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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德太尊爱民拿讼棍 伍孝廉大胆到公堂   且说杭州府德太守到任之后,办事甚是认真,又平反了几件冤狱,访拿地痞,保卫良民,真是不遗余力。忽一日把钱塘县陈慕韬传了进去,问他道:“老兄可晓得有个著名的讼棍,叫做伍作霖么?”陈慕韬听了,呆了一呆,暗想怎么他到任不多几天,就晓得这般详细,只得答应了一声,卑职也听见这个人的名气,但他是个举人,不便办他。德太守听了,冷笑道:“如此说来,只要有个功名,杀了人可以不用抵偿的了?”陈慕韬碰了这个钉子,晓得自家说错了话,连忙转口道:“卑职也屡次想访他的劣迹,无奈总访不出他的凭据来。”德太守又冷笑道:“地方上出了这样的棍徒,做地方官的就该为民除害,管什么凭据不凭据,难道拿不着他的凭据,就罢了不成?”陈慕韬连碰了两个钉子,不敢开口,只连连应是。德太守停了一回,方说道:“老兄且请回去,留心访他的劣迹,我这里也派人出去访查,只要有了些儿实迹,就好提他到案,只不要卤莽从事就是了。”陈慕韬答应了几声,退了出来,密密的派了几个能干差人,明查暗访。德太守也派了贴身家人,出去打听,访了一月有余,一件实迹也访他的不着,只访着些似是而非的议论,又算不得凭据。德太守见访不着他的事儿,心上十分焦燥,原来德太守船到码头的时候,一连上去,私访了几天,茶坊酒肆,没一处不说伍作霖的故事,不是说他交通官吏,就是说他欺压良民,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儿,作不得准的。德太守听了这般议论,暗想这个人舆论这般恶劣,一定是个本地的棍徒,就存了个办他的意思。现在访了多时,没有一些凭证,德太守不免焦燥起来,忽然发一个狠道:“无论有凭据没有凭据,这伍作霖终是个有名气的状师,我一定要把他办了,与民除害,就是把这个功名拼他,都是愿意的。”想罢,便立刻传齐伺候,去见抚台,把要办伍作霖的话一一说了,抚台沉吟道:“你要为民除害,自然是地方官应办的事情,但你既查不出他的证据,他又是个有功名的人,这样事儿,你倒要仔细些儿,不要冒失才好。”德太守奋然道:“卑府在外面访得明明白白,委实是个害民唆讼的棍徒,就是这个举人,也是托人枪替,走了门路来的。他好倚着这个功名,做他的护身符儿,其实他自己不会做什么八股策论,若实在拿不到他的凭据,卑府还好当堂考他一考,那时凭他再有通天手段,也就施展不来了。总之这件事儿,无论怎样,卑府定要办他一办,特来求大帅作个主儿,卑府就拼掉了这个功名,也是情愿的。”抚台听了又道:“据我看来,这件事儿若要牵到他的枪替关节上去,这却越闹越大了。我看你既情愿拼着自己的功名,和他做对,料想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回来你把他提到当堂的时候,只要就着现在的案情问供,不必再去牵涉别起案情,白做了许多冤家,究竟于你没有什么益处。你问了他的口供,通详上来,我给你归奏案办理就是了。”德太守听了抚台肯和他作主,心中大喜,谢了一声下来,回到自己衙门,立刻叫书役迭了个访拿伍作霖。   只说伍作霖这一天正在家里算账,忽听外面敲门声响,伍作霖暗想:又有什么生意来了?便连忙把门开了,那知并不是什么生意,竟是两个差人。伍作霖当时也不免吃了一惊,却做得不慌不忙的样子,问道:“你们是那里的差人,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两个差人齐声答道:“我们是杭州府德大人手下的差人,因为德大人有件事儿,要和你伍老爷商议,所以特地叫我们过来奉请。”说着,就拿出牌票来,向伍作霖照了一照。   伍作霖眼快,一眼看见,彷佛是访拿讼棍几个字儿,伍作霖此时晓得事情不妙,微微冷笑道:“我姓伍的向来不犯官法,又是个有功名的人,怎么你们大人,竟糊胡涂涂地提起人来?也罢,你们既然到此,料想不去不行,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就此和你们同走,我倒要请教请教这位德太尊,是怎样的一个三头六臂的官儿。”一面说着,一面跟着两个差人就走,一直走到府署前来。这位德太尊因为伍作霖是个举人,又是个有名的讼棍,更兼没有拿着他的凭据,料想审问这件案情一定有些疙瘩,便请了刑名师爷出来,和他商议,又请他立在暖阁后边,预备扳驳。一听差人上来禀说,伍作霖提到,便立刻升坐大堂,把伍作霖传上堂来。伍作霖到了堂上,见德太尊坐的是大堂,没奈何只得勉勉强强地跪下,不等德太尊开口,先自问道:“治生犯了什么案情,要大公祖签提到案,或是有人告发也请太公祖把原告传来,当堂一问,治生不才,忝在绅衿之列,有皇上家的名器在身,不便在公堂久伫。”德太尊见伍作霖提到当堂,细细的打量他的年貌,见他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一张瘦骨脸儿,两颧高耸,鼻如鹰嘴,长颈缩腮,一望而知是个奸狡之辈。又听得他说几句话儿,便是来得十分沉着,不露一点惊慌,暗想果然是个老手,倒要好好的问他,便微微冷笑道:“伍作霖,你还不晓得自己的罪名么?”伍作霖接着说道:“正是,治生不知道自家身犯何罪,要求大公祖说明。”德太尊道:“你既然身列绅衿,就该晓得朝廷的法纪,为什么知法犯法,包揽词讼,鱼肉良民?本府到任之前,早已访得明明白白,你还要抵赖么?”   伍作霖听了,哈哈地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轻轻的就加上了包揽词讼,鱼肉良民的两个罪名,真是容易,但不知还是有人告发的呢,还是大公祖自己访闻的呢?可有什么证人,可有什么凭据?若有了证人凭据,自然的治生抵赖不来,若是一无证人,二无凭据,平空的把治生诬陷一个罪名,只怕治生倒没有什么知法犯法的地方,大公祖诬陷绅衿,恐怕逃不了一个处分,还请你太公祖自己三思,不要卤莽才好!”这几句话来得硬挣,把德太尊的一腔怒气,提了起来,拍着公案喝道:“你的案情,本府已经访得清清楚楚,还要什么证人,你若定要追究证人凭据,只本府自己就是你的证人,你还想强词夺理,抵赖过去么?本府劝你还是好好的据实供来,本府自然从轻办理,若是执迷不悟,不肯供招,那就怪不得本府了。”伍作霖听了,并不慌忙,只高声在堂下说道:“大公祖说自己就是此案的证人,请问大公祖,做了地方官,诬陷绅衿,还说自己就是证人,律例上头,可有这般规矩?难道做了地方官,就是诬害良善的么?现在治生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说,只要大公祖把治生犯罪的凭据指出来,治生自然当堂领罪,若是没有凭据,就要把治生撮弄上一个罪名,治生虽然一个小小的功名,不算什么,但是污蔑了治生,就是污蔑朝廷家的名器,将来认真追究起来,恐怕于你大公祖的功名,着实的有些不便。”说着,又仰面冷笑。   德太尊见伍作霖的说话越逼越紧,竟没有驳得倒他的地方,并且语气之间,渐渐的不逊起来,不觉满心大怒,便也大声喝道:“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想希图抵赖,你可晓得你自家的舆论,到处张扬,茶坊酒肆里边,没有一个人不说你的故事,都说你是个有名的状师,难道这些议论也是诬陷你的么?”伍作霖听了哑然大笑道:“凭着这些捉影捕风的议论,就要入人的罪名,天下那有这般情理,你大公祖既是听得这些议论,为什么不把说话的人,当时拘住,叫他做个证人,却在堂上,说着这些空话,这些说话,就能算得案情的凭据么?况且那一班棍徒,一天到夜都在茶坊酒肆,蜚短流长,谈论人家的阴事,其实全是些毫无证据的话儿,像这样的人物,也算不得什么安分良民,那里就好听他们的说话,比方你大公祖到任之后,除暴安良,那班本分百姓,自然是感激的了,你那里晓得有些游手好闲的光棍,打街骂巷的青皮,一个个没有了中机,背地里都在那里咬着牙齿,骂你大公祖的胡涂,万一抚帅出来私访,听了这些说话,难道也好据着这个口碑,把你大公祖提参撤任么?你大公祖只要把这个里头的道理,细细想来,就晓得治生的说话不错了。”德太尊听了伍作霖这一番说话,真个是有情有理,面面皆圆,那里驳他得倒,暗赞伍作霖的口才,果然不错,要想个驳他的主意,一时那里想得出来,止不住坐在堂上,抓耳挠腮的十分忐忑,暗想今天驳他不倒,这场大审,叫我怎样的收场,幸而他虽然是个举人,却不会做文章的,真要到了那下不来台的时候,也顾不得抚台的吩咐了,没奈何只得要把他这件旧案,翻腾出来。此时德太尊坐在堂上,低头盘算,大堂上站在两旁的吏役,一个个都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就是掉一根针儿的声音,也听得见。伍作霖跪在地上,跪了多时,跪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大声说道:“大公祖你想了半天,想得怎么样了?”   德太守正在那里沉思绝虑的想这件事儿的归结,不提防被他猛然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又听他说话的意思,带着几分轻薄,一时间心火上冲不顾别的什么,拍案历声道:“照你这样说来,是本府有心诬赖你的不成?”