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浒 - 第 1 页/共 6 页
陆士谔《新水浒》
第一回 醒恶梦俊义进忠言 发高谈智深动义愤
春去矣,把酒问青天。底事好花偏不寿,无端蔓草反离披,国士受熬煎。 调寄<望江南>
这是一首小词,是士谔小时节的游戏笔墨,然则为什么把他排在这里,做<新水浒>的开首呢?只因那时读了施耐庵先生<水浒传>,见书中所载史进、鲁智深等一百八人,皆是极有肝胆,极是热心的英雄杰士,使朝廷拔置当路,驾驭得宜,则北复燕云,西收西夏,亦意计中事,何至有徽钦北狩、靖康南渡之厄?乃此一百八人,在上者非但不能荣之、显之,而反百计辱之,百计厄之,必使走头无路,不能安居乐业,为盛世之良民,而山泊之强盗,而高俅、蔡京、童贯,则反食厚禄,据高位,得以专制一方,遂致荼毒天下。那时不晓得小说事实是假的,遂奋笔题此<望江南>一阕。今日想得起来,当时识见虽属幼稚,却与耐庵先生作书本旨,颇相吻合。那一百八人,在山泊中虽做的是杀人夺货勾当,却都是欺硬怜软,扶弱锄强,尚不失好男儿本色,倘与老奸巨滑的蔡京,鬼蜮害人的高俅相提并论,自不可同年而语矣,看官以此论为然否?闲言撇开,且提正事。
却说玉麒麟卢俊义梦见宋江等一百七人,俱被刽子手推在堂下草里一齐处斩,卢俊义吓得魂不附体。及微微闪开眼一瞧,只见堂上却有一个牌额,大书着“天下太平”四个青字。卢俊义忙至忠义堂,见宋江等一众头领俱在。宋江道:“卢员外满面不快,有甚心事?”卢俊义道:“众位头领,且休快乐,恐本山的大难,即在目前。我想梁山泊区区一弹丸地,究不是什么金城汤池,我们团体虽坚,究不过一百单八人,设朝廷特派大军前来剿捕,终属寡不敌众。”因把方才的恶梦,说了一遍又道:“大家须预先想个主意防防方好,不要一个大意,使那妖梦竟应验起来,不是玩的呢!”宋江道:“员外远虑甚是。但我们在此聚义,并不是要故与朝廷作对,也无非是生逢乱世隐逸深山的意思。只愿朝廷明亮,早早降旨招安,我们就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设朝廷因我们扰乱日久,罪在不赦,则千剐万割之刑,我愿一人承当,必不使众位弟兄,稍有不利也。”李逵跳起来大嚷道:“何不索性大伙儿杀进东京,把皇帝老子一板斧结果了性命,我们就奉公明哥哥做了大宋皇帝,卢员外做了小宋皇帝,我们大众都做了大官,不强似在山泊中做强盗么!”宋江喝道:“这厮胡言乱语,欲陷我于不义耶?我生平以忠义自矢,安敢妄生非望!此堂取名‘忠义’两字,也无非要大众顾名思义,不敢有所妄动。”说着,目顾吴用。吴用道:“兄长忠义人也,自然不敢生有妄念,我们自当体兄此意,兄请放心。据小生想起来,我们的忠义,朝廷未必能够原谅,卢员外之言,倒也不可不防。不如派几位兄弟到东京去探听一番,也好作个准备,省得临时匆忙,着了道儿。”宋江道:“军师之言是也。”
吴用遂道:“林教头素在东京,路途熟悉,敢拜烦教头辛苦一趟。戴院长有神行法的特别本领,可帮着林教头走遭。”二人应喏欲行,只见花和尚鲁智深叫道:“洒家曾经闹过大相国寺,东京的路也不很生,愿与二人同去。”宋江道:“鲁家兄弟使气好酒,同去只恐有失。”鲁智深道:“洒家自会当心,不劳阿哥过虑。”吴用道:“三位同行也好。设有事故,戴院长速速回山报信。”戴宗应诺。
三人离了梁山泊取路望东京来,无非是“渴饮饥餐、昼行夜宿”八个大字。不止一日,早来到东京地面。但见六街三市,热闹异常,店铺轩昂,街道广阔。三人投了招商,鲁智深道:“阿哥,我们干坐在客店里闷甚鸟,出去逛逛也好。”林冲道:“使得。”三人出了招商,向市街闹处一路行来,见楼阁毗连,轿马络绎。行不到五七十步,见一家酒旗儿挑出在门前,临风飘荡。智深道:“口渴的很,且进去吃三碗。”林冲、戴宗只得跟着走上酒楼,拣个座头坐下。酒保连忙上来,陪笑问:“三位打甚么酒?吃甚么菜?”智深喝道:“你有甚么,只顾卖来,问甚么!”酒保道:“我恐和尚是吃素的,所以问一声。”智深喝道:“入娘贼,敢欺侮洒家没钱买肉不成?”林冲道:“不必多问,大碗的酒,只顾烫来,大块的肉,只顾切来,少停一发算钱给你。”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送上,摆上了一桌子。三人饮酒闲话。很是开怀。
只见邻桌上有五六个读书人,在那里谈今论古。一个道:“新法不曾颁行以前,巴巴的只望颁行新法,道是行了新法后,民生就可怎么宽裕,国力就可怎么强盛,那知今日新法是行了,百姓依然贫乏,国家依然软弱,不过换几样名式,增几样事儿,为做官的多开条赚钱的门径。早知如此,兄弟也不和着陈东上书请变法了。”一人道:“公车上书的时节,太学生的气焰,真是了不得。那时朝中的大老,都目太学生为狂妄之徒,死命不肯听从。后来与辽人开战。连输几次败仗,议和下来,认了几百兆的赔款,弄得中国民穷财尽。并且辽人侨寓吾国的与吾国人民起了争端,恁是吾国人民怎么样理直气壮,一开交涉,终是吾国失败,其结果总不过‘伏礼陪罪’四个大字,加之太师蔡京是个千古唯一的和事佬,恁你怎么样天翻地覆,大家不敢捏手的事情,只要他老人家出来与外国人唱几个肥喏,磕几个响头,奉申谨献,把太祖皇帝力征经营的城池割掉二三个,那事就风平浪静了。所以历来与外国开办交涉,那议和大臣一缺,总罢不了他老人家。”一人道:“蔡太师的磕头唱喏,倘然果为国家起见,倒也是个尽忠报国的纯臣,外间传说他每次议和的赔款,总有个九五扣回用到手,所以百姓虽是困苦,他老人家却甚快乐。不然,他老人家偌大的家私,都是那里挣来的?”那个又道:“此刻行的新政,不论是学堂是矿务,是船下是警察,那开首第一义总是筹画经费,及至经费等到,却都造化了办事几个人。怪道王荆公当日举行新法,满朝大臣都反对。”一人道:“当陈东上书时,蔡太师也甚反对,后来见逆不过时势,方重新行起新法来。却把荆公的法制,改头换面,青苗法改为国家银行,保甲法改为警察局,均输法改为转运公司,市易法改为万业商场,其余学堂、矿务等,也无非做个热闹场面,那里有什么真效实验。即如大相国寺的清长老,也是一味价揣摩风气,在寺中开了一个什么僧学堂,日间聚着几个禅和子,瞎七夹八讲几句经,一到夜间则私自聚赌,招集许多游手好闲之徒,引诱良家子弟掷骰斗牌,呼卢喝雉之声,震动邻右。这所僧学堂,差不多成了一个大赌场,清长老每夜挑头的进项,倒也不少。”
林冲、戴宗听了,倒也不甚在意,只见鲁智深忿然道:“兀那秃驴,这等可恶!待洒家去一禅杖结果了这厮再说。”智深的声音,本甚洪亮,加之有了气忿,这一声宛如嘴边起了个霹雳,震得满间空缸空坛“瓮瓮”作响,惊得邻桌五六个读书人都呆了,连那酒保也呆在半边,不去烫酒搬菜。林冲劝道:“师兄不必发怒,且吃了酒再理会。”智深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秃驴便来。”林冲、戴宗抱住劝道:“今日天晚了,明日且与他们算帐。”两个三回五次方把鲁智深劝住了。当下三人吃毕酒,回到招商,智深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林冲、戴宗知他性,也不来劝。
二人吃毕晚饭,见窗纸上花影重重,窗隙中透进一线月光来,明如素练。林冲道:“好月色!院长,我们何不出去走走?”戴宗道:“很好。”于是二人换了件衣衫,各藏了腰刀,带上房门,直出客店,缓步闲游。只见那明月悬在碧空中,宛如冰轮一般,照得世界通明,清寒沁骨,二人不禁都喝起采来。行尽一条长街,刚转了个弯,走不到五七十步,只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林冲道:“院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妇人年约二十岁左右,生得丰姿绰约,楚楚堪怜,在那里婉转泣诉。林冲上前动问,旁人代告道:“这位娘子,乃本区警察局巡士李亭良之妻,只因被高太尉的小衙内花花太岁看见了,趁亭良上差时,却来他家调戏。这位娘子,躲在邻人家里,方能避过。是夜,亭良回来,听知此事,一因卵石不敌,二因家丑不敢外扬,遂隐忍不发。那知东京的日报,倒把此事宣布了出来,一时警界上官员,深虑上宪诘问,丧失全体名誉,遂竭力张罗,布置妥贴,一面严饬该巡士补禀陈明。”林冲道:“奇了!高衙内调戏巡士妻子,干警界上官员甚事,却要他恁般忙碌?”
