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奴 - 第 2 页/共 8 页

第一回 挂弹章一书忤朝贵 谪天山万里苦风霜   天阴月黑虎夜吼,阵云销铄双龙斗。春风沉醉不知愁,一斛明珠酒一斗。醉卧城西戏马台,两行丹诏从天来。据鞍大呼杀群贼,士卒避易连营开。古剑光芒烛霄汉,残红飞溅胭脂马。   征尘乱卷天地昏,生吞小丑作人鲊。归来尘梦犹未醒,湖山十里依然青。鲸鲵跳波海潮沸,豺狼当道草木腥。西风猎猎破窗纸,走狗已烹狡兔死。奇才沦落古所悲,道路崎呕安足恃。长江日夜向东流,声声呜咽呜春愁。夜半推窗发狂啸,恨不速斩仇人头。青莲才调江郎笔,庸俗碌碌不相识。无人能识故侯瓜,谁料天孙工组织。君不见,负书担橐西出秦,黄金散尽父母轻。   洛阳城外烟尘起,至今此地多愁云。呜呼!仲连不生荆州死,古来圣贤贫贱起。人生万事须自为,跬步江山即千里。   这是一首古风,乃是在下一个友人作的。也不必说他的姓名出来,只把他的出身际遇,略略的铺叙一回。借他作一个开场的影子。在下这个友人,本是贵介出身,中年落拓,性情豪伉,才调风华。却是时运不济,文章憎命。十年奔走,难遇孙阳;一曲凌云,不逢扬意。吴门风雪,伤心伍氏之箫;燕市悲歌,谁听渐离之筑?苏秦金尽,阮藉途穷;扬州杜牧之狂,太白西川之痛。辜负了一身侠骨,埋没了万斛清才。想那造化弄人,真是颠颠倒倒。像这样的绝世奇才,居然也会这样风尘潦倒,你想,这一生屈抑,满腹罕骚,又从何处说起呢?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在下这部小说,为什么把他叫作《无耻奴》呢?这里头也有一个道理。在下虽然年少,却是阅历十年,远游万里,遇着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见过了无数犭秦犭秦扑扑的人物。那些官场里头的奴隶性质,商界中人的龌龊心肠,都被在下看得明明白白,真是无奇不有。好像在下腹中的方寸之地,就如世界上的人类博物馆一般。看官们看了在下的书,不要说在下的议论过于刻毒。要晓得现在的官场人物,只晓得拼命的夤缘钻刺,那里有什么爱国的热诚?   商界里头,只晓得一心的积累锱铢,那里有什么合群的团体?   差不多就是父子兄弟同在一起,也要极力的挤轧倾排,不遗余力。你想,如今世界,可还有什么公理么?在下编这部《无耻奴》小说,也不是有意骂人。不过是把在下十年之内,所见所闻的人物,所经所历的事情,合将拢来,编了一部小说。要叫那一班官场中的人物,商界中的富翁,看了在下的这部小说,大家警醒些儿。孽海回头,危崖勒马,不要甘心做那无耻的奴才。这便是在下做书的本意了。在下做到此处,便有人问着在下道:“你这部小说叫作《无耻奴》,是演说那些无耻庸奴的现状。但是据我看来,现在中国的二十二行省,大半都是这一种无耳无目无血无气的人。你要把他们这班人物,一个个的都要形容出来,只怕你闭户十年,著书万卷,也说不尽这许多。”   在下听了,就回答他道:“天地之大,这样魑魅魍魉的人物,那里形容得尽许多?不过就着在下一身的所见所闻,铺叙一番,给你们大众看官听听。”   只说江苏常州府地方,在干嘉年间,出了一个有名气的才子,姓江,名谦,表字南山。少年丧父,家计清贫。幸亏他的太夫人,教养兼施,纺绩佐读。这位江南山先生,少年时却是极肯读书,后来长成之后,应试登科,乡会联捷,殿试又是第三,点了一名探花。在京城里头,颇颇的有些名气。一班大老们,都甚是器重着他。无奈江南山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却是生有傲骨,从不肯低首下心的趋奉人,更兼性情方鲠,意气纵横,一班翰林院里的同年,见了江南山的影儿,也有些耳鸣头痛。大家都赶着江南山,把他叫作冰人。那时的掌院学士,是个旗人,也不是什么有名人物,见江南山一付冷冰冰的面孔,见于他的面,不过是打上一躬,不肯格外趋奉,心上便也有些厌恶着他,时常在里头军机大臣面前,说这江南山的坏话。从来俗语说的“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那些王爷中堂,听得这位掌院老师常常说他的坏话,心上便也记得了这样的一个人。刚刚事有凑巧,这江太史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情,上书言事,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议论,约有三万余言,想必是讥弹朝政,触了当事的逆鳞,竞把江南山的一封禀帖,进呈御览,还附了一个参折,重重把他参丁一下,说他大逆不道,请旨严惩。也不晓得江太史的这封禀上,倒底说些什么。江太史自己秘密万分,又不肯给人观看;内廷里头,又没有把他这一个禀揭发抄。   在下做书的人,却实在不曾晓得,只好付之阙如的了。那一班军机处的王爷中堂,虽然和江南山没有什么深仇宿怨,却是已经听了掌院的先入之言,又看了他的禀帖,觉得他的词锋犀利,笔阵纵横,发挥得十分痛快,一发心中想着这江南山好像是一个素来不安本分的人,所以并在一起,一同发作出来。当下军机大臣的参折上去,里头是照例军机大臣的说话,没有不准的。   见了军机处大臣的参折,果然天威震怒,立刻发了下来,着刑部从严拟罪。那时的刑部人员,一则见里头的殊谕严切,二则要奉承这军机处原参的大臣,竟把江南山拟了一个大逆不道,请旨处决的罪名。一个折片,拟了上去,登时急如风火的批准下来,发到原衙门,遵照办理,眼见得一位风骨棱棱的新太史,不日就要上那专制政府的断头台。   如今按下刑部一边,再提起江太史来。原来严旨下来,发交刑部的那一天,早有刑部司员派了几个番子手,立时把江南山看管起来,连大门也不许出,就是有什么同年亲友,来看江南山的人,也要用了使费,方才肯放他进去。把守得就如铁桶一般。也有一班同他关切的人,着实的替他着急,却又想不出救他的门路来。说也奇怪,倒是这位江太史神色扬扬,不异平日,一些没有愁闷的样儿。及至刑部把罪名拟了上去,里头立时立刻的批准出来。大家听了,好似青天白日打了一个焦雷,不要说是一班同乡亲友,替他着急,一个个手脚慌忙,六神无主,就是平日之间交情淡淡的同年故旧,也一个个敬重他的人品,羡慕他的才华,没一个不咨嗟太息,为他流涕。那些要好些的亲友,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要身首分离,如何不急?竟有人对着江太史忍不住痛哭起来。江太史得了这个信息,也不惊慌,倒反劝慰他们道:“我前两天上书言事的时候,早已拼了我这一颗头颅。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何苦要这般怕死?只要死得有些交代,留些死后的名声,不要冤冤枉枉的送了性命,还落了一个千年万代的骂名,这便死得值了。况且我一介书生,受恩深重,就是把这条性命结识了朝廷,也是臣子的本分。我承了你们诸位的厚爱,今生报答不来,只好来世再报的了。”   这一番话,说得激昂慷慨,没有一些惊惧的心肠,别人听了他这般说法,越发的涕泗横流。江太史却一点儿眼泪也没有,反口占了一首七绝,真是留别他们的意思。这首诗在下做书的却没有见过,只记得当时传诵的两句诗道:“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听他这两句诗,这江太史的风骨,也就可想而知的了。看官请想,这件事儿,可有什么挽回?不想这江太史命不该牀绝,偏偏遇着于一位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江太史的会试老师,礼部尚书陆宗绩,也是个军机处协办学士,为人古道,落落可风,向来和这个门生甚是契合。现在忽然晓得了这个消息,倒大大的吃了一惊,连忙赶到内廷,和他设法。