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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味蕝园两番演说 长发栈一夕清谈   却说王威儿到底是狼子野心,看见宝玉醉了,便和妻子商量,要结果了宝玉性命。妇人连忙摇手道:“人家才饶过了你,你使不饶人家,这个如何使。”王威儿道:“人家才饶过了你,你便不饶人家,这个如何使得。”王威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此刻虽是答应了不和洋鬼子说出我根底,知道他出去之后又怎么?并且他此刻认得我的问口了,还怕他要带了来呢。”妇人听说,便不言语,谁知宝玉是装醉的,他们说的话,虽是低声,却早听见了一大半,暗想:这种人真是野性难驯,一转眼间,便生了个杀人恶念。我幸而是假醉,倘使真醉了,屺不要遭他毒手。想罢故意久伸起来,打了个咳嗽,吐了口痰,说道:“好渴呀!”妇人听见,忙过来送上一杯茶,宝玉漱了口,王威儿又过来陪小心。宝玉道:“多谢得狠,酒太多了,不觉失礼。我想起还有一件正经事没有办,此刻当真要去了。”王威儿还苦苦挽留,宝玉执意要走,遂辞了出来,寻路回去。   一路上暗想:王威儿种人真是刁恶奸险,丧良无,耻无一不全,看来那班半匪,个个如此的了。只是那执政之人,怎么居然会信他用他,闹到这步田地,真是令人不解。此刻虽听说调了两广总督李鸿章来京议和,却又只不见到。这场祸事,正不知何时方了。又想起王威儿的女人,实在耻可笑。一路上胡思乱想,回到会馆里,闷闷不乐。到了闷极时,便随意到外面去闲逛。但是每一出去,便看见那些百姓,奴颜婢膝的跪着迎接洋兵,大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概。遇了洋兵欢喜的时候,便一直过了,不去理会他;碰了他们生气时,反嫌他跪着路,不是一拳,就是一脚,那被打的倒反笑脸相迎。暗想:“这班贱骨头,从前不消说的,也是要杀二毛子的拳匪了,搅着实在怄气。又见各国的旗帜,分插在城头上面,越是觉得不乐,心中倒甚悔走言一次,寻思不如还是出京的妙。   回到会馆,便叫了张老头儿来商量。张老头儿道:“此刻城里,算是太平了,外面还是兵荒马乱的。昨天我还听见说,两宫要到山西去,路上走得也狠不太平呢。幸得到了懁来县,那知县官出来接驾,办得好差,这才受用了。此刻那县官凭空的就升了道台,跟着老太后和皇上一起往山西去。人家都替那知县欢喜,依我看来,倒是不升这个官也罢了,只是现成的知县没了。跟了皇上到山西,听听是好的,须知跟去的多少王爷、中堂大人们,那里看得见他?倒是在知县任上,没事时候,拿百姓来打两下屁股,两片地皮快活。”说的宝玉笑了道:“依你说,此刻是走不得的了。”张老头儿道:“走是何尝走不得,不过死怕路上不太平罢了。”焙茗在旁边用手搔着脑梢子道:“你今天早起和我说的,不是说有一个姓有犄角的要来救咱们么?”宝玉道:“什么姓有犄角的,你又来胡闹了。”焙茗道:“是他说的,却又不是姓牛姓羊,他说是说过了,只是我想不起来。”张老头儿笑道:“是有的!上海此刻开了一个救济会,捐了钱,雇了轮船,到天津救那一班避难的人,回南边去。此刻躲在京里不能去的南边老爷们,都盼着他呢。但不知他来不来。这个人听说也是道台,姓陆。”焙茗道:“是不是呢!鹿可是有犄角的,我说我总不会记错了的。”张老头儿道:“前回闹得乱七八糟的,大家都慌了要逃走,老爷那样从容,己经住到此刻了,何必又急着要走呢?再过些时,等外面都太平了再走不好么”宝玉道:“只昃住在这里闷得慌,外头去逛逛,又没有好逛的地,方没奈何也只得等着罢了。”从此,宝去只在会馆里住着。又没有个报纸,外面的消息一点不知,镇日就如昏昏做梦一般。幸喜他在上海带来的书不少,每日就只看书遣闷。   真是光阳易过,不觉秋残冬至。没有几时,又是腊尽春回。此时外面已略为不静,宝玉便料理出都。一路上只朏颓垣断瓦,人迹荒凉,所过田,多半废弁。及到了天津,更觉得与来时又是一般光景,不胜嗟叹。到得上海,仍旧住长发栈。安置行李己毕,即去访吴伯惠,各道契阔。宝玉又告诉他薛蟠的举动,大家嗟叹一番。伯惠道:“你来得正好!今日两点锺张园议事,我们可以同去看看。”宝玉道:“议什么事?”伯惠道:“听说中国和俄罗斯订了个密约,有弁东三省的意思。大家就议这个事。时候己经差不多了,我们去罢。”   于是,同上马车,径奔张园。只见为时尚早,两人就在老洋房廊下泡茶。坐了有一点多锺时候,只见议事的人,陆续到了。约莫也有二三十人,聚在一间屋子里;当中择着一张大菜桌子,先有一个人站到当中去。宝玉定睛看他时,只见他生得双眉紧皱,两目无神,脸上似黑非黑,似青非青,身上说肥不肥,说瘦不瘦,天生成愁眉苦目,又装出那丧气垂头。只听他说道:“今日难得诸公到此,具见一片热心。近来听说政府和俄国订立密约,这密约不必说总是大有关系的了。诸公到此,务望商量一个办法,怎生阻止得住才好。”说罢,退了几步。众人又你推我让的,让了半天,才又是一个人站到当中去。