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奴 - 第 5 页/共 8 页
且说龚维藩和人划拳,输了一杯酒,想着要叫小宝代饮,因她坐在背后,便把一杯满满的酒,朝后递去。不料,王小宝被龚维藩叫了出来,坐得一坐,凳子也没有坐暖,趁着龚维藩和人划拳的时候,早蹑手蹑脚的,一溜烟又出去了。龚维藩那,里晓得,一手把一杯酒往后递去,他还认着王小宝坐在身后,把手一放,只听得“豁啷啷”一声,把杯子打得粉碎,酒也泼得一地。龚维藩吃了一惊,只道王小宝没有接着,连忙回过头来看时,身背后空空洞洞的,那有什么王小宝的影儿?龚维藩见了这样情形,那里忍耐得住,把桌子一拍,喝叫:“娘姨进去,叫了小宝出来。她接着了什么恩客,却这样的怠慢客人?
我倒要好好的问问她,难道我是不出钱的么?”娘姨进去了一会,还不见小宝出来。龚维藩越发大怒,高声叫着小宝的名字道:“我叫了你好一回,还不快些给我滚出来!你那边的房间里头,究竟是何等样的恩客?我倒要见见他。”说着,又嘴里混骂道:“也不晓得是什么杂种,真是不开眼的东西,竟敢来割起我的靴腰来!今天不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晓得我的利害,我这个龚字,也不姓了。”正在乱嚷,忽听得隔壁房间里也高声嚷道:“你给我坐在这里,不许出去。看他怎样的奈何了你!”
龚维藩听了,越发的烈火横飞,就在隔壁和那人说道:“你这个混帐东西,有本事走出来,不要尽着缩在里头,像缩头乌龟一样。惹起了我的性子,回来赶进去,彩出你这杂种来,你可不要懊悔。”那人在里头听了,也就忍耐不住,挺身而出,走到房门口来,哈哈的冷笑道:“你这个杂种,要认认你的老子么?老实说,苏州地方的堂子,也顽得不要顽了,从没有让过什么人,难道今日之下,就怕了你么?”龚维藩见他走了出来,也就迎上前去,仔细将他一看,原来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美少年:骨格翩翩,衣裳华丽,丰仪俊爽,举止清扬。背后还隐隐约约地立着几个人,想是他同来的朋友了。龚维藩不见犹可,一见他这般手调,早不觉一股酸气,从脚跟边直透至顶门上来。暗想:“原来他生得这样的一副滑头面貌,所以王小宝和他这般要好,把别的客人,都不放在眼中。”这般一想,更觉得满心焦燥,不由分说,对着他大声喝道:“你若是晓得些儿风色,快快的替我滚了出去,万事全休。敢说一个不字,叫你晓得我姓龚的手段。”只见那个人微微一笑,高声答道:“这个地方,只要有了银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得。又不是你的姨太太,难道只好你来,别人就来不得的么?我和你一样的客人,一样的花钱,为什么他把你当作外人,这般冷落,把我当作恩客,这样招呼?你但是有些血气的人,早该应有些觉察,和他断绝往来。亏你还有这付脸儿,老着面皮和我吃醋。这样的冷醋,吃他可有什么味儿?我替你想起来,臊也臊死了,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我劝你还是回去,抱着老婆睡的好,不要尽着在堂子里头混跑,又没有人理你,回来把你气死了,没有什么人和你偿命。”说着,又冷笑了两声。龚维藩听他的说话,来得十分刻毒,言言入耳,字字钻心,直气得毛发悚然,面目更色,口中大喊:“岂有此理!”一面抢步上去,扭着他的胸前衣服,举起手来便打。那人也不肯相让,回手扭着龚维藩,两人就打在一起。幸而龚维藩的朋友,跟着上来劝解,把他们拆开了。那边也有几个同来的人,把那个人劝了进去。众人都劝龚维藩道:“这些地方,原是开心作乐的,若尽着和人吵闹,岂不是自寻烦恼么?”龚维藩被他们劝了一回,只得嘿然归座。想了一回,越想越气,猛然把当差的叫了上来,附耳说了几句,不知什么。
当差的答应一声,匆匆去了。众人也不晓得他说些什么,不去管他。闹了这个笑话,酒是吃不成了。王小宝竟不出来,大家觉得无味,便劝着龚维藩回去再说。龚维藩不肯,众人都在那里暗暗地笑他,笑他真是个土地码子,受了这般的糟蹋,还要挨在这里,不肯回去,不晓得他心上安的是些什么念头。就有两个口快性直的人,和他说道:“你不要回去,就在这里多坐一回,我们可要走了。”龚维藩又不肯放,问他什么原故,他又不说。不多一会,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音,好像有多少人走将上来,又夹着说话声音,听不出到底是谁。众人正在疑惑,忽见龚维藩的当差的,走了进来,背后跟着三个差官,都带着五品翎顶,戎服佩刀,又有四个亲兵,穿着号挂,一齐拥了进来,雄纠纠气昂昂的,垂着手站在那里。原来龚维藩方才受了那人的气,无可发泄,想着只好用官势压他,悄悄的叫家人回去,叫齐了亲兵差弁,一齐同到王小宝家,要着着实实的,把那个人糟蹋一顿,出出心上的闷气。倚仗着人多势众,就是打他一顿,料想他也没处伸冤。此刻见家人带着他们来了,齐齐整整的,站在一旁,心中大喜,登时胆就大了许多,就对着隔壁房间高声喊道:“你方才说得那样厉害,如今可还敢出来么?
老实和你说,我姓龚的走动的地方,你们这班杂种,休想跨进一步。今天好好的让你走了,还是你的便宜。”说着,又吩咐一班手下的人道:“他若敢走出来,你们先揪住了他,再说别的。就是打他一顿,也没有什么稀奇。只动手时留神些儿,不要打他的致命就是了。”一班差弁和亲兵听了,齐齐的应一声:“是!”等于半晌,竟不见隔壁房里有人出来,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在里头的一般。原来那隔壁房间里客人,听了龚维藩叫他出来,就要挺身出去,幸得王小宝死命的拉住了他,和他说道:“你不要这般卤莽,他回去叫了一班差官亲兵来,想要和你寻事。你还是避避他的风头为是,不然吃了些眼前亏,也不犯着。”那客人听了,虽然心中不忿,想想小宝的话,倒也不差。俗语说的:光棍不吃眼前亏。受了他的糟蹋,是没处伸冤的,不如还是避开了他,听凭他去怎样。好在这个地方,是大家可以来的,就走开了,也不算什么坍台。想着,便悄悄的和小宝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体己话儿,一溜烟在后房门内,转了出去,迳自去了。龚维藩在外面叫骂了一会,不见有人出来,倒见王小宝慢慢的从隔壁房间走出,衣裳不整,云鬓蓬松,一步一步的,走到龚维藩面前。龚维藩一见了王小宝的面,早不知不觉的身子酥了半边,动弹不得,为着方才叫她不来,勉强板起面孔,想要发作她几句,不料王小宝刚刚走到面前,就撒娇撒痴的,一头倒在龚维藩怀里,花言巧语地说道:“也不知那里来的断命客人,硬硬的把我一把拉住,一动也不许动。听得你在外边动气,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出来,怎奈又被他们在门口拦住,再也不得脱身。逃又逃不出,去说又说不出来,亏得你叫了人来,他们听得势头不好,才一溜烟的逃走了。今天总是我的不是,招接了他们这一班短命客人,累得你这般生气,我只要求你看开些儿,不要这样的顶真。万一气坏了你的身子,生出什么病来,叫我怎样的过意得去?不过我挂了牌子,做着生意,随便什么人来,都要招呼,不能赶他出去,这是我们没奈何的苦处,你须要原谅我些,不要怪我才是。”龚维藩本来还有些怒气,想要发作两声,好个王小宝,一篇说话,说得个宛转随和,一丝不漏,龚维藩听了她这般说法,好像甜蜜蜜的,一直钻进耳朵里去,不觉一天怒气,瓦解冰销。更兼王小宝和身倚在他的怀中,软玉苗条,脂香喷溢,越发的心上有些浑淘淘起来,非但没有一句埋怨她的话,反轻轻款款的安慰了她一番。这一刻儿,龚维藩心上的得意,好似大将出兵,打了胜仗一般。就是拿了随便什么东西,要去换他此刻心中的得意,大约他也不肯。
闲话丢下不提,只说龚维藩等客人走后,自然住在王小宝家,不消说得的了。自此以后,龚维藩竟是明目张胆的大嫖起来。每天上过了衙门,也不回去,一直竟到王小宝家。四轿亲兵,差官跟马,闹得乌烟瘴气的,一齐停在王小宝家门首,把些胆小些儿的客人吓得王小宝家的门口都不敢踏进来。王小宝面上虽然巴结龚维藩,心上却并不把他当做恩客。龚维藩一天到晚,只在王小宝家鬼混,连应办公事,都丢给一班营书,听凭他们去胡闹,自己嫖得昏天黑地的,一些也不管,渐渐的风声不雅起来。同寅里头很有些晓得的人。他们一班候补官儿,本来虎视眈眈的,正在那里想谋他的差使,得了这个风声,便一传十十传百的,到处说他的坏话。藩臬两司,也有些晓得了,却只放在心里,还没有说出来。慢慢的,便要想个法儿,撤他的差使,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那一天,在王小宝家和龚维藩吵闹的人,你道是谁?
