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浒 - 第 5 页/共 6 页

把网未撤先鸣榔,榔鸣鱼惊奔窜忙。大鳞鳞,小戢戢,网合四围窜还入。   贯之柳,覆之荷;荷花深处鱼聚多。鱼逸湖水清,鱼劳湖水浊。   上如求鱼下干谷,一网今收湖水绿。雨脱蓑衣风住橹,不解冲风与冲雨;风冲湖波散如云,渔儿渔妇同辛苦。湖滨酒楼鱼擅名,人人夸说湖鱼羹;得鱼上岸换美酒,醉弄渔笛声凄清。好诗!伏下酒楼叙旧吴用乘着船一路游行,观看风景,真觉观之不足,玩之有余。忽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这船漆得四周光亮耀目,两边都是玻璃窗,桅杆上扯着一面小旗儿,写着一个“阮”字,吴用忙教船家打招呼。对面船上听得,开去头舱,早跳出一个人来,只一“跳”字,便活画出小七身分吴用看时,正是阮小七。只见小七穿着一身白罗衫裤,头上不戴笠儿,戴着一顶极时髦的练白龙须草编就的凉帽儿,架着金丝眼镜,在湖面上望去,真如玉树临风。吴用道:“七郎打扮得好漂亮,乍见时几不识了。”小七道:“教授,多时不曾见面。”说着,早跳过船来,执着吴用的手,活画出小七来,即画也画不出问道:“教授为甚一竟不来?信也没通一个儿,到底在那里?得意如何?可晓得我们想念你么?”句句是小七语,妙妙!吴用道:“初下山时,拟报考优拔图个出身,那知学老师要敲我的竹杠。我就发狠到京里别谋生路。撞着林冲,帮他把学堂整顿了一番;又遇见柴大官人,在办理贵族法政学堂,也替他想了个法了,整顿了一会。补前文所未及关胜、呼延灼等都已起复在京,不时往来谈论,日子很是好过。补前文所未及后来碰着孔明、孔亮,于是同着他们到白虎山,赚了几注意外的银子;回到济州,与宋大哥等叙了一日。听知贵昆仲屡次寄信存问,小生特地赶来瞧瞧。”   小七道:“难得先生记挂着我们,一听得信,就老远的赶了来。我们回乡后,即与浔阳江张家弟兄,及李俊、李立、童威、童猛等联合了,创成个渔业公司,东南各渔户都入了股,各人分头办事,打鱼的打鱼,制货的制货,发行的发行,巡查的巡查,倒也日见起色,很可赚凡个钱。我们三人专管着打鱼一部事务。教授来的好,就请过船,同去瞧瞧打鱼景致,好么?”吴用道:“小生要找二郎、五郎。”小七道:“即在湖泊里监视打鱼,我们荡过去,自会碰着的。”说着,便扶吴用一同过了船。这时候小七自己不把舵执橹了,同吴用立在船头,观看湖景。一叶扁舟,在万顷绿波中分流而上,船头下水声澌澌作响。如画,即画也画不出吴用指湖中的萍蘩菱藻问道:“这些东西于行船很有关碍,为什么不把来除掉?小生往常过湖泊时,不曾见过。”小七道:“此乃特地布种的。因这种东西,在湖面上有吸收的作用,可以滋养水族,帮助生长,所以本湖的鱼族,比了他处分外的肥美。”说着时,已到湖泊西偏。见中间筑着鱼簖,如短篱一般。有诗为证:   来往舟无碍,周遭竹试编。涨添新雨后,栏向画桥边。   泾渭各分界,泳游难任天。截流机太重,此术创何年?   行过鱼簖,见七八只渔船在那里撒网。众渔人见了小七,一齐停了生活,挺直身躯,行了个举手礼。小七问:“二哥、五哥在那里?”一渔人回道:“五官人在前边监视扳罾,二官人则没有瞧见过。”小七的船就向前边荡来。见一只船从上流划下来,船上阮小二戴着细麦草遮阳笠子,穿着青绸衫裤,执着柄牙骨黑面的油纸折扇,一手提着个画眉笼子,笼上的铜钩儿向着外边。吴用道:“二郎得意么?”小二见是吴用,忙道:“教授甚风吹到此?为什么不给一个信我们?”小七道:“二哥,一同瞧五哥去。”阮小二道:“教授恕罪,请与七郎先行一步,小人尚欲去部署部署。今晚是叉鱼之期,众渔人叉鱼地段,须得我去预行指派呢。”一拱手,那船儿划着桨自去了。勤职如是,焉有不发达乎?   吴用道:“我与七郎问话,渔人答话,立正举手一段规矩,而知渔团体制之尊严;于二郎之辞我同行,先去部署渔事,而知团长之勤职。你们这样办去,‘赚钱’两字,是拿得稳的。”小七道:“教授不知,刻下我们村上也都改良了。即以树木一端而论:凡松、柏、槐、柳等不会生果子的树,一概不种,即从前种植的也都砍掉,一便换种桃、杏、梅、桔等果树,一年中至少也好进益三五十两银子。昔人言大才不宜小用,今方知其不确。观于士谔于<新水浒>中改良学务、改良渔务、改良村务,写得尽善尽美,各臻极妙,一何大才之无小不宜也。且于时迁传中写奸滑处,惟肖惟妙,于吴用传中,写狙诈处,又惟肖惟妙。以英雄能识英雄,便之士谔,必奸滑狙诈之徒乎?而学务、渔务、村务何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也?呜呼,吾不能识之矣!吴用叹服。小七用手指道:“教授瞧见么?岸边八九只船,一排儿停在柳荫下,不是都在扳罾么?”吴用随着所指望去,果然十来个渔人,在那里扳罾。有诗为证:   制就罾床好,生涯笠与蓑;弯弯垂四角,汛汛向中阿。   垂柳渡旁映,落花舷上多。渔兄共渔弟,扳取乐如何?   吴用道:“七郎,五郎在那边望我们也。”只见阮小五头上戴着麦草笠儿,穿着黑绸散脚裤,青罗短衫,袒着胸。那青色罗衫映着胸前刺的青色豹子,愈觉得青郁郁渗濑怕人。这时候船早行到,小五道:“果然是教授!好多时不见面了。齐巧我公事完毕,就同教授湖滨酒楼吃三杯去,有新捉的鲤鱼,顺便带几尾去做羹儿吃。”伙伴听得,忙选了两尾大的,在绿杨树上折两条嫩枝儿穿了,拿着先行。如画。便画也画不出吴用、阮小七、阮小五依旧坐着船,缓缓而行,划到水亭下荷花荡中,便把缆索拴缚定当。兄弟两人扶吴用上岸,走上湖楼,拣一副座头座下。吴用见地方虽不甚宽畅,而布置得十分精致,开窗一望,全湖风景,尽在目前。正是:放眼湖光千顷合,荡胸云气十分宽。   三人坐下,叫酒保开一坛上好的花雕绍酒。店小二把三只大盏子摆开,铺下三双筋,肥鸡、壮肉,一碗碗端来放下。阮小七道:“我们的鱼可曾送到?”店小二道:“已在收拾了。”三人吃酒闲谈。刚谈得三四句,店小二报道:“二官人来了。”阮小二已自走上,酒保忙着添盅筷,设座头。一时鱼羹做好,热腾腾盛了两大盘上来。四个人吃喝着,讲论些别后情形,异常畅快。   阮小五道:“教授在东京,曾会过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么?”吴用道:“莫不是史大郎的师傅王教头?”阮小五道:“正是此人。王进在老种经略相公处,一住多年,带着好几个营头,颇立下些儿功劳,现在延安府改练新军。王进因年纪老了,吃不住,力荐史大郎以自代。所以史大郎一下山就赶到延安去,听说目下红极,兼着四个优差,进益很是不小。那王进便奉着娘,依旧回向东京去了。老种经略专折奏请,与王进的娘建造百岁坊,与王进建造孝子坊,听说圣旨已经批准。难道教授在京不曾会过么?”吴用道:“没有知道。那急先锋索超,则因事进京,倒会过一面。索先锋在大名府做了新军统领,出息颇不坏。