对着那原参大臣沈中堂和恪亲王两人,竭力排解,说:“这江南山是个当代名士,万万不可杀他。况且他不过是一时拙见,说了几句狂言,究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实迹。若一定把他杀了,非但有碍时望,倒反成了他杀身取义的名声。不如赦了他的死罪,饬下刑部,再议罪名。轻则革职,重则充军。   一则激发他以后的天良,二则体恤他读书的辛苦,叫他有些忌惮,此后不敢再是这样的信口狂言。你们众位以为何如?”恪亲王的为人,本来不是什么元奸巨恶,向来和江南山又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是听丁沈中堂的说话,和他会一个衔,现在听了陆中堂这般说法,仔细一想起来,果然不错,不由得便动了个爱才的念头,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卤莽了些,便有超豁他的意思。无奈上头的朱谕,已经批了下来,竟想不出一个挽回的法子,又说不出自己误参的话来。若要听着他无辜正法,良心上又有些过不去。想了一会,倒觉左右为难起来。幸亏陆中堂见了恪亲王这个样儿,很露着为难的形状,便想了一个法儿,情愿自己上个折子,竭力保他,又怕一个人孤掌难鸣,再约几个科道里头的门生,联衔报奏,或者挽回得来,也未可知。恪亲王听了,点头称是,叫他赶紧办去。陆中堂答应了出来,约齐了门生,对他们说知原委,要叫他们会衔合保。那一班门生里头,就有胆小的人,迟迟疑疑的,不肯答应,暗暗想:“怎么这老头子,今天竟这般背晦,要保起江南山来?那江南山虽然是个有名才子,却是恪亲王和沈中堂特参的人,上个折子保他,触犯了上头的意思还不要紧,要被恪亲王和沈中堂晓得了风声,显见得是有意和他作对。况且这两个人,都是军机处的红人儿,在里头说一听一 ,没有驳回的事儿。像我们这样芝麻绿豆的京官,只消他在里头,把舌尖儿略动一动,立刻就给你出了岔儿。我们也不犯着为着别人的事,结这个结结实实的冤家。   但是无缘无故的,陆老师忽然发起书呆子的脾气来,不晓得是个什么道理?老师的吩咐,又不好当面回他。”心上忐忐忑忑的,只顾这般想着,那面上就不知不觉的露了出来。陆中堂明晓得他们的意思,心上十分好笑,便又把恪亲王的意思,并自己和恪亲王的问答,一齐说了出来。众人听了,方觉放心。这样的现成人情,谁肯不做?非但迎合了军机处的意旨,而且还得了一个不避权贵的名声。一个个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回去。果然做了折子,联名呈递。陆中堂也上了一个保撸皇上看了这两个折子,意思便松动了些,召见军机的时候,恪亲王又轻轻的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儿,沈中堂心上虽然不愿意,见恪亲王作了主意,便也不敢多说,里头没有什么冤家和他做对,这件事情,便不知不觉的松了下来。皇上听了恪亲王的说话,登时又发了一道朱谕下来,收回成命,叫刑部另拟罪名。刑部人员也晓得里头的意思,便拟了一个“遣戍伊犁,不准收赎”,拟了上去。果然批准下来。刑部里便派了一个差官,四名番役,把江南山押解登程。说不尽那路上水阻山遥,风餐露宿,也不知吃了多少辛苦。幸而刑部差官,敬重他的品行,不敢得罪他,倒和江南山似朋友一般,路上还不十分吃苦。到了伊犁,到将军衙门,投名报到。那将军的性情,又是严毅非常,一班遣戍的犯官,初次见他,一定要自己报名,带刀长跪。以前有一个革职的抚台,为了贿赂的案情发觉,谪戍伊犁,用了一个官衔手本,就被将军拍着桌子骂了一常以后的遣戍人员,都把这个抚台引作前车之鉴,见了将军,都是兢兢业业的,不敢怠慢一点。江南山既然到了此间,少不得也要做此官,行此礼了。   正是:天山万里,苍茫绝塞之秋;戍鼓连云,惆怅孤臣之梦。   不知江南山见了将军,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转天心名士唱刀环 入皇都庸奴求副宪   且说江南山见了将军,将军卒然问道:“你可晓得有廷寄么?”那时江南山摸不着什么事情,呆呆的还未答应,将军便吩咐手下差官,摆了香案,请出一封廷寄,高高的供在中间。   将军立在侧首,高声宣读。江南山俯伏在地,听将军读完了,方敢谢恩起来。你道这一封廷寄,说的什么事情?原来皇上自从把江南山充发伊犁之后,心上已经忘记了这个人儿,忽然有一天,在折件里头,又见了恪亲王的参折,并江南山的言事书,那书上的话儿说得十分激切,看了一遍,不觉又有些恨起这江南山来,有意叫他吃些辛苦,特特为为的发了一封廷寄给伊犁将军,叫他等江南山到了戍所,着他严加管束,并着不许饮酒,不许作诗。这江南山一生最爱的是饮酒吟诗,现在这么一来,直把他拘束得路也不敢多走一步。幸亏将军爱他的才情,敬他的名气,待他倒也不错,又拨了一所极大的房子,给他祝江南山正在穷途,得将军这样的待他,也就算知己之感了。按下一边。再说一处,只说京城里头,自从江南山充发之后,连月不雨,竟是大旱起来。皇上亲御天坛求雨,也求不下一点雨来。   京城内外,人心惶惶,摇惑不定,大米每包竟卖到十六七两银子。就有一班笃信理学的科道官儿,上书言事,说是半年不雨,畿辅洊灾,一定是刑罚里头有了什么冤枉,就把江南山保在里头,要请皇上不记前愆,把他赦回复用。折子上去,皇上本有赦他的意思,又有恪亲王和陆中堂两人,和他排解,居然准了下来,把江南山在伊犁赦转,但是没有开复他的原官,只把他放归田里,差不多就是个回籍闲住的处分一般。这个赐环的信息,到了伊犁,将军也甚是代他欢喜,连忙传了江南山来,告诉他。江南山听了,自然不消说是感激涕零的了,当下谢了将军,又收拾了行李,归心如箭的,立刻动身。回去也不进京,竟回到常州原籍,恳恳切切的写了一封信给陆中堂,说明不再进京的话。从此江南山住在常州,只和着一班故友,潮风弄月,啸傲烟霞,倒也无拘无束的,十分自在。只是有一件苦处,江南山本来是个寒士出身,点了一个穷翰林,又没有什么出息,遇了这一场蹉跌,回到家中,依然是两袖清风,一船琴鹤,那日用支给渐渐的便有些敷衍不来。还亏有一班同年故友,一个个都放了外官,也有督抚,也有司道,晓得江南山的家计不佳,逢年过节,都寄些别敬给他,一百两二百两的不等。江南山借着这些同年的分润,历年敷衍下来,倒也不愁空乏。   看官请想,这位南山先生,这样的风骨峋嶙,性情兀傲,该应他的子孙,也有些像他的人品,不至于做出什么卑污龌龊的事情。不想传了两代,传到他的曾孙叫做江念祖的,竟做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弄得人人唾骂,把他当作个中国的奸细一般。你道是怎么的一回事迹,说也话长,待在下把他的历史,一一的铺叙出来。   这江念祖生长常州,却是南山先生的嫡派曾孙,表字叫个颖甫,少年聪俊,权术过人。仗着一点小小的聪明,自己就庞然自大,凭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却正眼儿也不来看你,总说世界之内,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有用的人物。正经书史之外,又欢喜弄些杂作,看些新书。那时风气初开,正在纷纷的讲求新学,江颖甫也买了两部时务新书用心研究,晓得了几个国度的名目,又学了几句欧皮西提的西文,便居然自命为应世之才,真是高见风云,俯视一切,没有一个是他看得起的人。也有些世故深沉的戚友,见于他这样的狂态逼人,不免背后大家议论,当面却没有人去得罪他,只是付之一笑罢了。江颖甫到了十八岁上,娶妻谈氏,和颖甫同年,生得态度妖娆,性情流动。嫁了过来,嫌着颖甫的相貌不好,眉横杀气,眼露凶光,一张蟹壳脸儿,一付松段身体,更兼脾气不好,动不动一味咆哮。这位谈夫人见了丈夫这个样儿,闷在心里,说不出来,渐渐的夫妇之间有些不合,闹了几场口角。