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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女学生甘为情死 白面郎决计私逃   话说郑天寿次日到岳家,见岳母泪汪汪的哭着,向郑天寿道:“你妹妹没了。”郑天寿吃着一惊,忙问:“是何病症?昨日碰着尚好好的呢。”他岳母道:“今晨因不见他开门,我等不及,连叩几次门,终不见应,幸得邻家走来,帮着把门打开,进去一瞧,姑爷,谁知他已直挺挺睡在床上,到来的路上去了。桌上留着张字纸,写明他们定要银子六百两时,可以儿尸给之。并言明‘吞金自尽,有负养育深恩,请勿悲哀’等语,你看如今如何办法?”郑天寿听了妻妹死信,倒也并不悲哀,依旧坦然自若。看官,郑天寿虽则忍心,然内外一致,并无诈伪,尚不失英雄本色;不若目下几位有心计的膀子先生,每遇相好病没,心中虽毫无酸楚,而在着人前总要装作悲哀的样子,哭的死去活来,好让人家称述他多情,女子听了,情愿攀他的相好。以这种人去比较郑天寿,似尚彼善于此,看官亦以士谔此言为不谬否?   当下郑天寿见岳母与他商量,遂道:“此事不难,酿成人命,就不怕姓章的了。先下手为强。我们此刻须到章家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出一口鸟气;然后再把妹妹的绝命书,待我叫人代作一个节略,到日报上去排登出来。好在报馆中主笔,都是熟的,一定可以帮忙。就说妹妹‘醉心学问,欲学无门,姊婿郑某,学界侠士,怜其向学心诚,遂为引进尚德女校肄业。夫兄谷盛,欺其夫淑人之呆,似诽语中伤女士,谓与郑某有暗昧事,女羞愤交集,遂一死以明志,吞金自尽’等语,你瞧好不好?”他岳母听了大喜,就合了几个雌老虎朋友,一拥的到章淑人家里。第一个却撞着淑人的老子,这老头儿正在日光下看书,不提防被这一群雌老虎扑进来,就是一把胡子,揪得嘴边的肉都吊了起来,欲喊痛时,怎奈上下唇须儿被他人一把总揪着,喊都不能出声。这一群女子摩拳擦掌,声东击西,呼喝连声,哭骂并作,霎时间打得章淑人家室无完器,人无完肤,众泼妇方整队而回。   此时郑天寿已把妻妹小影刊成铜版,并绝命书,及自己所撰的节略,送到各日报馆去登载,所以雄州一埠,已经全境皆知了。当时就有许多评论家,执着报章。纷纷评议。有的说:“好人难做,好事难成。郑天寿一片好心,倒害了人家性命。不测风云,诚难预计。”有的说:“女士为学受诬,杀身明志,为近今女界所希有。”有几个目光如炬的,早知内中自有别情,便道:“此亦一桩疑案。郑天寿是个侠士,而女士的夫适系呆子,一何巧也?并且女士的求学,不在闺门待字之年,而在罗敷已嫁之后。凡人娶了个妻子,固欲甚经理家政也,一心求学,女士自为计得矣,如呆子何?”看官,当时评论家,既有这三种议论,那郑天寿的一番举动,岂不弄巧反成拙么?   章谷盛、章淑人受了雌老虎的老拳,又见老父胡子尽被拔掉,血惨惨很是怕人,家中物件没一件完全的,兄弟两个也发起火来,撰禀贴到官衙控告。郑天寿得各此信,忙着号召雄州办学务一班人物,开特别大会,筹画对付之策。好在学界总护着学界,只因一校受亏,影响即及乎别的学校,所以等到决议下来,依旧是学界公进呈纸,替郑天寿洗刷一个干净。那知州官不肯含糊,批语是“事关因奸酿命,无论虚实,均须彻究。”郑天寿情知不妙,遂到忠义银行来拜会神算子蒋敬、鼓上蚤时迁。那知忠义银行也为转掉不灵,被人家逼倒。   当下三人相见,彼此把经历的事,叙述了一遍。时迁道:“郑大哥,你这副尊容,生的实在标致,又加了这样的装束,不要说妇女见爱,即我见了也很爱你呢。我问你,照你说,首尾也开了,近年把女学堂,共骗到手多少银子?”郑天寿道:“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大约万金左右总有的。你们共弄着多少?”时迁道:“我们么,也只有此数。”说着,把手一扬。郑天寿道:“五万么?”时迁道:“张牙舞爪的开设银行,只弄到手三五万银子,还有脸子回山见众头领么?”郑天寿道:“然则共吞下多少,难道竟有五十万么?”时迁道:“岂敢,岂敢!”郑天寿道:“你们两个人本领真大,如何会弄到手这许多银子?”蒋敬道:“郑哥,你自己不想罢了,我们办银行,本不消得资本的,只要部里头批准了,租几间体面房屋,印他数十万纸的钞票就可开办了。把钞票作为先锋,教他去开路;路一开通,自有整万累千的银子存放进来,我就可以不怕了。再者可以兼办储蓄。那初开几天,没有巨款存放进来,兑换柜上有拿着钞票来兑换银子的,全靠那储蓄柜收下来的零星款子来敷衍呢。不过一层最要紧的,就是‘信用’两个字,也像你吊膀子一般,总要权装着老实,方可博社会上信用。”   郑天寿道:“唷,唷!竟不料银行家是大骗子。但你今番这么样一弄,倒也是桩好事。”蒋敬道:“此话我不解。”郑天寿道:“有甚难解?你这银行一倒,大家吃了亏,以后自然要留心一些儿。那开银行的不能戮空枪,自然要拿出真实资本来,那时节,有一百万资本,发行一百万钞票,银行进步到这个地步,可以不败了,岂不都是你一倒之功么?”时迁道:“我们梁山会会员此番下山,于社会上倒也颇有益处,这些文明假面具,都被我们揭穿,让后来的人可以作为前车之鉴。”郑天寿道:“可不是么?商界的银行,学界的女校,内地不曾经历过风潮的,尚崇拜的了不得,被我们一闹,此风或可少杀了。”蒋敬道:“最好总要有董狐般一个直笔的人,把我们下山所做的事,一一笔之于书,留赠后人,使人家有所警戒,也是桩必不可少之事。”不劳过虑,已有青浦陆士谔了郑天寿道:“我们此间都立不住脚了,你们几时走?我也与你们同走。”时迁道:“走那里去?是不是回到梁山泊?”蒋敬道:“听说江州地方有许多会员在那里,扑天雕李应开着一爿江州‘兴业银行’,充着商务总会的总董,部里又派他做了个头等顾问官,阔的了不得;金钱豹子汤隆,做了个铁路公司总经理;浪里白条张顺,充着渔业公司监督;铁叫子乐和,开着个音乐传习所,又开一个戏曲改良会;小霸王周通也与你一般开着个女学堂;神医安道在那里行医,圣手书生萧让在那里卖字;玉臂匠金大坚,初时刊刻东洋牙章,现在也发迹了,听得说在办什么印刷官局;紫髯伯皇甫端,合着白日鼠白胜,办什么药房;通臂猿侯健开了一所军衣铺;九尾龟陶宗旺,则声名大振,不知他办了些什么事业?须到了江州,方能知晓。你想江州一埠,有这许多弟兄在那里,何必先到那里去瞧瞧?有甚拿手的事业,再去混他一混,横竖江州到梁山泊路也不远,轮船是天天有的,郑哥,你道如何?”郑天寿道:“很好,顺便瞧瞧他们的手段,我是无可无不可的。”   时迁道:“江州未开商埠以前,虽说是水码头,那里有今日的热闹,自与契丹议和,五口通商,江州也居大码头之一。其商务就发达的了不得。我终不懂,外国人有何本领,为甚到一处,兴旺一处?”郑天寿道:“江州靠着扬子江,本是个好去处,只吾国人智识短浅,一向不去重视罢了。外国人恰恰拣着,又兼他们自治的法,较我们为周密,自然就容易发达了。即如梁山泊,在数十年前,不过是荒草莽莽一片废地,经宋大哥、吴学究等经营之后,便隐然如一敌国。可见得地无险易,全在人为。俗语叫作‘死店活人开’,即谓此也。”著著看官听者,政治家听者,实业家听者,普天下迷信堪舆家听者时迁道:“可不是么?当日少华山、二龙山、桃花山等,也都是独立团体,称雄一时的;只缘组织得不完备,就不能不为天演所淘汰,归并到梁山泊一山上来。可见公明哥哥本领实属非常,除了他,别个一定办不到的。”郑天寿道:“这话不差。但是你我都不是宋大哥的知己,此话都不能说,为什么呢?宋大哥在郓城县充作押司的时候,就有这些本领,不过你我都不知道罢了,今日则天下闻名,知他本领的人,已是不少,也用不着你我赞他了。时哥,我此话差么?”二十年前旧板桥,寄语看官,识英雄须于未遇时也时迁道:“话那里会差?但世上都是俗眼,那一个有先见之明,能识得人呢?如我在石碣未出现之前,人家瞧着,总不过一个贼子罢了;谁知我也是天上一座星辰。”蒋敬道:“文明世界,休再提这迷信话儿。