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奴 - 第 6 页/共 8 页
且说金少夫人坐在静波房里,说着话儿,讲到她丈夫死了的那一番说话,便觉蹙着双眉,黯然欲涕。静波见了那一副幽怨可怜的样子,越发得筋骨都酥,心窝奇痒,口里说着应酬的说话,一双贼眼,却紧紧的盯在金少夫人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一个不祝谁知静波在那里偷看着金少夫人,金少夫人也在那里偷看着他,见静波这样的呆看,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低下头去,装做不看见的样儿。那静波一面偷看,一面心中暗想:他死了丈夫,各处去斋僧拜佛,料来一定是个有钱的人,不如待我拿些手段出来,拍拍她的马屁,或者撺掇她就在这里做一个水陆道场,也好分些余润。再转过念头一想,就是她打了一个水陆,也不过赚了她几百块钱,看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少妇,只带着一班儿家人仆妇,就往和尚堆里乱闯乱跑,各处寺院里头去斋僧拜忏,想来也不是什么贞节的人。只看她方才的样儿,满面笑容,贞节妇人,断不是这个样子。想是她少年守节,过不惯这孤单冷静的日子,自己家里,又是个绅衿门第,不便走邪,只好借着烧香拜佛,作个缘由,要想在和尚里头,寻一个主顾,也未可知。我若是花些工夫,吊上了她的膀子,一定有些好处。心中这般想着,那紫光光的脸上,露出一付油滑的样儿,真个拿出他那全副的工夫来。一阵马屁,把金少夫人拍得甚是欢喜,就捐了一百块钱,点那大殿上的佛灯。静波见她出手阔绰,更加格外的奉承,又劝她既在这里斋僧,何不就在敝寺里头打一场水陆,便夸赞他寺里的和尚,如何道行清高,拜起忏来怎样的经规严肃。说得天花乱坠,比金山寺里还要好些。金少夫人听了,并不迟疑,一口应允。静波大喜,便请金少夫人,开了金公子的年庚,交给客堂里的知客,叫他去写疏头。又留金少夫人在寺里吃面,自己亲自相陪,骨碌碌的两只眼睛,只向着金少夫人看。金少夫人只当不知,凭他怎生去看,也有时回他一二个眼风。静波见有些意思,更是欢喜。
趁着旁边的人一个不看见,伸过脚去,有意无意的在金少夫人一双窄窄的金莲上碰了一下。金少夫人微微一笑,一些不动,也只当作不晓得的一般。静波见了,晓得这事儿已有七分,只把他欢喜得骨头没有三钱,恨不得飞上天去。
看官且住,大凡一班内眷,无论见了什么面生男人,都要遮遮掩掩地躲避,若是一个漠不相识的男子,要和她说个话儿,那是千难万难,弄得一个不好,还要被她翻转面来,骂上两句。
独有见了和尚却都把他当作自己人的一般,十分亲热,不避嫌疑,不分男女,尽着同和尚滚作一堆。你想那班和尚不过是削掉了几根头发,并没有把那话儿也一齐割掉,可不是还是一样的人,一样也有好色的心肠,一样也有爱情的吸力!这班内眷和他们男女混杂耳鬓厮磨,久而久之自然免不得就要做出不妥当的事来。所以有些明白些儿的地方官,禁止妇女入庙烧香,就是这个道理。更有那一班说笑话的,说这班妇女专爱结识和尚,也有一个道理,和尚相与妇女是一件犯法的事情,他自己决不敢对人混说,妇女们只要相与了和尚,就好保住她永久的声名。这些说话,不必提它。
只说静波陪着金少夫人,坐了一回,又和她说定了水陆开坛的日子,恰好明天就是一个黄道吉日,就用了明天的日期。
金少夫人看事已停妥,便要回船。静波苦苦地留她住下,说明天就要起忏,何必又要上上下下的费事,少夫人不嫌怠慢,就在敝寺住两天何妨?金少夫人对他一笑道:“你不晓得,我住在你们寺里,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且等明天起子忏再说罢。”说着,又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不要挽留的意思,匆匆的竟自上船去了。静波眼睁睁地看她去了,挽留不住,只得由她。
这一夜的静波和尚,好生难过,翻来覆去地再也不得睡着,一直张开了眼,看着帐顶,呆呆的看到天明。才合了一合眼睛,倒颠颠倒倒的,做了许多乱梦。到得醒来一看,已是红日满窗。
知道迟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出去料理那水陆的事情。忙乱了一会,恰好金少夫人已经来了,静波笑脸相迎,便请金少夫人各处拜佛。金少夫人到各处佛像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一会,直拜得她娇喘微微,汗珠点点,面上微微的映出桃花颜色来,更觉得娇艳异常。静波见她面上略略的施丁些儿脂粉,穿着一身元色衣裳,裙下双钩,尖如削笋,觉得常州地方,从没有见过这般人物,把一个静波看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恨不得立时把她搂入怀中,两口儿团成一处。当下静波见金少夫人拜得十分吃力,便请她到自己卧房里头去坐。静波亲手送上一碗洋参茶来道:“少太太方才劳动了,请用些洋参汤儿,扶一扶精力。”金少夫人一笑,也不回言。静波又寻些说话出来,和她兜搭。金少夫人也略略地回答几句。静波又见金少夫人坐在那里,一班婢仆雁翅般列在两旁,心中暗想:这班人立在这里,不好说话,便想个打发他们的法子道:“你们诸位立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只要留下一两个人,在这里伺候少太太,其余的人,尽好到敝寺各处去随喜随喜。”众人听了,还不敢走,只看着金少夫人的脸儿。却见金少夫人低着头把一个手指儿咬在口里,不知在那里想什么心事,停了一回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把眼光斜了一斜,向静波先打了一个照会,然后对他们众人说道,“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你们大伙儿一齐同去,随喜随喜也好。”说着,又指着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道:“只把她留在这里便了,我有什么事情,好叫她来叫你们的。”众人巴不得这一声,听了大喜,便一齐一烘的拥了出去,到各处去玩耍去了。只有一个小丫头立在金少夫人旁边。此时房间内,只有男女三人,再没有第四个人,在外间窥探。金少夫人方才抬起头来,向着静波一笑,这一笑直把个色中饿鬼的静波笑得两眼乜斜,浑身乱袅,看着金少夫人的面上只是贼忒嘻嘻的痴笑,却想不出什么话儿。此时静波看着金少夫人,金少夫人也看着静波,两对眼睛就如电光流火一般往来闪烁,好半晌彼此都说不出话来。但觉得金少夫人的神气若离若合的总觉和静波有些关会,盈盈不语,脉脉含情,眉目之间隐隐的露出几分荡意。静波也目不转睛的盯着金少夫人,拼命地看。说也奇怪,金少夫人的举动竟跟着静波的眼光上下左右四围乱转,静波的眼睛看到金少夫人头上,她就把两手去摸摸鬓角,静波的眼光看到金少夫人的身上,她就用两手去扯扯衣裳,这一种神气,真是说也说不出来。静波这个贼秃见了这般模样,晓得事情已到九分,那欠缺的一分只是不好意思自家开口,当下便大着胆子,捱到金少夫人身旁,和她对面坐下,想了一回,方吞吞吐吐地说道:“少太太的为人真是十分难得,少老爷已经死了一年有余,还是这般的记在心上,和他各处去烧香拜忏,超度生天,如今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人?想着少老爷在生的时候不知和少太太怎样的要好,这也是少老爷前世修来的一段福气,方才娶得着少太太这样天仙一样的夫人。”金少夫人听了低着头也不回答,只是把手帕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弄,面上一阵阵的泛出红来。停了一回,忽然看着自己的手帕,阿呀一声道:“怎么我今天这个手帕子是什么人换给我的,我自己用的手帕子却到哪里去了?”说着便叫那个丫头道:“彩莲,你快些到船上去,把我的手帕子找来,须要在牀上各处细细的寻,就是那一块湖色有花的,你去给我寻来,寻着了给钱你买糖吃。”那小丫头听得有糖吃,不分好歹,高高应应地答应一声,迳自去了。这里只剩了金少夫人和静波两人,把个龛灯佛火的和尚禅房变作个色相诸天的大欢喜地。那小丫头去了半晌,方才回来道:“船上各处多寻到了,看不见个手帕,实在寻不出来。”金少夫人故意骂她道:“好个没用的东西,一个手帕,都寻不见,回来我自己上船,去拿给你看。”骂得那丫头撅着嘴,立在一旁,不敢回言。金少夫人骂了几句,也就罢了。
这一天,金少夫人一直坐在静波房内,直到傍晚时候,方才回到船上去。静波留她不住,只得送她出来,却暗暗的佩服她作事精细,没有一些形迹露出来。金少夫人到船上去住了一夜,明天一早,又到端明寺来。静波见了,眉花眼笑地接了进去。仍旧照着昨日的样儿,把小丫头支了开去,但见:鸭炉烟袅,宝枕香横。春融雀舌之酥,梦绕巫山之路;薛瑶英胜衣之骨,杨柳为腰戈小蛾。红玉之躯,琼瑶作骨。这贼秃正在心荡神迷,魂销骨醉的时候,忽听得许多男人脚步的声音,直抢到房门口来,把那两扇门擂鼓一般地乱打,大叫“快快开门”。
静波吃这一惊,非同小可,觉得耳朵内烘的一声,好像三魂六魄,一齐飞出顶梁去了。霎时间渺渺茫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外面敲门的声音,敲得更急。静波此时晓得事体糟了,只好硬着头皮,连忙推开了这位少太太,想要跨下牀来。岂知金少夫人听了外面有人敲门,早已吓得浑身乱抖,紧紧的把静波抱住,满面流泪,颤着声音说道:“外面有人敲门,这便怎样,你总要想个法儿,把你藏过了才好?”静波见自己身体被他缠住不得脱身,更加着急,把两手乱推乱搡,想要搡开了她,自己好起来。哪知金少夫人两手紧紧的合抱拢来,再也推她不动。