原来这人是苏州固庄人氏,姓程行七,很有些儿家产,人都赶着他叫程老七。这程老七在王小宝处,走动了两年,做得十分要好,很花了些钱在小宝身上。小宝的待他,也比别人不同,真把他当做恩客一般看待。自那一天被龚维藩赶了回去,心中不服,悄悄的到小宝家又来了几回,却总见龚维藩的一分随身仪仗,簇拥在大门内外。程老七虽然并不是一定怕他,却也有些胆寒,恐怕他动起蛮来,吃了他的亏,没有地方去说。便暗暗的和王小宝商议。要出这一口气儿。有分教:一双蛱蝶,果然同命之虫;十斛明珠,难买真娘之意。不知程老七要想什么报仇的主意,王小宝怎生说法,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十九回 桃花人面雀护重来 璧合珠联真娘下嫁
且说程老七因为那一天,受了龚维藩的糟蹋,虽然怕他是官场中人,不敢和他计较,心上却甚是忿忿不平。便悄悄的走到王小宝家,要和她商量一个翻本的法子。想了半晌,却想不出来,还是王小宝想了一个主意,和程老七说道:“我这个地方,挂着牌子,人人都可以进来,你天天的在我这边走动,保不住以后不闹事情。我这几年的生意,也实在做得怕了,你也不是拿不出钱来的人,何不和老鸨商议,拚着扌害脱些儿银钱,把我赎身出来。一则总算你把我救出火坑,二则出了你的一口闷气。我看那姓龚的虽然目下当着优差,一时却拿不出许多钱来,你趁他一个不防备,把我娶了回去,料想他也没有什么法儿。你想我这个主意如何?”程老七听了,想想倒也不差。
自己盘算了一会,定了主意,便叫了老鸨上来,和他商议,要替小宝赎身。那老鸨因小宝是个花榜状元,这两年和酒连绵,生意甚好,正想要把王小宝当作个钱树子,靠在她身上,要发一注大财,那里肯放她赎身出去?起先咬着牙齿,不肯答应,后来程老七和她再三商议,又许了她的重价,王小宝又委委婉婉的,劝了老鸨一遍道:“我做了这两年生意,给你挣的钱也不少了。不是我夸口的说话,要打我这样的银人儿,也打出来了。我也是个好人家儿女出身,吃这碗把势饭儿,是吃得再怕没有的了。现在难得程七少肯出重价,和我赎身,我劝你不要作难,还是答应的他的好。你若一定不肯答应,自然我也勉强不来,那时你却不要怪我,凭你怎样的把我处治,要我再做这个生意,我是死也不来的了。”王小宝说了这一番说话,那老鸨听了,呆了一回,想想就是把她勉强留在此间,她的心也是不向的了。留得她的人,留不得她的心。不如还是好好的放她去了,还好得些身价。心上这般想着,便一口扳定,定要一万洋钱。他以为程老七一定舍不得这些银子,那知程老七和王小宝的交情,真是蛱蝶同心,鸳鸯并命。春蚕到死,犹多未尽之丝;蜡炬成灰,尚有将燃之泪。这样的连枝比翼的心期,海誓山盟的情况,不要说是叫他拿出一万洋钱,就是要把他的家屋平分一半,给那老鸨和王小宝赎身,大约他也没有什么肯。当下程老七听那老鸨开口,只要一万块钱,毫不惊皇,喜出望外,便一口答应。还答应另外给他三千块钱,算是认还小宝的局账。
那老鸨想不到程老七竟答应得这般爽快,一时呆子一会,倒翻不转口来,免不得有些后悔。又回过念头来一想,到底一万三干块钱,他就用一世,也用不了这些,还好拿着这个身价,作为本钱,另外多买几个讨人,将来或者还有比小宝好的,也不可知。这样的一想,便满心欢喜起来,也就一诺无辞,并不推托。好个程老七,见她已经答应,晓得事不宜迟,便立刻起身出去,到往来的钱庄上,划了一万四千块钱的票子,回过头来,再赶到王小宝家。只见小宝家门口,停着一乘黑布四轿,又有三四匹马系在一旁。程老七晓得又是那龚维藩来了,怀着一肚子的鬼胎,踅将进去,却看见客堂内,坐着几个差官,仰着脸,挺着肚皮,高高地坐在那里,还有几个亲兵,都立在天井里头。
见了程老七进来,一个个突出了眼珠,瞪着他。程老七低头急走,上了扶梯,到亭子间坐下。王小宝正陪着龚维藩在那里,不得过来。程老七叫娘姨把老鸨叫来,和她说道:“我划了三张一万四千的银票在这里。一万是正价,三千是局账。那多下来的一千,给他们一班男女相帮,什么除牌子等一切喜封,都在里头。总算他们跟了小宝一场,给他们点儿好处。但是这件事儿,也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你却要写张凭据给我。”那老鸨诺诺连声的,走了出去,约等了两三点钟的工夫,把个程老七等得十分焦燥。又停了一回,方见那老鸨来了,手内拿着一张婚书,却是用大红全帖写的,那婚书上字,写得歪歪斜斜的,白字连篇。程老七看了一遍,字义倒还不错,便把三张银票,亲手点交给她。又叫她婚书上打了手印,郑重其事的把婚书收下。和那老鸨说明了,明日就要抬人。总算程老七的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只可恨的是龚维藩赖着不走,料想他今夜是定要在这里的了。待要和他争论,恐怕又吃了他的亏,想来想去,只得叹一口气,凭他去怎生受用,横竖只有今夜一天。只要他明天前脚走了,后脚就去抬人,等他晚上来的时候,扑一个空,不怕他不气一个半死。想定主意,便先自走回寓所。料理一回明日的事情,又连夜去雇一号大船,停在阊门外。想着就把小宝娶到船上,好连夜开回家去。原来固庄是个有名的大镇,离苏州约有五十里路程,程老七到苏州的时候,也是借住在亲友家中的。一言表过不提。只说程老七部署已定,睡在牀上,专等天明,心上却辘辘的转起念头来,暗想龚维藩这个狗头,今天住在小宝那边,不知怎生的快活,恨不得立刻要赶到王小宝家去,听听他们两个的说话。想了一会,想得虚火上升,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这一夜里头,程老七心上的难过,也就可想而知的了。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亮,一骨碌扒起身来,看看时候尚早,在牀上坐了一回,没奈何只得又睡下去。这回却倒睡着了,直睡到十二点钟,方才起来。连忙看了一看墙上的挂钟,见已经指到十二点上,连连跌足道:“迟了,迟了!”
