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奴 - 第 8 页/共 8 页
赵寿萱扒了起来,只得忍气吞声的一声不响,自回柴房去了。
只说德国兵官把电报局占了多时,林良栋仗着他的势头,在外面张牙舞爪的无所不为。那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下也说他不荆只说林良栋有一天在局里,没有什么事情,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出来各处乱跑。跑到城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见一家小小杂货店,柜台里头,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人,好像还是个闺女,虽然身上穿着几件布衣,头上也没有什么首饰,却是丰神婀娜,举止大方,眉锁春山,目涵秋水。惊鸿媚夜,肤凝红玉之酥;飞燕回风,腰锁胜衣之骨。碧玉小家之女,绿珠金谷之香。真个是镂雪为肌,团琼作骨。低着头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把个林良栋看得呆了多时,眼光好似被他吸了去的一般,暗想我眼睛里头,女人也不知看见了多少,像这样相貌的,却从来没有见过一面。想着,不知不觉的自家跳下马来,走到柜台外面,呆呆的立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女人的脸儿。那女人偶然抬起头来,见林良栋这般立着,认是他要买什么东西,便问了他一句。林良栋听着他这样的新莺巧啭,雀舌生香,不由得愈加倾倒,一时间不问好歹,就闯将进去。
那女人见了,吃了一惊,问他进来做甚?林良栋也不开口,只一把拉着那女人的手,往里便走道:“我们到里头去说句话儿。”
看官且住,这林良栋自从认得了德国兵官以后,趾高气扬,无论什么人,也不放在他的眼内,差不多就是皇上皇太后的上谕,他也看得不算什么,只要他拍好了外国人的马屁,就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绝好护身的法儿,不要说这样小小的一家铺户。一时间看着那女子这般丰致,忍不住色胆如天,一手拉了她便走。
那女人出其不意,挣扎不住,一直被他拉到里边,吓得她魂飞魄散,高声喊起救命来。原那女人是开杂货店王三锡的女儿,年纪止有十七八岁。王三锡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媳妇,一家四口,开着个店儿,赚些利钱,倒也不愁过活。这一天王三锡和儿子到隔壁斗牌去了,叫了女儿出来,叫她看着店面。不多一会,忽然听得女儿的声气,在那里喊叫。父子两个大吃一惊,顾不得斗牌,三脚两步地跑回家去。只见一个不认得的人,正把女儿抱在怀里,浑身乱摸。女儿抗拒不来,只在那里拼命地哭叫。父子两个,见于这个样儿,怒气冲天,赶上一步,大骂道:“杀野的死囚,青天白日,就敢这般无礼,难道是不晓得王法的么?”说着,王三锡便抢过来,抓开他的双手,放过了女儿,把林良栋一把直按到地下去,挥拳便打。你子两个服待一个,只打得林良栋浑身疼痛,口鼻歪斜,口里哼着说道:“你们不要这般大胆,我是外国兵官营里的人。”王三锡和他儿子正在盛怒的时候,那里听得见越发的拳头脚尖如雨点一般下来。
正是:堂前白刃,幸留令尹之头;门内表娥,记取婵娟之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王三锡全家遭惨祸 宣兰生设法诱奸奴
且说林良栋被他们按在地下,拳脚交施,打得个不亦乐乎,方才把他放了。推出门去,又骂道:“看你这个样子,就不是个东西。下回再敢这般冒失,那可不要见怪,没有今天这样的便宜了。”林良栋被他们打得昏头搭脑的,也不晓得他们说些什么,抱头鼠窜的,勉强扒上原来的马,慢慢地踱回电报局来。