正在着急,只听得外面敲门的人,敲了一阵,不见来开,就听见有一个人高声说道:“这个贼秃,青天白日地关起门来,把人家的内眷藏在里头,料想不怀好意,你们不要管他,与我打开了门再说。”静波听了色勒勒的只是发抖,又听得有四五个人轰然答应的声音,接着听见门上一阵怪响,早惊天动地的响了一声,两扇门平空地倒了进来。门外的人,一拥而入,早有一个人三脚两步的赶到牀前,揭起帐子来一看,见男女两人,抖在一堆,衣服还没有穿好,只气得他大声嚷道:“这个贼秃好大的胆子,竟敢奸骗良家妇女,你们快拿绳子来,把他捆起,等我再细细地问他。”静波到了这个时候,明知事已如此,倒不抖了,只紧紧地闭着眼睛,听凭他们怎样。此时金少夫人的手,已经放开,早有几个人赶上前,把这贼秃好像拖猪拽狗一般,拖下牀来,紧紧的把他捆好,连衣裳也不许他穿。却放了女人不捆,让她穿了衣服起来。只听得方才进来的人直挺挺的坐在椅上,气喘吁吁的大声向女人说道:“怎样好好的出来烧香,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这般门第,如何坍得下这样的台。”
说着,只听见金少夫人只是低低地哭,一句话也不说。那人问了两遍,问不出来,十分焦燥,又大声问道:“你怎样的着了这个贼秃的道儿,快些从直说来,我好和你想法。”静波听到此际,偷偷的睁开眼睛看那人时不觉兜的吃了一惊。这一来有分教:贪花佛子,全倾积世之资;无耻狂奴,暗撒漫天之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淫贼秃全倾积世资 假文君巧合连环计
且说上回书中说起静波和那金少太大,正在缱绻缠绵之际,不提防被一班儿神一般的人,打进门来。有一个为首的人,指挥随众,把静波紧紧地捆住,却放着金少太大不捆,由她自己穿好了衣服起来。那为首的人打着一口强苏白,南腔北调的,在那里问她。金少夫人只是低着头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人焦躁非常,又回过头来,喝问静波。静波起先听得那个人的口音,虽然也打着苏白,却甚是勉强,竟一半是常州口音。那声音又来得甚是相熟,好像平日和他认得的一般,不由不心中疑惑,便暗地睁开眼睛来,仔细将他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暗想:罢了,罢了,今番上了他的当了。原来他用的是美人计儿,把我骗上了圈套,却想来敲我的竹杠,再也想不到这件事儿是他做的鬼计,如今落了他的圈套,已经无可如何,只好拼着银钱和他私息的了。看官你道这个带领众人,打进门去,把静波捆住的是谁?原来又是这个厚颜无耻的江念祖。当下江念祖追问静波,为什么奸诱良家妇女?静波到了此时,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没处说,只得硬着头皮,回报他道:“江老爷我们向来是认得的,怎么现在又扮起苏州人来?这件事情,原是我的不是,但是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任凭江老爷怎样的吩咐,我也没有什么不依的。”江念祖听了,假作勃然大怒,对着众人说道:“你看这个贼秃,到了这个时候,还敢这般放肆!我向来面也没有和他见过,什么江老爷,海老爷的乱叫,还说我是假扮的苏州人,难道我姓潘的,是这样的人不成?他欺骗了我们的姑奶奶,还要这般混说,你们不要管他,且先打他一顿,然后再把他送官究治,看他还混说不混说。”静波听说要叫人打他,便急于,暗想就是被他们打死了,和尚犯着奸情,也没有什么人和我偿命,只得连忙改口道:“方才是我认错了人,潘老爷不要动气,如今只求潘老爷随意吩咐一声,好等僧人照办,不然这一篇没有题目的文章,叫僧人怎样的做法呢?”江念祖听了大怒,立起来走到静波跟前,就是一个嘴巴,骂道:“你这个贼秃,犯了这样的事情,还这般的嘴尖舌快!我也没有什么工夫,和你说话,只把你送到当官,听凭县大老爷把你怎生的发落就是了。”说着,便叫人来把他拖出去再说。众人轰雷般答应一声,便七手八脚地赶上来,把他拉着,往外便走。静波此时,手脚都被捆住,不能转动,任是他二十四分的狡猾,不由他不着急起来,口中只叫有话好说。众人哪里管他,只把他着地拖着,向外迳走。只见那位金少夫人一面浑身发抖,一面赶过来,拦住了众人,回身对着江念祖,双膝跪下,颤抖抖的说道:“我和你总算是同胞兄妹,你竟下得这样的毒手么?就是我出了丑,你的面上也没有什么光彩,求你将就些儿,把这件事儿遮掩过去,总算你全了我的脸儿。不然,要是这般的一闹,我回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不如就拼着死在这里,还觉得干净些儿。”说着,便哭起来。江念祖听了,停了一回,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道:“你干得好事,你自己去想,却叫我怎样的和你遮瞒?”说着,顿了一顿,又说道:“更兼这个贼秃,十分放肆,他做了这样的事儿,还敢拼命的和我顶撞,难道我倒怕了他么!”金少夫人听了,连忙说道:“这是你气头上觉得他的说话,卤莽了些,其实他哪里还敢这样”。便立起来走到静波面前,向他说道:“你少说两句罢,不要惹发了他的性子,回来弄得挽回不来。”静波听了虽晓得明是他们的圈套,然而也无可如何,只好点头答应。金少夫人回身又对江念祖道:“现在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总求你看着兄妹份上,和我想个遮掩的法儿,我的一条性命就在你的手内。”江念祖听了起先还是洋洋不睬,禁不得金少夫人苦苦地哀求,方开口道:“你总是一厢情愿的念头,说得好现成的说话,这件事儿,要是静悄悄的,没有什么晓得的人,也还罢了。你想今天这个样儿,他们一班当差的,个个都是当场眼见,哪里瞒得许多,万一他们露了些风声出来,叫我禁止得住哪一个。”金少夫人听了,又道:“这班人倒不要紧,只要多给他们些钱,便把他们的口掩住了,只求你吩咐他们一声,料想他们不敢不答应的。”这句话还未说完,那班家人早不约而同的,齐声答应道:“我们在老爷这里当差多年,姑太太的份上,自然不敢传扬出去,只是气不服这个贼秃,定要狠狠的把他收拾一顿,方出得我们心上的一口恶气,倒不是一定要什么钱。”金少夫人见他们的口气活动,便走过来,附着静波的耳朵道:“你听见了么,我哥哥倒还没有什么,都是这班人撺掇出来的,你只要多出些钱,买服了他们的嘴,就没有什么事了。”说着,便又走过去,和江念祖说了一回,只听得江念祖冷笑道:“只要他们肯答应下来,我总没有什么不肯,难道我愿意张扬开去,把妹子卖他的钱么?”说着,金少夫人向静波道:“你肯出多少钱?说一个数目出来,好等他们自家盘算。”静波听了,知道没有钱也不行,便一口答应了一千块钱,却被那班家人兜脸啐了一口道:“一千块钱,就买了你一个方丈么?你这个贼秃,不知好歹,只要我们老爷二指阔的帖儿,把你送到当官,最轻也得办你一个驱逐,看你这些骗来的钱,带得去带不去。”说着,又拖了就走。亏得金少夫人和身拦住,又替他加了一千。众人哪里肯听,也有两个做好做歹的人,从旁劝说,一直逼着静波答应了五千块钱,方才应允。又立逼着他当时交割,把他的绑放了,赶着他去开了一个楠木经柜。经柜里头,有一个紫檀拜匣,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来,足足的二十条金条,每条十两。静波拿在手里,忍着心痛,就如割他的肉一般,拣了十条出来,交给众人。说是一百两赤金,恰合五千块钱。哪知众人看见他包内还有一半,一个个眼睛里放出火来,看着那黄澄澄、光亮亮的一包金条,哪肯放松,便有两三个人抢上前去,劈手一把,早连包夺在手中,口内还骂道:“看不出你这个光头,倒有这许多积蓄,也不晓得在哪里骗来的,你还想留下一半来么?”骂得静波不敢开口,只得忍气吞声,熬着心痛,一声不响。呆了一回,想到自己身上没有衣服,幸是四月天气,还不觉得怎样,便向那一班人说道:“如今你们把我的积蓄,一齐搜刮了去,我却要穿了衣服,到楼下去料理忏事去了。”众人听了都看着江念祖,还没有开口,江念祖早喝道:“你倒说得这般容易,就想这样的了结么?快些写下一张伏辩来,饶你下去,不然,还说我们讹你的钱呢?”静波听说要他写张伏辩,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又不敢不应,只得说道:“这张伏辩,我又不晓得该应如何写法,叫我怎样的写得出来?”江念祖冷笑道:“你不会写,待我来起个稿子,你只要照样抄誊就是了。”说着,便取过台上的砚台,磨浓了墨,叫静波取出一张纸来,草草的起了两行稿子,递给静波。静波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两行字道:立伏辩端明寺住持静波,因不合调戏命妇,求免送官,感恩不究,以后不敢再犯,立此伏辩是实。
下面注着年月,还空着一个名字,静波看了,无可奈何,只得照样写了,盖上花押,给江念祖看了,点一点头,放入袖中。静波此时方才一块石头落地,连忙穿好了衣裳,正要出去,江念祖叫住他道:“这件事儿,是你情愿自家和息,须要彼此顾全面子,好像若无其事的一般。我这里仍旧做完了道场,再开船回去,方才遮得住众人的眼睛。”静波听了,自然只好诺诺连声,便赸赸地走了出去。刚刚走到楼门口,早被两个人立在扶梯边,当面拦祝静波不免又吃了一惊,恰好汀念祖随后跟来,对那两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个人见了,便退在一旁,由着静波走下去了。
