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翁醒世录 - 第 6 页/共 8 页
那熊医看完,向钱士命道:“此方叫做一定滋生丸。将军这病,就从平素调养上得来,日积月累,病根已深。医家治病,从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将军的病在心里,自古道,心病还将心药医,我有个老方法,可以治得此病,但恐将军胃口不对,喉咙中一时咽不下去。要用:好肚肠一条,慈心一片,和气一团,情义十分,忍耐二百廿个,方便不拘多少,再用茑汁一大碗,煎至五分,这叫做一帖平稳散,方便可服。将军你自家有病自家知,急将此药方好好留心调理,或有转机,倘再因循,将来成病没药医了。”熊医开完方子,辞别而去。趋炎、附世忙乱,勉强配齐药料,就在那一盆火上煎好,用一只假磁杯盛了,递与钱士命。钱士命接来呷了一口,果然胃口不对,咽不下喉咙,登时呕恶吐了满地,遂将旧存丸药,吃了一服,喉咙中便觉滋润,因此仍服旧药。又服了几天,初时腹内的心,尚在左边腋下,渐渐的落将下去,然一日霎时泄泻,良心从大便而出,其色比炭团更黑。钱士命着急,叫趋炎附世在外边访闻名医,有能治得此病,愿将金银钱一个作谢。
这个风声吹入脱空祖师耳朵内,他便离了钻天打洞,带了石灰布袋,驾起云头,来到独家村孟门边站立。趋炎、附世看见问道:“祖师何来?”祖师道:“闻得你们将军心不在肝上,我有移东补西之术,管教他病体顿时痊愈。”二人禀知钱士命,出来说道:“将军说要与祖师言明,若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作谢,否则莫怪。”祖师道:“我的法术无往不验。”遂请到拂中厅上坐下,就于拂中厅内结起一个海外奇坛,它上边供着一尊骗神财佛,桌上排列木猪木羊一对,居中空架子一座,上插极划尺一根、十炼剑一把,离旗一面,中间摆了一个稳瓶,将钱士命大便中落出的黑心,装在瓶内,旁边竖着一根棒槌接的幡竿,挂起蓝幡一对。他头戴泥箬帽,身穿紫蓑衣,先念了一卷《累助经》。然后请出钱士命,掇了一只有主椅,坐在坛前,将一个炭箕帽子戴在他头上,哈口气,把钱士命的头皮,摄了下来,放在稳瓶内,研了椒酱,同黑心拌和,又将一个泛供盛了稳瓶,脱空祖师顶在头上,左手伸开花手心,右手仗了十炼剑,解开石灰布袋,蘸上石灰,指东画西,画了满地石灰,口中说出天书,念念有词,做出偷天换日的手段。但见钱士命好像捆来当死的样子,头不摇眼不杀,欲要将瓶中的黑心,弄软从顶门装入里内。哪晓得钱士命天生老结,不能轻易纳入。祖师一时失手,泛供跌穿,稳瓶打碎,一齐跌在地上,身上石灰沾了一屁两胁肋。钱士命叫道:“我头脑子胀得哼,快把帽子除了下来。”脱空祖师见破了他法,立起身来就把炭箕帽子替他除下,说道:“将军身体真是无法可治,只好带病延年的了。
我如今也不想金银钱作谢,只求借我一看。”钱士命道:“你的法术无效,我的金银钱也不用看它了。”脱空祖师听说,默默无言,他来时原想金银钱到手,所以为他说法,谁知法术不灵,看也不能看一看,只得懊恨而去。
钱士命看见脱空祖师去了,遂走进自室,向吕强词道:“脱空祖师原是邪术,徒然作法,哪里治得好我的心病,到弄得我头脑子胀。我如今要问军师法术多端,可有甚法儿治得此症?”吕强词道:“将军不问小道,小道不敢妄谈,将军若问小道,小道倒有个绝妙的现成方儿在此。”钱士命道:“什么现成方儿?”吕师说道:“这个方,就是熊医所说的心病还将心药医。眼前道理,他一时悟不出,故能说而不能行。将军你是心中不足的,今黑心尚在,何不用安心丸一丸、软口汤一盏,同黑心服下,只要把那心窠填满,病体自然全愈,这岂不是绝妙的现成方儿?”钱士命忙吩咐趋炎、附世备办药物,二人答道:“黑心可要将它洗一洗?”军师道:“不可,若是洗了,将军就咽不下了,即使咽得下去,亦不能仍归故处了。”二人即便端来安心丸,煎好软口汤,把黑心一齐摆在钱士命面前。钱士命要紧自己病好,拿来一口吞下,但觉那黑心从喉间一滚直满两腋,横在一边,外面腋下皮上,仍旧起了一个块。命趋炎、附世用手轮挪,再挪也挪不散,竟似铁铸的一般,坚硬异常。
