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官场秘密史 - 第 4 页/共 9 页
马大老爷站着答应了几个“是”。又回道:“卑县也是这样的主意,因此立提该差当堂重责二千五百板,随委典吏一员,会同营讯,四处兜拿,务获要犯,一名薛妓小涛,以伸国法,而体宪意。”沙壳子到底是粗鲁人。听到“而体宪意”的一句话,明明是猜着自己的意思替翠子报仇。因道:“兄弟办的是公事,并无别的意思,老哥别这么样说,假如谣传出去,你我的名声儿有点不便吗?兄弟做到监司大员,难道要平白冤一个妓女吗?”
马大老爷答应了几个“是”。又回道:“譬方翠子的一案,原是中丞的交件,外人那一个敢说句闲话?说是翠子得罪了中丞,交到卑县手里,以公报私呢;和大人交到卑县手里的公事,原是一个样子的呢。”沙壳子愕然道:“嗬嗬嗬!翠子一案,原是中丞的交件吗?”
马大老爷道:“是”。沙壳子仰着脸,白着眼,嬉开了嘴,摇了几下头,歇了一会儿道:“我还有脸做官吗?我同他疙瘩去。”马大老爷暗暗欢喜道:那末你这沙壳子要还炉了?支吾了几句,只等着送客。沙壳子竟忘怀了,立起身来,一迭连声的“看轿!伺候着……”上院去。马大老爷只得禀辞下来,差人到院上去打探沙壳子怎样的胡闹?这且不表。且说沙壳子怒吼吼的上院禀见。方抚台正在签押房里看《玉历警世丛钞》,齐巧看的是莲池大师“放生篇”。巡捕回道:“铜元局沙道禀见!”
方抚台抬起眼皮把巡捕瞧了一瞧,悠悠然道:“有公事吗?今是癸酉金危满黑道的日子,又是天巫主日,不宜会客。叫他明儿来。”巡捕道:“据沙道说有极要紧的公事回大人。”方抚台皱着眉道:“今儿的日子,其实会不得客。你且把黄历来看。”巡捕连忙呈上黄历,翻出当日的日子。方抚台瞧了一会儿,又把指儿抡了一会儿,沉吟道:“嗬嗬!今儿的天巫是‘民日天巫’。若是会客,到底万分的勉强。但是沙道当着铜元局的差事,乃是财政上有关系的,他又是同钱铺、银号交往最热,或者我的存项上有甚关系,也未可知。”点了点头,说声:“请!”
巡捕咬着嘴要笑,又不敢,只得退了出来,爽爽快快的笑了一阵。须臾,沙壳子跟着巡捕西花厅请见。方抚台一见沙壳子一脸的不高兴,只道是倒了那个钱铺子?忙道:“老哥在外头,可听得钱铺子有甚不稳当的风声吗?兄弟谦裕了存进一大票款儿,还只有十来天哩。看看如今的市面,兄弟其实不放心。给合言之,究竟外国银行家来得稳当多呢!兄弟想汇几笔到汉口‘汇丰银行’去存放。老哥高见,以为如何?’”
沙壳子听了,又气又好笑,只得忍了气道:“回大人的话,职道没有听到甚钱铺出什么乱子。”方抚台合掌道:“阿弥陀佛!这也罢了。兄弟别的事情都不怕,顶怕的是这一门的风险。既这么着,老哥不在家快乐,老远的跑来做什么?”沙壳子道:“职道跑来要请问大人,如今朝廷虽说是禁烟,饬令很严,以符立宪的基础,然而到底是瞒上不瞒下,官禁私不禁。不要说职道欢喜抽几口玩,就是四川一省而论,督抚藩、学臬、巡警、劝业盐茶、分巡各道,以至差道府同通州县佐腻,大中小三班,不止四五千人,或是素无嗜好,或是遵旨戒除,其实有限。倒是仍要抽几口,才能过日子,只怕十分里头,还占着七分呢。”方抚台道:“慢来,老哥在这里咭咭的说些什么?兄弟弄不灵清。”
沙壳子发起牛性来,也不当他是个抚台,高声道:“职道说的灵灵清清的。大人别假作痴聋!职道说鸦片烟禁者自禁;抽者尽抽。原是公公平平的勾当。我们官场中既然一样在那里抽,就管不得百姓不准抽烟哩。就叫‘其自不正,虽令不从’,‘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普通的俗谈,如今大人是通省人员的表率,还是一天没有一两马蹄膏就过不得日子。翠子不过一个婊子罢哩,蚂蚁似的一个人,何苦来捉他缺子?别的缺子尽多着,何苦捉吃鸦片烟的缺子呢?真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真是上了话谱哩。大人有什么同职道过不去,尽同职道说,何苦来捏这软货?大人怎样说?给职道说一句。说!说!说……”
方抚台听罢,朝巡捕一个巴掌,巡捕蓦地里吃了一巴掌,摸不着头脑,连忙倒退几步。方抚台抬起腿子又是一靴脚,道:“王八生的!逃到那里去?我原说日子不好,会不得客。生生的撮弄我出来,横说有‘公事面回’,竖说‘有公事面回’。这种公事我找不到。你瞧,你瞧……这个情景,不是拿口舌来同我倒蛋吗?如今是好了,破过了!晦气了!”
说着又朝着沙壳子道:“今儿是不宜会客日子。假如会了客一定多口舌。所以兄弟拿他来打上一个巴掌、踢上一靴脚,终算应过这晦气了。老哥说的一泡话,兄弟实在找不到。但是老哥的气色实在不好看,同兄弟斗口似的。老哥不妨删繁就简,说一个明白。然而老哥当着兄弟面前这么放肆!兄弟是白简无情的。”说着放出一个动气面孔来道:“你说,你说!”
沙壳子冷笑一声道:“职道也没脸做官了。要参,请参!自己干的事,假装着不知道,哄谁?”说罢,站起身来,拿脚就走。方抚台追上去,一把拖住了沙壳子道:“说个明白再走。这种样子,官场上其实创见。到底老哥同兄弟怎地过不去?”
沙壳子道:“嘻!不作兴不说吗?要说就说,也使得。大人交首县马令办的翠子一案。职道其实气不服!”方抚台诧异道:“翠子一案是什么的案情?兄弟到任如今,也没有交马令办什么案子呀!”沙壳子倒愣住了。方抚台又道:“阿弥陀佛!冤枉人是罪过的!念一辈子的《金刚金》,也忏悔不来的!到底什么案子?兄弟一点子因由都没有呢。”沙壳子虽然莽撞到一万分,忽觉其中有点儿蹊跷,怕不上了马令的当吗?禁不住心里着慌,这个乱子倒闹得比天还大。忙道:“职道其实发了昏了,求大人恩鉴。这翠子的案情是……”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方抚台大诧道:“这是那里说起?何曾有这件事情呢?”冷笑一声道:“老哥,办事的理路,其实灵清之至。老哥差委,预备交卸吧!”
沙壳子这个当儿弄得个六神无主,搔首不着痒处,撤差还是小事,严查看光景也免不来哩。里头虽有沙公公的扶持,然而,这个乱子闹得忒希奇了,只怕沙公公寒了心。那末不得了哩!想到这里,惶恐万分,少不得乱磕头求开恩。方抚台气极了,也不理他,朝里一踱。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七吃醋争风酿成大狱低头顺脑约法三章
话说沙壳子明知这盘乱子着实闹的不小,而且官场上从没曾有这么作怪的乱子。其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真是新鲜话靶。只得磕头求告。方抚台也没工夫理他,朝里一踱。沙壳子没奈何,哭丧着脸从院上回到公馆,一味的唉声叹气。一个收用过的丫头,叫做三三,大家都称他三姐儿的,顶是灵利不过的。见了沙壳子这副嘴脸,晓得又是闹了什么乱子哩。然而决想不到这儿的乱子闹到抚台身上去呢。因此递了杯茶,笑微微的问道:“你又同谁不高兴了?”沙壳子“唉”了一声,道:“不要说起。这会子闹糟了!”三姐儿愕然道:“你也有闹糟一日吗?你还怕谁呢?”