原来他们做这个圈套,怕有什么人突然走了上来,冲破这桩好事,那时倒成了个骑虎之势,没有一个收常所以预先叫两个人守住楼门,把寺里的人拦祝有人上来,只说里边现有话说,你们进去不便,停一儿回再来。那班香火道人,哪里想得到竟有这般的奇事,一个个并不防备,被他们成了大功。只说江念祖和静波还有那位金少太太先后下楼,大家都不提起。
江念祖先自上船去了。这里的静波因为吃了一番惊恐,又失了一注大财,心上二十四分的难过,只苦的不敢放在面上,发作出来。还要竭力的遮饰,强打精神,料理那些忏事,面上还做得从容不迫的神气,心上却好像油煎火燎一般,真是说不出的苦恼。倒是那位金少夫人,并没有一些惭愧的样儿,静波虽明晓得上了他们的恶当,却只无可如何,面子上还得好好的应酬着她,勉勉强强的,敷衍了几天。直到仟事圆满,金少夫人还叫静波开出账来,约莫有七百多块钱的光景。金少夫人如数给了,还格外多出一百块钱,给那一班香伙,算个赏钱。一个个都十分欢喜,都说这位少太太,真真是个好人。只有静波心上暗暗的骂道:“什么好人,竟是个梁山泊上的女强盗,来得几天工夫把我历年积下来的二百两金条,轻轻易易地拿了去,还说她是个好人!”心上只顾是这般想着,口中又不得不随众称谢,恭恭敬敬地送了她出去。回来越想越气,竟把静波气得大病了一场,直病了几个月,方才渐渐的好了,这且不提。
只说这位金少夫人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为什么江念祖扮着姓潘的,和她兄妹相称,这是个什么原故?原来江念祖在南京回来,想着坐在家里坐吃山空,终不是个了局,想来想去,终久想不出个生财的法儿。忽然想起静波这个贼秃来,一双空手,进了端明寺,不多几年,非但把大殿禅堂一齐造了起来,还着实的手内有了些儿积蓄。我何不想个法儿,敲他一下竹杠,把他的不义之财分些过来,供给我的挥霍。打定了主意,又想这个贼秃,极是刁枭,无缘无故的想去借他的钱,他一定不肯答应,须要想一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出来,把他骗上了圈套,到了那个时候,一五一十的,凭你勒措着他,他纵有通天本事,那时叫天不应,恨地无灵,不怕他不双手奉送,便潜心默虑的,想了个美人计出来。自己赶到苏州去,包了一个有名的私窝子,和她说明缘故,许他事成了二八均分。这私窝子贪图他的谢仪,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江念祖又招了两个苏州的流氓,充做家人,用了几个娘姨,充做仆妇,两边商议好了,又教了那私窝子许多关节,叫他充作潘中堂家小姐、金侍郎家的少奶奶,因为丈夫死了,要到各处寺院斋僧,先到天宁寺去转了一转,再回到端明寺来。这私窝子的相貌,本来不错,又是这里头的三考出身,吊膀子的一道,是在行不过的,偏偏碰着了这个静波,又是个色中饿鬼,见了这样的一个珠围翠绕,后拥前呼的少夫人,哪有不羡慕的道埋。正是:月照巫山之梦,云雨荒唐;花飞禅榻之春,风流孽果。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搭航船当面骂奸徒 争布被暗中施鬼蜮
且说静波本来是个不安本分的和尚,见于金少夫人这样的风流冶荡,哪有不垂涎的道理,一边又是有心钩引着他,自然的烈火干柴,一拍就合。到了上手之后,却暗地通知了江念祖,叫他预备捉奸。第二天进得寺去,却故意把个小丫头,打发开去,叫她出来送信。江念祖却带着一班假充的家人,打开了门,一哄而进,把静波捆了起来,自己充作那金少夫人的兄弟,把静波一顿吆呼。静波到了此时,虽然明晓得是江念祖的圈套,但是被他当场捆了起来,人脏现获,哪里分辩得清,果然大大的被他们敲了一下竹杠。江念祖除了分给众人,开销一切之外,居然还多了五千多块钱,十分得意,还老着面皮逢人便说,夸奖自己的开钱手段真个是人间第一、世界无双。也有些品行好些的人,听了他的话儿,不痛不痒的俏皮他几句,说你虽然敲了他一大笔钱,却顶了一个乌龟的名目,还把一个私窝子女人认作自家的妹子,这样的屈身唇行龉龊卑污也不过得了几千块钱,却卖了自家名气,据我看来很是有些不值。江念祖听了也不晓得是骂他的话儿,还说如今世上的事情金银为重,只要有了金银就随便叫我怎样我也没有什么不肯,不要说这些身外的浮名,你想如今世上的东西还有好过银子的么!大家听了他这些说话,都晓得他自有生以来,从没有晓得过廉耻两个字儿是个什么东西,只得付之一笑罢了。
这且按下不提,且再说起一个目不识丁的举人来。当此长夏无聊,在下也想不出什么解闷的法儿,乐得将这些故事,一一的演说出来,好给众位看官们大家听听。闲话休提,只说这个人既然目不识丁,怎么又是个举人?既然他会中举人,料想无论怎么的不通,总不至于到目不识丁的这步田地。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呢?看官们耐心听着,待在下一一的道来。只说杭州省城内,有个姓伍的叫做伍作霖,是浙江一省有名的一个大讼师。提起伍作霖的名字来,没有一个不晓得的。这伍作霖从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西瓜大的字儿差不多也识上两担,却是天生的性情狡猾,思虑精深。但凡有人打官司,只要经伍作霖出过主意的这官司没有不赢,凭你这件事情,二十四分的理屈情亏,他也有本事和你装点得二十四分的理直气壮。慢慢的传扬开去,出了名气,凡是想打赢官司的,都来请教着他,渐渐的门庭如市,生意茂盛起来。凡来请教他的,他却又不会做什么呈词,写什么禀帖,只叫人带子一个代书,坐在他的旁边,他嘴里一面说着,代书一面写着,说也奇怪,他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说出来的话儿,没有一句不是斩钉截铁,就是那一班刑部里头的书手,也没有他这般熟悉,竟是天付他的一付讼师的资格。不多几年,便被他积蓄了两三万银子,都是做讼师的盈余。
那些通同作弊,以曲作直的案情,在下一会儿的功夫,哪里说它得荆这伍作霖的脾气,又十分不好,一句话说得不对,登时就要和人翻脸,就是别人无心得罪了他,他也一定要抠心挖肚的,想个法儿报复了才肯罢休。
有一天他因为有个亲戚,在富阳做生意,他趁了船去看他。
到了船上,只见通共一间中舱,倒挤了八九个人,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里头。伍作霖看了,心上虽然不高兴,也无可如何,只得打开了铺盖,和他们坐在一起。紧靠着伍作霖的左手,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乡里人,穿着一件青布大衫,黑布马褂,一付敦敦笃笃的样儿。见伍作霖人物轩昂,衣装齐整,便随口和伍作霖搭腔,问他尊姓。伍作霖和他说了,那人便道:“原来你先生尊姓是伍,有一位做讼师的伍作霖,和你先生可是一家么?”伍作霖此时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只对他说道:“这个人虽然和我向来认识,却是同姓不宗,你为什么要问他?”那人道:“我也没有什么事情,但是我们舍亲,为着打官司,吃过他的苦儿,所以问他一声,你先生既然和他认得,可长长的来往么?”伍作霖有心要探他的口风,便随口说道:“我和他虽是认得,却还是个新交,我为他的品行不好,所以不肯和他亲近。”那人听了,便拍手说道:“伍先生你的说话不差,伍作霖这个人,是个有名的歪坯子,结交了他,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见坐在对面的一个少年约有二十余岁的样儿,也是个生意人的样子,听了他们的说话,轩眉攘腕的大声说道:“你们说起伍作霖来这个人,真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我若遇见了他,一定要寻他的事儿,好好的打他一顿,和那班受害的人出出气儿。”伍作霖听了,直气得目瞪口呆,暗想:他们好像约齐了,有心骂我的一般,又不好发作,只得放在心上,闷了一回,方开口向那少年冷笑道:“听你老兄的说话,果然来得直捷痛快,足见是个真有血气的人,但是你背着那姓伍的,虽是这般说法,只怕你见了他的面儿,就不敢了。那姓伍的也是个有名刀笔,难道你就是这样轻轻易易的,就好打他一顿么?”那少年听了,不觉十分气忿起来,高声喝道:“你不要帮着那伍作霖,长他人的志气,这个狗鸡巴造的东西,他不遇见我,还是他的运气,他若被我一时撞着,管教和他闹一个不得开交,那时你们看着就是了。”伍作霖眼睁睁的,听那少年破口骂他,气得呆呆的,两眼真瞪着他,面上又不好露出,只得由他去骂,只冷冷地说道:“你不过这般说法罢了,你要和别人出气,与我什么相干,我们都是旁人,何必闹这些无益的口舌。”那少年听了,还待开口,却被同船的人劝住,彼此无言。这富阳地方,离省城只有一百多里,航船走了一夜,早已到了。那时不过早上七点钟的样儿,伍作霖和一班趁船的搭客,都睡在舱里,还未起来。船户走进舱来,唤醒了众人,要催他们上岸,一班人朦朦胧胧的扒起身来,七手八脚的都在那里打迭行李。只见伍作霖冒冒失失的,走过来把那对面少年的一条薄棉被拉过自己这边,不由分说,便要打入铺盖里去。那少年见了,连忙一把拉住道:“这是我的被头,怎么你要拿去,敢是个骗子么?”伍作霖见了,两手紧紧的抱住被头,死也不放,只说这条棉被是我的。众人听了,大家回转头来一看,只见伍作霖正在那里和那个少年把一被头在那里你争我夺的抢个不了,慌忙问他们为了什么事情,这般抢夺了?
那少年指手划脚地诉说,伍作霖怎样的不由分说,抢了他的被头,还硬说是他的。众人听了看看那条被头,实在不是伍作霖的东西,但看他衣冠楚楚的样儿,又不像是抢一条老布被儿的人物,也不敢十分去得罪他,只得上前劝道:“这位伍先生也不是抢你被头的人,想是他和你玩笑的,你何必这般着急?”