那人道:“英雄原来不知,高衙内现在警察局充当巡官,他的动作,于警界全体很有关系。当时警界上各官,意谓李亭良胆大包身,也不敢反对全体,持卵投石;并且密派某某副官到亭良跟前预行关说,晓以利害。他们意计,固谓一经亭良声诉,巨案立可冰释。那知亭良之禀,突出上官意料之外,吓得众警官都瞠目咋舌起来。”林冲道:“亭良怎么样禀复?”那人道:“竟其据实禀。他的禀词,略谓:巡士自去年四月间,搬住鼓楼东蚕桑女学校对门。家素清白,仅有一妻一子,亦未雇用仆役。巡士在区办公,不常回家。讵巡官高某,同事警界,仅识一面,突于前月十四日午后,托名有事相访,身妻答以在局未归。高云:‘今日回家否?’委婉其词,久坐不去,竟敢闯入内室。经身妻再四拦阻,告以内室未便。高云:‘我是本局正巡官,你丈夫可曾提起?’又问:‘亭良近日是否天天回家?抑系数日回来一次?你难道舍得他么?他不回家,你不嫌冷静么?’说着,即向身边取出烧饼一个,自吃了半个,以半个残饼给身妻,道:‘我与你拼合成一个。’身妻怒甚,不理。适旁有章姓外甥女,高嫌其碍眼,即以饼给女孩令去。又问身妻:‘你今年是否二十岁?’即取出戒子一枚,欲给三岁幼子。又问:‘你夫不常回家,你倒能耐守么?我本早要来耍,幸你家不用老妈子,甚好,甚好!惟隔壁腰门开着,很不妥当。不知你有心么?我今晚八句钟再来,请你略备饭菜,不论什么都可以。’又说:‘此屋临街,若在冷街小巷,岂不甚好。’说到这里,竟欲动手捉臂。身妻一时情急,又知彼为巡官,深恐肇事,只得含怒避入邻宅。高延挨至六句钟,始悻悻而去。巡士当夜回家,得悉此事,骇异万分,窃思巡士在区供差,高巡官有事尽可传唤,或迳到区面谈,乃该巡官目无王法,擅敢诱奸民妇,论朋友固为情理所不容,论官长更为法律所难宥,俨然巡官,竟敢色胆包天。巡士当时以事关家声,不愿张扬,不料初一日奉到总宪电饬,如不进禀,先行开除巡士差使,再行严办。巡士以颜面攸关,又恐损失警界名誉,至迟徊不决者数日。巡士与高某向无嫌隙,今以事在骑虎,不得不据实上陈,吁叩宪台大人饬提该巡官撤究参办,以肃官方而维风化。英雄,你想这个禀词上去,教警界上官员,怎么不瞠目咋舌?”
林冲道:“此禀上去后高巡官必被参撤了。”那人尚未答言,早见那妇人哭诉道:“若果如此,奴家更有何求?叵耐局中大宪,把电话簿填改了,又教巡官熊参硬做保证,说道:‘这日下午确见高巡官在总局,一步不曾出门。’说妾夫诬控上官,按律自应反坐,遂把妾夫撤了差,发押在局中严办。英雄,你想我们平白地受了一场羞辱,丈夫又因此获罪,奴家系是女流,如何营救得?幸得两邻伯叔们看不过,同奴家到总宪衙门动公呈,谁料被宪台扯碎呈纸,教手下人用乱棒把奴家打出。奴家此刻有冤没处诉,苦闷万分。”林冲听到此处,想着自己前番经历的一段事故,新愁旧恨,一齐触发,顿时间义愤填胸,自己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掣出腰刀,对戴宗道:“我们到警察局去走遭再来。”遂提刀来杀高衙内。有分教:月光反映刀光,人头堕落;怨气变成杀气,血雨飞喷。欲知高衙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豹子头手刃高衙内 花和尚棒喝智清僧
话说林冲掣出腰刀,欲到警察总局去找高衙内,戴宗忙着劝阻。怎当林冲动火时候,那里阻挡得住?戴宗只得陪着同往,相机行事。林冲虽是东京人氏,只因变法时不在故乡,所以警察局在那里,不曾知晓,奔走了半个更次,总寻不到。意欲动问旁人,又是夜深人静,路上绝少行踪,林冲提刀踌躇。戴宗道:“教头,你看月色渐西,约摸三更时候了,我们回招商去罢。”林冲道:“院长请先回,小可略迟一步。”戴宗道:“休恁般性执。”林冲道:“不然。念林冲本是个清白身子,只因高俅贼父子两个设计陷害,弄得人亡家破,每想着时,毛发直立。不能报雪此恨,枉为男子!况这厮留在世间,也无非为众人之害,不除却于大义上也说不过去。”两人正在说话,只听远远有呼喝之声。打一看时,见一对灯笼,灯笼上贴有“警察总局”字样,后边一二十个警察簇拥着一骑马,马上骑着一个巡官,警服悬刀,得得而来。
林冲道:“这不是高衙内么?”说声“惭愧!”举起那把明晃晃腰刀,一个虎跳,纵将过去。那一二十个警察欲来拦时,被林冲大吼一声,如空谷虎啸般,震得两旁屋瓦,嗡嗡欲动,早吓得目定口呆,动弹不得。高衙内在月光下见是林冲,忙欲拨马回走,那知执缰的那只手,酥麻的竟不能用力。说时迟,林冲轻舒猿臂,向上只一挟,那时快,高衙内如小鸡遇着鹞鹰般,竟被轻轻地抓了下马来,揿在地下。高衙内只叫得饶命。林冲把左脚踏住胸脯,用刀指着高衙内喝道:“你这忘廉鲜耻的小奴才,我几曾亏待你,你却恁般作恶,几次谋害我性命!我欲饶你时,天理也难容你。现在为甚贼心不改,又欲陷害李巡士?我今日杀你,即为普天下除去一大害。你那灭伦绝纪的贼老奴高俅,我也断送他与你一路走,你在阴间等着罢。贼小奴才,你既是好色贪花,我今日一法成全你,到阴间去做个色鬼。”高衙内见势头不好,口里极喊:“谁人救我,赏银一千两!”那一二十个警察本待要来施救,却都爱惜自己生命,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势头,谁敢近前?呆睁睁远远地瞧着。林冲骂了个畅快,把刀照着高衙内心窝里“咔嚓”一搠,那血直溅出来,“甫”的一声,溅了林冲一脸。林冲疾把高衙内首级割下,提在手里,用刀指着众警察喝道:“你们要死要活?要死时快去报信,要活时须听我指挥,我林冲虽则粗疏,却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也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伤你们一根毫毛,便不是好汉。倘欲逃走,高衙内就是榜样。”众警察在月光下见林冲一个血脸,圆彪彪睁着怪眼,形容可怕,齐道:“我等愿听英雄指挥,只求饶命。”林冲道:“你们引我去见高俅那厮,只说衙内受伤回来,但引出高俅,便饶放你们的性命。”众人诺诺连声。林冲回顾戴宗道:“院长请先回。”戴宗道:“我陪你同往。”于是警察依旧打着灯笼前走,林冲把血刀插入腰间,提了头,紧紧跟在后面。戴宗随着同行。林冲道:“你们那个乱说时,先吃我一刀!”众警察齐道:“不敢。”