沙壳子道:“本来呢,我的叔叔沙公公在里头,老佛爷都向着他的主要办事哩。这儿的事情根底不好,你也该知道了呢。沙公公别的都随和的很,只有玩姑娘,他老人家是顶犯忌的。因为他老人家别的事都作兴干一趟,单单的玩姑娘,他老人家没福享受这趣味儿呢,所以别人玩姑娘,他老人家最不高兴的。倒说把这门子的趣味儿算呕的气似的。我今儿闹的偏偏撞在这门子里头。你想糟呢不糟嗄?”
三姐儿笑道:“大不子争风吃醋罢哩,也不致于闹到里头去让老公公知道呢。”沙壳子摇着头道:“不是这等说的。”于是把始末根由说给三姐儿听了。”三姐儿道:“嗄嗄!这么样的一件事情。不是我顶在你气头上,还要说你莽撞,你真真忒会人家的木梢哩。这种样的把戏,小孩子也哄不过的计较儿。你想呢,这位抚台是百不管帐的一个‘有头发的和尚’,‘拖辫子的婆婆妈妈’,有意思倒一个姐儿的窑呢?明明是那个姓尤的勾通了首县,闹出来的事,你竟了这么又长又湿的木梢,同抚台去闹,你也忒煞糊涂了!同抚台那里作兴,拉下脸来呢?要是真的做官做得讨厌了,横竖放着一万个心,没有大不了的事。”
沙壳子一听三姐儿这等说法大为欢喜,以为三姐儿一定有挽回过来的方法,顿然转愁为喜。拉了三姐儿的手道:“我的乖肉儿,问你讨个主意。来,我有个火钻的戒指儿,送给你。可知这火钻的戒指儿名贵哩!通中国只有两支呢!我当初没有做官的时际,在上海玩,齐巧‘黑唔特而哩’外国首饰铺里头有一模一样的两支。一支是我买了;还有别一支是上海的一个绅富姓蒋的买了。老实说,只有我同姓蒋的各人该一支火钻戒儿,没有第三个人该这东西,岂不可贵吗?今儿我情愿给你了。就是翠子,我同她这么要好,她问我要过好几回哩。我到底没有给他呢。”
三姐儿听了沙壳子说得那火钻戒儿竟是无价之宝,心上好不动火。然而,这个乱子闹得死绝了,那里讨得主意来。但是讨不出好主意,这个可贵的火钻戒儿仍然是“海上三山”,可望不可接。兜的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便把脸朝下一拉,装着顶不高兴的样子来,回顾头去,向空里冷笑一声道:“哼哼!冤枉,冤枉!陪尽了小心,服侍了这两三年,还算你爱得我很,直到今日之下,才把这东西说给我听,又说要给我。平当日间,休说没有给我瞧一瞧,就是说一声儿有这东西,也没露过一回口风,倒情愿给那婊子。如今是报你的恩了,为了她直是了人家的木梢,去抗抚台。瞧着吧!弄出升官发财的好际遇来哩。”沙壳子忙分辩道:“我到底没有给她呢。”
三姐儿道:“怕不要留着给她哇!我的主意讨了出来,立刻就漂哩!”沙壳子也不答话,连忙铁箱里去掏摸了一泡,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来。当着三姐儿揭开来,只见一颗绿豆大的,仿佛柿子皮的颜色似的,外国金镶着一个戒指儿。光华闪闪的,是顶真的火钻。价值也不知要多少呢!三姐儿斜乜着眼,瞟了一瞟,冷笑道:“我也没福儿戴这个,呕我什么?”
沙壳子拉着三姐儿的手,替她套在指儿上,笑道:“恰恰正好!既不嫌宽,又不嫌紧,仿佛量准了你的手指儿似的,注定是你的东西呢。”三姐儿蓦地里又堆下笑来道:“我的了?”沙壳子笑道:“可是我不亏待你哩。那么怎样的一个主意呀?”三姐儿笑道:“呆孩子,难道‘解铃还待系铃人’,这点点还想不到?”沙壳子道:“那么叫做‘解铃还待系铃人’?这句话我老实不灵清。”
三姐儿道:“你说这姓尤的搅出来的事,还得运动这姓尤的去。那姓尤的,不是你说是抚台的亲戚吗?”沙壳子道:“这个不妥。姓尤的,我不认得他,怎样运动呢?”三姐儿笑道:“该死的呆鸟,当初你同沙公公认得吗?后来怎样直是认了一家子,叫他‘叔叔’哩,他叫你侄儿哩。”沙壳子摇头道:“他同我做对头,怎地运动得来呢?而且介绍人也没有。”
三姐道:“倒是你的多虑了。姓尤的同你风马无关,怎会同你做对头呢?他是同翠子过不去。我猜测过去,一点儿不会错的。他头里没知道这翠子是你的护法韦陀,所以马马虎虎的收拾了这翠子。回来知道了是你的心上人,决计要累坠的,因此调个谎,朝着抚台身上一推。也料不到你拼性舍命的同抚台去闹乱子的。所以你设法儿去运动他,他一定同你拉拢的。我倒打探在这里了,那姓尤的是苏州人。同乡分上,不该去拉拢吗?”
沙壳子顿然觉着道:“嗄嗄!只怕这姓尤的就是尤心迥呢。当初在上海同过几回席。今儿是来不及了,明儿去拜他。”计议已定,心里欢喜找出路子来了。偏偏的不凑巧,当夜发起寒热来,其势很重。整整的躺了五七日,方得挣扎着起来,以为大局是延误了。但是撤委的信息,一点没有。心里又是诧异,又是侥幸。又将息了两三天,勉强支持上院去拜尤大人。只见大堂上打了一个铺盖,一个肥黑长大胖子,搭着大架子,搁起一条腿子,躺着抽鸦片烟,抽得满大堂的烟腾腾地。沙壳子大以为纳罕:什么人?把抚台的大堂做起寓处来哩。而且禁烟的当口,胆敢堂堂皇皇的抽大烟?由不得走进去瞧瞧是谁?还没瞧的清楚,那抽大烟肥黑胖子一骨碌爬起招呼道:“沙观察,几时回省的?久会久会!”
沙壳子一瞧,不是别人,原来是温大模子。诧异道:“咦咦!温大哥,你的公馆打在这儿了吗?”温大模子道:“笑话,笑话。扎起我的篾子来哩!沙观察,我们坐了谈天罢。鸦片烟也抽一口。”沙壳子到底是官场上人物。而且刚刚闯了乱子,心里有点气馁,不敢坐下来。温大模子笑道:“算什么?做什么?上司哩、抚台哩,尽管放心,凡事有我呢。”沙壳子只得坐下,倒要听听奇闻哩。温大模子又死活的把鸦片烟枪塞到沙壳子的嘴里来。沙壳子原是有瘾的人,闻着了鸦片烟的香味儿,心已醉了,那里还顾恋着这里是什么去处,接过来“嗖嗖嗖……”
的吸着一口不能,两口不休,三口、四口,流水似的装着、抽着……温大模子长篇大套的说道:“我运动的事呢,你也知细的。因此累的你宜昌去跑了一趟。可知你竟白跑了这一趟哩!”