这个人却是生得黄黄的脸儿,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头上的头发,却长的狠长,就和在热丧里似的,站定了说道:“政府和俄国立了密约,这是国家大事。像我这种人,还上来演说吗:“算什么呢?不过依我想来,大家同是中国人,凡是中国的事,都与我们有关系的。这回的约,是密约,可见这约内的话,政府是不肯叫我们知道的了。但是拳匪之后,庆王和李中堂在京议和,俄国却要把去年寿山在黑龙江启的事另外提议,可见这密约是一定关系东三省的了。诸公,去佃俄人在黑龙江虐待华人,把数千华人都赶到黑龙江边,逼着他跳下水去,一时华人死尸塞江而下。诸公莫以为东三省的事,与我我无涉呢!我们只管醉生梦死的过去,黑龙江便是杨子江的前车。”说到这里,有几个人连连拍手。那人便退下去了。众人又是你推我让的一番,是头回那愁眉苦目的人,站上来说道:“我们今日务要商量一个办法,或者定几个电稿,打给政府和各省督抚,竭力阻止。诸公以如何?”说罢,又有几个人拍手。那人又道:“今日人少,我们约定了后天再大会一次,要行决定办法罢。”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伯惠和宝玉也上车而回。   宝玉又定伯惠,后天再去看看。到了后天再去看时,那局面大相同了。移到了大洋房里面,靠里当中,拼了两个方桌子,上面又加上了一个桌子,旁边投了个签名处,下一排一排的着百多张柯子。陆续到的人也多了。头回那个愁眉苦目的人,这回不演说了,只在地下踱来踱去,长吁短汉,搓手顿足。起先一个人站到方桌子上面,说了一番开会宗旨,以又一个人上去演说。可奈今番人多,声音漕杂,听不清楚。这个人说过之后,来的人更多了。   看官,须知这张园是宴游之地,人人可来。所以有许多治游浪子与及马夫、妓女,都跑了进来,有些人还当是誁耶稣呢。笑言杂沓,那里还听得出来。只见一个扮外国装的,忽的一声,跳上台去,扬着手中的木杆儿,大声说道:“今日在这里是议事,不是谈笑!奉劝你们静点,不要估文明会场上,做出那野举动出来。”说罢,忽的一声,又跳了下去。宝玉细认这个人时,却就前回那黄黄脸儿的后生。见了他今天的装扮,方才知道他头回并非是在热丧里,是要留长了短头发,好剪那长头发的意思。以后又陆续有人上去说,可奈总听不清楚。宝玉不耐烦,正想走开,忽然听一阵拍掌之声,连忙抬头看时,只见台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宝玉吃了一惊,暗想:近来居然有这种女子,真是难得。因侧着耳朵去听,只听他说道:“一个人,生在国里面,就同头发生在头上一般。一个人要办起一国的大事来,自然办不到。就如拿着一根头发,要是起一个人来,那里提起呢?要是整把头发拿在手里,自然就可以把一个人提起来了。所以要办不来的事!”众人听了,一齐拍手。以后人声更加嘈杂,竟然听不出了。说了一会下去,忽然又走上一个和尚来。宝玉暗想:这个和尚一定有点妙谛,都在那里惊奇道怪,甚至有捧腹狂笑的,那里还听出一个字来。和尚说完了,合十打了个问讯,便下去了。以后忽然上去一人,吼声如雷的大喊起来。看他满脸怒容,一面说一面拍桌子,就和骂人一般。把桌子上的一个茶碗,也拍翻了。几乎把那桌子拍了下来。旁边走过两个人,一人一面把桌子扶住了。他益发拍的利害。这个人的声音大,应该听的清楚了,谁知他声音大时,底下吵的声音也跟着他大了。仍是听不出来。这个人喊嚷过了,便有一个人上去,举起一只手道:“演说己毕。”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也有许多围在那签名处的。宝玉和和伯惠过去看时,原来他们在那里纠资做电报费。也有助十元八元的,也有助一二元的。旁边一个高丽人,也签了名,助了几元。因为言语不通,取了纸笔写道:“见诸公会议,热心可敬,言语不通,不能侍谈,谨助电费”云云。宝玉见了,不胜感叹。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你何不也签个名呢!”宝玉回头看时,又见一个人答道:“叫我出两个钱,倒可以使;签名,我不干!”宝玉不觉嗟了一口气。伯惠对宝玉笑了一笑,相将出了大洋房,上车径回长发栈。   时候己经不早,宝玉便留伯惠晚饭,说:“我离了上海若干时候,住在京里,因为乱事起了,又没有个报纸,就同聋聩一般。你没有事,可请在这里作一夕长谈,把别后的事,说点给我听。”伯惠向与宝玉谈得来,就便留下。饭罢,宝玉谈起京里拳匪的事,因说道:“那一班愚民无知。也不必说。么一班王公大臣,也轻易信了这个。真是出人意外。”伯惠笑道:“莫说京城里那个顽固蔽塞的地方,上海算是开通的了,去年还有人说端王自有端王经济呢!”说话之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不知想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引证古今好学生词穷夜遁 横施缧绁慧神璊平地遭殃   却说伯惠随意和宝玉谈天,忽然想起一事,因对宝玉说道:“去年北边闹了那么大的事,多少人南边乱跑,却都是受尽了千辛万苦,才跑回来,还有许不得回来,在半路上断送了的。