那少年听了,还没有开口,伍作霖早冷笑道:“我晓得今天这件事儿,凭着口舌是说不清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当不起这个强抢对象的声名,我也没有什么话说,我们两人同到富阳县去,听凭县大老爷怎生的发落就是了。你们诸位都要请去,做个证人。”众人听了要他们同到县里去做证人,一班都是生意人儿,十分胆小,听说要他到官便慌了,一口同声地说道:“你们的事情,都与我们无涉,我们都是有事在身的人,哪有工夫陪你们到官听审,你们要去见官,只管你们同去,不要把我们也拉拉扯扯的一齐拉下水去,我们不管你的事情。”
说着,便一个个背着行李,溜上岸去,船上只剩了伍作霖和那少年两人。那少年自恃理直气壮,哪里怕他,两人彼此扭着,直扭到富阳县来,走到堂上,便大声“叫冤”。早被值日差役过来带住,在班房内等了一会,县大老爷方才坐堂,把伍作霖和那少年一起带上堂去,先拍着惊堂喝道:“你们有什么冤枉,敢到本县这里喊冤?”那少年跪上一步,先气急败坏地诉道:“小的叫倪少云,杭州人氏,昨天在富阳船上,遇着了这个姓伍的,和他并不认得,不料他今天早上突然把小的被头,抢了过去,不肯交还,硬说是他的东西,还把小的一直扭到这里,只求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秉公伸断。”那富阳县大老爷听了,便又问伍作霖,伍作霖也诉说了一遍:说自己在杭州趁船,到富阳探亲,不想今天船到码头,正在收拾行李想要上岸的时候,无缘无故的,他走到小的面前把小的一条棉被抢了就走,小的和他分辩,他反说小的讹他,大老爷的明见,小的和他认也不认得的,怎么就会抢他的东西,他明是欺侮小的软弱,心怀不良罢了,现在只求大老爷问他,是他的被头,可有什么凭据?
县大老爷听了倒也不差,便问倪少云道:』“据你说来,这条棉被实是你的,是姓伍的有心讹你的东西。”倪少云磕头称是。
县大老爷道:“你们两下各执一辞,本县也无从分晰,你只说是你的被头,可有什么凭据?”倪少云听得要问他的凭据,倒呆了一呆。你想出门的人,带的铺盖行李,哪有什么凭据!那倪少云又不是个仙人,哪晓得在路上有这些疙瘩,预先的作些凭据出来。当下呆了一回,方才回道:“这条被头,委实是小的家里头带出来的,小的做这条被头用了几丈洋布,几尺被面,几斤棉花,大老爷不信,只要拆开验看就是了,却没有什么凭据。”县大老爷听了,还没有开口,伍作霖早抢着说道:“大老爷的明见,这些说话,算不得凭据,就是望空揣度,这几句话儿也说得出来。小的却有一个实在的凭据,在这棉被上边。不瞒大老爷说,小的出门的时候,小的老婆怕小的出门不太平,找了四个太平钱儿定在被头的四角里头,是叫小的出门太平的意思。他说是他的被儿,料想没有这个凭据,只消当堂拆着,就明白了。”此时那倪少云跪在旁边,听了伍作霖的一阵捣鬼,心上十分好笑,暗想这个人真是鬼摸了头,说出这些瞎话,便放心大胆的摔口说道:“只求大老爷立刻拆开,见了明白,若是里头有了什么太平钱儿,便算是小的有心图赖。”县大老爷当时听了他们两个的说话,果然立时立刻的叫了两个差人下去,把四边被角,当堂拆开,给他们两人观看。哪知不拆开来犹可,这一拆开来时,只把一个倪少云惊得两眼睁睁,做声不得。你道为着什么事情,原来那条棉被的四边角上,果然端端正正的钉着一个太平钱儿。县大老爷看了,正和伍作霖口供相同,明明是伍作霖的东西,倪少云有心图赖,便把被头断给了伍作霖,又把倪少云叫上去,呼喝他几句道:“看你年纪轻轻的人,为什么要图抢人家的对象?本该要把你枷号通衢,儆戒儆戒你的下次,姑念你初次为非,从宽免责,下去好生改过。”
说着,便哼的一声,满堂的皂隶,便齐喊一声堂威,叫他下去。
倪少云满心委屈,不敢置辩,只得垂头丧气的走下堂去。伍作霖叩头谢了县大老爷的恩典,抱着一条被儿,也走下来。正是:狭路相逢,忽作灌夫之骂;睚眦报怨,冤遭郅令之刑。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动官刑当堂负屈 骂山门小子受欺
且说伍作霖在杭州趁着航船,到富阳探亲,在船上遇着了倪少云,当面将他痛骂,伍作霖气愤不过,却又发作不出来。
便想出一个法子来,夜里趁着众人睡着的时候,他不知怎样的暗中摸索,把四个太平钱儿,悄悄地放在倪少云被角里头,安心讹他一讹,又把他扭进富阳县去,叫他吃些惊吓,总算报了辱骂之仇。到了船到码头,伍作霖乘着众人都在那里七手八脚的收拾行李,赶过去把倪少云的被儿,拿着就走。倪少云和他争执,便一直扭到富阳县来。这位县大老爷当堂把被儿拆开验看,果然见被头四角,钉着四个太平钱儿,只道一定是倪少云有心图诈,便把他呼喝了一顿,赶下堂去,又把一条被儿,给还了伍作霖,也走下堂来。出了头门,只见那倪少云低着头在前面慢慢地走,伍作霖便赶上前去,把他一把拉将过来。倪少云见就是抢他被儿的人,倒吃了一惊,还没有开口,伍作霖早对他说道:“你不要着急,我是和你闹着玩笑,谁要讹你的一条被儿!你看我这般的样儿,可是讹你的人么?”倪少云听了,出其不意,呆了一呆,方说道:“你当真是和我玩笑么?”伍作霖拍着他的肩头,笑道:“若不是和你闹着玩儿,这会儿早拿着你的被儿走了,还有这样的工夫,追你回来么?”倪少云听了,想想伍作霖的说话不差,正要回答,又听伍作霖道:“我和你闹个玩意儿寻着开心,什么人当真要你的东西,如今仍旧把被儿还你,快些去罢。”说着,便把自己手中的被儿,搭在倪少云的肩上,倪少云还不敢接,伍作云道:“你这个人,真是胆小,难道我无缘无故的真要讹你么?”倪少云听他的口气,不像是假的样儿,方才满心欢喜的,接了过来,反谢了伍作霖一声。伍作霖微笑道:“本来是你的东西何必这般客气!我不和你赔礼,也就是了,怎么颠倒谢起我来?”倪少云听了,甚是高兴,正要走时,伍作霖忽又叫住他道:“你慢些走,我还有句话儿和你商议,这个门口不好说话,我们到这里来。”一面说,一面往门内就走。倪少云不知就里,随后跟来,也不晓得他有什么话说。哪知刚刚跟着走到甬道上边,忽然的伍作霖回过身来劈胸一把把倪少云的胸前衣服紧紧的揪住,拖着他往里便走,口中大叫冤枉。此时倪少云不知何故,只急得他目定口呆,挣既挣不脱,跑又跑不了,正在扭结固结之际,那位富阳县大老爷坐在堂上还未退堂,听得有人喊冤,便派了两个差役下来查明回报。两个差人跑到伍作霖身边,见两人正扭在一处,便不由分说抢上前去拆开了他们的手,一人拉着一个,带上堂来跪下。县大老爷抬头一看,见还是他们两个,便喝道“你们两个方才去了,怎么又到本县这里喊起冤枉来,可晓得本县这里是皇上家的法堂,容不得你们胡闹么?”那倪少云被伍作霖这般的一番撮弄,把他撮弄得心上浑淘淘的,一时回不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伍作霖却神安气静不慌不忙的朝上磕了一个头,诉说道:“方才他讹了小人的被儿,蒙大老爷的天恩断得明明白白,把被儿给还了小的。哪知他心上不服,站在门口等着小的刚刚出去,他就赶上前来仍旧把小的被儿抢去。大老爷请看,不这条被儿还在他肩上抗着么?”县大老爷听了便往下一看,果然见方才断还伍作霖的那条被儿搭在倪少云的肩上,此时任是没有血气的人,也由不得动起火来,把惊堂一拍,高声喝道:“我把你这个胆大的棍洼,竟敢不遵审判,本县已经把被儿断还了他,你居然还敢候在外边,恃强抢夺,方才本县念你是个初犯,情罪可原,没有打你,你就这样的放肆,起来!”