钱士命此时倒觉得身子宽松,胸中爽快,向吕强词致谢道:“军师妙法,果然比众不同。我今依旧踢得枪使得棒,一心只想这个金银钱,总要灭那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军师你有何高见?可遂得此心。”吕强词道:“将军一面自己领兵剿灭李信,一面着几个豪奴四处访拿时伯济、贾斯文,待小道作起法来,管教一鼓而擒。”钱士命遂吩咐几十个豪奴向各路分头而去。他自己骑上拂怕玉马,手执一枝拂担叉,趋炎、附世跟随背后。吕强词在后,也领了一枝兵,离了独家村,望前进发,正是: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不知钱士命此去何如,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钱愚心虚求佛化僧胆大弄鬼
西江月
自古盛衰难测,从来天运循环,有谁保得百年安?且慢肆无忌惮。
务要设身处地,还该体贴包涵。须防自己犯交关,也被旁人谤讪。
话说钱士命同了吕强词、趋炎、附世领兵要灭李信,出了独家村,望前奔去。行不上几里,抬头忽见一个娘娘,远远走来,钱士命看见说道:“好了,时伯济便有着落了。”那娘娘走至面前,钱士命道:“你前日放走了时伯济,如今要到哪里去?
快快还我时伯济来。”那娘子道:“我在前世寺里烧香转来,不晓得什么时伯济!”钱士命听说大怒,就将金银钱抛在空中,顷刻变大,望着那娘娘落将下来,没头没脑将那娘娘登时压倒即死。你道这娘娘是谁,原来就是当日时伯济逃走时,在他家躲过的柳娘娘。可怜一条性命,只为一言不合,遂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金银钱之下。钱士命遂收了金银钱,吩咐将他尸首拉在大塘路上,仍旧引兵前进。
朝行夜宿非止一日,看看来至大排场,霎时间钱士命头重脚轻,连人和马滚倒在地。吕强词忙住了马,慌忙扶起道:“将军苏醒,为甚这般光景?”钱士命慢慢醒来,答道:“为压死柳娘娘,用了一用金银钱,一路思想,忽然从那挪不散的块上痛起,周身肉疼,不觉一时晕倒。如今虽醒,那个块上还是痛甚。”趋炎、附世道:“将军且请收兵回去,再作计较。”
钱士命遂上了马,正欲回转马头,忽听得远远地有人喊道:“将军心虚,何不到敝寺中去求佛保你,立时痊愈。”钱士命待那人近前,定睛一看,却原来就是前世寺内的化僧。钱士命道:“我肉疼难熬,正欲到寺中来求佛。”化僧道:“寺中佛菩萨无求不应,将军求佛,病好仍可用兵。”钱士命引了众人,一径来到前世寺里,一应人等在外伺侯。钱土命独自一个走进山门,化僧引了来至大殿,但见:中间一尊威灵显赫,手中有佛;左首一尊自道神佛,大模大样;右首一尊一袋神佛,作威作福。大耳菩萨,自由自在;救命皇萨菩,救苦救难;欢喜大师,形像俱无;五方筵圣,须眉毕现。五逃七煞,五虚六耗,尽是凶神恶煞;退财白虎,倒运黄龙,无非一类神祗。虽然泥塑木雕,真是神光佛现。
钱士命跪在手中有佛面前,抱住了脚,苦苦哀求。化僧道:“将军,你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可知道该死的众生,佛也不渡,你须要去求救命皇菩萨,自有应验。”钱士命立起身来,满殿走去,见了大佛磕磕拜,见了小佛踢一脚,拣佛烧香,独向救命皇菩萨案前,暗中祷告:伏愿治得肉疼病好,捉得那几个仇人,弄得那母钱到手。拜了几拜,才能起立,辞别了化僧就走。化僧道:“肉疼病好,须要将金银钱来佛前上供。”钱士命道:“我今痛得越觉利害。”一面说,一面走,出山门骑上拂怕玉马,领了众人,仍旧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