便立刻叫当差的,出去传齐了娶亲的执事仪仗,飞一般的赶到王小宝家。他晓得这个时候,龚维藩已经上衙门拜客去了,要到傍晚时分才来,所以放心大胆的进去。一问龚维藩,早已走了。王小宝已经梳洗停当,打扮得娇娇滴滴,袅袅婷婷,满面春情,一身香体,只等程老七到来。正在盼望,见程老七匆匆走进,背后跟着一个家人,又有几个宾相执事,捧着冠帔进来,王小宝见了大喜,连忙穿换停当。外面乐人便吹打起来,一连催了三次,把个王小宝挽了出来,拥入花轿。那老鸨还算有些良心,受了程老七一万几千块钱,不好意思空身打发,把王小宝平日的衣饰,分了一半给他。小宝喜洋洋的登轿而去。程老七见小宝已经上轿,知道大功告成,便也匆匆的坐了轿子,抄前赶上船去。
看官且祝一班妓女嫁人,为什么一定争着要穿凤冠霞帔,红裙披风?难道她不晓得自己是个倌人出身,就是嫁人,也不过是个小老婆罢了,不信还有人娶个妓女出身的作正室么?如此说来,就是那班倌人,穿了红裙披风,凤冠霞帔,也逃不了一个小老婆的名目,为什么定要争这个无益的虚文呢?原来地球之上,女界之中,最卑污下贱的是倌人,最奢侈放纵的也是倌人。他们这班妓女,聚着无数的客人,供给他一身的挥霍,差不多有愿必谐,无求不得。无论什么贵重的对象,做不到的事情,她总比别人容易些儿,定要做到了这步田地,方才算数。
只有这凤冠霞帔,红裙披风,是妇人的一生名器,平常的人看得它并不值钱,作倌人的却看得这个名器甚是贵重。凭你相貌再好,名气再大些的倌人,没有嫁人的时候,也不能穿这个服色。所以妓女嫁人,不论上中下三等的倌人,定要力争上游,穿这一身裙披冠帔,那以后的为正为偏,倒也并不计较。这些倌人存了这个念头,就有一班滑头码子的少年,要想转那倌人的念头,却又轻易不得到手,便假充了什么职官,一味的把那朝珠补子、红裙披风的这些妇人的名器,来笼络她,就像那一班山林隐士、草莽英雄,朝廷把爵位来笼络他的一般。往往有一班倌人,上了他们的当,嫁了过去,把自己手中的衣裳首饰,一齐骗得精光。没奈何再落风尘,琵琶别抱,说起来也觉可怜。
归根儿,还是她自己误在一个名字上头。可见世界之上,这名之一字,也是个误人不浅的东西,千古以来的一班儿有名人物,多半是误在这名字上头。若要做书的在下,一一的把他们的名字数说出来,在下一时却也征考不出。只看那青磷鬼火,黑塞苍茫,蔓草荒烟,白杨萧瑟,就是那班英雄名士的下场头子。
看官们休怀旧梦,且听新闻。只说龚维藩那天,正是上衙门的日子,各处衙门去走了一趟,口来又拜子几处客,直到傍晚时候,方才事毕。兴兴头头的,赶到王小宝家来。那知到得那里,静悄悄的,客堂里头,一个人也没有。龚维藩见了,有些疑惑,便一直走上扶梯,跨进小宝房内。只见小宝房内,人影儿也没有一个,保险灯也不大亮,连牀头的几个箱子,也不见了。龚维藩见了,大吃一惊,便高声叫那老鸨上来。叫了好一会,才见那老鸨慢慢的走上楼来,见了龚维藩,道:“啊,龚、老、爷,对、不、起,孝宝、今、天、嫁、了、人、了。”龚维藩听了,就是一呆,连忙问道:“既然小宝今天嫁人,为什么她昨天晚上,并没有朝我说起?”老鸨道:“想必她是怕龚老爷听了动气,所以没有提起,”龚维藩听了,呆了一回,心上虽然有气,却是说不出她什么错处来,只得又问道:“那娶她回去的,是个什么样人?你们可晓得他的底细么?”老鸨听他追问娶小宝的客人,不敢说谎,恐怕他去打听着了真情,要来和她寻事,便直言拜上的朝着龚维藩说了。龚维藩不听是程老七娶的犹可,一听娶小宝的人就是程老七,只气得直跳起来,大叫一声罢了,一时间醋气冲心,火星直冒。回过头来,怒问那老鸨道:“既是姓程的娶他,你为什么不来问我一声,难道只有姓程的娶她得起,我姓龚的就娶她不起的么?”老鸨听了,不慌不忙的向龚维藩说道:“龚老爷,不瞒你说,我们堂子里头的倌人嫁人,总是瞒着人的。为什么呢?倌人的相好客人,不止一个,那些客人,晓得了倌人要去嫁人,那有不动气的道理?
保不定还要两下吃醋,闹出什么事来,我们一个开堂子的,那里担当得住?所以还是省些说话,不告诉他的好。龚老爷,你想我这个话,可是不是?就是小宝嫁人,也是她自家的主意,并不是我愿意叫她嫁人。龚老爷,小宝的生意,是瞒你不过的。
从去年到如今,差不多就有一万多洋钱,我那里就舍得她去嫁人?恨不得把她留在家中,和我再做几年生意才好。无奈她一心想要嫁人,留住了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也是枉然。龚老爷,你也不要生气,小宝这个人,是没有良心的,不用再去相她,况且她的人才,也算不得什么真真上等,料想也还寻得出来。等我用心用意的,去多买几个讨人回来,请你龚老爷照应照应,可好不好?”龚维藩起初听了那老鸨的话,直气得目瞪口呆。一时无可如何,想要拿那老鸨出气,却又被她一番有情有理的话儿,说得他闭口无言。那心上千回百转的,就如打结一般。呆呆的坐了一回,只得坐着轿子回去。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还。在轿子里头转着念头,想那王小宝未嫁之前,和我怎样的恩情,如何的要好,那有她就要嫁人,不给我说明的道理?这个里头,一定有什么原故。不是被那老鸨硬逼着嫁人,就是被她藏到那里去了。但是又没有什么凭据,不能问她要人。
正是:昨夜蓝桥之路,惆怅桃花;西风旧板之门,凄凉人面。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嫁王孙夜走名姝 失优差痰迷心窍
却说龚维藩上了衙门,回到王小宝家,扑了一个空,王小宝已经嫁了程老七了。她若是嫁了别人,龚维藩也还不至于这般生气,偏偏的她千不嫁,万不嫁,嫁的就£和他吃醋的程老七。龚维藩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好似害了失心疯的一般,白瞪着两只眼睛,口中不住的自言自语,坐在轿子里头,一路喃喃吶吶的,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到了公馆里头,觉得那神气,还有些儿呆呆的。众人看了他的样儿,虽觉有些诧异,却也不去问他。龚维藩回到公馆,也不到上房去,就在书房里头,一人坐着,忽笑忽怒,有时立起来,团团转转的在地下尽打圈子。
真是茶饭无心,坐立不定,还时时叫着小宝的名字。有什么客人来拜他的,他也一概不见,大有独居深处,咄咄书空之意,差不多有些痰气迷闷,心窍闭塞的样儿。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一天正是发饷的日期,几个手下的人,早于前几日,备了领咨,由善后局转详藩库,请拨饷项。向来是一早领了饷项回来,午后发给那些兵弁。谁知这一回变了样式,善后局的饷项,也不咨拨过来,直等到差不多十二点钟,还没有一些信息。那班人急了,便进来和龚维藩说了缘由,龚维藩也觉得有些诧怪,便道:“向来善后局的饷项,都是一早咨送过来的,怎么今天到这个时候,还不见来?只好叫个人去催催看,不晓得什么缘故。难道他们竟忘了么?这算办的什么公事,真是该死。”说着,便叫人立刻备了一角文书,派一个差官前去投递。
差官去了半晌,不见回来。时候已经过午,那些领饷的弁兵,一个也没有来。往常到了这个时候,那些领饷的人,已是挨挨挤挤的,裹得水泄不通,这会儿却冷冷清清的,鬼影儿也不见一个。那班人只得又进来,和龚维藩说了。龚维藩这两天,正是为了王小宝的事情心神不定,脑筋震动之际,现在又听他们这般说法,明晓得事有蹊跷,却为连日心事缠扰,反觉得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定了一回神,方才说道:“这件事儿,真真来得怪异。我看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原故。但现在一时也打听不出来,只好再派个人,到善后局去,催催那方才去的差官,问他有回文没有。只要有了回文,就明白了。”说罢,便又派了两个人去,催那先去的差官。不想去了多时,连后去的也不来了。直到傍晚时分,方见三个差官,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走了回来。龚维藩见了,急问:“有回文没有?为什么直到此刻才来?难道你们还是今天第一次当差么?”话犹未了,就有一个差官,接口说道:“不然也不至于此刻回来,就为等他们的回文,一直等到这个时候。难道他们叫我们等着回文回去,我们好迳自走了么?回文是来了,饷银也没有交来,里头说的什么,差官们却不晓得。”说着,便把善后局的一个札子,放在龚维藩面前,挺胸凸肚的站着,那样子甚是可恶。龚维藩见了这几个差官,忽然的倨傲起来,全不是以前恭顺的样子,心上十分疑惑,也来不及和他们说话,急急的拆开札子,从头至尾细细看时,只把一个太湖水师粮台龚大老爷,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你道那札子上说的是些什么东西?原来藩臬两司,早就晓得龚维藩在外面拚命狂嫖,一些公事也不管,恐怕被他在粮台上闹了什么乱子,或者做了点儿亏空出来,这龚维藩总算是藩臬两司举荐的人,自觉得有些不妥,便商量着要开去的差使,又碍着他老人家生前的交谊,有些对不起他,一直迟迟疑疑的没有发作出来。无奈有些候补人员,想要谋他的差使,拼命的在两司面前,说他的坏话。从来众口铄金,何况龚维藩这些事迹,都是实情,那里瞒得过去?说来说去,把藩臬两司说动了心,便认真要把他的差使撤掉。想想倒底他老人家,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商量了两天,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总算留还龚维藩的面子,省得撤了他的差使,害他没脸见人。禀明了抚台,说这太湖水师支应所一差,并无繁剧要公,未便虚縻饷项,应请宪台察核。将太湖水师支应所,并归善后局兼办,以节糜费,而归划一。这个公事上去,是照例没有不准的。登时批了下来:“仰即如详办理。此缴。”藩臬两司,接到了抚台的批回,立刻发了一道通饬文书,饬知太湖水师,各营弁勇,以后关领饷项,均由善后局按期给发。一班水师将领,见了这个札子,自然要遵照办理。到了发饷的那一天,纷纷的都到善后局去。
龚维藩那里得知,还打发差官,到善后局去催领这一笔饷款银子。那差官到了善后局,投进文书,就有人和他说了这个缘故,并且叫他等着回文带去。那差官听了,心中暗想:“这位龚大老爷也狂得太不象样了,那有省城里头当差的人员,坐着匹轿,带着亲兵,到堂子里头去住夜?这样的荒唐人儿,不撤他的差使,撤谁的?”心上这般一想,便登时瞧不起龚维藩起来。从来这班小人,最是势利,贬贬眼儿,便不认得人。所以回来见了龚维藩,竟做出这一副待睬不睬的神气,你道这些小人的性格,可卑鄙不卑鄙?