江念祖便赌气娶了一房姨太太,把一切家事都交给姨太太掌管,正室夫人反撇在一边。就是这样过了几年,江念祖想,坐在家里,坐吃山空,渐渐的饔飧不继,终不是个了局。要想出门谋食,又没有可去的地方,千思万想,被他想出一条门路来。他曾祖南山先生虽然死了多年,却有一个年侄,叫刘省吾,现在年已七旬,做过一任藩台,内转了个四品京堂,现任都察院副都御史。江念祖的父亲慕庐公在日,还和刘省吾常常有信往来。   江念祖想出了这条门路,便凑了几百两银子的盘缠,摒挡行李,迳到北京,寻着了刘省吾的寓所,整顿衣冠,前去候见。起先投了帖子,门上的家人,见他土头土脑的神情,有些不愿意和他通报,含含糊糊的回报了他一声,说什么大人今天有公事,不能见客,你请明天来罢。江念祖一连来了几天,老见不着刘省吾的面,江念祖发起急来,只得送了他们几两银子的门包,又把自己的家世来历,细细的和他们说了一遍,门上方才替他回了进去。不多一会,里头有个执帖家人出来,把江念祖请了进去,直到签押房内,见于刘省吾,正在那里捡点公事。江念祖抬头一看,只见当窗桌上,斜坐着一个七旬上下的老头儿,银须白发,道貌伟然。见了江念祖走到面前,方才慢慢的立起身来,料来一定就是刘省吾了。江念祖平日之间虽然目空四海,却只是坐井观天,没有见过什么场面,此时见了刘省吾这般气派,不免倒有些心上慌忙,连忙抢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刘省吾见了江念祖,却甚是谦虚,满面春风的还子一个半礼,连声请起,把江颖甫扶了起来,坐在一边。家人送上茶来,刘省吾笑道:“我们三代故交,见面不说套话,我就不送茶了。”当下刘省吾和江颖甫细细的谈了一回,意思却甚为关切,问问他的家计,又探探他的学问。江颖甫初见长者,说不出什么话来,面红耳赤的勉强回答几句,又把自家的来意说明,要求刘省吾替他荐馆。刘省吾一口答应,并不推辞,只叫他回去在寓中少待,有了机会,再想安置的法儿。江颖甫听刘省吾竟不推辞,心中大喜,诺诺连声的,告辞回寓。刘省吾还自己到他寓内,回拜了他一趟,又请他吃了一顿便饭。不料这江颖甫一连见了刘省吾几次,觉得和他熟了,便不知不觉的故态复作起来,时常对着刘省吾,讥刺时政,信口骂人。刘省吾见了他这样的狂态向人,早晓得他是个狂妄无知的人物,把那以前的一团好意,销灭了好些,便存了个不肯照应的意思。无奈前几天已经答应了他,不好无缘无故的中途反悔,心中暗想南山先生这样的一个好人,怎么竟出了这样的后代!如今他赶进京城,要求我和他荐馆,我一时不晓得他的为人好歹,只说是南山先生之后,一定是个好人,一口就答应了他。但是如今仔细看来,他这样的少年狂妄,全不懂什么世故人情,这般性格,那里好就别人的馆地,却叫我把他荐到什么地方去呢?为难了好一会,忽然被他想出一个人来,是台湾巡抚吴子铭。这吴巡抚是个军功出身,从行伍累功一直做到提督,又从提督改了山东藩台,推升了福建巡抚,又调子台湾巡抚,却是刘省吾在藩台任上的门生,师生两个,十分投契。这位吴中丞,虽是出身行伍,却也熟谙政体,理事精明,只有一桩脾气不好,性如烈火,动不动皱皱眉头,就要杀人。做了他的属员,一个个提心吊胆的,甚是害怕。刘省吾想着了这个门生,便想要把江颖甫荐入他的幕中,帮他办办什么不要紧的笔墨。又心上想道,这江颖甫虽然也有些小小的才情,却是大言炎炎,目空一切,看起来也不像什么真有经济的人,现在我把他荐到台湾,叫他试试这吴子铭的脾气,或者将来有些阅历,成个有用之材,也未可定。想定主意,便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吴中丞,把江颖甫重重的托他提拔。写好之后,便请了江颖甫来,和他说子。江颖甫自然感激,着实的谢了几声。隔了两日,便辞别刘省吾,迳到台湾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起这位台湾巡抚吴中丞的履历来,这吴中丞的履历,甚是可笑。他本来是金陵人氏,从小父母双亡,饮博无赖,专喜和一班市上的青皮,混在一起,呼朋唤友,道弟称兄的,亲热不过。更兼生得身长面黑,力大身雄,同着一班光棍,拆梢打架,遇事生风。南京的人,没一个不晓得他的名气,见了他的影子,远远儿就躲避起来。他有一个母舅,叫刘益三,住在三牌楼,却颇颇的有些家产。起先见外甥贫苦,原时时的帮助他些。当不得吴子铭今天也借,明天也借,借得他母舅急了,便向他发话道:“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成天的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只和那一班不长进的棍徒,搅在一起,你们有钱的时候,大花大用,那里认得我这个母舅?如今没有钱花,就来寻起母舅来了。你想我小小的一个家业,老老小小,养着无数的人,那里禁得起你这般挥霍?说句老实话儿,你以后再来借贷,莫怪我反面无情。”吴子铭听了赌气和他母舅闹了一场,有好几个月不到刘益三家去。过了些时,吴子铭渐渐的忘了前事,又到刘益三家走动起来。刘益三虽是恨他,想着手足分上,也不好赶他出去。刘益三有两个儿子,娶了两个媳妇,却都是大家之女,仪容娴婉,性格端庄。吴子铭往常时到了母舅家中,见于两个表嫂,便要风风狂狂的说几句笑话,两个表嫂也不理他。吴子铭天天在母舅家中走动,脾气又坏,一句话说翻了,提着拳头就要讲打,碰着他高兴,还要闯进上房,和表嫂讲些风话。刘益三也无可如何。有一天,刘益三的五十生辰,亲友毕集,吴子铭少不得也在座中。吴子铭的酒量本来不好,多吃了几杯酒,吃得大醉,又是六月天气,坐在稠人广众之中,如何不热?只见吴子铭两眼朦胧,面红头胀,那头上的汗珠子,竟有黄豆大小,亮晶晶的直滚下来。吴子铭本来是个性急的人,那里忍耐得住,一溜烟撇了大众,跑到里边。这个时候刘益三正在应酬客人,那有工夫理会。吴子铭醉得迷迷糊糊的一路脚步歪斜,闯了进去,一直闯到他表嫂房外,但见湘帘不卷,绣户无人。原来那些女客都在内厅吃面,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吴子铭不分好歹,闯进房中,一屁股就坐在牀上。看着那罗帐微开,银钩低挂,铺着一领龙须席,放着一对花藤角枕,薄薄的两条纱被迭在里牀,枕簟滑洁,花气中人,真是十分精致。吴子铭此时,忘其所以,腹中的酒,直涌上来,就有些支持不住,便想就在牀上睡他一觉再说,又因天气燥热异常,把浑身上下的衣服一齐脱去,脱得一丝不挂,竟是精赤条条的,歪在牀上,瞢腾睡去。一霎时梦魂栩栩已入黑甜。   不说吴子铭在表嫂牀上睡着,只说他表嫂在外面应酬了一会,偷个空儿,要到自己房中歇息。不料刚刚走进外房,就听得鼾声雷动,不晓得什么人睡在里边,还只认是自己的丈夫,吃醉了酒,睡在牀上,万想不到睡的竟是吴子铭。当下他表嫂轻移莲步,走进房中,只觉得满房酒气,熏得心上作恶起来。   正是:屠狗卖浆之辈,亦有英雄;银牀锦帐之中,忽惊卧虎。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刘益三有意激从军 吴子铭梦中施警炮   且说吴子铭睡在他表嫂牀上,酣声如雷,他表嫂走进房来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吴子铭浑身脱得精光,露出一身黑肉,四脚拉叉的躺在牀上,口鼻之内,酒气直冲,那打呼的声音,就如牛鸣驴吼一般。他表嫂是个大家闺秀出身,那里见过这样的恶形恶状,只唬得她金莲倒退,脚步踉跄,连退了几步,退出房去,由不得口中叫了几声啊呀,心上又气又羞,止不住小鹿儿乱撞;面上早泛出几朵红云来。凑巧这个时候,刘益三带着两个儿子也走进来,忽见媳妇这般模样,又听得叫一声阿呀,不晓得她为了什么原故,好似受了大大的惊吓一般,连连的向外边倒退。刘益三见了心上十分疑惑,连忙问他:“看见了什么东西,要吓到这步田地?”他媳妇正在心中羞恨,蓦然抬起头来,见刘益三立在面前问她,不觉又吃了一惊。