好得梁中书推心置腹,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因此托他说事的人陆续不绝,即以酬劳一端而论,每年也有好几千金。”阮小七道:“卢俊义、卢员外在河北作些什么?索先锋可曾说起过?”吴用道:“说起过的卢员外阔绰的了不得,在梁中书衙门呈报了,愿独力筑造大名通到白沟的铁路,梁中书立即申报朝廷,朝廷下旨封卢员外三品卿衔。听说目下已在动工了,将来获利之巨。必不可限量。”阮小二道:“怪道小乙哥前月到此,说采办什么枕木,我们正不懂。如今听先生说,方知是造铁路用的。”吴用道:“小乙哥来过么?可惜吴用不曾碰着,如今已是不及了。”阮小七道:“教授要见小乙哥做什么?”吴用道:“我此番下来,一则瞧瞧你们,二则谋谋事业。现在听你们说着小乙哥,忽地触动我一桩心事,这事办起来一定可以发财,但须要两个帮手,一个就是小乙哥,还有一个是圣手书生萧让。”   阮小七道:“究竟办的是什么事?”吴用道:“我们文人,总脱不掉文墨两字,想组织一爿报馆呢。”阮小二道:“报馆目下多的很,恐不见得做得出,那里会一定发财?”吴用道:“这都是庸俗人的见解。确论世界未曾有报馆,我第一个启发此事是难的,因为人家不曾知道其中的利益,吾须一一引起人家的趣味;若报馆已多,人家已晓得阅报之利益了,还难什么?并且目下报馆虽多,敢言的报却一家没有,因都受了官款,奄奄然生气全无,阅看的人家也都不甚高兴;我此刻开办,只要立异标奇,不受官款,不受外款,不避权贵。不畏强御,不辞劳怨,这样办起来,不怕不发达。”阮小五道:“即使发达,也有限的很,那里就会发财?”吴用笑道:“你们只会得打几条鱼,此中的细微曲折,那里会得出?我这样大弄起来,官场中必定忌惮,那时必定设法买我们的报馆,我就可大大的赚他一注银子,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我党散在各处,没有机关报,信息终觉迟慢,办了报馆,党人也可通通消息。”阮小七道:“本党人员识字的不多,并且官府买去后,机关报又如何呢?”吴用道:“这正是我的妙计。卖掉一报馆,不是又可组织一报馆么?浪子燕青百伶百俐,道头知尾,说得诸路乡谈,省得诸行百艺的市语,可以充作访事人员;圣手书生萧让,文笔优长,书法精妙,可以充作新闻记者。奈可惜都不在目前。”阮小七道:“很易的事。萧先生在江州卖字,小乙哥在大名府地方,发两封信去,不都成就了么?”吴用道:“明日发两封信去是了。好在有了邮局,寄递很是快速。”四个人喝着酒,谈谈说说。不觉红日西沉。吴用道:“天晚了,小生今晚拟跟着二郎瞧瞧打鱼风景,乘乘凉。”   正说着,只见一个渔人急促促上楼,向阮小二一弯腰禀道:“今晚东荡更夫郭四有事,不能到差,特教小人前来请假。”阮小二道:“为甚不早来说?既这样,就叫徐大替了一夜罢。”渔人应着去了。吴用道:“湖泊中怎么也有更夫?”阮小二道:“凡养鱼的地方,夜间恐人家偷捉,所以特设鱼更。”吴用道:“你们夜间既要叉鱼,又何必设有鱼更呢?”阮小七道:“教授先生你那里知道,湖泊子这样的大,一夜间如何叉得遍?”店小二抄上酒菜帐,阮小五道:“明日到我家来收是了。”于是下了酒楼,回到阮小二家里。略坐片时,阮小二道:“我要下船了,教授同行么?”   吴用辞了小五、小七,同着小二下船。但见一天星斗,淡月迷蒙,湖泊中万顷波涛,白如素练。好笔,写湖中夜景如画吴用道:“我们打从东荡里穿过去罢,可先听听那鱼更。”阮小二道:“也好。”于是小艇向着东荡划来。只听得邦邦邦柝声清越入耳。吴用大赞:“妙哉!妙哉!”后人有<鱼更诗>一首道:   寒柝中宵静,澄湖百顷清。周遭鱼作国,迢递夜传更。   卅里围波迥,千头聚影横。分庄资作业,按户亦轮征。   豢养经徐辑,堤防法自精。宛随鼍鼓答,能使雁奴惊。   似铎巡应遍,如榔厉有声。花方摇冷簖,钥正下严城。   路绕鸥乡熟,光乘蟹火明。偶随花港转,低叩竹枝轻。   鸂鶒巡滩共,虾蟆隔岸鸣。团团蕉舍结,淰淰葑田平。   风雨人分守,烟波梦未成。画船舷远和,前浦笛相迎。   犯夜防诃尉,当年说放生。侵晨还布网,欸乃一舟撑。   霎时间行过鱼簖,早到了叉鱼之处。只见一排渔船,约有二三十只,每只船上点着一盏渔灯,宛如数十颗星辰,在水面上闪闪欲动。众渔人见阮小二船到,便一齐动起来,手脚灵便,举动活泼。吴用不禁称妙。有人有诗,单表湖泊叉鱼风景。其辞道:   何处叉鱼好?凉宵汛小舟。势乖双桨便,光借一灯幽。   健若猿舒臂,捷于鹰脱鞲。但抛无不中,尺鲤获双头。   当夜共叉得四十多斤鱼,链、鲤、鲫、鲈都有。自此智多星吴用就在石碣村中居住。过了几日,圣手书生萧让到了,久别乍逢,自有一番欢喜情形,无庸细说。萧让把江州各人所作事业告诉了吴用,吴用也把自己经历之事,细述了一遍,讲到组织报馆一节,萧让也甚赞成。吴用道:“燕青处写了信去,没有回信如何?”萧让道:“再写一封信去问问,但是访事员越多越妙,他一个人一定不够的。好在各处各界中都有弟兄在里头,就写几封信去托他担任,这访事的义务,谅他们也不至于推托呢。”吴用称是。萧让道:“报馆总要设在交通便利的地方,方能发达。还是到济州去呢?还是到江州去?”吴用道:“我想济州好。”萧让道:“好果是好,但济州局于一隅,交通之利便远不及江州。”吴用道:“我是没有成见的。你说江州好,就江州是了。”于是议遂定。辞了三阮,到江州商埠上,看定了房屋,办好机顺。各处弟兄都有覆信到来,访事一职,尽肯担任;燕青则不但应允,并寄了几则紧要新闻来。吴用大喜,一一致了感谢的答信。就择日开办起来,报名叫作<呼天日报>,是取“疾痛呼天”的意思。正是:价重鸡林,一洗筝竽之耳;篇裁鸿制,应殊瓦缶之鸣。欲知<呼天日报>出版以后,社会欢迎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盘报馆吴用论行情 吃番菜李逵闹笑话   话说智多星吴用在江州组织了一爿<呼天日报>馆,议定日子出版,当下到主笔房与萧让商议道:“我们这报,总要有几样特色,方能惹起人家的兴致。我想编辑的清楚,是最要紧的事。现在所行各报,不是杂乱无章,便是猥鄙可厌,我们须要别开生面,独出心裁。扫尽芜秽的积习,发出万丈之光焰,推倒智勇,开拓心胸方好。”萧让道:“要编辑清楚,也很是容易。放出我们做强盗的手段,怎样是智取,怎样是力攻,画清门类,自然一目了然了。”吴用道:“好极!费神拟一个样子来。”萧让略一思索,提笔一挥,把报纸格式,送与吴用。吴用接来一瞧,见上写道:“言论之部,内分社说、代论、时事商榷、天声人语四类;纪事之部,内分宫门抄、电报、世界新闻、国内新闻、本埠新闻五类,而每类内又画分官事、民事、讼事、杂事各细目;丛录之部,内分小说、佚史、诗话、谐文、小言五类。”吴用道:“好果很好,本埠新闻内,须另外分列几部,以醒阅报人的眼目。综本埠每日之事,都不过淫拐、诈骗、杀伤、倒欠、火灾、开会、词讼之类,我们何不就把他作为标目?淫拐的事务,标目就叫‘淫拐类’;诈骗的事务,标目就叫‘诈骗类’,推之于杀伤、倒欠、火灾、开会、词讼,无不皆然。