沙壳子道:“嗄!敢是不成功么?”温大模子道:“光景不成呢,倒也罢了。这是原有点儿欠通的事,我起初原不过想出这个计较来,并不想当真的要办。蓦地跑出这个阮调笙来,说是中丞的舅子。这种东西,倒是众家的舅子哩!”沙壳子道:“听说这阮调笙,中丞跟前很有点脸子呢。”
温大模子道:“我也莫名其妙。瞧光景呢,原想有点面子的。然而我做事体也算得细的了,原议报效的数目,你是知道的,其实数太巨了。我所以只肯先付两成,等到办稳贴了,一并缴清。那阮调笙拍着胸脯道:‘事体呢,终归牢靠;银子呢,却要先拿。’我瞧他很有把握似的。然而,如此巨款,一点儿颜色没有瞧见,先拿银子给他,到底没这么的办法。于是要他请个居间人出来做保。他居然请出一个姓尤的出来。这姓尤的,原来就是苏州举人尤心迥。向在内阁当差,名声儿很大。如今捐了道台,指省到这儿来的。同中丞也是亲戚,到省不过两三天,就委了院上文案老总。这面子着实好看哩!并且我也很知细这个人,是很正派的。既然他老人家肯担当呢,断没错误的哩。还且批禀的全权就在他手里,还不放心,倒是傻子了。于是亲自送去一百一十张银票,一百张是正项;一十张是调笙运动抚台太太的花费。岂知隔了三天,批出来,倒说‘来禀已悉,是否可行之处请旨遵行可也。’我奉到这个活络批头,连忙找他说与原议不符了,这么着办的成,办不成?还没个把握哩。他倒笑我‘究竟商人,不懂官场事体’,这个批头要算超超等哩。何也呢?这事关重大,而且上下都是有损无益,只便宜了我一个人。若是贸然批准了,开办起来,包管有人作梗的。闹出乱子来,仍旧是个不成功,就是抚台也有老大的不便。如今索性弄个摺子上去,老实说只有‘该部知道’四个字,可知‘该部知道’四个字便算允准了的,那末随你是谁,作梗阻挠不来哩。岂不是超超等的批头吗?我听了这样一泡的说法,虽然是个商人,不懂官场的经络,其实不是呆虫。于是问他作兴,交部议覆那便什么处?这全权不是移到部里去了?要我再到部里去运动,那是来不得的。我想弄两个的,算计部里伸出手来,是又长又大的。岂不是我顶了这个不很好看的名儿,倒替别人弄钱吗?他说:‘你料的到,难道我们倒料不得了,见识反而不如你起来哩?老早打点舒齐了,你道是这等巨款中丞一个儿吞在腰包里吗?其实中丞落不了几个嗄!’沙观察你想,这姓尤的算计儿精呢不精?这当口已伏着混赖的地步了。”
沙壳子道:“混赖什么呢?”温大模子道:“喏,你听我说呢,他还说:‘一言蔽之,终归放心、放心、放着一千一万的心。若说事体弄僵,情愿加倍罚我们,凭你加十倍的罚款,尽说就是了。’他说的这么结实,也就罢了,只得老等着。可知皇上圣明很的,说‘盐斤为民间日需之要物,岂容奸商垄断!该抚事体不察,遽行具奏,颟顸已极。着即传旨申斥’等语。”沙壳子拍手道:“拉倒,拉倒!那末没法可想了的。温大哥这会子吃亏了,白丢了一大票。”
温大模子道:“呀呀呼!这么一笔巨款,就此罢了吗?常言道:性命不是盐换来的。这等不希罕。然我的银子果然盐换来的,比别人越发的宝贵些儿呢。而且他们亲口说的:事体不成功,倍罚!我也不要罚他,只消还了我的本钱,也就完了。不过本钱是短半个不成功的。什么说那个阮调笙为了他妈病重回去了。那姓尤的,这几天人也不见了,不知那里去了。见那抚台呢,倒说‘不晓得。没有收到你的银子呀’!你既没授给我,我便没有收到你。可不是他们三个儿勾串通混赖我的一笔钱吗?真真岂有此理!中国官场,所以要吃外国人齑糟呢。一连七八天‘止辕不见客’,装病赖债。我岂是好说话的人!他躲在里面,看他躲到几时嗄!因此我拿个铺盖来,成日成夜的坐着,看他怎样?难道一辈子躲得过吗?你倘没事,只管到这儿来谈谈。我的公馆就算在这儿了。”
沙壳子恍然大悟:抚台有这么乏味的事,所以没工夫同我闹脾气了。他既‘止辕’,我就不要见他了。但不知尤心迥,究竟在里头,不在里头?即使在里头,也决计不会客哩。只得搁一搁起,再做道理。看官须知,巡抚衙门那里经得起一连止了好多天的辕?面回的公事,见不到他老人家的面;行文的公事,只有进去,没有发出。通省文武印委急的搔首不着痒处。内中有位夔州府巫山县知县苟大老爷,就是湖南候补县丞苟让仁苟老爷的胞叔。因为地方上捉着了一个“革命党”,姓言,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言老五”的。他老子是做葛布的经纪。商场上大半晓得那人是个顽固。蓦地里,有人说他的儿子是“革命党”。连忙督率通班捕役,四处兜拿,在一个姐儿家里捉住了。以为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便不问情由,当他“革命党”的大头目办理。
一路申详上去,到了抚院衙门,六抚台看了内中很有几处疑惑。方抚台这一点好处,要说还他,不可埋没的。因为他老人家迷信极深,于是视民命,因之而亦极重。所以把言老五提省亲讯。公事上并无发下臬司的字样,苟大老爷只得解到杭辕来。那一天齐巧方抚台的头一天止辕,只得下来;第二天仍是止辕;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看看已过半个月的光景,终是仿佛“穷嫖客上红姑娘的门,龟公鸨母鳖子鳖孙”,都冰冷着脸,谁高兴理他。究竟现任州县老爷出手来得漂亮,况且巫山又是著名的好缺,花两吊银子运动了巡捕,索性把公事偷了出来。这一来别的倒不要紧,只有言老五的蛋倒足了。
须知这案的真相是这样的,那言老五还只得十七八岁,生的好个俏皮囊。然而肚子里却一字不识横划,一肚子的茅草。俗语道“绣花枕头”就是他。巫山县原是极繁闹的去处,湖、广、陕、甘等处的通衢,川南第一个冲要,所以珠廉曲院,深屋红灯;粉黛交枝,流莺比邻。那言老五成日家鲜衣华服,蝴蝶似的在花堆里飞来舞去。“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那是天演公理,六大部洲,同一意旨的。这里有个姐儿,名儿唤做妙凤,已是老去秋娘,韶光已逝。然而王次回说的真叫做“徐娘风味胜雏年”,所以妙凤还着一块红牌儿。有个姓林的林师爷,据说是川南道台衙门里的老夫子,瞧去是南边人。在妙凤身上花了两个钱,成日夜的霸占了妙凤,不许招待别客。动不动倚官托势,拿出道台衙门的声威来压制。其实是个花中贼蠹。
这林师爷的牙爪里头有个姓江的,不晓得他叫甚名字。都叫他江一的,光景是个巡检官,曾经当过巡官的。今日之下,其实差使已撤去了多时了,他还借着巡官的气概,欺压善良,鱼肉百姓,同林师爷两个狼狈为奸,同恶相济。所以妙凤拿他们实在奈何不得。并且私底下和言老五结了不解之缘。其实言老五的银权是老子拿的,没得称意的花用。倒是妙凤情愿倒贴他。言老五便把妙凤当做他的库房,往来情密,少不得落在林师爷的眼里。林师爷其实气不过这言老五。几次三番同江一商量,要把言老五法办,得不敢到妙凤那里来。江一道:“法子呢?终是有的。”并且他老子是个正经商人,名声最好,想不出什么方法。暂且搁过。有天,有个贩古董的方人也,同言老五在露香居喝茶。齐巧,江一也在那里喝茶。江一同方人也是朋友。便走拢来谈天,同言老王也搭讪起来。江一便知是妙凤的心上人了。正没个计较摆布他,姑且拉拢做个朋友,慢慢地找个计较吧。于是,从这一天起,排日家混在一淘,又是方人也,替言老五吹了一泡大牛皮:很有钱。江一便动了一个摸金主意,和林师爷计较道:“我们倒不如改变方针,朝着言老五身上弄几吊银子来使,未必不可。”
林师爷道:“也好!本为妙凤说索性替他还了债务,做起人家来。省得说私底下同言老五怎么怎么,疑心个不了。你还了债,便是你的人了,你便可以做主了。如今正愁着没处设法一二吊银子。有这机会,倒也使得,真是‘以子之矛,射子之盾’哩。言老五岂不倒蛋嗄!”