你们江州究竟去不去?”时迁道:“有甚么不去?不过我想雄州在梁山泊之北,江州在梁山泊之南,我们到江州,必定要经过梁山泊,则何不先回梁山泊,然后再赶向江州如何?”郑天寿道:“也好,我们就今日行罢。”于是三个人各回去收拾了行李,悄悄的下了轮船,汽笛一声,便与雄州辞矣。   行了三日,船到东平府码头,下了碇,起岸。蒋敬道:“我前次借过的一家客店,房间还算洁净,今次仍住了那里罢。”时迁道:“甚好,于是三个人投到客店住下。过了一宵,取路望梁山泊来。只一日便到,先进旱地忽律朱贵酒店中,与朱贵、朱富相见了。问了问别后情形,方知山上值年干事员,是大刀关胜、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金枪手徐宁四位,其余各头领,都到五方四处、三江五湖营业去了。屈指大会之期,尚有多日。三人渡过金沙滩,一路上山但见:几分浅绿,一片残红,槐欲招凉,柳成翻浪。霎时间已到山顶忠义堂。干事员关胜等接着,寒喧几句。时迁道:“关哥等为甚不出去营业,却闷坐在山中充这无聊的干事员?”关胜道:“某等愚拙性成,不惯作此口是心非勾当,只好在山中困守。”蒋敬道:“我从雄州迭次汇回之款,都已登册么?”徐宁道:“难道你收条没有接着么?各人汇来银子,都由我一人点数登记,出发收条,那收条上都有我签着字,加盖本会图记。”蒋敬道:“收条接着的,不过问一声,格外郑重是了。”遂谈了些别后情形。是日山中大开筵席,关胜、杨志、鲁智深、徐宁、蒋敬、郑天寿、时迁,并派人到山下去看守酒店,替回朱贵、朱富一共九筹好汉,欢呼畅饮,尽兴而罢。   山中住了两日,蒋敬等三人决意江州去,一者瞧瞧商埠风景,二者会会众兄弟。当下蒋敬、郑天寿、时迁乘坐杉板小船,渡过金沙滩。原来此时梁山泊中诸事改良,有杉板船,有小轮船,若人数众多,就用小轮船;二三个人,就用杉板船。当下三人渡过河,直向石碣村进发。原来此时济州开往江州的轮船,石碣村也做了个码头,南往北来的客人,上落的也不少。三人行到石碣村,恰恰轮船到埠,就此买票下船。汽笛一鸣,机器开动,那船便如弩箭离弦,冲波突浪,直向江州进发。但见:   云山苍苍,江水茫茫。两源而亘古流长,一线而横空泻白。百道泉飞走金蛇于峭壁,一泓镜启奔流驶于长川。浩荡长波,射急湍之箭筈;奔腾巨浸,穴深壑之蛟鼍。夕映余霞,朝吞晓日。比之观瀑于梁间,悬流飞沫;倘拟回舟于海上,已斗凌虚。   舟行迅速。只两日夜,便到了江州。轮船下了碇,三人起岸,拣了家最大的旅馆,名叫“第一楼”的住下。郑天寿要去瞧瞧周通,蒋敬、时迁要去拜会商会总董李应,郑天寿叫蒋敬、时迁同去,蒋、时二人叫郑天寿先到银行,后至女校。彼此争执了许久,末后决议依旧,是各走各路,各行各事。   如今先表郑天寿换了簇斩的一身新衣裳,湖色春纱夹衫,青灰实地纱时式短褂,戴着净白龙须草凉帽,鼻上架着金丝眼镜,纽扣上扣着香馥馥一个花球,顾影自怜,大有张绪当年风度。问了旅馆帐房周通所开女校的地方,雇一辆人力车,如飞而去,刚转了两个弯就到了。只见两行垂柳,一曲清泉,风景很是清幽可喜,那校舍即在柳阴中。郑天寿下了车,付讫车资,迈步前进,见一座木牌坊,黑地白字,写着“景虞女学堂”五个大字。走进牌坊,一条石铺的箭道,约有三四十步长,箭道两旁,尽栽着杨柳,随风飞舞,乍低乍昂,一若欢迎来客似的。走尽箭道,方是校舍。见门房里一个老头儿坐着打盹,郑天寿连唤数声,方把老头儿唤醒。老头儿揉着眼道:“爷是接钱姑娘的么?功课尚没有完毕呢。今日来的恁地早?请爷先到栈里候着罢。少顷小老儿悄悄地知照钱姑娘是了;但是上次爷应许赏小老儿的银子,小老儿尚没有领到,今日恳爷赏给了罢。小老儿替爷通信,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校长周老爷,是个头等的醋罐子呢,谅爷必是知道的。”神妙之笔,只在管门老头儿口中略写敬语,已足见此校之不堪郑天寿道:“我特来拜候周通的,有一名片,烦你通服。”说着,取出寸余长的一个白纸新式名片来,那老儿听得是拜候周通的,吓了一跳,把瞌睡全部吓醒,暗道:“糟了!糟了!都是这老眼昏花的不好,连人都会认差。”忙向郑天寿道:“爷不要见怪,小老儿是素来有痴症的,常常要胡言乱语,自己不能禁约自己。方才不曾向爷说什么吗?请爷千万不要相信。”绝倒!天下竞有如许清醒之痴子郑天寿道:“那个有闲功夫来管你?快给我通报罢。”老头儿一边答应,一边又道:“爷,你不知我们这里的女学堂,是普天下第一个规矩处所。姑娘们进了学,一步都不能出去,除是家中亲人来领。”郑天寿道:“不必多讲,我知道了。快给我去通报罢。”老头儿乃匆匆走了进去,好半天不见出来。   正在焦闷,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半老妇人,问郑天寿道:“管门老伯伯呢?我今天忙的很,因此间是常主顾,拔忙来的雇我的人家都等着呢。怪甚!奇甚!看官试猜之郑天寿正欲问时,老头儿出来了,一见那妇人,就道:“袁稳婆,你好,这早晚才来,里边急杀了。赵姑娘服了你的药,肚子痛。”说至此,忽的见了郑天寿,忙改口道:“赵姑娘正发痧咧,还不快进去,给他挑几针。”半老妇人便忙忙地走了进去。老头儿道:“请爷客厅略坐,周老爷即来相陪。”于是郑天寿跟着老头儿到客厅中坐下。刚才坐定,小霸王周通迎了出来,骤然相睹,彼此各吃了一惊。正是:诧潘郎别后年华,憔悴若此;问张绪近来丰度,消瘦如何?欲知为甚吃惊,须待下回再讲。   第十二回 九尾龟巧设私娼寮 一丈青特开女总会   话说郑天寿、周通见了面,各吃一惊。原来周通本是个彪形大汉,生得魁梧奇伟,大有拔山扛鼎的气概,因此叫作小霸王;此刻则面黄肌瘦,骨立形消,竟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并且额上青筋暴露,两眼深深凹进,眼之四周,隐隐有青色圈儿,形容甚是憔悴。你想郑天寿见了,那有不惊之理?至于郑天寿,本有三牙掩口髭须,今则剃得光光的一根不剩,并且精神奕奕,较之从前,反白嫩了许多,因此也几不认识。   郑天寿道:“周哥,一年不见,尊容清减了许多,你的办事太觉认真了。”周通道:“听得你在雄州,也是办女学,为甚气色倒比从前好了,敢是有什么异术不成?”我亦欲问郑天寿笑道:“我的宗旨与你不同。我之办学堂,不过要骗几个钱罢了,谁肯像你这等鞠躬尽瘁的做呢?”周通道:“我则乐此不疲,死而无怨。”郑天寿道:“这里学堂开办几时了?”周通道:“不过两学期相近。”郑天寿道:“共有几多学生?”周通道:“一百二十名左右。”郑天寿道:“发达到如此地步,吾哥本领非常。周大哥,你这学堂的名叫作‘景虞’,妙的很。你叫这一百多名的女学生,个个景仰虞姬,你的艳福真不浅。”周通道:“休得取笑。吾兄几时到此的?还有别位同来么?”郑天寿道:“才到,同蒋敬、时迁一起来的。”遂把雄州各事,仔细述了一遍。周通叹服道:“似这等做法,虽败犹荣,哥等可谓不辱没‘梁山泊’三字了。”郑天寿道:“谁愿意做这昧心的勾当?一因奉着军师将令,二因自己落着六成的厚利,为公为私,不得已而干此。”周通道:“可不是么?众弟兄都是顶天立地男子汉,心直口快惯了的,此刻奉着军令,勉强装这文明的假面目,到新世界来骗几个钱。然而清夜扪心,终觉有些儿惭愧,这不知什么缘故?前日在山上时,杀人劫物,攻城放火,不知干掉多少惨激凶险的事,心中却安安稳稳,不曾有一刻儿不自在过。”郑天寿道:“此就是一真一假、一诚一伪之分也。可见世上的假心人,连强盗都不如呢。”   周通道:“你到此间,曾见过王英么?”郑天寿道:“我专诚第一就拜候你,蒋敬邀我去见李应,我不肯,他同时迁去了。王英没有瞧见过,他现下做甚勾当?”周通道:“王英这人很坏,从不肯务些正业,专心的吊妇女膀子,整日价打扮的花蝴蝶相似,在马路中穿来穿去。阁下自己如何?我劝劝他,回我的话,倒也颇有些道理。他说:‘照理一男一女,乃人伦之正,则日下吾国盛行一夫多妻之制,赚了几个造孽钱,便就三妻四妾的漫无限止,一个人有了这许多女子,那里照顾得周全?