待要回答出来,又很觉得有些碍口:和自己丈夫说了,还不要紧;当着公公、小叔的面前,这样的事儿,那里说得出口?便支支吾吾的,不肯直说出来,那面上越发红了。刘益三见媳妇说不出口,倒有些疑心起来,连他儿子见了自己老婆,这样的藏头露尾,也有些焦燥,更加逼着问他。逼得急了,他媳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那看见吴子铭脱了衣服睡在牀上的这回故事,一字不提,却随口编了一个谎道:“说也不信,我方才走到房内,平空的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东西,差不多竟有水牛一般大小,好像身上还有些长长的毛,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睡在我的牀上,还呼噜呼噜的在那里打呼。我一见了这个妖怪一般的东西,连忙逃了出来,几乎把我的魂多吓掉,这会儿还有些头晕眼花,你们不信快些去看,到底是个什么?”说着还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席谎话不打紧,刘益三父子三个听了这个话儿,不觉都吃了一惊。她丈夫先抢着说道;“我不信,好好的房里,怎么有这样奇事,你的说话,果然是真的么?”   这妇人听了丈夫问她,却故意一付正经面孔的说道:“我几时和你说过假话的么?你不信自家去看就是了。”此时刘益三也甚是惊异,估量着媳妇说的,一定不是假话,照她这样说起来,竟是出了妖怪了。这般一想,便觉满身的毛发,都淅洒起来,打了一个寒噤,却还强打精神的,对儿子说道:“这句话儿我终久有些不信,你们不要害怕,跟我进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敢到人家房间里来作怪。”说罢,大着胆子,便走进去,两个儿子跟在后边,着实的有些害怕,只得跟着刘益三一同举步。刘益三这个老头儿,本来胆小,嘴里说着大话,只说不怕,心上边委实胆寒,脚底下走起路来,好像都有些战抖抖的,硬着头皮,走到房门口正要进去,已听见吴子铭打呼的声音。刘益三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两只脚不由自主的走了一步,倒退了两步下来。两个儿子更不济事,早吓得骨软筋酥,浑身抖战,连忙拉住了刘益三不肯放他进去。刘益三还强着说道:“你们这样的胆小,难道就罢了么?”两个儿子道:“现在我们通共三个人,那里就好进去,不如出去到大厅上多叫些人,带子军器进去,也好壮壮我们的胆量。”刘益三一听儿子的话不错,果然走到厅上来,朝了众人,气急败坏指手画脚的告诉了一遍,又叫齐了五六个家人,叫他们拿了什么门闩,切菜刀,擀面杖,跟着进去。众亲友听了这般无影无踪的说话,也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更有胆大好事的人,要进去见识见识,便跟着刘益三父子,一哄进去,也有些胆小的人,伸头缩脑的,跟在后面张看。刘益三带着十余个人,大着胆,闯进房去,只有他媳妇看他们这样张皇,不由得暗中好笑,却又不能告诉他们。刘益三闯到房中,只估量是什么红眉毛绿眼睛的怪物,谁知上前一看,哈哈,那大牀上睡的那里是什么妖怪,原来就是吴子铭,浑身衣服脱得上下精光,一丝不剩的在那里鼾呼大睡。刘益三和众人见了心中早明白了几分。刘益三又羞又气,无可如何,只得叫人把吴子铭叫醒。那知吴子铭睡得就同死人一样,凭你如何叫他,只是不得醒来,好容易把他推了多时,方才推醒,还是有些糊胡涂涂的,揉了一揉眼睛,坐起身来。见拥着一大堆人,自己浑身精赤,凭你吴子铭如何老脸,也觉有些不好看相,连忙胡撕乱掳的一阵,把衣服穿好,一溜烟走出房来。气得个刘益三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些亲友,却都三个一群、五个一簇的。聚在那里纷纷议论,有的说明明是一个人,怎么说他是水牛一般的怪物,或者一时眼花看错,也未可知?   就有些见识浅陋迷信神权的道:“你们不要在那里瞎猜,依我想来一定是吴子铭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或者竟是黑虎星转世也论不定的。他睡在那里元神出窍起来,所以他媳妇看见浑身漆黑的一个什么怪物,只怕这个怪物就是他的元神,你们不要轻看了他,将来一定有些好处。”刘益三听了这些谰言梦话,倒也甚是发松,忽然回过念头一想,想了一个主意出来,也不说破,连忙叫人到厅上去,把吴子铭叫了进来。刘益三正颜厉色的对他说道:“你且坐着,我和你说句正经话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味的这样闲游浪荡,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刚才你睡在你表嫂房中,你表嫂走进房来,看见你是一只黑虎。我想你明明的睡在牀上,那里就会变了样儿?他们听了这件奇事,都说你是个黑虎星转世。你既是前世有些来历,将来总该好好酌干些事业出来,就是这样的在家里头闲混,一辈子也不得出头。依我想来,现在粤匪扰乱,四川提督荣大人放了经略,正在那里招兵,你何不迳去投军,将来也好图个出身的地步。况且你的身材又好,气力又强,保得定在军营里头得意。你想我的说话何如?”吴子铭本来是个无赖出身,平日间时常听人演讲那些小说中间的故事,什么薛仁贵元神出窍、韩世忠黑虎临身,二人都是当兵出身,后来一个做到平辽王,一个做到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些七不搭八的故事,贯入吴子铭耳内,却深深的印入脑筋,十分羡慕。现在听了刘益三的一番说话,正说着了他的痒处,不觉直跳起来道:“母舅的话,一些不错,我也觉得在家里混来混去,终久混不出什么味儿,既是你母舅这般说法,我一准就去投军,只是路远迢迢的,凑不出一些盘费,这却如何是好?”刘益三听得他一口答应,满心大喜,连忙接下去道:“只要你自家肯去,盘费一层不必多虑,我无论怎样,总和你摒挡就是了。”吴子铭听了,甚是欢喜。看官你道刘益三起先不信,为什么人自相矛盾的,说出这一番话来?原来刘益三的意思,为着吴子铭常来烦扰,甚是可厌,却又想不出个打发他的主意,又不好赶他出去,不认他是外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见一班亲友,三三五五的,议论这些瞎话,就想了这个主意出来。暗想吴子铭少年气盛,那里有什么见识?他却有意附和着众人的议论,平空的冤他一冤,并且借给他出门的盘费,好叫他一心一意的,出去投军,自己落得耳根清净。   果然吴子铭着了他的道儿,听得他母舅恭维他是天上的黑虎星转世,又怂慂他出去投营,便高兴得手舞足蹈,无可不可,当下就辞了刘益三,回去收拾行李。刘益三当真借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吴子铭别子母舅,一肩行李,迳到广西去了。   那时金田匪党,聚众起事,贼势披猖。四川提督荣公名寿,奉朝命拜了经略大臣,提兵进剿。无奈贼势蔓延,东西联络,击首尾应,击尾首应,打了两回胜仗,也无济于事;官兵单薄,自家照顾不来,没有大队的重兵,扼了他的咽喉要路,再也扑灭不来。况且流匪是拿着百姓就当他的粮草,只要打破了一处城池,占住了几处村堡,那里头的金银粮草,子女玉帛,便一齐掳掠一空。打了一个败仗,又散得不知去向,四分五落的乱跑,官军也无从追赶,更兼转运艰难,军粮匮乏,所以这个时候,办理防务,十分棘手。荣经略见了这般大势,只得出榜招兵,要想招了新兵,练成劲旅,方可制其死命。凑巧那一天,吴子铭到了广西,前来投效。荣经略见他身材雄壮,年力正强,更兼相貌堂堂,声音朗朗,问他几句话儿,也爽爽快快的回答,并没有畏葸的样儿。