时行到太尉府第,警察赚开门,报说衙内受伤回府,快请太尉出视。这时候,高俅尚未睡下,闻报儿子受伤,慌忙出视,连从人都不及多带,只有心腹二三人跟着。出至堂前,忙问:“伤在哪里?是乘马跌伤的,是怎样?”高俅这句话尚未说完,早见一个血脸汉子,把血渌渌一件东西直掼前来。高俅猛吃一惊,忙一闪时,这东西从耳边直擦过去,觉得很是腥臭。正欲启问,见血脸汉子大喊道:“高俅,认得林冲么!”高俅吓得魂不附体,思欲躲避,说时迟,那时快,林冲的一带血腰刀,早到喉间“嚓”的一声。高俅的颈上顿时添了个窟穴,吼了一吼,便与儿子高衙内一条路上去了。两个心腹忙抢上前救时,林冲眼快,认得就是前年赚入白虎节堂的两个承局,冤家相见,分外眼明,“尺、尺、尺”一刀一个,也结果了。原来这两个承局,本陆虞侯家人,高俅因他有功,拨充自己长随,今日果然跟到阴间长随去了。
林冲见大仇已报,心下十分畅快,回头看时,那几个警察不知那里去了。随问戴宗道:“这几个没用的滑贼,去了几时?”戴宗道:“才去。”林冲道:“我们走罢。”遂一路走,一路把外衣脱下,将面上血迹揩抹了,把血刀也揩了个干净,将衣弃在地下,霍地回身道:“我们向东穿小巷走罢。”戴宗道:“教头,为甚既向西,又反东边行呢?”林冲道:“现在这几个滑贼,必定回总局去报信,叫人来捕拿我们了。虽则不怕,究不免要浪费手脚。”戴宗道:“懂了,你拿血衣丢在西边,是要他们向西追赶,我们却安安稳稳回到招商。妙哉,妙哉!”说着时已进了小巷,二人踏月而行。见地下人影却在东边。霎时已到招商。跨进门,向床上一看,鲁智深不知那里去了,禅杖戒刀也齐不见。林冲道:“必定闹出事来了,我们快去看!”院长戴宗道:“到大相国寺去么?”林冲道:“鲁师兄性急人,必在那里无疑。”说着,二人重又出门。林冲忽地道:“院长且慢,我们的盘川银两不如带在身边,省得再来拿取。”戴宗道:“我们难道不回来么?要紧他则甚!”林冲道:“院长你好不智,我们今夜在禁城里闯下弥天大祸,杀掉太尉府一门四命,又要去相国寺闹事,这里的警察侦探,必定要四路查搜,及到各招商来探问,岂不要着了道儿?我们还等着做什么?”戴宗道:“教头说得是。”二人疾步回身,取了银两,拴在腰里,放开脚步,投向大相国寺来。
行到寺门,只听得里边反沸盈天,林冲、戴宗连步抢入。只见里边火把通明,一二百个僧人,四五十个无赖,都执着杖叉棍棒,围住智深厮打。智深仗着禅杖,东摧西击,所至披靡,健的如猛虎一般。
原来鲁智深睡在床上,并不曾睡熟。听得林冲、戴宗出去赏月,他就霍地坐了起来,佩了戒刀,绰了禅杖,出门就走。客店小二问:“和尚那里去?”智深道:“洒家也去玩月。”店小二暗告主人道:“这个和尚与两个客人,恐不是好路道,为甚都要夜间出去?”店主人道:“咱们只要赚他的钱,管甚好路道不好路道。”
且说鲁智深提了禅杖,直奔大相国寺。行到寺门,立住脚一瞧,只见寺门外挂着一块黑牌,牌上写着七个白字,智深因不识字,不知说些什么,忖道:“传香斋戒四个字够了。这鸟牌怎么会添出许多字来?”原来这牌就是“奉宪设立僧学堂”七字的招牌,智深乍入新世界,如何会知道新世界各种排场?智深跨进门,恰撞着那知客僧。
知客见是智深,猛吃一惊,只得勉强问道:“师兄多年不见,一向在何方挂搭?今日重蒙……”知客的话尚未说完,智深早答道:“洒家特来赌钱的,快引俺入局去,别的话不必讲。”知客道:“师兄既爱玩时,请略等等,待小僧禀过长老,再来相请。”智深道:“没你娘的鸟兴,赌钱也要他来做主?”知客道:“长老系一寺之长,礼在则然。”知客说毕,向内就走,智深性急,跟了进去。只见灯火辉煌,一簇人围在那里,摇骰声音,锵然入耳。清长老坐在旁边闲看,那监寺僧在上面做上风,十余个清秀子弟在下猜押。
智深走近,见那知客早附着清长老的耳,不知说些什么。见长老忽然变色,智深道:“好快活,洒家也来赌一赌!”说着,把那铁禅杖向赌台上一摔,道:“权当一百两银子。”只听得“忽啷”一声,赌台上的赌盆、赌盅,都打个粉碎,连四只骰子都不知震到那里去了。众人齐吃一惊。做上风的监寺正欲发话,见是智深,慌的缩口不迭。清长老喝道:“你这不知法度的野牛,你前番到我敝寺来投钵,我因碍着师兄真长老面情,抬举你在我敝寺中做个菜头,你奈何放火烧掉菜园的庙宇,坏掉我敝寺的清规,今日如何又来混闹?”智深骂道:“入娘贼,你聚赌抽头,是守清规么?洒家要饶你时,菩萨也不肯。洒家问你,究竟是开学堂是开赌堂?别个吃你骗,洒家须不吃你骗!你这秃驴,且请尝尝洒家的禅杖滋味。”说着,举起禅杖,向长老光头直打将来。长老忙着避让,怎禁得禅杖风一般的快,力猛势重,“拍”的一声,清长老早脑浆迸裂,圆寂去了。那做上风的监寺和猜押、赌客,见不是事,发一声喊,逃向四边去了。
智深横着禅杖卷将过来,那知客僧早教本堂的体操教习,和那三十几个学过体操的僧学生,合着寺中火工道人,连帮闲的无赖,都把着兵器,一拥打入僧堂来。知客在后押队,大叫:“快拿住莽和尚,这是行弑长老的逆犯!”智深大吼一声,抡开禅杖着地卷将来。
众多僧徒见来势凶猛,发声喊,拖了兵器便走。那个体操教习,是江湖上卖枪棒出身,颇会几记花拳,平日在众僧前大吹牛皮,说:“山东河北,不曾逢过敌手,众多绿林闻名丧胆,梁山泊一百单八个强徒,见了我一齐俯首。朝廷用着我时,可立即把这伙贼子拿捕将来,教你众人看看。”那知他一见智深的声势,却拖着棒,第一个先走。知客瞧不过,开口道:“体操先生,你平日大言炎炎,此刻正可使演与我们看,怎地斗都不曾斗,就是这般跑了,教人家怎地相信你?”体操教习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挺着棒迎将上去。智深大叫:“来得好!”陡地一禅杖“咔”的一声,体操教习的棒折为两断。体操教习捏着半段断棒就走,智深喊:“入娘贼!跑那里去?”兜背心一禅杖,打个正着,体操教习栽倒在地,爬立不起,智深趁势一禅杖,结果了性命,众僧人见教习丧命,吓得远远地围着,不敢近前。智深抡起禅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把众僧徒如风扫败叶般打的四散奔逃。智深打的性起,一时部里肯住手,一路打将出来,所有佛像、供桌、香炉蜡台等,悉皆打毁。众僧人见智深不肯住手,毁掉无数东西,瞧着未免心痛,只得大着胆重又围合拢来。智深大吼道:“打不死的秃驴都来,洒家益法服侍你们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正在大闹,只见僧众纷纷跌倒,两条彪长大汉,从外面直杀进来。打一看时,正是豹子头林冲、神行太保戴宗。智深大喜,于是重又杀进到课堂里,把桌凳、黑板等,悉皆毁掉,笔砚、墨壶、书籍等物,飞了个满地。众僧人见大势不好,忙着逃出寺门,飞报警察去了。智深再欲打时,林冲道:“且慢!师兄,这厮们逃出去,必定报警察局了。俺们不走,不要着了他的道儿。”戴宗道:“教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智深道:“料警察局几个鸟男女,有甚本领?索性等他来,待洒家益法结果了。”林冲道:“禁城地面不比他处,俺们快走罢。”智深道:“既是你们要走,让洒家一把火烧掉了这鸟寺再说。”林冲道:“很好,放了把火,好教他们专心救火,不来追赶我们了。”智深早在佛灯望取了个火,把长幡点着,焰腾腾烧将起来。林冲见四面都着,随道:“俺们快走罢。”于是三人一齐出来,那智深刚到寺门,只见无数警察擎枪而来,警察长骑在马上大叫:“休放走了强徒!休放走了强徒!”正是:捉瓮中之鳖,懦士逞威;吹海外之牛,狂徒惯技。欲知智深等逃脱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戴院长说明神行法 鲁智深改扮留学生