伍作霖听了更加胆壮,也历声回道:“没有证人,没有凭据,无缘无故的拘提绅士,还说不是诬陷么?”这几句话儿来得结实,把一个德太尊顶得呆在椅上做声不得,一时间羞怒交并,面色大变,却又想不出扳驳他的话儿。那面上一阵阵的红起来,一班值堂书役,一个个都在暗中吐吐舌头,此时大堂更加寂静无话。德太尊被他顶得呆子半晌,发一个狠道:事已如此,顾不得抚台的吩付,也顾不得做什么冤家,左思右想,我拼着这个功名,无论怎么,也要问他一问。想罢,便又问道:“你是个举人出身,自然时文策论都是会做的了。”伍作霖呵呵冷笑道:“天下岂有举人出身不会作文字的道理?这样的说话,还用你大公祖问么?”德太尊忍着怒气,又道:“你可晓得有人说你这个举人是枪替来的,你好借着这个功名,做个护身符儿。据你说来,他们外边的议论,不能作准,如今本府出一题目,当堂考你一考,你若做得出来,不消说是本府误听人言,无故把你拘提到案,那时本府自然上个禀贴,自请处分,你若做不出来,本府就要照例定罪,你可有这个胆量么?”德太尊说罢,留心看着伍作霖的面色,以为凭你如何奸诈,这一下子可把你搬倒了,不怕你再有本事,分辩得来。那知伍作霖听了毫不在意,只淡淡的问道:“你大公祖当真的要考么,还是说着闹玩意儿?”德太尊道:“自然是当真要考,公堂之上,谁给你闹什么玩笑?”伍作霖听了鼻子孔里嗤的笑了一声道:『大公祖当真的要考试治生,莫怪治生无礼说句得罪的话儿,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知府,不是考举人的官儿,这个地方不过一个小小的知府衙门,不是考举人的贡院,你自己想想一个知府竟要考起举人来,可配不配?”有分教:孝廉强项,钭成堂下之囚;太守威严,竟作无声之木。不知德太守如何说法,且看下回。 第三十二回 定爰书除害禁奸徒 拥厚资还乡游胜地   且说杭州府德太守要当堂考试伍作霖的学问,明晓得他不懂什么文字的,想要这一下子扳倒了他,免得他再在外面害人生事。谁知伍作霖一毫不怕,反堂堂皇皇的说出一番话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不配考试举人,把一个德太守骂得闭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坐在堂上,只把两眼睁着,呆呆的看着伍作霖,心上暗想伍作霖的说话,果然不错。我不过一个知府,没有考试举子的全权,一时仓卒之间,一个不留心,被他扳驳了去,这原是自己卤莽了些,但是公堂之上,众目昭彰的地方,受了他这般的挺撞,怎的下得来台?况且伍作霖这个东西,更不是个好货,拿不着他的凭据,他那里就肯好好的干休。这件事儿,应该怎样的办法才好?满堂的差役,看了这般模样,也替他担着心事,觉得没有收场,一个个想着这件事儿,原是本官过于任性,平空的把个本城的有名绅士提到当堂,说他是个状师,又拿不着他的凭据,看他怎样的办法,一班差役,这般存想。那暖阁后头立着两个刑名师爷,听了更加着急,暗想这位东翁冒冒失失地把伍作霖提了来,如今又被他当堂驳倒,却怎样收拾得来?想来想去,忽有一个刑名蓦然想着了一个主意,暗想这伍作霖既然做的讼师,平日之间想来是个不安本分的人,不晓得他可有什么房产没有,他的历年租税,一定是不肯完清的了,姑且问他一问,看他怎样?想罢,便连忙写了一张条子,送出堂夹,德太守正在堂上进退不得之际,忽见堂后送了一张条子出来,德太尊看了,心上便有了主意,定了一定神,再问他道:“据你这般说法,你是个极守本分的人,从不犯法的了。”伍作霖挺胸凸肚的答应道:“不瞒大公祖说,自从治生有生以来,不晓得什么叫做犯法。所以十几年来,片纸只字,没有进过公门,你大公祖不信,只顾请查就是了。”   德太守道:“原来你果然是个好人,本府误听了别人的说话,倒得罪你了,但你既是这般的谨慎,你历年应缴的租税,可没有什么拖欠么?”伍作霖听他问到这句话儿,忽然的哑口无言,面皮失色,罢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德太守要追问他历年的租税,伍作霖自从中了举人之后,从来没有完过什么租税,差人们晓得他是个恶货,也不敢去问他催讨。大凡以前州县收租,一县的租税里边,总有些拖欠不清的花户,他仗着有办公银两,和火耗银两津贴,也不去苦苦的追缴,比不得现在办了清赋,一些儿也躲闪不来。   只说伍作霖做了十多年的讼师,狠置买了些田地,他倚仗着自己是个举人,竟是老老实实的抗粮不完,差人也无奈他何,更兼杭州省城里头的绅士甚多,抗粮不完的人,也不止伍作霖一个,若要认真的办起来,就要牵牵连连的得罪许多绅士,地方官怕做冤家,也只得由他,这还算是好的。再说起浙江一省里头,更有个包漕的恶习,什么叫做包漕呢。比方有一家姓李的,有三百亩田,这三百亩田统通完起租来,也得要一宗银子,他舍不得这些租银,又没有什么势力,便去投托在一个大绅士名下,托他出名,代完租税,却只缴二百五十亩的租金,这五十亩就算叨了他的光了。那知这个绅士去和姓李的代完租税,只缴一百五十亩的钱,那一百亩的完税银子又是安安稳稳的上了他的腰包,每每有一个绅士,包漕包到一万几千亩田,却只肯上兑一半,只要包的田数越多,他的好处越大,地方官要认真查办,又怕他的势力通天,不敢和他作对,更兼这班绅士,一个个交通首尾,狼狈为奸,地方官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道不出一个不字。这个风气,最是不好,做地方官的吃尽了他的亏苦,还不敢放一个屁儿。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伍作霖在堂上着了急,张口结舌的挣了半晌,挣不出一个字来,满面通红,满身流汗,那着急的样儿,甚是好笑。德太尊见了心中已是明白,故意连问几遍,伍作霖喃喃吶吶的终久说不出来。德太尊见了笑道:“你说不出来,想是历年的租税都没有缴足了,好个知法犯法的孝廉公,你晓得皇上家的国课欠缴不纳是个什么罪名,你既知道皇上家的名器污蔑不得,难道皇上家的国课就是应该拖欠的么?也罢,你既是不肯直招,待本府叫钱塘县查明白了,再来问你,现在却只好请你委屈些儿,到经厅那里暂住几天再说,本府另外派人好好的伺候你便了。”伍作霖听了俯首无言,他晓得这件事儿犯得尬尴,已经落了下风,就是和他分辩,也是枉然的了。所以索性不再开口,凭看一班差役把他带下堂来,送到府经历那里,暂时收管。   这里德太尊退堂进去,对着一班幕友,吐吐舌头道:“看不出这个东西真是二十四分的狡猾,今天这埸审问,几乎没有收场,若不是这张条子提起他的租税来,今天我的台就被他坍定了。坍了个台也还罢了,却叫以后怎样的再去惩治别人?”   说着,又谢了那刑名几句,立刻叫人到钱塘县去查伍作霖完租的欠数。谁知去不多时,家人查了回来,带上一本粮册,竟是历年以来从没有缴过租钱。德太尊看了大怒道:“我还道他就是有些积欠,也不过是些尾数,不肯清缴,谁知他真有这般大胆,竟敢全数不缴,想他国家的赋税尚且延藐不缴,平日不安本分欺压善良,更是可想而知的了。便请了刑名师爷立时叙起稿来,发了一套通详文书,历叙伍作霖的劣迹,又说他历年来租赋抗拒不缴,那洋文上的话儿,说得十分厉害,发了出去。   抚台那里是预先说好了的,果然把这案情,归了奏案办理。折子上去,照例发交部议。你想一个督抚大臣和一个小小的举人做对。不消说是摧枯拉朽一般,部里头议准丁,咨行礼部,把伍作霖的举人革去,归案讯问。部文到了浙江,德太尊就把伍作霖在府经历那里提了出来,这回不比,伍作霖的举人已经革去,就不是上回的问法了。德太尊坐了大堂,严声厉色的问供起来。伍作霖无意之中,为了不完租税被德太尊扳住了坌儿,明晓得抵赖不过,就是勉强抵赖过去,德太守有心做对,一定不肯放松,便不等德太尊动刑,拣那略为轻些的案子认了几件。德太守听了,估计也够他受用的了,也不追求,叫他画了供,带去收监,定了个监禁的罪名,申详上去。抚台批准下来,竟把伍作霖定了个监禁五年的罪名。十几年来,有名的一个讼棍,竞被德太尊办了个长监,总算是替杭州省里的人除了个害民的蟊贼。后来隔了几年,伍作霖监禁期满,放下出来,经了这一埸风波,也不敢再做刀笔,安守本分的老死牖下。这还是德太尊警醒他的功劳,没有得着什么大祸,这是后话不提。   只说直隶省内有一位候补道,姓余,单名一个英字,表字季瑞。本来是幕友出身,当了十余年幕友,手头很有了些儿积蓄,便想易幕为官起来,捐了个大八成知县,做了两任,索性又过了知府班,加捐了一个候补道。那时的直隶总督叫做厚安,是个旗人。余季瑞不知怎样的走上了他的门路,花了许多贽敬,竟拜他做了老师。这位厚制军,受了他一分重礼,不得不调剂调剂他,恰好黑龙江督理金矿的道台,期满交卸,厚制军就把这个金矿总理的差使,委了余季瑞。这个差使,是直隶省中第一个优差。余季瑞接到了委札,十分欢喜,当下循例到督辕谢委回来,又拜了几天客,便忙忙的赶到黑龙江来。到了差次,那督理的局面,甚是阔大,余季瑞却拼命的伸手要钱,就是派个巡查矿工的委员,也要收他一分厚礼,那报销里头,更是胡里胡涂的一本胡涂帐儿,一连两年工夫,也不知被他弄了多少银子,渐渐的风声不雅,传到直隶省里头来。那时的厚制军,已经调了两广总督,另放了吏部尚书陆小壬做直隶制台。