荣经略看了,甚是合意,便破格拔补了一个把总,叫他带了五十名兵士,专管瞭台。你道这瞭台是个什么东西?原来行军出阵,都有一个望敌的高台,台上放着一尊警炮,恐怕敌人来了,猝不及防,便要误了大事。所以一定要建一座瞭台,派了差官,专管这个警炮。万一敌人暗地到来,瞭台早看见了,便放起警炮来。满营的人,听了这个警炮,便一个个预先防备,不至于仓卒失机,总算是鸣炮告警的意思。   当下荣经略派了吴子铭看守瞭台,却再三吩咐他道:“我看你人还可靠,所以派你这个差使,你须要格外当心,日夜瞭望。   这一个警炮,却是最要紧的事情,关系着全营的耳目,不可胡乱开放,若有警不开警炮,无警乱开警炮,照着军律都是个斩首的罪名,你自己小心在意。”吴子铭初次当兵,那里晓得大帅的威严,军规的厉害!只以为荣经略不过是这般说着罢了,便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几声,带了兵士,便到瞭台看守。一连几天,没有长毛贼的影儿。忽一天,吴子铭吃醉了酒,睡着在瞭台上,迷迷糊糊的做起春梦来,好像是长毛的大队来了,官军正在那里和他开仗,梦里头吃了一惊,顿时惊醒。吴子铭本来是个胡涂虫儿,睡醒之后跳起身来,还当是真的长毛来了,记着要开警炮,懵懵懂懂的口中大声喊:“长毛来了,你们还不开炮么?”那班值夜的兵士,见吴子铭睡了,也都在那里打盹,听得吴子铭冒冒失失的喊了一声,一个个大吃一惊,一齐惊起,想着一定是吴子铭见于什么贼踪,所以喊这一声,便急急的寻了火绳,七手八脚的,乱了一会,才开了一炮出去。只听得哄的一声,山摇地动的震天价响,这一个警炮开了出去不打紧,顿时把满营上下的人,通通惊醒,连大营里的经略大人,也惊醒了,一霎时鸦飞雀乱起来,一直乱到天明,那有什么贼人的影响。经略疑惑起来,差了几个营官,出去四面哨探,直探到十里以外,也不见什么长毛,只得回营说了。经略大怒,拔了一枝令箭,把吴子铭拿到营中,问他为什么乱放警炮。此时吴子铭放了一声警炮,一直等到天亮,没有贼匪到来,晓得自己闹错了,心上便有些害怕起来,忽然荣经略叫了一个哨官,来代他看守瞭台,把他抓了上去。吴子铭吓得面白唇青,身摇体战,心上暗想:怎么好好的要用令箭来提?难道真要砍我的脑袋么?到了大营,跪在地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荣经略拍着桌子,问了几声,吴子铭方挣出一句话来道:“卑弁该死,睡梦中胡里胡涂的闹错了,只求大帅开恩。”荣经略更加大怒道:“你这个胡涂虫,到了本帅面前,还在这里说梦话,像你这样的人留在军中,岂不误了大事。”正是:将军令肃,旌旗争星斗之光;细柳营开,叱咤风云之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 第四回 吴子铭一怒惩劣幕 宣兰生竭力救同乡   且说吴子铭看守瞭台,错放了一声警炮,荣经略把他提到大营,问他为什么这般冒失。吴子铭一时说不上来,只说了一句睡梦里头,胡里胡涂的闹错了。荣经略听了,更加大怒,厉声喝道:“你犯了军规,还说这般梦话,像你这样的人,要你在营何用?”说着在案上拔了一枝令箭,叫一声“来”,就有中军官站在旁边,答应了一声“有”。荣经略双眉一竖,只喝一声:“绑出去!”两旁的亲兵,轰雷一般的答应一声,鹰拿燕雀的把吴子铭拿住,撕了上身衣服,摔了帽子,把他两手捺在背后,登时就绑起来。此时吴子铭的魂魄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睁睁的看着中军官接了令箭,就要押他出帐。正在着急万分的时候,忽然又听得瞭台上哄的一声,放了一声警炮,远远的似有枪炮的声音,晓得这回真是贼人的全队来了。连忙传令,把吴子铭暂交营务处看管,一面吹起角来整备出队。那知贼队原是潜踪而至,一霎时疾如风雨,直冲过来,枪子就如雨点一般,直望营内打去。官军见贼队来得这般迅速,一个个相顾失色,甚事胆寒。幸亏荣经略向来纪律严明,仓卒之间,不致一时溃散,又被吴子铭错放了一声警炮,满营军将都已预先防备,所以虽然兵士张皇,还勉强镇定得祝当下荣经略传令出队,只听得一声号炮,营门大开,官军一拥而出。荣经略竟是一马冲出阵前,指挥冲突。一班营官哨弁,看见经略这般奋勇,一个个驰马争先,直冲入贼兵队里,背后的官兵跟着,就如排山倒峡一般,把贼阵冲作两段,彼此混战了一常贼队立脚不住,且战且走,一路退了下去。荣经略见已经得胜,便也鸣金收队,回到大营。这一场大战,幸亏预先有了防备,打了一个胜仗,论起功劳来,还是吴子铭错放了一声警炮,惊动全营,总算是他的功绩。荣经略便记了他一次大功,又赏加了一个千总。吴子铭见非但没有砍他的脑袋,并且还升他的官,心上如何不喜。自此以后,荣经略说他是个福将,时常叫他带兵出去,和贼人开仗。果然吴子铭所到之处,贼队闻风胆裂,望影心惊,也不知立了多少功劳,打了许多胜仗,一直保举到提督军门。后来北捻猖狂,又把吴子铭调剿捻匪,便从提督上改了布政司。捻匪肃清之后,又升了福建巡抚。那时台湾的匪乱初定,朝议要派一个素有威望的大员去做台湾巡抚,以资镇慑。   一班军机处王大臣,就举了吴子铭。不日朝命下来,就把吴子铭调补了台湾巡抚。吴子铭到了台湾,训练新军,整饬吏治,渐渐兵乱之后,有些起色。你想吴子铭一个市井无赖,居然立了无数战功,做到这般地位,也就不容易了。大抵中国的名将,一半都是行伍出身,一半都是书生投笔,若要在那膏粱子弟里头,拣什么名臣战将,这却是守株待兔,缘木求鱼,一辈子也不会有的。为什么呢?从来读书的人,最是胆小,将就些儿的人,见了督抚阅兵,放着那空枪空炮,尚且有些胆战心惊,那里有这般大胆,去从军杀贼?若真个读书人,有了这般大胆,必定平日之间,有些用兵的经济,不是那空说大话的一流人物,只晓得讲些迂阔之谈,这便是书生的作用。至于那一班行伍出身的将士,一个个都是无家无室的人,他想着不是战死,便是饿死,同是一样的死,不如还是死在战阵上的好些。万一幸而不死,还好希冀将来的富贵,所以临阵的时候,一个个奋勇当先,冲坚陷阵,有进无退,无死无生,十次里头倒有九次胜仗,这是他们本来没有身家,毫不怕死的缘故。尽有那些中兴名将,后来打起仗来,怕死贪生,十分不济,当初是没有身家,如今是贪恋富贵,就和那一班纨絝出身的子弟犯的都是一样的毛病儿。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只说江颖甫带了刘省吾的一封荐信,坐了海轮,竟到台湾。   到了抚台衙门,投进手本,并和巡捕官说明,有都察院刘大人的信,要当面投递。巡捕官照着他的说话,回了上去。不多时,把江颖甫请到官厅,吴中丞出来相见。因是老师差来的人,甚是客气,让他坐了客位,家人送上茶来。吴中丞问了几句路上的话,江颖甫便站起来,在靴统里头,取出刘省吾的亲笔荐信,两手高高捧着,躬着腰,递了过去,随着又打了一恭。吴中丞接过信来,拆开看了,方晓得是老师荐人,然而没有推托的道理,就一口答应,叫江颖甫先把行李搬进衙门,住着再看机会。   江颖甫大喜,便又请一个安谢了。又谈了几句,吴中丞端茶送客,却派了一个差官,带子两名亲兵,跟着江颖甫出去,把他的行李搬进衙中,打扫一间书房,叫他住下。隔了几天,吴中丞便下了一个札子,把江颖甫委了个抚辕文案,每月五十两银子的薪水--吴中丞的意思,原想要看看他的才具。江颖甫本来有些小小的才情。又且为人机警,他见吴中丞的意思还好,便竭力的巴结他,又有心在吴中丞面前,卖弄他的才情,吴中丞有时在签押房发下来的稿子,不上半个时辰,已经把稿子拟得齐齐整整的送到吴中丞那里画行。如此一连几次,吴中丞见他十分敏捷,心上就有了这个人,时常传他进见,和他议论。   吴中丞本来是个武夫,心肠直率,没有什么城府,禁不起江颖甫拼命拍他的马屁,奉承得这位吴中丞满心欢喜,不到两个月,竟二十四分的信任起来。江颖甫说的说话,上的条陈,没有一句不听,又为他懂些英文,派了他一个洋务委员。