闲话休提,只说龚维藩看了善后局的这个催命札子,把他气得一口气咽在咽喉里头,半晌透不过来,几乎闷一个半死,只觉得耳朵内嗡的一声,钟磬齐鸣,眼睛内乌黑的一堆,金星乱迸。一时瘫在椅子上,坐都坐不起来。讲起这龚维藩来,原是个势利热中,生有官癖的人。这两天正为着王小宝的事情,心上万分烦闷,那里再禁得又是这般的,把他一逼。一气一急,一霎时痰气攻心,竟是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一班家人们见老爷晕了过去,不免吃了一惊,急忙的报到里边。老太太和太太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吓,踉跟跄跄的直赶出来,把龚维藩挽了进去。揪头发的揪头发,掐人中的掐人中,乱了好一会,方把龚维藩救醒转来。慢慢的睁开双眼,吐了一口浊痰,大家方才略略放心。老太太见他醒了,便走到他身边坐定,待要问他为什么这个样儿,只见他把两眼一睁,向老太太看了一会,大声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一直闯到这里!你可晓得无故入人家,是有罪名的么?”说着,又叫一声来道:“你们快些把这个杂种赶他出去。我这个地方,那里容得你们来胡行乱走。”
龚维藩这几句说话,把在房的人,一个个都说得呆了,想不出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儿。老太太便提醒他道:“你为什么尽着混说?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快些认清了人,不要在这里胡说。”
那知龚维藩听了他老太太的说话,非但一些不醒,倒反跳起身来,大声喝道:“你说我疯了,你才是个疯子呢!你看看你浑身上下,那个样儿,真是一个滑头码子。”一面说着,又叫几声小宝道:“你们都是些好人,串通了嫁人,把我瞒在鼓里,一些也不知道,可是应该的么?”又叫着发差的道:“还不出去打轿,传呼伺候?你难道不晓得今天是衙门期么?”房内一班人听了,一个个十分着急,晓得他果然有些痰气入心,但又不知道他为的什么事情,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叫人去请了一个时医,叫做艾步蟾的,来诊过了脉,也不说什么,只留下一张方子说:“吃了这帖药下去再说。若是有些功效,再来请我就是了。”
说着,便又忙忙的赶到别家去了。这里众人七手八脚的,煎好了这帖药,给龚维藩吃下,也不见好。隔了一天,倒又加重起来。口内胡言乱语的,不晓得他说些什么。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哭起来。笑的时候,笑得十分畅快;哭的时候,哭得也甚是伤心。把个老太太吓得急了,连忙叫人去立刻请了太小姐来。看官且祝这个太小姐是千什么样人?从古以来,没有小姐上头再加一个太字的称呼,这是个什么原故?列位看官,且休性急,待在下一一的搬演出来。只说龚维藩的这位老太太,娘家姓乔,姊妹两人,都是少年丧父。他父亲名叫乔梓理,也是一个小小的有名才子。但是乔梓理的为人,性情放诞,行止风流,只晓得做些风云月露的文章,却没有什么纬地经天的学问。中年以后,郁郁不得志,得了个咯血的病,拖了两年,就故去了。乔梓理本来是个寒士出身,家内一贫如洗,身后萧条,留下两个女儿,无可安放,只得寄养外家。这位大小姐嫁的,就是龚维藩的父亲。姊妹二人,从小儿迷信佛教,吃着一口长素,捻着一串念珠,口内喃喃吶吶的,一天到晚,念着阿弥陀佛。本来都想立志修行,不肯出嫁,当不得他母舅邵惠文,硬硬的把她许配了这位龚大爷。乔大小姐心上虽然不愿,却也明晓得挽回不来,只得勉勉强强的,凭他办理。却暗暗的和他妹子乔二小姐说道:“我皈了多年的佛教,想不到还要堕落红尘。
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体,但我心上却总觉有些不愿。我想不如买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做个替身,我嫁了过去,依旧念我的佛,修我的行,只要和他料理些儿家务,就是了。你说我这个主意如何?”他妹子听了,也竭力赞成。果然不多几时,买了一个丫头,年纪约有二十一二岁,生得甚是风骚。乔大小姐买她的时候,就对她说得明明白白,要她和自己作个替身。那丫头听了,那有不愿的道理?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乔大小姐寻着了一个代表人,方才觉得略略放心。隔不多时,吉期已经到了,乔大小姐嫁了过去,就带着那丫头,算个赔嫁,一同过去。那丫头高高兴兴的跟着乔大小姐过来,只说自己已经是现现成成的一位候补姨太太,指日间金屋藏娇,银屏侍宠,那心上的高兴,自不必说。谁知乔大小姐嫁了过去,不到十天,便和那位乔大爷出奇的相爱起来。正是:怕作高唐之梦,李代桃僵;羞为巫峡之云,移花接木。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乔小姐信口开河 江念祖谋差竭贵
且说乔大小姐迷信神佛,不肯嫁人,买了一个丫头,打算要作她的替身,谁知嫁了过去,当着了夫妻相爱的风情,晓得了天地氤氲的滋味,便和这位龚大令,如胶似漆,寸步不离,滚得火一般热。只苦了那个做替身的丫头,只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两个,咽着唾沫,无可如何。有些地方,龚太太反和这丫头吃起醋来,不多几时,便把这丫头嫁了出去。这位龚太太本来寒苦出身,生性十分吝啬。嫁过去不到半年,便把自己的皮绵单夹,好些的衣服,一齐卖得干干净净,甚至新年头上,出来拜年,穿一件亮纱披风。苏州省里的人,都把这件事儿,传为笑柄。更可笑的是女儿长成出嫁,他叫龚大令和她置备妆奁。龚大令给了她一千银子,她却只花了二三百块钱,草草的置办一切,把多下来的银子,自家藏了起来,算做自己的私房。
平日之间,一毛不拔,真是爱钱如命。若是有什么寺里的和尚和她化缘,她却自然而然三百二百搬了出来,给那些酒肉和尚去做吃喝嫖赌的花销,没有一些儿懊悔。这已经算是诧异的了。
提起她的妹子来,更是有些奇异,生得雄躯伟干,虎背熊腰,形状十分丑怪,与她姊姊大不相同。本来她们姊妹二人,相约修行,后来她姊姊嫁了,她就独自一个,誓死不嫁。明晓得自己形容丑陋,嫁了过去,也不能得丈夫的欢心,与其到了那时受人压制,不得自由,不如还是不嫁的好。她打定了这个主意,百折不回,凭着她母舅再三相劝,只是咬着牙齿,不肯应承。