余季瑞晓得自家的名气不好,厚制军又调到广东去了,一些照应也没有,恐怕别人要谋他的差使,在制台面前说他的坏话,便自己上了一个告病禀贴,求请交卸。禀贴上去了不多几时,陆制军早派了个候补道姓金的来接余季瑞的手。余季瑞拥了两年里头的积蓄,差不多也有六七十万金,迳从黑龙江回到上海。那时的天津还被联军打破,占住全城,陆制军吞金自尽,所以余季瑞带了家眷,一直到上海来,赁了一所高大的洋房住下,拼命的狂嫖滥赌,挥霍起来。   这余季瑞本来是常州人,在天津的时候,也和江念祖相识,这一回在堂子里头又撞着了江念祖。这江念祖不知怎样的,又走着了一个洋人的门路,请他做了自己洋行里头的买办。这个洋行名叫信厚洋行,专和人家经手什么地皮房产,带着做些押款。江念祖做了买办,想要招搅些儿生意,拼命的在外应酬,现在遇见了余季瑞,晓得他拥着厚赀,在漠河金矿回来,便十分的巴结着他,希冀他有什么生意,又想要问他借些银钱,拍着余季瑞的马屁,不遗余力,指望有些好处到他。那知余季瑞虽然有钱,却是啬吝非常,一毛不拔,平常时在倌人身上,只顾整千整百的花钱,在朋友身上要他多花一个大钱,他也是不肯的。江念祖开口要问他借一千银子,他竟咬着牙齿,回得决决绝绝的,一些儿也不肯通融。自此江念祖又恨起余季瑞来,暗想你这般啬刻,将来总有一日落在我的手中,那时叫你晓得我的厉害。江念祖心心念念的恨着余季瑞,恰好季余瑞合当倒运,来托江念祖代买一所洋房,他为着现在住的房子,紧促了些,打算自家买一所相当的洋房居祝江念祖听了,正中下怀,便替他经手,买了酱园街内一所五楼五底前后三进的洋房,实价三万二千两银子,原是一个洋人的产业,那洋人近来要卖了家产回去,江念祖就给他做了一个中人,买了这所房子。余季瑞虽然买了下来却又怕人说他有钱,那卖契上边不提名姓,只写了秃头名下,他自以为是再稳当没有的了。到了成事的那一天,余季瑞照例备了几席酒,请了两下的中人,大家签字。因为江念祖是个原中,绝早就打发个家人拿个名片去请,江念祖回报就来,两边的中人都到齐了,只等江念祖一人,直等到两点多钟,还不见来。余季瑞甚是焦燥,又打发一个家人去催,家人去了半晌,方才回来,呈上江念祖亲笔写的一张条子。余季瑞接过看时,只见条子上写着:刻有公事,不克分身,请先行成事,不必拘泥,随后弟再签字可也。余季瑞便给众人看了,大家也没有什么话说,彼此都签了个字,余季瑞付了屋价,大家散了。那卖契上边只有江念祖一个没有签字,余季瑞等了几天,不见江念祖来签字,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坐了马车,到信厚洋行去寻江念祖,把那张卖契带在身边,正是:人心不测,崎岖九折之坡;世事何常,变幻白云之态。不知余季瑞到信厚洋行寻得着江念祖否,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第三十三回 余季瑞买产中阴谋 江念祖丧心赚良友   且说余季瑞在酱园街买了一所洋房,江念祖和他经手,但是成事的那一天,江念祖托故不来,写了一张条子,叫他们不必等他,只顾先行交易。当下余季瑞交了价银,两边签字,江念祖却一连几日,绝足不来。余季瑞想着江念祖是个原中,他没有到场签字,这件事儿毕竟有些不安,便亲自坐了马车,把那卖契带在身边,来寻江念祖,要想当面叫他签字。到了信厚洋行把找江念祖的话对人说了,就有个出店把他领到楼上一间房里坐下,说你们在这里等等,江买办正在和外国人说话,等一回儿就来。余季瑞便坐着老等,那知坐了半天,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直等得十分焦燥,方才见江念祖匆匆的走了进来,满面春风的和余季瑞说了几句套话,问他有什么事情。余季瑞就把来意和他说了,便从怀内把那一张卖契取了出来,请江念祖过目,又取出一卷钞票,也不知多少,一齐放在桌上,大约算是个中费的意思。江念祖还假意推逊道:“这个季翁何必这般客气,兄弟和季翁既是同乡,又是至好,这一点儿小事,理当效劳,难道还要受什么中费么?”说着便取过那一卷钞票,要送还余季瑞,余季瑞如何肯收,两下推让了一回,江念祖方才收了。取过卖契,看了一遍,向余季瑞道:“这所房子并不是兄弟自家经手,却是我们敝东的来头,兄弟不过出个名儿罢了。现在既要兄弟签字,却要把这张卖契拿进去给敝东看一看,兄弟方能签字,不知季翁可放心不放?”余季瑞听了,觉得也没有不放心的地方,况且那地皮的道契,都在自己身边,也不怕什么变卦,便一口答应。江念祖见余季瑞并不作难,心中大喜,暗想真是你合当倒运,今天好好的寻上门来,你平日之间,一毛不拔,今天撞在我姓江的手内,叫你大大的吃个暗亏。一面想着主意,一面拿着卖契进去了,这一去足足去了有两点钟的时候,好似断线风筝一般,余季瑞坐在外面等着,见他一去不来,等得他抓耳挠腮,十分着急,好容易才见江念祖慢慢的踱了进来,一步懒一步的样子,那面上的神色也淡淡的绝不是刚才那一付亲热的样儿。余季瑞看了有些疑惑,便向他拱拱手道:“这件事儿费心得很,兄弟还有些小事,要到别处去看一个人。”说着便立起身来,似乎是问他要还那方才的卖契的意思。江念祖见了,不理不睬的,一付冷冷的样儿,从袖内把卖契取出来,向余季瑞面前一放,口中说道:“这件事儿真是奇怪,我也不懂你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只好你自己去看看罢。”余季瑞听得他说话稀奇,便把那张卖契展开,先向江念祖名字下边一看,说也奇怪,只见空空洞洞的,仍旧没有签什么字。不觉十分诧异,正要问时,忽然翻过纸来,见那名下两个字的上头,端端正正的签了一排洋字。原来余季瑞惟恐别人说他有钱,又怕有人朝他借贷,卖契上不肯自己出名,只写了个秃头名下,好叫人捉摸不定的意思,却想不到就是这个上头,吃了大苦。当下余季瑞见名下上头,签了一排洋字,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他虽然不识西文,想着这签的字儿,一定是外国人的名字,现在的世界正是外国人的时代,凭你一等有权有势的中国人,也不用想和他争论。余季瑞越想越急,直气得张口结舌的话都说不上来,吞吞吐吐地对着江念祖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把这个地方,签了一排洋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江念祖慢慢地说道“我们敝东说,这所房子本来是他的产业,不知怎的你又去私下买了,他还要到领事那里去告状,迫你的道契出来呢?好在我没有和你们经手,也不晓得你们怎样的交涉,只好听凭你们去如何争论的了。”余季瑞听得江念祖的口风不对,连忙对他说道:“这件事儿,都是你江颖翁一人经手,怎么如今出了这般岔子?你又推辞不管起来!”江念祖冷笑道:“虽然以前是我在里头经手,但是成事的时候,我却没有到场,契上虽有我的名字,我又没有签字,那里就好作准。”余季瑞听得江念祖全然不认,晓得事情不好,一时也无可如何,只得立起身来,取了那张契纸,往外要走,却被江念祖一手拦住道:“你拿了这张卖纸,却不能就走,并不是我做兄弟的反面无情,实在是我们敝东的吩咐,叫你把这张卖契留下,方才放你出门,你不信我同你进去,当着敝东的面,说个明白。”余季瑞听了,又惊又气,不免向江念祖发话道:“我和你都是同乡,凡事不指望你照应些儿,倒反帮着别人,和我作对,我和你又没有什么仇恨,为什么要这个样儿?”江念祖听了,就立起来,向余季瑞深深的打了一拱道:“这件事儿,兄弟心上虽想帮忙,但实在是有心无力,外国人的脾气,你季翁是晓得的,他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兄弟现在又吃着他的饭儿,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儿好想,总请你季翁原谅些儿。”余季瑞听了江念祖这般说法,虽然明晓得他都是一片虚情,却又不好将他怎样,想了一回,要把文契留在这边,又实在的舍他不得,要带了卖契回去,料想江念祖一定不肯放他出门,想来想去,只得依着他把卖契留下,自己赌气走了出来。江念祖殷殷懃勤的送到门边,还对他说道:“我看你季翁还是回去,想个什么法儿,或者请个什么人来,和敝东说法,兄弟只要有可以效劳的地方,没有不尽力的。”余季瑞听他说得这般好听,冷笑了一声,也不回答,竟自走了。   只说余季瑞上了马车,回到家中,直气得一夜没有睡着,心上千思万想的,总要想个法儿,把这张卖契收回了,方才妥当。想了半晌,想不出一个法儿,只得出去找几个老于上海的朋友,和他商议这件事儿,有的说请了律师,和他打官司的;有的说花些银子,把卖契赎回来的。七张八嘴,议论纷纷,余季瑞各处赶了一天,还是没有商量出什么主意,只得回来,坐在书房里头,心上细细的通盘打算,暗想请个律师和他打官司,虽然也是一个主意,但是官司的胜败,还未可知,这一笔律师的费用,就很不轻,或者官司争了回来,也还能罢了,万一官司依旧输了,岂不是更加折本,若要花些银子,去把那卖契赎回,那外国人的性情,是越扶越醉的,见我这般迁就,只道我做贼心虚,那里就肯答应,想来想去,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何不去求他想个法儿,或者外国人肯听他的说话,也未可知。