说着,便叫一声来,两旁的值刑儿役轰然应了一声,县大老爷喝一声:“打!”就这一声里早掼下四枝签来,皂役不分皂白,赶过四个人来,把倪少云拉倒在地,捺住了头脚,行刑的差役,把板子高高举起,只候县大老爷的眼色。这个时候倪少云听得要打他,早已吓得昏了,心上乱七八糟的,不知要怎样才好,嘴里要喊冤枉好像有一个胡桃塞在口内,哪里叫得出来。早听得县大老爷喝一声“与我结实打!”满堂差役,齐齐的喊了一声堂威,那板子就从半空中飞了下来,不由分说,结结实实的,把倪少云打了二十下大板。那倪少云虽然是个生意人,却从没有吃过这般的苦楚,直把他打得气极声嘶,血流皮破。打完了放他起来,仍旧把被儿给还了伍作霖。倪少云一跷一拐的走下县堂,怨气冲天,泪流满面,一步一步的捱出头门,早又看见了伍作霖还在门外等他,一付得意扬扬的样子。倪少云见了,止不住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两眼圆睁,双眉倒竖,恶狠狠的朝他说道:“我和你半路相逢,到底有什么仇恨,你要把我害到这般田地?”伍作霖听了,并不动气,笑迷迷的迎上前来道:“倪先生不消动气,这件事儿原是你自家的不是,我不过略施小计,叫你吃些苦儿,见见我的手段罢了。”倪少云听了,益发大怒道:“你要见你自家的手段,却把别人的皮肉,替你当灾,这是哪里说起!况且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倒说说我听。”
伍作霖笑道:“你今天在船上的时候,不是在那里骂那杭州的讼师伍作霖,说你若不遇见他,还是他的运气,若被你撞着了时,一定要打他一顿,可有这句话么?”倪少云听了诧异道:“我虽然有过这句话儿,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这般的起劲,替他做这个空头冤家?”伍作霖听了把头摇了一摇,身子摆了几摆,又用一个大指头在自己鼻子上捺了一捺,哈哈的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就是那杭州城内四远驰名刀笔无双讼师第一伍作霖的便是。”倪少云听了,吃了一惊,方才晓得昨日在船上提着名字骂他,所以他心中怀恨,有意报仇。呆了半晌,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伍作霖见他并不开口,又接着说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你却无缘无故的提着我的名字,把我痛骂一场,还说将来见面的时候,定要打我,你想我们又没有什么冤仇,何苦把我这般遭蹋。所以我也想个法子,叫你吃些小小的苦头,看到底还是你打了我,我打了你。”说着又哈哈地笑起来。倪少云听了,后悔不迭,然而惊吓是已经吃了,板子是已经打了,只好怨着自家的口舌不谨,惹起这场风浪来,虽然心上懊悔,却已无可如何,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伍作霖因见他打了二十大板,打得甚是狼狈,心中也觉有些可怜着他,倒反安慰了他几句,又把被头还他。倪少云吃了这一场苦头,哪里敢接。伍作霖知他胆小,迳自把被儿放在台阶石上,头也不回,一路哈哈地笑着去了。
只说伍作霖赶到码头,起了行李,迳去寻到了亲戚,住了几天,便仍旧趁了船,回杭州来。伍作霖的住宅,就在梅花碑左近,门前临着一道小河,几树垂杨,一湾流水,甚是幽静。
这一天伍作霖押着挑夫,挑了一担行李,走回家来。正要进门,忽然鼻中闻得一阵奇臭,随着风飘将过来,不由得触鼻熏心,连打了几个喷嚏,几乎要呕出来。连忙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有几只装粪的船,装得满满的一船黄货,正泊在柳阴底下,对着自家的大门。伍作霖见于,心上甚是不快,为着挑夫跟在后边,也没有工夫和那粪船上人说话,急急的走进大门,打发了挑夫。
翻身正要出来,早见门外边走进两个朋友来,原来是他少年同学的表兄弟,一个叫柳君权,一个叫金良士,从小和他伍作霖极是要好,差不多天天混在一堆。现在伍作霖到富阳去了,他们两个时常来问个信儿,也有时到里边去坐坐。今天恰好走进门来,就撞着了伍作霖,甚是欢喜。伍作霖把他们请到书房坐下,见金良士还用一方小手巾,掩着鼻子,说好臭好臭。伍作霖见了,心中明白,便问什么好臭,可是门外的粪船么?二人齐说不错。伍作霖道:“我方才回来的时候也被他船上的臭气一熏,几乎胃都被他翻了转来。我正在这里,要想出了主意,把他们赶掉了,方是道理。你们来了甚好,多两个人,胆子壮些,我们同走出去赶他,料想他也不敢不走。”二人听了一齐答应,一班儿都是些少年好事的人,十分高兴,便一同走了出来,直到柳阴里面立祝看那粪船时,只见船后梢有两个乡里的土老儿,赤着泥萝卜一般的脚,仰面朝天叉手拉脚的睡在那里。伍作霖便叫他道:“你们的这些粪船为什么别处不停,一定要停到人家的门口?快些与我摇了开去,停在别处。你们也不看看这个地方是你们歇粪船的码头么?”伍作霖说了这几句,只指望那粪船上人听他的话,移丁开去,也就罢了。谁知那两个船上的人,听了他的说话,睁开两眼,把他们看了一看,好像没有听见的一般,动也不动一动。伍作霖见了他们这个样儿,忍不住满心火发,便大声喝道:“你们这班船上的人,可都是些聋子么?怎么我同你们说话答应都不答应一声!你靠了什么人的势头,就敢这般大胆,难道我这个门口,是应该给你们停泊的么?你们好好的移了开去便罢,若再是这般待理不理的样儿,我立刻把地保叫来,当时驱逐,你们可不要胡涂。”伍作霖立在岸边,大嚷大叫的一会,方才见那船上的人慢慢的欠起身来,先伸了一个赖腰,打了两个呵欠,又盯了伍作霖两个白眼,才慢条斯理的向他说道:“你这些说话,都是对着我们船上讲的么?”伍作霖见他还是随随便便毫不经意的样子,更加暴跳如雷,正要开口,早见金良士在旁边抢着说道:“不是和你说,倒是和我说的不成!你们这班泥腿,竟会这样的装着胡涂,难道你装一会子的胡涂,就算了么?”船上人听了也不慌忙,只是呵呵地冷笑道:“我们虽然是种田出身,也是皇上家的子民,走的是皇上家的河道,停的是皇上家的码头,这码头又不是你的,随便什么人的船都好停泊,与你什么相干!凭着你这样的一个样儿,就要叫我把船移开,你自己回去把镜子照照,可配不配!还要在这里大呼小叫地骂人,难道我们吃着你的饭么?”这几句话儿,来得生硬,把个伍作霖气得一把无明业火从丹田底下直冲到顶门上来,按奈不住,要想两句话去扳他的错头,却又一时想不出来。伍作霖还在踌躇,金良士和柳君权二人,都是少年盛气,那里忍得住,金良士随手在树根底下,搬起一块大大的砖头,对准了那船上的人,飞将过去。船上的人不及提防,见一块砖头,劈面飞来,急忙把头一歪,让了过去。那块砖头落下来,正正的落在一舱稠粪中间,扑的一声,溅起了许多粪汁,把船上的人,溅得一身一脸,连那旁边一个睡着的人,身上也沾着了好些。这一来把那船上的两人,惹得性发起来,一齐跳起身来,骂道:“看看你们的样子倒好像个读书人的一般,谁知都是一班狼心狗肺的强盗坯。我们种田的人尚且晓得讲些情理,你们这班人竟一些情理都不晓得。
难道你们不是吃的饭是吃的粪么?”正是:不解苍鹰之怒,小子多谋;误吞鸩羽之羹,乡人尝粪。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掉枪花讼棍多谋 恶报仇乡人尝粪
且说伍作霖和金良士、柳君权二人,要把门口停泊的几只粪船,赶到别处去歇,不料那一班船上的人,凭他怎生叫喊,只是张着两眼,呆呆地看他,一声不响。惹起金良士和柳君权的火性来,搬起一块石头,望着船上打去。不想人倒没有打着,一块石头落在船舱里头,溅起了许多粪汁,把那船上的人,溅得一头一脸,都是稠粪,连那睡在旁边的人也溅了好些。那两个船上的人,见他们如此野蛮,不讲情理,也就发起火来,夹七夹八的,把他们骂了一阵。又说看你们这个样儿,倒像是个上流人物,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混账东西,难道你们不是吃饭长大,是吃屎长大的么!金良士同着柳君权听他这样的随口乱骂,并且骂得十分刻毒,入耳诛心,只气得烈火横飞,面容失色,一时盛气之下,也顾不得别的,竟要奔上船去,和他拚命。此时伍作霖见他们骂得这般刁刻,也不由得怒气直冲,登时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连忙把金良士和柳君权,一把拉住道:“你们不要这般卤莽,看他们这一付桀傲不驯的样儿,料想决不肯束手奉让,万一吃了些他们的亏苦,你们还有什么面目出去见人。我倒想了一个主意在此,你们不要开口,我们且同到茶馆里头,和你细说,我自然有个报仇的法儿。”金良士和柳君权听了,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儿,只得依着他的说话,都不开口。只见伍作霖反走近码头,向那粪船上人拱了一拱手道:“刚才我们的同伴,性情不好,得罪了你们,实在对不起,总请看着我的分上,不要动气。”说着,又把手拱了一拱。那粪船上人听得伍作霖前来陪礼,自古道尊拳不当笑面,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见伍作霖殷殷懃勤的,极意周旋,没本事竟不和他说话,只得倒朝他谦逊了几句。伍作霖方才回过身来,金良士同柳君权在旁看了,真是气破胸脯。正待还要开口,早被伍作霖使了眼色,一手一个,拉了就走,一直拉到对河一个茶馆里头,拣了一张桌子坐下。金柳二人,都怪着伍作霖,不该折着志气,去和他陪礼。伍作霖道:“你们晓得什么,陪一个礼,也不是希罕的事情,我若不向他陪这一个礼儿,他那里肯来钻我这个圈套。他刚才不是骂我们吃屎长大的么?别的话儿也还罢了,这句话儿,却实是气他不过。所以我想个法儿,一定要把他撮弄到自家吃屎,然后再去当面问他,你们想我这个法儿怎样?”金柳二人听了,齐声说道:“你说的好自在的话儿,天下的事情,那里能由着你的性儿,这般容易,他又不是个痴子,你叫他自家吃屎,他就肯依着你吃么!就是再呆蠢些儿的人,也呆不到这般田地,只好你自家说罢了。”伍作霖听了,哈哈地笑道:“你们道我这件事儿做不到么?不是我夸句口儿,不要说这般小事,就是再大些儿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办不到,你们不要开口,只在旁边看着就是了。”说罢,金良士和柳君权还有些似信不信的,心上甚是纳闷,又不能一定去逼着他。说话之间,只见伍作霖立起身来,对二人说道:“你们在这里坐一回儿,我去去就来。”二人问他那里去,伍作霖只是微微地笑,并不回答,就往外面走了出去。不多时,果然来了,手中拿着一个白洋布的小包。金良士看了十分诧异,问他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伍作霖又不肯说,又不肯打开来给他们看。只向他们说道:“你们不要多问,只走到桥上去,远远看着,只要看见我朝着你们招手,你们就走过来,到了那个时候,就明白了。”