你却安安稳稳的住在里面,己是一件奇事。这里南边各督抚,都和外人呵定了约,照保攎;又得山东抚台,在那边镇压住了。拳匪不能边来,这南边应该太平了!这上海的人,却也搬到上海来,想也令人可笑。谁知南边果然也闹出一件事来,几乎闹不太平。湖南一个廪生,听见北边闹的不象样,要在湖北起义勤王,被地方官查着了,就把这位廪生捉去杀了。”宝玉惊道:“勤王是好事,怎么杀了?”伯惠道:“地方官只说他反叛,所以杀了。内中株连的士类不少。这件事直到此刻不曾明白。官场中都说这班人是匪类,然而舆论却都说他们是志士。我们此刻也不能定论这里面的是非曲直,只好等将来操史笔的了。”宝玉道:“公道自在人心,只怕将来的史笔,也逃不出今日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只见伯惠的家人黄福,匆匆走来递过一封电报。伯惠接来一看,却是武昌来的,连忙取《电报新编》翻了出来,便汉道:“才说的这件事,便是这件事找我来了。”宝玉道:“什么事?”伯惠道:“我要到汉口走一次,最好是即刻动身。”一面,一面顺手把电报放在衣袋里,取出表一看道:“己经十二点锺了,要走还来得及,只是收拾一切,怎样呢?”宝玉道:“什么事这般要紧?”伯惠道:“就是为的才说年湖北那案子,我一个朋友无端的被他们斝连及了,提到了衙门里去。此刻打电报来叫我去代他设法,这也是义不容辞的。然而电报到得太达,只好明日再走的了。”说着便叫黄福先去,交代家里预备行李,明日我要动身。黄福答应去了。   宝玉道:“怎么去年的案子,此刻还在那里闹?”伯惠道:“官场的事情,有什么凭据!他要各你作对时,便一千年也可以闹不了,左右凭他一面之罢了。他此刻不各我作对,要是一定和我对时,我又是个安分守己的,他无可设法,不难凭空的说我是吴三桂子孙,要谋为不轨,也可以使得。”宝玉笑道:“这样说,做百姓的险得狠呢!”伯惠道:“可不是险得狠么。此刻有了个新旧党界,格外利害!官场最恨的是新党,只要你带着点新气,他便要想你的法子。”宝玉道:“以时势而论,这维新也是不可再缓的了。难道官场中人,是一点也见不到?”伯惠道:“你不知道,维新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维新两个字之下,加上一个党字,这里的人类就狠不齐,所以官场旧,就藉为口实了。戊戍四月之后,那一个不说要进京去伏阙上书,那一个不说就条陈呈请督抚代奏。及至政变了,这一班人吓的连名字都改了,翻过脸来,极力的骂新党。推他前后的用心,那一回不是为的升官发财!这个里头的奇形怪状,一时也说他不尽呢。内中我说一个人给你听,这个里头的奇形怪状,一时也说他不尽呢。内中我说一个人给你听,这个人叫章柏绳,自己也有了个四品的功名,向在上海一个什么局里当差,去年湖北那案子也有他的。你想以草莽英雄要建议勤王,这也可算新极了罢!他附在里面,自然也是新人了。事发之后,被他躲过了,旁人看着那维新党都是盖世英雄,正人君子。你道他的行止是什么样子?他在那局里有了几年,局里的弊病也略知一二了;看见那总办出侻了一票废料,把那废料价上了腰,他便要去分赃。总办不肯,两个人抬了杠子。他便打了一个禀帖,把件事禀到两江去。总办知道了,便了手脚,要同他说和,分给他多少银子。无奈他的禀帖己经出去了,两一己经要委员查办。你道他得了银子,又怎么个办法?他重新又打一个禀帖上去,说前头那个禀帖己经出去了,两江己经要委员桓辨。气道他得了银子,又么个办法?他重新又打一个禀帖上去,说前头郼个禀帖不他上的,不知何人架名冒禀,倒要请两江查架名的人。这种人的品行怎么叫人看得起呢?”宝玉默默寻思了半晌道:“只怕维新党里,火朏得个个如此罢!”伯惠道:“自然不能一概而论,然而内中有了这种人,也就欢了。”说罢,便要辞去,道:“本来要再陪作一名清谈,因为明日有事要动身,必要回去打点打点。”宝玉也不强留,只送到楼梯口上,伯惠便别去。走到问口,正在等那看门的开门,宝玉却赶了出来,问道:“你明明还来不来?”伯惠道:“你有事么?我得便就来。”宝玉道:“不是这样说,我明日打算同你一起到湖北去逛一回,所以约你。”伯惠道:“如此,我明日便来。”说罢各散。   到了次日什后,入惠果然来了,只见宝玉己收拾过行李,因笑道:“你好性急,要到冕上下船呢。”宝玉道:“早点收拾好了,也是一样。”伯惠道:“我这回去,不定要耽搁多少日子,你没有事么?”宝玉道:“我没有事,任凭你耽搁多少子,都可以使。”两人量停当,晚上下船。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汉口,泊了码头。要依了伯惠,便即刻叫了划子到武昌去,因为有宝玉主仆两个,恐怕招呼不便,因此先上了岸。到鸿安栈歇下,安顿好了他两个,然后带了黄福,渡江而去。这一夜竟没有回来,次夜仍旧不同。宝玉闷着到外面逛了一遍。这天下午,伯惠回来了,宝玉道:“正事想己办妥了。”伯惠道:“妥还没有妥,只是查出了门路了。明日便放手办去,只怕还可以无事。你没有到外面去走走么?宝玉道:“罢,罢!我素仰的汉口天下四大镇之一,所以巴巴的来走一走。上半天,外头去望了一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个骯赃劲儿,我看倒可以算得天下第一。