这个时候的江颖甫,高车驷马,得意扬扬,与初来的时候,大相悬绝,竟是换了一个人的一般。每到见客的时候,仰着一个脸儿,横着一双白眼,任你是谁也不在他的心上,连两司都不放在眼中。   省中的候补官儿都管着他叫小抚台,还有一班无耻的候补州县,老着面皮,去走江颖甫的门路,不是想署肥缺,便是想委优差,也有送金银的,也有送古董珠宝的,更有备了贽敬,硬要拜他做老师的人。江颖甫竟把他们送来的礼物,一概全收,受了他们的礼物,却去对吴中丞说,某令怎样的精明,好补某缺,某牧如何的干练,好委某差。吴中丞听他的说话有理,还认着他是举荐人才,一一的依着他挂牌下札。江颖甫的名气,越闹越大,一天到晚,都有人来寻他关说,台湾一省,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晓,只瞒着吴中丞一个罢了。事有凑巧,江颖甫合当倒运,偏偏的闹出一件事来。那时的北洋大臣正在创办海军,台湾的形势,孤立海中,没有通到别省的旱路,吴中丞也想要到英国船厂,定造两只兵轮,因为台湾一省没有通晓洋务的人,就把这件差使委了江颖甫去办。江颖甫得了这个意外的优差,欢喜自不消说,便和英国的威柏廉船厂立于合同,说明价值造了两只铁甲兵轮,却暗中浮报了十多万银子。吴中丞那里知道,并不疑心。那知隔了年余,兵轮造好了,放到台湾来。吴中丞亲身上船,试验工料,看那船身的样式,却并不是什么兵轮,竟同搭客的商船一般款式,三层洋楼,官舱大菜间,造得十分精致,载不下许多兵士,又没有安放炮位的地方。吴中丞见了大怒,连忙传了江颖甫来问他,江颖甫还支吾着说,卑职和他合同打得好好的,却不晓得他为什么造成这个样儿?   指东话西的,搪塞了一回。吴中丞便把他申饬了一顿,叫他立刻去和船厂的人说话,要把那未付的船价,减给十分之三。江颖甫还倚着吴中丞向来器重,不很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只是左一天右一天的和他迁延日子。吴中丞见江颖甫只是支吾,便疑惑起来,暗暗的另派了一个干员,打听这件事儿的细底。这个委员,向来又和江颖甫有些仇恨,细细的打听了一个月,居然被他打听了出来,便一五一十的告诉吴中丞。把个性急如火的中丞公,气得咬牙切齿,立刻把江颖甫提到衙门里头,自己亲坐大堂追问。江颖甫还想抵赖不招,当不得这个打听信息的委员站在一旁,和他质对,都是有凭有据的事情,江颖甫抵赖不来,只得招了。吴中丞恨得双眉倒坚,两眼圆睁,当时便要请王命杀他,却被那委员上前密禀道:“大帅若杀了他,这侵吞的银子到那里去追缴?十多万银子的事情,不是什么小事,可以设法弥补的。依卑职的愚见不如把他暂且收监,俟追了这笔公款出来,再办他的罪,不知大帅的宪意怎么样?”吴中丞被他一句话儿提醒了,连连点头,便把江颖甫发交首县,看押起来,严追他的公款。江颖甫初时听得吴中丞要请王命杀他,吓得魂不附体,幸而吴中丞听了那委员的话,把他放了回来,叫首县追他的亏空。此时江颖甫是吓怕了的人,恐怕公款交不出来,又要斩首,只得把那侵蚀的公项,全数缴了出来,连了衙门的使费,上兑的扣头,非但把公款一齐呕出,还把历年受了人的贿赂,积聚起来的造孽钱,挤得一个干干净净。如此得来如此去,依旧是一双赤手两只空拳。吴中丞虽然把公款迫齐,心上却把江颖甫痛恨入骨,屡次想杀他,都被别人劝住,他却气愤愤的,对着人说道:“你们都不晓得我恨他的意思,你想我这样的待他,他还要这般的偷天换日,这个人的心术,还可问么?我总想把他杀了,也好替世界之上除了一个大害,若是如今把他留了下来,将来必定有人受他的害。”大家听了也不敢多说,只好答应几声。   江颖甫一直押了一年有余,方才有一个同乡叫做宣兰生,现任津海关道,和江念祖向来认得,并且还有些世谊,听得江念祖被吴中丞监了起来,不肯释放,宣兰生忽然仗义起来,便转求了一封木中堂的信,和他说情。那时的木中堂是两朝元老,威望素孚,朝廷甚是倚重,差不多无论什么人见于木中堂的来信,也不好不依。这位吴中丞更是他平捻时的旧部,更加不好意思,接了木中堂的来信,只得把江颖甫释放出来。江颖甫得释之后,台湾地方存身不住,想要迳转常州,又有些怕见江东父老,倒觉得进退两难起来。忽想起前回在京城里头,有些同乡京官,待我的意思甚好,何不进京去略住几时,再作道理?   定了主意,便搭了轮船,一路进京,到了天津,在紫竹林客栈里头,住了几日,想着宣兰生现在这里做津海关道,何不去拜他一拜,好打一个抽丰。原来江颖甫放出来的时候,并不晓得宣兰生为他出力,求了木中堂的信,替他说情,只糊胡涂涂的,把他放了出来,又没有人肯告诉他,他那里会知道。这边的宣兰生却又一毫不晓,见门上传了江念祖的名帖进来,只认江颖甫晓得了这件事情,来谢他的高谊,便欣然叫请在花厅相见。   宣兰生随后踱了出来,彼此相见,叙了几句寒温,便提起这件官事来。宣兰生竭力替他抱屈,又着实安慰了他一番。宣兰生的心上,以为江颖甫不知怎样的感激他,不料江颖甫不过说些闲话,竟没有一句谢他的话儿。宣兰生忍不住便用几句隐语,有心试探着他。江颖甫听了茫然,摸不着一些头脑。宣兰生暗暗诧异,暗想难道他竟是不晓得这件事情,所以这般大意?不然,天下那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这一来有分教:楚国之全军皆墨,夜竖降旗;将军之战马何存,朝飞碧血。不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江念祖投笔从戎 宗宝棠捐躯报国   且说宣兰生疑惑了一回,忍耐不住竟是冲口问道:“你可晓得你在台湾被禁,吴中丞为什么放你出来?”江念祖听这个口风问得奇怪,不觉呆了一回,方才答道:“这件事情本来不关我事,都是我的冤家,硬硬的把我砌在里头,就是吴中丞自己,也晓得我有些冤枉。”江念祖说到这里,正还想要说下去,宣兰生微微的冷笑了几声,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且慢些说,我这里有一封信,给你看看。”说着,便叫家人进去到签押房内,捡了一封吴子铭给木中堂的回信出来。原来宣兰生和木中堂本是师生,所以吴子铭的回信到了宣兰生手里,如今拿了出来,给江颖甫看了一遍,只把一个江颖甫羞得满面通红,心上十分惭愧,连忙勉强立起身来,向着宣兰生一躬到地道:“原来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我还是做梦一般,一些不晓,可不是笑话么?”说着,又说了一大套感激涕零再图后报的套话,宣兰生也不免要谦让一番。看官你道江念祖当真的在那里感激宣兰生么?原来江念祖的心肠最毒,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他不说宣兰生和他出力把他救了出来,只说宣兰生有意枭他的痛疮,当场嘲笑,非但一毫没有感激的意思,反把个宣兰生当作深仇切恨的仇人。面上却一些不露,还在那里勉强敷衍着他,随口谢他几句,心上却存个子报仇的念头。看官你想宣兰生一片好心,求了木中堂的书信,好容易把他救了出来,他非但不知感激,反对人说宣兰生有心奚落,将来定要报仇,像他这样的人,可混帐不混帐?只说宣兰生和江念祖,谈了一回,送他出去,又送了他二百两银子的程仪,江念祖便一道进京去了。到了京都,见于刘省吾,着实把他埋怨了一顿。江念祖满面羞惭,无地可入,在京里一住就住了半年,也寻不到什么机会,只得暂时回到常州。想要作个出山之计,无奈差不多些的人,都晓得他的声名不好,那里敢来请教着他,就是这样的耽搁了十年。   那时吴中丞已经死了,正值日本和中国开战,木中堂又拜了经略大臣,派了个直隶提督甄士贵,带兵接战,总统全军。   这时的宣兰生还在海关道住上,木中堂就派了他一个后路粮台。江念祖听了这个消息,忽然起子个投笔从戎的念头,便立时收拾行李,赶到天津,见了宣兰生,说了自家的意思,要求他荐到军前效力。