江一笑道:“到底林师爷才高学广,办事得法。”过了一天,江一便邀言老五到妙凤那里同林师爷会面,言老五有甚见识,以为索性同林师爷做了朋友,省得到这儿来,偷偷逸逸的,不爽快。旁边妙凤见了诧异不置。然而女人家见识也是有限,见他们一搭儿做淘,玩过几回,就不以为意。倒觉便宜了许多,省了好些的遮掩。有天,林师爷喝了几杯酒,高兴耍钱,同言老五做局。言老五道:“别的耍钱却懂不来,只有叉叉小麻雀,还可以应酬应酬。”
江一道:“我们推两方牌九玩玩吧。你若懂不到,就同林师爷合做个庄家吧。小玩意,你们两家子合凑一吊银子来做本钱。”言老五笑道:“我那里有这么许多银嗄!叉叉小麻雀,两三吊钱的输赢,消个遣儿,还可以应酬。除此之外,你们只管请,不要算我一个人数儿。”
江一不料言老五老定主意,不上他们的当,便掇转口风道:“就叉几圈麻雀玩玩,也使得。”岂知言老五别的能耐却没有,叉麻雀的技艺是超超等,大有把握,可以操得必胜之权。嘴里虽说两三吊钱的输赢,可以应酬应酬,其实不论大小,都肯叉的。林师爷便说:“叉麻雀也好,五百吊钱一底,四八解。”
言老五道:“五百个钱四八解吧。”江一道:“那是忒小了,也没兴会。”林师爷道:“如此一千吊钱,二四吧。”言老五笑道:“可不是同五百吊钱四八解一样吗?我们现钱,还是用筹码?”林师爷道:“自然是现的。”言老五答应了。
须臾入局。拼到第三副,轮着言老五做庄,坎坎的和出一副三百和,到拦牌来,该赢二千四百吊钱一家,各人身上顶多不过三、五百吊钱,还是预备捉弄言老五的,所以带着这许多钱。不然三、五十吊钱都拿不出来。蓦地里和出这副拦子牌来,林师爷第一个发急,只得同言老五商量,暂记一记,碰完了再算。言老五道:“那个不兴。说好是现钱现贩,怎说要欠呢?”江一抄着牌道:“碰下去,碰去……,碰完了再算。”言老五把牌按住道:“那是不作兴的!说现钱,须得解了钱再碰。”林师爷道:“没有带着这么多的钱,那是没法的。”
言老五道:“那便拿去……。假如你们和了到拦牌,我使得不拿钱出来吗?”于是顶住了这个收常妙凤自然帮着言老五的。劝解道:“既然说定现钱做输赢呢,自该不作兴欠的。真真输得多了,现钱解过三五千庄,短少两个,究竟不是说不出的话。如今只得第三副牌,一圈庄还没到,又不曾输过三底、五底,就要欠帐。怪不得言大少爷不肯,还是拿了出来再碰吧。”
林师爷道:“身上没有呀!还要说吗?”妙凤摇摇头道:“其实为难。碰到五百吊钱的四八,身上没有两三千吊钱,那里可以坐下去碰呢?”言老五道:“也不用碰了。写张欠据来,约定几天还吧?还有七圈零一副牌。还清了钱,再碰也使得。”
妙凤道:“很说得不错,言大少爷等着这里,林大老爷、江大老爷、方大少爷拿钱到这儿来还吧!说着端过三张信笺、砚台笔墨,放在桌上叫他们三个写契约。言老五道:“人也写一张二千四百吊的契约来。”又递个眼风过去,人也会意,提笔就写。且叫妙凤做中人签了押。言老五又道:“林、江二位,写在一张纸儿上,写四千八百吊。”
林师爷瞧着方人也已写了,没奈何,同江一两个人出面也写了。妙凤做中人签了押。立催着林师爷、江一立刻取了钱来,仍旧碰和,三副牌,碰他怎好意思呢。林师爷、江一也坐不住了,借势一溜烟走了。方人也道:“你们闹的什么把戏?我竟懂不来呢?”
妙凤笑道:“原是你方大少爷的介绍,言大少爷本底不认得这两个的。如今揭开天窗说亮话吧,这姓林的把我占住了几个月了,开口道台衙门;闭口观察使署,架子拿大的要不得。言大少爷到我这里走走,露在姓林的眼里没脸的东西,难为他拉下来吃醋。我也知道他们鬼鬼祟祟,要倒倒言大少爷的蛋。所以我着实叫言大少爷留心着,别中人的暗箭。三不知你方大少爷同姓江的是朋友,倒把他们替言大少爷拉拢起来。头里我却有点子着慌,过了几天,瞧他们没甚坏意,倒也罢了。天有眼的,齐巧昨儿晚上同言大少爷谈起别的,可别提防,只有防他们扎圈儿要钱,葬送你了。若然,只答应他叉麻雀,拿这副玩熟的牌出来,那怕五吊银子,一万银子的大注儿的输赢,尽同他们赌。不怕他们不上当儿呢。方大少爷,你是大输赢玩惯的,五百吊钱四八的麻雀,也不算什么。言大少爷曾经叉过这么大输赢的麻雀吗?随常不过几吊钱玩个消遣罢哩。顶多十吊钱二四,再多是不来的了。今儿胆子这么大起来呢?如今立了契约,他们就不敢来了。来就伸出手来要钱。而且又是我的中人。”说着把方人也的契据撕个粉碎。说道:“我是不好同你算账的,借你光,捉弄开了他们俩个鬼。已感激很哩。”
方人也大悟道:“原来有这缘故?所以方才我要拿出钱来输,言老五同我递个眼风别拿出来。我竟吃你们用了,简直的一点儿不觉着,仿佛一个小孩似的。可想世界上的交接,其实不容易,凶险的很。我想林师爷、江一都是官场中人,我是商人,所以巴结巴结他们,觉着脸上光彩的多。不料,要扎人家圈子的,这儿要算得倒蛋了,倒吃人家葬送去哩。”
妙凤笑道:“方大少爷不是我说句发狂的话,若说林、江两个还是起马货的官场,同官场中人交接交接,算脸上有光彩,只有你方大少爷的思想了!据我看来,同官场中人交接交接,恰正是没有脸的事。我听得个大员还是拐骗出身哩。”方人也道:“只怕说说罢哩,没有这事吧?”
谈了一会儿,方人也自去,不提。言老五便成日夜的混在妙凤家高乐。过了三天,林师爷同着江一搭讪走来。言老五盘据在房里,一见面,马上伸出手来道:“原说过一天还钱的。今儿已是第三天了,好没信行。快拿来吧!”