话说鲁智深见门外来了许多警察,便欲抡起禅杖厮杀。林冲道:“他们人多,我们只三个人,且都擎着快枪,争斗起来,恐致吃亏。”智深道:“兄弟恁地胆小,如何可干大事?”二人正在议论,凑巧一阵风从后吹来,一股黑烟乘势冲将出去,把门外各警察的目都吹迷了,林冲等三人趁这目迷时候直扑出去,警察因顾着自己眼睛,不曾觉着林冲、戴宗、智深逃出寺门。智深尚欲回寓,林冲道:“俺们闹下弥天大祸,此间安身不得了,还是回山去罢。”戴宗道:“有理。”于是取出甲马,缚在二人腿上,作起神行法,离了东京,取路望梁山来。暂时按下。
且说东京开封府滕府尹接着警察局申报,州桥东杀死高衙内一名,太尉府杀死高太尉一名,长随两名;大相国寺毁去大殿三楹,杀毙长老一名,体操教习一名,打伤僧徒五十余名,轻伤的不计其数。府尹亲到太尉府验过尸,填了尸格,再到大相国寺踏勘了火场,乘便把和尚尸首验明,遂饬府署侦探侦缉犯人,警察局也派侦探出外侦探。那东京的侦探。只会拿几个窃贼,平日走在路上,挺腰凸肚,摆摆摇摇,似恐人家不知他是侦探一般,一味价装腔作势;若讲捉贼,他却不会。有几位朋友见在下这般说,起来问:“难道新译的侦探小说上所载名侦探,如福尔摩斯、聂格卡脱、马丁休脱等,凡遇侦探奇案,每恐罪人觉着,往往乔装假扮,有时装作老人有时扮为绅士,变幻离奇,使人莫测。那东京的侦探,一样的侦探奇案,怎么他反肯显露着本来面目?设或罪犯觉着,拿捕起来,岂不更是为难么?难道<新水浒传>上的侦探,比了侦探小说上各侦探,本领自各不同,手段果然高妙么?”在下笑道:“东京的侦探,本不欲以侦探见长,他们的宗旨,无非欲敲诈几个钱,若不摆出些侦探架子来,人家那里会怕他?你想这样的侦探,教他去缉捕要犯,那里会缉捕得着?”
却说林冲、戴宗、智深取路回梁山泊,行径郓城地面,只见城墙上贴有广告,出卖电带,说得功用非常,怎么样灵验,怎么样灵验。林冲道:“现下世风不古,滑头甚多,谅此一带,那有许多功用?明明是骗钱之局。”戴宗道:“教头的话,我不敢附和,因我深信此带之有用。”林冲道:“院长岂曾经用过么?”戴宗道:“不敢,我用的长久了。”林冲道:“奇怪,我与你同伙多年,为甚不曾瞧见过,也没有听你说起过?”戴宗道:“我因在旧世界,所以不曾提起,恐一提起时大家就要骇怪。我的神行法,实不相瞒,就是电带的遗制,不过不用带子就是了。”林冲道:“敢是甲马中有电气藏着么?”戴宗道:“教头真聪明,我不曾说明已经知晓。”林冲道:“现下是新世界了,院长何妨申说明白。”戴宗道:“也无甚申说,不过用电气罢了。那人身的血,一得着电气触发,运行就快速非凡,所以一日间能走到五百里或八百里。”林冲道:“这那个电气甲马,倘或禀准官吏,咨部立案,许我专利起来,倒也大大一种商务。”戴宗道:“电气是极开通的新名词,甲马是极迷信的旧名词,若叫作电气甲马,则开通的人嫌他旧,迷信的人嫌他新,岂不新旧都不要买么?”林冲道:“也说的是。”这日三人就在郓城住夜。
次日正欲动身,只见郓城百姓纷纷都到学宫明伦堂去。林冲动问路人,有个老人告诉道:“客人,你难道不知道么?这些人都去投选举票的。”林冲道:“什么叫作选举票?”老人道:“此乃今上道君皇帝旷荡的天恩,许颁定国是,许人民参预国政,特诏切实预备,限九年实行。现下选举的就是咨议局议员。将来地方公事,听得说都由咨议局议员作主,那些官吏不过坐享其成。”林冲道:“何等样人,可作咨议局议员?那议员直恁的高贵?”老人道:“听说说做议员的人,都要有家计,有功名,有年纪。年纪至少须要三十岁,功名至少须要个秀才,家计至少须要五千金。”林冲道:“有了这三样资格,就可做议员么?”老人道:“有了资格,也要有人举他,方做得着。”林冲道:“有多少人举他,方能做议员?”老人道:“听得说总要有二十五票方可,选举时凡有选举权的,均可写票举人。”林冲道:“原来如此。但我在东京,并不见有动静,也不听得人说有此事,怎么这里反有咨议局不咨议局?”老人道:“天下老鸦一般的叫,那咨议局是全国同日设立的。客人你莫非离京多日了,今日这里开办选举,东京也开办选举。”林冲道:“这些选举人亦有所预备么?”老人道:“怎么不有?章程上虽只载投票人,应在投票所簿籍上本人姓名项下签字毕,方许领投票纸,我们这里,则另有入所券的名目。这入所券以人名册为限,凡欲领投票纸,必先得着入所券。若没有入所券,便不许领投票纸。这入所券由县太爷付予图差地保,由图差地保拿着按图分送,每送一券,则索取茶资二三十文,听得说,乡间有索取一二百文的。他们说这是照着分送串单的老例,所以这一次图差地保,倒很赚几个钱。”
林冲道:“此乃选举的预备,我问的是选举人的预备。”老人道:“选举人的预备,不过受图谋被选举的几个人运动罢了。”林冲道:“怎么运动法?”老人道:“那也说不尽运动的方法,各各不同,我拣两个最著名的你听。我们这里有一个绅士,想做初选举的当选人,屈指一算,须先运动五个人。再从这五个人身上,各自去运动五个人,合拢来刚得着二十五票,方可做着。穷思极想了一日,忽地想出一法子来,假说生母七旬寿诞。于是大开寿筵,遍邀各乡的董事赴宴,席间闲闲说到咨议局事。说道:‘咨议局成立后,一县的重权,尽在议员手中,知县也无能为力。兄弟往日虽与县尊要好,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到咨议局成立后,也没中用了,众位兄台在乡间办事,此后也少了个帮忙的人,须弄一个知己的朋友做着议员,则凡事仍可有恃无恐。’乡董齐问:‘怎么样的人,方可做得议员?’绅士道:‘既如兄弟,也着合算议中的资格,但要有人推举,便也可以充数了。’众乡董又道:‘我们合力举老兄如何?’绅士道:‘也不济事。你们只五六个人,如何能够咨议局定章,总要有二十五票方可做着,除非要有选举人资格的相熟人数十个,约会了齐心合力同举一人,则此人方可当选。但不知你们图中合选举资格的共有几人?听得选举人的草册已经编就,你们大约总有些儿知道。’众乡董道:‘我们村中有这资格的每村约有五六人,我们当去知照他们,叫他们都推举老兄如何?’绅士道:‘做兄弟那里敢萌此妄念,不过众位老兄与着地方上打来起算,则正少不得如兄弟般的人,做众位的犬马。’众乡董再三称善。等到散席时,绅士嘱咐道:‘切不可忘记!切不可忘记!’众乡董齐应:‘不敢!不敢!’此乃运动法之一。