德国兵官正在厅上坐着,忽见林良栋一跷一拐地走了进来,衣裳破碎,神色仓皇,那面上更加好看,就如开了个果子铺的一般,红的青的黄的紫的,横七竖八的,一齐堆在面上。德国兵官见了这般形状,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连忙问他:“你到那里去,弄得这个样儿回来?可见吃了人家的亏么?”林良栋见于德国兵官,就造出一番说话,哭诉一回,说:“城门口一家开杂货店的,父子两人,都是拳匪的头目。见我骑着马过去,马上的鞍子,是个洋式的皮鞍,他就硬说我是外国人的奸细,又说我是通洋的二毛子。不由分说,把我掀了下来,几乎打今半死。幸亏旁人劝解,方才放我回来。”一面诉说,一面又哭起来。德国兵官听了拳匪头目的几个字儿,早已怒气冲天,眼珠出火,也不追问他别的话儿,立刻派了十个马兵,跟着林良栋,飞一般直到城门口来。林良栋一眼看见王三锡父子两个,还立在门口,指天画地的和众人讲话。林良栋一马跑到面前,对着洋兵说了几句,早上来了几个马兵,如狼似虎的,把王三锡父子二人扭住,鹰拿燕雀的一般,拖在马上,拨转马头,风驰电掣的去了。剩下一班众人,和王三锡的女儿、媳妇见于,只吓得浑身乱抖,面白唇青。王三锡的女儿、媳妇,见父亲、丈夫给外国人平空捉去,又是方才放走的那个人,走在前边,和他们引路,晓得事情不好,又想不出什么主意,只是不住地啼哭。
好容易才央了一个人,请他出去打听。原来他们也晓得电报局里头,屯着一队洋兵。那打听的人,不到别处,一直到电报局来。这且按下,只说林良栋拿了王三锡父子回来,十分得意,连忙带着他们回来,见了德国兵官。德国兵官厉声诘问,王三锡父子两个,被他们拿来的时候,早已吓得昏了,又不懂那兵官的说话,跪在地下,只是索索地乱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林良栋吃了他们一场大亏,把他们恨入骨髓,便随口对德国兵官说道:“这两个人,实实在在都是拳匪的头目,别的都不要说,只他们家里,还立着神坛,更有许多军器,你想不是拳匪是什么?”德国兵官听了,果然信了林良栋的话儿,满心大怒,便不由分说,把王三锡父子两个,绑着两手,推出门来。那兵官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了他们两个,拨动机关,硼硼的两响,王三锡和他儿子,连个阿呀都没有喊得出来,就直僵僵的倒在地下,动也不动一动。那德国兵官仍旧把手枪纳入衣袋,走进门来,对那手下的一班兵士说道:“今天在这里杀了两个拳匪的头目,总算给我们钦差报了冤仇。”一班军人听了,轰然答应一声,一个个一齐拍手,都叫“大德国皇帝万岁!大德国陆军万岁!”林良栋在旁看了,觉得心上快畅非常。暗想他们两个人一齐死了,那个女人不怕他飞上天去,慢慢的还是在我的手中。不说林良栋这般暗想,且说那打听消息的人,远远地听见枪声,心上就是卜的一跳。渐渐地走到门口,见门外躺着两个死人,这一吓非同小可。看那死人身上的衣服,却就是王三锡父子两个的样儿,想来一定是他们两个了,连忙回过身去,撒开两腿,拚命地跑。跑着还不住地回顾,恐怕被洋兵追来拿去,要照样的用洋枪打他。一口气跑了回来,直跑得他张开了一张大口,气喘如牛,汗流不止。还没有到杂货店门口,就看见王三锡的女儿和媳妇两个,噙着一把眼泪,呆呆地在那里望他,就直着喉咙喊道:“不好了!他们两个人,都被洋枪打死了。”王三锡的女儿、媳妇听了,真是平地风波,青天霹雳,阿呀了一声,两个都跌倒在地,急血攻心,晕了过去。一班邻舍见了,甚是替她们伤心,便连忙去煎了些姜汤出来,分头灌救,把两个人救了转来。由不得捶胸顿足,抢地呼天,放声大哭。这一场大哭,真个哭得个天地为愁,风云失色,石人下泪,猿鹤伤心。一班人听着,虽然也替他难过,只得倒来劝慰她们,勉强把她们劝了进去。谁知姑嫂两个进去多时,一些声息也没有,静悄悄的,好似睡着了一般。众人见了,知道事情不妙,急忙同几个人,闯到里头看时,只见姑嫂两个,一左一右,高高的吊在梁上。正是:珠沉玉碎,双悬苏季之梁;月缺花残,两缢莫敖之谷。可怜好好的一家人家,轻轻的四条性命,都送在林良栋的手中。你道这个丧心病狂的刁奴,无耻害民的奸细,可该杀不该杀?当下众人看了,嗟叹一回。然而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买了几口棺木,先把姑嫂两个成殓起来。又派了两个人,到了晚上到电报局门外去,把王三锡父子的尸首,背了回来,一同成殓,这且不提。
