要开销。便替他在老子娘跟前周旋,何奈他老子娘,执意不肯。说这个陈子茹不是规规矩矩的人,专一的犹如滥污婊子似的,媚惑人好好的血性男子,可是这种下流的吗?人家朋友往来,原是有的。终是白日来来往往,谈了一回,爽爽快快的走了,你瞧他终是半夜三更悄悄的跑来,这是朋友吗?委实是个兔子的调调儿。假如别人瞧见,不知道底细,只道这人家养的汉子哩。至于走了,还要在门儿口说个不了。两三个时都会尽说过去的。这种人以后也只宜远点儿,不可亲近他。借钱的一句话,再也休提。那召和不防碰了笆斗大的一个顶珠,似乎老子娘太煞瞧错人了。因此自作主张,挪了三千两银子,借与子苕,进京引见去。岂知子苕哄到了三千两银子,进京引见去的话,却不提了。召和倒觉着是骗局了,连忙同他索龋好容易索到了一小半,跟手被召和的老子娘知道,免不得要把召和说了。召和本是高傲不过的脾气,受了这一场委屈,负气汴梁去了。一去五年,方才回来。那陈子苕已是落魄的不成样儿了。成日家在茶坊酒肆,烟馆歌楼,找朋友借零钱过日子。有几个忠厚朋友还肯可怜他,究竟是个茧行小老班,念书的。多少给几个铜子。那一天朱召和在那一家歌楼上,恰好子苕到来,委实的蓬头垢面,一时认不得了。及至仔细认了出来,大为叹息。岂知子苕一见了召和心上‘别’的一跳,想着:不好了,又是一个债主来了,利钱不算,本钱还欠他差不多两吊钱子呢。这样罢,赖了罢。便道:‘前儿那一笔,你该找还我三百两银子,横竖银子便着。找给了我,终算了结了一笔账。若是不便呢?我们老朋友说不得,你坎坎回来,就要同你索债。’召和听了,诧异道:‘甚么说?倒是我欠你的钱了。’于是争论了一阵。子苕说:‘既是我欠你的钱,你到衙门里去告状罢,横竖我不怕吃官司,只消你告的便宜。老实给你说了罢,我欠人家的钱,不是一个,通共还有一万银子多呢。都有借钱的笔据。这好多日子,没一个来向我索借。有个缘故,我老早说了,若有人同我打官司,我说他们是赌棍,局骗的。玩钱输了好几万了,这是勒写的笔据。看着罢,还是原告押起来呢,还是被告押起来。你一向出门着,不知道我如今的利害哩。这会子老实给你说了,要板面孔就板面孔,请你的便。银子三百两你该找我。’召和听了气的发昏过了一回,道:‘银子你欠我,我欠你,有账可查。综而言之,我瞧你这个样子,旧欠两字,我心上倒勾销你。你自己去拿镜子来照照看呢。不是上你的气,看到你一辈的话,只怕你有一天拿钱出来还债,本是本,利是利,一笔清楚。光景要过了三百年,还得看光景哩。我也没有这么长的寿命,到三百年后,看你还钱。说呢?这么着的说,难道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朋友们丧和气,别的都可以,若是为了钱财丧朋友的情分,我是最为可耻的事,断断不肯做出来。所以你叫我去告官司,你放心,我朱召和断断不会给官司你吃的。不过休要缠错了,道是怕你诬说赌棍了,怕了,不敢了。综而言之,看着罢,到底有人告你的。不然看你可怜通融些儿,倒还可以。既是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便不客气了。可想老子娘的见识到底不差呢。’过了一月余,有个姓姜的,被陈子苕欠去两三吊银子,五七年本利无着,发急了,便控告起来。陈子苕便想把赌款两字弄出来。岂知不兴,判了个押追。然而钱债官司没甚打头的。岂知不然。押了一月有作,忽然严厉起来,当时还是长白公祖手里呢。比了两堂,人家很以为诧异。至于两三吊银子,数目又不多,怎地这么的对针起来呢?不管你是生员职员,本县知道你是乖东西,不是好人,骗人家的钱,本县打你是个骗子哇。”   心斋道:“这是原告运动了。”子通道:“原告并不运动,姓姜的也是我的朋友,倒着实不忍,终竟是体面人,弄到这个地步,一辈子不好做人了。反而要求和息哩。何奈长白公祖不答应。如今已是两年光景了,还押在里头呢,不知怎地才了呢?其实可怜头里大家都猜度不来,这件官司,原告有这么的面子。于是东猜西测,到底不明白。上个月里头,偶然得了个仔细哩。”心斋道:“一定有人在里运动。”子通道:“一点不错,真真所谓横里闸出程咬金来了。”说着叠了三个指头一扬。心斋道:“嗄,原来是慧夫人。”   子通道:“外边不要多说,直到如今,召和还没有知道哩。若是召和知道了,弄成他一对儿,又要费气了。”心斋点了点头道:“召和果然不肯使这暗箭的。然而呢,也不冤枉陈子苕了。这么着,方知道天理是有的,不是没有的。”于是叹息了一回道:“别人的闲事,倒驿住了我们的正文了。”   卷之二十六评红楼梦才女具慧心赠碧玉环贼官露马脚   话说邓子通闲话之中,说起了陈子苕的一件事情。说罢,同尤心斋两个叹息了一回。可知一个人的心术,断断坏不得。并且瞧那陈子苕,这个人的心术之坏,竟坏得异乎寻常,出于意料之外哩。