我几乎没叫那毛厕熏死了。”伯惠笑道:“本来‘臭汉口’是有名的。我和你商量,我办的事,是在武昌,住在这边不便;丢你在这边,也寂寞得狠,不如搬到武昌去,闲了时,我们同出来访访古迹。这里不比上海,狠有点名腾呢!”宝玉道:“我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就到武昌也是一样。”   于是歇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叫了划子船,搬过武昌去。划了斗级营一家“连升栈”住下。伯惠又出去干事去了。过了一大会,方才回来。说事情己经有了眉目,只等回信了。于是带了宝玉去逛“黄鹤楼”、“卓刀泉”;又到汉阳去登“晴川阁”,游“伯牙台”,吊衡鲁肃墓。一连逛几天,伯惠又有事去了。   宝玉一个人闷着,便在那公众堂上闲坐。恰好有一个同寓的人,是学生打扮,走过来扳谈。宝玉不免问了些武昌学务事情,那学生也略略说了点。又道:“今日下午,学堂督演说,各学堂学生都去听呢。”宝玉道:“这盐督的学问,自然好的了。所以才引动了各学堂的学生。”那学生道:“那还消说得!这武昌城里的督抚司道,那一个不佩服他!就是阖省的学生,都是他教出来的。所以我们都称他为先生,也有称他老师的。”宝玉道:“我们不是学生,不知可去听得?”那学生道:“只要穿上一套学生衣服,也可以混着去。”宝玉道:“这衣服我可没有,不知外头可有得卖?”那学生道:“你只暂时穿一穿,我可以借给你。”宝玉大喜。等吃过午饭,伯惠仍不见回来。宝玉便换了衣服,和那学生一起出去。   到得学堂时,只见到的人己经不少了。誁堂上,当中投了誁台,底下密密层层都是椅子。两人挨着坐下。歇了一会,那盐督到了,众人一律起立相迎。督到了台上,向众人呵了呵腰,众人仍旧坐下。宝玉细看他,倒也生得轩昂,冰盘大的胖脸儿,挂了两腮的黑胡子,没缝的眼睛上,带了个茶碗口大的眼镜;穿的袍子,总有九寸多宽的衣袖;头上戴了一个簇新的暗蓝顶子。站在当中伸了申腰,便大声念了一句“大学之道”,又叹了一口气道:“单是这‘大学之道’四个字,我们誁一辈子也誁他不完。我且就一个极粗浅易明的,说给诸生听。这‘大学,外之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内之可以修身正心诚意玫知格物。’”宝玉听到这里,忍不住几乎要笑了出来。以后便不把耳朵去听他。心中暗自懊悔:多此一来!我以为他有多大经济学问,原来同村学究誁书一般。我小时候,也听不要听了,只管胡思乱想。那盐督又咕哝了多半天,宝玉只管低下头,想要磕睡。猛听得一声拍桌子的声响,吓的抬头一望,只见那督又说道:“近来一班后生小子,拾了日本人的唾余,动辄自命维新,指斥人家守旧。我们中国向来那里有这种字眼!都是那一班人,跟着日本人学出来,久而久之,就牢不可破的有了这两个名目了。我却立定了一个主意,也不维新,也不守旧,只拣最中最正的道理做去。你诸生也要如。此此时用功读书,将来出身做官,办起事来,也要拣中正的做去。什么维新、守旧,都要抹倒他的,那才是名教功臣呢!”说罢,昂然下台而去。这一班听的人,也都纷纷散了。   宝玉同那学生回到连升栈。伯惠早回来了,见宝玉改了装扮,便问问何故。宝玉说道:“去听演说呢。谁知演说不曾听着,倒听了好些笑话。”那学生诧道:“听了什么笑话?”宝玉一面叫焙茗取了自己衣服出来,在客堂里换。伯惠也问:“是甚笑话?”宝玉道:“只他所演说的是笑话!是一位督演说,我当是誁什么大经济、大学问,谁知和坐冷板的誁书一般。誁了一句‘大学之道’,还要说一辈子也誁不完呢。到了后来,更发出奇议论来了:“说什么‘维新’、‘守旧’的字眼,都是日本来的,为我们中国向来所无。他竟是不曾读过书的,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不是笑话么?那学生道:“依你说,这‘维新’、‘守旧’两个名目,不是日本的,就石以说这句话。”那学生道:“不必多辩!我只问你这维新、守旧出于何经何典?”宝玉道:“《尚书》的‘旧染污俗,咸与维新’;《诗经》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难道也是日本来的么?其余代诏书上引用的‘维新’二字,也不知多少,一时只还数不完呢。”那学生涨红了脸道:“守旧难道也有出处么?”宝玉低头想了一想道:“‘因陋守旧,论卑气弱’,是出在《欧阳修传》的,只怕《宋史》也是日本来的了。”那学生哑口无言,怏怏的回房而去。   宝玉叫焙茗把那一套学生衣服,送还给他,便和伯惠到房里来,问道:“你的事情了结么?”伯惠道:“差不多了,三五天里面,就可以出来了。”闲谈一会,天色己夜,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那同寓的学生己经搬去了,宝玉也心上。入惠仍去干他的事。了两天,这一天晚上,正在那里挑灯对伯惠仍去干他的事。过了两天,这一天晚上,正在那里挑灯对谈,伯惠说起事情已经完了,打点了上千金之谱,大约明天就可以放人了,话言未毕,只见闯进来了两个公人,问:“那一个姓贾的?”