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官场秘密史 - 第 1 页/共 9 页
卷之一演说官场备呈丑态钻谋差使细诉奇形
南亭亭长,武进李伯元同征宝嘉,曾铸《官场现形记》说部。洋洋五十万余言,描写贵人社会之种种现形,历历如绘,燃犀铸鼎,不是过也,夙已风行一时,脍炙人口,不胫而走二十二行剩伯元之名乃立,其气概直足夺小说家之前席。嗟乎!伯元而今老且死,所谓现形者,亦前此几十年矣。读者辄兴陈迹之慨!余齿卑任性,语言无忌,文字不谨,致撄贵人之怒。既不容于朝,乃去而之野,东奔西逐,阅百十度月圆月缺,需时不谓不暂。眼界胸襟,繇之大展,祸福倚伏,几微消长之理,亦繇之而悟澈,乃者归去来兮,息影于古龙门里之老屋中,一几一榻,一纸一笔,无丝竹之乱耳。饶余乐之可寻,自春徂秋,成三十万言,立体仿诸稗史,纪事出以方言。恰与伯元所铸,有笙磬同音之故,名之曰《最近官场秘密史》,非敢有所借也。聊用袁简斋命名续《齐谐》之遗意云尔。
今儿五月十二,上海禁烟第三纪念日子。金利源马头有条轮船开往汉口去。足足挤满上千的客。这里头官界、绅界、学界、商界至于种种经纪、劳动苦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谈话说笑的声浪比什么还闹。习静的人脑筋都胀了。
单说第三号官舱里面,有三个人正谈得兴头。要知谈的什么?先把这三个人的历史说一说明白。那一个有胡子的胖子,姓牛,号信甫,本贯徐州府人。他祖上做过协台的,很有一分家私。吃这信甫一泡子滥嫖滥赌,不上几年花得个精光完结。因此在家乡边存身不得,没奈何!跑到京城里去帮帮阔人的闲。也是他运气大来,有个黄带子欢喜他灵利,投机的什么似的,就拜了把子。顶到这黄带子拿了权,这信甫就很得意了。又结交了好些的大人先生。京城里头,很有“牛八爷”的名气。这信甫原是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叫他“牛八爷”的。这会子,湖南抚台牛中丞,当初做京官的时节和牛八爷很是谈得来。牛中丞虽是云南人,既然要好,便认了一族,按着五百年前共一家的一句话,也算不得他俩荒唐呢。此番牛八爷从京里出来,到了上海玩了几天。搭轮船到汉口,过船湖南去打个混的。那一个瘦骨脸的麻子,瞧去也有四十岁来往,他是苏州人,姓尤,号心迥。那一年北闱中的第三。他家本有几个钱,便捐了个内阁中书。同乡黄大军机很赏识他。
只是这尤中书有点儿恃才傲物的脾气,人又极其古怪,笔墨原是好的,可惜流入苛刻一路。前两年福中堂做八十岁,户部司员公送二十四条寿屏,请他老人家做一篇寿文,他老人家的牛性发了,长篇累牍都是说不得的话。那出分子的没一个懂得文字的,便模模糊糊送了进去。福中堂也是双眼墨黑,不晓得寿屏上说些什么?打量着终是恭维罢哩。又晓得是花了一千银子的润笔,请尤中书撰的文。原来福中堂很听人说:尤中书的笔墨是个名家。他虽是坎坎的一个举人底子捐的中书,倒说翰林院里头的人还比不上他。所以收到这副寿礼很欢喜,便高高兴兴的挂在东花厅上,还且自诩识者。向人说道:“这会子做寿,别人送给我整万银子的寿礼,我都不欢喜。倒是户部司员公送的二十四条寿屏,他们虽是花不了几个,我倒难为他叫尤某人给我撰文。我原想叫尤某人弄点笔墨,他们竟先获我心,所以我就高兴了。”
说也可怜,偌大京城没有第二个读得透这篇文字。只有黄军机暗暗的替尤中书叫苦,弄穿下来,那里吃得住!次年,有个送部引见的道台与福中堂有点渊源,并且很有点才名。有天,福中堂请这道台吃饭,一时高兴卖弄他这副寿屏。那道台读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福中堂也不留意。过了两天,那道台探听得尤中书寓在同乡黄大军机宅里,便透个消息过去,说“孝敬他一万银子,便把寿文上的言语不说穿。不然教他仔细……”
尤中书那里肯去理他。倒是黄军机着急了,情愿送他头两吊银子唬过这事。那道台拿定要一万。商议了好几天,还不拢局。齐巧吃福中堂的心腹倒听着了,一一对福中堂说了。福中堂立刻叫那道台去盘问出底细来,便怒忿了脑门,定见要问尤中书谤毁大臣的罪。还是黄大军机从中周旋道:“尤某的文字虽有几个不妥当的字眼,然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其实某道捕风捉影,索诈不遂,以致说坏了。至于尤某人这种性格久久终要闹出不好看来了才罢。中堂给他一点子利害,儆戒儆戒他,原是应得的。不过事隔一年,中堂又是一向说这篇文字忒恭维了。这会子闹起来,别人终要说中堂上了某道的当,不是合不来吗?”
福中堂一想,黄军机的话说实在不错。当真的闹起来,果然我的文字一门显出底子来了。我这样的分位和一个芝麻似的官儿斗,就是砍了他的脑袋,希罕什么?倒是我吃人家轻量值得多了。便道:“你老哥说的倒是替兄弟打算的计较。但是尤某人我不许他顿在京里。三天里头就要他离开去。我就便宜他这一遭吧!”
黄大军机连连答应道:“这个很可以,这个很可以……”于是安置尤中书到兄弟那里去玩几时。黄军机的兄弟现在江西署理臬台。所以尤中书和牛八爷一块儿出京,到九江分手。这是他俩的大略。还有那一个和尤中书、牛八爷原不认得的。不过住的第四号官舱,只有一板三隔,因为谈起湖南抚台吃这人听到了。他原是湖南候补县丞。姓苟,名让仁,浙江天台人,却是秀才底子,长于钻营一道。妙不过他的耳朵也长,面皮又厚,性情很是圆融,应酬工夫又极周到,定做成的一个“小老爷”的材料。这种样人假如不得意,做书的就不相信了。且说苟让仁知道第三号里的两位同湖南抚台有渊源的,不知这两位什么班子?打量起来终比自己大些。便备了手本,穿了行装,过来禀见。尤中书、牛八爷看那手本写的是“蓝翎五品衔、湖南候补县丞苟让仁。”诧异道:“奇了!我们又不是湖南的官,怎的湖南的县丞拿着手本来禀见呢?”刚要回他,只见一个黑胖矮子穿着宝蓝实地纱开衩袍,系着绛色板带,晶顶蓝翎薄底京靴,报名“请安”。慌得尤中书、牛八爷还礼不迭。尤中书笑道:“老兄弄错了。我们并不是湖南的官。”指着牛八爷道:“这位牛大哥是镇国公府里的西席,同湖南牛中丞是一家的。”苟老爷忙又请安道:“卑职求大人栽培,中丞跟前赏句好话。”
“老兄还没弄清楚,兄弟不是湖南的官。这么‘大人卑职’的称呼,其实不作兴呢。我们交个朋友,兄弟是最欢喜的。若是要弄这把戏,兄弟就不敢请教了。”苟老爷连忙答转口来道:“老哥说得是!”牛八爷替尤中书通过名姓、爵里,同黄大军机的交情,这会子江西去的缘由,说了一遍。牛八爷原是吹牛皮的大王,尤中书的历史原有点好听,所以一经牛八爷的口,竟装点得花团锦族,仿佛戏台上串的一般气概。苟老爷伸着大指道:“了不得!”尤中书笑道:“老哥太誉了。那不过少年积习罢哩!”
苟老爷正色道:“兄弟虽是个小官,却没有小官的质性,从不肯轻誉大人先生,希图进身求荣地步。所以一行作吏二十余年还没有跑过一点子的红。”尤中书听了苟让仁的这几句话不禁肃然起敬,瞧着牛八爷道:“八哥,你听苟大哥的话呢,真真是有气节的朋友。我只知道现在世界上的人总是蝇营狗钻、卑鄙龌龊,官场中人更加不好,那里知道卑官末吏之中还有苟大哥这样气节自见的人物呢!而今而后我不敢相天下士矣!”