金柳二人虽是心中纳闷,却也无可如何,只得付了茶钱,同出茶馆,走到桥上立住,远远的看着他们。原来金柳二人立的这条桥,离伍作霖家的大门不远,看得甚是清楚。只见伍作霖急匆匆地奔下桥来,迳自走进门去。进去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把衣袖一洒,把一个白布手巾包落了出来,直落到树根下面,离着码头,不过一二尺地方。伍作霖落下了一个手巾包,自己像是没有觉得的一般,头也不回,一直的走了进去。金柳二人立在桥上,看得明白,也不知伍作霖想的什么主意,只呆呆的看着他,这且按下不提。
只说那船上见伍作霖急急地走进大门,袖子里头落下了一件东西,也不知里头是些什么。从来这班小人都是极贪小利的,见一个小手巾包落在自己面前,那有不拾的道理?伍作霖前脚进去,那船上的人连忙就走上岸去,把那小手巾包拾了起来,放在怀内,仍旧回到船上。解开看时只见手巾里面,包着六个大烧饼,还是热气腾腾的,好像新出炉的一般。另外还有一个纸包,包着两张钱票,一千一张。那船上的人看了十分欢喜,连忙把手巾和钱票藏了起来,暗想今天真个运气在家,拾着两张钱票,还白白的扰他一顿点心,心上想着,甚是高兴。正有些饥肠辘辘的时候,便把那六个热腾腾的烧饼,一个一个地吃下肚去。刚刚吃毕,忽见方才进去的人慌慌张张地从门内直撞出来,走到码头旁边,东张西望地四处张看,原来就是伍作霖。
面上做出十分皇迫的样子,好像寻什么东西的一般。那船上的人见了他这个样儿,晓得他一定是来寻那方才的手巾包,觉得有些心虚,连忙把头别了过去。伍作霖寻了一会儿不见影儿,便搭赸着问那船上人道:“请问老兄方才我在门口落下了一个白手巾包不知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可曾看见有什么人来拾去么?”船上人听了,逗着了他的虚心病儿,连连摇手道:“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想是你落在别处了。”伍作霖听了,现出满面着急的样子,把脚一跺道:“完了完了,别的还没有什么希奇,那几个烧饼被别人拿去,一定当作点心吃了,平白无端地害了别人一条性命,这是那里说起!”那船上的人听得伍作霖的说话蹊跷,心上就是别的一跳,暗想他怎么说得这般诧异,吃了他的烧饼,好好的怎得会送了性命,心上便觉得有些害怕起来,又见伍作霖攒眉顿足地说道:“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地送了他的性命,这不都是我的孽障么!”船上人听了伍作霖这般说法,心中越发的发起急来,又侧着耳朵听那伍作霖说些什么,却听得他自言自语的在那里说道:“这件事儿不能怪我,他自己拾去吃了,我又不是有心掉下来的,与我什么相干,就是他死了做鬼也只好怪他自己不好,我只要尽我的心,寻不着他也是没法儿的事情,只索随他去的罢了。”那船上人听伍作霖说得这样认真,不像是说的假话,虽然昏头搭脑的猜度不出是什么事儿,却知道事情不妙。觉得头上轰的一声,登时眼进金花,耳鸣钟鼓,不由自主的浑身发抖起来。忍不住要去问他一问,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儿,便走到船头上来装着没有事儿的模样,问那伍作霖道:“你那手巾里头到底是放些什么东西,为什么失掉了要这般着急?”伍作霖听了气急败坏地告诉他道:“你还没有晓得,我那手巾包里头放着两张钱票和几个烧饼,那两张钱票和别的东西倒不算什么希奇,只有那几个烧饼是我在药店里买了些砒霜,有心包在烧饼里头带回去要毒耗子的。
不知怎样的一个不留心,落在地下被人拾去,那拾去的人又不是仙人,那里晓得我这烧饼里头放着砒霜,自然拿去当着点心吃了。你想这不是干白无端的一条人命么?虽然他自己拾去,不干我事,却总是我的由头,好好的送了别人的一条性命。岂不是我的孽障?偏偏的又寻不着他的人,若是寻着了他,也还好想个法儿,和他施救。如今既寻不着他,是没法儿的了,但是平空的害了人的性命,你想叫我怎么不要着急!这也是他自家的运气不好,不能怨着别人!”那船上人听了好似一盆冷水兜头直浇下来,只急得骨节皆酥,浑身汗出,也顾不得什么廉耻,踉踉跄跄的赶上岸来,扯住伍作霖的衣服道:“不瞒你说,方才的手巾包儿实是我拾得在此,烧饼也是我正在腹馁,一口气吃了下去,却不晓得里头安着砒霜,如今已经吃了进去,挖是挖不出来,你可有什么解救的法儿,救救我的性命?”伍作霖听了大惊道:“怪道我找不着,原来是你吃了,你为什么这样胡涂,方才我来寻的时候,一句口也不开,如今已经隔了一回,那里还有什么解救,这个东西毒得利害,迟不得一刻儿,现在就是解救,也来不及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开船回去,还好见见家里的亲人,不要尽着在这里呆等了。”说着又连连顿足道:“这是那里说起,平空的害了你的性命!”伍作霖这一番说话,把个粪船上人吓得就如木雕泥塑一般,呆了一回方才回过一口气来,拉住了伍作霖那里肯放,双膝跪在地上,连连的叩头泪流满面地道:“我的一条性命全在你的手中,总要求你想个解救的法子,难道你就眼睁睁的见死不救么?”伍作霖见了这般光景,几乎要笑出来,竭力忍住了,只是摇头道:“你吃了下去已经这许多时候,叫我再有什么法儿。”粪船上人听了愈加着急,竟是哭将起来,一手拉住了伍作霖,口中鸣哩呜哩的一阵,也不知他说些什么,那眼眶里头的急泪,就如檐头急雨山上飞泉一片汪洋的冲将下来。伍作霖方才说道:“虽然还有一个解救的方子,但怕你不肯如法泡制,也是枉然,况且你已经吃了多时,有用无用,只好碰你的运气罢了。”粪船上人听得还有一个解救的方子,心上略略的放松了些,又见他不肯就说,只急得带哭带说地道:“我的祖太爷,你快说是个什么解救的法儿,这个时刻那里还禁得你这样的慢条斯理,不误了我的性命么?”伍作霖道:“只有人中黄是一吃就好的,好在你这里现成有的东西,不用到药店里头去买。”粪船上人听了,又不懂得人中黄是个什么东西,急急地说道:“你又来说顽话了,我这个船上那里有什么药料!”伍作霖把手向船上一指道:“这个东西,不是叫人中黄么,只怕你嫌他腌躜,不肯吃,那就没有法儿了。”粪船上人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道:“这个东西,就是人中黄么!”伍作霖点点头道:“吃下去包管就好,这个东西解救毒药是再灵没有的。”粪船上人听了大喜道:“只要它果然解得砒霜救得我的性命,管他什么腌躜不腌躜。”说着就跳上船去,不顾污秽弯下腰去也等不得用什么家伙,竟是双手捧来大把的往自己口中直灌。伍作霖此时得意非常,抬起头来,往桥上看时,只见金柳二人还远远地立在那里,便对着他们两个招招手儿。金柳二人立在桥上,看见这些情景,摸不着是些什么儿,见远远的伍作霖在那里招手,便连忙地走下桥来。一直走到码头立定,方才看见那粪船上方才骂人的人弯着身子捧着大把的稠粪往口内乱塞,金柳二人不觉大笑起来,伍作霖连忙拉了一把,二人勉强忍住,只在那里看那粪船上人吃了些儿粪汁,还恐怕余毒未尽,便有性命之忧,索性捏着鼻头大大的吃了一饱。看官毕竟人的脾胃和这样东西是背道分驰的,那里受得住这些盛馔!不觉哇的一声,一齐吐得出来。正是:欲求蚁命之存,竟饱园圊之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伍作霖快意报睚眦 赵北山中年生逆子
且说那粪船上人一时贪嘴,吃了伍作霖掉下来的几个烧饼,后来听得伍作霖说里头放着砒霜,吓得他七魄齐飞三魂出窍,跪在伍作霖面前,求他解救。又听得伍作霖说只要吃些人粪,便好解得砒霜,他听了十分欢喜,不顾好歹,双手捧起来,只顾向口中乱塞。那知他虽然怕死心重捏着鼻头咽了下去,毕竟脾胃里头的气息,和这个东西是大不相同,那里受得这许多污秽,忍不住一阵恶心,把先前吃的烧饼刚才吃的人粪,一齐呕将出来。只呕得他头晕眼花,喉干气咽,呕了一会,方才止祝觉得心口还在那里别卜别卜的乱跳,心中暗想幸而吃了些儿人粪,把砒霜呕了出来,大约可以不碍的了。想着好似在鬼门关上逃回来的一般,慢慢地走到岸上,对着了作霖说道:“如今我吃了下去,一齐呕了出来,可还要紧不要紧?”伍作霖忍着笑,连连地答应他道:“你只顾放心,吃了这许多人粪,毒气已经解尽,是不妨事的了。”粪船上人听了,方才觉得放心,不免谢了伍作霖一声,正要走上船去。伍作霖连忙叫住他道:“且慢,我还有几句话。”粪船上人听了,便立住了脚,回过身来。只见伍作霖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拍着他的肩头问道:“朋友你方才骂我们是吃屎长大的,如今看起来我们倒没有吃屎,你倒吃了一肚皮的稠粪,到底还是我们吃屎还是你自家吃屎?