想着,便觉得略略放心,准备着明天去求他设法。看官,你道那想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儿?原来就是那钦差铁路大臣宣兰生。在下做书的做到此处,且把余季瑞这一边权时按下,待在下把宣兰生这几年里头的历史,略略的说些出来。   只说宣兰生既奉朝命,管理铁路全权,便在上海设了一个铁路总公司,他自己便住在上海,就把铁路总公司,当作铁路大臣的行辕。恰恰的就是庚子那一年,拳匪跳梁的时候,朝廷误信了军机处王大臣的说话,把一班拳匪,都当作良民,更有那一班迷信神权的军机,家里设着义和坛,香花灯烛的供奉那些拳匪,真当他们有避枪禁炮的法儿,将来外国人来的时候,只要拳匪出去打仗,所以把一班拳匪,纵容得无法无天,甚至无论什么人,只要拳匪指着他,说他是个通洋的二毛子,就立时立刻的把这个人拿问,或交刑部收监,京城里头被拳匪闹得一塌糊涂,那里还有天日。更可笑者,有几个极顽固的军机,信了拳匪的说话,竟自发了一道矫诏下来,通饬各省督抚,叫他们痛剿外人,并要把一班外国人所有在各处的现银财产,一概抄充军饷。这道电谕发出京去,也有几个督抚,竟是遵照办理的,也有晓得大势不好,不肯遵照,倒反极力的保护着外国人的。只说那时的两江总督,正是阮肇元阮宫保,本来是个办理外交的能手,督抚里头的资例,也要推着这位阮宫保的资格最深,他接了这个电报,便吃了一惊,暗想这个事情,动也动不得,若是胡里胡涂的就是这么一办,外国人报起仇来,长江一带这几个省份,不用打算保全,总要想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那时庄华甫庄制军,正在湖广总督任上,阮宫保就打了一个电报,和他商议。庄制军当时就复了个极长的长电,力劝他不要冒失,务要想个善处的法儿。阮宫保看了,正合他的意思,但是苦于江南省内,没有什么通达洋务的人,好和他商议商议,想来想去,想着了铁路大臣宣兰生,便也发一个电报,把他请到南京,会同商议。原来宣兰生近两年来名气甚好,外国人很肯听他的说话,每每的中国要借起国债来,成几千万的银子,只要宣兰生做个中人,点一点头,就肯出借。大凡外国人的意见,是最势利不过的,比起中国人来还要厉害些儿。他看得起宣兰生的缘故,是为他是个有名扩充财产的专家,江苏省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看着他有钱的分上,所以竟肯听他几句话儿。   这是他们外国人父母造就天地生成的一种黄金性质,出于他自己的本心,并不是佩服宣兰生的人品才华,也不是喜欢宣兰生的外交手段,只是歆慕他的金银主义,牢不可破罢了。闲话休提,只说宣兰生接到了两江制台的电报,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连忙略略收拾了些行李,当夜就上了江轮船。开到南京,制台已派了几个差官,放了一部马车,在下关江口等候。宣兰生便坐了制台的马车,直到督署,就在制台衙门里头住下。当下宣兰生见了制台。阮宫保和他说了几句套话,便把他请到一间密室里头,把京城里头发来的电报给他看了。宣兰生也不觉惊得呆子一回。   阮宫保又把两湖制台的来电,给他看了。宣兰生也劝阮宫保从长计较,想个保全沿江各省的法儿,切不可一时暴动,后悔无及。阮宫保听了宣兰生的说话,正和自己的意见相同,便和他密密地商议了几天。这几天里头,他们商议的什么话儿,在下做书的却没有在旁听见,就是几个贴身的家人差弁,也都把他们回避得远远的,不叫他们与闻。恐怕他们听见丁什么话儿,不知好歹,一个不留心说了出去,误了事情。所以这几天商议的事情,竟没有一个人晓得。又发几个电报,到两湖去请问庄制军。这一天阮宫保接了庄制军的一封回电,便定了主意,叫个差官,拿了个名帖,去请英国领事康纳斯,德国领事特金生,到制台衙门吃饭。原来这两个领事,向来和制台最是要好,所以阮宫保今天特地请他二人。不多时果然先后到了。   制台让进花厅,宣兰生也和他们两个相见过了。阮制军虽然面子上在那里敷衍着他们两个,却做出一腔心事的样儿。康纳斯和特金生见了,甚是疑惑,又不好问他。及至摆出饭来,阮制军还是这般届届不乐的样子,一直到吃完了饭,阮制军对着两个领事,长叹一声,眼上好像要滚下泪来。正是:南天无恙,春深节度之堂;宫阙依然,血染燕山之草,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总领事议和全大局 贤制军立约保长江   且说两江总督阮宫保,因为接到一封电谕,叫他痛剿外人,他一时没有了主意,便打了几个电报,去和湖广总督庄制军商量,又把铁路大臣宣兰生请到南京,大家计较了几日,定了主意。为着英德二国的领事,向来和阮制军要好,所以请了英国领事康纳斯、德国领事特金生,到制台衙门吃饭。阮制军见了他们的面,却装出怏怏不快的样儿,康纳斯和特金生看了,虽是心中疑惑,却又不好问他。及至吃完了饭,阮制军又对着他们两个,长叹一声,好像要落下泪来的样子。康纳斯和特金生看了这个样儿,大惑不解,忍不住开口正要问时,只听得阮制军半吞半吐了半晌,方才说出话来道:“兄弟昨天接到了京城里头来的一道电谕,这电谕里头的说话,却实在叫兄弟为难,要是遵照办理起来,却于你们二位身上,大大的有些不利。但是兄弟和你们二位相处数年,何忍出此,兄弟昨天晚上,想了一夜,实在的不得主意,所以今天只好把你们请到此间,商议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在兄弟的意思想来,总要好好的保护你们二位,才是巩固邦交的道理。不知你们二位的意思怎样?”   康纳斯和特金生听了阮制军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说话,不由得大大的吃了一惊,一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相看了半晌,竟说不出什么来。原来他们外国人的心思,虽然坚忍,却听得北边闹得这样的一塌糊涂,毕竟是中国人多,主客异势,也免不得有些胆战心惊。现在听了阮制军的说话,晓得事情不妙,不觉一时间目瞪口呆,只得勉强问道:“京里来的电谕,到底如何说法?宫保可好借给我们看看么?”阮制军道:“这个何妨,我正要请出来,给你们二位看看,好大家商议个善处的法儿。”   说着,便叫差官进去,请了那一封电谕出来。阮制军双手捧着,从头至尾,念给他们听了一遍。特金生和康纳斯听了,只吓得面罩严霜,一言不发。面上虽还做着那镇定的样儿,不露一毫慌迫,但是那嘴唇不由自己做主,色色的抖个不祝阮制军看了他们这般样子,暗暗得计。这个时候,宣兰生忽然在旁插口道:“阮宫保接到了这个电谕,已经和兄弟商议丁一天,今天请二位到来,断断没有相害的意思,请只顾放心就是了。”说着,阮制军又接口说道:“二位不必惊慌,兄弟请二位到此,实是要和二位商议一个法儿,省得兄弟为难。”康纳斯和特金生听了,也没有什么话儿可说,只得立起来,和阮制军拉了一拉手道:“既承宫保这般要好,只求宫保想个保护的法儿,但是还有一句话儿宫保也该明白,宫保若是照了这个电谕里头的意思办理起来,敝国人的身命财产固不足惜,恐怕敝国政府里头得了这个消息,一定要多派兵船,兴师问罪,到了这个时候,宫保再要没法消弥,那可来不及了。”阮制军听了,蹙额道:“这个道理,兄弟岂有不知,所以今天专请二位到来,商量要事,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兄弟更有一件为难的地方,也要和二位商议,里头既然发了这道上谕出来,兄弟若不照着他的说话办理,万一里头晓得了风声,兄弟就免不了处分,这却该应怎样才好?”康纳斯和特金生听了,一时答应不来。宣兰生是和阮制军预先商量好的,便向着阮制军道:“宫保的说话,虽是不差,但依我看来,这一层倒不必过虑,为什么呢?里头现在正是忙乱的时候,那里还有工夫想到这些。况且宫保位尊望重,久镇两江,一时也没有什么人敢担这个重任。宫保只顾放心,还是设法保护为是。”两个领事听了,觉得不至有杀身之祸,略略放心。只见阮制军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一层,自然是我的责任,但是江南两省地方,万一有了什么危险,却也是我的责成,那时里头说我不遵谕旨,各国的兵船,又要攻略地方,内外交攻起来,叫我那里担当得住,我得了什么处分,或者离任革职,这个官儿,我倒也不希罕,不做也没有什么希奇,但是我离了这个地方,他们各国的身命财产,仍旧不能保护,岂不是我哄骗子他们么?”一席话还未说完,宣兰生又道:“宫保的深谋远虑,自是不差,但是要保了江南两省的地方,不遭危险,我们却没有这个权力,宫保还要另想法儿才好。”阮制军听了,半晌不开口,想了一回,方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我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先想个保护他们几位的法儿,再说别的,只要尽我的职任就是了。至于地方的危险不危险,只得且自由他。”