所以也够他吃些异乎寻常、出于意外的亏哇。循环报应,如应斯响,你想可怕呢不可怕?谈了一回,尤心斋道:“别人家的闲事,倒剪断了我们的正文了。我看杨理刑的这番举动一定有个缘故在里头,不过光景是玄奥非凡,一时猜测不来罢哩。横竖我们处处留心着就是了。”邓子通却不以为然,顿了一回道:“按理我们须得送一份见面礼物给他,终算干老子的一些体面。”心斋笑着点头道:“果然该的,做干老子原要难为些儿呢。”子通道:“将来干儿子的孝敬日子很长呢。这是以一服八的道儿,你可明白?”心斋笑道:“明白明白。”   过了一日,邓子通备了一份礼物,足值二百银子。还是邓光能耐些儿,把书信礼物一一交与邓光,送到理刑衙门去。邓光知是优差,兴冲冲地一路进城。到理刑衙门一打听,知道杨理刑彰阳道台衙门去了。还须一二日才得回衙门。邓光便住了客店等着,这须得面交的。直等到第三天,方才等到杨理刑回衙门来。这回是第一次,宅门上花了十两银子,便把书信礼物送了进去。跟手把邓光传进内宅,见了杨理刑,磕头、请安已罢。杨理刑十分谦和,叫邓光坐了,好谈谈。邓光那里肯坐呢。杨理刑道:“干爹那里来的总管哥哥,岂有不坐之理。所以敬其主及其使。当初卫大夫蘧伯玉使人到孔夫子那里去,孔夫子也请人坐了说话呢。何况总管哥哥是干爹府上的体面人呢。”   邓光听那杨理刑叫他总管哥哥,十分诧异,便道:“大老爷……”杨理刑忙遮说道:“不好叫我大老爷呢。该加上一个“少”字,叫我少老爷,其实也很不敢当。何以要叫少老爷呢?因为干爹在上,不得不加‘少’字。”邓光心上暗笑,只得叫少老爷了。这里杨理刑先把那封书信拆开来,抽出信来,便直站起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看了一遍。把八件礼物也过了目,于是坐下,堆着一脸的笑道:“我正要请干爹同妹妹到这儿来玩几天,不料道台有公事,叫我去了这五天,今儿才得回来。倒是干爹爹先叫总管哥哥来瞧干儿子。又是许多好东西,真真叫我也说不来了。”   邓光搭讪了一回,又说了一套闲话。杨理刑便吩咐厨房端出酒饭来。杨理刑亲自陪了邓光喝酒,闲谈。倒弄得个邓光局促非凡。慢慢的说起,那一天在府上瞧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姐是谁?邓光想了一回道:“没有呀?我们只有一个小姐,要是丫头不是小姐。”杨理刑道:“不是丫头的,定是小姐。那个长容脸儿,瘦瘦的身材,比着我的妹妹瘦小些儿;穿的衣服不是这里的样儿,很是时式的。”邓光顿然想起来了,道:“不错不错,有的有的,这是尤家的仙姐儿、仙小姐。就是死过的姑爷的妹妹。”杨理刑道:“嗄,原来是尤家的,叫做甚么?”邓光道:“真真的名字叫做宝仙,然而大家不叫她宝仙小姐的,都叫她仙姐儿、仙姐儿的。”杨理刑道:“她叫仙姐儿,果然如仙子一般,好极,好极。”又闭着眼,着实模拟了一回,想道:这个仙姐儿,轻盈流利,美丽的极了。我那凤奴妹子,却端凝厚重,不多言笑。我先前在家里念书的时节,同一般的同窗朋友,议论那《石头记》上的人物。大家都说林黛玉是灵光仙子,是全书之胆。却不道,编那《石头记》的胡老名公,只许他是有希世之俊美,具盖代之华。至于德性言语,种种动止,颇多贬辞。薛宝钗,更是深恶而痛疾之。要说第一等人物,要算史湘云。所以同窗朋友,闲叙之间,大家各言其志。譬如娶妻,要娶那一个姑娘,娶妾娶那一个丫头。都要限在《石头记》上的。那一天共是十六七个朋友。大家都说娶妻自然是林黛玉最好了。难道还有第二个可以盖罩的吗?稍有别致点的说,薛宝钗果然是落落大方,有丈夫气。却不道恰恰成了一个反例。曾见批评家批王熙凤,是知足以谋天,奸足以欺世,力足以服人,批的果然恰当,然而移之于薛宝钗,没有一字落空呢。至于丫头,是有的说是鸳鸯最好了,有的说小红也好的,最多的是袭人。还有自以为读的《石头记》熟些,参的透些,见识别致些,说佳蕙是头等人物,玉钏是有义气的丫头,柳五儿是晴雯的小照。纷纷聚讼,莫衷一是。累的我好笑的很。同窗朋友瞧着我只在一旁冷笑,没有开口,都赶我诘问:“据你的意思,怎样呢?”我便说如以探春为妻,则以香菱为妾;如以湘云、宝钗等为妻,则以平儿、紫鹃为妾。同窗朋友都笑起来,道:“你直是一个儿占了三双,好贪心呢。”   我笑道:“这原是心上的幻想,嘴上的空谈。不过见得人,是否善于调停妻妾,处置闺门罢哩。有甚贪心不贪心哇。若是如今果有这大观园,这许多美人,容得你到大观园中去和大众的美人亲近,只怕那个希望,何止这三双呢!只怕十双还不止呢。歪辣王熙凤也有贾瑞其人,希图妄想,何况别个了。至于探春何以要配香菱,湘云、宝钗何以要配平儿、紫鹃,其中也有个道。三姑娘探春,精明干练,善于持家,所以要谨饬如香菱者为妾,足以的了。