这位乔二小姐,就是这样的混了几年,又想出一个欺人的方法来。对着别人,拼命的胡说,说什么自己是西方大雷音寺释迦如来的徒孙,因为不守清规,所以堕落尘寰,要叫她受一番世界上的磨折。将来孽障满了,仍旧还要回到西方的。又说自己已经大澈大悟,能知过去未来,一切事情。那一班愚夫愚妇,听了她的说话,信以为真,一个个都要拜她作师父,差不多的竟是举国若狂起来。不上一年,就收了无数的徒弟。那班徒弟里头,很有些儿名门巨室的娇娃,绣阁香闺的命妇,有的要探问终身,有的要勤修来世,一个个双手捧着大把的银钱,情情愿愿的送她使用。这位乔二小姐,到了这个时候,总算念佛念出了头。也不住在母舅家了,一班徒弟,替她买了一所房子,请她住在苏州。也有送银钱的,也有送食物的,连连络络的来往不绝。但是问起什么祸福,或者什么未来的事情来,她便总是一派可东可西,半开半合的活动说话。后来问得急了,她就说:“天机不可泄漏,我只好略略的说些影子,只好你们自己去细细猜详。若要我一一的细说出来,不但我担当不起,就连你们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的。”众人听了,甚是信她,不敢再去追问。她那一班徒弟,又商议着上她一个尊号,都叫她“乔太小姐”,她自己也俨然以乔太小姐自居。慢慢的到了后来,连她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自己起来,好像真个是如来的徒孙,能知未来过去的事情一般。久而久之,习惯自然,自己把自己的假话竟当作是真的了。
这一天,正在聚着一班徒弟,在那里想法儿敲她的竹杠。
忽见龚家的用人,走了进来,说大老爷忽然起子疯病,要请太小姐快些前去。乔太小姐听了,便立刻坐着轿子,赶到龚家。
见了龚维藩那种样子,半痴不乖的,嘴里头只说谵语,也束着两手,无计可施。后来幸亏请着了一个名医,问了他的病原,晓得是病由郁闷而起,但是向来身体淘碌空了,精神不足,心络空虚,又遇了不遂意的事情,痰气上冲,迷住心络,自然就胡里胡涂,连人也不认得起来。一班以前的医生,不明白这个道理,都用的消痰解郁的药方,却不晓得他痰气已入心络,元气本来不是,那消痰解郁的药品,用得虽是不差,但是纯用发表之剂,一味解散,心经愈弱,正气愈伤,邪痰又乘之而入,所以吃了药下去,不见轻松,反见沉重,自然的越吃越坏起来。
如今请到的医生,摸着了他的门路,不多几帖药,慢慢的就好起来。直养了一月有余,龚维藩方才渐渐的好起来。这位乔太小姐,也在龚家整整的住了一月。直到龚维藩的病好了九分,方才出来。却又对着她一班徒弟,乱吹大话说:“龚维藩的发痴,是在城隍庙前,撞着了一个痴鬼,附在他的身上,所以痴得十分利害。幸亏我去了,看见那个痴鬼,蹲在他的牀上,把他舞弄得时刻不安,我叫他们多化些纸锭金银,想要买他远去,哪知这个痴鬼,就如世上的痴子一般,不晓得那些银锭作何用处,凭你给他什么,他也不要,只守着那个病人,一步也不肯离开。又亏我结了一个楞严诀,打退了他,替他念了几卷金刚经,超度他往生别处去了。这个痴鬼走了之后,病人方才渐渐的好起来。你想可怕不可怕?”这些说话,装点得甚是相像,那班迷信佛教的愚夫愚妇,听了都哄然一声,大家信以为真。
竟把个凡躯肉骨的一个乔二小姐,说得好像个天女中间的摩登伽,色界天中的阿修罗一般。从此,乔太小姐的名气,又尊贵了几倍。渐渐的传扬开去,就有些外路的人,仰慕她的大名,赶到苏州来,归在她的教下。这吕仰正的老太太,本来是个迷信神权达于极点的人,听得人说乔太小姐怎样的道德高超,佛法广大,她就羡慕得了不得,几次要自己到苏州去请她,都为着自己家里的事,耽搁下来。这一回,吕仰正出去了,家中没有什么事情,这位吕太太便纠合了几个妇女中间的同志,雇下一只大船,卑礼厚币的到苏州去请了这位乔太小姐来。乔太小姐见她们几个都是富家内眷,料想此行一定有些油水,那有什么不肯?便高高兴兴的同了来。这一天,吕太太正结了一个经坛,请了许多亲戚聚在一起,要请乔太小姐登坛说法。这几句口头禅的言语,是乔太小姐平日练惯了的,便不慌不忙的一口应允,迳自登坛高坐,挥着尘尾,握着念珠,闭着眼睛,盘着双膝,装模做样的做作一番。吕太太同着两个女儿媳妇,志志诚诚的跪在坛下,叩头礼拜。乔太小姐坐在上面,任她行礼,头都不点一点。也是她合该倒运,奇巧不巧的,这一刻儿的工夫,吕仰正撞了回来。一见了乔太小姐这般模样,心中大怒,不由分说,跳上法坛,举起洋伞柄,把乔太小姐打了几下,把她直打得跌下台来。吕太太新近拜了这个师父,正是爱如父母,奉若神明的时候,突然见自家儿子跳上台去,把一个好好的坐在台上讲经说法的师父,登时打了一个元宝翻身,你叫她如何不怒?当下吕太太一把扭住了吕仰正的衣襟,要和他拼命。却被吕仰正说出一番惊心动魄、轰雷掣电的话来,看他那个样子,竟是和乔太小姐有不共戴天之势,倒把吕太太的一团烈火吓住了。恐怕他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真个要和乔太小姐拼命,吓得她不敢和他说话。又被乔太小姐上来劝了一回,趁势放了手,作个收常揽着乔太小姐的手,竟到内房去了。隔了一天,吕太太把儿子叫了进来,苦苦的劝他皈依佛教,又说佛教如何的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更兼那乔太小姐,是个活佛转世,你却去得罪了她。虽然佛门中人,不与众生计较,但是你这般的顽钝无灵,将来一定没有什么好处。若是不干我事的别人,也还罢了,你却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哪里能眼看着你,做这样堕落泥犁的勾当。劝来劝去,劝了半天,吕仰正哪里肯信?劝得急了,他便说道:“既是他们说那乔太小姐,是个活佛转世,我却从来不晓得如今世上,还有什么活佛。她既然是个有些来历的人,自然总有些格外的灵异。只要叫她显些灵迹,给我看看,我自然的稽首皈依,不用别人相劝。若是她显不出什么灵异,只会信口开河,说些无影无踪,没凭没据的大话,哪里就好算她是什么活佛?要就是这样的说些大话,我也会说自己是什么活佛降生,天星下界,包管还要说得比她像些。”吕仰正咬钉嚼铁的说了这番说话,吕太太晓得他百折不回,无可如何,只得罢了。
如今且把吕仰正一边按下,再提起江念祖的丑事来。只说江念祖在京城里头,被吕仰正这般的一闹,闹得他在京城里头存身不得,只得带了宣钦差的一封荐信,连夜赶出京城,在天津也不耽搁,一直的趁轮南下,到了上海又上了江轮船,不上两天,便到了南京。因为要去禀见制台,就在制台衙门旁边,延宾馆住下。忽想起有一个同窗兄弟邵竹卿,现在庄制军那里,管理奏牍,庄制军甚是信任着他,便想先去拜他一拜,好托他在制台面前吹嘘两句,希冀想得一个优差。想定了主意,便先叫一个家人,去到制台号房那边,打听邵竹卿的住处。去了不多一会,打听着了回来,邵竹卿因不带家眷,就住在制台衙门里边。江念祖见打听着了,心中大喜,便先去拜邵竹卿。轿子不能进去,就停在二门外边。帖子传了进去,好一会,方见一个家人,走出来叫请。江念祖跟着那个差人,弯弯曲曲的,走了多时,方走到一个小小的书院。天井内搭着几堆山石,种着几颗芭蕉。鱼池藤架,花竹萧疏。朝南三间楠木厅,甚是精致。
江念祖随了那家人进去,早见邵竹卿穿着一身便服,满面笑容的立在中间。见了江念祖进来,连忙抢前几步,握了江念祖的手,笑道:“老弟多时不见,今天什么好风,把你吹到这里来?”