“更有一个留学生,他的运动法更是奇妙,不可思议。这个人本是吃鸦片烟的,因慨慕新法,遂奋然到大金国进某速成科留学。此刻本县开办初选举,众绅士都纷纷运动,有的设席请学界,有的张筵款绅界。留学生见了笑道:“请人吃酒,事情没有成功,倒弄的通国皆知,殊非善策。’他遂于请人吃酒外,更思得一法。客人,我们这里有一个劝学会,每是会员须出会费银二两,在会的人都是学界中很有名望的,所以一般寒士,皆思入会,但苦于拿不出二两银子。这留学生知此情形,乃假意对众寒士道:‘众位要在学界中做一番大事业,不可不与学界联络,不可不入劝学会。’众寒士道:‘我们要进劝学会多时了,奈二两银子,没处筹措何!’留学生道;‘众位何不早说,做兄弟虽然寒酸,这几两银子尚可以帮忙。’说着,探怀出银子若干两,分给与众寒士。众寒士喜极,对留学生道:‘老兄如此慷慨任侠,急公好义,举世无两。异日咨议局选举时,我们必定举老兄。’此又运动法之一。此外,更有派人到各处演说,称说某人可举,某人不可举的;有颁发名片,教乡人摹写的。种种运动,不止一法。”林冲道:“要做议员,直费这许多心思。今日适逢盛会,我们可否同去瞧瞧?”老人道:“那倒很是为难呢!客人既不是本地人,又没有入所券,如何可以走得进?也罢,我有个朋友,他有一纸入所券在此,今日他适有小恙,听得说不去了,我与客人设法去问他要。”说着去了。
林冲回到招商,告诉了戴宗、鲁智深,智深道:“兄弟,洒家也去瞧瞧。”林冲道:“听说要弄甚么入所券的,倘没有此券,便走不进。少顷老丈来,教他索性再去设法弄二纸,我们三个人一同去,瞧他一瞧也好。”说着,老人已至,选上一纸入所券。林冲道:“多谢老丈,小人有两个朋友,也想去瞧瞧,不知入所券还有设法处么?”老人道:“太难。”随向戴宗、智深看了一眼问道:“客人的朋友,就是这两位么?”林冲道:“正是。”老人道:“客人敢是与老汉取笑么?”林冲忙问何故。老人指着戴宗道:“这位客人倒也罢了,那位师父是出家人,咨议局章程上载明选举事宜,出家人不能干预,即有入所卷,也没中用的,而况没设法处。”林冲道:“这便怎么处?”戴宗道:“若没有入所券,便没法子想,只要一有入所券,我自有本领弄鲁师兄进去,包管所中的管理员不来查问。”老人不信道:“章程所定,那里可以通融?即本官知县相公,也不能作主,除非与他生出头发来,客人。”戴宗道:“老丈且不要管,你只消弄两纸入所券来,我自有神通弄他进去。”林冲也不懂,问道:“院长,章程上不许僧人干预,你有甚妙法可以挽回?”戴宗只是笑而不言。
那老人道:“我年纪虽大,好奇的主却不减于小辈。我务必去弄两纸入所券来。”一时弄到。林冲道:“院长,入所券有了,请教你怎样弄法?”戴宗道:“目下最时髦的是出洋留学生,那些留学生,岂不都是剪发洋装的么?如今鲁师兄只消把僧帽僧衣僧鞋脱掉,换上了洋装,岂不宛然一个出洋留学生么?”林冲拍手道:“妙法!妙法!但是洋装服式,一时那里去办?”戴宗道:“听得说照相馆里有得出租的,我们就去租他一用就是了。不知此间有照相馆没有?”老人道:“有。”于是林冲教店主人去照相馆租衣,一时租到。林冲、戴宗帮着智深更换,换毕一望,果然是个留学生。智深头戴草帽,身穿绒衣,脚登革靴,执着手杖,摆摆摇摇的走了几步,骂道:“这鸟皮鞋夹得洒家脚趾生痛。”林冲道:“走走就舒服了,现在是初着上呢。”戴宗道:“我们到投票所去罢。”于是三人跟着那老人,抹角转弯,一会儿早已行到。
只见门外两块虎头牌挂着,大书道:“奉县宪谕选举重地,闲人莫入。”牌外两根红黑棍,有几个公人模样的人守在门上,乡下人见了,吓的不敢进去,所以投票所外,倒也有五七十个投票人,都在那里张头探脑。智深、林冲、戴宗同着老人跨进门,见里边长长短短、老老少少、瘦瘦肥肥,约有四五百人,见了智深等人来,众人的视线齐射在智深身上,不住的掩着嘴笑。智深道:“兄弟,你看见么,这几个撮鸟,对着洒家鸟笑些什么?洒家可惜不曾带得禅杖,便宜了这几个撮鸟。”正是:愤鬼蜮之含沙,金刚怒目;叹人群之多诈,壮士灰心。欲知众人为甚笑智深,且俟下回分解。
第四回 咨议局绅士现恶形 盐捕营官府逞淫威
话说鲁智深见众人都笑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正欲发作,经林冲、戴宗竭力劝住。看官,你道众人为甚笑他?只因智深头上戴的,是洋人夏季所用的龙须草凉帽;上身穿的,是洋人旦日驾年的大绒礼服;下身裤儿,却是秋衣。智深等三人是新从梁山下来,那里知道其中奥妙。
林冲抬头见壁上挂着章程,内有一条道:“投票所除本所职员,及投票人与巡警外,他人不得阑入。”想道:“好条严肃的章程!”只见一人皂帽直裰,打扮得公人模样,在那里往复梭巡。林冲忖道:“章程既禁止闲人,则这个人必是本所职员无疑了,但职员断无穿着皂帽直裰的。”正是疑虑,只见那皂帽直裰的人走到一绅士前弯着腰禀道:“老爷,烟烧好了,请进去用罢。”绅士道:“王老爷过足了瘾么?”皂帽直裰的人道:“过足了,老爷请用罢。”林冲道:“奇怪!照章程吃鸦片烟的不能有选举权,本所的人如何反吃鸦片?”只见两边站着五十余个地保,每到一个人,报告住址。即有个戴秀士巾的叫道:“三图地保,你瞧此人果是你图中的某人么?”只见一个三撮胡子,歪戴着帽子的应道:“小人理会得。”即把那个报告住址的人问道:“你是某相么?”那人应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么?”林冲一想道:“糟了!我们都是异乡人,顶冒了本地人姓名,倘教地保察看起来,岂不要闹穿!”只见那人走到桌边执笔写票,那个吃鸦片烟的绅士,立在桌前低头细看,那人问道:“请问监察员,这里的规矩,选举人写票的时候,是否必要监察员监视?”绅士道:“监察员不过恐人写错,代为指点指点。”那人道:“然则请阁下不必费心,因我决决不会写错的。”绅士尚欲回言,那穿皂帽直裰的长随又道:“烟泡已经打好,请老爷快去过瘾。”绅士趁势走了进去。里边又踱出一个烟容满面的绅士来,向选举的众人道:“你们今次举那个?我劝你们最妥当莫如举某人。”一个道:“选举权是我的自由权,你如何可以干涉?”绅士道:“你这次不举某人,我定不干休!”林冲道:“选举如此,宪政扫地了。预备如此,实行可知,说什么九年实行。宣和二年的咨议局,是大宋国宪政活剧的第一出,第一出如此,以后的也不必瞧了。师兄,院长,我们回去罢。”智深道:“洒家瞧的肚子都要气破了,快出去,喝两碗酒振振精神。”戴宗道:“走罢。”于是三人一齐举步。正欲出门,只见监察员跟来问道:“你们三位不曾写票投匦,如何就走?’智深道:“洒家走自己的路,干你鸟事?”冲道:“我们有事,先走一步,请老兄不必见气。”绅士道:“有事尽管请便,只要把入所券留下就是了。”林冲道:“留下就留下,但不知有何用处?”绅士笑道:“也无非替众位代劳就是了。我把你们的入所券,换了选举票,即替你们代写代投。”林冲道:“恁地时费心了。”