假如以史湘云、薛宝钗为妻,湘云一块天真,宝钗恂恂儒雅,须得练达如平儿,精细如紫鹃为妾,方足以襄助内政。诸公以为何如?”   那一般同窗朋友,没有一个不说此论为切当的。我看凤奴妹子,倒是湘云、宝钗的一流人物,表面上果然这样,然而看她做出来的事情,歪辣突过于王熙凤。可知表面上看来是看不出来的。我看那仙姐儿,凤流倜傥,比着凤奴妹子,要高出万倍了,若是不然,停一个不得法,也请我吃一顿鹤顶血的黄牛肉大饺儿,那就该死了。我早知道尤味兰有这个妹子,尤心斋有这个女儿,我何苦来低头屈膝,认起邓子通做干爹来?真真倒宠的很了。那邓光瞧着杨理刑沉沉的呆想,邓光原是猴猕似的作怪的人,已瞧透了杨理刑的主意了。却想怎样的法儿,可以巴结巴结他。然而说话又是不可以唐突,显然的同他拉皮条。模拟了一回,陪笑道:“少老爷,现在的世界不比十年前了,风气愈弄愈坏了,不论孩子、姑娘们,知识竟愈开愈早了。假如小的们,当初二十来岁的时际,委实的男女交道的一门,一些儿没知道;如今的孩子们,十三五岁就精通的要不得,见了姑娘的状态,麻烦的什么似的。然而孩子们倒还好,倒是如今的姑娘们,端的令人可怕,说说呢,那里作兴一概而论。譬如乡绅仕宦之家,闺门严肃,谁敢口齿不整齐,哼出半儿的错字,其实也靠得住的,真真千中难选其一。就是我们家的凤姑娘,如今也瞒不过老爷了。这倒不要说她,究竟年事已是分际了。即如所说的那位尤家仙姐儿仙姑娘,今年还不过十六岁,外边的三三两两,风里来、水里去的,闲言闲语;是十三岁的那一年,已经很有些儿的编派了。少老爷想呢?这不是风气的愈来愈下吗?倒不要尽责备做老子娘的糊涂,失于教育,端的是天意了。”   杨理刑听了邓光的这套言语,明知道仙姐儿是个风流人物,得风气之最先,开情窦之极早者,益发的心旌摇摇,大难把握,一缕情丝却从十里之外,纽结住了。瞧着这个邓光是个坏达于极点的一个怪物;我结识了他,端的很有帮助。我索性同他说明白这缘由,他终竟是下一等的人格,决不至于吃他责备,说我不规则的举动,被他看轻我。想罢,便替邓光斟了一杯酒,陪着笑道:“总管哥哥,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同总管哥哥,说也奇怪,不知怎的,你我虽是今儿第一遭儿相遇,然而很是投机,你我不妨把无所谓的礼教,什么尊卑名分的混帐话头,一概排除了,实行平等主义。总管哥哥,若不嫌弃时,我们拜把子,结个异姓手足。”   邓光已把杨理刑的设想,瞧透了五七分,便故意站起来道:“少老爷……”杨理刑忙也站起来,遮说道:“你还是这么的称呼,明明是见外了,那便拒绝我的一片意思了。”邓光连忙答应了几个“不敢不敢”,“既这么着,就是做兄弟的幸福了。”杨理刑道:“按着年龄,你是哥哥,我是兄弟,就这么各饮一杯儿的酒,就算了。这个样儿,比着寻常的拜把子,岂不是益发的脱略了。综而言之,我们的作为断断不要落了俗套,若是一落了俗套,就不成其为你我的志气了。”邓光连说着:“很是很是。”于是各饮一杯酒,坐了。杨理刑道:“这会子我们就可以畅谈肺腑了,彼此都不许隐藏着一点儿,那便生分了,不成为有义气的兄弟哩。”   邓光又连忙说了几个“很是很是”。杨理刑又道:“我却不瞒你说,外边不知我府里的呢,那个不羡慕我在境界上,第一有趣的人,世界上第一有福分的公子,家私门望上头,也算得上上等的了。虽是算不得我们南边头等的富家,然而终算上百万的家计了。祖上的功名,尚书宰相也不止一个,至于现在活着的老子陈臬开藩,护理了两次抚台,官阶上头,也可以了,可不是‘富贵’两字也可以哝哝的了。就是我年纪还不上三十岁,巴巴到这分位了。然而我跑出来做这个芝麻大的官儿,何尝是心里高兴呢?照我的志向,起码捐个道台来玩玩。奈何老子不许,要捐道台须等到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何以故而有这作怪的意思呢?他老人家说的也是不差,据说要捐呢,索性捐他到任;若说候补的苦楚,竟有难以言语形容呢。轻飘飘说一句,索性捐一个道台到任,银子不是十吊八吊呢?假如花了一大注的本钱做不了一年半载,我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的时节,替皇上家出力办事,费尽心血,身体是老早衰乏疲惫的什么似的了。忽然白白眼,伸伸腿,不是要闹出丁忧的乱子来吗?岂不把一大票的本钱搁起来么,所以要等他老人家归天之后,才使得捐个道台玩玩。若是要紧出山,只许弄一个起马官,你想我这样人家的少爷班,高兴跑出来做磕头虫吗?何奈老婆凶的很,意思又合不来,家里头端的住不得了,只得就小点的哝哝罢……大凡一个人,不论穷富贵贱,夫妇一门子,合不来了,万百样终究乏味的了。