萧兄,你道使得么?”萧让连口称妙。于是就照此样式编辑起来。   萧让把各地来函,一一披阅。有用得着的,随手笔削了付与手民排印,用不着的随即弃去。阅到清河来信,见上写道:“行者武松回乡后,设立了个武学会,招致四方青年,较量拳棒,习练武艺,会员陆续增添,刻下已有三万余人,发达已臻极点。兹闻于下月将有武术比赛大会之举行,果尔,必有一番也。”萧让忙拿着信到事务室给吴用瞧。吴用瞧毕道:“武二天人,其举动毕竟与他人不同,磊落光明,毫无暗昧情事。萧兄,我此话确么?”我知其不确。如果确了,如何会跑到<新水浒>中来?萧让道:“怎么不确?”吴用道:“兄真忠厚。他不有利益,干这事做什么?武学会有到三万多个会员,入会费以每人二两银子计算,已有六万多银子了。再有月费,以每人二钱银子计算,一月也有六千余金的进益,你想他会弄钱不会弄钱?不过他这一举,是公私俱利的,比了我们只从一方面着想的,略为高了些。”萧让道:“此话如何解说?我不甚明白。”吴用道:“目下我国弱极了,外人在我国的势力,日盛一日,凡有交涉,外人无不是,吾人无不非;裁判官断事,不必问事理情由,只消一望外人控吾人,可立刻把吾人判罪收禁。为什么呢?做了吾人,没有不犯罪的。吾人控外人也立刻把吾人判罪收禁,为什么呢?吾人本无罪,探告外人即犯了重罪。语语是血,句句是泪,是和血和泪之文,呜呼,吾不忍读矣!这样压抑下去,郁极思泄,必有溃决之一日。你想那时的人,倘个个身无缚鸡之力,如何可以御外侮呢?此刻他举办武学会,提倡起尚武精神来,人人练就了本领。那时节,岂不是有恃无恐么?目下虽丢掉几个钱,也很值得。照此做去,武二于自己一面,虽有利益,于社会一面,也未始无功。这就教公私俱利,如何会解说不出呢?”萧让道:“原来如此。”   看官,智多星吴用,真不愧为智多星,凡事算得到,做得到。忽然一提,文笔奇幻莫测他那<呼天日报>发行后,果然万众欢迎,销路大畅。官场中传观色变,因其掊击无私,语语触着痒处。于是聚众会议道:“吴用这厮兴妖作怪,放他在江州,终非了局。大家斟酌个法子,把他除掉方好。”于是有主张用强硬手段的,派遣委员密行拿办;有主张用柔软手段的,贿以白镪,暗示牢笼。那知<呼天日报>馆的消息比鬼还灵,拿办他的委员尚没有出省,他的报上已登载了出来,道:“某官欲拿办本馆之办事人,然本报之发起,为吊民伐罪也,故对病民之官吏,口诛笔伐,毫不假借。而此辈病民之徒,生平恶劣行为,无人揭破,忽受意外之打击,遂现出种种鬼哭神号之状态。欲更正则系实事,无可更正,欲不更正,又恐为朝廷所闻,饭碗不保。一种暴戾之气,无地发泄,不得已出一拿捉办事人之下策。噫!误矣,误矣!若辈亦知各处之有报馆为国律所许者乎?倘敢私拿,本馆当提起五式交涉,控尔违犯报律之罪,不假借也。”那些用强硬手段的官吏,一见这个告白,早一吓吓软了,销声静气,拿也不敢拿,办也不敢办。至于几个用柔软手段的呢?银子送去,果然照单全收,然而送者自送,骂者自骂,银子收了,依旧不肯假借一些儿。   官场中到了这个时光,真弄的计穷力竭,和战均难。后来蔡九知府究竟想出了一条妙计:创议收归官办。知小李广花荣与吴用很有交情,遂派他到<呼天日报>馆来,与吴用商议。吴用接进花荣,分宾主坐定,先谈了一番别后情形,然后说到本题。吴用开口要二十万银子。花荣咋舌道:“军师心好狠,欲好奢!只费了一二千金本钱,索利竟达百倍之巨,比我卖路所得,竟多一倍还不止!”吴用道:“你卖掉过那处的路?共得着多少银子?”花荣道:“卖掉过那处呢?就只一条江浙铁路罢了。从江州通到浙江杭州的路,延长只有一千多里,是我讲成的。卖给与金国人的,只得着个九五扣回用,五六个人分派,我只派着八九万银子。幸亏外间不曾知道,所以骂不着我;那受骂的人,所得银子较我也多得有限,却弄的通国皆知,人人不以人类相待。你想这个人呆不呆呢?”吴用道:“花兄,你乖果然乖了。但我看起来。终不及汤隆、李立、穆弘他们三个人,两个争矿;一个争路,声名鹊起,全国人民仰望之如泰山北斗。”花荣不等说完,笑道:“先生,奈何也说起这样话来?花荣不是奉过先生将令么?的是花荣语‘文明面目,盗强心肠’,花荣只不过照着这八个字做罢了。做强盗的只要有银子到手,管甚么声名不声名?况花荣的声名并不曾坏掉呢。汤隆见争路可以获利,就何妨出来争路;李立、穆弘见争矿以获利,就何妨出来争矿,我花荣见卖路可以获利,也就何妨出来卖路。说我花荣卖路是私,他们争路、争矿,也未必不是私,不过各人的手段不同,做法各异罢了。即如先生办着这<呼天日报>,面子上说是吊民伐罪,难道真个为吊民伐罪么?这也瞒不过花荣的。”确是花荣语,文甚利甚吴用笑而不言。花荣又道:“本山弟兄如阮氏三雄及二张、二童、李俊等,素在水中生活惯了的,即以海权为莫大之重要,练着渔团,一勺水都不肯失掉;王英、周通专靠着吊膀子度日,一个女子都不肯放过,也都不过为一个‘利’字。蒋敬、时迁以倒闭银行为得计,李应却以不倒闭为得计。岂不是各人的手段不同,做法各异么?”吴用道:“够了,够了,不用说了。是吴某一时失言,我们谈正事罢。蔡九知府意思肯拿出多少银子来?花兄必定是知道的。”花荣道:“倒也不曾仔细,大约十来万银子是拿得出的,再多呢,恐怕吃力,想他不过叫我来探探先生口气。”吴用道:“此事全仗鼎力。费神,费神!”又向花荣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花荣道:“笑话!自己弟兄,可以帮忙,没有不尽力的。”笔墨生动,真如生龙活虎,一奸一滑,宛然纸上,吴道子画有此神妙乎!吴用道:“花兄大裁,斟酌着是了。”花荣道:“我去讨了知府示下,再来奉候。”说着,便起立告辞,吴用执手相送。   送到大门,忽见一人急烘烘走来,与花荣撞个满怀,连吴用也撞倒了。三个人搅做一团,在地下打了个转身,绝倒把花荣穿的一件簇新西湖色熟罗长衫,滚的都是灰尘,胸前挂的一个茉莉花球儿也跌散了。绝倒花荣大怒,正欲发作,立起身来一瞧,猛吃一惊。只见那人雄纠纠,黑凛凛,眉横杀气,眼露凶光,不是别个,正是那杀人不翻眼的黑旋风李铁牛李逵。吴用一见,喜不自胜,我亦喜不自胜执着李逵的手,忙问:“几时到此的?听说你在沂水县里吃官司,如何会出来?敢是宋大哥保你出来的么?”   李逵道:“我回到本乡时,在路上遇着一伙客人,与我十分要好。见我说回到沂水县去,他们也说要到沂水县去经商,同借在客店里,一切照料,很是周到。当夜一个黑矮客人说:‘客店里沉闷的很,打几方牌九消消闲。’我听得赌钱,高兴的了不得。他们就拿出牌来,教我做庄。起初几场都是吃进的,倒赢下许多银子,那知后来记记配,记记配,把赢进的钱,尽数输掉还不够,连身边所带四百多两银子,一齐输了个光,还欠下他们一百多两银子呢。当时不曾觉着,出去小解,店主人与那黑矮客人讲拆分头,被我躲在门背后听了个明白:什么对筋牌,什么滚铅骰子,方晓得这厮们诈骗我的钱,并不是公道赌法。我一时性起,推进门,起手一拳,把黑矮汉子打死了。叵耐他们把鸟门闭上,一时逃走不脱,吃这厮们拿住了,解到县里受苦。