只说林良栋这件事儿,渐渐的电报局里都晓得了。赵寿萱和一班报生,人人切齿,个个酸心,但是都怕着外国人,不敢将他怎样。见于他的面,倒反还要奉承他一回。林良栋起先的意思,原想要跟着这个德国兵官到外国去,所以拚命的作恶,在外面无所不为。那德国兵官起先也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他,后来接到了联军统帅华德西的一封电报,有了撤兵的日期,那兵官不过是一个陆军千总,没有什么权力,军营里头不能无缘无故地带着一个中国人同走,便把这个情形,对林良栋说了。林良栋大大地吃了一惊,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暗想:我在这里做的这些事情,往往都和众人反对。原是靠着他们的势力,打算将来和他同转北京。不想他现在忽然反悔,把我留在此间,万一那些受害的人,要来报起仇来,这便如何是好?想着不觉害怕起来。忽又转念一想道:我现在好在手内有的是钱,等他走了之后,我想个法儿,告假回去,从此不当这个电报局的事儿,也就是了。想到此处,便又放心了些。但是那德国兵官,差不多将要走了,不得不翻过脸来,把那赵寿萱敷衍一番。想着,便走到赵寿萱住的柴房里来,登时改变了一付面孔,总办长总办短拍了他一回马屁。赵寿萱见他和前两天好似换了一个人的一般,心上甚是诧异,后来听他说到德国兵官接了统帅的电告,就要撤兵回去。赵寿萱听了,方才恍然大悟,但又不敢说他,只得和他敷衍一回,林良栋方才去了。到了次日,赵寿萱暗中看他们的动静,果然一个个都在那里整备行装,好像就要拔队起行的样子,连那门口看守的两个马兵,也去收拾行李去了,不像往常一般,出入的人,都要搜检,却松放了好些。
赵寿萱心中暗喜,便悄悄地写了一个禀贴,把林良栋的劣迹,从头至尾,一一地细说一番,又说他强奸妇女,害了王三锡一家四口的性命,要请宣兰生想个法儿,照例重重的办他。写好了,大着胆子,叫个厨子,候着出去买办食物的空儿,把禀贴放在裤腰里头,慢慢地溜了出去。也没有人来盘诘他,那厨子出了大门,一溜烟溜到县署,见了那位知县大老爷,把禀贴交付,请他加封代寄,便又一溜烟溜了回来。幸亏那一班洋兵没有留心,也没有什么人晓得。又隔了一天,洋兵果然拔队起行。
那德国兵官临走的时候,把赵寿萱叫了出来,对着赵寿萱把手指指林良栋,又指指那自己的心,说了几句话儿。又拔出刀来,在赵寿萱面前一晃,吓得赵寿萱连连倒退,脚步踉跄。林良栋连忙上前扶住道:“总办不必害怕,这是他在这里和你说话,把我这个人交给总办,说请总办好好的招呼。如不然,他就要和总办说话。这原是他过虑的意思,其实总办向来待我们是极好的。”林良栋说着,又向德国兵官说了一回,那兵官方才点点头儿,率众去了。
洋兵去了之后,赵寿萱非但在林良栋面前没有什么话儿,倒反还谢他保护全局的功劳,说:“要不是你懂得他们的说话,现在这个局里头,不知要被他糟蹋到怎样一个分儿,真真是不堪设想的了。”林良栋见赵寿萱这般说话,便把心放下了几分,但终久抚心自问,做的事情,没一件是可以对得过人的,便也不由的天良发现起来,觉得心上总有些忐忐忑忑的,想要告假回去,又怕赵寿萱不肯放他,正在进退不得之际,忽然的天从人愿,上海总局里发了一个电报过来,把林良栋升了电报沪局的领班,叫他立刻前往。林良栋见了这个电报,大喜过望。原来这电报沪局,是电报局里头有名最好的地方,别人拚命的谋干也谋干不到,更兼获鹿是一个小小的子局,平空的把他升了上海的领班,况且他是个苏州人,正在那里想告假回去,恐怕总办不肯放他,恰恰的来了这个电报。林良栋欢喜非常,便进去和赵寿萱说了,赵寿萱也没有什么话说。林良栋立刻收拾好行李,辞了赵寿萱,搭了正定的火车,到了塘沽,换坐轮船,不一日到了上海。先到电报学堂去了一趟,又到沪局去见了总办。果然沪局领班出缺,就把他补了领班。林良栋十分得意。
不想到了上海不到十天,忽然的总办把他叫到签押房内,满面笑容地朝他拱手道:“恭喜恭喜!”林良栋摸不着头脑,呆了一呆,那总办对他说道:“兄弟昨日在督办那里,提起你的大名,督办就说要你去见见,恐怕有借重的事情。这不是一桩喜事么?”林良栋听了更加高兴,暗想今年想是我交了好运,料想督办这回传见,一定有些好处。心上想着,口内免不得谦逊几句,便退了出来,去办那自家的公事。办了一回,觉得有些疲倦,便立起身来,只见一个差官打扮的人,走进屋内,手中拿着一张名片,问着林良栋道:“有一位姓林的林老爷,可在这里?”林良栋道:“只我便是姓林,你问他做甚?”那差官听了,便朝他请了一个安道:“我们大人要请林老爷去见见,说有商议的事情。”说着便把一张名片呈上。林良栋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着“宣成衷”三个大字,晓得就是电报督办宣兰生,不觉又惊又喜,心上突突地跳了几跳,便对那差官说道:“劳你的驾,请先回去请安,我立刻上来禀见。”那差官答应了一声,便先走了。这里林良栋便换了衣服,带了手本,又特特地雇了一部马车,修容饰貌的预备着禀见这位钦差大臣宣兰生。到了门口,把手本递给号房,说明来意,号房给他回了进去。