列位可知道当面恭维便是“小人之尤”。尤中书见不到此,认是苟让仁是个“正诚君子”。真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了。闲言少叙,且说苟老爷听了尤中书赞叹他的言语,心里着实高兴。又谈了一回闲话,牛八爷慢慢的说到牛中丞身上去。苟老爷边忙趁势窃听上司有甚嗜好?可以乘机钻营地步。便道:“我们中丞要算现今外任大员里面不可多得的人员哩!这会子升署湘抚,那里的局面现在又很不好,里头拿这重位交给他,况且年富力强,将来吏治民生,定有可观。”
牛八爷哈哈笑道:“苟老哥你真真枉恐!在官场里混了多年,难道官场上的把戏还不知吗?老哥你我一见如故,也是有缘,不妨把我的那位本家中丞的历史说一说明白。”苟老爷忙道:“请教!请教!”牛八爷道:“老哥,你可知道牛中丞的官是那门来的?幸亏他会嫖,脸蛋儿又生得漂亮,然而大抵嫖的一门,只有倾家荡产,丢功名失身命。唯有他老人家的嫖,竟嫖出济遇来了。他原是秀才,穷得要不得,一向在家里教书。直到三十岁光景;有个朋友荐他到扬州姓许的盐商家里处馆。许盐商原是大商家,倒是富而有礼的一个人。瞧他笔底下还算过得去,所以非常的尊重他。他也福至心灵,一味的讨居停欢喜,只要居停所爱的事,什么都肯迁就。那许盐商单单的只爱嫖,嫖以外还欢喜附庸风雅。他便专在这门子上用工夫。当时扬州有个土妓,名唤小月的,很有几分颜色。很识得几个字,唐诗三百首烂熟于胸中。许盐商直当这小月李香君、顾眉生、卞玉京一流人物,没一天不去花上百十两银子。岂知这小月自恃有了这点点的才情,倒厌得许盐商俗了。要他的钱没法子,面子上巴结;暗底和我这位本家中丞好上了。我这位本家中丞原可以充一个风雅子弟,写点点小楷,一崭四齐,不作兴有一点不匀净,一个字儿大一些儿,一个字儿小一点子,居然玉真公主的《灵飞经》临得熟极而溜的了;做几首五、七言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唱起来倒比着马如飞的开篇还要好听;画几笔梅花,据说是彭刚直的一派。小月如何不倾倒呢。先是小月有一方玉章镶着‘莲花六郎、郑虔三绝’这么八个字,不知那里来的?珍爱不可言喻。就拿这方玉章送给我那位本家中丞做个表记。未几遇着乡试的年份,小月便把许盐商送给他的银钱,替这位本家中丞买关节、请枪手,居然弄了一名举人。咳!我那位本家中丞,不是兄弟说他没良心,干的事情很不作兴呢。”苟老爷道:“什么样了?怎地又埋怨起宪台来呢?”
牛八爷道:“他中了举人,次年便进京会试,不料又中了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公然把小月的情分义气忘得个一点儿影响都没了。小月痴心不死找到京中。恰恰的我那本家中丞出京了,所以本家中丞的心果然不可问了。然而面子上还没穿绷,小月也打量人心是差不多的,我与他的真真是天高地厚之恩,重荷生成之德,那里会负呢?要是其中必有个缘故罢哩!但是当这土妓的人花钱手段一定高妙的。小月在扬州虽有许盐商一个大冤桶,只怕花在他身上何止好几万金!终不过东手挪来,西手耗去,那里有甚积蓄。况且替本家中丞弄到一名举人,花的钱也着实不少,已亏空了些。及至找到京中扑了个空,竟弄得进退维谷。没奈何,就在京中借着卖书鬻字的勾当,重理旧业。齐巧敝居停镇国公赏识起来。一日盘问小月的籍贯,小月便编派道:‘原籍是镇江人。’”
苟老爷笑道:“扬州同镇江不过一江之隔,至于方言虽在不同,其实还是相近。此人听去却辨不出。”牛八爷道:“这种地方即使辨得来也不要紧。你别打叉,让我一层一节的进去。我有个脾气不好,倘然半途一打叉,就要接不上前后文哩。”尤中书道:“牛八哥原有这毛病的。苟大哥不要开口,尽听吧!”苟老爷答应了几个“是”。牛八道:“小月说:‘原籍是镇江,姓王,父亲是个岁贡生,做过教谕的,可怜过世的早,母亲也是官家之女,姓牛。父亲过世之后,贫乏立锥,母亲只得带了我依靠舅舅家去过活。舅舅却很可怜我们母女两个,又瞧我生的还不粗蠢,意思要把我做媳妇。只是舅母不依,因为舅母要把他自己的侄女做媳妇。有这一层阻力就拖沓下来了。未几舅舅也故世了,母亲也亡故了,舅母便请了媒人同他的哥哥求婚。我的表兄大不为然,说到父亲在日原相定了姑娘家的妹妹,原不合意和舅舅家的姐姐结亲。现在父亲才得去世,热孝在身,也不该提议亲事呢。于是母子二人竟参商起来。我暗暗的对表兄说,你快别这样,这样就是不孝哩。别为了我一个苦命女子酿成你们母子不和。我是没依没靠的人,在这里更不安了。索性一言包括了罢!我是不愿意嫁你的。快收了这心吧!别把老太太气坏了。我那表兄听我这样说法,黯然道,妹妹我并不是存了什么的心思,终不过为了你一辈子的事情。虽是姑爷、姑娘去世的早,妹妹在我家过活,其实是娇生惯养的,何尝受得一点子委曲?现在的局面已是不对了,若不把这名分替妹妹争了过来,妹妹岂不是打到“赘”字号里去吗?这也是一着。然而父亲究竟在日有此一说,我就有所藉口。不然,旁人看来,岂不要疑我们有甚不雅致的交涉吗?妹妹放心,我又没弟兄姐妹。这件事谅来力量还够得上。万一天不从人,我情愿披发入山做天下古今第一个罪人!我也有一句总包括,我并不是存了一点私念,或是妹妹的姿色起见,若说姿色呢?不怕妹妹恼,平心而论,舅舅家的姐姐还比不过妹妹吗?我终为义气起见,妹妹一辈子大局哇!到底直弄得母子如仇,在家里存身不得,出门处馆去了。我也不容于舅母。转辗漂零十余年了,今儿瞧见“会墨”,知道表兄已成了进士,所以到京来的。不料摸了个空。没奈何借此糊口。虽然落到如此地位,到底不肯糟蹋身子呢。’敝居停大为感动,忙问:‘你的表兄是谁呢?’小月道:‘便是中九十三名的牛玉。’敝居停道:‘嗬!嗬!就是牛玉?他是主事用的,我见过多回了,好个人才哇!’我那位本家中丞回京供差,得知小月又勾上了敝居停,这是好条路子。因此依旧和小月瞒了敝居停,私自往来。靠了敝居停之力,不过十年光景,直做到这个分位。只是小月三年前已死了。这段因缘奇也不奇?官场上的真相倒实在有点儿玩味。”
苟老爷听了不住的把头来乱点道:“这么的真相还算很体面哩。把老婆来给交上司,谋差事的把戏也很多呢!”尤中书道:“这倒并不呕苦人的话。我也很听人说哩,仿佛就是贵省不多几时闹过这门子的把戏来,吃都老爷参上一本呢。”彼此谈谈说说,很不寂寞。有天到了九江,尤中书先自上岸不提。且说牛八爷、苟老爷十分投机,牛八爷便要和苟老爷拜把子,苟老爷道:“老哥同中丞是本家,兄弟就不敢了。老哥既然不弃兄弟时,兄弟情愿拜老哥的门。”牛八爷道:“那是不当的。兄弟也决不敢放肆的。”苟老爷便不管牛八爷答应不答应,便满口的“老师、门生”,叫的震天价响。过了一宵,次日已到汉口。当日没有开湖南的轮船,便住了“迎宾江馆”,包了一间大菜间。牛八爷便叫底下人去轮船局里打听多早晚开洞庭轮船?一时打听回来说:“明日也没有船,后日是快利轮船开宜昌。洞庭船还是上一天开的。转班须要十来天呢。”
牛八爷听了沉吟一回道:“老弟怎么呢?若是搭宜昌船去,要在大江里过划子去,论不定是半夜里,我实在有点吃不祝横竖也没有要紧的事。不妨玩几天,等洞庭船罢。况且洞庭船上的买办,是熟人,更其招呼得好了。”苟老爷没口子的道:“老师主意怎样,门生终归也是怎样。”牛八爷道:“如此好了!我们索性拜一天客,骗两顿吃局好吗?”苟老爷道:“很好,很好!但是门生这里熟人不多,有几个还是商人。” 牛八爷把桌子一拍道:“更其好了!吃局还怕一张嘴来不及呢。”
苟老爷愣了半天,不懂牛八爷的命意所在。牛八爷便附着苟老爷的耳,悄悄的说了一回。苟老爷连连点头说:“罢!”相视而笑。次日,牛八爷衣冠楚楚。苟老爷瞧他却戴着亮蓝顶珠,拖着一支蓝札大披肩花翎。心里诧异,他说并没有什么功名呢,怎地顶戴倒很阔?不禁问道:“老师贵班是……?”牛八爷笑道:“你瞧罢。”苟老爷道:“这是道台了?”牛八爷摇头道:“不是,不是。三品京堂,你瞧不错吗?”苟老爷道:“是是……是很不错!”又瞧他帖子乱插着几个大帖子,什么“世愚弟”哩、“姻愚弟”哩、“年愚侄”哩、“治生”、“晚生”、“眷生”、“侍生”……一古脑儿应有尽有。最可怪的有个“额外生”的帖子,不禁又诧异,问道:“老师这副‘额外生’的帖子是拜谁的?”牛八爷嗫嚅道:“这是裙带亲。”苟老爷如有所悟,笑了一笑,又瞧那片子却是四六大单,寸五分的大颜字,刷着“牛桂”两字。牛八爷道:“这字写的好不好?还是陆殿撰做孝廉的时际写的,年代却不少了。印得多了,有点马马虎虎了,譬如招牌纸似的,终算老招牌了。所以也不去求人家写了,重雕一方哩。老弟,你别笑我这话没由来,你没瞧见梁太守的片子哩,竟然笔画都瞧不清楚了。往往人家认错了字,便说认不得他。好在他是大名鼎鼎,官虽不大,其实好算得当今第一流人物哩!”说罢一阵子“哼”而“哈”子,出去拜客去了。苟老爷也结束停当,拜了几个洋行买办,没一会子就回来了。牛八爷直至差不多张灯时分才回来。跟手来了五六起请客的条子,牛八爷、苟老爷都有。牛八爷道:“我们应酬两处吧。各人去一处,你先同我廖家班子去应酬了杨厚夫杨观察。散下来再到吴新家应酬你的傅松泉傅买办。你瞧好吗?”