盼望个人来救,足足望了三个月,方遇着朱仝、裴宣到县里,与知县一阵争论,把我救了出来。”吴用道:“朱全与你有杀死小衙内之仇,如何倒肯来救你。”李逵道:“他知我奉着将令行事,并不是有心作对,早已不恨了。我出了牢监,即到济州赈捐局见宋大哥,宋大哥给了我一百两银子,教我到江州来投奔军师,寻个事业做做,因此特特赶来的。”   吴用向花荣道:“花兄,像李大哥这样一个人,一块天真,不识些儿诈伪,世路崎岖,人情叵测,他都不晓,只道天下人都似自己一般的直,一般的真,这种人到新世界上来,怎么会不吃亏?李大哥,我劝你不必寻什么事做,因现在世界,配你做的事,尚不曾有呢。此言也,誉铁牛欤?贬铁牛欤?哀铁牛欤?人必曰:哀铁牛。然而吾知作者实以自哀,而无暇为铁牛哀也。吾与士谔友十年矣,见其踔厉风发,才气过人,然潦倒天涯,漂零蓬断,北海乏孔融之赏鉴,汉庭无狗监之游扬,是诚何故?曰:惟戆直故。士谔有<自题小影>云:“连年奔走敝精神,琴剑漂零剩此身。阅尽炎凉深自悔,问君何苦入红尘?”吾是以知其自哀也你既到这里,玩上几天罢,不必寻事业做了。花兄,你也且慢进城去,李大哥难得到此的,陪着玩一天罢。”花荣应允,重行入内。又引李逵、花荣到主笔房与萧让相见了,再到排字房、印刷房逛了一会子。花荣摸出金表一瞧,道:“五点半了,我们出外晚饭去罢。这里开辟商埠后,李大哥不曾到过,今日到万家春去尝尝番菜风味好么?”李逵道:“饭莱有甚滋味!酒肉是铁牛喜欢吃的。”花荣道:“番菜就是外国酒菜的别名,肉也有,酒也有。”李逵道:“那么便好。”于是三人立起身来,花荣到主笔房邀同萧让一起去。萧让道:“各埠新闻,尚没有编齐,你们先请罢。”花荣只得同着吴用、李逵径投“万家春”来。   一时行到,步上楼,就有西崽引着到靠东小小一间洋房内。但见“但见”者,李逵但见也。读下“李逵暗想”句自明。此倒句法<左传><史记>多有之四壁粉白,微尘不染,中间摆列着一只不长不方的桌子,四围都是穿藤单靠背圆梗椅子。可煞作怪,那桌上兜着一块儿大白布,李逵暗想:“敢是死了什么人?方才上楼,见一排六七个人,胸前都挂着一大块白布,那领我们进来的人也是这样打扮。这些人很是清洁,一定是店里的亲戚前来吊丧的。倘说不是,为甚都成了服呢?桌儿为什么也成起服来?呸!误了!这乃是白布台围,他们扎差了地位,扎在上边的。”花荣道:“李大哥请坐罢。”李逵一想:“他们请我,我自然要上坐的。”见长桌的两头都只摆着一只椅子,就向朝外的那只椅上坐下。花荣道:“李大哥,这是主位,你请此间来坐。”李逵道:“偏我坐不得,花兄休恁地欺人!论年岁也是我长些呢。”吴用道:“横竖没有外人,胡乱坐坐就是了。”李逵道:“怎么不见拿酒和肉来?”花荣尚未回答,只见那个胸前挂白布的人,端进一只盘来,盘里放着三只玻璃杯子,杯内白雪雪、硬簇簇、高爽爽堆着不知什么东西,只见他把来按在各人面前。李逵想道:“这必是外国点心,我若不吃,必被他们笑我外行,休等他们开口。”说时迟,那时快,早一手抢了向口里只一送,绝倒狠命的咬嚼,休想动他半毫。吴用笑道:“此乃揩手的帕子,预备着围在胸前,防汤水滴到身上所用的。你现在吃下肚去,敢是肚子中污秽积得多了,欲把他去揩拭揩拭么?”花荣道:“李大哥不曾晓得规矩,军师休要打趣。”李逵把帕子吐出,已咬得不成个样子了。西崽收去,重换了块洁净的,放在杯中。李逵道:“怎么盅筷尚没有拿来?”花荣道:“番菜是不用筷子的。”   此时西崽见李逵闹了笑话,不敢前来询问,又见他坐在主位上,不敢不来询问。只得拿了笔砚,送到李逵前请点菜。李速被吴用打趣了,心下正在不快,遂把西崽出气道:“你这厮拿这鸟东西来做甚么?”西崽道:“请先生点菜。”李逵道:“没有你娘的鸟!你这鸟店里有甚东西?酒肉只顾卖来,少顷一发算钱给你,偏欺老爷不识字,拿这鸟笔来。”西崽听了不解。吴用道:“你不懂,我给你代点了罢。”吴用晓得他喜欢吃肉的,给他连点了四五样都是肉、牛排、羊排、猪排、牛尾汤等。吴用、花荣各拣自己喜食的东西点了几样。吴用点的是薰鱼、酱鸽、虾仁汤、介辣鸡;花荣点的是鲍鱼、蛤蜊汤、禾花雀、羊排。西崽接了点菜单,去一会儿,拿了刀叉来按下。李逵道:“这鸟东西什么用的?”吴用道:“此乃代作筷子用的。”李逵道:“不怕割碎嘴么?”花荣道:“休要怪李大哥,蔡九知府总算乖的了,第一次吃番菜,见了刀又,尚吓的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吴用道:“为什么吓?”花荣道:“当时暗杀风潮正在盛旺之时,梁中书遇刺,幸中的不是要害处,不致有性命之忧。而各处大吏,都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以蔡九知府一见刀叉,只道是刺他的,就吓得个半死。”   正说着,西崽上来问:“吃什么酒?”花荣道:“开两瓶皮酒来。”于是开了酒,送上一道菜。李逵见是盆儿内只薄薄一片肉儿,发话道:“你这厮!敢是欺侮老爷没钱,不肯多卖给我?”花荣道:“还有多着呢,你尽吃是了。”吴用道:“这牛排儿味儿很是可口,较你我往日所吃之牛肉高起多倍呢。”李逵听说好吃,便也不用刀儿又儿,用手拿起全块儿向嘴里只一送,叫声:“阿呀!”身子直跳起来,吐出不迭。奇文奇事原来这牛排儿刚从百沸的滚油里拿出,夏季天气,热性儿轻易不肯减去,李逵又不用刀叉划散,全块儿一齐送进,舌儿上的皮肉,又是便于全体中最嫩的地方,这一烫,烫得个黑如焦炭猛如水牛八字是李大哥极妙的徽号的李逵,在坐椅上直跳起来,口中大骂:“这厮欺侮老爷,不拿冷肉给老爷吃,却烫老爷!”吴用道:“拿刀子划开了,叉着慢慢地吃,就不会烫了。”李逵道:“谁耐烦?我撕着吃好么?”花荣道:“很好。”吴用嫌菜儿太热,与花荣重讲起盘卖报馆一事。吴用道:“此事全仗吾兄。”花荣道:“不消军师吩咐,花荣自当竭力。”李逵自吃完了,见吴用、花荣盆里都不曾动,吴用盆里是五香酱鸽,花荣盆里是禾花雀,便伸手过去捞过来道:“我替你们吃了。”妙人妙事,妙笔妙文吴用、花荣谈的正入港,不曾听见。李逵把一只鸽子、两只雀儿和骨头都嚼吃了,等到吴用、花荣想着吃时,早都剩了个空盆儿。花荣道:“李大哥一味的率真。”吴用道:“世界上人若都似他一般,你我做事还要容易呢。”说着,西崽已收了家伙去,揩抹刀叉,重又送上一道菜来。此时李逵道地了许多,虽不用刀叉,撕着慢慢地吃,不再闹笑话了。一时酒菜吃毕,喝过茄菲茶,西崽送上帐单。花荣抢着签了字道:“明日营里来收。”西崽应着,又敬上三支雪茄。李逵道:“此物作何用场?好似我身上一件东西,不过小了些。”花荣道:“老哥算了罢,休再闹笑话了。”   李逵道:“今日很不利市,被你们引到这丧事人家来。”花荣道:“那个引你到丧事人家来?”李逵道:“这里不是丧事人家么?你瞧白台围兜在桌上,白布幔挂在窗上,这几个搬送食物的人,胸前都挂着白布儿。”花荣早笑弯了腰。吴用道:“窗上的乃是软帘,桌上的乃是台单,胸前的乃是围身布。软帘是遮隔日光用的,台单与围身布是防备汗秽用的,因爱清洁,所以都用白色。”