不多时,便出来叫请,把林良栋引到客厅里头,坐着等候。约有一刻多钟的时候,宣兰生慢慢地踱了出来。林良栋连忙抢步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宣兰生却甚是客气,满面春风,急急的将他扶住,叫他坐下。林良栋又请了一个安,方才斜着身子,挺着胸脯,轻轻地坐下。宣兰生开口便说道:“前几天接着赵寿萱的禀贴,说你德文甚好,并且德国马兵占据电报局的时候,幸亏你懂得他们的说话,在内周旋。昨天沪局委员,又提起你的名字。恰好现在苏州抚台沙中丞,要在衙门里头设一个报房,几次写了信来,问我要几个报生,并要一个熟谙样务的人,带着报生同去。我看你精明干练,这件事儿,一定游刃有余,况且抚台那里不比别的地方,将来总还有些好处。我想就把你派到苏州去,不知你自己的心上怎么样?”正是:香罗三尺,伤心燕子之楼;遗恨千年,肠断摧花之雨。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诛国贼凉血溅驴头 卖风情华妆游马路
且说宣兰生对林良栋说道:“我的意思,打算就把你派到苏州去,你自己心上怎么样?”林良栋听了,十分高兴,便请了一个安道:“谢大人地栽培。将来倘有寸进可图,都是大人的恩典。”宣兰生又对他道:“沙中丞几次信来,问我要人,那意思甚是要紧。你就回去收拾随身行李,越快越好。我明天备了咨文,就派两个差官,和你先去。随后再拣了报生,咨送过去。你见了沙中丞的面,代我致意一声。”说着,就端茶送客。
林良栋退了下来,忙忙急急地收拾了衣箱行李,预备动身。心上想着,甚是欢喜,暗想:“只要抚台的性情和我合适,当了几年差使,少不得要开保举,那时慢慢地升转起来,怕不是个道台么?”心上这么一想,甚觉开心,便又想着将来得了功名,要怎样地挥霍,要如何地设施。想得一个心,七上八下的灌满了无数的迷汤,直想了一夜,方才略略地睡了一回。起身换了衣服,迳往宣兰生那里伺候。号房见时候甚早,便对他说道:“这个时候,大人还没有起来,你有什么事情,只顾去去再来。
要差不多两点钟的时候,大人才见客呢。”林良栋听了,只得走了出去,到马路上走了一转,又买些路上应用的东西,直混到一点钟,方才又到铁路总公司来,央那号房传进手本。果然不多时,便传他进去。宣兰生和他说了许多温语,又道:“现在时候也差不多子,你便早些上船也好。”林良栋答应了一声“是”,宣兰生便叫一声“来”,只见门帘起处,两个差官打扮的人,走将进来,穿着缺襟袍子,天青马褂,头上带着水晶顶子,摇摇摆摆地拖着一枝蓝翎,脚下薄底快靴,走进来,就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一声不响。宣兰生问道:“公事可曾领到?”
二人齐声答应:“领到了。”宣兰生便指着林良栋对他们说道:“你们好好地伺候这位林老爷到苏州去,当面见了沙大人,给我请安。咨文是要紧的,也要当面呈递。路上诸事小心,不可大意。去罢。”那两个差官又齐齐地应了一声,便朝宣兰生请了一个安,似乎是禀辞的样子,退了出去。林良栋见宣兰生没有什么话儿,便也请安辞出。宣兰生只立起身来,朝他点一点头道:“恕不送了。”说着,就自家进去。林良栋退了出来,早有那两个差官赶上来,和他招呼,十分恭敬,又替他到电报局去起了行李,送到船上,照应得甚是周到。说起话来,林老爷长,林老爷短的,叫得应天价响。林良栋倒有些过意不去起来,要拉那两个差官坐在一起,无奈他死也不肯,只说:“大人叫我们路上好好地伺候林老爷,怎么好和林老爷坐在一起?要是给大人晓得了,还了得么?”林良栋见他们这般规矩,也只得罢了。上海到苏州的轮船,只消一夜,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早到了。林良栋却直睡到七点多钟方醒,睁开眼来一看,见那两个差官,已经把行李收拾得停停当当,只等他一个起来。那差官又料理他的手巾脸水,就是自家用的家人,也没有这般勤谨。林良栋见了,十分感激,免不得称谢几声,那差官连声不敢。林良栋梳洗过了,便同着差官,上岸进城。先寻子一个客寓,安顿了行李。林良栋换了公服,差官带了咨文,一同到抚署前来。差官对林良栋道:“林老爷去投手本,在官厅上坐了一回儿,等我们去投进了咨文,抚台自然传见。”林良栋答应了。一个差官,便去和他投了手本。一个差官带着咨文,和号房说明来历,号房便带他进去,见了巡捕官,一直去见抚台去了。这里林良栋坐在官厅,一个人心上转着念头,想着抚台传见起来,如何问话,怎生回答,又想着当这个报房,也不晓得有多少薪水银子,约摸着总比当这个领班好些。