林师爷笑嘻嘻的道:“还不曾调齐,再过几时吧。”言老五道:“呀呀呼!明儿……”妙凤抢出来道:“这么可不难为情?我是中人,也卸不去肩仔。言大少爷说要到道台衙门找你林师爷;巡警局来找江大爷讨钱,都是我挡住了。我说林师爷同江大老爷不是要少人家钱的,终竟会来的。不是这儿来了吗?林师爷身上,这几个钱算什么,别和言大少爷玩了,结了他吧。我的担子也卸了。”
林师爷道:“其实没曾调齐……。”妙凤道:“先还点他,也使得。林师爷笑道:“那是不必吧!过几时,一并还吧。身上也不过几十吊钱,忒差远了。”妙凤朝着壁上冷笑了好几声:“哼、哼、哼……也算师爷。老爷们的牌号?我看一辈子也还不清四千八百吊的钱哩!空着双手,有本事会跑得来。其实不容易有这张脸。”
言老五道:“也罢。我同你们立条约从今而后,不许再到这儿来!来了我便要钱。也不许在别处叫妙凤的条子。江一虽然不是妙凤的客,也不是我的朋友了,没甚由来到这儿来呢,也可以不必来哩。依得我,钱的一句话暂且搁一搁起,倘是不的,预备了四千八百吊钱,交割清楚了,再来玩吧。看妙凤的真情意,裹着那儿身上。我劝你林师爷别做冤精吧!”说得林师爷同江一脸上绯红,诺诺而去。妙凤同言老五拍手大笑。光阴苒苒,不觉又过了十来天。一日,报纸上登出一条新闻来,说“革命党头目言老五,勾通匪会,意图不轨”云云。
言老五看了这条新闻,并不吃惊,安之若素。何以呢?委实的那言老五文理有限。“意图不轨”这四个字,解释不来。不过天天买张报看看,弃做个在行罢哩。你道这条新闻是那里来的?原来江一出的主意,一面写了几封狂悖的信函托了言老五的名字,投递各衙门局所;一面勾通报馆登出新闻来。两面夹攻,不由得官场不着慌。正在麻乱的当儿,江一原当过巡官的,便去拜会县里,说:“革匪言某人,兄弟缉访着实了。匿在堂子班妙凤家中,赶快去捉拿。稍微延待,恐怕知风逃遁。”县官苟大老爷一听,欢喜非常,道:“妙哉,妙哉!”巴不得地方有个革命党跑来,捉着了那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于是马上传齐通班捕役,会同营讯,江一做眼。言老五正在妙凤那里快乐。蓦地里吃苟大老爷一窝蜂的跑来,一条链子锁了去,升堂严讯。言老五原是玩惯的孩子,那里经得起这个波浪,早已吓得个半死,可想还有口供吗?苟大老爷乐得称肚皮,申说上宪,府道衙门模模糊糊的不管,终道县案不虚,吃着方抚台顶真起来了。上文已经说过,兹不复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八捉赌审奸连番笑柄损人利己一味推辞
话说巫山县知县苟大老爷,奉了抚台公事,亲自把“革命党大头目”言老五解上省上去。本衙门公事照例交给县丞代拆代行。这位县丞姓夏,名鎏,福建闽县人。很读过几年书,诗词小说极其博览。他老人家曾经看过《野叟曝言》,知道他那里供奉夏德海的缘故。他老人家爱装脸子,就算夏德海的子孙。亏他命运极济,二十多岁进了一名秀才,试草上头便刻了“始祖夏德海,官宋朝锦衣指挥使,政绩载在洛阳桥上”。当时几乎把合县人的嘴笑歪!他老人家很是兴头,还去夏德海的神庙上,装金挂彩,唱了三天的戏,原想从科甲出身,何如十度秋风,毫无影响。因此捐个县丞出来,分发到这儿来,足足沉沦了一二十年,方才署理这缺到任差不多将快一年了。心里正在发烦:署事不过一年罢哩,这会子交卸了,不知要到多早晚才有事呢。恰好苟大老爷解犯上省去了。兼摄县篆,他老人家便不安分了,趁这几天,要好好的撩两个哩。便同一个心腹大爷,叫做赵元的。商议道:“苟大老爷大约十天是有的,我想撩一票回去,从那一门上想法来得便宜?”
赵元道:“我的老爷,好好的门路,做甚不走呢?”夏老爷道:“那里是门路?你说呢。”
赵元道:“何乡绅家里天天在那里开赌,都是体面爷们,大注儿输赢。听说一条牌九成千成万的都有。老爷去伸伸手,怕不撩两吊银子吗?”夏老爷演了个把势道:“这么着把手伸过去,他们就肯把银子给我吗?”赵元不禁好笑道:“这样儿伸出去,顶多一个大钱罢哩。”夏老爷道:“呸!这不是花郎吗?”
赵元道:“伸伸手,不是这个样儿的。须带了几个差役,一篷风的跑去,捉赌为名,拣体面的、有钱的牵几个来。只说要严办!这么一来,他们怕失了体面,自然有了出来打话。那末要多少?尽着张口就是了。”夏老爷道:“有这样的好买卖,我们就去。”
赵元道:“不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坎坎的今儿没有拢局,岂不是反而瘪他们的气吗?先打听得着着实实了,然后四处埋伏了去捉,方不会扑了空。若不然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夏老爷道:“如此,我也弄不来。你去调排稳贴了,我便去走一趟。回来我提还一个九八扣吧。一吊银子,你拿二十两去,显见得我老爷手段开阔,你也不冤枉跟我一场哩。”赵元笑着谢了大老爷栽培。便去干事。良久良久,回来道:“气运很好。今儿很有几位阔人在那里,道宪的二老爷也在那里;还有丁尤在籍的张侍郎;告假回来扫墓的周御史,所以何乡绅高兴的了不得。鸦片烟直是排了十吊钱呢!光景定更时分动手,我们三更天去,那末恰好的当儿。”夏老爷道:“那何乡绅是个什么?”
赵元道:“这位何乡绅,要算巫山县地面上第一个阔乡绅哩。何乡绅自己放过好几趟的学差,署过广东藩台,护理巡抚告病回来的。他的老太爷做到吏部尚书、军机大臣,死了也不到十年呢。老爷,怎地还不知道吗?”夏老爷忙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这门儿上的财不是我发的。”
赵元诧异道:“何以呢?”夏老爷道:“咋咋咋!我道是那个何乡绅,原来就是这位老大人!你想,他做过这么大的官,我听着先是胆寒。见了面,还要磕头请安,提名报姓,那里说到捉赌捉赌的一门子上去呢!”赵元笑道:“老爷正正缠了。他是退位的人了,官虽然大得多了,倒不及在任的小官呢。并且老爷这几天是行知县事。地方上的嫡亲父母官哩!而且他既开着赌,便是老爷案下的罪犯哩。怕什么来呢?”
夏老爷到底有点心慌。不觉已是这时分了,赵元是兴匆匆,抓了一顶大帽合在头上,穿了灰布袍,系了带,煞起了袷,换了薄底快靴。凸着肚子、挺着胸,喊过“伺候……!”一时间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聚起二三十人。夏老爷升了轿,一路簇拥着,吆吆喝喝的扑奔何乡绅的宅子来。远远的望着:只见大门前有十来乘大轿,一字儿排着。川南道亲兵齐齐崭崭也有十来个。夏老爷想道:敢是道宪大人也在那里入局吗?连忙拍着扶手,轿夫忙站住了脚步。夏老爷便传呼赵元到帘前问话。赵元出足锋芒,抢步上前,下个半跪道:“小的者者”
那赵元因为本官护着县篆,他的脸上也算光彩,还他一个伺候道府的体制,所以做张做致,瞧模样不怕别人好笑。且说夏老爷道:“你瞧,你瞧……不是道宪大人也在里头吗?”