宝玉道:“我便姓贾。有什么事?”那公人取出一张票子来,在灯底照了一照,也不曾看出是那一个衙门的,更不曾看出为什么事提人。那公人便沉下了脸,恶狠狠的拉了宝玉便走。   正不知为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片言贾祸狴犴羁身 毒手频施鸿毛性命   却说宝玉和伯惠挑灯夜话,忽然来了两个公人,问了姓名,不由分说,拉了便走,跑得飞也似的。宝玉脚跟不着地的,被他横拖竖拽,又在黑夜,一点也看不见。走到一所衙门里面,转了几个湾,到得一处廊檐底下,一个看住了宝玉,一个便走到里面去回话。一会儿出来说道:“不问话,先押下。”说罢,二人拉了又走。走到一处,像是盐里,交给禁卒,二人径自去了。   那禁卒把宝玉推到一个栅栏里去。才跨了进去,便拥上好些人,把他围住,要搜身。宝玉定睛一看,原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囚犯。暗想:囚犯何以搜起人来?喜得身边除了几个零钱之外,一点零碎东西都没有带。众囚只把几个零钱搜去,便各走开。   宝玉向里一望,却是漆黑的,各囚徒都是席地而卧。要再找一处有草席的地方坐下,却不可得。一言不发,只在那里出神,那心中就同做梦一般。暗想:我今天为了甚事,平白地被他们捉了来?我又不曾犯法,是谁在这里告我?这里又是什么衙门本时不得主意,要想问人时,却没有一个可问的,一时又想到:吴伯惠此到湖北,本是为的要救一个朋友;方才听说他的朋友可以有望了,日间就可以出去,不期又闹了我进来,想他又要为我着忙了。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伯惠的话:官场中要和百姓作对,随便可以栽上一个罪名的。莫非此地官场要各我作对么?然而我和他们无怨无仇,又何苦害我呢?并且我到此地,也不曾认识一个人,他们又从何知道我?真是奇事!左思右想,只想不出个道理来。   那旁边的囚徒,看见他站在那里,半天不动,都以为他吓的慌了,也有议论的,也有讥笑他的。宝玉却只不听见,顺着脚步往里走去,要觅个隙地,可以蹲坐的,越到里面越黑了,忽然一股恶气,扑鼻而来,原来那里放着一个大粪桶,连忙缩住了脚。然而那粪桶旁边也有几个囚徒躺着,还开了灯在那里吸鸦片烟呢。宝玉便回步出来,望见栅栏外面,墙上挂了个油碗,点了个灯,这栅栏里是没有灯的。宝见没处坐,便只管踱来踱去。踱到深,各囚徒都横八的睡熟了,也有鼾声如雷的,也有谵语模糊的,也有从睡梦中器泣的。宝玉猛然想起伯的朋友,说还没有放出去,不知可在这里?不是从那半明半暗之中,去认那囚的面目,暗想:我虽不认得他,然而既是伯惠的朋友,伯惠又这般同他出力,那相貌自与寻常囚犯不同。一面这么呆想着,逐一认去,那里认得出来朼中不免又是胡思乱想。却倒巧他并不气急,要是肪弓这件事小的吓也吓坏了;暴躁的不知要暴跳到怎样呢。他却还是从容自在,犹如平一般,只有囚犯的鼾声与外面梆声相应。宝玉听了,转觉得天君泰然。   忽然外面的梆声一阵紧似一阵,不久就听见一声炮响,抬头一看,天已亮了。过了一会,渐渐有人起来,外面已是大亮,里面仍是黑暗无比。那些囚犯,也有有人送东西来吃的;也有拿出钱央人代买点心的。身边没有带表,苦于不知时候,只有呆呆的守着。忽见那禁卒在栅栏外面,向自己招呼。宝玉走近栅栏时,只见伯惠站在外面,后头跟着焙茗。宝玉道:“又要劳动你来看我。只是我犯的是什么事,我始终不曾知道。”伯惠道:“便是我也不懂。我昨夜夜的惊动了几个朋友,今天又忙了一个早起,总寻不出一个头绪来。第一件奇事,是没有原告的。”那禁卒在旁边冷笑道:“是官府访拿的,自然没有原告。只怕案情还不小呢!”伯惠忙问道:“是什么案情,你可知道?何妨告我,重重的谢你。”禁卒又笑道:“你们自己干下了什么事,只要问自己就是了。我只管看守犯人,那里代你们一个一个的查问案情去。”宝玉对伯惠道:“别的都不要紧,只有这里赃的难受。”伯惠道:“你暂且耐一耐,回来再设法罢。我不过先来看你一看,顺便带焙茗认识了地方,有事好给你送信,我还要去干正经事呢。倘使提起来,你说话要小心点。”宝玉道:“我用不着什么粗心小心,我没有犯事,怕什么?”伯惠道:“此刻不便说话,再谈罢。”说着去了。   宝玉听说是没有原告的,心中益加疑惑:据那禁卒说是官府访拿的,我却没有什么劣迹;并且到了此地,没有几天。他偏偏今天又不审问,就可以有点头绪了。过了一会,又见那禁卒开了栅门,带着焙茗进来;焙茗是着铺盖。禁卒便叫一个犯人外搬一个所在,腾出这个地方来。焙茗此时悄悄的递给宝玉一个条子,宝玉会意,便揣在怀里。焙茗方才把铺盖打开,那禁卒早催着焙茗走了。宝玉这才有了个坐卧之地,就便坐下。喜得伯惠办事周到,铺盖里面,还来了几本书。宝玉便躺下看书,顺便把那条子取出来,夹在书上去看。只见上写着:“公自以语言贾祸,致有此厄;今晨又探得此时仇公者正盛怒,进言不易。当缓图也。狱中语言宜慎,举步皆荆棘,可畏之至。”宝玉看罢,便撕了个粉碎,只是心中越是觉闷闷。自想:“我从来不肯多言,是多早说了什么话,以致语言贾祸?这个仇我;的又是谁?