心上胡思乱想的,一等就等了两点多钟,声息杳然,连那一个进去的差官,也不见了。林良栋等了多时,心上十分焦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只有那一个没有进去的差官,站在官厅外面,伺候着他。却却的这一天,不是上衙门的日子。官厅里头,没有什么人。林良栋静悄悄的,又等了一回,还不见有人出来,却听见远远地里面高声直喊:“到外面来!”叫了一声伺候,外面接接连连地答应一声,忽然门上放起炮来。林良栋暗想:原来抚台见个客,也要放炮的。正在暗想,早听得烘隆烘隆的,放了九个大炮,就看见有许多戎装将士,匆匆忙忙地都赶进来。又有的两边乱走,不知赶的什么事儿。那样子甚是严肃。不多一会,又听得大堂点响,鼓乐齐鸣。想是抚台出来了,自己便立起来,整整衣服,好预备去见抚台。果然一刻儿的工夫,一阵脚步声音,自远而近,当头两个武官,佩刀军服,后面还跟着一二十个雄纠纠气昂昂的亲兵。林良栋这个时候,不晓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呆了一呆,再也想不到是来拿他的人。当下两个武员走了进来,对着林良栋高声问道:“你可就是叫林良栋么?”林良栋一个“是”字还没有答应出来,只答应了半句,早被武员喝一声:“拿下!”那一班亲兵一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林良栋擒祝把一个林良栋吓得魂不附体,忙问:“你们是做什么的?我是上海宣钦差那里的人,要见抚台大人的。你们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这般啰唣?不要认错了人罢。”那一个武员听了,并不开口,一个武员对他说道:“我们是奉上差遣,概不由己。抚台大人指名叫我们拿你,可不晓得你犯的是什么罪名。
你有什么说话,到抚台大人那里去说就是了。”说着,便推推拥拥地把林良栋直推到二堂上来。林良栋这个时候,觉得自己的一个身体,渺渺茫茫的,一些着落的地方也没有,好似做梦一般。到了二堂,偷眼望上看时,只见二堂上面,把印敕供在中间,抚台却反坐在旁面。两旁侍从的人,就如一座屏风,两边围列。看罢,便战战兢兢地跪下,听得抚台在上面问道:“你就是林良栋么?”林良栋战抖抖的,应了一声“是”。抚台哼地冷笑一声道:“你也是中国的子民,为什么舍着自己的身躯,去做那外国人的奸细?”林良栋起先虽然害怕,却还不晓得这件事情要发作出来,听得抚台这般问法,好似当心打了一拳,抖作一堆,做声不得。抚台又接着问道:“这还说是你自家情愿,也还罢了。为什么你又去强奸人家的妇女,还对外国人说,他是个拳匪头目?好好的王三锡一家人家,四条性命,活活地都送在你的手中,你还道不晓得王法的么?”林良栋听了,便把他吓得魄散魂飞,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想要分辩,那舌头上好似打了一个结的一般,张口箝舌的,那里说得出什么?死命地挣了半晌,只挣出几句话来道:“小的冤枉。这些事情,小的通通都不晓得。”沙中丞见他抵赖,大怒道:“你还要希图抵赖么?”就把一件东西,掷下地来,叫他自家去看。林良栋接了一看,原来就是宣兰生的咨文,把他的劣迹,说得明明白白。咨文后头,更黏附着赵寿萱的禀贴,更是个真实的凭据儿。此时就再要赖,也赖不来了,只得脱了帽子,碰几个头,说:“求大人开恩。”沙中丞冷笑道:“你既然认了,本部院自然还要格外从宽,不叫你吃苦就是了。”原来沙中丞向来性情耿直,嫉恶如仇。他见了宣兰生的咨文,只气得他怒发上冲,双眦欲裂,暗想:天下竟有这样的奸奴,像这样的人,早些杀了干净,那里还好把他留在世上,叫他再去害人?想着,便立刻传齐伺候,升坐二堂。预先把王命请将下来,高高地供在堂上。叫两个戈什哈出去,把林良栋拿了进来,问了口供,不由分说,立时立刻的,站起身来,行了两跪六叩首礼,请下王命来,便传了苏州府和抚标中军,会同监斩。林良栋到了这个时候,方才回光返照起来,懊悔着自家做的事情,不应该这样的伤天害理,要求也求不及了。当下苏州府和中军,奉命监斩。
几个刽子手,早过去剥了林良栋的衣服,五花大绑的上了绑绳,推到教场伺候。不多一刻的工夫,演武厅炮响轰天,林良栋之头落地。这个混帐东西,倚着洋兵的势力,害了无数的良民,抠心挖肚的在获鹿弄来的银钱,不知仍旧落到那里去了。他自己一个大钱也没有用着,倒反把一条性命轻轻地送在苏州,还落得个万人唾骂。看官,你道像林良栋这样的人,可有什么道理?