走出投票所大门,戴宗道:“教头,他们当绅士的心肠,比我们强盗还要狠十倍。我们做强盗的心里头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面子上也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他们做绅士的人,满肚皮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面子上却故意做出许多谦恭礼数,文明的样子。即如方才的绅士,他明明要我们三张入所券来替朋友填写姓名,却反说是替我们出力,说得何等样冠冕堂皇!”智深道:“我们去吃酒罢。”林冲道:“前面有座水阁子,有酒幡儿挑出在门前,即去喝三碗罢。”智深道:“很好。”三人走了一会,果见一座大酒楼,三开间门面,高悬匾额,金地黑字,写着“酒家”两字。洋台檐下挂着七八块金地黑字的招牌。写着“番汉全席”“零碗小酌”“四时酒菜”等名目。三人跨进店门,见烧的烧,切的切,上灶下灶,共有一二十个人忙个不了,满屋里烧得烟雾腾腾,芬芳扑鼻。三人走进水阁,见那阁子十分阔朗,四围都是五色玻璃,洋漆的栏干,揩抹得点尘没有,一色的水磨揩漆椐木桌凳,摆列得齐齐整整,十分洁净。先有二桌酒客,在那里猜拳行令,吃得杯盘狼藉,兴致浓浓。林冲就在靠窗拣了个座头坐下。
酒保上来问:“三位吃甚么酒?甚么菜?”林冲道:“有上好黄酒,打十斤来,新鲜黄牛肉,炒十斤来、再有童子肥鸡取一对来,此外有可口的东西拣一二祥来。你也不必侍候,要什么唤你便了。”酒保答应了几声是,便喊下去了。不多一会,见酒保一手拿着三只江西瓷白地青团龙的酒杯儿,杯内放着三柄白瓷荷花瓣式的一瓢儿;一手提着一把点铜锡凿花的酒壶;肩上搭着一条半旧不新的白布儿,走将过来放下酒壶,便把肩上搭的那块布取下来,向桌上抹了几抹,然后案上酒杯,再向胸前布裙内取出三双乌木筷子来放上,便去了。一会子,又拿了两个碟子,两个碗子来放下。见一碟是腌鹅,一碟是烧鸭,两个碗子都热腾腾的:一碗是炒虾腰,一碗是青鱼片。智深道:“兀那鸟店,弄出来的东西,都是吃不饱的,敢是恐怕卖完了_不成?”林冲道:“这都是辅助品。我们点的菜,还没有来呢。”说着时,见酒保托着一大盘牛肉送上。林冲道:“与我取三只大碗来,我们不惯浅斟低酌。”酒保喏喏连声而去。一时两只肥鸡、三只大碗,一齐送到。智深道:“这方爽快。”于是三人吃喝起来,虎咽狼吞,邻桌见了尽都惊呆。三人吃喝完毕,就会钞动身,一径回招商来。刚要进去,见客店隔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林冲好事,过去一问,却是夫妻两口子相骂。林冲也不在意,与智深、戴宗进客店去了。
原来相骂这一家,姓李名福全,本是个柜上商家,因赌钱输极了,盗取店中银两,被东家知道,歇掉生意,失业在家,贩卖私盐度日。近来朝廷百事维新,因经费不足,不得不取偿于盐斤一再加价,每斤盐价至七八十文,各官盐局就联名的要求盐捕营官府,请严禁私盐,于律外更增严法。官府因公款所关,不得不勉如所请,就出示严禁贩私,说不论肩挑步担,获到站桶站毙,决不宽恕。李福全这日起身,挑着盐正欲去喊卖,只见紧邻王三走来道:“如今盐是不能挑卖了,谁犯了就要捉入站桶站毙。”福全不信,亲到县前去瞧。只见一簇人围着观看,走近看时,正是那个站桶并告示,全福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中暗暗叫苦,回到家中,对妻子王氏道:“运气真好,偏撞着这打对的瘟官,不知多早晚再有饭吃?”王氏不知底里,忙问什么。福全道:“你还在梦里呢!瘟官禁卖私盐,谁犯了就要捉入站桶内活活处死,你想日子还过得成么?”王氏道:“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碰着这小小风浪,就这般模样。难道没有别的法儿弄钱不成?”李福全道:“有别的法儿弄钱,也不去挑卖私盐了。做伙计没有人要,开店没有本钱,种田没有气力,叫我做什么呢?”王氏道:“现放着嫡亲娘舅在城外北关开设鞋铺,何不去商量商量?倘或借得些些盒了回来,也可度用一时。”李福全听说有礼,遂换上件洋布长衫,一径出城,投娘舅店中来。
跨进店门,见娘舅正在帐桌上写帐,不敢惊动,便于柜外凳子上坐了。店中伙计专心做活,也不来招呼,候了半日,方见娘舅写帐完毕,徐徐脱除眼镜。李福全连忙站起身来,抢步上前叫声:“娘舅,外甥给娘舅请安。”他娘舅只微微的略点了点头,吩咐着伙计道:“里间的存货都霉了,这样的好天,为什么不翻出来,刷刷晒晒呢?”李福全正欲说话,偏偏又有客人来了。只见娘舅弯腰曲背的迎接那客人,敬茶敬烟,一时忙个不了。一会儿客人辞着要去,娘舅再三挽留道:“此间便饭罢,吃是没什么吃的。”那客人道:“我还有事呢,改目扰造罢。”说着便去了。只见娘舅直送到店门外,至望不见那客人背影方回,李福全至此才敢说道:“娘舅,外甥一向要来瞧瞧娘舅,只因穷忙的很,总没得些空儿。如今好容易撞着官府禁卖私盐,闲了没事,得来给娘舅请安。”正欲说下去,忽见外边有人问道:“老板在么?沈老板在县前三星楼立等叙话,请即刻就来。”他娘舅应着便出去了。
李福全候至饭时,不见娘舅回店,只得归家。王氏见他空手回来,便问道:“怎么样了?难道你不去借贷不成?”李福全叹道:“自古道‘开口告人难’,我去了一趟,见是见过了娘舅,奈他总没得说话的空儿,叫我怎么处呢?”便把方才情节述了一遍。王氏道:“糊涂东西!娘舅虽然忙碌,舅母是空闲的,何不到他家里去求求舅母,岂不就完了事呢?”李福全道:“你的话不差,明日一早去就是了。”王氏道:“今天锅子内尚没有饭呢,肚子也饿得扁了,等你的钱来籴米,你还说明朝去、后日去呢!”李福全道:“没奈何,今日且借你的银簪儿典了,换些米来挨一日罢。”王氏道:“哼哼!你想我的东西么?我进了你姓李的门,还是穿过你一件衣服呢?戴过你一只簪子?都是我自己做几针针黹赚下两个钱,打一支半只簪儿戴戴,也为是张你的场面,此刻还要拿了花掉去。人家穿着丈夫、戴着丈夫的尽多呢,谁都似我这苦命人儿!”说着,便呜呜咽咽泣将起来。李福全道:“这算什么呢?罢了,把我这件洋布长衫去典了,换些米来罢。”于是勉勉强强挨了一日。