苟老爷道:“老师吩咐,再妥当也没有了。”于是坐着轿子,一径来到南城公所“廖家班”。杨观察同着四五位朋友已在相好金玉房中摸牌。牛八爷替苟老爷介绍,一一通过姓氏、官阶,内中一位最阔的是姓赵,号芝荪,杭州人,军机处记名道,现当院上总文案营务老总、银元局会办、善后局提调;全省阔差使,赵观察差不多占了一半。他老人家痴心不足,还想谋个牙厘局总办来混他一年,据说运动得差不多了。苟老爷便把同乡来拉拢。赵观察虽是顶红的道台,他性格儿最是谦和,没口子的乡老哥长、乡老哥短,亲热非凡。苟老爷暗暗盘算道:可惜我是湖南人员,他招呼不到。不然,不愁没好差使当吗?须臾,摸牌已毕。杨观察道:“咦!金毛吼怎地还不见来?”
牛八爷诧异道:“金毛吼是谁?可不是强盗的绰号?”杨观察笑道:“呀呀呼!那里是强盗哇!岂有强盗同我们官场中往来的吗?对你说吧,如今我们大、中、小三班人员大半是欢喜玩的,因此分出名目来。是阔的有四人,就叫‘四大金刚’(这位赵芝荪赵大人却是金刚之一);其次的有十人,就叫‘十大天王’;又其次者便是‘三十六天罡’,恰才说的金毛吼是‘三十六天罡’之一,他姓尹,号再生,是个大挑知县。”牛八爷笑道:“原来如此。同京里的‘十二花神’一个样子的。”杨观察道:“‘十二花神’比我们‘四金刚’哩、‘十大天王’哩、十六天罡’哩,名目雅致得多了。这‘十二花神’是那几个呢?”牛八爷道:“一时也说不了,就是敝居停算‘花神’中的‘西施’,司莲花的。”杨观察道:“有趣!有趣!我们原想选出‘七十二地煞’,却选不出这许多人来。倒不如也先‘十二花神’很有玩味的。”金玉接口道:“若是旬十二花神’,我荐一个人当‘西施’,再妥当没有了。”杨观察忙问“谁配这‘西施’的雅号呢?”金玉笑道:“藩台文案华莲庵华大老爷的脸蛋儿终算俏皮哩!还且华老爷的号叫做‘莲庵’,牛大人说西施是司莲花的,‘莲庵’两字一发的妥切不移了。”
赵大人大笑道:“本来我也想到了。只是金玉荐了,我头一个不答应,情愿不妥当些,选别人吧!”杨观察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赵大人道:“你老哥真真糊涂。你花了一大票的冤枉钱给金玉,金玉暗底子里给莲庵快乐。莲庵这人,其实不作兴,金玉你也说不过。”杨观察道:“瞎说!没有这事的。金玉同我的交情非同儿戏,断断没有这种拗味事,倒我的蛋呢。”金玉贬了赵大人一个白眼道:“你听杨大人说呢。幸而杨大人是知心人,不信你的话。不然,我还吃得住吗?大小这种使促狭的话不作兴说呢!”牛八爷笑道:“金玉姑娘会说得很。赵大人就没的说了。”杨观察笑道:“闲言烂语一并收罗。尹再生既不来,我们别等他了。”
于是相让入席。赵大人忽然想起来了,说:“再生得了新阳厘差了,今儿下的札子,光景他正忙着呢。”杨观察道:“嗬!再生得了差了?新阳厘差实在不坏。一年两三万呢!”赵大人道:“再生此一番事情虽是上中,然而本钱花得太大了!”杨大人道:“听说十三姨的路子,不知确不确?”赵大人道:“不是十三姨的路子,是谁呢?但是十三姨的身子虽灵,其实没有大本钱也休妄想。这番再生是一对黄豆大的金刚钻戒指,价值一万洋数挂零呢!就是跑到上房的施大爷那里也花到三千金呢!”杨观察道:“十三姨的路子呢?多捞几个也不怕闹出乱子来的,上头很明白呢。”
苟老爷听了咋舌不置。直到席面将散,尹再生大令方匆匆的来了。杨观察同着众人都起身招呼,道贺。再生谦逊一番,同赵大人请了一人安,谢了大人栽培。赵大人道:“这不是兄弟的力量,不过中丞的交件按着办就是了。”尹大令道:“中丞交下来,大人多一句话,卑职就吃不住了。回来到差之后,还求大小在中丞跟前栽培几个字,卑职没齿不忘呢。”杨观察笑道:“再生别闹这把戏了。老实说我们跪着求还比不上姨太太放个屁的力量狠呢,效验灵呢!”牛八爷笑道:“你老哥说得忒精致了。”
说着杨观察从靴页子里找了一回,找出一个条子来递给尹大令道:“请老哥栽培他一下子,好歹给一点事情。他是兄弟的表弟,笔底下还来得。”尹大令忙接来瞧,是“奏保经济特科、甲午举人车云飞、号小霞。”十六个浓墨小楷。尹大令忙道:“遵大人吩咐。只怕局面小,委屈了车孝廉。”说罢收了条子。又道:“卑职还有一点事情不及伺候大人了,欠陪诸位了。”勿勿的又去了。赵大人笑道:“再生得了好点的事情,锋芒就健得很哩!”杨观察笑道:“其实还有点孩子气哩!”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二查牙帖师爷得意教方法和尚多情
话说车小霞车孝廉,却是徽州府休宁县人,与杨厚夫杨观察是姑表兄弟。向在江西粮道那里办文案。因为喜嫖兼赌,把饭票闹破了。于是跑到湖北来找杨观察。不到几天,齐巧尹再生尹大令得了新阳的厘差,就荐了去。次日便到尹大令公馆拜会,接谈之下,尹大令大为对劲。但是文案一席,厘局老总滕观察已荐了一个姓梅的。这车孝廉又是做定的文案胚子,若是给他别的事情,光景一年不兴的。小小局面请两位文案,那末何苦来呢?杨观察的面子又是却不得。小霞这人其实漂亮,兜底一想:横竖皇上家的钱,多花几个,干我什么?正在踌躇,只见小霞陪笑道:“再翁起程的日子没有定吗?”
尹大爷道:“已检准了,就是后天。小翁的行李,兄弟打发底下人到宝寓来龋我们都是要好的,可以随随便便。若要闹这虚架子,那就乏味了,兄弟是最不欢喜的。回来我们一块儿喝酒,一搭地玩耍。假如拘拘束束,一个儿挂着东家的脸子,一个儿拿着老夫子的张致,兄弟先说在前,断断乎不作兴。”小霞道:“最好!最好!”又谈了些别的,告辞走了。过了一日,尹大令雇了三条大号红船,带了司巡人等,赶赴新阳,择日到差。一切排场,不必细说。且说那新阳离省八百余里,与陕西接壤,是个极热闹的区处。原有“小汉口”之名。尹大令得了这个优差心里高兴,还在其次;倒是新阳这个地方有几处特别的玩笑场坞。尹大令、车孝廉在这门子上很是气味相投,且都欢喜抽几口鸦片烟。这时节已是禁烟的饬令森严,非同儿戏。尹大令就在这点子为难,到底在局子里公然抽鸦片烟,似乎说不去。有天,车孝廉笑嬉嬉的同尹大令道:“吃我找到一个好去处来哩!”
尹大令装着抽鸦片烟的样子,道:“可是这个吗?”车孝廉道:“不但这个方便,还有更甚于此的好处哩!”尹大令听说嘻开了嘴,只应道:“嗬嗬嗬!”车孝廉又道:“这里东明巷里头有所丛林,叫做‘观云寺’,寺里的长老唤做竹虚和尚。这竹虚和尚从前在上海时,同我很知己的。后来我去江西了,就此分手,迄今已有五六年了。方才在街上闲逛,齐巧又撞着了他,便邀我去寺吃了茶。岂知这寺里很有几处曲廊洞房。好个秘密抽大烟的去处。这是一件好事情。再翁可知道这里的古地名就是‘下蔡’,本来有好女子的地方。这里风俗最喜佞佛,凡是朔望,倾城士女排家的入庙烧香,又是这观云寺为总汇之处。所以不要说初一、十五这两天观云寺里自朝至暮,有千百个好妇女,看个满饱。就是平常日子也陆续不断,每天里只怕也有五七个、三二十个,那怕风雨雪也没有脱空的日子。据竹虚和尚说很有些标致的呢!”