一经说破,哪里是世界上第一等的有趣人,第一等的有福人哇。端的是世界上的第一苦恼人哇。我们家的那一位的脾气,生得出奇的乖僻,器量又是异样的狭窄;我家里头该了这种样的一位奶奶。老实说,住不得了,只得将就些跑出来混他一阵哩。”   邓光听了笑说道:“只怕未必是令正夫人的脾气乖僻,器量狭窄;倒是你不老成,所以要多句闲话了。”杨理刑瞅了邓光一眼道:“你倒太聪明哩。可是似乎你瞧见的。然而一半呢,果然是我的荒唐,一半也是她有激而成的。不是说句不雅致的闲话,至于女子家端庄稳重,原是个美德,然而也要看分际的。该应端庄稳重的分际,自然要端庄稳重,才是大人家妇女的气派。若是夫妻俩个在房中的分际,也该风流的一点儿,并不要叫她做出粉头儿似的轻狂样儿,只要说笑都有,我已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夫妻两个的正经事干,更是提起了,心上又气又笑。”邓光听到这里,已呵呵的笑起来道:“怎样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呢?”杨理刑道:“不是我说粗话,在背后谈论奶奶的短处。其实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的一件蠢货儿。就是那件话儿,竟似一个活死人。眼都闭了,动也不动,这么着可是乏味了。问她动动儿,虽然不会,然而眼何致于要闭着呢?她倒说羞煞人的,还使得开着眼,瞧这丑态吗?”   邓光不禁拍手大笑。杨理刑道:“没有什么好笑,你真真幸人之灾,乐人之祸了。不该呀,不该呀。虽然这么乏味的事,老实说谁高兴呢?但是到了这分际,少不得要聊以解嘲了。还且要苦苦的央告,十次里只好应允两三次。真也是前世里的冤愆。遇到这位奶奶,可想我处这境里,还有生趣吗?我们家丫头仆妇又是一大堆。少说些也有二三十个,都是青年貌美的,脸蛋儿村的,年事儿过的,还不算在里头哩。若是一古脑儿算起来,一百个没有,七八十个是只多不少的。至于在我们家年事过了三十,脸蛋儿不甚妖艳,就做不到主子跟前的事了,若是放在平常人家去呢,已视为美女了。不是夸句儿口,相府里头,非同小可哇。”   邓光点了几点头道:“这端的不是瞎说,不要说你这样人家,这么的势派,就是我当初在马侍郎马大人府里当差,他们三等的仆妇,比着秀才家的娘子,还齐整得多呢。据说里头有四个丫头,名儿都有个‘香’字的,因此叫做四香。竟然瞧不到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那一个不是绢人儿似的。我们在外面当差的,是何曾见过一面哇。”杨理刑道:“可不是我说谎,大人家的气派,终是差不多的,我们家头等丫头,有八个哩,名字上都有个‘仙’字的。所以就叫做八仙,有些说趣话的,说起来道这就是八洞神仙。”邓光笑道:“趣极,趣极,八洞神仙,切极切极。但不知你游过几个洞府呢?”杨理刑笑道:“不过游了一个洞儿,游出来穷祸来了,我们家的仙。四个是服侍老太太的,两个是服侍妹妹的,两个就是服侍奶奶的。妹妹身边的一个叫做雅仙,竟是八仙中的尖儿顶儿。我好容易哄的到手,坎坎的不凑巧,吃奶奶撞破了。雅仙说起来呢,不过一个丫头罢哩,然而我们家的头等丫头呀。岂比寻常哇。吃奶奶羞辱了一场,叫她那里搁得住呢?半夜里吞了个金戒指,可怜死了。”邓光道:“可怜,可怜。至于大人家的丫头做房里人,也寻常得很呀。何至于弄出这样的恶果来呢?”   杨理刑道:“原说是奶奶的不近人情呀。所以然者,我立誓不进奶奶的房了。可想我还有甚么味儿在家里过日子吗?而且老子娘又是欢喜这种蠢货儿,因此越扶越醉,管得我同随便哪一个丫头,都不许说一句哩。叫人闷也不闷,恼也不恼。于是只得捐个功名出来,跑开点,省得令人惹气。眨眨眼已经六年了,也没有回去过一趟。”邓光道:“原来有这层曲折,然而这几年里头,快心的了。姨太太有几位呢?”   杨理刑道:“姨太太没有没有。不过弄了几个湖南女子,消遣消遣罢哩。如今我的意思,并不在娶个姨太太,我索性当她没有的了。我竟在外边另做一分人家。要访一个才貌双全、风华盖世的一位姑娘,一样的大排场,按着正室的礼数。但是访来访去,访不以一位合适的姑娘,有福的小姐,所以一年一年的拖沓下来了。且住,你可知道我说这一套话儿不嫌烦琐,可有什么意思吗?”   邓光原是一目了然,如见肺腑的了。故意的说道:“这就是你我两个知己谈心呀,有甚别的意思哇。”杨理刑睁睁的眼看着邓光道:“你、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枉恐瞧去是个灵利人,其实骨里也是个糊涂虫。”邓光道:“我不糊涂,你才糊涂呢。”杨理刑愕然道:“我糊涂甚么?”