那些女子空闺寂寂,枕冷衾寒,饱尝这凄凉的况味,岂不怪可怜么?我去吊他的膀子,正是帮他的忙呢。即是相好恩爱,贴我几个钱,也没甚过处。为什么呢?这些发财人,钱财的来路,那一个是正大光明的?这些不义之财,被他一个人聚了拢来,贫穷的人岂不要苦煞?我去分润分润,正是给他爬爬平,于社会上也颇有益处。所以我的行为,照山泊“替天行道”大义讲起来,也没甚不是。’郑哥,你想此论奇横不奇横?”郑天寿道:“倒也是个理。这种富人,若没有分润他的人,他的钱愈聚愈多,愈积愈厚,穷人更要连饭都没得吃了。幸亏男则宿娼于外,女则贴汉于内,家政不修,内外斧削,方才得以持平。所以富家出了败子,便是社会之大幸;凡娼寮、妓馆、赌场等能消耗富人钱财者,均是社会之大功臣。”   周通道:“照你说来,则吾党中之九尾龟陶宗旺,也是社会大功臣了,他现开着极大的妓院。”郑天寿惊道:“竞开妓院么?故也辱投煞‘梁山泊’三字了!”周通道:“面子上虽不叫妓院,其实与妓院差不多。陶宗旺下山后,即娶了十余个姬妾,都是美人儿一般的。他再到东京,走了蔡太师门路,办着一个很大的职衔,遂得与蔡太师儿子蔡九知府称兄道弟。一日,与蔡九知府在妓院中吃酒,蔡九知府看中了一个姓杨的歌妓,陶宗旺就出二万金买来,认为女儿,送入府中。蔡九知府写信给父亲,不到一月,陶宗旺竞选着了个东昌府知府。刚预备着到任,就被御史参了一本,圣旨下来,着派童贯查办,童贯复奏上去,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大字。陶宗旺虽没有得着十分利害的处分,然东昌府就此做不成了。现在他住在江州,专靠着十余个姬妾过日子。再者,他的通房大丫头也很出色。人家瞧着是很阔绰的大公馆,不知他的姬妾都是妓女,丫头都是讨人,有了钱是人人可以玩的,所以九尾龟的声名,江州大振,至于他的内容,我也不忍说,你也不忍听呢。”郑天寿道:“真是无奇不有,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瞧着他也很像一条英雄呢。我要问你,王英专事吊膀子,他的妻子扈三娘难道不去管他么?”   周通道:“你不在江州,所以事情都不知。扈三娘他自己也有着职业,现开着个女总会,生意异常发达,连照顾赌客都来不及,那有余暇去管他汉子?”郑天寿道:“什么叫做女总会?女总会如何要照顾起赌客来?”周通道:“总会乃是朋友聚集游玩之所,由警察局之特许,就在会之人,可以自由赌博、叉麻雀、斗挖花,悉随各便,不过牌九则不准打。”郑天寿道:“在会之人可以自由赌博,被他这么样一限制,就觉得没趣了。设或你我两个都是在会的,恰恰来了一个远方的朋友,他很是喜玩,因会中无名不能进去岂不少兴?”周通道:“这不过官样文章罢了,谁真去听他呢?此刻江州的总会,在那边玩玩的,真会友不到一小半,不然,怎样会发达呢?一丈青到了这里,见江州总会林立,而女总会不曾有过,遂别出心裁,发起一个女总会,组织成就后,就邀集许多富商姬妾、绅官名姝,前来赌博。这些女子得着此信,欢喜的了不得,呼姨唤姊,联袂偕来,女总会就十分发达。起初的时候,输赢还小,不过数十两银子进出,弄到此刻是竟有整万累千的大上落,现钱输完了,金珠首饰,脱下抵押;金珠首饰输完了,当掉衣服,抵去房单屋契,凑银子来反本。弄到后来,输的滑脱精光,把身子押给妓院里,取银子来再赌的,也有反着本,也有连身子都输掉。有几个弄得没奈何,对不起父母、丈夫,就此仰药而亡的。”   郑天寿道:“且住在总会中不过叉叉麻雀,斗斗挖花,如何为这许多的上落?”周通道:“他们日间则麻雀、挖花,一到更深人静,便就牌九钱和大弄起来,钱和摇摊之别名那岂不要弄大么?起初不过几个女客玩玩,后来弄的大了,男子也都进来,男混女杂,通宵大赌,连翻戏也都混进,听说还是一丈青请来的呢。那些男子也有真为赌钱的,也有借赌为名,想吊女客膀子的。好在总会总有利益进帐,也就不去管他了。”郑天寿道:“我在雄州听说王英、扈三娘也开什么女学堂,那知他们都在干这稳善的事业。”周通道:“女学堂原也开过,只因被王英闹的太不像样,经官府封闭,因此夫妇二人都改了业:一个开设女总会,一个专门吊膀子。”郑天寿道:“我今天到此,一则候候老哥,二则欲参观参观女学生的成迹,可以么?”周通道:“有甚么不可以?”于是二人同着进内。   到课堂上,只见那四壁都用蔚蓝色洋漆,漆的雪滑精光,点尘不染。壁上课板不用黑漆木板,却用的是西洋无光毛玻璃,地上都铺着花席,课桌、课椅都是揩漆油木的,讲台上摆着一只头号的洋式写字桌子。周通道:“这里是洋文课堂。”走过洋文课堂,一条走廊曲折作之字形,廊之转折处,一扇长门闭着,门上有一个圆的东西突着,形如金珠,郑天寿知系洋式门闩之捏手处。见周通把那东西一旋,门便开了,室内陈饰与洋文课堂差不多。周通道:“此国文课堂也。”郑天寿道:“这里的房屋总算讲究的了。”于是并不曾进去。   走到廊的尽头,便是学生自修室,只听得歌声婉转,琴韵悠扬。郑天寿道:“在何处教音乐?可否领我去瞧瞧?”周通道:“不是音乐,楼上唱歌课堂里,学生正上课呢。你要瞧,我陪你上去是了。”于是从围廊走出,只见一座洋式三转弯梯子,其开阔可以五人并行。二人一步步走向上去,梯级很阔,而扶手高似栏干,梯级上钉着棕织细布,所以步履并没有些微声息。郑天寿赞叹不止。霎时已到楼上,只见宽广敞亮,不异王宫。周通引着郑天寿到唱歌课堂,对郑天寿道:“这唱歌教员,也是本山弟兄,就是铁叫子乐和。这里共有两个教员,是本山弟兄,一个是乐和,还有一个教裁缝的通臂猿侯健。”郑天寿道:“我听说乐和开着音乐传习所及戏曲改良会,侯健开着军衣铺,怎么都来当教习呢?”周通道:“若是他人本请不到他的,因我是山中伙,天大的情面方来的。他二人果然各有事业创着。”一边说,一边早走到了课堂。   只见乐和按着批霞纳洋琴也教唱,众学生依着批霞纳声高低抑扬的歌唱,其声清脆,宛如柳阴中黄莺对语,听着时魄醉魂消。这些女学生个个打扮得出神入化,有几个衣裳艳丽,态度轻盈;有几个缟袂临风,飘然若仙。也有真生得好的,秋水丰神,春山眉黛。有拖着辫的,有盘着髻的。郑天寿不觉看出了神,呆在半边。乐和教毕下讲坛,与郑天寿招呼,问:“郑哥几时到的?”郑天寿不曾觉着,依然呆看。女学生见了,都抿嘴暗笑,周通道:“郑哥,乐兄弟问你,为什么不睬?敢是耳朵卖掉了么!”那知他依量不曾觉着。周通只得动手把他推了一推道:“你的心到那里去了?”郑天寿方才觉着,问道:“做什么?”周通道:“乐兄弟问你话,你不答,我问你,你也不答,所以把你推了一推。”郑天寿道:“很对不起,实在没有听见,因听唱歌听出了神。乐兄弟,你的教法好的了不得,我十分钦佩。”周通道:“我们外边去谈罢,这里恐妨他们功课。”   郑天寿道:“还有手工课堂,没有瞻仰过。”周通道:“今天是星期二课裁缝,此刻二班生正在上课。”郑天寿道:“巧极了,恰与侯健兄弟又能碰面。”于是三人同着到手工课堂。只见两排的作台,二三十个女学生如花枝般坐在两旁作活,轻舒玉腕,暗度金针。正是:心事偶提重熨贴,身材宜称细评量。   通臂猿侯健居中指点,见了郑天寿,忙放下刀尺,出坐相迎,握手谈心,欢然道故。郑天寿道:“侯兄弟尽管上课,我们少顷长谈罢。”侯健道:“不妨事,我的课比不得洋文、国文,只要稍稍指拨指拨就完毕了,在这里也不过白瞧着,横竖学生们都已会做。”周通道:“一同客室中去谈谈罢。”于是四人重到客室,彼此讲些别后情形。   侯健道:“我在这里开着爿军衣铺,生意还不寂寞。好在朝廷改良军政,各处新军,都要用着军服;又兼本山弟兄投入军界的不少,兄弟有了照应,所以生意倒很热闹。”郑天寿道:“那几位投入了军界?”乐和道:“你消息真不灵,难道连报纸都不看么?双鞭呼延灼、小李广花荣、霹雳火秦明、双枪将董平、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没羽箭张清、丑郡马宣赞、镇三山黄信、井木犴郝思文、百姓将韩滔、天日将军彭玘,都已起复了。急先锋索超,仍在梁中书那里。