江念祖见邵竹卿这样殷懃,自然欢喜,叙了两句寒暄,彼此坐下。邵竹卿问他来此,可有什么事情?江念祖便把来意告诉了他一遍,又说自己没有见过庄制军,要托他在制军面前,帮衬两句。邵竹卿听了,一口答应,并不作难。江念祖感谢不荆到了明日,江念祖便带了宣兰生的信,脚靴手版,依帽整齐的迳到督辕求见。把手本递了上去,又和巡捕说明,有铁路督办宣大臣的信,要当面呈递。巡捕听了,知道这位宣大人,和庄制军向来要好,不敢怠慢,给他传了进去。江念祖坐在官厅上,直等得一个不耐烦,方才把他传了进去。又在花厅上坐了一会,见几个戈什哈进来,把厅帘高高打起。江念祖知道庄制军就要出来,连忙起身鹄立,屏息伺候。一会儿见庄制军慢慢的踱了进来,身材短小,瘦脸长须,那神气甚是端重。江念祖一见,便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侧身侍坐。庄制军也不问他什么,只问他要宣兰生的信。江念祖从靴统里头,拔出宣兰生的信来,鞠躬送上。庄制军拆开看了一遍,把眉头皱了一皱,问江念祖道:“你的意思,想在我这里寻个差使。无奈现在江南的候补人员,实在无从位置,连一班候补道,都没有可派的差使。况且你是又是江苏人,不便竟当本省的差,这便怎么好哟?”江念祖听了庄制军的说话,是不答应的意思,便立起来请了一个安道:“只求大帅格外的栽培。”正是:衣冠优孟,果然世界胡涂;傀儡登堂,真个官场如戏。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江总巡狂敲竹杠 宝太守巧运奇谋
且说江念祖见庄制军不肯答应,便朝他请了一个安,说要求大帅的栽培。庄制军踌躇了一回道:“争论起理来,我和兰生的交情很深,他荐来的人,我不该推托才是。怎奈我这边的情形,人浮于事,实在也为难得很。也罢,我和你慢慢的想个法儿安置,但是你却不能性急,只好耐心坐等。我只要遇有机会,和你留意就是了。”江念祖谢了出来,仍在延宾馆住着听传。
只说起这位庄制军的出身来。这位制军名叫庄有山,号叫华甫,少年馆选,放过于几任试差,开坊之后,从内阁学士,推升了兵部左侍郎,放了个湖北巡抚,升受了湖广总督。这位庄制军,虽然一样是个翰林出身,却比那些写白折子、抄事类赋的太史公不同。从小儿才气纵横,无书不读。到得入了仕途,益肆力于时务书籍,真是个湛通经史,淹贯中西。说出来的议论,做出来的文章,也都是些变法自强的新论。中国大员里头,讲究新法而真有学问的,就是庄制军一人。其余的一班封疆督抚,不是素餐尸位,就是专务虚文。要像庄制军一般的学问,却是少少儿的。看官且住,这位庄制军,虽然也会谈新学,却还有那一班革命党里头的人,骂他是个守旧党的奴隶。为什么在下倒说他是中国大员里头,新学的领袖呢?看们有所不知,这庄制军虽是爱谈新学,却无论如何总是个官场人物,有些地方持论不能过激,立议不便太高,只好差不多说到这个样儿,已经是中国督抚里头,新到极处的了。若再要深进一层,就要讲到自由独立,便是悖逆之论,他们做官的,哪里敢把这样排满革命的话头,放在口中乱说,难道他们不要保守身家性命的么?
闲话休提,只说庄制军在湖广做了两年,各处的交涉案件,办得甚是妥当。上头因为他通晓洋务,特特为为的把他从湖广调署两江。庄制军到了两江之后,竭力的招揽人才,留意政治。
他在湖北的时候,就晓得邵竹卿是个有名人物,此番一到江南,就把他聘到幕中,待他甚是敬重。不时和他谈谈时务,说说经史,十分投契。这邵竹卿的才调,本来不差,为人又甚是狡猾,不论见了什么人,都是笑容满面,和气迎人。制台衙门,上上下下的人,没有同他不对的。他又串通了庄制军的几个贴身家人,庄制军每看一部新出的什么书,家人必定预先通信给他,他就连夜把那部书,用心研究,翻来复去的,看了几遍。有几处要紧些的地方,他都牢牢的记在心上。有时庄制军和他谈着这部书上的事情,他就倾筐倒箧的,一齐说了出来,差不多就是倒流三峡,翻转黄河,也没有他这般熟悉。倒把个庄制军吃了一惊,口内不言,心上却十分佩服。暗想:这个人真是渊博,怎么我才看的书,他都这样的熟悉?心上还有些不信,以为这不过是偶然撞着的罢了,随后又把别样看过的书,来试探他。
谁知无论什么新旧中外的书,但是问到他的,都是这般熟溜。
庄制军原是爱才如命的人,见邵竹卿这般的博古通今,熔经铸史,不觉十分心折,佩服得五体投地,就二十四分的信任他起来。无论什么大小事情,只要邵竹卿开句口儿,庄制军没有一句不答应的。邵竹卿也就趁着这个机会,招权揽贿起来。有班求差谋缺的候补人员,只要走了邵竹卿的门路,从来没有不灵的。就是藩台,也要让他三分。其余的更不必说了。官场中人,大家传说,没有一个人不晓得邵竹卿是两江制台幕府里头的第一个红人儿。因为他在制台面前,说一听一,没有驳回的事儿,大家多说着笑话,把他比做庄制军的夫人,有两句口号,道是:“两江总督庄华甫,一品夫人邵竹卿。”这且不在话下。只说庄制台送客进来,想着现在的局面,实在人浮于事,一班候补人员,闲着没有差使的甚多,这江念祖又是个江苏人,这几个看得见的差使,调剂本省人员还来不及,哪里轮得着他?但是宣兰生的面子荐来,又不好意思回报,只得叫了邵竹卿进去商议,怎样的安置他。邵竹卿是预先受过了江念祖的嘱托,便在庄制军面前,竭力的揄扬他,又说本省的差使,虽是轮他不着,只消大帅交个条子下去,给随便什么局所的道员,叫他妥为安置,难道他敢不答应么?庄制军听了,想想倒也不差。便依了他的话,交了一个条子,给厘捐局督办郭大昌,叫他给江念祖想个法子。郭道台接了这个条子,见是上司交下来的人,那敢怠慢?又有邵竹卿再三嘱托,自然格外的留心,不多几天,就把江念祖派了一个总巡。江念祖见委了这个优差,心中大喜,正好借着出去巡查的名目,去敲那些委员竹杠。当下谢委到差,又去制台那里禀知,却大大的送了一份礼物给邵竹卿。
江念祖到差后,公事倒甚是认真,自己坐着巡船,各处查察,又到各处卡子上去,查看他的历年帐目,吹毛求疵、无风生浪的把一班委员收拾得头痛耳鸣,一个个暗中咒骂。大抵官场里头的差使,以厘卡为最好,局所里头的弊病,亦以厘卡为最多。历年传下来的积弊,那里能够弊肃风清?江念祖又是个钩深索隐、务求精刻的人,只要查着了一些儿可疑之处,便把这件事儿当作把柄,要挟那班委员。这些局员,一则被他拿住了把柄,无可如何。二则明晓得公事公办起来,运气好些,不过是闹一个两败俱伤,于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运气不好些儿,说不定还要撤差记过,甚至奏参革职,都是意中的事情。谁肯把自己的前程,拼着和他硬挺?所以一班委员,一个个的都走了他的关节,方才免子声扬。事情大些的,三千二千,也不嫌多;事情不甚紧要的,一千八百,也不嫌少。就是真办清公事的局员,也免不得要送他一百二百银子的别敬,不然他就无事生非,和你缠扰一个不了。不到三个月,居然被他弄到两万多银子,心上十分得意。