邓光笑道:“你自己以为很聪明,一点子没有糊涂,我有个比方说给你听了才知道果然糊涂了。假如人家有个姑娘名声儿坏了,旁边一人想道:“她既然不是正经人,就容易了。便一厢情愿的跑去勾搭这姑娘,岂知白费劳心,到底不成功。这是甚么道理呢?别人勾搭成了,我就勾搭不成,须知其中的道理很容易见得到的。大凡不论男女的真情只有专一没有两用的。并且夫妇之间倒未必是有真情,何也呢?原来我们的立法不好,叫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婚姻的正当款式,不管他一对儿的性情脾气合得来,合不来。如天之幸,合得来的不用说了,倘然合不来,就是你夫妻两个的现象了。”杨理刑听到这一句其实合意,道:“一点儿不错,你真是洞悉人情的言论。”   邓光又道:“就不过夫妇之间,意见协商,没有闹点别的故事来,也还算如天之幸哩。若是闹点不雅致的事情出来,岂不是关系重大了吗?这不要说他,只说偷汉子的一道,内中也有两层解说。若是人尽可夫的,这是淫。淫妇儿我也没功夫去议论她,若是只偷一汉子,没有第二个的,这是情。犹如卓文君一流人物。虽难说是正式夫妻,然而也合着从一而终。君子偕老之义。再者,不是我发一个创论,至于酿成谋杀亲夫的妇女,倒并不是淫。只为她一缕真情盘结住了汉子,所以不顾前后,什么都干得来。你自己去想罢,还是我糊涂呢?你糊涂嗄。快点儿收了这心罢。”   杨理刑拍手道:“终竟还是你糊涂呢。”于是细说道:“头里的主意呢,瞒不得你了。果然在你家的凤奴姑娘身上,我只道是才貌相称的。及至见了,大失所望。瞧上去,也是木木痴痴的一个人。而且姿色上头还没有脱尽了村气,所以也就不是甚么样了。倒是尤家的仙姐儿,瞧去趣味浓的多了。我所以顿然变计了。好哥哥,说不得,兄弟要求你设法儿成全了呢。”邓光只瞧着杨理刑笑着点着头儿。杨理刑道:“好哥哥答应呢。为什么不说话了?”   邓光道:“我原在这里不懂,你是个何等样的人,现掌着一州三县的刑名,又是堂堂相府公孙。直是同我这样,蚂蚁也踏得死的一个人,拉交情,拜把子,端的难死了中国人。哪怕如今顶讲究平等的新学家,也未必能够这么着的实行嗄。我知道了,只消你的目的达了,这把兄弟也没了。综而言之,其实也何必假着把兄弟的名词,老实要我拉皮条罢哩。”杨理刑没口子的说道:“这是你好哥哥太疑心了,兄弟不是这等样的人。横竖瞧着后来罢。若是兄弟有口没心时,兄弟要被众人诅死的。”邓光忙遮说道;“说句话玩罢哩。何必这么的着慌嗄。这多是闲话,不要说他,你既是当我一个人,瞧得起我时,我终须设个法儿来,报效你。”杨理刑忙站起来,作了个揖道:“全仗大力。兄弟一辈子不忘你好哥哥的大恩大德。”   邓光道:“这会子你既然改变了方针,这法儿就容易了,按着你起初的主意,那是效劳不来的。你想呢,她心中意中端的是只有一个白於玉,甚而至于天地都不知道了。听了白於玉的怂恿,这样的事都情愿干了,可想她的心哩,还有甚么法儿可以想吗?真是南山可移,北海可枯,惟有我心不可改,此志不可夺的了。但是一句话,先要说明白的,这位仙姐儿小姐,年纪虽只得十六岁,然而名声却薄薄的了,就是方才说的大有人尽可夫之概,所以若说要事情儿成功呢,想来也并不烦难,不过是可以一竹竿到底,恐怕没有的事,不是我口轻,只好当做她个玩儿票似的姑娘,玩一阵罢哩。”   杨理刑听了沉吟一回道:“索性请个媒人出来,明媒正娶她过来,她就该一心管念了。再不会起不规正的心哩。你瞧妥当吗?”邓光道:“不妥当,不妥当,我却知细她很的。她有个心上人,却是个穷酸子。专靠着这位小姐帮贴过日子,但是这位小姐手里一个钱也没有的。本来她老子也是个穷酸子呀。不过靠着扛帮打官事,弄钱过日子,叫她那里来的私蓄呢?因此养几个有钱的汉子,以资挹注呀。”杨理刑道:“这么说来乏味很了。”   邓光道:“人生行乐耳,管他甚么,先图个眼前快乐就是了。九九归原,外边干的勾当,算不得正经。尊夫人究竟现存府上呢。按着这个主意想来,假如万一侥幸,我们家的凤小姐吃你做到了,那么后文就难了。倒不如仙姐儿容易打发。呼之即来,揖之即去。没有后患的。你想我这议论不错吗?”杨理刑恍然道:“幸而你提醒我来,不然我还在这里糊涂呢。如此请教好哥哥,计将安出?还是单把言语去说呢?还是先要送些礼物去?”邓光道:“这岂是白说说就会来的嗄,自尊自贵,也不是十吊八吊钱的东西哩。”杨理刑连连答应道:“这个自然,要东西我尽多着。”于是引了邓光到里面的一间,开了那个十景橱道:“你来瞧呢?这里头的东西尽拣罢。”   邓光瞧是都是古董宝玩,满满的一橱。心上想到:到底是阔公子,气派与众不同的。我的女儿阿物不过没有仙姐儿的姿色,凤姑娘的才华罢哩。然而姿色上论起来,比仙姐儿自然不如,比凤姑娘倒没有村气的。