你以后还敢这样的随口骂人么?”粪船上人听得伍作霖这般说法,心上方才明白过来。晓得他有心撮弄,报那辱骂的冤仇,心上十分焦燥。但是已经吃了下去,无可如何,又是他自家怕死,情愿吃的,伍作霖又没有勉强着他,上了他一盘恶当,却只好放在心上,发作不出来。只觉得满面羞惭,一句话也说不出,便不开口,扭回身子便奔上船去。金良士和柳君权到了这个时候,方晓得伍作霖因为平空的被那粪船上人骂了几句,心中不忿,却又想不出个对付的法儿,所以抠心挖肚的想出这个主意。明晓得他们种田出身的呆货,第一怕的是死,第二爱的是钱,便去做了几个烧饼,又夹着两张钱票,故意进门的时候,掉在地下,却躲在大门里头,在门缝里往外张看。见那粪船上人,果然走上岸来,拾了回去。又看着他把几个烧饼,一齐吃卞肚去,方才装出慌慌张张的样子,从门内直奔出来,四处寻找。又故意说几句惊心动魄的话儿,钩得那粪船上人,自家来问。果然入了他的圈套,跪着求他解救,情情愿愿的吃了许多的粪汁,还在那里自家欣幸,差不多这条性命已经是拾到的一般。却那里想得到是伍作霖的鬼计,有心捉弄着他。当下金柳二人见了这般情景,已是澈底分明,心上十分佩服,想着那粪船上人吃粪的那种样儿,又一个个放声大笑,直笑得拍手打脚曲背弯腰,方才罢了。那粪船上人吃了伍作霖的大亏,从此不敢再停在他家门口,你想这伍作霖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
伍作霖在杭州省城里头做了十年刀笔,像这样的事情,也不知多少,在下一时也说不上来。大家听得伍作霖的名儿,一个个头昏脑胀,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的。差不多杭州城内一半都是他的冤家,那名气传得更加开阔,竟有外府州县的人为了打官司的事情,特地赶到杭州来,请教他的,却狠狠的积聚了些家产,居然竟是一个素封的样儿。他又晓自己的冤家太多,恐怕要受了别人的暗算,便花了几千银子,捐个例监,请个枪手和他入场代做,又走通了房官的关节,发榜出来,居然高高的中了一名经魁。伍作霖中了一个举人,愈加无恶不作,欺压邻里,鱼肉乡愚。那一班市井中人都怕他是个举人,那里敢和他较量。伍作霖自己也觉得摇摇摆摆十分得意,八面威风,比先前更是不同。慢慢的伍作霖的名气,传得大了,历任州县,也有些风闻,想要访他的劣迹,无奈这伍作霖虽然做着讼师,却是万分狡猾,无论什么人来请教他,他从不肯轻易落笔,只是口中说着,叫人替他钞写出来,所以他做了十多年的刀笔,竟拿不着他做讼师的真赃实据来,地方官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如今且把伍作霖一边暂时按下,再提起一个人来。只说杭州钱塘门内,有一个积租的米商,叫做赵北山,家产甚是殷实,只是少年无子,直到四十八岁上方生下一个儿子来。赵北山因是中年得子,溺爱非常,真是恨不得把他顶在头上,擎在手中,百顺千依,要一奉十,渐渐的把个儿于的气质,惯得桀骜不驯起来。不要说是别人,连父母也不在他眼里。赵北山溺爱儿子,舍不得与他计较。直到十岁上,方才请了一个饱学名师和他取了一个学名,叫做赵小山,叫他上学读书。不想这赵小山从小骄纵惯了,那里肯认认真真地读书,候着先生一个不当心,便如野马一般,一溜烟跑了出去,再也不肯回来。及至先生叫人去把他找了回来,他又不服先生的教训,倒反指手划脚,把先生冲撞了一阵,把个先生气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举起戒方来,打他几下。赵小山自出娘胎,从没有受过什么责罚,现在被先生打了几下,便呼天顿地的大哭起来。赵北山在外面,听见了儿子的哭声,晓得定是先生在那里打他,好似剜他的肉一般,连忙三脚两步的赶进书房,苦苦的替他儿子求饶。先生却情不过,只得由他,把儿子搀了进去。自此之后一个月里头难得几天,赵小山肯到书房坐坐,到了书房,又不肯好好的读书,惹发了先生的性子要打他时,戒方还没有搁到他的手上,他早神号鬼叫的哭将起来。赵北山听了又要赶进书房,替他告饶,呕得先生急于便要辞馆。赵北山又央了别人,苦苦的留住他。先生见赵北山这样的溺爱儿子,乐得自家快活,吃他的现成饭儿,正是两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就是这样悠悠忽忽的过了几年。赵小山长成了,天地玄黄都念不出来,先生实在看不过,辞馆走了。赵北山对着人还把他儿子说得十分聪颖,好像是人间少有地上无双的一般。赵小山渐渐的长到十七岁,专爱和那一班无赖,混在一堆,一天到晚除了赌钱吃酒之外,没有他的事儿。赌输了钱,便问赵北山要,赵北山原是个一钱如命的人,给了他几次,觉得有些肉痛起来,便支支吾吾的不肯给他。赵小山见他父亲不给,便不论什么东西,拿了就走。赵北山气得发昏,又舍不得打他。也有亲戚劝他早些和儿子娶一房媳妇,或者他成了家业,竟肯收心向善,也未可知。赵北山听了不错,就急急的和他对了一头亲,拣个日子,娶了回来。新人的相貌倒也不差,只是素来娇惰,好吃懒做,和赵小山竟是个天生的对儿。赵小山听了枕头边的说话,越发的暴戾起来。有一天,赵小山出去赌钱,输了回来,要问赵北山要一百两银子,赵北山不肯道:“我那里有这许多银子,供给你这般挥霍!你这孩子一些儿甘苦也不晓得,只晓得伸着手儿问我要钱,你那里晓得当初来的时候,何等艰难,如今却被你轻轻易易的用得这般松快,要照着你这个样儿将来一定有讨饭的日子!”赵小山听得他父亲不但不给,还咕噜了他一场,不觉两眼圆睁,大怒道:“我不过问你要一百两银子,你就有这许多噜苏的话儿,将来你死了看你带到棺材里去!到了那个时候你的这些家产,还不是都是我的。难道你还能看住了,不叫我用么?我劝你还是看破些儿的好。”说着又冷笑了几声。赵北山素来忌讳极多,最怕人家说死,如今被自己的儿子指着脸骂了一场,又正犯着他的忌讳,只气得浑身乱抖,气喘声嘶的道:“你这个忤逆的畜生,我十数年的心血都费在你的身上,想不到你如今长成了,竟会骂起我来,还要咒着我死,你这个畜生究竟存着什么心肠!
我就是快快的死了,你可有什么好处?”赵小山听了又冷笑道:“一个人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总是要死的,你怕人家说死,难道就不死了不成!”赵北山听了更加气得面青唇白,气喘吁吁地赶上前,一把拉住了赵小山的衣服,战抖抖的举起手来,正要打他。那赵小山忤逆惯了的,那里把赵北山放在心上,见拉住要打,他轻轻的一摔,早把赵北山摔倒在地。赵北山年纪高大,两脚虚浮,这一交就把他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一时扒不起身,嘴里高声喊起忤逆来。赵小山听得清楚,吃了一惊,也不去扶起,竟自拔起脚来,一溜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这里赵北山家里的人,听得赵北山直着喉咙在那里喊叫,慌忙赶了进来,把他扶起。赵北山还是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定了一回神,方才好了。不觉咬牙大恨起儿子来,暗想我平日之间,把他这样的珍爱,费了许多心血,用了无数银钱,他竟是一些儿孝心没有,只晓得伸手问我要钱,今天没有给他,就把我这般毁骂,还被他推了一交,天下那里有这样忤逆不孝的东西!照这样看起来,不是什么父子,竟是前世的冤家了。我这一点儿薄薄的家财,这几年用在他的身上,已经不少,那里经得起他这般挥霍,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叫我倚靠谁人,这总是我自家不好,过于溺爱了他,把他惯到这步田地,现在就是后悔,也后悔不来的了。想了一会,想不出个拘管他的法儿,忽然想着了个主意道:我何不竟到当官去告他的忤逆,也叫他晓得我的手段,以后对着我不敢这个样儿!想定了主意,也顾不得儿子,迳自走到钱塘县,击鼓喊冤。钱塘县把他传了进去,问了几句,赵北山照直诉了一遍。父母告儿女的忤逆,是没有不准的,立刻在堂上出了火签,派了四名差役,去提赵小山,打算要把他提到当堂,严刑惩办。
只说赵小山把老子推了一交,自己却逃了出去,原到赌场上来,和那班无赖作伴。从来赌场上的信息最灵,赵北山到塘县去告忤逆的事情,早有个同赌的无赖晓得了,便忙忙的赶到赌场报信,叫他赶快想个解释的法儿。赵小山听了大惊,吓得他屁滚尿流,魂飞魄散,那里想得出什么法儿。想要逃走,身边又没有一个钱的盘缠,又不敢回去,只是大睁着两只眼睛,呆呆的一筹莫展。就有个无赖对他说道:“这个事情,没有别的法子,只去找个有名的状师,求他出个主意,或者解释得来,也未可知。”赵小山道:“我又不认得什么状师,叫我那里去找?”
那无赖又道:“现在杭州有名的状师只有伍作霖一个,无论什么天大的官司,只要经过了他的手儿,没有不赢,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和他商议,想来他一定有个法儿。”赵小山听了略略放心,便请那无赖和他同去,一路遮遮掩掩的,幸而没有见差了。
到了伍作霖门口,敲门进去。伍作霖恰好在家,看见赵小山这等慌慌张张的样子,晓得生意到了,便让他坐下,问他有什么事情。赵小山从头到尾,诉说了一遍,要请伍作霖想个法儿,只要这件官司松了下业,定当重谢。伍作霖作听了略略沉吟了一回,向赵小山笑道:“这件官司你倒不要看得十分轻,可大可小,可重可轻。若要办得重些把你办个长监,还是便宜你的。
正是:堂前你子,忽成鼠雀之争;掌上回文,巧用连环之计。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名讼师苦心授密计 不孝儿利口辩冤情
且说伍作霖对着赵小山,微微笑道:“这件事儿虽是可大可小,可重可轻,但是到了我的手内,不要说这样的事儿,就是再大些儿,包管你平安无事。不过我兄弟的谢仪,却要隆重些儿。要晓得这样的官司,不是轻易翻得转的。”赵小山听得他讲到谢仪,却呆了一呆道:“只要官司了结,这谢仪一层,自然格外丰厚,但是我仓卒出门,身上却一个钱都没有带,又不能回家去取,这便怎样才好?”伍作霖听说他身边没有带钱,就有些作难起来,亏得那同来的无赖,做好做歹的从中说合,又一力替他担当,伍作霖方才勉勉强强的答应了,叫赵小山写了一张五百银子的借票,伍作霖收了进去。原来赵小山识字不多,那眼前的几个字儿,倒还东涂西抹的,写得出来。伍作霖收了他的借票,便向他招招手叫近身旁,咬着耳朵,和他问答了一回,又写了两行字,给他看了一看,叫他照样写了出来。
伍作霖细细看了一回,叫他摊出左手,在他左掌心内写了两句不知什么东西,给赵小山看了。赵小山起初不憧,伍作霖又和他低低地说了半天,赵小山点头会意。伍作霖对他说道:“你放心大胆地去罢,只要依着我的话儿不要害怕,包你一毫没事。”赵小山连连点头,心领神会,立起身来,辞了伍作霖,和那同来的无赖一口气奔到自己家中。还没有走进大门,刚刚县里派的四个差人,到他家里找他不着,又怕他躲在里头,各处搜了一会,不见他的影儿,恰恰的从门内出来。赵小山正要进去,劈面撞了一个满怀。有两个认得他的差人,只喊了一声在这里了,不由分说,掏出铁链来,哗啷一声,就套在赵小山颈上,拉着就走。赵小山此时受了伍作霖的教导,胸有成竹,面上没有一点惊吓的样儿,只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是那里的公差,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把我锁住,我姓赵的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你们不要认错了人。”那几个差人听了,劈面把他啐了一口道:“好一个大模大样的犯人,还说得这般嘴响,这件事儿,料想你还没有晓得,待我和你说了也好等你明白些儿。你家老子在我们老爷台下告了你的忤逆,所以出了火签,提你到堂审问。我们老爷最恨的是忤逆,怕不打断你的狗腿。”
说着,不分好歹,拉着便走。赵小山不慌不忙,只问他们道:“真个的我们老人家告了我的忤逆么?还是你们与我取笑?”