连九纹龙史进,也到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去了。因他的师父王进现充着征兵官,所以特地投奔去。前月史大郎还奉着老种经略相公钧旨,到这里来办去军服三万套。他说蒙师父保荐,经略相公十分器重,特派着优差。当时王英陪着他在妓院中玩了好几天呢。不多几时,索超从北京打电来,教我赶做冬夏军服各二万套,说不日亲自前来提取。因他性急,临时不耐烦等候,特预先电定。我因没银子买料,向江州兴业银行李哥处借了二万银子进的货,现在正日夜的赶做呢。作场里共有一千多名裁缝。”郑天寿道:“奇了!他们都已落草,朝廷怎么会许他起复的?”周通道:“此语亏你说出来!现在世界讲什么?只要有钱什么不可以。若没有钱,随你怎样忠孝正直,一世也不会发迹。有了钱,休说落过草,即造反过也不妨事的。告诉你知道,小李广花荣即在江州做统带呢,听说不日要大操了,若操的好,还有升官之望。”正说着,门上送进一封信来。有分教:斗一色之桃花,春波浴影;披重函之杏叶,铁箭擐腰。欲知何事,且听下回。 第十三回 铁叫子痛诋演剧会 金大坚开设新书坊  话说郑天寿到“景虞女学堂”拜候周通,不期遇着乐和、侯健,谈论起呼延灼等都已起复,花荣即在江州为统带,不日大操,若操的好再要升官。四个人在客室中谈的起劲,门上送进一封信来,周通拆来一看,道:“花统带邀我去看操呢。操期定了,即在十八,离今天只有四日了。届时我们一同去瞧瞧罢。”郑天寿道:“此信就是花荣写的么?”周通道:“正是。”郑天寿道:“花荣的箭,可以算得今古无双,可惜目下行了火器,动不动就是洋枪火炮,花荣空有一身本领,竟归于天演淘汰之例了。”乐和道:“你不知他营中仍旧用弓箭呢。据花荣说来,却也很有道理。他说武德皇帝一条杆棒,打成十八座军州,全靠着长枪大戟,硬弩强弓,并不曾借着枪炮半分丝毫之力。况且弓箭一道,都是真实本领,着不得一丝半厘的假,力量一分不到,目光一分不足,就不能引强命中,穿杨贯虱,不比洋枪洋炮,全靠机括的运动,人人可以施放,年少的人学了这个捞什子,岂不把一身的真实艺业,反埋没了,岂不可惜?所以他的营兵,除了年老力衰不能弓箭者,方准改习洋枪火炮。”郑三寿道:“官场中的事情,往往出于情理之外。打仗所用不着的东西,还下工夫习练,他做什么?”周通道:“吃饭时候已到了,就这里便饭了。”说着,时钟楼上喤喤喤发出报午餐的号。郑天寿道:“可是与学生们会食?”周通道:“教习自有饭室。”于是同到饭室用膳。   席间,郑天寿问起戏曲改良情形。乐和道:“此会发起至今,已有三个月,会员倒有一百数十人,人数也不算少,只可惜这些人没一个有长性的。起初几天很是踊跃,不到一星期,便就你不高兴,我不起劲,弄的散糟糟一场没结果。你想声音之学,何等微妙,一星期工夫如何学得会?所以此刻是这个戏曲改良会,设着就同不设。这些会员都纷纷要紧去赚钱,各自立会演剧,你立一会,我立一会,二社义社通社阳秋社,名目不一。那些社成立后,只演一次二次的戏,从不会持久的,演了一二次,便解散了,换个名目再演。所以江州的演戏社虽多,而社友弄来弄去,只不过这几个人。”郑天寿惊道:“这些人难道也开得起戏铺么?”乐和道:“开得起戏馆好了,是借戏馆的呢。”郑天寿道:“戏剧在什么地方开演的?”乐和道:“戏园子。”郑天寿道:“行头若何?”侯健道:“郑哥,你不知道,他们演的戏是用不着行头的。”郑天寿道:“奇了?演戏全靠着两件行头,提起看客的精神,没有行头,如何好演戏?”侯健道:“你不信时,问乐兄弟就知道了。”乐和道:“果然用不着行头的。他们演唱的都是新打成的本朝事故,这些社员都是商、学两界的滑头,服饰本很讲究,只要再做件巴新衣,即可将就过得去了,横竖做过戏仍可以穿着,不致废着没用。”郑天寿道:“本朝事故,如‘杨家将’、‘包公案’、‘狄帅平西’等,也颇要两件平金袍甲。”乐和道:“此种戏他们都不演的,他们做的叫‘时事新戏’,无非是流氓打架,妓女吃醋,官吏禁烟,学生结婚等眼前事迹,你想要什么行头?”郑天寿道:“是不是天天演唱的?”乐和道:“隔一月半月演唱一回,还没有人要看,经不起日日演唱起来,江州几个喜欢看戏的人,怕不都被他们赶到别地方去么?”   侯健道:“他们的戏总要借着大题目,方可开演。并不是他们身分高,轻易不肯演唱,实因闲时演唱起来,看戏的人数,不及演戏的一少半呢。借着大题还可以骗骗人。热心演剧诸公听着,士谔此文,是否为公等写照不是说资助学校,便是说赈济灾荒。像目下甘肃旱荒、浙绍水灾,正是他们演戏的好题目。”乐和道:“哥不知道,此刻有个姓方的社员,把演剧社又改了名了,改的什么演剧联合会,说即是从前各社联合而成的,因各社团于经费时成时散,故特联成一会,以厚势力。其实各社的成就与解散,并不是真有其事,不过这几个滑头迭串鬼戏,屡易社名而已。此刻也不过易一个名儿,却推说联合众社成为一会,以欺哄外人,在不知底细的,只道是集合众短必成一长,那知都是虚假的呢。”郑天寿道:“屡次行假,‘信用’两字是没有的了,怕没有人来上当呢。”乐和道:“此次恐未见得少呢,因他们招揽的法子甚好:他们此次演剧,不借戏园子,而借花园,已少了一注开销,并且星期日坐马车游园的人很多,这些游园的人,都是江州的阔客,两巴银子是不算的。到花园时不曾知道有戏,等到知道,已进了园了,好意思就走么?再者,他们目下的办法,江州各马车行的马夫都嘱咐过了,倘马车放进园中,车上有一个人,就给马夫一钱银子,两个人给两钱,三个人给三钱,那马夫要这几钱银子,自然竭力的替他拉主顾了,你想这样的办法还会不兴旺么?”郑天寿道:“意思倒也巧甚,只可惜他们的工夫都用在外面,倘专心着戏曲上,敢怕早早的进步了。”乐和道:“里头的脚色,本都是聪明人,怎奈没有长性。京腔、秦腔、昆腔,唱是都会唱两句的,苦于唱的都未入调,所以没有人要听,若肯听我指点,专心学习不消一年,京都聘来的头等名角,都要让步呢。”郑天寿道:“他们都是不入调脚色,开演起来,唱些什么腔调?”乐和道:“说给你听,你要不信的。他们的演剧,一句都不用唱的。因演的是时事新戏,全用说白,并且还是江州土话,系多加两句三句不像的京话,已是十分的难能可贵了。”郑天寿道:“这种戏白送给我瞧我也不愿,到底他要卖人家多少钱?”乐和道:“戏虽歹,价值倒不贱呢。每人一两银子,童仆照收,并不减半。”郑天寿吐舌道:“唷,唷!这些人的心,比我们做强盗的,还要狠起十倍!何不爽爽快快索性抢了人家几个,还要热心慈善,赈济灾荒,装出这许多体面话来?”乐和道:“这就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今世界上盛行的,不然,军师先生也不教我们下山了。”“文明面目,强盗心肠”八字,乃作书之宗旨,故屡屡特提一时饭毕,侯健因店中有事先去了。乐和邀郑天寿到音乐传习所去玩玩。   于是乐、郑二人辞了小霸王周通,出了“景虞女学堂”,径投音乐传习所来。转弯抹角,穿过两条街,只听得背后有人唤道:“乐老弟,同行的不是郑天寿哥么?”郑天寿回头,见不是别人,正是圣手书生萧让,忙道:“久违,久违!萧先生生意发达呀。”萧让道:“郑哥几时到此的?听说你在雄州开设女学堂,敢是来采办书籍、仪器么?现在玉臂匠金大坚,开着极大的书铺子,教科书出的不少,洋文书也有,各处学堂都是用他的书呢。”乐和道:“郑哥此来不是采办书籍。”郑天寿道:“马路上不便讲话,先生如没事时,同到乐兄弟那边叙叙。”   萧让道:“很好,我正要到音乐传习所去。”乐和道:“有甚事故?”萧让道:“就是金大坚托我问你的,你著的那部唱歌教科书,版权可肯让脱?如肯让给他,他肯出五百两银子。”乐和道:“好是很好,但我尚没有编全呢。”萧让道:“这个不妨,教他先把初二编排印起来就是了。”乐和道:“萧先生,我此刻尚不等这五百两银子用呢。”萧让道:“兄弟又来了!论起同山的义气来,也应得帮他的忙,何况尚有酬谢费呢。”乐和道:“想我初下山的时候,听见他在这里很得意,就老远的赶来投奔他,想谋个事情做做。萧先生他那时不要用人,倒也罢了,好在编辑所中正在没处请人,连着向他说过三次,他总是推说编辑总权,非是我操,叫我自去见总编辑员,那总编辑员又说进退人才,是由金总理一人专主的,你想可恶不可恶?