闲话休提,在下又要把一个无耻奴的历史,提将出来,做一个无耻奴小说四十回的结笔。在下的这部小说,多半都是江念祖的事情,其余的也都是人所共知的实事,却不是在下做书的,造出这些说话,有意骂人。只说苏州地方,本来没有马路,后来中国同日本讲和,便把苏州也算了一个商埠,造了几条马路,开了几家戏园。在下有两首杨青地的即景诗道:一样人工夺鬼工,果能车水马如龙。春风三月珠帘卷,掩映华灯十里红。
玲珑窗子对秦楼,绮阁新开号莫愁。姊妹扶肩栏外立,更从帘下试梳头。
这些说话不必提它,只说有一天,新丹桂戏园包厢里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女子,坐在那里看戏,却生得轻云作鬓,腻玉为腮,远岫输眉,秋波逊眼。那一双俊目左顾右睐,就如一丸水银一般,往来闪烁,活泼非常。更兼态度妖娆,神情荡逸,看着她那个样子,就晓得她一定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宦室闺娃。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男子,那样儿甚是可笑,生得短颈耸肩,缩腮尖嘴,黄豆大的一双龟眼,鹰嘴样的一个鼻头,最可笑的,是前胸后背,都有些拥肿无度,向外面挺了出来。身材甚短,肩背正方,竟是一个凑得完全十足的龟形。据相书上说起来,男子龟形,必主大贵。这个龟形的男子,却不晓得他将来的事业何如,但是依着在下的意思想来,现在这一班响当当当着乌龟的人,没一个不是名利双收,子孙永保,恐怕这个有形之龟,倒比不上这个无形之贵。或者是当今时代百度维新,无论什么再旧些儿的人,也得要看看新书,说些新话,方才熏得动人。像这样旧时的相法,也翻了个新法儿,免得一个个都骂他是守旧党,也未可知。闲话休提,只说那新丹桂戏馆包厢里头看戏的女人,你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原来这个女子姓杨,他父亲叫做杨梅窗,是个外科医生,没有儿子,止生一个女儿,杨梅窗十分钟爱,只要女儿开口要什么东西,凡是他办得来的,那怕倾家荡产,也要去办了来,双手送给女儿的手中,方才快活。这个女儿被他娇纵惯了,随便什么人,都不敢拂她一点意儿。一班亲戚,背后都赶着杨小姐叫雌老虎。这一年扬小姐长成十岁,杨梅窗一病死了,又没有什么本家继承,这场梅窗的遗产,便都归杨小姐一手经理。这位杨小姐父亲在日,虽然并不怕,倒底有些避忌,现在杨梅窗死了,无人拘束,便结识了一班女姊妹们,天天的出去看戏听书,坐马车,吃大菜,闹得一塌糊涂。渐渐的,有几个当地的流氓,看中她,不知怎样,竟把她钩搭上了。正是;絮已沾泥,枉作漫天之舞;花真堕动,空为半面之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杨小姐无心随恶棍 邵梓玉开眼做乌龟
且说杨小姐自杨梅窗死后,结识了一班女朋友,天天的到马路上,去兜着圈子,不是看戏,就是坐马车,倚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好借此出出风头。不想有一班马路上的流氓,看中了她,便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子,去引诱她。杨小姐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人,那里晓得什么世路的艰难,人情的险恶,况且又不比欧洲各国的女人,受过上等的教育,只觉得这几个流氓,在自己身上甚是尽心,二十四分的要好,她便也不知不觉的,和他们亲热起来,渐渐的上了他们的当,被他们拖下水去。那内里的事情,是不问可知的了。这位杨小姐,得了杨梅窗的遗产,任情挥霍,又没有什么人来管她,凭着那几个流氓,要借多少就是多少,不上几个月,差不多把杨梅窗一生辛苦挣下来一分小小的产业,一齐花在太平洋里去了。手头渐渐的不给起来,杨小姐挥霍惯了的人,那里过得这般拮据的日子?一班流氓,便撺掇她摆个碰和台子,招接客人。杨小姐想想,无可奈何,只得依了。自从摆子碰和台子之后,说也奇怪,竟是接接连连的,客人络绎不绝,生意兴拢到得后来,竟是苏州城内,没有一个不晓得这位杨小姐的名气。差不多仓桥宾里,有些名气的倌人,也没有她这般的生意。
这且暂时按下,再说苏州吴县,有一个皂班差役,官名叫做邵升,却是个奸刁阴险的东西。平日之间,倚着官势,在外面招摇撞骗的无所不为。那署事的知县,叫做方国珍,又把他当做走通线索的羽翼,甚是倚仗着他。邵升得了方国珍这般看待,越发的得意扬扬,横行无忌。不想过了一年,方国珍署事期满,例应交卸。藩台便挂牌委了个候补知县郭宝华,前来署理。这郭宝华是个拔贡出身,性情风厉,操守清廉,却有一样坏处:问起案来,专看人家的相貌,只要相貌良善些的,就是的的确确是个凶手,他也要想个法儿,和他开脱;若是相貌生得凶恶些儿,就是真真冤枉,他只说看你这个面貌,就不是个好人,一定要把他屈打成招,方才肯罢。有了这般的脾气,那些承审的案子,不免就有许多冤枉的人。这一面藩台委他署理吴县,他便拣了一个日子,接印点卯,点到邵升的名字,邵升答应一声,走了上来。这位郭大老爷举目看时,却却的冤家遇着了对头,只见他缩背拱肩,尖头圆眼,那一付奸滑的样儿,明明的露在面上。郭宝华看了,不知怎样的,好像和他有什么冤家一般,不觉登时大怒,把惊堂一拍,喝道:“看你这样形状,一定不是好人!本县这里用你不着。”一面骂着,不由分说,拍着旗鼓,拨下八枝笺来。值刑的皂隶,吆喝一声,那时满堂吏役,一个个心上骇然,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想不出什么缘故。邵升也大大的吃了一惊,连忙跪上前去,分辩道;“小的无罪,求大老爷开恩。”郭宝华听了,更加大怒道:“你还敢在本县面前强辩!本县说你不是好人,难道是诬赖你的么?”