赵元又下了半跪,答应着:“者者者,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回过大老爷,原是道宪大人的宪弟二老爷,并不是道宪大人的本身。停儿,大老爷拿到案前,请宪目验明箕斗,显见小的调查事实。”夏老爷连连跺脚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老爷虽然不懂事,说话糊涂,也知细什么宪弟哩,道宪大人的本身哩。又不是强盗、死囚,要验箕斗。你还算明白,不曾说‘如法捆绑’哩。但说拿到案前快别做声,闹出笑话来,不是鸡汁鱼翅似的好味道呢。”
赵元又一迭连声的“者者者,”于是退下,重复起行。不过数十步,已到何乡绅的大门前。轿子打了冲,五六个亲兵执着灯笼火把一指道:“呔!做什么的?”夏老爷在轿里打了一个寒噤;赵元也倒退了十来步。还是差役们在行些,答道:“我们大老爷有要公拜会何大人的。”亲兵又道:“那位大老爷?”差役道:“灯笼上明明写着,难道不知道吗?”
亲兵道:“呸!我辈总爷们作兴识字的吗?若识了两个字,比着你们轿里坐的还得体面哩。”那些亲兵故意罗皂了一泡,里头早已得信,通通收拾过了。何乡绅同着张侍郎、周御史、道台的二老爷、还有一位新简的宁夏将军,一桌儿在侧首书厅上小酌。夏老爷跟着一众差役,拉了赵元的手,跌跌撞撞的跑进去。差役人等都提高了嗓子拖长了声浪喊嚷道:“捉、捉……!别放人逃去。”
何乡绅道:“不好!强盗来了”连喝:“关上大门。一个个捆束!”一众家人、亲兵等兜的围上五七十人。夏老爷带来的二三十人,一大半守住前后,不过带进来十来个人,那里敌得住,一个个捆扎停当。捆得夏老爷虾也似的一只,推到何乡绅面前。何乡绅一瞧,忙道:“呵呀呀!呵呀呀!”顾着周御史道:“老哥你瞧瞧,敢是夏老父台不是?”夏老爷拌擞擞的道:“我便是夏鎏,夏鎏……”
何乡绅道:“呵呀!你几时不做官了,做了强盗呀?我们都是熟人,若说短了粮草,写几个字来给兄弟,兄弟怎敢不遵大王的命令吗?何苦来吓兄弟呢!”又对道台的二老爷说道:“这位夏大王做过这里的二尹的,所以同兄弟认识。兄弟顶讲交情的,拿不起手本送到衙门去办,兄弟要放夏大王回山去,求老哥在道宪眼前不要提起。道宪岂不要疑心兄弟‘通同强盗’吗?兄弟就吃不住了。”二老爷道:“今儿幸亏令亲将军路过探亲,邀兄弟们过来叙叙,带几个人在这里,不然老哥吃亏了。老哥还念前儿父台的情分,只怕如今他做了大王,不见得同老哥有情了。”
夏老爷听着口口声声说他是做了“强盗”。慌忙辩道:“我并不曾做做做……”何乡绅不容他分辩道:“快取二百银子来,送给夏大王做马钱。”须臾取到一封银子,整整的用黄色纸包的,崭齐密密的盖着五七个方的、长的、紫巍巍的印花。一个个解去捆扎,放他们快走快走!夏老爷喜出望外,虽然受了些惊恐,倒平白得了二百银子。头里原打算伸伸手弄几吊银子的,然而扑了个空,几乎冤做强盗。反送点银子给。何乡绅讲和也已情愿。何况仍旧弄到二百银子,究竟这个整数,到任以来没拿过这么的大注儿。坐在轿里点头摆脑的着实得意。依然吆吆喝喝回衙门去。走不到一半路,叫做野鸳巷地方,只听得有个中等人家里头人声嘈杂、哭喊盈天。夏老爷一想:东头不着、西头着。何事不可以摸两个?只除了人家正在那里咽气,伸伸腿上西方去,我便不好朝他们伸伸手。于是连连拍扶手,唤差过来问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样不安静。”
差役回道:“想是居民拌嘴。不知道这人家是谁?求大老爷明鉴。”夏老爷把扶手一拍。谁知福建人力气大,又使了一分怒气,“啪”的一声把扶手打成两截。大怒道:“混帐王八的扶手板,胆敢当着我大老爷使性儿,断做两截吗?拿下去着实打!”差役们等疑是大老爷方才吃吓,掉了心,疯了。站着不动手。夏老爷连连喝:“打……”还是方才回话的那个差役回道:“扶手板受不得刑杖。”
夏老爷越怒道:“你这个人,好生不安分。别人都不说,只有你一个‘咭咭咕咕’说个不了。你既不认得这人家,何苦抢在头里你说话;扶手板又不是你的吗?要你求免。明明是个刁徒,还不给我打一百大毛板!”一众差人跪下道:“这人家委实不知道。求大老爷谕下,拿来询问,便知道了。”
夏老大爷“呵呵”大笑道:“阔哉!许多人跪在跟前求告,有趣,有趣!既然如此,快快拿来。”一众差役得了一声,答应一声:“者。”一阵风打开那个人家的门,拿到两个妇人,两个男人,跪在面前。夏老爷一瞧,那个妇人,光景二十多岁,面皮还算白净;那个男子,瞧去有三十六七岁来往,光景是个体面的商人;那一个同那妇人年岁不相上下,只是尖头尖脑,穿的衣服是个滑头行径;还有个妇人是老太婆了,白发星星,已有六七十年纪了。夏老爷横瞧竖瞧,拿那个年轻的妇人瞧了个饱。说出一句来道:“大嫂,当街跪着,街上又呤又硬,怕不坏了膝盖儿,不是玩的,还不站起来说呢。当今皇上的恩典,一概大小衙门免了官威,老爷们坐堂审问,总是大家客客气气,犹如朋友似的谈谈的样儿。”
那两男两女听了,一齐站起。夏老爷怒了。忘记扶手板早已打折,用力一拍,扑了个空,几乎滚出轿来。连忙把身子一侧,总算没曾跌出来。其实万幸。然而心上已“别别”地乱跳。忙定了定神,瞧着两个男子、一个老婆,发话道:“我大老爷还不曾同你们说话,胆敢站起来吗?还不给我好好儿的跪下!”