尹大令道:“竹虚和尚,这名儿好熟!当巧我在上海办织呢,公司的事情,曾经有个竹虚和尚是会相面、算命的。”车孝廉道:“一点不错。他在上海英国租界,那条马路上?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对面是座戏园子,那个周凤林就在这座戏园子里唱戏的。竹虚和尚贴准在对面借了一楼一底的房屋,开那个叫什么‘灵山下院’?上海人叫做‘佛店’。”尹大令抢口道:“不错!不错!就是此人。我也有些认得的。既然有这个去处,我们就去找找他。”车孝廉道:“这时儿已有五时钟了,索性吃了夜饭去。”
尹大令便连声催厨子开夜饭。底下人回道:“米还没有下锅呢。”尹大令大喝道:“混帐!王八羔子这是什么时候了?米还没下锅。当差这么拖沓贻误要公,这还了得!拿帖儿送这王八羔子到二府衙门去打二百板子,好叫他狗腿上受用。”车孝廉悄悄的道:“快别这样,这时儿原还早哩。我们私底干的事,吃不住风浪的,就是半夜里抽几口烟,保不住他们有点觉着。如今禁令何等严密,当差使的人员更非寻常可比,他们虽是不敢搅什么乱子出来,然而还是施点子小恩小惠,使他们感激,到底安心些。就是倪方伯开缺的,归根结蒂不是排水的王老三闹出来的把戏吗?所以这些下人们面上还是模模糊糊不会吃亏。总而言之,大抵做官的人结不得一点子怨在外面。常言道‘小鳅生大浪’,真真说煞不错的。”
尹大令点点头道:“小翁说得是。兄弟到底年轻,阅历还浅,很有些见不到的事情。然而,十三姨和兄弟是有首尾的,兄弟还怕谁?”车孝廉凑上一步道:“嗬!十三姨同再翁不是寻常的交际,竟有肌肤之亲吗?”尹大令愣了一愣,想索性吹一吹,卖卖风流。便微微的一笑道:“小翁我们是知己,说说也不在乎!不过外头露不得风声的。若说十三姨,是最赏识兄弟的。不信将来见了十三姨所生的十九少爷的面貌像兄弟呢?还是像老头子?就是这差事,虽说是不很好的,然而谋的人竟有几十个。里头王爷哩、大军机哩,这么大的帽子还弄不到手,兄弟竟取之宫中然。小翁想吧?”车孝廉道:“原来如此!那末外边的谣言不足凭信了。”尹大令道:“谣什么?”
车孝廉道:“其实没关系的。不过说再翁这会子花得不少呢!十三姨跟前花了值到万金之谱的首饰,并且跑上房的施大爷也敲了三千金的竹杠去。这么着,那是没有的事儿哩!不用说吧。但是晚生到这里日子不多,官场交际一点不知道。不过这么行贿谋差,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昌言无忌没有影响的呢,倒也罢了。若如果然有这样的事,不怕人知道的吗?”尹大令笑道:“如今的世界还有些公道吗?”正说到这里,开进夜饭来了,尹大令道:“别说闲话了。吃了夜饭,干我们的公事要紧。假如要晓得这里的情形,得个当儿再说吧。”于是匆匆的抓了两碗饭,盥洗已毕,也不带底下人,同车孝廉从后门里溜了出来。道:“这里到观云寺有多少路?”车孝廉道:“大约半里路吧?”
说着一直扑奔观云寺来。原来这观云寺在马陵山下,门外有百十株红柳树,果然是个绝大丛林。中间竖额朱底金字写着:敕建观云禅寺洪武元年重修尹大令道:“不错了!这里是朱元璋披剃之处。”进了大殿,车孝廉道:“竹虚和尚的静室在东首里进去的,我们找去。”尹大令道:“如此香火极盛的大丛林,怎地不见和尚?”说着,恰恰撞着一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沙弥,项上留着一圈三寸来往的刘海发,穿着蟹壳青江绢道袍。见了尹大令、车孝廉连忙陪笑道:“两位老爷,客厅里待茶。”车孝廉笑道:“大和尚呢?”那小沙弥道:“师父在房里。”车孝廉道:“这位是厘金局总办尹大老爷,同大和尚是知己朋友。我便是姓车,方才来过的,多是要好很的。小师父就引我们房里去。”
那小沙弥认了一认,道:“车老爷,方才同师父一块儿回来的?我竟眼钝得很,一会儿就认不真了。”说着笑了。尹大令、车孝廉也笑了一笑。跟着小沙弥弯弯曲曲走了十来间屋子,穿过了两三层院子,忽觉鼻子里一阵鸦片烟气。接着小沙弥推进那间小屋子道:“师父。车老爷、尹老爷来哩。”竹虚和尚在烟榻上一骨碌爬起来,笑迎着。车孝廉替尹大令通了名姓。竹虚和尚深深的打个问讯,认了认道:“尹老爷很是面善,那里会过来?”尹大令道:“大和尚前儿在上海会过好多回哩!而且贱造,也曾请教过呢。”
竹虚和尚大笑道:“如此是老朋友哩!”说着让尹大令、车孝廉上炕抽烟。跟便叫小沙弥泡茶、掌灯。谈了几句应酬闲话。又说:“前天听说厘金局的武老爷期满了,接办的是姓尹。不料是我的尹老爷,又是车孝廉车老爷在一块儿,多是老朋友,那是十分好哩。”尹大令道:“大和尚如有见教,我终办得到。我初办这个局面,地方上的情形还不清楚。大和尚一定是高明的,请教,请教!”竹虚和尚道:“出家人也不晓得什么的。不过车老爷是文案师爷,恭喜!恭喜!这个时际可以弄两个哩。”车孝廉道:“这个时际,我竟不晓得。怎么可以弄两个呀?”竹虚和尚道:“哇哇哇!不错,不错!尹老爷是头一次当这差使,车老爷又向在江西,也不是厘务事情。我们多是知己,敢不效劳效劳,帮着老爷多弄两个快乐快乐。”尹大令、车孝廉都说道:“大和尚慈悲方便,我们的气运便济了。不但这个,还有别的,求大和尚方便呢!”
竹虚和尚哈哈大笑道:“力有所建,自然报效。且说正经的,现在是秋收之际,六陈铺户都该请领部帖,才能设肆买卖,很有奸商蠹民作弊隐盛,所以要派司巡出去查查。但是厘金局的文案师爷位置虽高,其实是个苦恼事情,倒不如巡丁容易弄钱,终不过拿几吊薪水罢哩。要巴巴望望直到期满交御,也要看东家的出手交情,多少送几个,大抵情形也不过几百吊钱吧。辛苦一年,一古脑儿只怕够不上一千吊钱。所以历来查照的一件差事,终是调剂文案师父的。”
车孝廉恍然道:“原来也有弄钱的一条路子,听说期满保举是文案上的顶缺呢。”竹虚和尚道:“这是空闲事情,又不能抵钱用的,因此拿来卖掉的倒十有八九。我且教你一个查照的法子,若然不知道这诀窍,还你跑出去一个摸不到。”便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套。车孝廉、尹老爷都称赞道:“妙极!妙极!不然模模糊糊的怎样查得灵清呢?”竹虚和尚又道:“车老爷好在刚接手,出其不意,快点子就出去查,并且已是时候了,不然各乡、各镇做这买卖的人交关子有能耐,老早已在那里探听,这回子的文案师爷的脾气怎样?吃那里一功的?他们最得意的是吃媚功,竟有串通土妓,假充着或是内老班哩,或是女牙子哩,忘了脸耻,什么做不来呢?”
车孝廉道:“阿呀坏了!大和尚,若是他们玩出这个把戏来,那末不得了!休说弄不来几个,只怕还要花两个呢。那是我没有带钱来浇裹在这门子上。”竹虚和尚忙掩住车孝廉的嘴道:“车老爷可别乱嚷嚷。可知道对面虽无人,隔墙防有耳,吃他们打探去了还了得吗?老实说‘千里为官,只为钱’,不然,老远的跑出来做什么来呢?和尚没有别的孝敬,但望老爷们多摸两个回去快乐快乐,就是和尚替菩萨立言了。”说得车孝廉、尹大令都笑起来。笑了一阵,尹大令道:“大和尚,我同你商量,局子里房屋不宽舒,还且罗唣的很,不好办事。我同车老师两个同你大和尚借几间幽静点的房屋来住,租钱贵些倒不妨,只要大和尚答应就是。”
竹虚和尚笑道:“说那里来的话?我们这里,历来贵局里的老爷都欢喜借这里做公馆,凡事便宜些。只有前任武老爷这老头儿,性子儿来得古怪,不放和尚在眼里,和尚就有点不高兴他。他也不要问和尚租屋子,和尚也没工夫同他拉交情。不是和尚扯口。问问他办这个差使够得上比较吗?交卸下来不怕他不当了当头,才得走路呢?”尹大令忙陪笑道:“兄弟一来是生手,再则素来没有留心厘务上的交道,诸事求大和尚栽培!”