次日清晨,李福全起身,用冷水揩了揩脸,饭也不吃一径望母舅家中来。这时候他的娘舅尚在家里,见他一早赶来忙问何事。李福全道:“有一事欲与娘舅、舅母商量。只因官府禁卖私盐,外甥绝了生路,只得来恳求娘舅、舅母,意欲与娘舅暂借四五两银子,作个小本经纪,待赚了钱,本利清偿,决不拖欠一文。”他娘舅冷笑道:“银子这么容易?一开口就四五两。我自己日子也难得紧。昨天执了房单,央人去向沈老板抵借纹银二百两,许二分起息,他尚未允,如今兀自打饥荒哩,那里有钱来放债?”李福全道:“外甥急难之中,娘舅不照应,谁还肯照应。娘舅虽是艰难,然四五两银子谅也力所能为的。若为数过巨,外甥也不来开口了,望娘舅看我娘亲面上,救一救我罢。”他娘舅道:“我的儿,娘舅若有钱。还等你开口么!此刻莫说四五两银子,就是四五百铜钱也难。况且你昔日原有好好儿的生意,自己不要做,才干那挑卖私盐的营生。如今想想,究竟好不好呢?”他舅母接口道:“外甥,你那里知道你娘舅过日子的艰难。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殊不知都是空场面呢。这两日生意清淡,日用开销,那一件省得?没奈何!只得典着当头度用。说也可笑,前日子你娘舅来了一个远客,欲陪他上馆去吃酒,没有钱,在我手上脱了一只银镯子去典了用的。因外甥不是外人,所以才告诉你呢。”李福全知没有望头,便起身告辞,一径回家,心下好生烦恼。
一边想一边走,忽闻有人唤道:“老李气烘烘的那里来?”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紧邻武三。因答道:“平白的又讨了场没趣。”武三忙问何事,李福全便把方才一段事告诉了武三。武三道:“缓急人所时有,谁能保得住一辈子没有急难日。令母舅也太觉势利了。也罢,你也不必愁苦,我恰有几两银子在这里,你要用时,只管拿去,待异日有了,还我不迟。”李福全十分感激,当下接了银子,一径回家来。那知回到家中,就生出非常风浪来。若非豹子头林冲仗义相救,几乎弄得性命都不保。正是:送雪中之炭,恶人翻似好人;藏笑里之刀,祸我偏疑福我。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再讲。
第五回 林教头仗义救福全 戴院长愤世骂官场
话说李福全回到家里,把银子向桌上一摔,扑的将身坐下。王氏见了,忙问:“银子是娘舅处借来的么?”李福全道:“那里是娘舅处的,倒是隔壁武三哥借与我的。”便把以上事情说了一遍。王氏道:“你如今也知道武三哥是好的了,我往常赞了他一句半句,你就说我与他有了什么私弊,如今可自打嘴了。”李福全道:“并非我要说你,只因旁人的议论,实在不好听,说只要我一转背,他就来与你话语缠绵,亲厚的了不得,叫我如何不疑?”王氏道:“阿呀呀!阿弥陀佛!那是没有的事,惟有菩萨知道罢了。”李福金道:“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只要你心肠雪白,一任他们说是了。”当夜无话。
次日,王氏对福全笑道:“无源之水,终有尽期。我想银子这件东西,天上没有落下来,地上没有出起来。盐禁一百年不开,难道你就坐食一百年不成?做了个男子,总要想个法儿来赚几个钱才是。朋友们肯借贷与你,果是好的,但第一次借了未还,第二次还有意思向人家张口么?”李福全道:“我除贩卖私盐外,没有他长,你若必定不肯相容,我情愿出了此门,与你各自管各自如何?”王氏道:“你我乃是夫妻,痛痒无不相关的,我说你两句,也为吃饭起见,没的倒拿这些话来塞我。”李福全道:“塞什么?你有本领叫瘟官除掉了禁令,方有饭吃。”王氏道:“他有禁令,你难道不能偷卖么?”李福全道:“衙门中人合警察局的巡警,不住的在市中逻察,纵有盐,如何可以喊卖。”王氏道:“蠢东西!谁教你公然喊卖,屋后番瓜正熟,你去多摘下几个,待我来切去蒂子,把瓜瓤挖空,到了夜深人静,将盐装入里边,依旧把蒂子盖上,用竹钉插牢,明日装在担子里,面上放两个真瓜,挑到市间去。就有仙人也不能觉察呢。你卖了多年私盐,市中吃户必有熟识的,悄悄挑去卖脱了就回家,有谁知觉呢?岂不强似坐在屋中挨饿?”喜的李福全抓耳爬头,一时巴不得天夜。
这夜夫妻二人,忙忙碌碌收拾了一夜,刚刚定局,天就明了,王氏就催着丈夫动身。李福全脸也不洗,挑了担子,一径向市中来。刚转一个弯,就有两人瞧着担子,问道:“你这瓜卖多少钱一斤?”李福全心虚,答道:“不卖的,我要挑去送与亲戚的。”说着就走。那两人拦住道:“这厮不肯卖,其中必有私弊,待我们搜一搜看。”一人便把李福全抓住,一人伸手将担中瓜逐一翻看,见底下的瓜蒂子有些活动,便举起来望地下一掷,顿时瓜壳粉碎,雪白的盐散了一地。李福全顷刻面如土色,身子像发疟疾般乱抖不止。那两人道:“这忘八蛋心思倒巧!”一面说一面便如鹞鹰抓小鸡般,抓了就走。暂时按下。
且说王氏见丈夫出门后,急忙重匀粉面,再整云鬓,对镜端详了好一会,然后到厨房去烹调小菜,把私藏好酒,取出来温在壶里。料理完毕,洗了手,到门前来瞧望。只见武三嘻嘻的走来,王氏笑着问道:“三阿哥。事情怎么了?”武三道:“弄妥了。福全这厮已经捉去,你我可以永远无患,妥妥当当做个长久夫妻了。”王氏道:“这厮还会回来么?”武三道:“魂也不得归的了。”王氏道:“端的好计,多亏了三阿哥。”武三道:“我的乖乖,你省得么,此计就叫做借刀杀人,使得那个死鬼直到死,也悟会不出,只道你我是好人。你想妙不妙?”王氏道:“果然奇妙。三阿哥,你心爱的菜儿,我已烹调好了,酒也温下了。”武三喜道:“我的乖乖,直恁地乖!怎的会知道我心里事?”说着把只手勾在王氏颈里,并着身走进去了。
却说豹子头林冲,同着戴宗、智深在招商闷坐,忽见店主人咳声叹气的说道:“青天没有眼珠儿,恶人当道,善人没有善报。”林冲听不过问道:“店家,你说些什么?”店主人道:“客人你不知,隔壁李家的福全,是个没中用的黑心人,忠厚的了不得;他的娘子王氏,却是个妖娆,与贴邻武三勾搭上了,打得火一般热,远近邻舍没一个不知,只瞒得福全一人。现下福全耳朵里也得着些儿风声,所以夫妻两口子常常吵闹。不料他们竟设着毒计,教福全把私盐藏在番瓜内挑卖,却暗地报于差役知道,活活的把福全捕去。现在福全被差役私押在班房里,教人向武三索取五十两银子,才肯禀官。那武三与王氏,竟像夫妻般日夜在一起。幸得武三五十两银子一时腾挪不出,倘拿了出来,差役就去禀官,李福全的性命岂不就要送掉么?”