康纳斯和特金生起先呆呆的听他们说话,听到此际,那里还忍得住,不由得一同立起身来,向阮制军道:“方才宫保的说话,怕长江数省地方,有什么危险,这也是意中的事情,但不瞒宫保说,这件事儿,我们两个自问还办得到,只要打个电报,到敝国政府里头,布告各国,将长江上下游数省地方,仿照上海的例儿,算做战外的公地,无论各国的兵舰,都不准攻击,这般办法,料想没有什么做不到,宫保以为何如?”阮制军和宣兰生商议了几天,原只要他们肯说这句话儿,如今见他冲口说了出来,不觉心口大喜,连忙立起来和他们深深的打上一拱道:“只要你们二位有这样的尽心,便是江南百姓的幸福,就是兄弟也感激不尽。”康纳斯和特金生见阮制军这般客气,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慌忙还礼道:“这是我们的应尽义务。宫保何必这样谦虚,只要宫保能切实保护敝国人的生命财产,不叫有什么危险的事儿,就是宫保的盛意了。”阮制军听了他这般说法,不觉满心欢喜,色舞眉飞,把手在胸膛上一拍道:“这个容易,交给兄弟就是了。贵国人的身命财产凡在长江数省地方的,倘有了一毫损失,惟我是问。但是还要请问二位一声,倘然这几省地方万一遭了什么危险,或者被贵国兵船攻击,便当怎样呢?”康纳斯和特金生不等阮制军说毕,也拍着胸脯道:“这个自然都在我们身上。”阮制军听了不胜大喜,宣兰生又对他说道:“口说无凭须要订一个条约,彼此签字方好。”两个领事点头称是。当下就密密切切的议了十条条款,议定长江上下游通共七省地方,各国兵船不行攻击,各国官商的身命财产均归本地督抚保护,如有损伤惟本省大员是问。条约里头大约是这个意思,至于那细情果然怎样,在下做书的当时却没有在场,不曾晓得,便也无从说起子。   闲话休提,只说阮制军和英德二国的领事,订好了草约,又发了一个电报,到两湖去给庄制军和他商议,又照会安微江西两省的抚台,要他预名签字。不一日,得了回电,都答应了。   这里康纳斯和特金生回了领事府,便把别国的领事,都请了来,商议了一遍,里头虽然也有不愿意的,但是目前性命要紧,又料想自己一个,拗不过大家,只得也随声附和的答应。阮制军便郑重其事,缮了十余份合同,拣了一个日子,大家都会在制台衙门里头,彼此都签了字。各领事处各存一份,又将几份寄给两湖总督庄制军,和江西安徽两省巡抚,这件事儿,总算大功告成,都是阮制军一人之力。因为宣兰生当时也曾参预其事,他的名字,也在条约上头。人家为了这件事情,都不免拭目相待,后来皇上在西安回銮之后,把他赏了个三品京堂,这是后话不提。   只说余季瑞受了江念祖的哄骗,又是气愤又是痛惜,那里舍得三万几千两银子买的这所洋房,但是卖契上头,被外国人签了一排洋字,又被他硬拿了去,晓得有些不妥,又想不出个收回卖契的法儿,想了一夜,被他想着了个宣兰生,暗想只有他说的话儿,外国人还肯听他几句,只好去求他设法,或者还拿得转来。想罢,便急急的到铁路总公司去,禀见宣兰生,那知手本传到号房里头,就有一个接帖家人,大模大样地对他家人说道:“你们既是要来禀见大人,难道不晓得这个时候大人还没有起来么?他老人家两点钟起来,要到三四点钟方才见客,现在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钟,来做什么?还是回去了三点钟再来罢。”余季瑞坐在马车里头,听得明明白白,暗想我真是被江念祖气昏了,连他见客的时候也忘了。果然还不到十二点钟,这不是白来一趟么!想着,只得叫马车回去,回到公馆里头,呆呆的也不脱衣服,只是仰面朝天的,在那里想着心事,端上饭来,他也不吃,家里头人问他,为什么连饭都不吃,他说我好好的三万几千两银子买了一所洋房,却便宜了江念祖这个狗头,气也把我气饱了,那里还吃得下什么饭?家人听他这般说法,便也只好由他。余季瑞却眼巴巴的只等到三四点钟,好再到宣兰生那里去求见。说也奇怪,余季瑞平日之间,和着一班朋友,花天酒地的,那时候好像过得十分容易,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的混了过去。独独的到了今天,那几点钟的时候,就像几个月的一般,也还没有这般长久,好容易等到三点钟,方才仍旧坐了马车前去,手本传了进去,约有一点钟的时候,方才把他请进客厅,坐在客厅里头,足足的又等于一点多钟,方见门帘一起,那位铁路大臣宣兰生慢慢地走了进来。余季瑞和他虽是同乡,又没有什么统属,论起理来,原好和他讲究同乡的仪注,无奈这位金矿督理余季瑞也是个热中的小人,又有求他的事情,那里敢和他分庭抗礼?见宣兰生走了进来,连忙抢步上前,恭恭敬敬的,请下安去。宣兰生却只把腰略略地弯上一弯,就算还他的礼了。当下彼此坐定,家人送上茶来。宣兰生不等余季瑞开口,先就说自己近来的公事如何忙碌,应酬怎样繁劳,自家身体又亏,精神不继,实在支持不来,满心上想要告退,但还不晓得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意思。余季瑞听他未曾开口先摆一阵排场,也晓得这位钦差大臣是专爱奉承的,少不得顺着他的口风拍他几句马屁,拍得宣兰生面上微微的有了笑容。   余季瑞趁势把自己的来意,并这件事儿的原由一一地告诉了宣兰生一遍。说罢,便立起来请了一个安道:“职道起先还把江念祖当作好人,所以事事托他。不想他这般的奸刁十恶,把职道新买的一所房子,竟要平空侵占起来。他仗着外国人的势力,职道实在的无可如何,总要求大人栽培职道,想个料理的法儿。   职道将来,就是衔环结草,也要报答大人的恩典。”宣兰生听他说完了,就把眉头皱了几皱,头儿摇上两摇,沉吟不答。踌躇了一回,方问余季瑞道:“你好好的买房子,为什么异想天开的不用自己的姓名?”余季瑞听了面上一红,低声回道:“职道的意思不过是怕人招摇出去,所以不写名姓觉得妥当些儿,却想不到闹了乱子。”宣兰生皱眉道:“你有钱买房子也算不得什么希奇。这是堂堂皇皇的事情,有什么人来管你这般闲帐,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不写出姓名来?如今上了别人的当,这是你自己过于胆小,惹出来的事情,况且你那个差使人人都晓得是有名优差,你这会儿对着人说没有钱,谁肯相信!难道你有了钱怕什么人来抢了你的去不成?”正是:失却求田之契,观察堪怜;平分造孽之钱,奸奴得意。未知宣兰生肯和余季瑞解围与否,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三十五回 痴公子忽遇瞒天网 呆观察痛失昧心钱   且说宣兰生对余季瑞道:“这件事情是你自家不好,如今差不多木已成舟,叫我还有什么法子?况且他把名字上头签了一排洋字,这就是个千真万确的凭据,你就是和他打官司也是打他不过的。更兼如今的时代都是外国人的世界,我劝你还是认了晦气罢!”余季瑞听了,目瞪口呆,想想宣兰生的说话,自是不差,但他是个一钱如命的人,那里舍得这三万几千两银子,见宣兰生一口回绝,不肯和他设法,只得立起身来,苦苦地哀求道:“职道的意思,总想大人和职道想个法儿,现在只有大人的说话,外国人还肯听些,要是除了大人,就是里头的军机,外头的督抚,也不在他们的心上。职道若是去求了别人,也是无济于事,总求大人格外的施恩。”说着,又请了无数的安。宣兰生起先不肯答应,却被余季瑞轻轻的一个高帽子带在他的头上,带得他心上有些活动起来。又见他提着全付的精神连环不断的请了无数的安,也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把口风放松了些,说道:“也罢,我且去把江念祖传到这里来,问他几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情形,然后再和你想法,碰你的运气罢了。”余季瑞听了,方才大喜,连忙请安谢了。宣兰生见他没有什么别的话说,便端茶送客。余季瑞逼着两手,直挺挺的对着宣兰生,站了一站,才退了出去。宣兰生隔了一天,便把江念祖传到行辕,问他余季瑞的事情。江念祖抵赖得干干净净,说一些不关他事,都是外国人的意思。宣兰生听了,心上明白,晓得都是江念祖掉的抢花,便托着江念祖到外国人那里去两边劝解。江念祖是个势利熏心的人,他见宣兰生近来的声势,甚是赫奕,落得做个人情,便答应了去和余季瑞劝解。去了一天,江念祖又来回复宣兰生道:“外国人听说这件事情,有大人在里头劝解,他说不好扫了大人的面子,现在答应了这所房,他和余季瑞各得一半,但大家不许居住,招了买主来卖掉了,大家均分,他说这还都是看着大人的面子,若是别人时,他竟是一些儿活动也没有的。”宣兰生听了,甚是高兴,便随口谢了江念祖几声,江念祖连称不敢,又讲了几句闲话,退了下去。   宣兰生又去请了余季瑞来,和他说了,余季瑞虽然不甚满意,但是也无可如何,总比平空被他占去的好些,着实的谢了宣兰生几句。后来不多几天,那房子卖掉了,却止卖了三万两银子,整整的折了二千,余季瑞分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虽然心上难过,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儿,只得罢了。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忽一日江念祖又到余季瑞公馆里头来,说有事情要见。