竹虚和尚一听尹大令的话非常暗喜,没口子的拉着“老朋友”三个字来敷衍。尹大令也是欢喜,以为得了个帮手,着实灌了好些米汤。过了几天,尹大令、车孝廉搬到观云寺去祝接着车孝廉便出差查照去了。暂且搁一搁。单说尹大令奉藩台交下来的那位文案师爷,却是姓梅花的“梅”,号养仁。四川夔州府秀才。当初藩台没有发达的时候,在家教读。梅师爷是从他念书的,倒是嫡亲师生,交情却也不保只是梅师爷有点土头土脑,做不得大事。家里还有几亩薄田稍可过活。所以老师发达之后,并不走路子谋事情。也在家里教教书,不想发财,心里还巴望将来科第中得意,岂不香脆。就把老师做个榜样。何奈科举已停,又遭连年水旱,家里存活不得,于是来找老师谋一个位置。且说别的事情做不来,只有厘金上的事情还懂得一些。原来他家里对面,恰恰有个厘金分卡。暇的当儿,同卡上司事们谈谈天,所以有点知道。及至预备出门的时节,又着实讨教了一番,便自诩为厘金熟手。那卡上的司事又同他要好,把厘务上的公文格式抄了一套底稿给他,并报销四柱也抄了一份。于是只要老师荐他一个厘金文案事情。所以尹大令禀辞的挡口,藩台便交了下来。岂知尹大令是个漂亮人物。见这梅师爷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已老大不高兴。何奈是藩台交下,没法子只得请他吃一年饭,拿两百吊钱,光这面子。然而,梅师爷自以为腰子硬,又是老手,到差之后,文案上还有车某人,心里已不舒服,已瘪了好几天的气。这天,忽听说车某人出差查照去了。这一气竟气得非同小可!便穿了大毛蓝布袍、元青羽绫四方大挂,挂了黄铜大圆凹光目镜,一直来到观云寺求见东家尹大令。尹大令齐巧承竹虚和尚要好,把一个邻舍家的女孩子叫什么春香的,搂着吹大烟。竹虚和尚也在一边凑趣。这当儿心腹家人唤做尹升的,回道:“局里梅师爷请见。”
尹大令正在开胃的分际,那有工夫见他。便道:“不见。”尹升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又回道:“梅师爷有要公面回。”尹大令一跺脚道:“不识窃的狗驴子!你也好耐性儿,一趟一趟的替这王八羔子回……”说犹未了,只见梅师爷已撞了进来。慌得春香没脚儿的朝里间跑。尹大令已气得面皮铁青,到底藩台交下来的人,不敢发作他几句。只得说声“坐”。梅师爷陪笑道:“东家好高乐!晚生跑来打叉了。”竹虚和尚便卸过一旁,听他俩讲话。梅师爷道:“晚生承敝老师的情,叫来东家这里报效,晚生虽是第一次出来就馆,然而厘务上头也略知一二,车小翁是文案,晚生也是文案。车小翁查牙帖去了,晚生也应报效这一趟。要车小翁偏劳,晚生便是尸位了。所以特地来请东家的示,晚生明天也要出去走一趟。至于调派司巡、炮勇一切事情,晚生通统理会得,不消东家操心。”说罢,敛手敛脚橛着坐着。尹大令听了这一泡没情理的话,已恼的要不得。便“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躺下抽大烟了。梅师爷见东家不理他,心里没趣,便搭讪着去下首烟榻上一横,又陪笑道:“东家这烟膏子还是省里带来的?还是这里煎的?只怕这里没有好土买,价钱花得多,还没好烟抽。晚生这趟出去,好歹弄点点真云土孝敬东家。”
竹虚和尚忍不住要笑。尹大令气得发昏,便吆喝尹升道:“混帐东西!当的什么差?放别人乱跑、乱叫,仔细揭你的皮。还不给我撵出去!”尹升也没好气的朝着梅养仁道:“文案师爷,既是要出来讨碗饭吃,也该带着眼珠子。走!”梅师爷道:“咦!奇了,眼珠子是牢的东西,跟着人走的。那里有这话,没有的事,大爷别和我玩。”尹大令急得没法,道:“世上那里来的这种怪物?”竹虚和尚看着不得开交,便走过来,陪笑道:“这位是梅师老爷吗?客厅上去拜茶。梅师老爷方才的话,和尚理会得。”说着半拖半扯的把梅养仁弄了出来。到了大殿上,正色道:“梅师老爷是高明的,岂有东家跟前说得这种的话吗?怕不打破了饭碗!劝你师老爷安静点吧!”一路送出了山门。梅养仁瘪着一肚子的不高兴回到局里,一味的叹气。局子里的司事,因为东家瞧不上他,便没有人和他亲近,只有一个计司事同他还说得来。瞧他一味的叹气,不知为了什么?便问道:“养翁从那里来?怎地不高兴?”
梅师爷便把一切情由告诉了计司事。计司事便道:“阿呀!养翁,闹出乱子来了。只怕你要分手哩!”梅师爷愕然道:“兄弟是藩台的路子,只怕他没这个胆量呢!”计司事道:“养翁,真真不经事。养翁有藩台的路子,东家有抚台仗腰包呢!抚台倒也罢了,可知里头还有十三姨太太同东家说得来呢!于是抚台且奈何他不得!”梅师爷慌道:“如此,如之奈何!”计司事仰着脸盘算一回道:“只有个推车撞壁的法子,大约请你回省的条子早晚就要发出来哩。与其吃他开除,扫尽面子,不如自去请假,透个风声说‘东家偷吸洋烟,奸占民女,与淫僧竹虚和尚狼狈为奸’等情,回省去是有道理的。看他吃得住,吃不住” 梅师爷道:“那个道理又是怎样的办法呢?”
计司事笑道:“养翁真真忠厚长者。这点子还找不到?要兄弟说哩。如今最凶的是上他的新闻纸。”梅师爷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新闻纸是外国人的交涉。不要说督抚见了吓慌,便是政府里也见了摇头的。照这样说起来,怕不叫车某人回来,请兄弟去查牙帖哩。回来,兄弟提一成富余孝敬你老哥吧!”正说着,只见账房师爷捧着一卷钱票,笑嘻嘻的朝着梅养仁道:“养翁,东家有条子在这里。这里二十吊钱,请养翁收了。”梅师爷呆了一呆,接过条子瞧,是给二十吊钱的川资,叫他回省话。又气又急又丢脸,一句话说不出。账房师爷搭讪着走了。计司事道:“完了!光景这条子定是尹升送来的。还在外边呢。索性把方才所谋之计嚷出来,瞧着怎样?假如灵,果然是好;即使不灵,也没奈何了!”
梅师爷一想:不错!便按着计司事教导的话,提高嗓子嚷了一阵。果然尹升送了条子来和账房师爷谈天。听得句句明白,便赶回去,一五一十回了尹大令。尹大令倒也有点儿着忙,同竹虚和尚商量。究竟和尚有些见识,便道:“不妨先上个禀帖到藩台衙门去,反说他抽鸦片烟,勾引妇女等情,让藩台先存一条梅养仁不是好人的心在肚子里。那就不信他的说话了。”尹大令道:“果然好计。但是小霞不在这里,他虽是个大挑知县,只会做八股,公事笔墨其实吃不祝”竹虚和尚道:“等车老爷回来是不及的,不妨我们商量一个稿子来,举人也中了,白字是不会有的。和尚虽是肚里有限,常帮人家打官司,做禀帖也还来得。”
尹大令大喜道:“大和尚真了不得!佩服佩服!”于是连夜扛帮成了一个禀帖,彼此自赞了一回,明日一早送到县里,请交驿站,飞递回剩梅养仁气了一夜不曾合眼。又等了一天,指望东家着忙,重新留他。过了一日,音信杳然。到了第三日,顿不住了,只得卷卷铺盖,搭船回剩这且慢表。且说车小霞车老师当日讨教了竹虚和尚的计较,便带了两条炮船、十六名巡勇、四名家丁,桅杆上扯起大红白字的旗帜,写着:“专办新阳镇百货米谷统捐总局”
十三个大字。车孝廉行装打扮,中舱坐定,一路呼么喝六扯起满篷。驶了一日,离韦陀镇不过五六里,时已傍晚,车孝廉便吩咐拢船,把旗帜收过。抽了半夜的大烟,打了个盹。次日便带了一个心腹家人名唤萧任的,上岸而去。预先嘱咐坐船开到韦陀镇伺候着。他俩一主一仆朝着镇上奔去。奔了五六里,车孝廉已喘做一团。到了市上,先泡盏茶喝了。歇了一会儿力,瞧那市镇十分热闹。却是个大市面,与陕西接境,重要的所在。又是粮食,豆麦转运存顿的区处。所以同新阳镇比较起来,还是韦陀镇来得繁盛。并且还有个戏园子,可想市面的状况了。车孝廉道:“不料这里倒有个大市镇!”从正街上查起,应领部帖的行家便一一记在外国簿子上。直查了半日,大约十有七八了。车孝廉实在吃不住了,便找到座船,已上气接不着下气,腿酸腰疼,鼻涕眼泪装了一脸。雅片烟瘾发到九分九了。本来不及弄别的,叫萧任打开烟具,一连抽了十来个蜜枣大的烟泡。说也奇怪!顿然腰背笔挺、精神满面,拿着外国簿子数了数,只有七十三家应领行帖的铺户,心里老大的高兴起来,很可以摸一票,发个小小的利市。其实天已黑了,胡乱抓了两碗饭,把竹虚和尚教导的法子默想一遍,急忙的如法炮制。把预备好的一封信使萧任立刻送到分司衙门去。
那分司老爷姓邵,号笑吾,江苏松江府金山卫人,是个巡检,虽是个微末前程,这个却是个词章专家,还会画得几笔墨色山水,虽不能称做大家,却也是高超笑法。浙江藩台丁潜生方伯最赏识他的画。那丁方伯却是个画马的大家。曾邀宸赏。所以邵老爷一经丁方伯说好,就没有人敢说他不好哩。因此得由他自高价值。画张扇面要四两银子,少一个钱不兴。后来画画上闹起交涉来。这且慢表。
且说当日接到了车孝廉的信,这是例行公事。便派了两档差役,内中有个叫钱金的最有能耐。又传了该都地保,一并交给萧任带回听用。须臾到了船上,地保、差役叩见了车孝廉。车孝廉装着一脸子不好说话的神气,便大剌剌的道:“先吊某某等十家的牙帖来查验。”地保、差役一迭连声答应着。没一顿饭时,地保、差役带了十个人来,内中只有三个把牙帖呈上请验,车孝廉约略一瞧,便叫退去,明日盖戳来领。其余七人都空着双手拿不出牙帖,异口同声的说道:“商人等都是伙计,牙帖是东家收着。东家有事出外,求大老爷宽限一宵,明日等东家回来,取出呈验。”
车孝廉明知搪塞,便板着面孔,架起官话道:“不兴!谁有工夫等你们,限一个钟头一并吊齐验看。”那七个商人一味求恩宽限,其实闹的老把戏。不提防车孝廉被竹虚和尚教了一着新样的棋了,便鼻子里哼了哼,道:“本委不比别人,什么都明白。”便拉长了嗓子叫一声:“来人!”众人答应了一声“者”。车孝廉道:“拿封条伺候!”那七个商人吃了一惊,又打伙儿求恩。车孝廉道:“这会子吊不到牙帖,自该发封,验过了牙帖,自然启封。”说着便标了七份封条交给萧任,同着地保、差役,立刻发封。那七个商人还想求告时,车孝廉朝着房舱里一踱,萧任便狐假虎威吆喝着同地保、差役押着七个人一起去了,排家的贴上封条。一会儿,萧任回来,笑嘻嘻的拿着一卷钱票悄悄的给东家孝廉,瞧车孝廉一点,齐巧一十四吊。惊喜道:“这是那里来的?”