李逵道:“你为甚么不早说?”花荣道:“李大哥既嫌这里不利市时,我就引你到喜事人家去如何?”李逵点头。于是跟着花荣、吴用出了番菜馆,朝东转弯,走不多路,果到一家喜事人家。只见门外扎着彩牌楼,挂着灯,灯火点的彻亮,那彩牌楼下还有一块块红纸牌儿,上面不知写些什么字,里边鼓乐喧天,乐声一阵阵传入耳管里来,大约正在坐席喝酒。李逵本不曾吃饱,一听应了顷刻馋涎直流。有分教:以假为真,不妨老拳痛赠;因得虑失,可怜小子无知。要晓得李逵到了这家喜事人家,再闹出什么笑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新舞台李逵演活剧 夜花园解宝出风头   话说李逵因番菜没有吃饱,听得鼓乐声,只道是坐席吃酒,不觉馋涎直流。只见吃喜酒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步行来的,有坐马车来的,有坐人力车来的,纷纷扰扰,都进大门而去。李逵暗想:“这家人家倒阔绰,亲友恁地多!”一边想着,一边早同吴用、花荣已到大门了。只见门前挺立着一人,与自己一般的黑,一般的长。李逵暗吃一惊道:“没你娘鸟兴!这厮遮莫是百丈村的李鬼,又在胡此装神弄鬼?”又想:“李鬼已被我斫掉,那里再会出现呀?是了,听说大人家有种大着衣镜,望去宛如房屋一般,我莫非在镜里头,照见了自己影子?幸得不曾问他们,不然,又要被他们笑我呆子了。”妙,妙。妙人,妙事,妙笔,妙文。每写其乖觉处,而其呆愈显,此等处恐耐庵复生,亦将俯首仔细一瞧,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呸!那里是我的影子?他现缠着红布儿,我是没有。”花荣道:“你说些什么?呸不呸。”李逵只得告诉了出来。花荣道:“此乃警察局派来的印度巡捕,你认作自己影子,真个华人与印人亦是同了,笑话,笑话!”   跨进门,只见一个值堂般的人,向花荣道:“花大人三位么?楼上请坐。”花荣道:“正厅罢。”于是此人引着花荣等向里而行。李逵见厅上已有许多人坐了席,却不见摆出酒筵来,桌上只摆着几碗清茶。那人把花荣等引到一空桌上坐下,送上三碗茶来,复揭三张有字的红纸,各人面前放一张。李逵回望他桌,见各人都有的,暗忖:“这莫不又是什么鸟菜单,要俺点菜的么?”抬头一瞧,见有一只戏台一般的台,只较城隍庙里头的矮了许多,台上陈设得红绸绿彩,华丽异常。锣鼓响处,几个红袍绿甲涂着脸的人,跳了出来。李逵道:“果然是做戏,你为什么诳说是喜事人家?”花荣道:“你嫌番菜馆都是白布儿不利市,所以引你戏馆中来。你不见都是红绿绸彩么?不像个喜事人家像什么?这是江州有名的戏园子,叫做新舞台的呢,你休轻视了。”这日戏园中开演全本<大名府>、<赏雪收固>、<吴用卖卜>、<俊义上山>。吴用向李逵道:“你不记得当哑道童时候么?今日台上所演之戏,就是卢员外上山故事。你我都被他们做在其中呢。”李逵道:“做得好便罢,不好时,一板斧结果他们的狗命。”吴用道:“此地如何可以动蛮?登在新世界上,虽不做事,也须装三分文明面目出来。”   此时<大名府>已开场了,李逵道:“这厮文绉绉,一些儿英雄气味都没有,却扮作卢员外,卢员外辱没杀了。”演到<吴用卖卜>,瞧着吴用笑道:“先生瞧瞧自己。认识不认识?”吴用道:“那个人能识自己本来面目?你瞧瞧哑道童像么?”李逵道:“我那里有这样的黑?”霎时间演到李固、贾氏通奸图陷各节,做得情景宛然,惟肖惟妙。李逵越瞧越怒,再也按捺不住,一跃登台,大吼一声,响如霹雳,满场看客,齐吃一惊。只见李逵把李固一手抓住,骂道:“负义贼,认得老爷?今日叫你知道老爷厉害。”扬手,李固的帽儿早打下戏台来,趁势揪住头发,直按下去,提起铁捶般大小拳头,去李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打得李固杀猪一般喊叫救命。满场上众人都议论道:“卢十回这出戏开演过好几十次,从不曾有过这样节目,莫非今番改良了么?”绝倒李逵正打的高兴,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吴用、花荣,李逵便放了手。李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向戏房去了。吴用埋怨李逵道:“你直呆子,这演戏是假的事,如何忽地认真起来?”   李逵道:“怕我不知道?假的才给他拳头吃,真的早用板斧结果了,还等到此刻么?”快人快语,快事快文吴用道:“今日花知寨同你来的,闯了祸须累及花知寨。外人不知,只道新军又在闹戏园子了。”吴用、花荣劝了李逵下台。花荣向园主道了歉,问:“扮李固的小丑,打伤没有?”随摸出十两银子,作为养伤费。园主见花统领如此谦恭,也就没甚说话了。台上重敲锣鼓,把<大名府>演完,方才散场。花荣告别进城。李逵就耽搁在<呼天日报>馆里头,一宿无话。   次日,吴用忽地异想天开,向李逵道:“你生的黑,可以充当印度人,我荐你到时迁处去,叫他设法一个三道头印捕你做做。现在印捕迭犯奸案,是要有你这样不近女色的人,在上管着方好。”李逵应允。吴用写了封信,叫茶房陪了李逵,到时迁寓所。时迁看毕信,暗道:“军师好乖,把湿布衫送给我穿。也罢,西牢里正在缺少牢头禁卒,我就荐他去充当一缺罢。横竖此人本是小牢子出身,倒也相配。”时迁道:“李大哥,巡捕是极苦的差使,日间要晒,夜间要露,犯不着的很,并且三道头巡捕是按功升补的,凭你是谁,不能跨进门就充这缺。我转荐你到西牢去充一名禁子罢。”李逵只得应允。自此李逵便在西牢充当禁子不提。   且说吴用打发去了李逵,踱至主笔房,瞧瞧有甚新闻奇事。见萧让低着头,笔不停挥的在改削访稿,吴用随把改就的稿子,取来阅看。一条说:“操刀鬼曹正,禀请官府,设立宰牲公司,业经批准,不日开办。嗣后各肉铺售卖畜肉,须悉由该公司宰杀盖印。众屠户以该公司所为有碍生计,决意反抗,城乡各屠户遍发传单,定于明日二点钟在公所会议。”云。一条说:“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在大名府进了一禀,请办理模范监狱,罪犯习艺所。太守大为嘉许,详准梁中书,就于积谷项下拨款二万,建筑新式监狱,饬派蔡福管理模范监狱,蔡庆管理罪犯习艺所,二蔡颇喜形于色。”云。吴用道:“曹正、二蔡也都得意。”一条是:“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都做了本埠职官。两头蛇做了江州北卡委员,双尾蝎做了江埠裁判所裁判官。”因二解都捐的大八成知县,访稿上都称他为“明府”,称两头蛇为“珍明府”;双尾蝎为“解明府。”吴用笑道:“两头蛇、双尾蝎都做了官,一方人民岂不被他毒死么?”   这时候,茶房送进两张告白底子来。吴用接来一瞧,见一张写着:“冰死臭虫新药。”下写:“此药臭虫碰着,立刻冰死;如果无效,情愿罚银千两。