隔了半年,有几个委员,期满撤回,另派了几个候补人员,前往交代。就中单表一个下关厘局委员,是个候补知府,满州人氏,名叫宝椿,却是个进士出身,性情风厉,鲠峭非常。他候补的时候,早已晓得江念祖的行为,这一回接了差使,晓得江念祖一定不肯放过他的,就暗暗的打了一个主意,要想收拾他。果然不多两天,江念祖已经来了。坐在总局里头,要查这样,要看那样的,闹得一塌糊涂。这位宝太守声色不动的随他乱了一回,便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回头向家人道:“请江大老爷签押房坐。”说着,向江念祖打了一个招呼,便进去了。江念祖见了这个样儿,心上自然明白,略略的把那些帐目票根,看了一会,立起身来,跟着宝太守的家人,走进签押房坐下。
不一会,宝太守走了出来叙了几句寒温,便把家人们都打发出去。房里头就剩了宝椿和江念祖二人,密密切切的,谈了多时。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足有一点钟的时候,方听得宝太守在里头,叫一声宋。家人们听了,连忙进去伺候。只见江念祖已立了起来,有个要走的意思,宝太守随后送出只说了一句:“明天一定叫账房送过来。”江念祖有意无意的答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宝太守一直送到门口,江念祖再三拦阻,方才进去。江念祖坐了一只巡船,就停在厘局码头上。过了一夜,明天一早,果然一个管帐的司事,走上船来,要见江念祖。家人们传了进去,江念祖知道是那个话儿来了,急忙请他进来。那司事见了江念祖,端端正正的,请了一个安,垂手侍立,连坐都不敢。江念祖再三的请他坐下,又问他尊姓,那司事说是姓刘,却始终不肯就坐,只直挺挺的立着。江念祖没法儿,只得自己也陪他站着。那司事从袖中取出一个红纸封套,双手高高的捧着,递了过去。江念祖一眼看去,见红纸签条上,写着“菲敬五千两”几个小字,心上就扑扑的跳了几跳。便接了过来,藏入衣袋。那司事走上一步,低低地说道:“敝东宝太尊,叫司事送过来。说是昨天已经说明白了,也没有吩咐什么别的话儿。”江念祖听了,只点了一点头。那司事停了一刻,又半吞不吐的说道:“不知可好求大老爷写个收条,好待司事回去销差。敝东见了,也放心得下。”江念祖听了,也不作难,便立刻取出一张信纸,写了一个收条,下面还打了一颗图书。那司事接了收条,谨谨慎慎的揣在怀里,辞了江念祖,自上岸去不提。只说江念祖寻了几处卡子,回到南京。隔了两日,忽见家人引着邵竹卿,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那面上的神色,大是难看,不知为了什么事儿。江念祖见了,心上便有些疑惑,连忙让他坐下,不及寒暄,邵竹卿突然问道:“你可晓得闹了乱子么?”江念祖听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说话,一时胡涂住了,呆子一呆,方才说道:“你说的是什么人闹了乱子?我却一些儿也不晓得。”邵竹卿又道:“你干得好事,难道自己还没有明白么?”
江念祖听了,兜心就是一拳,顿了一顿道:“我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自己实在没有明白。”邵竹卿冷笑一声道;“你自己干的事情,那里有不明白的道理?说出来大家想个法儿,从长计较,何必还要在我面前装着胡涂。况且这件事儿,也不是好胡涂得过去的事情。”江念祖听了,晓得自己的事情,已经被他识破,正还想要和他抵赖,早见邵竹卿袖子里头,取出一件东西,往桌上一掼道:“你看这个是什么东西?难道我没有凭据,好平空说你不成?”江念祖连忙用手取了过来看时,原来是下关厘局宝太守的禀帖,就吃了一惊。再仔细看下去时,还列着许多条款,都是说他的劣迹,说得明明白白的,事事皆真,一丝不漏。又把他在各处厘局婪索的银钱,开了一张清单出来。
某处多少,某处若干,后面还黏着一张他自己写的亲笔收条,作个凭据。江念祖不看犹可,看了这个禀帖,早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目定神呆,一句话也说不出。看官,原来宝太守闻得江念祖许多的劣迹,久已想收拾他,所以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拼着五千银子,买他一张收条。却把这一张收条,做个禀揭他的证据,出了一套通禀文书,非但庄制军那边,有个揭他的禀帖,就是藩台首道那边,都有通禀。幸而邵竹卿在督署里头,极有权力,差不多不甚紧要的来往文件,都是邵竹卿代拆代行,庄制军只不过画个行字,就算了。这一天邵竹卿接到了宝椿的通禀,见是下关厘局的禀帖,只把他当作个寻常通行的照例文书。拆开来一看,不觉大大的吃了一惊。暗想:这件事儿闹了出来,自己也在制台面前竭力保举过他,未免也有些儿处分。
想来想去,便大着胆子,把禀帖捺了下来,急急的赶到江念祖那边,要问他一个明白。当下邵竹卿着实把江念祖埋怨了一顿。
江念祖闭口无言,邵竹卿又道:“现在这件事情,既然闹了出来,总要想个法儿,弥补弥补才好。幸亏我担着一身的干系,把这件公事捺了下来。要是给制台看见于,还了得么?”江念祖听了,也觉得有些害怕,只得苦苦的求着邵竹卿,要他想个法儿,解散这场风浪。这一来,有分教:侍摩登之瑶席,丈室留春;观天女之散花,维摩敷座。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
第二十三回 江颖甫覥颜回籍 端明寺纳垢藏污
且说江念祖见了宝椿宝太守的通禀,不觉也有些心惊,便求着邵竹卿替他想法。邵竹卿想了一会,攒眉道:“若是他单禀制台,还好在里头做些手脚,偏偏的又是一律通禀,这件事儿,据我看来,只怕消弭不来的了。”江念祖见邵竹卿不肯替他想法,便急了,又苦苦的求他,邵竹卿沉吟了一会,方开口道:“法子虽有一个,却只好去撞撞木钟,成功不成功,只好碰你的运气。”江念祖听了,连忙问计。邵竹卿道:“说虽是这般说话,但是如今世上,非钱不行,不知你可舍得钱舍不得钱?