萧任悄悄的道:“这是那发封的七家铺子里送的,每家两吊,恰恰一十四吊。他们再三探问小的老爷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氏?同尹大爷还是亲戚?还是朋友?欢喜的什么?问个不了。小的只得说了。”车孝廉忙道:“你说些什么?轻易说不的呀!”萧任道:“小的岂不知道?竹虚和尚不是说过的吗?所以吃小的掉了个谎,道:“我们老爷是尹大老爷的妹夫,最欢喜喝酒,最恼的是抽大烟、玩姑娘。’”车孝廉大笑道:“怪猴子灵得很。但是只说同尹大爷亲戚就是了,何必是要说尹大爷的妹夫呢?这句话岂是乱说得?倘使吃尹大老爷知道了,岂不难为情?”
萧任道:“尹大老爷那里会知道呢?然而这么的说了,他们知道老爷同尹大老爷是至亲郎舅,非比寻常。将来设法厘税上的勾当,不来和老爷商量,不去找谁嗄?”车孝廉拿着一十四吊钱票,翻来覆去观玩不已。嘴里说着:“也说得是。去歇歇罢。”萧任答应着,只不动身。只拿两双眼睛盯住在钞票上。车孝廉翻弄一会儿,意思要收起来。萧任道:“回老爷的话。”车孝廉认是萧任已退去了的,所以倒惊了一惊。道:“咦!你还没歇歇去吗?”
萧任便答应了几声“者者者”。车孝廉道:“你要说什么?说呀!”萧任嗫嚅道:“那……那……那一十四吊。”车孝廉听他说到这一票上来,便道:“这是我的。我老爷原要他们四吊钱一家的,既然你收也收了,我也不肯多说了!”萧任听了,便转了个念,又答应了几声“者者者”,肚里暗暗冷笑,后艄去睡了。且说那七家铺户,打发萧任回去之后,立刻去找了行董,“天和粮行”老班徐兰薰。那时儿,兰薰已睡了,听说蓦然间到了查验部帖的老爷,已发封了七家铺户,忙起来,跑到店堂里会了那七个商人,嘴里嚷着:“怎地来得这么快!我正预备这件事了,倒不防今儿就到了。光景这人很利害呢!”那七个之中,有叫王三的道:“瞧这车师爷很在行的,而且胃口倒不小呢!至于这么着的雷厉风行,一点不用情似的。其实办清公是没有的,光景总比历来要多花几个,却不免了。”
兰薰道:“可晓得这位师爷是何等样人呢?”王三摇摇头道:“倒不小呢!据说是个举人底子。同老总是郎舅至亲,最坏的是但不过欢喜喝几杯酒,软硬工夫都不吃的这也罢了。倒是那一条煞手锏,偏偏是最狠的。”兰薰道:“你听谁说?”王三道:“他带来的萧二爷说。”兰薰又道:“你们给发了多少钱呢?”王三道:“按着老例,每家送两吊鞋袜钱,我们共是七家一十四吊。”兰薰听了皱着眉道:“糟了,糟了!今番他们不按着老例行去,我们也要破除老例,兴些新例出来呢。你们想呢,不动封条送两吊。这会子加上两条封条,也是两吊吗?并且封条的一件东西粘上去是很容易,撕下来却极烦难。”王三等听了发急道:“那末怎了?董事先生终要替我们设法呢。”兰薰道:“诸公且请回,我有道理,明日饭后听信吧。”说着送了七个人出去。回到房里,同他老婆说道:“我交运了!”老婆诧异道:“听说这会子的师爷不比往常的好说话。该是倒灶,那里是交运哇!”
兰薰道:“咳!你知道什么?我二十岁上便接充了这里的行董。当时节,一年两次,那一次不赚两三百吊钱。不料到了今日之下,那般师爷们愈弄愈不成话了,跑到这里来,老实也不说要吊牙帖,来睃一睃。只消给他两吊、三吊拿了就跑,十吊、八吊也是捧着走。许多行家看得很容易。我这董事竟似用不着了。师爷来一趟,终不过赚他一二十吊钱,已算我有能耐的了。这会子,弄到这个坏东西来,瞧我本事吧!怕不大大的赚一票呢!”
一宿已过。次日一早,料理一回,便换了一套新衣服,叫小使儿拿了帖子来拜车孝廉。车孝廉还在被窝里睡得正浓。萧任问了来历,说是粮食董事。便回道:“老爷见客还早,须到饭后三点钟,只怕还拿不稳呢!”兰薰知是鸦片烟大瘾,昨儿的话,明明是假。便同萧任拉起交情来,一定要邀到岸上去吃点心。萧任一口答应,嘱咐了同伴几句话,同着兰薰上岸。望正街上月华楼大酒馆雅座上坐了,满口的叫萧任“萧大哥”,灌米汤、拜把子。萧任虽不是个雏儿,然而那里经得起这么的摇惑,一顿饭吃罢,竟把车孝廉的全本地理图一齐献了出来。兰薰非常得意,便同萧任约定三点钟来拜会,萧任还说:“一切事情,通在小弟身上,没有大不了的事。”
兰薰又殷勤了一阵,各自别去。兰薰便一直来到桃花岭张家班,老相好小珠子那里,定了一席酒,说是停儿请的是新阳厘金局里的师老爷,是个举人,见过大世面的。要十二分的应酬,将就不得。又说:“停儿叫师老爷同你的妹子小翠子结个线头。”小珠子听说同他妹子做媒,这是最高兴的事。便把兰熏灌了一阵子的米汤。兰薰笑着走了。回到家里,先写个请帖,送到车孝廉船上。车孝廉恰已起身,还没洗脸就打开烟具抽雅片烟。萧任拿了请帖回道:“粮业董事徐老爷的请帖。请老爷的示。”
车孝廉双眼模糊,瞧是“假桃花岭的张家班。”车孝廉微微的一笑道:“这人还知趣。”萧任又道:“徐老爷早上来拜过的,只是忒早了,小的主意便挡了驾。”车孝廉忙道:“这又是你的不该了。我这儿来这一趟干的什么事?既是董事,那好不见他?岂不要白跑这一趟吗?”萧任道:“回老爷的话,老爷说的,每个铺子捱派四串钱。这里共是七十三家,该是二百七十二串钱。然而七十三家里面到底不见得通没牙帖的。想来还是捐过牙帖铺户多些呢。所以小的想来为数有限,也不必是要董事出场,就是小的还办得到。因此挡驾不见。”车孝廉直跳起来道:“呀呀呼谁说四串钱哇?”顺手一个巴掌,接着又抬起腿子踢了一脚。萧任哭丧着脸跑到船头大声道:“我们老爷说:‘没工夫赴席,谢谢!’”
车孝廉听了,也不顾什么,赶出来道:“我老爷一准到。你们老爷倘没事请过来谈谈。”那些炮勇、巡丁都哄然大笑。车孝廉把萧任恨极了,想送到分司衙门打一顿板子。仔细一想,干不得。如今正在用人之际,倒要安慰他才是正经。瞧“钱”的面子上,说不得主子、奴才了。于是抽了一阵大烟,瘾已足了,便心平气和了。趁着吃饭的当口,把萧任带了几个炭篓子。萧任得风便转,认了许多不是。到底把一十四吊钱呕了出来,萧任方才肯招认不是的。须臾,徐兰薰徐董事到来拜会。车孝廉连忙吩咐:“炮船上放四门铳,迎接他老人家。”跑到船唇,打躬迎入。瞧那徐兰薰只道是内地商场董事,要不过是土老罢哩。岂知不然。瞧去年纪比着车孝廉略大四五年;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来往,衣装举止颇有江南容状,并无一点乡呆之气。请教籍贯,原来是江苏常熟人。不过他是生长于韦陀镇的。他的老太爷,原不是商人,却是云阳知府衙门办刑席的。后来年纪也老了,钱也有了,于是在韦陀镇上买了一座住房,两三千亩田,就住牢了。因此粮业中举他的董事,他便设了个“天成”铺子。兰薰在二十岁上,老太爷故世了,便接充了这董事。今儿也有十五六年;也算老资格了。然而从没曾炮船上放铳迎接的礼数,心里更是明白。让到中舱,分宾坐定。兰薰寒暄了几句,便假意问了车孝廉的爵里。车孝廉扬扬道:“兄弟是甲午秋闱,侥幸第十三名经魁,又邀异数,奏保经济特科。原保大臣是皖抚黄中丞,大方考吏侍汤老师,滥竽充数,惭愧!惭愧!”