余季瑞听得江念祖来了,便吃了一惊,暗想他又来做什么,便叫家人出去,回他不在家。家人出去说了,江念祖听了,却冷笑了几声,对那家人说道:“你们大人出去了么?可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但是我有要紧说话,要和你们大人说,等你们大人回来,请他明天十二点钟,在公馆里头等等,你就说你们少爷在外头闹了乱子,我是一片好心,来和你们大人商议,要是明天我来,看不见你们大人,这件事情,我可不管了。凭着外国人去和他打官司,不干我事。”说着,就起身走了。家人听了他这一番说话,摸不着头脑,只得进去,和余季瑞说了。余季瑞听了,又大大的吃了一惊,不知自己的儿子,在外头又闹了什么乱子出来。   原来余季瑞的儿子,叫做余重雅,向来甚是荒唐,瞒着余季瑞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无所不为。但是余季瑞扣住了银钱,不肯放松一点,余重雅无可如何,只得在外面东拉西扯的,做着亏空,恰恰又是江念祖私下和他经手,向外国人借了三千块钱,江念祖做了一个保家,有心敲他的竹杠,那借契是外国人亲手写的,全是洋文,江念祖晓得余重雅不识洋文,便和外国人通同作弊,在那三千块钱的数目上头,多加了一个圈,变成了三万,余重雅那里晓得,只说江念祖肯替他借钱,是个好人,糊胡涂涂的,就在借契上签了一个字。那借契上头,原约明三个月归还,到了三个月的期上,余重雅不知怎样的,偷了余太太的金株首饰出来,卖了三千几百块钱,同了江念祖,到外国人那里交代过了,要把借券收回,那外国人起先并不开口,在保险箱内,取了那一张借契出来,看了一看,忽然问余重雅道:“你这个钱还是还的利钱,还是算还的本钱?若是还的利钱,却不消要这许多,若是本钱却还不到十分之一,你到底算个什么?”余重雅听了大惊道:“我通共借了三千块钱,现在本利一齐缴楚,什么本钱不到,我却不懂,不要你记错了罢。”那外国人听了,顿时变了面皮,把双眉一竖道:“什么你只借我三千块钱么,你且把这借据看看,到底多少,再来和我说话。”   说着,便把那借契送到余重雅面前,指着那数目的地方,给他看道:“你看到底多少?”余重雅看了一看,实在一字不识,就如瞎子一般,只得说道:“我实在只借你们三千块钱,你们借契上写的多少,我那里晓得?”那洋人听了大怒道:“你又不是个痴子,怎么借纸上写着多少数目,你也不知道,你就肯胡里胡涂的签字,既然你只借我三千块钱,为什么这张纸上,却明明的写着三万,难道这个借契,不算凭据的么?”余重雅听了,这一惊真是石破天开,云飞海立,呆了半晌,坐在那里,就如木鸡一样,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洋人见他不敢开口,越发得意道:“你不要在这里装着胡涂,装会子胡涂,算不了什么,你做着这个样儿,我这个钱,难道就不要了不成?”余重雅见于这般风势,更加把他吓得闭口无言,几乎要哭将出来。江念祖却在旁边做好做歹的劝那洋人道:“这会儿且不用和他说话,他老子余季瑞,是个有钱的,我们只要去寻到了他,他儿子亲笔签字的借据,怕他赖了不成。”洋人听了,起先还做作不肯放他,江念祖又竭力劝他,方才答应,索性把余重雅刚才带来的三千多块钱的钞票,退还了他,说今天姑且放你回去,明天我们自然来找你的老子说话。余重雅也不敢答应,只得忙忙的走了出去,一想这事不好,江念祖通同了洋人,有心讹诈,自己要是回去了,余季瑞问起来,怎生对答,那时就生得浑身是口,也说不出只借他三千块钱,余季瑞又是一钱如命的人,这件乱子,真个闹得不校想着事已如此,姑且逃回家去,再说别的。好在身边现有三千洋钱的钞票,不怕没有盘缠,等到将来回去的时候,那时事情已经冷了多时,料想自己父亲,也舍不得一定把他怎生的处治。”想定了主意,也不和家里说知,连铺盖都不带,一溜烟跑到常州去了。   这里江念祖等了一天,便到余季瑞公馆里头来找他,说是他儿子的事情,余季瑞听了江念祖为了他儿子的事,又来找他,晓得一定没有什么好消息,又不晓得到底他儿子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便一迭连声的,要叫儿子来问他。那知追问起来,余重雅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那里寻他得着。余季瑞寻不着儿子,心上怀着鬼胎,忐忐忑忑的不知怎样才好。果然到了明日,江念祖又来找他,余季瑞只得请他进去。江念祖一见于余季瑞的面,就哈哈地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为了令郎的事情,设法儿来找着季翁,其实兄弟心上,很不好意思的。”余季瑞心上虽是恨他,面子上不能不应酬,只得勉勉强强地敷衍他几句,让他坐下,便问道:“不知小儿在外面,又闹了什么事情,要劳你江颖翁的大驾?”江念祖听了,也不言语,就从袖内取出余重雅的借据来,把余重雅签的字,指给余季瑞看道:“季翁请看,这个可是令郎的笔迹?”余季瑞听了,便仔细认了一回道:“小儿的笔迹,确是不差。但是兄弟向来不懂洋文,却不晓得这里头是说些什么?”江念祖依旧接在手中,藏在袖内,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兄弟经手令郎的借款,现在已经过期,令郎不肯归还,所以兄弟来找季翁商议,偏偏的这个债主,又是个外国人,极难说话,不晓得季翁的意思,打算怎样?”   余季瑞听了,虽也吃了一惊,但还不十分着急,料想自己儿子,在外面荒唐,就是拖些亏空,少则一千八百多则三千二千罢了,再多也没有什么人肯借给他,况且又是借的洋债,想着不还他也是不行,便开口道:“这个畜生,瞒着兄弟,在外面荒唐,你江颖翁不该胡里胡涂的替他借钱。”江念祖听了道:“当初借钱的时候,季翁却没有和我招呼,这却不能怪我。”余季瑞道:“也罢,这个畜生,既然在外面做了亏空,也只好我认些晦气,和他代还,总是他做了我的儿子不好,但不晓一共本利多少?”   江念祖接着说道:“不多,三万块钱,是写的按月八厘,不到一千块钱,如今只要你季翁还了他的本钱,那利钱不还,也就罢了。”这一来不打紧,把个计算一毛不拔的余季瑞几乎吓得直跳起来,那心上的难过好似刀剜肺腑,箭射心肝,一时又急又气说不出那心上是个什么味儿,定了一回神,方急急地问道:“怎么就有这许多,为什么要借给他?我起先答应和他代还,以为不过是三百五百,多到一千八百的事情罢了,那里晓得有这许多,叫我那里有这许多的钱来和儿子还债?不要是你们弄错了,没有这许多罢?”江念祖听了,正色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有凭有据的东西,又有你们令郎的花押,难道好多说些儿,希图毗你么?”余季瑞又道:“你虽然不会讹我,然而我那小儿,也是个不认得西文的,不知究竟借了多少?”江念祖道:“口说无凭,这是要借契作准的,你若一定不放心,就把你们令郎叫出来,当面问问也好。”余季瑞道:“实不相瞒,小儿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到家,各处找他不着,也不知他究竟往什么地方去了?”江念祖听了,冷笑道:“何如,你们令郎明是情虚走了,还说什么?”余季瑞被他顶得急了,便也硬挺几句道:“你们当初借钱给他的时候,又没有和我打过招呼,你们有本事借出去,便有本事讨回来,为什么要来问我!况且他年纪轻轻的,没有阅历,知道这一笔钱,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我那里就好认帐?”江念祖听了,也不动气,只呵呵地冷笑道:“季翁的说话,倒也不差,但是人家肯借钱给你们的令郎,都是认着你的面子,你季翁一定不肯认帐,我也不好勉强,不过外国人的事情,他却是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不要回来在领事衙门打起官司来,那时你季翁失了面子不算,这一笔钱还是要一五一十的还他,少不了他一个,我劝你季翁还要仔细三思,免得失了两边的和气,你你们令郎的亲笔共押为凭,现在你令郎又情虚逃走了,不知去向,明摆着二十四分的理屈,那里和他争得过来!”余季瑞听了,想来想去,觉得实是不差,只得反向江念祖恳情宽限,江念祖便约了个一礼拜的期头,辞别去了。余季瑞等江念祖去了,咬牙切齿的直气得一个发昏,一半是恨着儿子荒唐,一半是恨着江念祖有心论诈,气了半晌,只得又去求见宣兰生,要他设法。宣兰问了他的情形,一口回绝,不肯答应,正是:三千三万可怜公子胡涂;全色全收,何苦奸商垄断。不知余季瑞究竟肯还与否,宣兰生如何说法,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三十六回 获鹿县洋兵围电局 赵寿萱警报受虚惊   且说余季瑞为儿子余重雅,借了外国人的钱,到期不还,恰恰的又是江念祖和他经手,便又来寻着了他。余季瑞急得没法,仍旧去求见那位铁路大臣宣兰生,和他说了原由,要他想法。宣兰生一口回绝道:“前一回你来托我的这件事情,还在疑似之间,所以姑且和你想个法子,现在和儿子借人家的钱,有凭有据,又有中人,除掉了欠债还钱,可有什么法子,叫我怎样的和你帮忙?”