大瓶五钱,每打五两,小瓶三钱,每打三两。江州华洋大药房启。”吴用问萧让道:“这药房可就是皇甫端、白胜所开的?”萧让道:“正是皇甫端、白胜的,听说生意很过得去。他初开时,不过卖几种戒烟药,后来生意好了,就渐渐扩充起来,到如今没有一样没有,并且都是新发明的呢。”吴用道:“皇甫端是个兽医,他合的药,如何会医得好人?”萧让道:“军师,如今的人与禽兽有甚两样?”吴用道:“这张告白,说的如此实硬,不见得滑头的了。”萧让道:“不敢附和。他若不做滑头,这些钱财那里来的呢?”吴用道:“我那有功夫去管他?”   再把那一张告白看时,见上写道“请游夜花园”五个大字,下写道:“本园亭台花木,风景宜人,备有花露香苟,各国大菜,远年花雕,并各种精巧细点,以及电光影戏,广东烟火,外国戏法,并聘请苏昆名家,开唱改良滩簧,一切引人入胜之事,无不全备。通宵达旦,彻夜不禁。既酒肴之精洁,复视听之怡情,伺应极周,无美不备,洵避暑之佳场,纳凉之胜地也。尚冀诸君子公余游赏,惠然肯来,方知所言之不谬。园在否铅深路,月朔为始,每晚七点钟开门。夜花园主人启。”吴用道:“夜花园倒是一桩好生意,可是我们梁山弟兄所开的?”萧让道:“避暑花园,一二年前尚没有发现。做这生意的资本极轻,获利甚厚,只消空地上圈一周竹篱,搭几间芦席棚子,摆几盆小花儿盆景,就完结了。来游的人,却是不少。”吴用道:“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不然,那荒烟蔓草的空地上,一圈之竹篱,几间之芦棚,有甚景致?却许多人都赶去玩呢?”萧让道:“军师猜的一些不差。这些淫娃浪子,借着避暑之名,成就幽期密约。”吴用道:“真真妙不可言。缓日闲了,倒要去瞧瞧他们的怪现状。但不知这夜花园可是梁山同伙开的?告白稿上两个字,笔迹熟的很。”萧让听说,走来一看道:“这是病关索杨雄的字。军师,我合你过日去瞧瞧他。”   吴用道:“我这报馆,蔡九知府欲想盘卖,今日派花知寨来问价,被我讨了他二十万银子。”萧让道:“太贵了,恐不成么?”吴用道:“只消骂得利害,不怕他不来买。并且我暗许花知寨一个九五回扣,那有不成之理?”萧让道:“我也但愿成功。”看官,吴用这报馆,由蔡九知府纠合各府州县,凑出二十万银子,请归官办,所有办事人及主笔等,悉照旧章,一概不易,惟薪水照旧概增十分之三。绝妙擒妖捉怪之法此系后话。   如今要讲那开设夜花园的究是谁人?原来此人正是光明寺种菜园,十字坡卖人肉的菜园子张青。张青在江州混了几时,不甚得意,孙二娘埋怨道:“山上众多伯伯、叔叔做的事体,都十分发达,只有你因人成事,没些儿独立的志趣。”张青赌气走了出门,到各处闲逛。见荒僻所在,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建筑竹篱,盖搭芦舍茅亭。动问旁人,回说是建造避暑花园。张青心下好生奇怪,想道:“叫得花园,总要亭台楼阁,花木泉石,各色完备,方不愧这两字,怎么这样简陋,可以称作花园的?”既而转念:“开花园这样容易,我也何妨开他一个。”回来向孙二娘说了,二娘也很赞成。于是就在否铅深路租借了块空地,如法炮制的建造起来。张青叫工匠多搭几只茅亭,少装几盏电灯。孙二娘道:“为甚灯要少装,亭要多搭?”张青道:“无非为便利游客起见。”二娘道:“灯少了,黑魆魆有甚人来游?”张青道:“正要他黑魆魆,愈是黑魆,游的人愈加欢喜。你想幽期密约,光明的所在可以行的么?”二娘点头。建筑将次完工的两日,张青、孙二娘两口子,轮流着监工指拨,连饭多忙的不能吃。   这日张青正从工次回家,听得背后有人喊叫:“张大哥”,回看不是别个,正是病关索杨雄。张青大喜,拖了杨雄家来,叫与孙二娘相见了。坐定,动问:“何事到此?”杨雄道:“特来领彩票银子的。来的人共有一大队呢,石秀兄弟、邹渊、邹润、公孙先生合我共五个人。”张青道:“共得多少彩银?”杨雄道:“我们合买的,头彩全张共得银子两万两。”张青道:“恭喜!恭喜!彩银可曾领到手?”杨雄道:“尚没有,公司说三日后方能领取。”张青问:“路上可曾遇见过山上弟兄?”杨雄道:“碰见过锦豹子杨林、打虎将李忠。杨林说:‘彰德府城外,近来出了一只食人的野兽,时常进城攫食人畜,忙得府县各官调营兵,出赏格;未到夜先闭城,阖城百姓,如见鬼一般,常常无故自惊。前天白昼里,有一只很大的东西。在野地里奔突,其快如风。营兵见了,全队人马呼突而前,一阵排枪,把这东西打倒。一看时,呸!那里是什么野兽?就是营里逃出去的一匹青马。绝倒。此实事也,出在杭州后来又打杀一只野狗,抬到衙门里去请赏。’我说野兽若是人人打的杀,我山上的武松、李逵、解珍、解宝,不足为奇了。”孙二娘道:“伯伯,你可晓得解珍、解宝都做了本埠的官了?现在人都称他珍明府、解明府呢。”张青道:“我现在开一个夜花园,你给我做一张告白底子,拿到吴用那边去登报。你是公门中人,笔墨是来得的。”杨雄道:“你有报纸没有?人家登的广告,我给你照样抄一个是了,只要下边换上一个地址。”张青果然拿出一张报纸来,杨雄就依样葫芦,誊写一通,交于张青,辞着去了。   到了开园这天,江州城里城外,所有梁山弟兄,俱各赠送入场劵,每人一张。李应、杜兴、汤隆、刘唐、张顺、乐和、周通、安道全、蒋敬,郑天寿、金大坚、时迁、李逵、皇甫端、白胜、侯健、陶宗旺、王英、扈三娘、解珍、解宝、吴用、萧让、花荣并杨雄、石秀、邹渊、邹润、公孙胜等,一共二十九人,送去二十九张入场券。<呼天日报>馆吴用接到张青的入场券,向萧让道:“原来是张青开设的。菜园子改为夜园子,只差得个巴字。今晚倒不得不去瞧瞧。”晚餐毕,吴用、萧让一乘马车,滔滔滚滚直向否铅深路驰来。马路两旁的树枝,叶扶疏,密如圆盖,连电灯的光亮,都映成深绿色,观了时精神顿觉一爽。霎时已到,马车直放进园去,吴用、萧让跳下车,先到各处闲逛。此时天色过早,游人甚少,但见绿草如茵,其平如镜,草地上摆列着许多沙发。吴用道:“此种外国椅儿,即当他小榻,睡一下子,也未始不可。”此暗点法也,沙发之功用,在吴用口中说出全园游了一周,至帐房与张青夫妇相见了,欢然道故,执着手谈了许多别后事情。萧让道:“影戏开场了,去逛逛么?”   吴用辞了张青,与萧让出了帐房,见进园的马车,首尾相衔,联延不绝。下车的游客,也有相识的,也有不相识的。游客有男有女,男的纱衫草帽,女的油辫轻装。近人<沪江竹枝词>有云:“油辫轻妆脸若霞,当胸一朵白兰花,晚来最是风头健,避暑园中夜马车。”可以移此萧让道:“这些马车上驾的马,都是凡骑,要像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一匹也没有。”吴用道:“便是车儿也都平常的很,光华富丽的一乘也没有见过。”此反衬笔也,不如此写,何能显下文解宝风头之健乎?说着,便到影戏间瞧了会子影戏。吴用道:“人多了,热气盛的很,到空地上散散去。”萧让跟着吴用,向芦棚后一带走去,忽见草地上墨墨一团东西,蠕蠕淅淅,动摇不息。