兰薰肃然起敬道:“征君盘盘大才,名动公卿!现在时局艰难,需才孔亟!老夫子一时人杰,上报朝廷求贤之意;兼慰中丞等知己之感。何图抗节征车?独标高致,亦是加人一等之识见也。兄弟真真佩服!佩服!”车孝廉谦了一阵。兰薰又道:“兄弟原籍江苏,两江本是同乡。况且同一贡院,兄弟同老夫子曾经聚过几次了,只是当年无缘交接罢哩!”车孝廉道:“老哥原是吾道中人。”越发的投机起来。又邀到房舱里面,抽烟攀谈。兰薰笑道:“老夫子,这个有瘾吗?”车孝廉道:“荒唐。倒是新近有了几口了,头里没有禁烟的日子,兄弟倒不过抽几口玩罢哩。如今禁烟的饬令一日紧似一日了,兄弟的瘾也一日牢似一日了。老哥欢喜这个吗?”兰薰道:“兄弟是家传了。从先祖手里就合家男女没有不抽几口的。就是贱内,他是这里人,初过来的时节,那是把这‘福寿膏’深恶而痛疾之。不消两三年,竟然刑于化及了。”车孝廉更加合式了,便取出顶好的南烟来,请兰薰吸。又道:“老哥的气色倒瞧不到,是宿瘾了?”
兰薰道:“不瞒老夫子说,兄弟是惯用马蹄土的,就是印度‘陈冬班’,还不要哩。”说着喊了一声“来”。小使儿答应着抢上前,便向怀中掏出一个大牛筋盒,结着紫线络子,足足装着三四两膏子。道:“这是兄弟自己熬的马蹄土,请老夫子尝尝。”又道:“到底马蹄土不上脸。兄弟虽是二十来往的老瘾了,然而一天也不过抽三钱膏子足够了。倒是贱内终要两半把一天呢!那末脸色也一点不改。至于贱内,虽非绝色,其实还不丑。人家听说这么大的烟瘾,一定是个鸡皮子。老夫子,倘然不信,叨在知己,又是大同乡,不妨‘出妻见子’。只怕老夫子见了,几疑是兄弟的小女哩,不是贱内呢!”车孝廉连说:“应得过来奉拜。老兄几位令郎?”兰薰笑道:“‘出妻见子”原是说顺了口了。兄弟还没有呢。”车孝廉听说没有生过儿子,益发的手舞足蹈起来。兰薰更是又喜又恼,喜的是,这种人容易收拾;恼的是,如今官场上的朋友愈不成个样子了。抽了一会子烟,便邀着车孝廉一搭地张家班子去赴宴。要知端的,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三拉面子小民吃苦转口风上宪垂青
话说韦陀镇地保同着分司差役接连三日来到车师爷船上伺候,总说师爷拜客去了。非但吊验牙帖的公事毫无动静,竟然师爷的面没曾见过。只得商议着,公司邵老师跟前禀明情由,暂且销差,邵老爷也就准了。然而心里有点诧异。又过了五六天,也不见车师爷来传差役。叫底下人去瞧瞧,可是回去了?底下人去了一回,道:“没有回去。两条炮船,一条座船挂着‘新阳厘局’的旗帜,泊在集水垅。不过船里头人也没有似的静悄悄的,不知何故?”
原来邵分司接事不过两个月光景,不很懂得这门子的弊病,而且最欢喜做点事情。料想必有作怪的事情。便吩咐:“伺候!”居然鸣锣喝道,坐着四人蓝呢大轿来到集水垅,拜会车师爷。号房踏到船头,一迭连声的嚷着:“接帖!接帖……!”
座船里鬼也找不到一个。还是炮船上有个水手钻出舱来道:“你们那来的!”号房道:“本镇巡司邵大老爷来拜车师老爷的。”那水手乱摇着手道:“挡驾,挡驾!”号房心里好笑,挡驾也没有这样形状的。便笑了一笑道:“你们管带呢?我们老爷也要拜会呢。”水手又乱摇着手道:“挡驾,挡驾……!”
号房没法,只得上岸来,回了情形。邵分司非常纳罕,回到衙署请文案刘师爷前来商议。那刘师爷是黄冈人,号夫生,倒十年来的老公事了,地方情形十分明白,所以历任终是留的。刘师爷笑道:“不瞒东家,这里的几个绅董实在闹得不成话了。至于查验牙帖,一年两次,也是例行公事,各省通是一样。原有闹点把戏的,因为办这差事的人终是似官非官、似商非商的一流人物,所以把戏闹得多了。然而终没有本镇的把戏闹得奇怪发噱。本镇领帖行铺以花、米六陈为大宗,其余土货坊作,不过几家罢哩,所以遇到验帖师爷到来,终归天成行业董徐兰薰一人经手。有一趟,曾经串出一个土妓来,算徐董的家眷,同查帖师爷相与了几天,查帖师爷非但没有弄到一个钱,倒叫徐董诈了一票去。”
邵分司道:“这牙帖的差事,有关牙厘正项,何等郑重!本来不是弄钱的事呀!”
刘师爷道:“这却不然。这是各专局调剂文案的优差。照规矩本镇是最容易弄钱的区处。本镇领帖行铺大约有八九十家,然而只怕没有一半拿得出帖的。假如捐一张一帖,最是次等也要花到三百多两银子。所以查到私设行家,不是十吊、八吊的话头了。其实查帖师父是拿不到几多的,终是徐董一人包去。这会子姓车的师爷,只好又让徐董捉弄了,光景又是葬在女人身边的故伎了。”
邵分司听了,皱皱眉道:“这种样子忒不成话了!兄弟倒要办一办。地方上也容不得徐董这样的人。”
刘师爷道:“这件事,晚生也想过好几回了,却不容办的。何也呢?终是没凭没据的事。并且专局里开破了一个调剂差使,非但不见情,还要回护哩。”
邵分司正在没主意的当儿,只见报道:“本镇学务董事、绅士赵瑞仁被匪杀害,支解尸身。请老爷火速到场相验。抓拿凶犯。”等情。邵分司虽是喜事的人,然而却很不愿意干这赔钱不讨好的案子。愣了一会儿道:“怎了?怎了?这种凶手那里去捉?一定是大盗了。他们杀了人,一定是回山寨中去快乐了。叫、叫、叫我那里去拿凶犯?这种糟事情为什么不早两个月闹出来?那就前任的干系了。”
还是刘师爷有主见,道:“东家不要着忙!杀害赵绅的凶犯晚生已有个把握了。前天小溜子一案,不是赵绅送的吗?东家徇了赵绅的面子,责了小溜子三百板子,枷号七日。赵绅还要枷在他的门首,东家也依了,当日晚生就说赵绅名声儿很坏,那小溜子虽是驾船的,其实是个安分良民。晚生原仔细这案子的内容,实为赵绅图奸小溜子的妹子,吃小溜子辱了一场,因此赵绅陷小溜子‘偷载禁物’。若说‘偷载禁物’的案子,顶真办起来也不止枷责的罪犯。东家只瞧那赵绅是个学务董事,以为一定是个正人君子,多听了他的一句话。当时,晚生也说了两遍,东家只是不信。如今的罪犯一定要疑在小溜子身上了。但是小溜子这人不似杀人的人。东家拿获了小溜子,只逼他供出同党,这案子就有头脑了。列位,如今官幕两途似乎没一个有见识的人。做官的,居的分位越大越糊涂;作幕的,处的官地衙门越大越没见识。何也呢?只为糊涂遇着没见识的,便可气味相投,和衷共事。只看刘师爷研究赵绅一案,明若观火,见识是高远了。然而,言语亦极刚硬。幸而处这起码的衙门,芝麻大前程的东家,还可存身的牢。只消处了州县东家。少不得要闹脾气了。所以衙门越小倒还有几个会办事的人。不是做书的标奇立异,恭维起刘师爷来,也不过遇事论人罢哩!闲言少叙。且说邵分司急得汗珠如黄豆大,道:“这尸可以不相,横竖决计是有份的了。一个尸身宰瞎了五七块还好说无份吗?”
刘师爷笑了一笑道:“诚如东家高论。然而,这里是有刑名的分司,不比离县较近的区处。且把尸场应酬过了。一面详县;一面严拿凶犯。这么着也可稳住尸亲,从长设计。”
邵分司依着办理过了。过了三日,府县公文先后到来,说他:“本镇酿成如此巨案,颟顸懈怠不问可知,着即撤委。所有钤记立交新阳厘局委员尹令暂行权理。”看罢,恍惚头顶上浇了一勺冷水。急忙袖了公事,跑到刘师爷房里,给他看了。刘师爷道:“东家倒委屈了!县里详报府里,一定张皇其辞,说是‘土匪作乱,杀害绅民,焚劫衙署。’一定是这样措辞的。”
邵分司道:“地方上没有这种事,上司跟前也可以乱说得的吗?只怕不是的。”刘师爷笑道:“东家没有细心体会呢!照这案子也不会撤委,即使办得撤委的地步,又不是军务重事,即日交差,立提回剩况且这里是巡检衙门,县丞借护已是衔缺不当。虽然还是常有的事。因为县丞人浮于缺,并且差使也少;巡检缺分较多,人员极少。正途分发的实在有限,有钱捐官做的情愿多拼几个钱捐个县丞,一保就是知县了。谁高兴捐这个呢?所以少了。如今派新阳厘局老总尹令暂行兼摄衔缺,岂不更其差远了。不当乱事办,决无此理!况且新阳离此六十里,牛头堡分司离此不过三十里,这当中就显而易见了。”
邵分司听了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当年刚直公不过兵科给事衔办理大营事务,竟然署藩台护抚台,还有道台、知府等。一经失守,便把在防印信交给督、抚两司权理的,也很多呢!既如此,我们失算了。倒不曾报个‘民变’上去,不但不撤任,倒可以将来得保地步。”
刘师爷正色道:“晚生果然想不到。即使想到,也断断不肯作这孽,使地方百姓遭一番荼毒。”
邵分司道:“这也不要紧呀!停一天再打个禀上去说‘平静了’,就完了。反而还可以得个随摺保举呢!”