这件事儿,须要有了钱,方得成功,空口说白话,是做不来的。”
江念祖忙答道;“只要这件事儿,按捺得下,我哪有不肯出钱的道理,但是我的光景,你晓得的,近来虽然稍稍的有些积蓄,却也为数不多,你斟酌着办就是了。”邵竹卿听了,哈哈的笑道;“真人面前,不要说假话。你这几个月里头,弄的钱还少么?这件事儿,要是捺得下来,把你那几个昧心钱儿,一齐用掉了,还是你的便宜。”江念祖听了,虽然肉痛银钱,明晓得事已如此,也只好咬着牙齿,凭着邵竹卿如何布置的了。当下邵竹卿和他商议了一会,叫他暂告几天病假,躲在公馆内,不见外人,又把江念祖这几个月内积的存款,一齐提了出来,分打了几张银票,急急的赶到藩台衙门,禀见了藩台。他和藩台本来熟识,便把江念祖的这件疙瘩事儿,细细的告诉了他,要求藩台通融办理,把这个通禀,暂时捺住,不要批缴。他自己到原告宝太守那里,还了他的五千银子,再和他商量,请他将就些儿,不要再进催禀,只要藩台和宝椿那里,这两处关节打通了,别人那里,就容易想法了。又说江念祖虽然可恶,却总算是宣大臣那里荐来的人,又是制台自己下的条子。若这件公案,一定闹了出来,一则碍着宣钦使的面子,二则总是制台荐下去的人,三则厘局督办郭道,也有个失察的处分。若能把这件事儿圆转下来,却就省了许多周折,况且江念祖现在已经知悔,自己情愿把以前索诈的赃银,一齐缴还原主,算起来也还于官场大局没有什么妨碍的地方。好在他并不是本省的候补人员,只要等这件事儿过了之后,叫他告个病假回去,以后不必再来就是了。藩台听了,起先的意思,不肯答应,禁不得邵竹卿再三求恳,又暗暗的朝他伸了三个指头,藩台看了,心上明白,方才面上有了些笑容,又有意推辞丁一会,方才答应。邵竹卿又到首道那里去了一趟,首道见藩台已经答应,也不来做这个空头冤家,乐得做个好人,一口应允。邵竹卿见这件事儿有了五六分指望,心上略略放心,便再到宝太守那里,和他磋商了一会。宝太守的初意,原不是有心要和江念祖为难,只为着他到处敲人的竹杠,一班厘局委员,受害不浅,他方才起了这个抱不平的念头,便想出个收拾他的法子来,警戒警戒他的下次,叫他晓得些儿利害,以后不敢再是这般,现在见邵竹卿苦苦的和他求告,又把五千银子的银票,双手奉上,说了无数感激图报的话儿。邵竹卿平日之间仗着制台信任,随便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的眼中,总是待理不理的一付冷洋洋的面孔,现在为着江念祖的事体忽然的出奇恭顺起来。宝太守看了他这般模样,不觉微微冷笑,也就答应了他。邵竹卿见他慨然应了,心中大喜,立起来深深一揖道:“多蒙俯允,总算赏了小弟的光,感激之至。”宝太守微笑道:“竹翁何必如此客气?像竹翁这样的红人儿,来和小弟说情就是赏小弟的脸了,小弟哪有不允的道理。”邵竹卿被他说得面孔一红,免不得谦逊了几句,便告辞出来。这件事儿总算已经办妥,只有郭道台处还没有和他接头,料想他没有不答应的,便回身又到郭道台处,和他说了。
郭道台虽然也接过了宝知府的通禀,却也把他当作例行公事一般,把他丢在一边,竟看都没有看。听邵竹卿和他说了这件事儿的始末,倒狠狠的吃了一惊,为的自己手下的属员做了这样的事情,自己事前既漫无约束,事后又毫不知情,未免也有一个处分。当下邵竹卿又告诉他,自己已经和他料理停当,把这个公事暂时捺住,并不批缴,原告宝知府那边,已经说妥,料想没有什么事情的了。郭道台听了,方才一块石头落地,放下了心,倒着实谢了邵竹卿一番。邵竹卿别了郭道台,再到江念祖处,对他说道:“你的这件事儿,我都和你办妥当了。一点事都没有,你只顾放心,但是面子上虽然缓了下来,这个地方,你却站不住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告个病假回去,以后也可不必再来,这才保得宝知府没有话说。你若不听我的话儿,回来再有什么乱子出来,我却不能问了。”江念祖听了,不敢不依,即日告了一个病假,缩着头颈,仍旧回到常州去了。江念祖一共在南京当了三个月差使,却被他搜刮了二万多银子,真是一个弄钱的狠手,聚敛的都头。国家若把江念祖用做财政大臣,叫他专事搜刮,倒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能员。话虽如此,究竟他得的都是些不义之财,凭你江念祖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东西由不得也上了别人的当,闹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出来,把那些瞒心昧己的银钱东手得来西手去,依旧用得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还在南京落了一个名气,从此不能再到这个地方。看官试想究竟这班人可有什么好处呢?
只说江念祖到了常州,闭门不出,过了一月有余,觉得甚是气闷。伏居乡里的人,哪有在外面当差使的显赫,江念祖住在家内,不免种种的不惯起来。一想这些事情,也还罢了,只是现在住在家中,比不得在外面当差的时候,一个钱的进款都没有,尽着往外掏钱,像这样的一天一天下去,将来坐吃山空起来,如何了得,总要想一个生财之道方好,左思右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江念祖的一边,暂且按下。如今先提起一个和尚的故事来,常州南门外有一座端明寺,乃是乾隆时敕建的丛林。那端明寺里的方丈,叫做静波,扬州人氏,从小出家。他们江北一带的人都把当和尚算做生意,有一班穷苦人家没有饭吃的子弟就叫他削了头发去做和尚,往往有做了和尚十年八年之后居然发了大财回来买田买地置造房屋,还有半路上还俗的人,所以江北人一发把做和尚这一件事儿当作个发财的道路。这个端明寺方丈静波也是个种田人家的儿子,极其穷苦,从小就出了家。到得二十余岁,却出落得十分伶俐。他师父甚是爱他,把他派了一个知客。他又口灵舌便,酬应圆融,巴结得一班施主们极是欢喜。后来他师父死了,他便传了师父的衣钵,升了个库房都监。那时端明寺的大殿已经坍落,几处的禅堂经院也是七歪八倒的,修整不来,眼看着将要倒了。那班寺里的和尚,听得静波的名气,便公请他到端明寺来,做个方丈。说也奇怪,自从这静波到了端明寺,不到十年,大殿也造好了,罗汉堂也造好了,各处的忏事更是接二连三的不断,竟把一个败落丛林,渐渐的修整起来。但是这静波,却有一样坏处,只要见了一个女人便眉花眼笑的,瞇着一双眼睛,缝都合不拢来,那付色中饿鬼的样儿,甚是难看。更兼他挤在女人队里,挨肩擦背,参前落后,只在女人堆里乱搅,却又生了一双贼眼,光油油、骨碌碌的,十分讨厌。很有一班不正派的乡绅内眷和这个贼秃嘻嘻哈哈地说笑,形迹甚是可疑。这贼秃的卧房,又做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不是常到寺内的熟人,轻易走不进他的卧室。房里头的摆设,又甚是精致,绝不像个什么和尚的禅房。外边很有些人说那静波的许多坏话,说他与某家的小姐如此这般,和某家的少奶奶这般如此,并且这两家都是有名富户,时常三天五夜的住在寺中,丈夫父母绝不去问他们的信,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由。至于这两家的内眷,究竟和这贼秃有无首尾,在下做书的却也不得而知,既不能弯着舌头,污蔑人家的闺阃,又不能遇事颟顸,曲讳他们的隐情,也只好把这件事儿算做一桩疑案,随着看官自家去猜摸的了。
闲话休提,只说江念祖坐在家里,想着坐吃山空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要想个生财的法子出来。但是坐在家里头,却比不得在官场上当着差使,银钱来得容易,哪里就想得出什么生财的法子来!想来想去,忽被他穷思极虑的想了一个法子出来,便收拾行李,连夜动身,往苏州去了。江念祖想着了什么生财的主意,到苏州去鬼鬼祟祟的,究竟干些什么事情?如今不必提他,后文再表。再说那静波和尚,在端明寺做了七八年方丈,不知怎样,竟被他积蓄了许多私房,照别人说起来,都是那一班妇女的倒贴,在下做书的不知其细,不敢乱谈。只说有一天,端明寺门前水码头上停了一号大船,船上边门枪旗灯都是素色,船头上立着几个青衣缨帽的家人,那气派十分阔绰,停在码头上。停了一会,只见中舱里头,一班仆妇,簇拥着一个淡妆素服的少妇,慢慢地走上岸来。一直走进端明寺,先到大殿上烧香拜佛,拜过了起来,就问值殿和尚这里的方丈叫什么名字。值殿和尚依实回答了。那少妇就叫值殿的和尚在前领路,迳到静波的卧室里头。那静波正在拨着一面算盘,摊着一本缘簿,在那里七上八下的算帐。领路的和尚,先走一步,进去通报。静波连忙放下算盘,起身迎接,恰好那少妇轻移莲步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和静波打了一个照面。那静波原是个色中饿鬼,一见那少妇身材袅娜,骨格娉婷,秋水澄波,春山蹙黛,趁着那一身素服满面春风,越显得霜雪为神,琼瑶作骨,早把个静波和尚身体酥麻了半边。抢上一步,深深的打了稽首道:“不知少太太降临,失于迎接,实在抱歉得很。”说着,把身体直凑近来,好像要和那少妇并在一块儿的样子。那少妇却不慌不忙,也含羞带笑地回了一个万福。静波便请她坐下,问起她的姓名来历来,方晓得她是苏州潘家的女儿,嫁给金侍郎的公子。嫁了不到两年,金侍郎的公子一病死了。这位金少太太过了金公子的周年,想起和丈夫平日间恩爱缠绵,风情美满,现在平白地做了寡妇,哪里割得开夫妇的爱情?到那无可如何的地方,便起子一条痴念,雇了一号大船,要到镇江金山寺去作一个水陆道场,顺便斋僧拜塔,要想超度她丈夫早生天界,和她结一个来世的姻缘。路上所过的地方,凡遇有名寺院,都要进去斋僧。前几天到了常州,在东门外天宁寺里头念了两堂普佛,又斋了一天僧,闻得端明寺是个乾隆皇上敕建的有名寺院,所以特地进来,拜佛斋僧,总算和她丈夫资些冥福。那金少太太说话的时候一口的苏州话,说得软媚异常,正是:是色是空之地,妙鬘花开;无人无我之天,菩提水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歪和尚见色迷心 无耻奴瞒天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