此处又没电灯,星光下苦于瞧不甚明,吴用取出火柴要擦时,那团东西已从地上竖了起来,却分成二个人形儿。吴用恐是妖怪出现,忙把火柴擦亮,仔细一瞧,呸!原来就是梁山旧伙矮脚虎王英。再一个人,早一道烟溜去了。吴用眼快,瞧明是个女子。王英见了吴用、萧让,倒也坦然自若,彼此谈了几句应酬话儿。吴用道:“尊夫人的女总会,听说警察局要来干涉。”王英道:“有时迁在里头,大致可以不妨事,多不过化掉几个钱是了。”吴用道:“我们走出去逛逛。”三人刚轻得步,只见对面二个墨影,绰绰而来。王英道:“必是赴欢会的。我们且闪在旁边瞧他一瞧。”吴用道:“瞧什么?总是几个没廉耻的奴才,当面骂王英干那场伤风败俗事务。我且擦着火柴,吓他们一吓。”这时候,二个墨影已走近了,擦的一声,三支火柴并叠着,擦的分外明亮,早照见一男一女。那男的不是别个,就是景虞女学堂校长小霸王周通。周通见了吴用等,只得上来招呼,女子见有人搭谈,便姗姗的去了。周通深恨吴用,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勉强敷衍道:“军师可晓得今晚解明府降临否?”吴用道:“那个解明府?”周通道:“就是两头蛇的兄弟,双尾蝎,现在做了裁判官,他的底班是个知县,因此都叫他解明府。”吴用道:“是现任职官,恐怕有所不便么?”萧让道:“香车宝马,秉烛夜游,本系韵人韵事,偶一为之,容又何伤?只要办事的时光,尽心竭力在公事上是了。”   正说着,只听外边哄然道:“解明府到了,解明府到了。”吴用等忙走出瞧时,只见一乘极华丽的轿式马车,驾着匹好马,白的雪练也似,浑身无半根杂毛,其神骏不让“照夜玉狮子。”车儿停下,就有许多妇女围上去瞧。车门开处,双尾蝎解宝穿着便服先下,连着一个丰华绝世的女子,轻移莲步,扶着车门,慢慢地跨将下来。解宝忙去搀扶。众游客见了,不禁齐声喝好。一阵喝好,喝得女子不好意思起来,丢脱解宝的手,先自走了。解宝急张失智的跟在后面,众人一齐捧腹大笑。   吴用道:“解宝做猎户时,也是一条好汉。怎么一入仕途,就变的这个样子?可见得一个人,官是万万做不得的。”萧让道:“今晚的事,幸亏是我目睹,若是人家讲给我听时,我一定不肯信的。”吴用道:“他料着人家必不肯信,所以就这样胆大妄为起来。”萧让道:“我们的报若不曾盘脱时,这一段事,又是明日报上的好资料了。”吴用道:“今晚在江州的梁山弟兄,都已见过,或招呼,或未招呼,只有杨雄、石秀、公孙胜、邹渊、邹润五位不曾见过,方才张青不是说亦送过入场券去的么?”萧让道:“黑旋风李逵,亦没有碰着过。”吴用道:“时迁荐他去看守西牢,此乃走不脱身的职司。”萧让回头一瞧:“呀!周通、王英那里去了?”吴用道:“这两个色中饿鬼,谅必又去吊膀子了。”正是:夜静如年,不妨油云滑雨;夕凉于水,何堪偎翠倚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石秀智取头彩银 武松大开运动会   话说吴用萧让议论了一会,又去听了回滩簧,瞧了回烟火,吴用摸出表来看时,已有二点多钟了。萧让说肚子饥饿,拖着吴用吃点心,不期鼓上蚤时迁亦在吃点心。萧让无意中谈起杨雄、石秀,时迁道:“你们不知道么?杨雄、石秀领彩银,领彩银竟领出大笑话来。”吴用忙问:“怎样闹笑话?”时迁从头至尾一是一,二是二细说了出来。吴用、萧让一齐捧腹大笑。   原来杨雄与石秀、公孙胜等五个人合买一张群益彩票,齐巧开彩开出头彩就是这一张,五个人一时喜不自胜,聚着会议领取彩银之法,连议五、六次,不能决定。杨雄、石秀主张公举代表,邹渊、邹润主张全体同行,公孙胜则处于中立,无可无不可。后来石秀出一主意道:“我们当用秘密投票法,决定行止。五个人共投五票,开出匦来瞧,主张那一说的多,就照那一说行。譬如有三票主张举代表,那两个反对的人,就不得再持异议。不管他肯不肯须服从这多数人的意见了。你们瞧好么?”杨雄道:“这是最公平的办法,不然,争执到几时才罢呢?”邹渊、邹润也说很好。邹渊暗暗把公孙胜袖子一拖,公孙胜跟着邹渊到外面,问:“做什么?”邹渊道:“我们主张同去,是为大局起见,好歹大家都亲眼看见,自然没什么懊悔;若举了个代表,虽然是安逸了好些,然被代表人做了手脚去,即去根究他,已经迟了。先生,你道我的话是么?”公孙胜道:“自己弟兄,恐不见得做手脚么。”邹渊道:“不见各处争路的代表,一到京都被政府运动了去,反帮着政府主张借款。况这彩银是你我五个人的公有物,于你我身上都有直接的关系,如何可以托付人家?我要先生必定从我们的政见,主张全体同行,先生肯么?先生从了我们,于你自己也很有利益。”公孙胜被说的心动,连连点头道:“我也主张全体同行了。”邹渊见运动成功,心下大喜,于是重行走进。   石秀早写了投票规则,贴在墙上,裁好五条纸儿,放于桌上,教各人亲自书写,写毕折叠好了,投于小木匣内。霎时间,五个人都各投毕,公举杨雄为开票员。杨雄把木匣盖子抽去,倒出五条票纸,逐一朗读:“第一条石秀,主举代表;第二条邹渊,主全体同行;第三条邹润,主全同行;第四条杨雄,主举代表;第五条……”说时迟,会场上三个人的视线,都直注着杨雄的面上,心中都忒楞楞的道:“这票帮了反对党,我便失败了,但愿他帮着我,但愿他帮着我。”那时快,杨雄朗然道:“第五条公孙胜,主全体同行。”邹渊喜极,与邹润两个大呼万岁,踊跃道:“我党战胜矣!我党战胜矣!”政党战胜,果有如此狂态。不审士谔于何处见来?此时杨雄倒也没甚说话,石秀忿忿地向公孙胜道:“先生,你奈何也助着他们?”公孙胜道:“我想大家合了伴,有说有话,比了一个人去,似乎热闹些儿。”石秀道:“你们恐我做了代表,有甚私弊么?我石秀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倘有半些私心,天诛地灭!”公孙胜道:“休如此多心,我们决不这样料你的。”邹渊笑道:“就是公举代表,未见得一定轮到石三郎。”杨雄道:“这种无意识的议论,争他则甚?我们既经决定,几时起行呢?”石秀道:“要行即行,马上动身罢。”公孙胜道:“也没见过这样性急的,明日没有日子了么?”于是决定明日起行。一宿易过。次日,公孙胜、杨雄、石秀、邹渊、邹润一行五人取路望江州来。无非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   不则一日,早来到江州地面,就在一家连升客栈,包了全间房间住下。五人纷纷聚议取银之道,闹的阖栈皆知。石秀等走进走出,栈中人都指着道:“这几位是中着群益票头彩的发财人,特来领取彩银的。”走进也有人瞧,走出也有人瞧,并有人来询问:“第几号码?如何打中的?我们也想买买,可有什么诀窍教导教导?”栈里的帐房关照杨雄道:“客人,你们不常到这里,那里知道这里的凶险?江州自开了商埠后,五方杂处,莠良不齐,流氓拐骗多的很。前年九云银楼、文纬绸庄都着了骗子道儿,后虽查得,然已伤掉不少,呼应前卷书中事。笔力之健,可扛鼎矣此后拆梢撞骗之事,竟无一处没有,无一日没有,无一时没有。