余季瑞见宣兰生不肯答应,便慌了,又再四的求他,宣兰生只是摇头摆手,不肯应承,又道:“依我看来,这件事情,你还是情愿去早些料理,若等到洋人到领事里头去控诉起来,就是说你牵动了他的商业,就是告你有心图赖他的银钱,到了那个时候,坏了名气,还是少不了他一个边儿,却何苦自家多事!你自己回去想想,就晓得我的说话不错了。”   余季瑞听了,不知进退,还在那里左一个安右一个安的求他设法,又说他儿子一定不敢借这样的巨款,又是江念祖有心做了圈套,给他当上,总要求大人的恩典,想个法儿,噜噜唠唠的一大篇说个不了。把个宣兰生说得不耐烦起来,面上就有了几分怒气,便冷笑一声道:“据你说来,你令郎是个极规矩的人,上了别人的当了,但是既然没有这件事情,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预先走得不知去向,这是个什么缘故呢?”余季瑞被他驳住了,没有话说,涨得满面通红,十分惭愧,只得连连答应几声道:“总是职道胡涂,求大人原谅。”宣兰生又说道:“况且我现在办着自家的公事,还忙不过来,你是晓得的,那里还有什么工夫,来管你们的闲事?”说着,不由分说,便端起茶来。   那站在外面伺候的家人,见大人举起茶碗来,便提高了喉咙,高叫一声“送客。”早有两个人,走到门旁,把门帘高高的吊起。余季瑞见了不敢多说,只得立起身来,告辞出去。到了家里,脱了衣冠,咳声叹气的想不出一个法子,猛然间把桌子一拍道:“江念祖这个狗头,想是前世和他有什么冤家,所以三回五次的,放不过我。”说着,越想越气,把一班家人们,左又不是,右又不是,骂得一个狗血淋头。又回过念头来,自家想想,尽着骂一辈子的人,也当不得三万块钱,况且辛辛苦苦的谋着了一个金矿差使,只聚了几十万银子,这三万块钱,比不得三百五百三千二千,非同小可,那里舍得就拿出去。想到此处,就如剜了他的肉去一般,只好夹七夹八的,把自家儿子和江念祖咒骂一顿,到底还不肯死心,又去托了别人,要请律师和那洋人申理。但那些律师,问了情节,听说既有证人,又有借契,多摇着头儿,不肯干预,余季瑞无可如何。一瞬到了约期,江念祖又来坐索,余季瑞明晓得不还不行,只得咬紧牙齿,忍住心痛,把那黑龙江赚的些昧心钱儿,到钱庄上去划了三万出来,和儿子还了这一笔借款。可怜余季瑞,为了这件事情平空的要了他三万银子,气得他就如河豚着网一般,就是死了父母也没有这般难过,呆呆的直过了一个多月,方才渐渐复元。只便宜了江念祖这个混帐东西,两次都和洋人严分,赚了他两万多银子。谁知不义之财,到底不能享用,忽然洋行里头,也出了一件事情,江念祖把这两万多些银子,一齐赔了进去不算外,还把他以前的老本贴了出来。你道可笑不可笑?   原来江念祖的洋东,叫做密伦司,是葡萄牙国的人,孑然一身,并无子女,也没有什么朋友,忽然一病死了,一班和他来往的店家,照例禀请捕房,将他洋行里头的存货器具,拍卖抵偿。江念祖有和他经手借的几笔庄款,一共三万多些,江念祖为着要讨他的好,不用凭据,都用自己出名,又没有什么中人,可以做得证见的,不能控告追缴。那班钱庄里头的人,又不认得这个洋人,借钱的时候又没有说个明白,只和江念祖要钱。江念祖没奈何,只得拿出钱来,一一的算还,花了无数的心思,用了许多多的奸计,骗着了余季瑞的两万多银子,如今加利奉还,依旧弄得个两手空空,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想着在他们讲究性理学的说起来,这就叫天道好还,报施不爽了。   闲话休提,只说起铁路大臣宣兰生来,上集书内,已经表过他是章中堂的门生。章中堂以前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时候,创办招商电报,宣兰生着实的出力赞成。那时的风气还没有开,军机里头还有人在那里窥笑他们,为什么花了许多银子,去办这样的事情,但为着章中堂是三代老臣,功高望重,不好怎样地驳他,姑且依着他的意思,拨款试办,就把章中堂派了个轮电两局的督办大臣。章中堂因为这件事情宣兰生在里头十分出力,那时他正在滓海关道任上,就破格奏请,把宣兰生派了个会办大臣。章中堂的事情也多,就把招商电报两局的事,统统都交给宣兰生一人办理,章中堂不过算个虚衔的督办罢了。起先有时也还问问的两局的事情,后来竟不问了,一切用人调度的大权,都归宣兰生一人执掌。宣兰生十分得意,这一天,正在签房,查点各处电报局的公事,却却的看见了直隶获鹿县电报局委员的一个禀贴,上面图书密密,花押重重,像有什么紧要公事,暗想这获鹿电报委员是赵寿萱,他有什么公事,为什么不发电报,难道又被洋人占了不成?便皱着眉头,拆开看时,果然又是被洋兵占据,禁止委员擅发电报,所以那赵委员发了一个禀贴,细细的禀陈占据情形。宣兰生看了,甚是不快,看到后来,猛然双眉一竖,把桌子一拍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奸奴,这还了得。”看官,你道这禀贴里头说的什么事情,如今且把宣兰生一边按下,待在下把那洋兵占据电局的情形,说将出来。只说那获鹿县地方,原是正定府的属县,地方虽然简陋,却倒是直隶省内,来往的一个通衢。那时联军已经入了北京,联军统领华德西,因为要开拓行军电线,派了几队德国马兵,把正定府一带的电报局,一齐都占据住了。那获鹿电报局,本来是一个门局,委员赵寿萱也和宣兰生有些亲戚,当下同着一班报生,正在那里吃饭,忽见看门的信差,飞一般七撞八跌地走了进来,气喘呼呼地嚷道:“不不不不好了,洋洋鬼子来了。”   赵寿萱听了,只吓得魄荡魂飞,心惊胆战,把饭碗也丢在地下。   众人一齐惊得呆了,都想要往外逃走。说时迟,那时快,早听见咯吱咯吱,一片的皮靴声响,走进几个洋兵来。为首的一个是德国的陆军千总,穿着一身军服,腰佩长刀,雄纠纠气昂昂的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他们往外要跑,便伸手把他拦住,口内咕噜咕噜地说了几句,也不懂他说些什么。那班电报局里的报生,只会勉勉强强地说几句英国话儿,那里懂什么德国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是立在那里发呆。那德国兵官,见他们不懂,又指手划脚的朝他们说了一遍,似乎是叫他们不要逃走的意思。赵寿萱听了,还是不懂,那德国兵官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赵寿萱看了,更加吓得神魂失据,一时间吓昏了,跪在地下,连叫大人。那班报生,见总办已经下跪,也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跪了下去。正在磕头,忽又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不慌不忙,对那德国兵官说了几句德国话。德国兵官大喜,连连拍手,又和他咕咕唧唧地说了半天。众人跪在地上,听得声音甚熟,回过头来,偷眼张望,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局里的领班林良栋。这林良栋的老子,从小在德国洋行里头,当个通事,所以林良栋也会说几个德国话儿。在电报局的时候,只用英文,用不着法文、德语,如今却用着了。当下林良栋和那德国兵官说了一回,那兵官用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那几个人,却哈哈地笑个不住,又对林良栋说了几句,林良栋便走过来,对赵寿萱说道:“他说叫你们只顾起来,他们外国没有请安磕头的规矩,你们不要害怕,他并不是来杀害你们的,不过要把我们的电报局做他的行军电线,不许擅发电报,不许私出局门,只要依着他的说话便了。”赵寿萱听了,好似逢了郊天大赦一般,连忙扒了起来,还口口声声的赶着那德国兵官,叫他是洋大人。那兵官虽然不懂得中国话儿,那大人两个字儿,听人家叫得熟了,有些懂得这个意思,便又笑着对林良栋摇摇手儿,说了几句。   林良栋和赵寿萱说道:“他说并不是你的上司,和你没有什么统属,不要用这般的奴隶心待他。”赵寿萱听了,满面羞惭,速速应了几个是,不敢开口。自此之后,这个电报局,就被德军占据了起来,把那电报局四边,都团团围住,又派了两个人,看着机器房,不准赵寿萱私发电报,连叫人出去买办食物,都要得了兵官的允许,才得出门。出入的时候,还要在身上搜寻一遍,恐怕有什么违禁的东西。赵寿萱虽然害怕,却又不能逃走,只得提心吊胆地听他们怎样指挥。只有林良栋会说了几句德国话儿,那兵官甚是欢喜,许他出入自由。   这林良栋的为人,本来是个头等无耻的东西,他见德国兵官,略假词色,他就挺着个胸脯,仰着个面孔,得意扬扬,十分高兴。赵寿萱和一班报生,倒反要好好的奉承他,他还对着他们说道:“那一天若不是我懂得他们的说话,只怕你们的吃饭家伙,早搬了地方了。你们现在须要把我当总办一般看待,我便不出你们的岔儿,如若不然,我一个不高兴,只要把舌头尖儿挑上几挑,不是我说句大话,哈哈,你们这几条性命,都在我的手内。”众人听了他这般说法,心上虽是恨他,却又不敢不顺着他恭惟几句。林良栋在德国兵官面前,又要讨他的欢喜,便无中生有的造出无数的谣言。那时德国的钦差,被拳匪胡里胡涂地杀了,一班德国的兵士,痛恨拳匪,不得要把直隶一省的人,通通当作拳匪,剿灭无遗。