说着又喝叫:“着实与我打!”值刑的不敢怠慢,赶上前来,把邵升捺在地下,褪下裤子,一五一十的打了四十大板。这四十个大板,若是换了别人,就不打个半死,也要小小的发一个昏,幸而一班值刑的,都和邵升要好,打得还不十分厉害。当下打完了,磕头起来。郭宝华立刻把朱笔一勾,革了他的名字,吩咐差役把他轰出去。邵升垂头丧气的,被他们赶了出去,这一腔冤枉,真是梦想不到的。无妄之灾,好好的点卯,无缘无故吃了一顿板子,还把个名字革了,绝了他以后的生路。心中想着,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忽然想出个主意来。原来他想碰了这个钉子,从此不干这个差役的道儿,想要改了名姓,假充上流社会的人。好在这几年招摇撞骗,有的是钱。只要有了银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果能自此以后,邵升有志竟成,改了一个名字,叫做邵梓玉。穿得一身华丽的衣裳,学得一派时髦的应酬,竟也渐渐的有些大家子弟和他来往起来。那知就是这样的混了几年,那几个昧心钱儿,差不多慢慢的将要完了。老婆又得了个产后的热病,医治不好死了。邵梓玉办过了他老婆的丧事,还苦苦的支持着面子,恐怕人家看了他的内容出来,便又打算主意道:“照这个样儿,坐吃山空的下去,那里支持得来?不如想个法儿,续娶一房有些妆奁的老婆,倒也是今救急的法子。想定了主意,便托着许多朋友和他做媒,无奈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不是人家不肯给他,就是嫌着别人寒素。说了多时,还没有一些眉目。邵梓玉气闷不过,便天天到马路上兜个圈子,解解闷儿。忽然有一天,在马路上看见杨小姐,坐了马车过去,一头珠翠,哗哗有光,满面春情,融融欲化。手臂上带着四五付镯子,黄澄澄,金灿灿的,宝光夺目。手内更带着两个金刚钻戒指。看她那个样儿,定是个有钱的闺秀。又见他一人独坐,并没有什么同着的人,想来是没有什么拘束,可以自由的了。想到此际,由不得心中一动,便急忙也拣了一部极齐整的橡皮马车,跳上车去,吩咐马夫,只跟着前面的一部马车。那马夫听了,把马加上一鞭,飞一般的赶上前去,只跟着那一部马车,来来往往的在马路上兜了几个圈子。邵梓玉坐在车上,目不转睛的只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似乎已经觉得他盯梢的意思,每到马路转弯的时候,便把那一对水汪的秋波,朝着邵梓玉飞了几个眼风。邵梓玉见了,喜得心花怒开,十分畅快。跟着她兜了几趟,那马车停在蔚南村大菜馆门口。
那女人袅袅婷婷地走下车来,看了邵梓玉一眼,就进去了。邵梓玉连忙付了车钱,也跳下来,跟着上楼。见他走进三号房间去了,邵梓玉掩在门口一看,见并没有第二个人,就是那女人一个,坐在那里。邵梓玉便走进他隔壁四号房间坐下,等那侍者进来,邵梓玉便问他,可认得三号房间里的女人?侍者微笑道:“他天天到我们这里来的,那有不认得的理?”便把杨小姐的历史,细细地告诉了他一遍。又道:“你不要看轻他,他的生意,比一等的红倌人,还要好些。倒是个有钱的人呢。”这一句话儿,正打在邵梓玉的心上,便向侍者说道 :“你过去招呼一声,说他吃的不论多少钱,我都给了。”那侍者看着邵梓玉的面孔,嘻嘻地笑了两声,答应了出去。不多一刻,又走了进来,向邵梓五笑道:“杨小姐说,请你那边去坐罢。”邵梓玉听了叫他过去的一句话,就是做官的得了升官的信息一般,连忙恭恭敬敬地走了过去。杨小姐见他进来,立起身含笑相迎,两下说了几句套话,就彼此熟落起来。杨小姐天天到马路上去出着风头,原是为勾引客人起见,况且邵梓玉有心笼络,拼命地巴结她。杨小姐看着这个人,倒也并不讨厌,和他谈谈说说,甚是投机。吃完了饭,又同到新丹桂去,独包了一间包厢,却只有杨小姐和邵梓玉二人同坐。这包厢的钱,不消说是邵梓玉的了。直看到十一点钟,杨小姐方才进城,邵梓玉也自回去。
夜里头睡在牀上,便想怎样的骗他嫁我,怎样的哄他的钱。忽然又转一个念头道:“不好,不好!我虽然是个差役出身,那一班新结交的朋友,却都不晓得我的底子,现在平空的把一个半开门的私巢子娶做老婆,他们岂不都要笑我是个乌龟么?”想了一回,又拍着胸脯道:“我原是想骗她的钱,并不是要她的人。如今的世界,银钱为重,只要有了银钱,不要说这个乌龟的名目,本来是个假的,就是真的乌龟,也做她一做何妨?但是既要去骗她嫁我,一定先要花些本钱,装个有钱的人,在她身上,极肯花钱的样子,方才骗得动她。只是自己的钱,用得差不多了,那里来这一注本钱?”想来想去,想了多时道:“也罢。我也顾不得了,这一所祖传的房子,约摸也值几千块钱,只好把它卖了,做个孤注。”想定了主意,隔了一天,便托人去卖这所房子,只说他老婆死在这个房子里头,嫌它有了死人,甚是不利,现在想要续弦,不愿意再在这房子里头办事,所以要把它卖了,自己另外再寻合意的地方。这一番假话,说得甚是相像,倒也没有疑心他的人。果然不多时,寻着了一个主顾,把房子卖了。除掉中费一切之外,邵梓玉净得了三千块钱。便成日成夜的到杨小姐那里鬼混,巴结得杨小姐十分欢喜。