至于文字上头,凤姑娘自然不好同他比了。只怕同仙姐儿比起来,谁高谁低呢?综而言之,比着我,终竟通得多了。她服侍了凤姑娘五六年了,终该识字的多了。若然侥幸,我做了他的丈人,不是还要风光吗?不吹牛皮的话,我那阿物,倒是靠得住呢。杨理刑瞧着邓光呆呆的,不知他心上盘算些甚么来?只道是这一橱的东西,都不合用。因道:“这里的不合用,里边还有呢。”   邓光忙道:“很合用,很合用,只消这个碧玉环,已足够应用的了。”杨理刑道:“这碧玉环算不得希世之宝,然而一时头里,要这么着的没一点斑驳的,一湖西水的碧玉连环,端的很不容易。”说着便取了出来,安放在那个锦盒之中。邓光道:“你还须写一封信儿,我同你拿去,捉个当儿交给她。大约三天之内,必有喜信到来呢。但是将来你可别忘了我的情。”杨理刑一迭连声的道:“你还是尽管不放心,我方才怎样的立了重誓呢?”邓光笑道:“我不过顺口说句话儿玩罢哩。我原知道你不是这等样的嚣薄人,所以我才高兴推心置腹的,同你办事嗄。”杨理刑道:“这才是哩。若说要我写封信儿,敢是写给仙姐吗?”邓光笑道:“你心上爱谁就写给谁,我心上却好笑你,枉恐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眼界儿怎地狭窄。”杨理刑诧异道:“你说谁眼界不广?”邓光笑道:“除了你,还有谁?”杨理刑道:“我吗?眼界儿敢是不广吗?倒要请教这不广的缘由哩。”邓光道:“你且把信写了再说罢。”杨理刑道:“你先说了,我写。”却不知邓光要说杨理刑的眼界,为甚不广的缘由,看下文便知分晓。   卷之二十七家主家奴尊卑失序阿爹阿女伦理沦亡   话说邓光道:“你的眼界里头委实没有见过齐整的女子的。仙姐儿这样的一点姿色,你直是颠倒得这种样子,仿佛当做天上无双、人间独一似的。不是我在你面上吹一句牛皮,我的女儿只怕还胜于她哩。若是见了我的女儿,不知什么样才好呢?”杨理刑一撇嘴道:“不是我上你的气,谅情也有限的。常言道:‘癞痢头儿子终是自己的好。’你真真上了话谱了。我却不信,倒直笑我眼界不广哩。”邓光笑道:“不信由你,如今我也不高兴同你辩,过几天看吧。你且把信写起来,但是仙姐儿是不是将就识几个西瓜大的字的。虽没有我家凤姑娘一般的名高望重,然而也不输于凤姑娘呢。”   杨理刑笑道:“这又是你捉弄我了。想哄的我吓得一跳吗?老实说我是个风流才子,就是同凤奴妹妹两个弄弄笔头,不怕她不五体投地,从心底里佩服我埃你别慌,看我写。”于是,端整了一幅花笺,磨的墨浓,沾得笔饱,拂来拂去,拂了一顿饭时,那幅花笺上仍然一点子笔迹都没有。嘴里却哼个不停。邓光笑道:“这个调调儿,高大的不妙呀,怎么哼来哼去,还没哼到纸上去呢。”杨理刑把笔儿一搁道:“让你一搅,竟乱了我的文思了,我心上已打定了一个很好的稿儿却跑掉了,那末又要我重新想起来了。你别瞎闹,听我哼呢,你是不懂的,我虽是这么着的胡乱哼哼,然而这哼不是容易哼的,很有许多的调调儿呢。”邓光笑了一声道:“如此,我外边去走走,尽你哼到个分际吧。”杨理刑道:“这便顶好了。”   于是邓光便顺着脚儿一步一步的只顾闲逛,不觉踅进了上房那里,却见一个女子倚着窗上,一手拿了个茶杯儿放在嘴边,却不喝茶,呆呆的闭目凝神,光景在心上思索什么似的。邓光忙止住了脚,知是杨理刑的姬妾了,须得避过。一想,瞧她没有觉着有人走来,乐得偷她一眼,其实也不算失了什么礼体。便又聚精会神的放眼一瞧,暗叫一声道:咦,这女娘好生面善,不知在哪儿见过好多会哩。列位可知道邓光眼里见的那个女子是个哪么着的一个样儿呢?瞧那女子,年可二十四五,细长身裁,非常鲫溜,横眉插鬓,俏目含波,婀娜之中,勃然露英爽之气;那双小足儿又尖小瘦,娇娇的一双凤头鞋,大红缎绣着满团花,白绫袜儿,嫩黄膝裤,镶着三寸宽的青缎如意,扎得笔也似的挺,一望而知是燕赵佳人。邓光想道:她不是南方人呀,这女子一定是京津一带的人。这眉目,这装束断断不是南边的。况且这女子我不是刚刚的见过一二回,不过近来多时不见了。前儿三不两时见她呢。她是谁?一路思索着慢慢的退将出来。满肚皮的一想,忽然想起来了,暗叫一声“奇”。这是解妓柳燕儿呀!怎地在这儿呢?岂不是作怪呢?又自言自语道:“这也没有什么作怪,要是他喜欢这柳燕儿,花几吊银子要了来就是了。我管他呢。”反复一想道:“大凡这种跑解的女子,性格儿终归刚的很,又是偏急的要不得。他身边有了这样的一个人,只怕仙姐儿的事情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就是我那阿物也不用妄想了。”不觉已到书房。杨理刑笑道:“让我一个儿静静的,不是已写了好吗?”说着递给邓光瞧。邓光接来瞧了,其实也瞧不到什么好坏来,顺口儿道:“很好,很好。”杨理刑道:“不是我吹,端的写得到这样的书法、方理,差不多也没人盖过了的。”