离了大排场,把马一直跑去,经过闲界地方,路旁有个山嘴,不提防那个挪不散的块,刚刚碰在那爬角嘴上,钱士命大痛叫苦,把马勒祝忽见一个人冷眼斜视,立在钱士命面前,说道:“将军休慌,你要肉疼病好,我有治法,马上可以痊愈。”钱士命细看那人:割眼跷须,玲牙俐齿。手执软尖刀,胸藏绵里针,肩挑靠壁柴,腰挂野人头。
钱士命问道:“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子姓刁名钻,表字转弯绰号暗老虎,家住难交开口。”钱士命道:“你果然治得我肉疼病好,愿把金银钱来谢你。”刁钻道:“请解开胸前,待我动手。”钱士命遂露出了那挪不散的块。刁钻取出绵里针,在那块上用力一刺,钱士命叫声“啊呀”,只见那块上溜溜的出了一些血。刁钻道:“你还要肉疼否?”钱士命道:“痛极痛极。”刁钻道:“休慌。”复拿下软尖刀,疙瘩一声,齐根割去了这块肉。钱士命叫声“罢了”。刁钻道:“你如今疼也不疼?”钱士命道:“不痛了。”刁钻遂藏了绵里针,收起软尖刀道:“将军乞借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现在不便,且待我回家之日交看便了。”刁钻跟着同行,钱士命仍然领着前进。不多时忽听得有人叫道:“将军请下马来,我是邛诡的兄弟邛汉,表字百惯,家住强撑浜里,自幼从墨用绳为师,学得扯别人的被头,盖自己的脚,倒也可以陇过去。近来陇得赤脚地皮光,身上寒光,缩鼻涕弗上,一个鼻孔里出气,弗知香臭。欲求将军讨些绵挞拖,做件绵衣穿穿,还要借金银钱一看,依便依,不依还我家兄的命来。”钱士命听了,只做不闻,把马一直跑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是奔前程。
钱士命一心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那邛汉的言语,怎肯理他,只顾望前奔。远远看见树林中有座庙宇,阴风荡荡,惨雾蒙蒙。刁钻上前说道:“将军去庙中走走如何?”
钱士命道:“我从来见佛拜佛,且把庙门推开,待我看看神道。”
刁钻便把庙门开了,钱士命定睛看时,真是捉得鬼出,向外说道:“为何上庙不见土地?”刁钻道:“人在神不在,将军且进门去看是如何?”随手挽了钱士命,下马同入庙中,但见居中摆着一尊鬼张炉。刁钻道:“将军有炉在此,何不烧炷好香?”
钱士命叫趋炎、附世备了万炷香来,放在炉中烧起。只听得四面鬼声,隐隐香烟绕处,引出无数鬼来。原来这庙就是当年时伯济被温六公挽入的鬼庙。钱士命看见鬼影,忙奔出庙门,飞上拂怕玉马,吩咐吕强词把刁钻捆起,将他丢在一边,他仍领兵前进。那晓得庙中的鬼跟了他行,耳边但闻鬼声,眼前只见鬼影,那挪不散的块根仍旧心疼,所以不敢停留,把马一直跑,传令打收兵锣回去。一心归路,慌忙回转独家村,进了孟门,藏好金银钱,肉疼反觉利害,耳边鬼声叫得越狠,眼前鬼影来得越多,鬼中隐隐有那邛诡在内。钱士命更觉心虚。趋炎、附世各自走远。即与吕强词商议,亦无法可治。口中只叫得救命皇菩萨,正是: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钱士命肉疼鬼闹,正在无法可治的时候,只见前世寺内的化僧无人通报一径直至自室中,见了钱士命问道:“将军肉疼,谅来痊愈,几时到敝寺中来,将金银钱佛前上供。”钱士命道:“你进来看见,我家中有鬼么?”化僧道:“鬼是有几个,亦无大害。”钱士命道:“自从离了宝刹,经过鬼庙,被刁钻挽入庙中,烧香引鬼,叫众鬼跟扰,我的肉疼倒觉利害,闹得家中毫无主意。”化僧道:“将军放心,从前小僧看贵府上有团黑气,应在今日,虽然已扫去垃圾,只可恨那无形的垃圾,终究未除,所以有此鬼串。如今将军只要把金银钱付与小僧,小僧有了金银钱,那些鬼就可驱遣,将军病体,何愁不愈!”钱士命道:“和尚果然捉得鬼去,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来佛前上供,决不食言。”化僧道:“不是小僧要这金银钱,若是不拿金银钱作法,诚恐神术不灵。”钱士命道:“快请设法,还你有钱化。”