现下我已稍能自立,前次所著之<音乐浅说>出版后,幸蒙海内外欢迎,销数达二万以上。他见我著的书有了销路,就肯出重价买我的书稿,我此刻情愿送给别人,决不肯卖给他呢。休说五百两银子,即五千两、五万两也不卖。”萧让道:“休恁般说,歹煞总是自家弟兄,同过山,合过伙,若一味的计较,传布开去,也吃江湖上笑话,说我们梁山弟兄不义气。我想金大坚也不是势利的人,当时或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未可知。乐兄弟休错怪了人家。”说着时,已到了音乐传习所。   乐和让郑天寿、萧让先走,三人一同进了传习所。先引郑天寿到各间课堂游览了一遍,见中外乐器,吹的,弹的,掀的,踏的,无不皆备,然后到客室坐下。萧让再问郑天寿到此何干,郑天寿便把自己事实,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细说一通。萧让道:“原来恁地。郑哥,你休要见怪,像老哥这种行为,于本山名誉,大有妨碍。劝你从此改去为是。”郑天寿道:“周通、王英却如何?”萧让道:“他们二人原以好色著名,本无足怪,吾哥洁白身子,又何苦呢?”郑天寿道:“领教,领教,我从此改过是了。”因问萧让生意如何。萧让道:“我与金大坚一同下山投江州来,路上走了半月有余。行到揭阳岭,碰着李立、李俊,李立、李俊告诉我说,如今已不在山上居住,同着穆家弟兄,合居在揭阳镇上。因揭阳岭的山矿被童贯卖给与金国人,与他立了一个草合同,说明二年不开办,合同作为废纸,现在已经过限,金人并不曾掘过一块泥,动过一块石,照理合同应该作废。李立、李俊此次还乡,就打算开这揭阳岭山矿,于是发起一个‘揭阳岭矿务公司’,在揭阳镇上招股开办,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也就帮着办事,到部里去立案,请验资本。那知金国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派了个蛮横无理的洋人,叫甚么陌宽,到揭阳岭来,硬占了山头,把山的四周,都圈入界线,山上筑着洋房,山口都用了本地的十几个泼皮守着,不准本地人上山樵采。有两个不知轻重的乡下人,上山去探望,都被陌宽用洋枪打伤,因此没人敢上山去瞧。那陌宽并且淫恶万端,连着强占了近山村里头好几个女子,村中数百家乡民,都畏惧洋势,不敢与较。”郑天寿道:“李立有的是蒙汗药酒,何不弄些与陌宽吃,麻翻了扛到人肉作坊里,开剥起来,也好当几天牛肉卖,为甚不下手?”萧让道:“只有你一个人乖,他们都是呆子,想不出一个法子么?那外国人如何肯吃中国人的东西?再者即使被你弄掉了,那东京的金国钦使肯就此罢休么?不然,船火儿张横的板刀面,也早请他吃了,还等到此刻么?你可晓得吾国对于外国人,没有治外法权,所以陌宽虽是蛮横,我官吏竟无奈之何。”郑天寿道:“然则李立等对于此事如何?”   萧让道:“李立、李俊、穆春并江中的张横,对于此事十分认真,组织了一个‘揭阳岭矿务保存会’发电到东京去,要求蔡太师向金人申明废约自办。听得金国又派了一个‘开夜汗’到东京专议此事。揭阳镇全镇人民公举穆弘、李立为代表,进京去与‘开夜汗’直接开谈判,必要达到废约自办的目的,方肯住手。我与金大坚到此地来时,揭阳镇人正忙乱着欢送代表动身呢。他们是北往,我们是南来,其实离去揭阳镇,却在差不多时候。我们两人到了江州,商议着合做生意,遂合赁了两间铺面,组织起合资会社来,我则卖字,金大坚则刊刻牙章。幸生意都不寂寞,各积了些银子,金大坚便想组织一爿印书馆,我因此中情由不大熟悉,不曾入股。金大坚另外合了个姓鲍的,也是梁山朋友,他的名氏,就叫丧门神鲍旭。他与鲍旭拼凑成五百两银子,开办起印书馆来,置备了些铅字,买了一架手摇印书机,兜揽些招纸、传单、仿贴、局票等印印,倒也很多几个钱。恰碰着学校大兴洋文,极盛的机会,他就译印几种社会上很利便的书籍,什么<华金初步>、<华金进步>、<华金字典>、<金文启悟集>、<绘图三字经>、<详注百家姓>等。谁料这种书籍出版后,销路竞非常之大,印下几千部的书,一哄就完了。这里有信来定货,那里有信来催货,五百两银子资本,那里运掉得转?可怜这时候江州又没人信用他,一时那里去移凑大宗银子?”郑天寿道:“李应在江州兴业银行做总理,难道竟坐视不救么?”萧让道:“彼时李应尚没有到此,兴业银行尚没有开办,叫他如何可救他?”郑天寿道:“然则奈何?”   萧让道:“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巧菜园子张青在京里头坏了事,到江州来,与金大坚情投意合。”郑天寿道:“这话我不懂了。张青在京里头做什么?坏的是什么事?”萧让道:“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做什么翰林呢。”郑天寿道:“奇了!张青是卖人肉惯了的,又不大识字,如何忽地做起翰林来?那翰林是清要之职,本朝名臣如欧阳文忠公、苏学士、司马温公、王荆公,那一个不是翰林出身?即目下当朝的蔡太师,也曾做过翰林。萧先生可记得你当时写的一封假书,就为金大坚刊差一个‘翰林蔡京’四字的图章,几乎害了宋大哥、戴院长两条性命?你想张青这样一个人,如何可以做得翰林?”   萧让道:“郑哥,你不读书,不应试,不知道科举的弊病。说给你听也不信,世界上不识字的翰林很多呢。有一个素负重名的翰林,钦派着了提学使,连个教字都不曾识,被报纸上绘图讽刺呢。某报有“孝文为教”之新训说。按“教”字从攴从孝不从文做到提学使,尚可以不识字,则张青做个巴翰林,有甚妨碍?那张青到了这里,与金大坚十分投机。大坚劝张青入股,张青一口应允,于是二人分任职务,大坚专管营业部,张青专管编辑部,陆续编辑各种教科书籍。”郑天寿道:“适才乐兄弟说见过大坚三次,大坚叫他自去向总编辑员说,那总编辑员就是张青么?”萧让道:“不是,这时候张青正在做翰林呢,尚未曾到江州。”正是:作吏全凭干才,奚妨不学;做官别有妙诀,何必读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萧圣手穷途卖字 安神医荣召入都  话说圣手书生萧让,对郑天寿道:“彼时张青尚在东京作翰林呢。自张青到此,与金大坚合力营业,出版的书,日多一日,生意日盛一日,不转瞬而张青附入之资本,又不足转移矣。于是百计思维,再三筹画,只得到合外国人出资合办。全国教育权已半操诸外人之手,言之痛心适有两个西夏国人愿出巨资,合营此业,从此这书铺子规模广大,生意锐盛,至目下他的生财已足值百余万银子。你想金大坚的手段,可惊不可惊?”郑天寿跌足道:“可惜了,偌大的好事业,被外国人分了利去。我要怪他当时为什么不纠合几个本国资本家,却把发财的事业,白白造化外国人?”鄙人曾发起此举,奉经理人办理不善,以致功败垂成,惜哉!萧让道:“你的话都是事后议论。你难道不晓得本国人心理么?须知本国的商人眼光,都只有黄豆一般的大小,有什么远见?果然,果然!那时金大坚尚没有发迹,不过是个穷刻字匠,开着爿小铺子,人小言微,那个肯信他?若果出来纠合人时,恁你苏、张般口舌,说得天花乱坠,人家总当他是骗子,出来诳骗人的钱财;直等到瞧见他发过大财,便都眼珠儿红红的,想来染指,思欲附几股,那知这时候他已用不着你的钱了。看官听者,资本家听者,欲兴办实业之人听者郑哥,你想能够怪他不能?”郑天寿道:“果然不能怪他。”   萧让道:“不要说别的,即如我初到此地,连扇面都没有人请教我写,后来被我想出一个法子,买了几十副金笺珊瑚洒金笺的对子,用心写好。送到多人聚集之所,如茶馆、酒楼、花园、庙宇等地方,一副副挂了起来,尽让人家赏鉴。末后撞着几个识货的绅董,买了纸来请我书写,从此生意便盛起来,镇日总有好几十件东西接下。以前观望的也都请我书写,生意一盛,连批驳我的也都会转口称赞我起来。