不想宣兰生有一个兄弟,表字桂生,年少才高,意气用事,却有一件毛病,酷慕功名,见了他哥哥宣兰生高车驷马,后拥前呼的气派,甚是羡慕着。他今天也想做官,明天也想做官,差不多要想成了官癖。他排行第三,衙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叫他三大人,他却又不许人叫,只说你们要叫大人等我回来做了官再叫,这会儿什么三大人二大人的混叫,这个大人不是我自己挣的,是我哥哥给我的赐封,我不稀罕,这个三大人的名目你们往后不准乱叫。众人听了,也只得含糊答应,以后便不敢叫三大人了,只管着他叫三少爷。这位三少爷,现在听得日本要和中国交战,他也要到营里头去效力起来。他只晓得军功的保举最优,那里晓得打仗的利害,便合他哥哥嚷着,要荐他去投营,宣兰生不肯,他就和他乱跳乱嚷。宣兰生正在为难,忽然江颖甫也想投营效力,宣兰生想江颖甫甚有歪才,把他荐到军营里头,或者有用他得着,又想自己的兄弟,嚷着要去投营,这样的一个不知世故的小孩子,那里就能出去,况且军营里头,又是危险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重重的把兄弟托了江颖甫,照管着他,料想江颖甫看着我的面情,总该格外出些气力。想罢,便把兄弟要去投营的事,和江颖甫说了,又道:“我正愁着无人照应,你肯去投效,是再好没有的了。   只要我给甄士贵的信上,多写一笔,把你也带在上边,他见了我的亲笔信儿,料想万没有不收的道理。”江念祖听了,正中下怀,连声答应,暗想你从前无故枭我的痛疮,把我当场抢白,我正要想个法子,报你的仇,不料你自己瞎了眼睛,把自家的兄弟,托我照应,我一时不能报你的冤仇,就把你兄弟来替你顶缸,也是一样。想着,心上暗暗的得计。果然不多几天,宣兰生亲笔写了一封恳恳切切的信,给甄军门,叫兄弟和江念祖自家带去,又再三嘱付了江念祖一番。江颖甫便同着宣桂生赶到平壤,寻着了甄总统的大营,投进禀揭。少时差官出来,把他们带了进去,见了甄士贵,呈上荐信。甄士贵略看一看,便叫他们暂在营内听差,把宣桂生委了一个帮办粮台,把江念祖委了个大营文案。   说起这位甄总统的履历来,也是剿捻匪的时候,有名的一员宿将,又是木中堂的部曲,所以派他总统诸军,各道援兵,都要听他的节制。江颖甫当了他的文案,也没有什么一定要紧的事情,不过是办些照例的公事罢了。但是这位总统诸军的甄军门,现在年纪大了,有些暮气,凡事总存着个退缩的念头,只晓得饮酒高会,把那些军机要务,倒撇在一边,没有一些布置。不知不觉的,过了一月有余,日本的大队军马一步一步的,渐渐逼了进来。甄军门方觉得有些害怕,传齐了各道援兵统带,议论军情,要商议一个对付的法子。那知这班提镇,承平日久,胆小如鼠,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开口。甄士贵看了这般模样,着急起来,便道:“怎么我和你们商议军情,你们一个也不答应?难道就是这样的一会子,就算了么?”甄士贵还未说完,就有个记名提督,现任宣化总兵的宗宝棠,挺身而出。对甄士贵说道:“现在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商议,只有赶紧的调兵迎敌,方是要着。若就是这样的商议一会,并不发兵,直等到他们的大队,直逼进来,那时再想调兵对敌,这个地方的大营,可就扎不成了。”几句话把个甄士贵说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一会儿老羞变怒起来,便气愤愤的向宗宝棠说道:“你既是这般说法,自然是肯当先出战的人。”宗军门听了这样没气力的说话,甚觉好笑,便大声说道:“我们一班提镇平日间受了皇上家的俸禄,原是养军千日用在一朝,难道做了武官不去打仗,是要他摆样的么?”甄士贵听了觉得有些入耳诛心,便打断他的话头道:“不用尽说闲话,这会儿我就派你带子部下的宝字四营,前去迎敌,你可有这个胆量么?”宗军门冷笑道:“受国厚恩,理应马革裹尸,疆场效力,说什么胆量不胆量,只要总统发令谁敢不依!但有一句说话也要呈明,我部下只有四营人马,孤军深入,恐怕支持不来,总统须要随后遣发援兵才好。”   甄士贵道:“这个自然,何消多虑。”当下宗宝棠辞了甄士贵,带兵去了。走了两天,已经迎着了日本大队的游骑,前队和他开了一仗,也没有什么胜败。宗军门扎下营盘,晓得日本还有大队在后,自己只带着四营人马,估量着寡不敌众,那里杀得他过,就立刻发了一封请救文书,要请总统调兵赴救。那知文书到了,这位甄总统正在置酒宴客,自己已经吃得醺醺大醉,还在那里左添一壶,右添一壶的,喝个不了。中军官接到这封请救公文,不敢怠慢,便双手捧了文书,一直走到席上,站在一旁,还未开口,早被甄士贵回过头来,一眼看见,登时酒性发作起来,睁着眼向中军官道:“什么紧要的文书,要你这般着急?放在那里就是了。你当了一辈子的差,连个规矩都不懂么?”这一个虎势就把中军官吓得诺诺连声,再也不敢多说,慢慢的退了下去。只指望这位总统,酒醒之后,少不得要查看公文,谁知甄士贵吃得大醉过量,睡了一夜,又害酒起来,一连就是三天,没有出营理事。中军官碰了他一个钉子,不敢再去烦他,把一个独当前敌的宗军门,急得鼻内出烟,口中出火,等了三天,竟是没有一些信息。若在胆小些儿的人,竟自悄悄的逃了出来,只说等候救兵不到,恐怕打了个败仗,牵动全军,所以全师而返,再图后举,这般的有心推委。就是甄士贵也只能归咎自家不发救兵,不能治他的罪。但宗军门是个刚强勇敢的人,那里肯受这个临阵退避的名目,等了三天,不见救兵的纵影,他就把心一横,早打了个决一死战的主意,把自家的性命,早已轻若鸿毛。刚刚日本的全队到来,宗军门愤气填胸,竟是不顾利害,开营迎敌。幸亏宗军门素来待士有恩,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不肯逃走,一个个拼着性命,争先迎战。从来一夫致死,万人辟易,何况这四营人马,人人都怀着个必死之心!   交战起来,日本的前队,竟有些抵敌不住,被他冲动了阵脚,一步步的退了下来。宗军门见已经得手,自家纵马当先,在那枪林弹雨之中,往来驰骤。看看将要得胜,忽然日本的后队援兵到了,两边合了拢来,周围一裹,竟把宗军门的四营人马,围在中间,那格林炮的弹子,就如雨点一般,只望着华军乱打。   宗军门正在指挥兵士,不防刺斜里飞来一颗弹子,打中左腿。   宗军门还咬牙忍痛,扶着差官的肩头,勉强骑在马上,不知那里又飞过一颗弹子来,把一个宗军门,连着一个差官,都不知打到什么地方去了。那麾下的四营人马,没了主将,自然个个惊慌,却还是拼命恶战,没有一个想逃走的。这一场大战,自午至申,竟把宗军门手下的二千多人一齐收拾得千干净净,只逃了一个营官,连忙逃到大营报信。甄士贵得了这个信息,大吃一惊,明晓得是自己不发救兵所致,这个失机的消息,传到上头,不是顽的。呆呆的想丁一回,又和手下的人商议,也议不出什么来,甄士贵只急得咳声叹气的,十分忧虑。看官你道他为什么要这般着急?原来他一则怕打了败仗,朝廷要问他调度不合的罪名,二则敌兵近在咫尺,恐怕万一再打了一个败仗,自己就有性命之忧。   这个当儿的江颖甫却早想了一条主意,要想借此献个计策,把甄士贵熏倒,就好凭着他在军营里面,为所欲为。便一迳到大营里头,求见甄总统,说是有紧要的军情。甄士贵听得文案上的委员,有紧急军情禀见,便把他传了进来。江颖甫便先用说话试探他道:“听说宗军门打了败仗,并且全军覆没,不知总统可报了上去没有?”甄总统见他说得诧异,料想他一定有些道理,便急急的答道:“我正在这里踌躇,没有报上去。   你可有什么主意么?”江念祖听了晓得他已经入彀,便道:“既是总统还没有报,晚生倒有一个主见在此。”说着附着甄士贵的耳朵,说了半天。甄士贵听了沉吟道:“这个主意虽好,只是要冤枉两个人。”江颖甫道:“从来战阵之际,杀人如麻。区区的两个人,算得什么!况且总统的功名,就在他两个人的手中,若现在不肯杀他,这件事情又不能不报,到得上头有了处分下来,再想法子,这可来不及了。”