邓光笑道:“我老实是个没字碑,尽你卖弄吧,不要让这受信人笑就是了。”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过了一天,邓光便回来到邓家堡上,在子通跟前销了差。便想法儿替杨理刑的那封信和碧玉连环,怎的送到仙姐儿那里去。仔细想来,也没有第二个法儿。只有交给女儿阿物,顶是妥当。横竖仙姐儿这位姑娘不会闹脾气,冒失点儿也不要紧。恰好,凤奴小姐叫阿物来探探邓光的口气,不知道杨理刑可有什么言语。原来凤奴小姐一见了杨理刑,不知端的,未免有情,因此嫌厌这白於玉。一则他心肠太狠,逼得干出这个危险的事来。于今,虽则没事了,然而脸也丢尽了。这是一辈子的破绽,决计同於玉断绝交情。不要说别的勾当,不高兴同他干,就是话也不情愿和他说一句了。肚里的一点孽障也决计打掉他。倒是仙姐竭力阻挡,说这是要不得的。至于打胎,原是伤天地之和,断断不可。原来凤奴小姐同仙姐儿非凡之莫逆,无话不谈,彼此心上的事也商量。当初,凤奴小姐的娘没死的时际,同仙姐儿的娘褚氏,却是嫡亲姊妹。姊妹两个最是合得来。尤心斋家计不很宽舒,所以褚氏带着女儿在子通家过日子,反倒比着自己家里多些。仙姐儿便跟着凤奴念书,做针线。白日里一搭地起坐,到了晚餐一块儿睡觉。仙姐儿的年事要小着凤奴小姐整整的十岁呢。并不是秉性轻狂,就是十三岁的那一年,让凤奴小姐一拉,便下水去了。白於玉居然一箭双雕,好不有趣。未几,凤奴的娘死了,褚氏母女两个就不便常来住着了。于是,觉得亲情疏了好些。仙姐儿一经吃凤奴拉下浑水去,邪魔凑合得不由自主。于是弄出种种的不雅致的现象来,胆子儿也渐渐的大了,面皮也慢慢的老了,厚了,不识羞了;名声儿也越闹越丑了。但不过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仙姐儿却是被凤奴小姐拖累的。不要说别人,就是彼此的老子娘且不知道呢。咳!凤奴小姐枉恐担负了这样的大名望,哪一个不钦慕她的才名,其实底里,却说不得了。闲言少叙。且说邓光的女儿阿物,就是凤奴小姐的心腹丫头,也曾沾过白於玉的恩,又是主子的重赏。这会子奉了主子的命来见她的老子。邓光正巴望着他女儿出来,恰恰来了,非常凑巧,便道:“有件奇事同你说。”   阿物只道是杨理刑在主子份上的关系,一想这真是缘了。岂知听老子逐层逐节的说来,头里果然不错,及至后半截,忽然变了卦了,心里好生没趣。邓光说完之后,便道:“好孩子,你看这事做得到吗?我的主意是既已叨担下了,这封信、这个盒儿交给你收下,捉个当儿试一试看,想来那仙姐儿是好说话的。即使没意思,也不致于闹出没意思来的。”   阿物盘算道:看老子非常出力。光景杨理刑终贿了他上百的银子了,所以这么出力。银子倒是你一个儿享用,事情都管着我肩儿上一放。虽是爷儿两个,论不得这门子上去。然而如今的天理人情,却不作兴的。也该不论多少,分些儿才是正经。于是沉吟道:“事情倒不小,这担子我却担不祝虽然呢,朝廷不差饿兵,重赏之下,必有勇人。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消合得来,拼性命去试一试吧。”邓光听得明白,道:“好孩子,你弄错了,这事情若是干到了,还怕没有出息吗?且我同他拜了把子了,即使要弄他几个钱来使,也须得换一个题目,索性冠冠冕冕弄他一票,百数是不要的,起码要上千呢。”   阿物听了,笑了一笑,叫声“爹”,“年纪还没老的龙钟,怎地受人家的哄呢?可知道于今世界上的人,还有点样子吗?做官的更是要不得。这时节要央我们,自然说是天花乱坠,等到事情或是成功、或是不成功,用不着我们了,还同我们拉交情、拜把子?爹!不是我说句讨厌的话,他是现在的官爷,我们终是奴才吧。这阶级也差得不知什么似的哩。”   邓光听了阿物的一顿说话,半天开不得口,想了一回,只得说:“你的话呢,说的也是。但是我已允许他了,无奈你看老子分上,白劳了这一趟吧。”阿物想了一想,道:“那末东西拿来我看。”邓光认是女儿答应了,便连忙到枕头边去找出那封信儿、那盒儿交给阿物,阿物接来揣在怀里,笑道:“东西在我这里了。爹,不是女儿心狠手辣,爹拿一百银子来给我,包管得事儿成功;若是不的,把这东西回老爷去。” 邓光一听,直跳起来道:“哎呀!那里可以使老爷知道呢?”阿物笑道:“不慌,杨理刑决不止给一百银子的使费呢。爹终究不是笨的,弄钱的手段也不很低呢!”邓光没口子的道:“天在头顶上,端的没有拿他一个钱。我的主意,原要慢慢的弄他一个大注儿呢。”   阿物道:“我不管,综而言之,赊账是不做的,现钱交易,事情却干得妥当。爹,平日里弄人家的钱也发了,人家卖孩子的钱也使得不少。难得今儿这巧当儿,弄到自己头上来了。”