我自己想着很是好笑:前日之我,固是一个萧让;今日之我,仍是一个萧让。手仍旧是这双手,心思仍旧是这副心思,为什么前日人人批驳,今日人人称赞?假使批驳的是,则称赞的便不是了;称赞的是,则批驳的便不是了。然而今日称赞我的不是别个,就是前日批驳我的人,并且称赞的不是别件,就是前日所写受人批驳的几个字,你想奇怪不奇怪?”其言沉痛,我欲哭矣,我知普天下锦绣才子,读至此亦必放声大哭乐和道:“你们坐一坐,我去拟一个广告稿子,拟毕就来。”萧让道:“何不即在这里拟了?”乐和道:“也好。”遂教茶房取过文房四宝。乐和侧着头想了一会子,提笔簌簌地写了,送与萧让道:“先生,我是不通文墨的,胡乱凑集的几句门面话,不通处尚祈笔削笔削。”萧让道:“大家斟酌斟酌是了。”接来一瞧,只见上写着:   江州音乐传习所广告   科目:乐典、和声学、国乐、唱歌、风琴、洋琴、洋弦、喇叭、直笛、横笛、大鼓、小鼓。   教习:乐和先生   报名处:景虞女学堂 侯仁记军服铺 本校   萧让道:“拟的很好,可以就此刊刻发贴。”郑天寿道:“听说神医安道全在江州行医,生意还过得去么?”萧让道:“安大哥么,红的了不得。他初到时,也没什么人相信他,幸亏运动的方法神妙,组织了一爿报馆,叫做<医学报>,极力的鼓吹他那学说,又办了个医学堂,禀官立案;又编辑了许多书籍,什么<新内经>、<新本草>、<新伤寒论>、<新千金方>等,不下数十种。他的命意,原不望报纸、书籍销路之广,不过欲藉此轰出个名儿。谁料这些书报出版后,倒颇有些销路,销路日广,晓得他的人就日日增添起来。一日蔡九知府患了痢疾,江州城内医生请了个遍,没有医好。”郑天寿道:“江州偌大个码头,有本领的医生,难道竟一个没有么?”乐和道:“江州的医生,吹牛皮,装身架,本领都是一等,若要他诊治病症,可糟了,因他们只会开方,不解病情。”郑天寿道:“奇极,不解病情,如何可以开方?”乐和道:“医生只写熟这几样药味,不论寒症、热症、凉症、温症,都把这几味药去应付。”郑天寿道:“这样,病人从不会好的了。”乐和道:“也有一服即愈的;有的是病症奇巧对药,愈的就快;有的是病与药齐巧反对,死的也就快速。死了后免去痛苦,那也与医好的一般,所以说也有一服即愈的。我讲给一个笑话你听:有一苏州医生在江卅行医,苏州人是著名的苏空头,吹牛皮是他拿手好戏。”郑天寿道:“老弟算了罢!休只管当着和尚骂贼秃,你难道不晓得我是苏州人么?”乐和道:“呀!对不起的很,是我一时粗忽,哥休要置怀。”萧让道:“都是自家弟兄,说差句巴话,有甚要紧?我要听你笑话呢,快说罢。”   乐和道:“这苏州医生,很会装腔做势,凡有请他出诊者,须要午后三点钟方到。午前虽没甚事,亦决不肯早行一步。向着人前夸说,上午门诊,异常忙碌,每日总要诊到一百多号,所以出诊总不能早。一日,有一老妪来请他,口说:‘老太婆只有一个女儿,现在病着,万望先生早来。先生你医好我的女儿,是大大的好事,老太婆专在门前等候。’医生见噜噜酥酥缠的不休,只得胡乱应着。这位医生家况很是艰窘,老妈子都不用一个,上市买办饭菜等事,都是亲自躬行的。这日得到老妪的请封银子二钱,遂上市去买了小鲤鱼一尾,青菜三斤,提着回来。恰恰经过老妪的门口,老妪早候在门前,一见就道:‘先生真好人,快请楼上诊脉去。’医生道:‘我尚要去看门诊呢,家下有八九十个病人等着。’老妪不由分说,把医生直拖进来。医生无奈,只得把鱼菜放在桌上,跟着上楼,与病人诊脉。刚诊得一只手,忽地想着鲤鱼在楼下,忙问道:‘下边猫有没有?’那女子听了这句话,错会了意,顿时羞怯起来,脸涨通红,一语不发。霎时一只手诊毕,又诊一只手,医生见问之不应,心中愈加着急,连问:‘下边猫究竟有没有?究竟有没有?’老妪道:‘姑娘,自古道明医暗卜,先生面前瞒不得的,有没有尽管说呀。’女子没奈何,只得低着头,轻轻说道:‘有是有的,但只微微三四根哩。’郑天寿听了,笑的捭手弯腰;萧让正含着一口茶,笑的喷了乐和一身。乐和道:“糟了糟了!这身衣服我穿着要出风头的呢。”   萧让道:“乐兄弟休讲玩话了。我被你打断了话头,恨的你切骨哩。”乐和道:“何至如此?”萧让道:“你年纪轻,阅历浅,自然不明白这道理。须知交际场中,语言识窍,谈论凑趣,可以获着无上的优利。凡一个莫不欲卖自己才学,在讲论时,正卖弄满肚皮本领时候,这时,设听讲的人淡然道:‘原来如此,此固我所已知者也。’那时讲话的人,恨不得把此人立即杀却,以消心头之恨。有人抢话亦然。记得么?昔日宋公明、戴院长和李逵、张顺在琵琶亭饮酒时,那唱的宋玉莲打断了黑旋风的话头,被他把两个指头捺的晕了过去,就是凭证。再有讲话人一句没有讲完,听话的已欲追问下句,也是很可恨之事。不过此一恨较之以上两恨,略为好些。乐兄弟,你以后要在社会上做些事业,这种诀窍不可不留意一二。”乐和道:“我不过讲一只笑话,倒惹你教训一场,如今我不说了,请你讲罢。”   萧让道:“蔡九知府的痢疾,没人医治得好,后来想着<医学报>,就专派家人到报馆请安大哥。也是安大哥的好运来了,蔡九知府别人的药都吃不好,安大哥的药刚吃下去,痢疾就变成泄泻,腹中宿食,竟是价一泻而空,病便霍然愈了。从此安大哥门庭若市,求诊者踵相接,官场中愈加相信,常常有专轮邀请的。”郑天寿道:“我想去候候他,先生与我同去如何?”萧让道:“他此刻已不在江州了。”郑天寿道:“那里去了?”萧让道:“今上道君皇帝有病,太医院各医官都治不好,因教各府州官,推荐医生进京,安大哥也被蔡九知府荐了进京。当蔡九知府保奏时,安道全是不肯答应,经不得他再四劝驾,方应允了。”郑天寿道:“这就是我们梁山人员之特色。若在他人,保荐进京,求之惟恐不得,还肯推托不去么?”萧让道:“你那里知道,安大哥生性最惜小费,诊治皇帝,非特没有银子到手,还要花费许多小费,太医院、内务府若有一条路不曾铺平,就要掉你枪花,所以他不肯去。现下他在京中,皇帝服了他的药,病势虽是减轻了些,而安大哥被太监等捉弄得弄有说不出的苦咧。第一次进宫,太监处钱没有用足,刚进宫门,蓦然间被他们兜头套上一只大柳斗,安大哥吓了一大跳。原来皇宫里头,因有许多妃嫔宫娥,所以医生入宫请脉,须套上一只柳斗遮住了眼珠儿,省得你东张西望。但用足小费的,则太监预先知照你,直等行到寝宫门口,方给你徐徐套上。安道全因惜了些小费,就吃这一场大亏。”郑天寿道:“萧先生敢是与安哥一同进京的,知得恁地仔细?”萧让道:“有人从东京来讲起,我方知道。”谈了一会,重又说到购买唱歌教科书稿子一节,乐和究属年轻脸嫩,却不过情,也就允了。   萧让问郑天寿:“你此番到此,想做什么事?”郑天寿道:“周哥处同这里,既经没甚事做,我想还是投奔李应那里去。偌大的银行,需人必定多呢。”萧让道:“老哥本业银匠,做了银行,虽只差得个把子,绝倒语。有巡检犯了事,被人至巡抚署控告,巡检忧甚,有慰之者曰:“公毋忧,巡抚与公所差只个把字,何惧之有?”一时传为妙谈。谁知<新水浒>文字被他抄袭了去究属不甚相宜。我看江州地方银匠生意,倒很做得出,不如开一爿银楼罢。”郑天寿道:“本业也好,我就此决定了。拜烦先生给我题一个店号。”萧让略一思索道:“有了,银楼的名号,很不容易题取,既要雅俗共赏,又要叫得响。这三个字似乎还可以用得。”说着,提笔写了出来。郑天寿、乐和一同瞧时,见是“九云楼”三字,不禁都叫起好来。郑天寿道:“费心一发给我写了罢。我今晚回去是来不及了,明日一早当去定房屋,置生财,赶紧办起来,这月里可以开张呢。”乐和道:“你的性真与秦明、索超一般急呢。”郑天寿道:“做商业迟慢不得的,一迟慢就要错掉机会。”于是萧让辞着要去。郑天寿道:“我也去了,明天再叙。”   郑天寿回到寓所,见蒋敬、时迁尚未回来。忽地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只见上写着:“飞请郑天寿老爷驾临春煦阁一叙。弟李应顿启。”下注:“蒋、时两公均在座立候。”郑天寿就问明地址,立刻坐车到春煦阁。堂倌领到第三号厢房,见李应、蒋敬、时迁均在。郑天寿与李应敷衍了一番,只见侯健、萧让、乐和、张青、金大坚也都到了。