刘师爷笑道:“呀呀呼!上头岂肯任你起灭自由?不派营兵下来,那里肯歇手呢?”正在谈论之际,报道:“新阳镇厘局尹老爷来拜。”邵分司以为虽是后手,究竟官位大了,只得“挡驾”。跟手捧了铃记、文卷等项,到尹大令舟中交割,立刻动身。刘师爷道:“晚生也不愿在这儿了。情愿同东家到省城里去玩一趟,碰碰机会看。”
邵巡检倒也欢喜,只怕回省去吃上头的倒蛋。刘师爷很有见识,同他商量商量,其实是一个要紧人。并且曾经说过要同车师爷和六陈董事徐兰薰为难。倘使刘师爷连下去,尹某人、车某人跟前说起了,不是又是结了一点怨?我署事日子虽则不多,吃后手吹毛求疵起来,还是吃不祝所以同了刘师爷一起走了,岂不省事!于是一径回剩在路上,已听得纷纷传说:省里藩、臬都有调动,已见明文。邵巡检同刘师爷商议道:“趁这上头纷纷迁调之际,还是赶紧回省呢,还是逗留他几日?”
刘师爷道:“笑翁身上本来没事,依兄弟主意还是赶紧回省为是。或是遇个机会出来,也料不定的。”
邵巡检便催促船家,星夜赶行。有天,已抵省城南门外大马头。齐巧新任蕃台船只刚到,合省文武印委正在纷纷禀见。打听得蕃台姓黄,江西臬台升调过来的,却是黄大军机的兄弟,绰号“黄三乱子”的就是他。邵巡检听得明白,不禁手舞足蹈,忘记了身在船上,几一脚踏空掉到长江里去。刘师爷连忙拖住了。嚷道:“笑翁仔细,仔细!船上的交道不是玩的。况且又是长江里头呢!”
邵巡检欢喜得说不成话来,但说:“方伯,方伯……!把兄,把兄……!”刘师爷明知是熟人了,也觉高兴,忙道:“笑翁快说给兄弟听呢。这么着方伯的绰号叫做‘黄三乱子’,笑翁怕不成了‘邵大乱子’呢!”
邵巡检愈加好笑起来,道:“这倒是个吉兆。黄三乱子做到藩台,邵大乱子不怕做到抚台吗?”说着又笑了一阵。笑罢,乃道:“黄三乱子,我同他是总角之交。他是苏州人。小时节在他的舅舅家里念书,所以他到松江来。我也从他的舅舅念书的,所以从同窗朋友上投机起来就拜了把子。他同我大三岁,因是把兄,这会子老把子聚在一块儿,还怕什么?就是你老哥的事情,都在兄弟身上。”说着便整顿衣冠,拿手本去禀见。刘师爷道:“按理要邀还宪帖呢。”
邵巡检道:“这个把戏呢,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们的交情不比寻常,索性让我去当面问他,要还不要吧?”
刘师爷道:“只怕使不得!”
邵巡检道:“管他使得使不得哇!”于是拢船上岸,转到大码头。把手本递到号房里,号房看了一看,“哼”了一声,道:“这是何苦来哇?”
邵巡检低了头答应了几个“是”。明知号房看他官小,决计见不到的,所以说何苦来呢?就是首府、首县在码头上办差,见了心里也觉好笑。邵巡检认得是首府江大人、首县朱大老爷,忙过去请安,江大人同朱大老爷都大剌剌的待理不理似的。及至听说一迭连声的“请……”,先是江大人急忙翻转笑容来道:“老哥,大小请哩!请吧,请吧!见了下来,我们谈天呢。”
朱大老爷直是:“老哥外套皱了。”拖拖扯扯了一阵;靴子上遭了一点泥,拿手巾出来同邵巡检拂拭了一会儿,直送到船头上,方才一揖而别。差官引至中舱,里头吩咐出来道:“请邵大老爷房舱相见。”邵巡检心里欢喜,知是老把兄,并不拿大,和头里的交情一样。一时进入房船。黄三乱子已站在那里了,嚷道:“老弟久违了。”邵巡检便要磕头请安。黄三乱子一把拖住道:“我们老朋友别闹空把戏。并且我还没接事,原可以随随便便的。”于是分宾坐下,黄三乱子还说不了几句话,已觉腰酸背痛,打了个呵欠道:“老弟不是外人,我齐巧要过瘾。忽听得你来了,忙着请见,还没抽两口。我们躺躺谈吧。老弟这东西还罢不来吗?”
邵巡检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只为禁得利害,设法子戒了。头里觉着苦得很,要做官也说不得了。如今倒也舒齐了。”
黄三乱子笑道:“那末功名小的苦了。我还不是一样抽着这东西吗?瘾也加的越多了;官也升的越快了。去年今日,还不是在云南做同知吗?”说着哈哈大笑。这当儿已至内舱,有两个侍妾慌着避开。黄三乱子道:“不忙。这是邵家老弟,嫡亲兄弟也不过这样罢了。见个礼吧!”邵巡检赶着口称“宪姨太太”,报名请安。黄三乱子笑道:“到底老弟在行得很。”
邵巡检道:“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呀!”又道:“待卑职烧几口敬大人抽,赏卑职一个脸。”
黄三乱子道:“很好,很好!我们一块儿开灯抽烟。在上海玩的时候,兴致最浓。到今日,也不过五年光景罢。当时我原说,你也捐个同知玩玩。你不高兴,说什么‘不卑小官’这句子出在四书里头的,不然也像我这样一保知府,跟手捐升道台,使些手脚归了特旨班,补粮道,陈臬开藩不过几个罢哩。可惜同知任上吃了苦了!足足三年。不然这儿督抚也做了好些时了。你弄这个起马官,有甚玩味!自己不惭愧吗?邵巡检道:“知今大人栽培了,也不在乎官阶的大小哩!”
黄三乱子本是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抽过了十来口烟,又是提起精神谈个不了。直到吃过夜饭,邵巡检方才下来,连忙起了行李同刘师爷一块回到公馆。太太、少爷好生欢喜,又替刘师爷收拾了一个卧房。刘师爷知是藩台知己,决定有大大的出息。于是非常巴结。过天,黄三乱子到任之后,想来想去把老把弟委个什么差使方为合式?无奈何邵巡检班次极小,好点的差使够不上,且委了本衙门监印,再想法子吧。其实藩台监印是州县丞的差使,巡检已是非分了。刘师爷由邵巡检的吸引,黄三乱子便派在文案上办事,这会儿的刘师爷合着一句俗话,叫做“一跤跌到青云里去了”。且说合省的候补人员知道监印邵巡检是藩台的亲信人,那一个不钻门子拉交情呢?要知邵巡检端的如何得意,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四如意丹终能如意称心丸难说称心话
那邵笑吾巡检邵老爷,自从把老兄黄三乱子黄方伯到任之后,声光顿然红阔起来。候补州县是不必说了。只是仿佛伺候上司似的,低声下气陪尽小心。就是道府,也折节下交。那一天没有三四顿、十来顿的吃局,还要过江到汉口南城公所去混闹,不知不觉鸦片烟又罢不来了。藩台原是兼办禁烟公所的老总,禁烟公所就在藩台衙门里面。黄三乱子既是自己罢不来,这个禁烟的事情自然不当一件事情办了。于是禁烟公所几乎弄成了一个“官立高等烟馆”。
渐渐的风声流入京中,吃都老爷要参,禁烟大臣要查办。黄大军机连忙打电报、写家信,忙个不了。黄三乱子也慌了手脚,原来尤心迥尤中书从江西跟过来当文案上叙稿。得了这个消息,献计道:“方伯不忙,把大烟的印委严严的办一办,不是混过去了吗?不要说这点点的事情稳当些,花几个就完了。就是在大点的事情,也不过几个,没有完不了的事情哇!方伯是走了一顺风,没经过风浪,所以有点不是这样子。况且大军机在里头主持,怕出乱子吗?”
黄三乱子笑道:“我绰号原叫‘黄三乱子’。如此闹点乱子也罢。其实我的‘乱子’另有种闹法的,公事上头做同知直至如今,并没闹过一回。这是胆小的好处。如今这样吧,情愿花几个托老夫子走一趟吧,家兄那里不消说了。就是一般都老爷,大半同老夫子有交情的。不是兄弟贪图省几个,多花几个其实不妨。老夫子面子上省得他们三不两时的伸出手来的缘故。”
尤中书道:“很可以,很可以!晚生吃福中堂梗在当中,也想改途了。”
黄三乱子接过来道:“很好,很好!索兴弄个道台到这儿来,兄弟在这儿还怕什么?决不至于搁起来哇!”尤中书站起来,作揖道谢,又道:“想呢,未尝不想弄个大点的功名?但是经济不足,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