邓光跺跺脚道:“端的如今也不知什么世界了,孩子逼起老子来了,反了,反了。”阿物笑道:“利之所在也,怨不得什么‘三纲五常’哩,现在世界上也不是我一个呀!我们做奴才的还没有什么不在道理上的事体做得出来呢。”邓光道:“闲话不用说了,我这里积着的几两银子,都在这包裹里头,你且拿了去。这些儿就算了最好。若是不能发,将就待我慢慢的张罗起来,不少你就完了。不过事体要干得妥当,三天之内终要有个着实的信儿给我。”阿物瞧那包儿,光景有三十余两银子,笑了一笑道:“如此先收了你三十两银子,明儿再算吧。”说着走了。邓光忙追上叫道:“这一包银子共三十六两二钱有零呢。”阿物已不听得了,一脚奔至里边。须知这一番要闹出天大的风波来,毕竟是那么的一台戏文,就在下文分解。   卷之二十八露真赃满纸胡言启疑心一条妙计   话说邓光的女儿阿物,就是凤奴小姐的心腹丫头,拿了那包银子并杨理刑的情书和表记,一脚奔至里边。凤奴小姐瞧着阿物的神情是很有兴头的样子。仙姐儿原是爽快不过的人,凤奴小姐还没开口,她先抢出来道:“这光景很有些道理了。”阿物笑道:“正经的倒没些指望,睡梦里也预料不到的,却情书、表记都送来了。”瞧着仙姐儿道:“恭喜你,招着个好姑夫。”凤奴小姐道:“我们谈正经事儿,你终是由着她胡闹,到底怎样,你家老子可有什么话说来呀?”阿物笑道:“姑娘这会子并不是和仙姐儿混闹呀,事情儿真正诧异。”说着把那信儿取出来,笑着:“仙姐儿,你许我多少银子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凤奴小姐瞧着阿物不提防的当儿,顺手把那封信儿一抢,抢到手来。仙姐儿忙过来瞧时,只见信封上写着的却是:妥呈尤仙娘敬收,名内具。仙姐儿瞧了道:“咦,谁呀?给我的这封信。”凤奴小姐道:“这几个字写得滥俗可厌,光景是做生意人写的,要是念书人写的,凭你写得不好,究竟不会这么俗的可厌,一点清秀之气终有的。”仙姐儿笑道:“如今倒不是这等的说了,这种样的字,端端是国文程度极高的,留学生千中选一,可以算得上这几笔书法呢。”凤奴小姐笑道:“啊!原来你竟维新了,光景同当今的一般儿中国主人翁交接,瞧你不到,倒是个未来中国的主人婆哩!失敬,失敬。”   阿物道:“二位姑娘,不要尽说着玩话哩,这事体其实很有点子关系,我们到里头套间去密谈吧。”凤奴小姐和仙姐儿瞧着阿物说得郑重,心上都弄得忐忑不定,忙一块儿来到里头套间,三个儿一起坐在一张金漆青凳上。于是,阿物把老子邓光的一番言语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遍。凤奴小姐一路听着,一路把头慢慢的低下了,及至阿物说完,还低着头一声儿不言语。仙姐儿攒着眉道:“呀!这事体委实希奇,并且三不知就写起信来,送来东西,也不管人家脸上搁得注搁不住的吗。这种人,好不冒失,世界上委实少有出见的。须知我又不是射影的,乃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说着瞧了瞧凤奴小姐,又道:“姊姊,你说是吗?他竟不知道当我什么人哩,真是混帐,好不叫人惹气吗。”凤奴小姐心上正盘算着,因此答应了一声道:“可不是呢,原是这句话呀。”阿物道:“且别计较,先拿这信拆来瞧了,不知他怎样的措辞。”   仙姐儿也以为然,随手把封皮拆开,抽出那一幅花笺,只见写着:前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参议军国重事,赐谥毅和。杨讳可达之长孙,前本省布政使司布政使,两次护理巡抚部院杨德麟之长子,钦加蓝顶花翎,本省抚台特赏人员,候补知县,曾委地方公堂裁判员,调委此地理刑厅杨表字鑫甫诚慌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于我尤氏仙娘妹妹之前曰……仙姐儿看了这开首的一长篇,拍手大笑,直滚到凤奴小姐的身上来,笑得话也说不成哩,但叫着:“姊姊、姊姊,快看这是什么样的信札,从没见过来。”   凤奴小姐正在没趣的当儿,瞧着仙姐儿这个样儿,少不得接来瞧瞧,也禁不住放声大笑。阿物瞧了也笑得打滚。凤奴小姐道:“凭你怎样的灵通,也决不至于谬到这种地位。”阿物道:“这人一定是道士先生出身,你瞧这‘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这几句调调儿,可不是道教里头‘上天表’的话头吗?”仙姐儿道:“这个钦加蓝顶花翎是什么官衔,几品的前程呀?还不知明蓝呢?暗蓝呢?就是特赏人员也算履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