请客的回说:“客都到齐,只有景虞女学堂周老爷说谢谢。”李应道:“周通这厮,被几个老丫头迷昏了,连本山弟兄请他都不到。”乐和道:“我瞧周哥神气都没有了,他的精髓都被这一群不成材的东西吸尽了呢。”侯健道:“女学生的手段恁地了得?梁山泊上这么样一个好汉,尚被他治的……”说半句妙,若再说下去,便不雅驯了说至此,堂倌已烫了酒送来,大家让着入席。饮酒中间,萧让向郑天寿道:“你的招牌儿,我已给你写好,明日就可拿到招牌店里做去了。”众人问郑天寿:“开设什么宝号?为甚瞒着大众?我们尚拟贺贺你呢。”郑天寿遂把要开银楼的事说了一遍。蒋敬道:“只半日工夫,你我三人便都改了行,成了三样生意。”郑天寿道:“你们二位做了什么生意?”时迁道:“我做了这里警察局侦探,是李员外写书保荐的,明日就要到差。蒋哥也是李员外荐的,在商会当干事员。岂不都改了行么?”当夜席散,各自归去不提。   次日,时迁、蒋敬先把房饭资算清,上生意去了。郑天寿便忙忙的定房屋,办生财,用伙计,一月有余,方始部署妥当。于是悬灯结采,就开张起“九云楼’’银楼来,江州的梁山好汉都来庆贺。此时安道全已经请假回江,故亦前来庆贺。为遇骗伏线看官,<新水浒>写到这里,十四回了,一竟平铺直叙,毫没些儿精彩;譬之旅行,所经尽是平原、旷野,虽一草一木,皆瀑野趣。杏雨半村催牧笛,苹风两岸动渔桡,究不若奇峰插天、怪瀑泻地之能动人家心目。幸喜江州城外有几个浮滑人才,做出几桩蝇营狗苟的勾当,足以佐我笔机,资君谈助,不免待我濡毫泼墨写他出来。横竖前辈耐庵先生有过老例的,于青面兽双夺宝珠寺之后,曾把济州缉捕使臣何涛与其弟何清的家庭历史细细描写,不嫌喧宾夺主,妨害正文。就是大文豪金圣叹先生,也不曾说过半个不字,则陆士谔今日,何妨学步呢?正是:得意讵敢自娱,有奇何妨共赏。击筑和歌,荆卿安在;高山流水,钟子难逢。帐阅历于风尘,觅知音于当世。文章萃冀北之灵,群空一顾;声价哄洛阳之市,纸贵三都。虽系痴望,亦属恒情。文章至是,尽成变徵之声纵教呕尽心头血,只作巴人下里声。悲哉此语,士谔恐读者轻视此书也欲知端的,且听下回。 第十五回 单聘仁设计施骗术 鼓上蚤改业作侦探  且说江州对岸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是个野去处,却不道倒出些刁滑人才,其中有几个著名人物:一个姓单名聘仁,善骗人一个姓龙名桓吉,弄完结一个姓包名上党,包上当一个姓甄名啸岑。真小人这四人都是奸猾成性,灵变异常,不务正业,专在外边做那拐骗敲诈勾当,每人手下各有徒党四五人。这日单聘仁的伙计从江州回来,报说江州城外新开两爿大店,一爿银楼,叫什么“九云楼”;一爿绸缎庄,叫什么“纬文”,生意十分闹忙,倒很有些油水,可以大大的做他一票。单聘仁道:“目下新出道的多,生意很难做。可记得上月报纸上说,江州兴业银行里,忽地失掉六百两银子钞票,几上有一字条,说道:‘我名鱼化龙,家住东南第一山,路经贵地,缺少川资,暂借银子六百两’云云。你想银行的门,何等严紧,外贼如何走得进?定是会计员亏空了钱,没法子弥补,掉出这个枪花来。”   伙计道:“是的,若是外贼,跨进这座门,休说六百两,六千两、六万两也不嫌多呢,那有这样知足的贼子,仅仅的只偷这六百两?正是内贼不敢多偷,多偷了防查的紧,反要闹穿。”聘仁道:“他们这种心思,倒也不输了我们。你想店家都有了我们的同业在里头,还容易下手么?”伙计道:“不妨。现在是骗子世界,你骗我,我骗你。我受了你骗,即把你的骗术还以骗你,你受了我骗,也可把我之骗术还以骗我。上骗下骗,大骗小骗,骗来骗去,无非骗骗而已。连用十七骗字,正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此正绝世愤懑语。作者至是,唾壶击缺矣聘仁听了,心下很是踌躇:“倘与甄、龙、包三个合做,则所得之利,必被他们分去了;倘我一个人独做,又坏了公立的义约。后来决议宁背公约,不损私利。我只瞒着他们悄悄儿去是了。”不仅此骗然也,世人心理莫不如是向伙计道:“生意不知好做不好做,须得我自去察阅一遍,然后再行定局。你与我同去走遭。”伙计道:“不听见么?汽笛呜呜,过江的小轮船快开了,走罢。”   聘仁同着伙计走到江边,恰恰轮船要开,二人跳上船渡过江来。上岸适遇卖报人喊卖新报,聘仁买了一张,一边走一边瞧。只见封面上第一个广告是“御医安道全回江”,下注“门诊上午八点钟至十二点钟出诊,下午二点钟起。”再瞧别的广告,就是江州新开“九云银楼”、江州新开“纬文绸缎庄。”聘仁跟着伙计,转弯抹角,霎时间已经走到。忙把报纸藏好,抬头一瞧,见是三开间店面,双和合柜台,门面上洋房式子,洋台上都扎着彩,洋台下一排挂着七八块金地黑字招牌,四周结着五色绸彩,上写着:“花素贡缎、熟罗杭纺、春纱线绉、漳绒、漳缎、湖绉宫绸”等名目,靠边平挂着两块长招牌,上写着“纬文字号绸缎抄庄”八个大字,店堂内彩球彩灯,装饰得十分华丽。右边柜上靠着一伙友,生得非常俏俊,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约摸是初出道的行货。聘仁走进,向那人一拱道:“请了。”那人连忙答礼不迭。聘仁道:“借问先生,宝号杭缎什么价一尺?线绉什么价一尺?湖绉每两卖几多银子?”那人道:“照批价,杭缎每尺银五钱,线绉每尺银三线,湖绉每两银二钱八分半,可要拿出来瞧瞧?不知要什么颜色?”聘仁道:“家表兄教我先来问问价值,少停他自己来剪货。”说着,便退出,向伙计道:“你先去安道全家后门外候着,帮我拿东西。”奇极!伙计应着去了。   聘仁径投安道全家来。只见安道全并不悬挂什么招牌,门外只钉着块“建康安公馆”的牌儿。聘仁走进,向安道全兜头一揖道:“先生有一事相烦。”那安道全只以一只左手还礼,那只右手垂着不动。怪事看官你道为何?原来安道全自请过徽宗御脉后,便向人前夸说:“我此手近过龙体,便是只金手了,安可再亵渎他,向人行礼?并不是我倨傲,倘再把此手行礼,便是个欺君之罪。诸位须原谅我。”因此他只以一只手行礼,后来被人侦着他小解却用两只手,遂一把拖住道:“你的金手用他帮助小解,难道就不虑亵渎么?”安道全分辩不过,从此作揖,也就两手全用了。奇文异事闻所未闻此系后话。当下安道全回问:“足下何人?所委何事?”聘仁道:“贱姓张,只因舍甥年幼无知,在花柳场中染了杨梅毒疮,在下晓得此疮利害,必须急治,欲恳求先生一施回春手段,医金照例奉上。”说着,便摸出一两银子,放于桌上,安道全见是生意,便满面堆下笑来道:“当得效劳!当得效劳!”聘仁道:“我即去陪他来。只是舍甥年轻面腆,若见我在此,必不肯说病缘的。最好弄一间秘密些的房儿,你同他到里面谈谈,待我避去,然后医治方妥。如果医好了,还要重重相谢呢。”安道全道:“很易很易,我教他在我房里坐一下子是了。”   聘仁重至纬文店内,那后生见聘仁重来,知必是照顾生意的,接待得十分殷勤,问要剪什么。聘仁便说了些缎疋绫罗等名目,一时看这个拣那个,共剪了二百多两银子的货。聘仁道:“费神同我到舍亲处交了货,再算帐,如何?”后生应允。于是聘仁在前,后生在后,各肩了货包,急急行走。这后生力弱包重,走得极汗直淋,好容易走到了,聘仁抢步进去道:“来了,来了。”安道全连忙立起身来。这后生刚刚跨进门,聘仁道:“东西可放在这里。”安道全对后生道:“请上楼一坐。”后生便放下包儿,跟着安道全上楼,直到内房坐定。   安道全打着了火,取了只水烟袋,装了烟敬与后生,随即闲谈会子,方道:“老兄,你不必怕羞,有病总要治得早,不肯医治,那不是玩的呢。请快快宽起裤儿来,待我给你上药,我这药是很灵验的。”后生听了懵然不解道:“你说些什么?快快将帐算给我。”安道全道:“老兄染了杨梅毒,令母舅一片好心,特教在下给你医治的。老兄你虽然面腆,杨梅疮这毒,有性命之优,劝你还是快些宽起裤儿,医治的好。”后生道:“呸!我那里生什么杨梅疮?那里有什么母舅。你教你那表弟到我店中,剪了二百多两银子的货,教我同来算帐,为什么帐不算给我?”安道全道:“我那里教表弟来剪过货?”后生道:“与我同来的不是你表弟么?”