他力量能叫地方官捉我,想来一定是个要的了,我却从那里去得罪一位显要,真是怪事!兜底把从前的说话都搬到心上来想过,也想不出个原故来,不觉躺在铺盖上睡看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却被禁卒把他叫醒,带了他出来,早有两个差役在那里等着,宝玉以为要审问了,便随了他去。谁知转了两个湾,便走到一个所在,有人接应了进去,两个差役去了。这里的人,便把他拉到一所屋子里去。屋子里面,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桌、椅、板、床铺之类,就是空空洞洞的一间空房。那人把宝玉推进去之后,便反手把门锁了。那房门却也个栅门,宝玉此时,更是莫名其妙,要问那人时,他早己走的远了。   将近黄昏时候,只见伯惠带了焙茗,提了铺盖,方才那个人开了门;焙茗提了铺盖进去,伯惠也走进去,和宝玉说话。宝玉道:“起先送来的条子,说的狠不明白,何尝以言语贾祸来?”伯惠道:“起先送来的条子,说的狠不明白,我何尝以言语贾祸来?”伯惠道:“这些话且慢谈。此刻这件事越紧急了。你昨夜进去的是班房,不知怎么又寄到外盐来了;我先要代你去法,你切不可心急。”宝玉道:“我并不心急,只是胡涂得太利害,也要叫我佑道一点儿呀!”伯惠并不答话,走到问口和那开门的人说话去了。说了一回话,才回头对宝玉道:“你在这里的事我都托了他了;他就是管外盐的柰子头儿,要茶要水,只管和他要去。”宝玉道:“我急着问你什么语言贾祸,你却说这些作什么!”伯惠道:“就是你那天去听什么演说,听出来的祸事。”宝玉道:“奇了,我去听演说,始终没有开口,那里就得罪了人?”伯惠道:“你回到栈里,发的那一番议论,便是祸根。”宝玉道:“我就在栈里,也不曾说什么得罪人的话呀!”伯惠道:“你不和那学生驳论什么维新守旧么?”宝玉道:“这个话怎么就会得罪人呢?”伯惠道:“我也打听了许多人,才打听出来:那个学生,便是这位盐督的得意门生;这位盐督最欢喜的是奉承他,最恨的是驳他的议论。他也不问人家驳的是不是,但是驳他的,他就以为是诽谤他。所以他这一位得意门生,听了你驳他的话,便不知又加上些什么油盐酱醋去对他说了,才有这件事情。”宝玉诧道:“原来这里的法律又是一样。”伯惠道:“怎么又是一样呢?”宝玉道:“原来这里的法律又是一样。”伯惠道:“怎么又是一样呢?”宝玉道:“发两句议论,也要烦官府拿人监押的,不又是一样么?别处那里有这种法律?”惠道:“发两句议论那里便可以监押;他这内内中不知栽上你一个什么罪名呢!”宝玉道:“要栽我个什么罪名呢?”伯惠道:“总逃不了‘解铃还是系铃人’七个的诀窍。”说话时,那禁卒大送了一把红呢茶壶来。宝玉笑道:“这倒也同客栈差不多,就这样住几天也无妨。”伯惠也笑道:“亏你漾从容镇静,要是别人早急死了。此刻只怕我比你还急呢!”宝玉道:“一个人只要把死生祸福看得透了,就没有着急的时候了。”当下伯惠带了焙茗辞去。   从宝玉倒还觉得清净,不过门是反锁着的,不能出外罢了。每日的三餐,也是焙茗送来,这是伯惠在禁卒那里打点了的,自不消说。宝玉没事,只是看书静坐;上海寄了报纸到来,伯惠又叫焙茗送去看,因此日子倒不是难过。   看看又过了三天,还没问过一堂。正在纳闷,伯惠走来,对宝玉道:“这更奇了,影子也没有的事,亏他怎么想得出来!”伯惠道:“真是亏他们想。你道他从那里想起?他因你说得一口京腔,说‘拳匪’都是北边人。你从那里去诉冤呢?”   正说话时,只见那禁卒走来,对伯惠道:“你老人家既然代他老人家设法,还应该早点想个法子。我受了你老人家的赏赐,不知照一声,是我的不是。才刚上头分付下来,叫我明天把他老人家‘报病’呢。”伯惠吃了一惊道:“真的么?”禁卒道:“我哄你家作么事呢。”伯惠听说,也不辞别宝玉,匆匆起身便去了。宝玉不解其意,便问那禁卒道:“把我‘报病’是什么意思呢?”禁卒道:“这个好不好对你家说得。”宝玉道:“不要紧,你只管说。”禁卒仍不肯说。怎奈宝玉再三盘问,又许他说了给他赏钱,禁卒方才道:“说了你家不要害怕!报了病,就是要了命了。”宝玉道:“这话怎誁?”禁卒道:“你家狠聪明的,怎么这句话也不懂?当初秦桧要害岳老爷,也是这个法子。你家自己想去罢。”说罢出外,反锁了门去了。   宝玉把禁卒的话,仔细一想:这明明是要我的命了,发了两句议论,便罹了个杀身之祸。这个未免死得轻于鸿毛了。但不知他怎样弄死我,伯惠如困设不了法,我倒尝尝这个滋味,便是做鬼,也多长一个见识。好在我是个过来人,一无挂虑的。想到这里,倒也坦然。   次日,伯惠又来,宝玉便把禁卒的话对他说了。伯惠道:“这个也不见得,我己经竭力设去去了。万一设不了法,这是我对你不住。”宝玉道:“这是我自作自受的,与人何干?你这两天的奔走,我已经感激的了不得了!”伯惠听了,转觉得伤心,看看宝玉,却还是颜色自若的,只得别了出来。   不觉又过了五日,这天晚上宝玉正睡着了,睡梦中觉得有人将自己抬动,正要睁眼看时,忽然一件狠重的东西,在脸上压将下来,偏偏又是仰面睡着,被他压的喘气不得。连忙要推开时,双手又被压住了,要挣脚翻身时,脚也被压了。心想:是了,这是致死我的法子了。