甄士贵一听,想一想果然不差,除了这个主意,也没有别的法儿,便依着他的说话,升坐中军,把那宗军门手下的营官,传了上来。不等他开口,就拍着桌子喝道:“你临阵脱逃,失陷主将,还敢逃转大营,你可晓得失陷主将,是个什么罪名?”那个营官,本来是湖南人,生性爽直,被他不问情由,兜头一骂,骂得他气极了,高声喊道:“我们四营人马出去,只剩了一个回来,还说什么失陷主将,这都是总统不肯遣发救兵,败得全军覆没,到了现在,又要把失机的处分,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这世上还有什么天理么?”甄士贵听了,更加大怒,拍着桌子,喝叫绑出去,拔了一枝令箭,一直把那营官推出营门。那营官本来已经拚着一死,一路高声大叫,骂着甄士贵误国丧兵。甄士贵明明听见,也无可如何,只得装做不听见,把两手紧紧的按着耳朵,凭他去骂,直至走得远了,方才放下手来。又把管收发文书的中军官,叫了上来,喝道:“宗总兵那里,既然早有请救文书,你为什么不早些呈上,以致误了事情?这不是有心延搁,贻误军情么?”那中军官听得总统的口风不对,便着了忙,正在上前辩白,只见甄士贵翻转面皮,吩咐两旁立着的亲兵,把中军官拖翻在地,登时捆绑起来。可怜这个中军吓得魄散魂飞,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刻儿的工夫,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一齐献了上业。原来杀这两人,要想灭了活口,死无对证,便好随着他怎样通详,如何报告,都是江念祖的主意。甄士贵依着他的说话,出来行事,只无故的害了两条人命,死非其罪,煞是可怜。你想江念祖的行为,可恶毒不恶毒?当下甄总统退入后营,又把江念祖传了进来,和他商议怎生的报上去。江念祖连说:“这个容易,晚生早已想在这里,有一个千妥万当的法儿。”甄士贵听了大喜问计,正是:一夜昆仑之宴,春满穹庐;八千子弟之兵,冤飞碧血。不知江念祖有何主意?请看下回便知晓。 第六回 江参谋营外竖降旗 甄总统退兵失平壤   且说江念祖对甄士贵说道:“晚生想了一个千妥万当的法儿,非但没有什么处分,而且还可以请些抚恤下来。”甄士贵听了,自是欢喜,便问他计将安出。江念祖道:“此刻且不必说明,待晚生拟个稿子出来,总统看了再说。”江念祖的才情,本来不错,下去不多一会,便拟了一个稿子出来,给甄士贵看了。恐怕他武官不懂文义,又一句一句的讲给他听,把宗宝棠的一个败仗,绝口不提,只说某日甄士贵带了宗宝棠等几个提镇,和日本开了一仗,把日本杀退,宗宝棠恃勇轻进,中炮阵亡,又说日本军马甚多,颇有众寡悬殊之势,幸亏甄士贵带着手下的一班将士,奋不顾身,争先出战,敌军支持不定,随即败退,日军死者极多,我军死伤,亦复不少,阵亡伤重,还有在阵前失落的军士,约计二千余人。轻轻的把一个全军覆没的败仗,遮盖过了,后头还带着一笔,要求请抚恤的意思,说伏念该将士等为国捐躯,情殊可悯,合当仰恳宪恩,酌给抚恤银两。这一个详禀,真个是字字到家,一丝不漏,竟没有扳驳的地方。甄士贵见了,十分佩服,把江念祖灌了一回米汤,急急的把稿子发出去,叫营书誊好了,立刻专差赍送。果然不多几时,木中堂把禀帖批准下来,并且还拨了二万银子的抚恤。这个禀帖批了下来,把甄士贵只喜得无可不可的,他接了二万银子,那里发给什么阵亡家属,一齐袋入他自己的腰包里头,慨然笑纳。还算他天良未泯,提了二千银子出来,送给江念祖,算是他的酬劳。自此以后,甄士贵把江念祖十分倚重,奉若神明,没有一件事情,不和他商议。又破格把江念祖委了个营务处的差使,叫他参赞军事。登时江念祖又红起来,大摇大摆的,在营里头闯来闯去,好不威武。但是军事日急,日本的大队兵马,渐渐四面合围,甄士贵还是如无其事糊胡涂涂的过那快乐日子,既不打算遣兵迎击,又不晓得据地扎营,也不知他心上安的是什么念头?一天到晚,只和江念祖在一处,鬼鬼祟祟的商量,也没有人晓得他们商量的是什么?起先敌兵看见中国这般轻率,全不防备,还不敢突然轻进,恐怕有什么意外的诡计,又有什么埋伏的地雷,疑疑惑惑的,不敢长驱直入。到了后来,被他们打听得明明白白,晓得中国的一班将士,都是些酒囊饭袋的庸材,便放大了胆,竟自带兵深入,拣了一块形势的地方,扎下大营,和中国扎营之处,相离不远。甄士贵还胡涂着,竟自不知,直至日本那边发了战书过来,方才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江念祖乘此机会,又献计道:“他们打了战书过来不过是急于求战,我们只要把营门紧紧的守着不去理他,况且我们是以主待客,以逸待劳,怕他怎么?守了十天半月等到他粮尽兵疲接济不来的时候,怕他不退回去么?”甄士贵听了正中下怀,十分欢喜,便依了他的说话,深沟高垒的坚壁不战,要等他自家退去。佩服江念祖的高见,真是五体投地,崇拜非常。原来江念祖书生之见,看了那古时战史,估量着如今的枪炮时代还是和古时交战一般,只要坚壁清野,自然就可退得敌人,却想不到如今战阵的利用品都是些格林炮、克鲁伯炮、后膛枪、毛瑟枪,不是缩着头颈闭了营门就可以躲避得过的。   闲话休提。只说日本司令官小田介雄发了战书,便预备着两军开战,谁知等了一天,音信寂然,没有一些响动。小田介雄甚是疑惑。又等一天,也是如此,依着他部下将士的意思,就要带了全队人马,直捣中国的大营。幸亏小田司令官老成持重,恐怕这里头有什么别情,约束部下兵士,不许轻动。原来小田介雄见中国兵士的表面也还队伍严整,旗帜鲜明,更兼各道援兵,都聚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二万余人,小田介雄带的人马,却只有九千开外,人数比中国少了一倍,所以不敢轻轻易易的进兵。那晓得一天一天的,等了下去,中国军将,竟是无声无臭的,没有个开战的信儿。小田介雄等得不耐烦了,便又发了一封约战的哀的美敦书,仍旧是石沉大海,音信全无。小田介雄到了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便派了一队哨骑充做先锋,多带几尊快炮,前去试探。小田介雄自己带着大队人马,随后接应。那一队哨骑,得了将令,高高兴兴的到了战线界内先放了两声号炮,意思是要叫中国兵士出来对敌。不料等于一回,毫无响动。那带兵的中佐,见于这般光景,焦躁起来,大着胆子,往前直进,又进丁一二里路,已经望见了中国的营门。带兵官不敢再进,便排下队伍,架起快炮来,不分好歹,竟对着中国的营门,一阵乱打。说也好笑,中国的一班将士见日本的大炮已经打进营盘,一个个吓得手慌脚乱。那营门口现现成成的放着大炮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施放,一炮也开不出来,反被敌兵逼近营盘,尽着力量把快炮望营内打去。正在打得高兴,忽然中国营内飘飘荡荡的挂起一面白旗来,原来欧洲战例,挂了白旗就是个止战的旗号,好似挂了降旗一般。当下日本的一班兵士见了,一个个哄然大笑,拍手高呼,一霎时欢声雷动,都叫着日本国天皇万岁,日本国陆军万岁。一片欢呼喜跃的声音,直震得山鸣谷应,渐渐的停了枪炮,奏凯回营。看官,你道他们不过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为什么要这般欢喜?原来他们先起开战的时候,心上原有些七上八下的,恐怕打不过中国,吃了败仗,贻笑欧洲。现在见中国兵士,这般腐败,放着甄士贵带了四十五营人马,被他们一队前锋哨骑,五百名马队,二十尊快炮,便把甄士贵打得挂了白旗,料想中国的带兵官一个如此,个个如此,以后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你叫他如何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