林冲道:“天下有这等奸猾之徒,还留得么?店家,你先拿五十两银子去付与差役,教他把李福全放了出来。这里武三这贼子,待我另想法子对付他。”店主人道:“客人与李福全并没一面相识,却恁的慷慨,客人真义侠士也。但小老儿想五十两银子必定不够用的,为甚呢?差役们得了好处,班房里也未必肯放过,公门中的事,有一路不曾铺平,就不能做事。”林冲道:“再拿五十两去如何?”店主人听得,笑的眼睛没缝,开口道:“如此很好。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客人交付与我,待我去安排是了。横竖小老儿半文不赚的,客人如不信我,我同客人一起去安排是了。”林冲道:“店家,你是本地人,本地的事,是你熟悉,你就去办理是了。”店主人欣欣然接了银子而去,却自己扣了一半,只拿五十两银子,到班房去打点了。
那差役得了银子,就把李福全放了出来。李福全径到客店拜谢林冲。林冲道:“你此刻回去,切不可提起,可设法请武三到家吃饭,我给你一包药末子,你却暗暗放入酒菜中,自己却切不可吃,他们吃了,必定醉倒,你就拣值钱的东西,拿一个完,远走高飞,到别处去安身立命。”李福全道:“谢恩人。但不知此药于生命有无妨碍?”林冲道:“不碍的。此乃睡圣散,用曼陀罗花、火麻花合成的,江湖上就叫蒙汗药。”李福全拜谢去了。
林冲道:“官盐一项,为本朝弊政之最,我想盐乃百姓们日用所必需的,如何可以专卖?此刻弄得来产盐的地方,不能吃本地的盐,必要吃别处的盐。此地是某地的引地,某地又是彼地的引地,错乱颠倒,弄得发昏章第十一,费了若大的经费,养了无数的巡丁,遇着大帮枭匪,一任他们来去自如,碰着肩挑小贩,就是价滥肆淫威。我林冲有一日做官,必要把这弊政,请朝廷扫除呢。”戴宗道:“教头如何发起做官思想来?”林冲道:“院长虽首,宁一辈子做强盗不成?”戴宗道:“我观现在的世界,竟是个强盗世界。不要说做强盗的是强盗,就是不做强盗的,也无非都是强盗,做大官的不顾民生国计,一味的克剥百姓,这样加捐,那样加捐,捐来捐去地,都捐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强盗么?笼罩全部<新水浒>,妙在不粘不脱。做小官的一味搜索陋规,这样不能革,那样不能少,捐款以多报少,银价以高作低,兴讼有费,息讼有费,搜来刮去,又都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强盗么?做武官的但知克扣军粮,做军士的但欲骚扰百姓,官兵也是强盗了。做绅士的满口热心公益,牺牲私利,东奔西走,那方去演说,此方去运动,其实为来为去,也不过为图几个钱,绅士也是强盗了。至于商人经营生意,往往私做小伙,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商人也是强盗了。那商界更有几个最优等的大强盗,神通广在,法力无边,交结官场,笼络士庶,貌似慷慨,伪作谦恭,凡遇地方公事,必定预闻,纱帽红袍,招摇市上,借商务之名以欺官,借官场之势以压众,此乃强盗中之最高手也。教头你想,我们生在这强盗国中,每日与强盗社会相周旋,要跳出这个强盗范围,那里能得?”林冲道:“此乃是愤世嫉俗之言,如何算得准?”戴宗道:“并非愤世,也非嫉俗,现在的世界,实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教头如不信时,可回山泊子去问军师先生吴学究,就能分晓。”林冲道:“我们出来已多日了,新世界怪怪奇奇的事,也算见过一二,回山报告后,大家研究研究,也可预备改良一切。”鲁智深道:“洒家不晓得什么‘改凉’‘改热’,只凭着一条禅杖,两柄戒刀,打尽天下假心人,杀尽世间无情汉。你们做强盗也罢,不做强盗也罢,洒家都不管。”
戴宗道:“师兄的话是,我们此番上东京,总算称心快意,师兄扫清大相国寺,除了地方一害;林教头也报了前仇,在这里又救了李福全的性命。我们众弟兄一百单八个总聚会后,第一次下山,三个人总算不辱没了‘梁山泊’三字,所言所行,仍是山泊英雄本色。”鲁智深道:“洒家听得人家说,现在新世界,有几个没廉耻的泼男女,闲着没事做,编什么鸟书借着俺们兄弟的名字,胡说乱道,把众兄弟的性情声口,颠倒错乱,写得十分猥鄙,丧尽俺们梁山泊半世的英名。这嚼舌根的泼男女,弄笔头的畜生,不遇见洒家便罢,有一日遇见须吃洒家三百禅杖。”戴宗道:“师兄此言,恐怕要招怨,还宜不言为是。”鲁智深叫起来道:“洒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恁他是谁,也吃我三百禅杖!”林冲道:“这厮们无端败坏俺们英雄名誉,不要说师兄动怒,即我林冲也不肯干休,获住时,须照白衣秀士王伦样子,一刀杀却。”戴宗道:“二位且休发怒,横竖此刻尚没有获到呢。我屈指算来,我们离山已经多日,宋公明哥哥、吴学究先生必定盼望,倘不回去,山上众兄弟必要着急的。”鲁智深道:“俺们今日即行。”戴宗道:“忙不在一时。天晚了,歇一宵,明日走罢。”智深道:“天夜了,不好走路么。”林冲道:“好在院长是会神行法的,明日我们三个人都用神行法走路可也。”当下无话。
次日清晨,三人起身,林冲、戴宗梳了发,店小二端上脸水,林冲邀智深一同洗面。智深道:“兄弟,戴院长的神行法,是要吃甚么鸟索的,洒家不愿用。”戴宗道:“鲁师兄你还守旧呢。我这神行法,在旧世界用的是甲马,假着神权,自然要斋戒了;现下是新世界,神权是不兴的了,我的神行法,已经申说明白,是电片不是甲马,是科学的妙用,不是神权的幻术,如何还要吃素呢?好酒好肉,尽由你吃是了。”智深方才欢喜。吃毕早饭,算还房钱,戴宗取出电片,拴在腿上,林冲、智深也拴定了。那电气片触着人身的热气,电力顷刻发舒起来,三人的腿子,顿时健旺非常,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
不多几日,便到水泊。水寨头领活阎罗、阮小七看见,忙放船来迎接,渡到金沙滩。上岸第一关,解珍、解宝开关迎接。行到第二关,守关头领武松道:“三位好快活,鲁师兄我羡杀你也!明日也去走遭。”智深道:“兄弟,俺们到大寨见了公明哥哥,再来细谈。”于是三人直投忠义堂来。有分教:易刚为柔,梁山泊改良政治;以散作聚,蓼儿洼装点文明。欲知见了宋江、吴用,梁山上有甚变动,且俟下回分解。
第六回 宋公明大宴群雄 吴学究倡言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