于是,宁心耐性的等死,只是喘不出气的辛苦,慢慢的觉得肚内的气,直涌上来,便觉得眼睛如同爆裂一般。   不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何处有堂前三尺法 忽地来天外一封书   却说宝玉被压的的闷绝了,昏不知人,只觉得身子像是轻飘飘的,飞将起来;只苦得不闻不见,到底不知自己是死了不是。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忽听得远远的有人提着自己的名字来叫,嘴里要答应问是谁,却又如同哑了一般,喊不出来,慢慢的那叫声愈叫愈近,只是自己答应不出的苦。忽然一阵觉得喉咙里一股热气,直透到肚子里。猛又听耳边一声叫,睁眼看时,只见伯惠伏在自己身边,那禁卒也在旁边,还有两三个人,都忙在一处,也不知他们忙些什么。四面一望,见自己睡的是床。暗想:他方才明明把我抬到地下,怎么又抬了上床?他明明是要压死我,怎么又是这种情形?伯惠何以又得信,连夜的赶来?此刻想是救活我了。心中胡思乱想,嘴里仍旧说不出话来。伯惠又灌了两口参汤,宝玉才慢慢的回过气来,微微的对伯惠说道:“劳你驾了。”伯惠道:“好了,你此刻觉着怎么样了?”宝玉道:“没有什么,不过喘息难点罢了。”   伯惠方要答话,只见外面闯进一人来,问道:“回过来了么?”那人道:“那么我先回话去。”说着,匆匆去了。宝玉看那人时,十分面善。不觉默默的寻思,忽然想起正是那同寓的学生,十分疑惑,不解何故。要想问时,嘴里又懒得说话。伯惠又安慰了几句话,又送上参汤,呷了两口。一会儿,焙茗打着灯笼来了。伯惠便道:“此刻己经一下多锺,我先回去,留下焙苔伺候你。到天明之后,便可以出去了,你将息点罢。”宝玉点头答应,伯惠去了。   宝玉又歇了好一会,慢慢的坐起来,此时人都散尽了,只有焙茗在旁边。宝玉走了两步,觉得神虚气喘,周身骨节甚是酸痛,又觉得脚下踩着许多砂子。重复坐下,叫焙茗看看地下是什么,焙茗拿灯一照,道:“咦,那里来许多米呢?”宝玉在自己身上一看,见衣服上都染上一层白尘,方才明白那禁子拿来压我的,正是几袋米。但是既然要致死我,何以又救回来?并且方才同寓学生,何以也到这里来?真是令人不解。因问焙茗道:“这几天吴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同些什么人往来,你可知道?”焙茗道:“吴老爷天天出去,小的每天不是往这里给爷送饭,便在寓里守着,都不知道。只有前回同寓的那个穿短衣,戴草帽的人,昨天来过一次,和吴老爷说了好些什么凉大人,热大人,又是什么拜门口拜窗户的,小的都不懂。”宝玉听了越笕胡涂,身上又觉得难受,便和衣躺下。心中辘轳似的,想着那刚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着,睡着那刚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着。睡梦之中,仍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随风飘荡。正在梦魂颠倒了之际,忽耳边听有人说话,不觉惊醒。睁眼看时,只见伯惠站在旁边,宝玉连忙起来。伯惠道:“恭喜!事情完了,出去罢。”一面指挥焙茗,收拾铺盖,又赏了禁卒酒钱,便同宝玉一同出来。门口早有两乘轿子伺候着,两人各各上轿,回到栈里。   宝玉一路上看着天上的日光,觉得身心一畅,大有天地异色光景。到了栈里,便沐浴更衣。伯惠便同他置酒压惊。宝玉道:“说着这件事,是真可笑!差不多闹上了半个月,我犹如做梦一般,直到此刻还不明白。只知一向都是劳你的驾,费你的心罢了。”伯惠汉道:“说起来真是荆天棘地。你这回的性命,真是间不容发。倘迟了两三分锺,我此刻只怕要安排和你买棺材盛殓的了。你那得罪的原由,我已略为告诉过你,不必再赘了。我自从打听得他们栽上你一个义和圆余党的罪名,便十着急,真是无缝不钻的了。那天,那禁卒又说是已经交代把你报病,益发慌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头叫报病的,这人就不长久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头叫报病的,这个人就不长久了。无论几天,便叫禁卒下手结果了,就报个病故。你想还到那里去伸冤?我忙忙的托人介绍,找那学生去斡旋,说了三天,方才妥当。说得好好的,是昨天行事的;昨天我去看他三四次,都不在家。后来再三打听,知道他前夜迥江,到汉口去吃花酒,还没有回来。我又赶过江去,找着了他,硬拉了回来,已经二鼓时候了,叫他连夜去干事,我还跟着他到了那监督的公馆里。他进去说话,我在外面等他。一会儿,他匆匆的出来说:‘恐怕来不及了,因前几天交代的,是今夜要人,今天一天又未见有人去关说,此刻不知怎样。’便同他匆匆到监土戈,只吓了我一个半死。那禁卒千不肯堣不肯的,不肯让我们去看你,情知是凶多吉少的了。那学生拉了那禁卒,到旁边说了几句话,又亲身到本官那里讨了主意,方才放我们进去。你已是直挺挺的睡在地下,气已经闭了。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救了过来。