安道全道:“他说是你的母舅呢?”于是各把经过的事说了一遍,彼此都吃一惊。安道全道:“你中了骗子计了。”后生听罢,急忙下楼一瞧,只叫得苦,东西与人早已影踪全无,急得几乎哭出来。安道全道:“不必忧虑,我有个朋友叫鼓上蚤时迁,在警察局充当侦探,我给你托他一声,定能早日破案。”后生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去,回到店中,自然受着一番申饬。这里安道全便忙坐车到侦探公会,重重的面托了时迁。时迁一口应允,自去细心查缉不提。   且说单聘仁做着这注生意,十分得意。回到无为军,向着甄、龙、包三人前夸说,卖弄能干。甄啸岑道:“你背着大众,私做生意,先违了公约,还敢向我等夸说?我们商议个法儿来罚他一罚,也可儆戒儆戒别个。”单聘仁道:“我本到江州去闲逛的,无意中做着这注生意,谁有心违背公约?”龙桓吉道:“我们本是各自做各自的,都是你翻陈出新,发起这个公约,说凡有生意合力同做,做着了大家公分,如今你做约长的先自破了规矩,教我们如何遵守呢?”目下结社立会之发起人,大都如此包上党道:“他上次见我连着做了二次大生意,就立意发起这个公约来;现下发起人先违了约规,论理原该罚他一罚。但狗嘴里的肉,挖出来终属有限,奇语不如放了他生罢,这个鸟约,也就今朝解散,从此我们依旧各自做各自如何?”众人齐声道好。当夜无语。   次日,包上党独自一个带了些银子,悄悄渡过江,到客栈中借间房儿住下,打着外路口音,说到江州来找亲戚的。在城外马路上玩了一日。忽地想出一个计策来,匆匆回栈,过了一宿。次日清晨起身,一径进城,投城隍庙来。行到庙门石狮前,见许多化子,都是提着篮执着棒,如一群乌鸦般,散向四方而去。只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叫化,倚在石狮上,向着朝阳,捕那破袄中的虱。见他捕着一个向嘴里一送,捕着一个向嘴一送。瞧光景似乎滋味极其鲜美。如画,即画也画不出上党立定身,将他打量了一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化子道:“我叫三儿。”上党道:“年纪轻轻,为甚不做做生意,要作叫化子?”三儿道:“父母没了,亲戚不肯照应,所以流落的。”上党道:“我瞧你面目很是清秀,只要有人提拔,就得发达了。”三儿道:“爷,谁肯提拔我呢?”上党道:“我提拔你,你可愿意么?”三儿道:“爷说玩话罢了,如果真肯提拔我,那是我好运到了,那有不愿之理?”上党道:“你愿意,可就认我做母舅,我阿姊正没有儿子,托我四处寻访,倘有清秀小子,便欲螟蛉为儿。他还有个女儿,生得十分美丽,你如有志向上,将来还可配给你做老婆呢。”三儿十分快活,连忙跪下,叫了声母舅。上党道:“可随我去购买衣服、鞋袜,再到浴堂去洗了澡,沐了发,把衣服换好,然后同我到栈里去。等我买齐东西,再带你到乡下认母。但有一语叮嘱,你在人前总说是我亲外甥,切不可说出做过化子的。”三儿道:“外甥理会得,不消母舅嘱咐。”于是上党领着三儿,买了一套棉布衣服,软巾鞋袜,至浴堂洗毕澡,梳好头,穿着起来,果然面目一新。上党道:“如今像一个人了,跟我栈里去罢。”于是一同到栈。帐房问:“此位是谁?”上党道:“是我的外甥,此番来特为找他呢。”三儿赶着叫母舅,因此栈中帐房并不疑虑。   上党回到房中,取出许多银子来,教三儿帮着封包。三儿见是白花花雪一般的元宝,每只足有五十多两重,心下好生欢喜,暗道:“我真交着好运。认得这财神母舅。奇句若不是财神,这么大的元宝,如何会有许多么?”上党道:“你为什么不帮我封包,呆登登瞧什么?”三儿乃把桑皮纸铺平了,把两只元宝封做一包,共封了八九包。上党取出两块大布手巾,总包成两包,教三儿提了一包,自己也提了一包道:“上街买东西去。”领着三儿,径投“九云银楼”来。   霎时走到,但见这家银楼十分气概,门面上洋式装品,一色的水磨青砖,左右开着两座玻璃大门,中间玻璃大壁橱,橱里满满的放着银壶、银碗、银盆、银炉等件;砖墙上凿着五个金黄大字“郑九云银楼。”上党、三儿踱将进去,直至内柜边,方才立住,把银包在柜桌上“逢”的一声放了。柜内伙计,即陪笑问道:“兑换些什么首饰?本楼金银首饰,色水又好,花样又新,工资又贱,尊驾不信,拿出来瞧瞧就知道了。”上党道:“足赤几许换数?”伙计道:“二十四换。”上党道:“有时式指戒,拣重的拿两只来。”伙计便拿出几只来教上党拣。上党故意的横挑竖选,拣了多时,方拣中了二个。伙计拿去一平道:“两个共八钱,四八三十二,二八一十六,共计十九两二钱,加上工资四钱,一总十九两六钱银子。”包上党解开大布手巾,取出一个桑皮纸封,退去纸,把雪花花两个元宝中拣一个授与伙计道:“找我罢。”伙计收进,细细瞧过,向天平上一平道:“四十九两四钱,应找你二十九两八钱。”随找出两只银锭道:“银子是好的,分两不差。”包上党瞧也不瞧,收来一袋道:“你们宝号里用出来的银子,怎么会歹呢?”说着欲行,忽地住脚道:“呀!忘记了,你们这里可有足赤时式钏臂么?那是女相好特地托办的呢,怎么到了这里,倒会忘了。”伙计连说“有有。”忙取出三副来道:“一副重十两,一副重八两,一副缕空的六两八钱重,悉凭拣择。”上党道:“妇女性儿,最难相与,必须教他自己拣择方妙。意欲暂时借去让他瞧瞧,不识可否?横竖我的银包并外甥都在此。”伙计见着两个大银包,总有八九百两银子,况已见他用过一只元宝,银行并不是假,再有他外甥在此,怕什么呢?当下就应允了。包上党便埋埋虎虎踱了出去。   这里等到上灯时候,不见上党到来,心知有异,忙把两个银包解开,退去纸封一看,只叫得苦。看官你道为何?原来纸封内的元宝尽是纯铅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将三儿一把抓住道:“你们原来是骗子,快把你那母舅住在那里,同伙还有几人,一一说了方罢,如有半句虚言,立把你送到警察局去活活处死。”三儿听了,早已三魂失二,六魄丢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那里知道?我是个讨饭的化子,他教我认了他母舅,与我改换的衣服,还许我与他阿姊作螟蛉子,又说有标致外甥女,配给我作妻子。我那里知道他是拐子呢?”正正闹着,恰好郑天寿自外回来,问知备细,问三儿道:“这骗子在何处住宿?你总知道。”三儿道:“在栈房里。”郑天寿道:“栈房叫什么名儿,开设在那里?”三儿道:“叫甚名儿,我因不识字,不曾知道;开设的地方,就在朝东一直的那条横街上,南北杂货铺隔壁便是。”郑天寿命那伙计押着三儿到客栈去查问。   伙计同着三儿到客栈,先问帐房。帐房道:“那客人与这哥儿一同出去之后,没有回来过。”伙计便把拐骗事说了一遍,帐房发急道:“呀!我这里帐都没有算,他又没甚行李的,怎么处置呢?有了,哥儿你本是个化子,那衣服都是这客人的,可脱下来抵了栈金罢。”三儿哭道:“我本是冻惯的,如今和暖了一会子,忽然从新冻起来,一定要冻出病来的。”帐房道:“真真叫化子的性命,比金珍重。我栈金要紧,顾不得你了,快快给我脱下,若不脱时,我便替你动手。”三儿哭着不肯脱。银楼伙计看不过道:“我们五百多两银子的货,尚没有着落,你这栈金能有几何,却恁地顶真?”帐房道:“老兄,你不知道,你们是大生意,我们是小本经纪,房租吃用,全靠在这个上,那是我命根呢。你看月底近了,四吊钱的房租,又要付出去快了,教我把什么来开销呢?”正闹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鲜眼睛黑瘦汉子来,打着高唐州口音问:“你们闹些什么?”帐房道:“好了,警察局侦探时迁先生到了。”三儿听是侦探,吓的身子抖了起来。帐房遂把以上情节细细诉了一遍。时迁问:“缺你多少栈金?”帐房道:“二百八十文一客,共计三客八百四十文。”时迁道:“这注帐我算给你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