那男子、老婆只得重复跪下。夏老爷又问那年轻的妇人道:“大嫂,你这么夜深了,还不好好儿的睡觉,同他们拌嘴,岂不傻了?譬如我大老爷不做这劳什子的官,老实说同姨太太睡觉哩。这当儿岂不鲜甜呢?做了这劳什子的官,我的身子给皇上做主了,身不由己,只好劳劳的半夜三更在街上跑,替你们查夜。你想,倘使恰好睡得鲜甜的当儿,让小贼们踱进来,把被窝都偷掉了,又要报失窃,那其间一齐偷光了,光着身子,好意思到衙门来见大老爷吗?我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处处想得周到。所以不辞劳苦,那一天不是跑到天儿发了大亮,才肯回衙门去呢!大嫂,你有甚不高兴,尽管朝着我夏大老爷说。我夏大老爷替你做主。”
问了两三遍,那妇人只管低着头不说话。让夏老爷盘问不过,只得指着那两个男子道:“都是这两个不好。”夏大老爷“呵呵”大笑道:“可不是么?我大老爷早早想在心里了,终是这两个不好呢。”说着便哟喝两个男子。不知要问出怎样的笑话来,请读下文,好教列位捧个腹儿。
卷之九大言炎炎卖国奴出丑小心翼翼伪君子升官
话说巫山县县丞夏鎏夏老爷,听那妇人说:“都是这两个男人不好。”便怒吼吼的指着那两个男子道:“我大老爷早想在心里了。自然是你们两个混帐行子的不好。还不好好儿的供上来呢!”只见那三十六七岁的那个男子跪上一步,供道:“生员……”
夏老爷指着道:“啧啧啧!你这混帐行子!怎见得是生员?决计是游供。”蓦地喊一来:“来!”众差役答应着:“者!”夏老爷道:“撵下去打一十个大巴掌!”那男子道:“老父台,打不得!生员委实是本县秀才,老父台不信,可以到学里去查的。”夏老爷道:“你又不说名儿、姓儿,叫我怎地查呢?显见是个刁徒,既是秀才,何不把名字先说来呢?”那男子便道:“生员姓魏,名丹仁,祖贯巫山县人。往北门外百鸟街。发妻何氏,死了五七年了。去年方娶得这个朱氏做填房。”
夏老爷沉吟一会儿,向那妇人道:“你姓什么?”那妇人道:“小妇人便是朱氏。”夏老爷蹙了蹙眉头道:“可惜,可惜!”又朝着魏秀才问道:“你们既是夫妻俩口,半夜三更吵什么嘴?我大老爷明白了,总是你们秀才家不上进,半夜里麻烦老婆,所以老婆厌了,恼起来哩。你就是真的秀才,我也打得你手心。来!给我戒责五十下。”
魏秀才慌道:“父台……公祖……大老爷,生员还有下情上告。”夏老爷道:“打了再说。”魏秀才央告道:“全生员体面。”夏老爷笑道:“打手心,没有什么不体面呀!”说着又瞧瞧那朱氏道:“且看你的分上,暂且权寄下责打罢。”魏秀才磕了一个头道:“生员的继妻朱氏,本是规规矩矩人家的女儿,并且他父亲是中过副榜的……”夏老爷道:“嗬嗬!可是朱玉春,朱老先生的令嫒吗?”魏秀才道:“是。”夏老爷道:“本大老爷在绅士当中,只有和这位老先生说得来。”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我终不让他的令嫒吃亏,脸上过不去。幸而头里先同他的令嫒千金客气,没有哟喝着。所以大凡在妇女分上送些儿情,俗名叫做‘魇子’,到底便宜哇!”想罢,脸上又堆上了好些得色。只见魏秀才又道:“只为家里人少屋多,分几间屋子出来,招个房客来往,收两个租钱贴补贴补用度。是这位刘梦花来借房子。据他说是什么学校里当洋文教习的。”
夏老爷瞧瞧那个同朱氏差不多年纪的那个男子道:“倒是个洋文教习。我最不高兴这种人。想当初本宪做秀才时,未曾出仕的当儿,在家教馆,聚了二三十个生徒,‘诗云、子曰’叫喊一年,摸不了一百吊钱。如今这种一字不识横划,但懂了几句‘爱其西帝爱夫屁’这么的怪话,一个生徒,一个月要交给他三元洋钱!三元洋钱,值得四吊钱还要多些!一年一十二个月,四是四十,二四得八吊,一年四十八吊钱一个;十个就是四百八十吊;二十个直是九百六十吊钱。差不多上千吊一年的出息吗!我们教中国书,十年窗下,吃尽苦头,还够不上他们教外国书的十分之一呢,所以我顶不服就是这种人。”
魏秀才听他咭咭算账似的,不知算些什么?又不敢问他,只得等他住了嘴,便又供道:“岂知这刘梦花,并不是什么学校里当教习的,却是那个叫做比利时洋行,外国人身边当细者的。”(役于洋人者谓之细者)。夏老爷一听失惊道:“这这……这位刘兄是当细者的吗?快快请起!请起!外国人不作兴跪着说话的。”又哟喝差役道:“你们怎不查查明白?这位刘老爷是外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怎好模模糊糊的使得刘老爷跪这么半天的吗?地上冷冰冰的,不要受了寒呢。还不扶刘大老爷起来嗄!幸而刘大老爷是明白人,不然同我大老爷为难,我可没有百十个笆斗大似的脑袋哇!”
那刘梦花便站起来,趁势说道:“小的……”夏老爷忙道:“老哥是贵人,不知前世敲穿了多少木鱼,每天里同洋大人一块儿起坐。‘小的’两字称呼,忒觉谦的不在理了。”刘梦花便掇转口来道:“老父台吩咐,兄弟就遵命了。兄弟在比利时洋东特而基排那里三四年了。”夏老爷拱手道:“久仰!老公事了!将来兄弟仰仗老哥之处很多着呢。”
魏秀才气得面皮铁青,一会儿又变做了腊黄色,道:“这刘梦花原是个滑头。借了生员房屋住了,把生员的妻子朱氏千方百计引诱心动了,三不知,干出没廉耻的勾当来。生员曾经撞破了,便把朱氏训责了一番。又把这刘梦花赶了出来,不借房屋给他住了。无奈妇女家的心是引坏不得的,一经失了足,那心就收不住了。所以生员赶开了刘梦花之后,那朱氏还心不死,暗地里仍同刘梦花往来。就是这个老婆子家里,做欢会之处。方才让生员访的明白了,因此去捉奸闹起来。齐巧老父台宪驾过来。求老父台做主,从重严究!”夏老爷听了,只说:“疙瘩,疙瘩!头里不管这闲事,倒也罢了。没法子,问那老婆子道:“你是何等样的人家?招留着有夫之妇在家同汉子快乐。”
那老婆子道:“老妇人姓木,儿子在比利时洋行管账。所以同刘梦花熟识。我们在洋人处办事的人,就有点洋派。按着中国的律例呢,‘犯奸’的一门子,是极重的;按着外国的律例,是没有什么要紧的。所以老妇人敢留在家里呢。”夏老爷一迭连声的道:“那末……更糟了。这案子,我老实弄不来!”噘着嘴,光着眼,一声儿不言语。那赵元跪上来屈一膝道:“回大老爷的话,时分差不多要天亮了,请大老爷回衙审问吧。”
夏老爷点头道:“说得是。”于是交差带回一干人犯。回到衙里,第一件要紧公事把二百两银子亲自锁在箱里,忙又找出一包碎散银子,架起天平,绝平的称出四两银子来给赵元,道:“有言在先。我老爷是言而有信的君子。头里说话,不作兴致动半个字的。方才何大人赏下来的是二百两,如今提还你二成,二二得四,不是四两银子吗?我终瞧见了,天平上称的何等公平呢!银子你老实收着。我还得同你商量,坎坎带回来的一案,我看判断起来倒有许多的棘手呢。那个魏丹仁魏秀才,照例断是没罪的;那朱氏同刘梦花‘犯奸’属实。那木氏不应容止奸夫奸妇在家,照例判断其罪不校但是朱氏,是朱玉春老先生的女儿。玉春先生招揽了好几件弄钱的事情,并算起来我这趟署事,弄到的两个钱,倒有一半在玉春先生身上赚下来的。既然他的女儿出了点叉子,好意思不徇点情吗?可想照不得律例断哩!至于刘梦花,原是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人,我竟没有权力定他的罪。那木氏的儿子又是洋大人跟前的度庋司,若使难为了一点儿,怕不他儿子央洋大人出场同我倒蛋。这种为难的案子,叫我怎样办呢?”