看官,你想杨小姐做了这碰和台子的生意,却免不得要应酬客人,就是心上有些不愿意的地方,也是无可如何。现在被邵梓玉拼命的拍着马屁,又把卖房子的那几千块钱,水一般的都用在她身上,便觉得来往的客人里头,从没有遇着邵梓玉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人物。杨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差不多杨小姐的溲盆溺桶,他都肯把他顶在头上,放在手中。杨小姐一个年轻女子,那得不上了他的圈套?觉得天下的人,都没有邵梓玉好。邵梓玉又是拼命的朝她求婚,杨小姐不由得就答应了。
邵梓玉心中大喜,连忙去赁了一处房子,择个吉日,清音彩轿,鼓乐喧天,把杨小姐娶进门来,还叫了一班堂名,在家里打唱,甚是热闹。邵梓玉到了此刻,心上想着大功也是告成,她既然嫁我,她的钱就是我的,不怕她不拿出来。等将来慢慢的骗尽了她的钱,再想个法子,和她翻面,把她打发出门。那时我就安安稳稳的享这一分妻财了。心上这般想着,面上不说出来。
过了月余,邵梓玉卖房子的钱,看看又要完了。他晓得杨小姐有一对珠花,珠子最好,差不多要值到二千块钱。他便起了个念头,想先要骗她这对珠花,便对杨小姐说道:“你那一对珠花,样子扎得甚好,我一个表弟要娶亲,要说到珠宝店去扎珠花,没有时式的样子,想借你这一对,做个样子。”看官,天下妇女的性儿,最是吝啬,听了邵梓玉的话,把头一扭道:“我的东西,不借出去的。你为什么不当时回报了他?”邵梓玉道:“我已经一口答应他,说今天我自己送去。现在你忽然不肯起来,叫我怎样说法?”杨小姐听了,只是不肯,邵梓玉再三央告,方才勉勉强强地拿了出来,交给他道:“你拿了去,却仍旧要和我拿回来,换掉了我的珠子,我是不答应的。”邵梓玉连声答应,拿了出去,暗想她这般的吝啬,却怎样的骗她,看起来,只好如此如此的了,便拿了出去。隔了一天,杨小姐叫他去拿,他不肯道:“昨天才拿去的,今天怎么就要去拿,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我们同到城外去,兜兜圈子,吃顿大菜罢。”杨小姐是散诞惯的,听得丈夫同他出城,便不言语。换了衣服,插戴好了,和邵梓玉坐着轿子,一同出城,先到大菜馆里坐着。邵梓玉托个事故,把杨小姐卖在城外,飞奔回来,用钥匙抻开了她的箱子看时,只见不过是些衣裳,又开第二箱时,也是如此,邵梓玉暗暗诧异,想她有一个首饰匣子,平时见她总安在箱子里头,怎么不见了,又开了衣橱看时,也没有个首饰匣子的影儿,寻了半天,没有寻着,正在东张西望,猛然听得外面轿子进来的声音,邵梓玉吃了一惊,手忙脚乱的,不及收拾,早见杨小姐匆匆地走了进来,见了这个样子,便和他大闹起来,要扭着他去见官。那时的吴县,正还是那位郭大老爷,邵梓玉就打了一个寒噤,不肯前去。夫妻两个,吵闹了一场,后来杨小姐也看出了邵梓玉的来历,晓得他只要有钱,别的都可将就,便和他说道:“你要钱不难,你只要听着我怎生摆布,不要来管我的事儿,你要用钱,只顾来问我要就是了。”
自此,杨小姐虽然嫁了邵梓玉,仍旧还摆着碰和台子,招接那一班旧日的客人,邵梓玉竟居然做了个开眼乌龟,扬扬得意的没有一点惭愧的意思。看官你想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不能养活一个老婆已经是诧异的了,这邵梓玉非但养不起老婆反靠着老婆的身体挣钱养他自己,还不晓得一点羞惭,真是个脸厚三尺,胸无一丁的凉血动物,和那江念祖把自己的姨太大认做女儿,嫁给安弼士做了外室,这些忘廉丧耻的事情大同小异,都也差不多。所以在下借着他做个无耻奴的收束,如今的世界那里还有什么品行!那里还有什么廉耻!在下做书的把他们演说出来,虽然可笑,觉得又甚可怜,但是天下之大无耻的人,就如恒河沙数一般,在下这区区四十回书那里说他得荆不过就着在心目中间的一班人物,把他提演出来,或者将来隔了几年,在下的阅历深了些儿,再有引起卑鄙龌龊的人物印在做书的在下脑筋里头,便再出一部无耻奴后集,做个禹鼎烛奸,温犀燃怪,也未可知。正是:一掬牢骚之泪,事情荒唐;十年阅历之谈,风波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