差人们听了,又骂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儿,我们和你取笑,难道钱塘县大老爷的火签,也是假的不成!”赵小山道:“真是真,假是假,我见了县大老爷自有话说。”那些差人听了,都骂他不知利害,回来到了公堂,还容得你说话么!赵小山听了,也不开口,只把一个差人的衣裳,拉了一把,又和他附耳说了些话,那差人就不开口了,向那一班同伴使了一个眼色,众人会意,便一个个都住了口,反拍起赵小山的马屁来,七张八嘴,推推拥拥了一会,早到了钱塘县衙门。
原来这钱塘县知县姓陈,叫做陈慕韬,做官总算清廉,决狱也还平恕,只有一件,生平最恨的是儿子忤逆双亲,犯到他的手内,他定要尽法惩治,不肯放松。今天听了赵北山的供词不觉大怒,所以立刻出了火签,把赵小山拘提到案,自己却坐在堂上审问别的案情,等了好一回,才把赵小山提到。这位陈大老爷,听得赵小山已经到案,便不知不觉的发起火来,把惊堂一拍,高声喝道:“你可就是赵小山么?”赵小山匍伏在地,答应了一声“是”!陈大老爷又喝道:“你小小的年纪,竟敢这样的忤逆双亲,快些一一的从实招来,或者本县还可看你年轻初犯,格外开恩,如若有了一个字的虚言,哼哼,你可晓得本县的刑法?”陈老大爷坐在堂上,提着精神,盛气诘问。那知赵小山伏在地下更不说什么别的话儿,只低低地回道:“小的该死,不能侍奉父亲,以致父亲告了忤逆,小的还有下情,也不敢在大老爷这里乱说,只求大老爷的明鉴。”说着,装得那形状十分苦切,好像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一般。陈慕韬听了他的说话,觉得有些诧异道:“你有什么下情,在本县这里只顾直说,只要你从实供招,本县开脱你就是了。”赵小山连连磕头道:“小的不敢说,只求大老爷依着小的父亲的话儿将小的重重惩责,办一个不孝的罪名那就是大老爷的恩典了。”陈大老爷听了赵小山说得这般婉转,心上倒疑惑起来,暗想听他说话的口风,合着十二分的委屈,说得出这样的话儿,那里像什么逆子,不要这件事儿,另外有什么隐情,我且细细地追问于他,不要一味的卤莽。想罢,便和着颜色问赵小山道:“本县看你这个样儿,一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隐情,在本县这里尽说不妨,若是吞吞吐吐的瞒着本县,不肯说明,那时王法无情,本县就要动刑拷问了。”赵小山听了,又叩头道:“小的没有什么隐情,小的不敢直说,只求大老爷把小的重办,出出小的父亲的气儿,小的再不敢叫屈。”陈大老爷听了,愈加诧异,越发的不肯放松,一定要问一个水落石出,便把赵小山叫到公案旁边,和颜悦色地问他。此时陈大老爷早把赵小山初来的时候那一团要办他的盛气,不知销到什么地方,满心只道赵小山是个孝子,心上一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儿,所以定要问他一个仔细,那里想得到入了伍作霖的鬼计,竟把这样的一个如山铁案轻轻的兜底翻将转来。你想父母告了儿子的忤逆,还有什么法儿?却被伍作霖几句说儿,赵小山一番做作,把一个极精明的县官瞒得个密不通风,梦里也不晓得都是伍作霖的主意,你道讼师的伎俩可利害不利害!当下陈大老爷把赵小山叫到面前,再三开导,要他供了实情来,逼问了半天,赵小山才做出无可如何的样子,便又磕头道:“既是大老爷这般迫问,小的不敢不说,但要求大老爷秘密些儿,不要张扬出去,仍旧把小的当堂惩办,方才压得住别人的议论。小的起先的意思,原想大老爷不来追问,胡里胡涂的混了过去,也就罢了。不料大老爷又是这样的精明,如今是没法的了。”说着,眼泪汪汪的好像要哭出来,陈大老爷看了这般做作,越发认定了赵小山是个孝子,更要逼着问他。赵小山本来被陈慕韬叫了上去,跪在暖阁里头,离着公案桌子,不过一两步路儿的光景。赵小山当下膝行了几步,直跪在陈大老爷的身旁,紧紧的靠着公案,把左手往上一举,陈大老爷一眼见他左掌心内,隐隐的有两行字迹,便拢着眼光,仔细看时,只见端端正正的写着十二个小字道:妻有貂蝉之貌,父生董卓之心。不觉恍然大悟,方才明白赵小山情愿自家认罪,不肯说出实情,是家丑不可外扬的缘故。大约是赵北山这个老头儿图奸媳妇不遂,恨着儿子在面前碍眼,所以告了他的忤逆,好把他调开了,凭他怎样的意思。暗想这件官司倒叫我有些难断,若是依着赵北山把他儿子告成忤逆,就该重重的办他儿子才是,但是看这赵小山的样儿,实在是个孝子,不忍心竟去办他;若要据了他儿子的说话,追究这件图奸儿妇的案情,却是一无证据,二无原告,何必去这样的无风起浪,弄假成真,却叫我怎样的一个断法?正在躇踌不决,忽见赵小山又低声求道:“这件事儿求大老爷不要提起,仍旧把小的重重的办了个罪名就是。”陈大老爷听了也不答应,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忽想了一个平和的主意出来,便叫把赵北山带上堂去,好好地对他说道:“本县看你这个儿子甚是胆小怕事,料也不是什么不安本分的人。你告了他的忤逆,本该重重的办他一办,但据本县想来,你们也是好好的一分人家,儿子受了官刑,你的面上,也没有什么好看。本县方才已经大大地呼吓了他一顿,你把他领了回去,料他不敢再是这个样儿,如若他再有什么忤逆的事情,你只顾再到本县这里喊告,本县和你重办就是了。”赵北山听了十分的疑惑起来,还没有开口,小山早赶过来,抱着赵北山的腿,跪在地下,只顾磕头,口中带哭带说的道:“儿子自家不好,不能侍奉父亲,倒反惹得父亲动气,儿子罪该万死,现在儿子只求县大老爷把儿子重重地责罚一场,出出父亲的这口闷气,儿子以后回去,情愿痛改前非,再也不敢的了。”那赵北山本来原是把赵小山当作宝贝一般,那里舍得告他忤逆,这一回赵小山把他呕得急了,又把他推了一交,方才咬着牙齿,一狠二狠的,去告了他一个忤逆。
现在看见赵小山跪在自己面前,满嘴的话说得十分好听,一片声的父亲儿子,连连贯贯的大篇儿,心上早软了一大半,又见他眼中流泪,苦苦告饶,更觉得不但把恨他的心,销得个干干净净,倒反把他疼惜起来,便向上叩了一个头道:“小的情愿遵断,把儿子领回,自家管束,不敢再费大老爷的天心了。”
陈慕韬听了,正合他的意思,便叫赵小山当堂具了一个改过的切结,父子两个同着一齐退去。自此赵小山怕他老子再要告他,倒恭顺了许多,赵北山是自从儿子长成之后,对着他总是一付强头强脑的样儿,现在见儿子居然好了许多,自然喜出望外,一场天大的官司,化得冰销瓦解,都是伍作霖几句说话的神通。
只说陈慕韬退堂之后,坐在签押房,看着公事,暗想那赵小山真真是个天生的孝子,老子告了他的忤逆,他还是情愿当堂认罪,不肯把赵北山的丑事,说出口来,这样的人,在如今世上,也就少少的了。正想着,忽见家人进来报道:“新府尊德大人的船,已经到了,请老爷出去接差。”陈慕韬听了忙忙地立起身来,上轿前去。原来前任杭州府年老告休,这位新府尊是从部曹放出来的,一向在部里头风骨铮铮,是个有名的部署,汉军出身,少年科第,上头早晓得这个人是个有用之材,恰好杭州府知府出缺,是个有名繁剧的地方,上头就把他放了这个缺分,有意试试他的才情。这位德太尊闻得自己放了个知府,却甚是欢喜。在京城里头的时候当着一个员外郎旋进旋退的,那里施展得来什么才调,现在放了个外官,虽然手版脚靴大人卑府的低头屈膝,自然比不上京官的清贵高华,但是借着这个微官做些事业也未始不是男儿得意的事情。当下赴部领凭,匆匆的赶到浙江来。到了码头,就有一班属员前来迎接,更有本府的书役,备了极丰盛的酒席,租了极宽敞的公馆,伺候这位大人。那知这位德大人,脾气古怪得狠,酒席公馆一概不用,只住在船上。择日接印,单传了仁钱两县上去,问问地方的风俗、公事的情形。两县坐了一回,也便退了出去。到了明天,两县又去禀见,只见执贴的家人走上岸来,挡驾道:“大人昨日感冒了风寒,今天不能见客,请两位大老爷明日来罢。”
两县听了,只得回去。一连这样的三天,直到第四天上德太守方才上街门,谒见抚藩各宪,又拜了两天客,拣了个接印的日期,到任视事。正是:竹马儿童之谚,太守私行;青旗扬柳之歌,甘棠遣爱。未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