赵元道:“果然为难之至。倒是魏丹仁魏秀才是个软壳子,不妨拿他做篾子,多少捞两个。将就了结这案吧。”夏老爷道:“这个怕我想不到。但是魏丹仁既是在痒的,恐怕拿他做不得篾子,万一合县的秀才动起来,我也吃不祝”
赵元哈哈的大笑道:“我的老太爷,这么可以不用做官了。我的老太爷,难道如今的时尚还弄不明白吗?并且有句老话的叫做‘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想秀才虽多,如同散沙一般的没用。如今更是不同了,一般念书的酸秀才、臭监生的济运倒的什么似的,把学堂里学生尊奉的天神似的。我的老太爷尽可把魏秀才着实欺负一番,上头知道显见得我的老太爷‘意在维新、立除顽固’。上头的心里先存了我的老太爷是个时务能员,怕不有好处吗?若是那般酸的、臭的,纠众闹事,我们就把他们当做‘乱民’办。一面会合营里,派兵防御;一面申发火急文书,请兵痛剿。这种画圈儿、揩鼻子、鹅行鸭步、‘子曰诗云’的怪东西,只会拿着笔儿、搔头摸脑,眼望着天,那里会的打仗?只消轻轻的一赶就散了。我的老太爷,这场功劳可不小呢!”
夏老爷抚掌道:“我老爷尝读《三国志演义》,读到孙权说道:‘子敬,天所以授孤也’这一句,尝叹君臣知遇之深,所以成了大事。如今你同我划策这么周到,真是:‘赵元,天所以授本宪也。’”忙打开银包,拈了一星散银与赵元。赵元道:“做什么给我银子?”
夏老爷道:“我本当赏你羊酒、花红,如今彼此实惠,干折了吗。”
赵元笑着收了。计议已定,身子疲乏,便倚着炕上打个盹儿。只为成夜不曾睡得,又耽了好些惊恐,着实好睡。直睡到饭后,还不醒来。执帖门上,忽然递进一张联名单帖,一排十余个,都是举贡生监。赵元瞧了瞧道:“做什么?”执帖门上道:“光景是为魏秀才一案来的。”赵元道:“魏秀才一案还没断哩。他们跑来什么呢?敢是别的事情吧?”执帖门上道:“不曾问过哩。据一般相公们说,魏某人是在庠的,极该发学看管,不该交差看管,失了体面。所以一般相公们气不服,因此要拜会老爷。”赵元听了,冷笑一阵,想道这点点交差看管算什么呢?还有很失体面的在后面呢。于是唤醒了夏老爷,说明原委。夏老爷“别”的一跳,想道:这一点点已是同我寻事了。把案子断出来,一定不得开交哩。便道:“还是见他们的好,不见的好?”
赵元道:“这又何难?老爷索性张些威福,同他们堂见。说得在理,便罢,若有点儿恃众挟制的行径,便一个个拿下来打了再说。”夏老爷摇摇头道:“只怕使不得!真真逼他反起来,不是有味的事。”
赵元道:“老爷胆忒小了。老话头‘胆大有官做’。据我想来,巴不得要他们反起来,就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管他们成功不成功,老爷的军功平白得了。老爷可知道张相国终算一代名臣了,议者还说他不过是个‘章句小儒’,只有几篇滥调时文罢哩。既没有一分经济,一点军功,入阁拜相,不怕赧颜吗?老爷将来封侯拜相、功名万里,就借这点子立一点威武的根基,将来也不敢议论了!”直说得夏鎏的心花格格的放将开来。一迭连声的说道:“说得是!说得是……!”于是马上喊:“伺候,打点升堂”
三梆已罢,麒麟门大开。夏老爷冠戴升座,十来个举贡生监心里纳罕,面面相觑。一个为首的举人姓金,原是胆大妄为,曾经同前任道台翁观察扭过胸脯,闹过衙署不止一次。但是终是他理长。又是曾经在八王爷府里教过几年书,仗了这点子的势,所以终没动他的功名。因此金孝廉的胆愈弄愈大了。夏老爷虽晓得地方上有这个人,并不识面,瞧那联名单帖又囫囵看过,不曾留心,只不过仿佛有个姓金的在上面。经不得赵元一泡儿的乱说,心都昏了。当时只见一排十二个戴着黄金顶珠的,朝他揖了三揖,分两班站着。夏老爷便道:“诸位何来?”
金孝廉道:“魏生所犯何罪?老父台请道其详。”夏老爷一时间回不出话来,但光着眼朝着众人看,掀了几回嘴唇皮,只没话发出来。金孝廉又道:“请父台训示魏生罪状。”夏老爷急得没法,嗫嚅道:“那个魏生嗄!”金孝廉道:“魏丹仁魏秀才。”夏老爷道:“嗄嗄!就是他?本宪还没审问呢。知道他犯甚罪呢?”金孝廉道:“父台这便错了,既是不知他犯甚罪名,何故拘他来呢?并且在学的,是该学师收管。公然交差,任意凌辱,意在何为?”
夏老爷吃金孝廉问住了,开不得口。老羞成怒,便把惊堂木一拍道:“这些人都是造反的!目无官长,集众要挟,吵闹公堂。一个个给我拿下,着实打!”两旁差役却不敢动手,但答应着“者者者”,终是撅着不动。夏老爷益发的羞怒交加,惊堂木拍得仿佛旺鞭似的响,一迭连声的只叫着“拿拿拿……”
金孝廉冷笑一声道:“奇吗,这是那里说起?”同一众学生相公道:“这种野蛮,何犯着同他说话?我们去休,是有说话的去处。”一众生员划圈儿、揩鼻子道:“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哉!”说着按着方步大踱下来。夏老爷急了,忘其所以。跳下公座,扑到金孝廉身上,一把拖祝金孝廉大笑道:“狗官,敢是讨打?你自问比着翁道台如何?”
夏老爷一听,叫声:“呵呀!”不提防,金孝廉一巴掌已是飞到脸上来,夏老爷吃着一巴掌,便猛跳不已。同金孝廉对仗起来。金孝廉力大,夏老爷打不过,大呼:“救命!差役们快来救命呵!……”岂知一班差役看见动手打架,早已一哄散了。还是一众生员劝解开了,也一哄而去。夏老爷喘喘的在地上爬起,一跌一滚来到里边,同赵元道:“反了,反了!”
赵元早已得信,自知闹坏,这个乱子其实不校而且其势敌不住金孝廉。便屈一膝道:“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家里有事,请假三日。看看家里,再来伺候大老爷,乞大老爷恩准。”
夏老爷慌道:“咦咦!你今番闹得不了,正要同你商议善后事宜,怎说你要回去呢?”赵元道:“小的家里其实有事,决计要家去走一趟。小的行李已整顿了。小的良心最好,并不是碰着这个当口了请假。委实没奈何!还求大老爷恩赏。”夏老爷乱了一阵,没做道理。齐巧得着苟大老爷的消息,明天可回任,现在已行抵前站哩。夏老爷咋舌道:“怎了?怎了?”赵元道:“这倒好哩。交给苟大老爷去办吧。老爷岂不脱了干系。”夏老爷道:“怕的是金举人同我为难嗄!”
赵元道:“横竖看着吧,弄到那里就是那里。如今不论大小事情,终是胡弄局。”说着磕了一个头,退了出来。把行李铺盖搬到一个客栈里安顿了。盘算道:平心而论,夏老爷委实上了我的当。这个乱子,顶真起来只怕功名还得动哩。我倘若不见机走得早些,无犯着让他拖下水去。如今虽是脱身了,那末走那一条路便宜?要是回省去……然而四川也没甚味道。不如真的家去走一趟。前番老表信上说,我那老婆同开元寺的和尚有些不好听的勾当。趁此机会,回去瞧瞧,也是要紧的事。于是决计回家。那赵元,原是安东省玉州府人。过了一宿,即便起程南下。晓行夜宿,水陆并进,非止一日。有天已到家中,只见那婆娘衣装首饰比往常显焕得多哩。就是房屋也修葺得齐齐整整,又添了好些器具。赵元心里掂掇着,果然靠不住了。然而门面光昌还算便宜。因笑问那婆娘道:“我在外边混了这几年,委实命运不济,找不到好点的事情,多弄几个。我自己日常的浇裹又不省,所以这几年没有寄钱回来。我想你苦了,瞧光景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