你们现在得着头彩,到这里来领银,不肯秘密,张扬开业,他们得了此信,不来转你念头么?告诉了你罢,彩票是没有根底的,万一失掉,就没有法子可想了。客人,你们须要小心着呢。”   杨雄听毕,吓的一身冷汗,忙回到房间里,向石秀等道:“这里都是流氓拐骗,都在设法谋我们的彩票,我们大家小心些。”石秀听了,霍地立起身来,掣出腰刀道:“哥哥,图谋我们彩票的流氓在那里?先教他吃我一刀。”杨雄道:“兄弟,不过帐房告诉我,说此地是五方杂处,良莠不齐,歹人甚多,叫我们小心一些儿,并不曾指实那一个是流氓,那一个是骗子。”石秀道:“恁地时,彩票儿倒不可不拣一妥当的地方存放呢。”公孙胜道:“贫道有一个褡裢,用了十余年了,放在里头,是千妥万妥的。”杨雄道:“不好。你这褡裢中是放铜钱的,彩票儿倘被铜钱嬲坏了,如何呢?”邹润道:“我有一条纱织天津裤带,带上有袋,可以藏放物件,那是扎在我贴身的,不会出甚么乱子了。”公孙胜道:“不妙。你时常汗出,那裤带倘或湿透了,彩票儿岂不要融掉么?”杨雄道:“我有一个新买的小皮箧儿,可以藏得么?”众人都说:“很好。”于是把彩票取出,亲手放在皮箧内,再把皮箧放于衣袋中,站起身来,走了三五步“朴秃”一响,一件东西直打下脚背来。忙一瞧时,喊声:“了不得!”众人见了,齐吃一惊。原来跌下的不是别件,正是那藏放彩票的小皮箧儿。邹润咋舌道:“幸亏不曾出门,若在路上,我们性命都休了。”虽山泊英雄,未必如是不堪,而作者正不妨以文为戏石秀道:“凡极重要的东西总要藏于人家必不留意的地方,方可保得无患。照我意最妙,是将彩票儿藏在帐竿竹中间,则人不知鬼不觉,万无一失了。”众人齐声赞妙。立即实行。石秀把彩票儿藏好。叮嘱众人,大家牢记,众人回说记得。一宿无话。   次日起身,杨雄道:“今日到群益公司领银去,大家同行。”众人应诺。于是同着行到公司。杨雄道:“彩票在我小皮箧中。”摸出皮箧,开出一瞧,惊道:“彩票不见了,几时失去的?快帮着我找一找呢。”众人听得“彩票失去”四个字,头顶上都如打了个青天霹雳,那里还去追想昨晚的事?历乱一团糟,忙到四处去找寻,找的满头大汗,那里找得见?究竟石秀聪明伶俐,忽地想着了,忙去报知杨雄道:“彩票不曾失去,是我放在帐竿竹里,你们都亲眼瞧见的。怎么忘记得这样干干净净?”杨雄恍然道:“老弟,你若不说,叫我如何会记得?此刻想着了,快回去瞧瞧,不要被栈里的茶房偷了去。”石秀道:“可要去知照一声公孙先生等?”杨雄道:“他们总会晓得的,知照他则甚?”杨雄、石秀匆匆地走回栈中,跨进房,把帐竿竹一瞧时,只叫得连珠的苦奇文:“阿呀!失掉了!失掉了!”杨雄道:“兄弟,我记你昨宵放在左首一头呢。”石秀道:“真我弄差了。”急到左首的帐竿竹中一瞧,幸喜尚塞在那里,取出来郑郑重重送与杨雄,杨雄依旧把来放入小皮箧中,把皮箧交付石秀道:“兄弟,你为人精细,请取藏好了。我是恐怕丢掉呢。”石秀接到手,直放在贴肉的衣袋里。刚安置毕,公孙胜、邹渊、邹润气吼吼奔回来,见了杨雄、石秀齐声道:“找着么?在帐竿竹里头,你昨晚亲手置放的。”石秀道:“适间怎样五个人一齐会昏的,忘记得干干净净?”公孙胜道:“已在么?”石秀道:“找得了,在我衣袋里,快到公司去罢。”   于是五个人重到公司。公司中人道:“过三日来领。”只得停了三日再去。公司中人把票验过,收了进去,付出一张条子来道:“你们凭着此条,到后马路裕祥庄领银可也。”杨雄接了条子问道:“领得动银子么?”公司中人道:“有本公司图记在上面,怕什么?”公孙胜道:“领不动时,再要来向你们说话的呢。”公司中人道:“可以,可以。”于是五个人急急忙忙寻到了裕祥庄,见了掌柜的,把公司写的条子交出。掌柜的瞧了,问道:“你们府上那里?”杨雄道:“苏州。”掌柜道:“给你们汇去么?”杨雄道:“不要,我们自己拿着走。”掌柜道:“也好,照数给钞票你们是了。”杨雄道:“也不要,我们要立取现银子的。”掌柜听罢,不觉笑了起来道:“很好很好,尽管拿现银子是了。”掌柜叫三伙计,把元宝一对对搬了出来,摆的满堂满屋,满凳满台,好半日,方才搬毕。杨雄不觉呆了,开言道:“这一千只元宝,共有三千多斤重,五个人如何拿法?又没半块儿包袱。若每人拿两只时,倒要走他百十趟呢,况两边都没有人看守。”石秀道:“我有一条妙计。”众人都问其计安出,石秀道:“买他一疋市元洋布,做了包袱,这一千只元宝,岂不可以捆载而行么?”四个人拍手称妙。于是邹渊先取一只元宝,去买了一疋市元洋布,找回四十多两银子。石秀教把布扯开,将银子包作两大包,要拖着走时,宛如蜻蜓撼石柱,休想动摇分毫。石秀道:“不行,我们把他分作五包罢,一个人守在这咀,一个人守在寓里,三人合运一包,只消五趟就运完了。”四个人齐声称妙。就照着此法而行。搬了半日,方把五万两银搬毕。   杨雄道:“取则取到了,这样重笨的东西,如何拿回去?”公孙胜道:“还是去同郑天寿商量,调换些蒜条金,轻便些。”石秀道:“恐他未见得有这许多蒜条金呢。“公孙胜道:“问问也没要紧。”公孙胜随到九云银楼见郑天寿,把这事备细说了一遍。郑天寿笑道:“你们这起乡曲辫,左手不信右手的闹出笑话来,像从不曾见过银子是的。你收了裕祥一纸汇票,轻轻便便的回去,怕他不替你汇来么?要这样的讨劳碌,真个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了,我那里有许多蒜条金?替你到同行中去问问看,有没有是拿不定呢。”公孙胜只得回栈。当夜郑天寿回报,说合埠同行蒜条金只有五十余条。公孙胜道:“即五十余条也好。”于是换去银子一半,余下二万多银子,只好带着同行,即于次日上路回苏州去了。这日即是张青夜花园开园的第一日,吴用、萧让听了时迁的报告,如何不要捧腹大笑。   吴用、萧让自此夜回去后,依旧办理报务,惟立论措词和平了许多,不似初开时之激烈了。此中情由,料看官们自能明白,无庸在下细述了。一日,接着一封要电,是清河县来的,其文道:“江州<呼天日报>馆吴转旅江诸同人鉴:武学会比赛武术已展期九月初旬举行,万乞诸同人惠临,各埠同人均到。松养启。”吴用道:“武松邀我们去瞧比赛武术,说各埠同人都到,想必是很有可观的。横竖本山大会之期快要到了,由清河到梁山路也不远,我们就去走遭么。”萧让道:“我是笔政旁午,没暇去的。”吴用道:“不论那个,均须去一趟。瞧过武术比赛,我们就要开本山大会了,难道本山大会,也可说没暇到么?”当下就教萧让撰了一个本山大会会期的广告,定期九月二十四日,一并付排字房排印。次日的<呼天日报>上,一个电报,一个广告,都登了出来,传流开去,全党一百单八人尽都知晓,这便是机关报的好处。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一转瞬间,中秋过,八月完,江州众英雄便都陆续上道,向清河县来。有从陆路走的,有从水路走的。吴用、萧让、花荣、张顺、乐和、时迁均走的水路,六个人齐巧在一只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