今天一早我就具了保状,托此地的铺家盖了图书,重重的花了几两银子,马上递进去,批准了,才得和你出来。”   宝玉道:“说了半天,这位监督的手段,这里官场的奇横,我是略知一二的了。然而这番斡旋是用的什么法子,你也要告诉我,好让我知道。”伯惠笑道:“这件事可有屈你了。你知道这位监督最恨的是人家讽刺他。大凡恶人讽刺的,一定道喜人奉承。他还有一个脾气,最欢喜人家拜他的门。我辗转见了那学生之后,许了他的酬谢,托他去关说。只说你起先的话,是一时卤莽,后深悔失言;又听说监督的学问,如何渊博,如何纯正,便欲列门墙。把他说转了,却要先见了见及门生帖子,才肯放人。昨夜连夜办的便是送见、帖子。你此刻出了,还得去拜见他呢!”宝玉呆了一呆道:“这个如何使得!这种人,我为什么要拜见他呢!”伯惠笑道:“为的是救命!难道认真去拜他做先生么?”宝玉道:“既然送了见、帖子就算了,何必要我亲自去拜呢!总畏想个法子,免了才好。”伯惠道:“你认真不愿意去,就就冒了你的名去见见他也不妨。”宝玉道:“你也犯不着去见他!并且他虽不认得我们,学生是总认得的。”伯惠道:“你何必如此固执,须知道古人的话:‘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你十多天牢狱之灾都受了,何在乎一见呢?”宝玉道:“那么你此刻在这里没事了?”伯惠道:“没事了。”宝玉道:“那么还不好办!我们马上就渡过江去,跑上轮船,往上海一溜,就完了。还怕他赶到上海去找我们么?”伯惠道:“这个不妥当,还是去见他一见的好。”宝玉执意不去,道:“就这么一溜,你说不好,还有个法子,只要写个信给他,只说因了几天,病了,一不能来见;约他缓几天,我们再设法避他。然而这个信,是要你代劳的。这个‘夫子大人丈’我写不来。”伯惠笑道:“这也是一法。”于是取过笔砚,代宝玉写了一封信,交代黄福送去。一面两人对坐饮酒,又谈谈人情险诈,入世艰难的话。   吃饭过后,黄福回来,呈上回信,并两部书。宝玉并不拆看,还是伯惠看了。那信上写了些老气横秋的话。看那两部书时,却是一部什么《丛编》、一部《诗文稿》,都是这位监督的大著作,送给新收门生的。伯惠翻了两贡,递给宝玉。宝玉撂过一边,在那里出神。你道他忽然出什么神?原来他想起自己在大荒山青梗峰下,清净了若干年,无端的要偿我天志愿,因此走了出来。却不道走到京里,遭了拳匪;走到这里,遇了这件事。怪不得说是野蛮之国,又怪不说是黑暗世界。想我这个志愿,只怕始终难酬的了。要待仍回青梗峰去,又羞见那些木石鹿豕;要待不回青梗峰,却从那里去酬我的志愿?想到这里,不笕六神无主,心中一阵胡涂了。耳无闻目无见的呆呆的出神。   恰好焙茗泡了茶,送上一碗茶来,一连叫了两声,宝玉只不答应。焙茗道:“好好的,又怎么着呀!想是老病又发作了。”伯惠本没有留心,忽听得茗说话,连忙看宝玉时,果见他目定口呆那般光景。只当他昨夜吃了亏,病了,因劝他睡下。宝玉听伯惠说话,忽然神魂返舍,说道:“我没有事,不过在这里胡思乱想,想出了神罢了。”伯惠道:“又想什么呢?”宝玉道:“我想到底不如,速回上海。好在有信去了。他明知我一两天内不能去见他,趁今天走了,他其奈我何?”伯惠道:“其实也可以使得,不过匆忙了些。”宝玉道:“我们行李又不多,说走就走,有什么匆忙呢?”伯惠道:“你好好的憩一天罢,明天走也不迟。”商量定了。次日便算清了房饭帐,到了黄昏时分,雇人挑了行李,出了汉阳门,雇个划子,划到轮船旁边,拣定了房位,又复乘风破浪的到上海去了。至于那位监督,受了宝玉的贽玉生贴子,却把两部大作算做还礼,终久不曾见宝玉一面。以后他还追求与否,我这书中,也不及表了。   且说伯惠到了上海,便约宝玉不必再住客栈,搬到自己家里去住,宝玉依允了。等轮船靠定了码头,二人舍舟登陆,便到伯惠家去。船上行,李自有黄福、焙茗招呼。伯惠和宝玉到家时,不免息风尘。家人们送上好几封信,都是去后接到的。伯惠一一看了。内中却有一封是托转交宝玉的,便顺手递了过去。宝玉接来看时,却是薛蟠的手笔,拆开一看,上面半文半俚的写着道:   宝兄弟大人阁下:     自从北京一别,我们走到长新店等候,天天还望天兵打胜谁知后来,果然应了贤弟   之话。有人来告诉我,皇帝老子也跑了,于是知道贤弟之话不错。恐怕此地安身不   得,欲到自由村,又不识路途,在此问人,人人都不知。幸喜遇见一位朋友,叫刘   学笙,别字茂明;他认识路途,我就与他同行。刻下已经到了自由村,住在刘学笙   家。     此处地方甚好,真是自由自在。比较上海有天渊之隔,好上好几倍。贤弟不妨来游   一次,方知吾言之不谬也。如果贤弟要来,我之款祈代带来。不然贤弟用了,亦不妨事   也。云云。宝玉看了,交绘伯惠看,伯惠道:“这自由村是什么地方,倒不晓得,想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了。”宝玉道:“就是这话。但不知怎么比上海好几倍。我在这里也是闲住,我打算认真去走一次看呢。”   不知宝玉到底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