不过碍于公法,不能做这样惨毒的事儿罢了。林良栋却想了巴结他们的法儿,捡那平日晓得殷实些儿的店铺,不是对着兵官说他窝藏拳匪,便是说他聚众结盟。德国兵官听了他的说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派几个马兵,同着林良栋去把那人立时立刻地拿来,审问他到底是拳匪不是。审问的时候,都是林良栋坐在旁边,做个通事,往来传译。   林良栋却私下叫人去问那拿来的人索贿,三百五百,一千八百,看着那个人有钱没有钱,定那贿赂的多寡。那班人要保性命,谁敢不应?只要那送的钱,到了林良栋的手中,他便到德国兵官面前去和他开脱,也有说是仇家误告,也有说是访事不实,果然德兵官一说一听,只要他说的话儿,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从没有驳回过他一句。赵寿萱一班人在旁边看了,暗暗的稀奇,暗想他也是个中国人,不过会说了几句德国话儿,为什么德兵官就肯这样听他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好像是线提傀儡,由着他撮弄的样儿。正是:中原年少,忽呈弥子之身;海外虬髯,且捣南风之杵。不知德国兵官为甚肯听林良栋的说话,请看下回,便知分解。 第三十七回 赵寿萱深宵窥秘戏 林良栋见色起淫心   且说林良栋撮哄着德国兵官,要东就东要西就西,赵寿萱和一班报生,在旁边看了,十分疑惑。那德国兵官自从占据了电报局,便住在赵寿萱的房内,把赵寿萱赶了出来。那一班报生的牀帐,也都被他们占了,只得同着赵寿萱在厨房隔壁一间柴房里头暂祝大家挤在一堆,只有林良栋的房间不动,安安顿顿的住在里头。一班德兵,见主将和他要好,也都肯听他的说话,大家巴结着他。赵寿萱们一班人看了,自然有些妒忌,却只想不出德国兵官为什么这样的器重着他。有一天晚上,赵寿萱睡了一回,觉得腹中有些咕噜噜的作响,一时间绞痛起来。   赵寿萱便翻身坐起,悄悄的出了柴房,黑天蓦地的摸到毛厕里头,又不敢点火,轻轻地蹲下,出了一个大恭,登时那肚子就觉得松爽了好些。赵寿萱不敢声张,仍就鹤行鹭伏的悄悄回来。   恰恰走过那兵官窗口,见里头点得灯烛辉煌的,又有人在里头说话。赵寿萱吃子一惊,气也不敢多透一口,连忙把身子缩短了些,伏在那窗盘外面,窥探他们的举动,看里头是什么人。   又听得那说话的声音低低微微的,夹着些嘻笑的声音,好像是个女人的样子。赵寿萱听了,更加疑惑,连忙用着目力,望窗缝中间细细地看时,不觉又吃一惊,倒退了几步,暗想原来又是这个东西,怎么竟做起这个无耻的勾当来了。一面想着,恐怕被他们里头晓得,又不懂他们在那里说些什么,便一步一步地摸着回来睡了。看官,你道赵寿萱看见的是什么人,在那里和德国兵官做些什么,在下做书的也要卖个关儿,不来说破,等看书的列位看官,自家揣度,得个言外的意思罢了。   闲话休提,且说赵寿萱本来是读书出身,后来读书不成,改了行业,捐一个小功名,打算出来混碗饭吃。不知怎样的钻着了宣兰生的门路,派他当个电报委员。虽然读书人一作了官便改了本来面目,但赵寿萱还没有深入宦途,那一点先天的书毒到底还在他性质里头,没有除掉。自从那一天晚上,看见了那般怪状,心上便觉得有些愤愤不平,暗想我们中国事事都具着奴隶性质献媚外人,千般百种地想着法子巴结外国人,也还罢了,为什么还要舍着自家的身体去巴结他,这是个什么意思呢?正在心上这般暗想,却却的看见林良栋挺着胸脯,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一面孔得意的样儿,大踏步在里面走了出来。   见了赵寿萱也不招呼,略略地点一点头,便望着外边要走出去。   赵寿萱见了林良栋的面,好像有一双手,在喉咙里探出来,要和他说话的样儿,忍不住向着林良栋,把手招招道:“请略停一步,我有句要紧的话儿,要和你说。”林良栋听了,傲然答道:“你有什么话儿要和我说,只管说就是了。”赵寿萱要和他说时,又怕给别人听见,便拉着他的手道:“请到我们房里坐一回儿,好细细地说给你听。”林良栋鼻子里嗤地笑了一声道:“你们的房间不就是那厨房左首的一间柴房么?那种腌躜的地方,亏你们怎样好住,还要叫我去坐一回儿?不瞒你说,这样的地方我实在不能领教,你有什么说话就在这里说罢。”说着摇头摆脑的甚是得意。赵寿萱听了,本来就是一肚皮的气儿,听他说到此际,再也忍不住了,冲口说道:“我们住的地方,虽然龌龊,我们的身体,却都是干干净净的,为什么你忽然这样的嫌恶起来。”林良栋听了,还没有听出赵寿萱说他的意思,便不耐烦道:“问你有什么说话,你又不肯说出来,只顾这样咕噜咕噜的,算个什么样儿。”赵寿萱心上虽然不快,却也不敢糟蹋他,只说道:“你不要嫌我多口,我要劝你一句话儿,那一班铺户,都是我们中国的同胞,我们不能保护他也还罢了,还要说他们是拳匪的同党,害得他们一个个的荡产倾家,实在我看着可怜得很。你既然会说德国话儿,那兵官又待你甚好,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劝劝他的性儿,不要这般暴燥,累及无辜。要晓得拳匪杀了德国钦差,是京城里头的事情,和这获鹿一县的人,什么相干?你若肯苦口劝他,他一定没有不听的,那时这获鹿县里的一班铺户,就都受你的好处不浅了。”林良栋听了,非但不听,倒反觉得甚是厌烦,红着面孔怒道:“这都是他们做的事情,与我什么相干,难道我管的了他们的事么?”赵寿萱听了勉强捺住了怒气,又道:“不是这般说法,因为那德国兵官和你交情甚好,所以要你去劝劝他,并不是叫你去干预他的事情。”赵寿萱一句无心的说话,不料那林良栋想差了路头,只说赵寿萱晓得了他的秘密,有心在那里枭他的痛疮,登时满面通红,双眉倒竖,大怒道:“你说的什么话儿?   我和那兵官有什么交情?我是个中国人,他是个外国人,不过我会说了几句德国话儿,和你们做做通事罢了,什么交情不交情的,这般混说?”一面说着,一面气忽忽的,翻身转来,向里便走。赵寿萱见了这般光景,便打了一个寒噤,晓得事情不好,今天这几句说话,可闹出乱子来了。但是解既解不来,逃又逃不脱,正在惊慌之际,只见林良栋同着那兵官,忙忙的走了出来。那兵官一脸的怒气,走到赵寿萱面前,就一回手,拔出那腰内的一把佩刀来,寒光闪闪,冷气森森的,在赵寿萱面上,晃了一晃,就要往下砍来。吓得赵寿萱把方才那一点儿书毒飞到东洋大海去了,卟咚的一声,双膝跪在地下,不住的磕头如捣,口中苦苦地哀求,只说:“我没有什么错处,洋大人为什么要杀起我来?”那德国兵官见他扒在地下砰砰硼硼地磕着响头,手内的刀未免停了一停。赵寿萱趁着这个空儿又朝着林良栋叩首哀求道:“我们几年的同事,求你说一个情,救救我的性命。”林良栋听了,觉得甚是好笑,便把手对着那兵官,做一个手势,似乎拦住他的意思。那德国兵官见了,便收住了刀,对林良栋说了几句话儿。林良栋便翻给赵寿萱听道:“他说他们帝国军人的名誉,是最要紧的,比他们的性命还要要紧些儿。你说我和他有什么交情,是有心毁败他的名誉,就是损了他们的国威,所以他气得不可开交,一定要来杀你。”赵寿萱听了,方才晓得林良栋做贼心虚,错听了一句说话,只认是赵寿萱故意笑他,老羞成怒,把那兵官撮弄出来,和他出气,当下连忙朝他叩头道:“我说的实在是朋友的交情,并不是说你们的坏话。我就是天大的胆,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儿。”林良栋听了把鼻子一动,眉毛一挑,微微地冷笑道:“哼,只怕未必罢!”赵寿萱听了,满心着急,便拿出那迷信神权的习气,罚起咒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下,说道:“我若有心说这样的话儿,天诛地灭。你可相信了么?”那林良栋的为人,虽然可恶,却也有些迷信的地方,听得赵寿萱当天发誓,那疑心便去了九分,故意地又冷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说个情儿。做不到,做得到,看你的运气。但是以后须要小心些儿,若再是这样地乱说,我可不能和你说情了。”赵寿萱不等说完,喏喏连声地答应道:“此后再也不敢的了。若再说了什么话儿,听凭处治。”说着,林良栋便对德国兵官,指手划脚地说了几句。   德国兵官不住地点头,就把手对着赵寿萱,指了两指,似乎叫他起来的意思。林良栋在旁说道:“今天总算你的运气,听了我的说话,叫你起来。”赵寿萱听了,心上方才一块石头落地,便又磕了几个头,才扒起来。忽然又见德国兵官举起那明晃晃的刀,直过来,吓得赵寿萱“阿呀”一声,把眼睛一闭,觉得额子冰凉的,这么一下,更把他吓得渺渺茫茫的,好像已经死了一般。不想等了一回,还没有死,勉强大着胆子张开眼来一看,原来德国兵官没有杀他,只翻过刀背来,轻轻的在他颈上拍了一下。赵寿萱到了这个时候,才把出窍的三魂六魄一齐归在身上,立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着,不敢开口。德国兵官看着他,嘻嘻地笑,忽又走近身来顺手把他的辫子拉住,用力一顿,赵寿萱立脚不住,跌了一个仰面朝天。德国兵官见了他这样的戎腔,哈哈地大笑一声,头也不回,同着林良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