遂走出自室,在梦生草堂中结起佛坛,供一尊费佛,念了一篇《百正经》,口中二神,手中弄鬼,眼内见神,手内捉鬼,浑了一会,跪在佛前,高声朗诵,念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告知众鬼,众鬼听者:大凡地头无鬼不生财,地头无鬼不生灾。鬼作乐,鬼开心,切勿鬼眉鬼眼;搭鬼棚,做鬼戏,休要鬼张鬼望。这些死鬼,速速走开,将军是善人恶鬼。鬼搭搭,鬼打浑,无非是闲神野鬼,活二倒鬼,法名忽起鬼阵头风,听鬼话,上鬼当,钻入鬼巢路里。青面孔,绿髭须,在此浑闹一场;神摇头,鬼缩退,从今勿入此门。
化僧祷告已毕,又念了三声救命皇菩萨,遂立起身来。但见无数的鬼脸,奇形怪状,团团围住了化僧。化僧虽然胆大,一些不怕,无奈法术不灵,一个也不能退去,果然无法可治。
走进自室,向钱士命道:“将军勿惧,小僧回寺再求救命皇菩萨去也。”钱士命未及开言,化僧已自走了。钱士命家中鬼声杂出,鬼脸满屋,肉疼不止,病体沉重。睡在炕上,朦朦胧胧,忽有个人立在面前,仔细看时但见他:面白如银,面纹如线。跷头跷尾,两耳有边无沿。年纪五旬左右,出身注在胸前。蓬户不肯光降,穷鬼哪能看见。
那个人向钱士命说道:“将军你有病似无病,无病似有玻你的病,好像不好,亦好像似好。因你皮里走了油,且受了绵里针、软尖刀重伤,非我不能救祝鬼亦易退,惟邛诡的鬼,乃是善人恶鬼,非我不能退去。”遂用手在那挪不散的块上捏了一把,钱士命出了一身冷汗,块根顿时平复,又复用阳沟水在各处洒了一洒,那些鬼祟顷刻阒然无迹。钱士命喜出望外,便问那人是何等神佛。那人道:“我与金银钱福神同部,乃救命皇菩萨是也。”钱士命听说,大惊,如梦初醒,定晴细看,那人忽然不见,正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钱士命遇了救命皇菩萨,从此精神胜旧,遍体爽利。骄奢的念头复起,遂传令吕强词、趋炎、附世一同领兵,要捉李信、时伯济和贾斯文等三人。骑着拂怕玉马,提了拂担叉,一路耀武扬威,滔滔滚滚而来。行了半日,到了一家门首,但听得里面鸡鸣犬吠,檐前挂一只叫落画眉,门上有副对联,上联写着不识字个斯文弟;下联写着无铜钱的财主家。望见门内有个人,困在铁铲中,捏了鼻头在那里做梦。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但看容颜便得知。
不知其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时伯济时运来前后一人名顿改
小人国大人国高低两地各攸分
西江月
落运运通可待,失时时至堪期。泰否否泰自然机,幸勿自为骇异。
善恶本非一辙,贤愚原是两岐。所争无过在几微,须要慎其趋避。
话说钱士命在一家门首经过,望见门内一个人,困在铁铲上,捏了鼻头在那里做梦,梦见他亡故的乃兄,对他说道:“今日钱士命来家,须要借他金银钱看看,人若无钱,阳间之大难不能错过。”醒来抬头,果见钱士命正在门外,忙在铁铲上爬起,奔出门来道:“将军前来,途遇不便,今日想是送金银钱与我看,或是晓得小的困来,送枕头与我。请将军下马,将军若要知李信的所在,小的不知,若要知时伯济的踪迹,小的曾经遇过。亲历其境,他在安乐堂居祝”钱士命仰面远视,见他的容貌生得来:眉若脑,嘴落须,满头柴屑,一嘴糊涂。
钱士命正要开言,只见门内奔出一个刁儿,哭哭啼啼,望钱士命怀里扑来,似欲要他抱的意思。钱士命是抱弗哭男儿的人,怎肯理他。爬上身来顺手将他一推,可怜一个刁儿,脑浆迸出,死于马下。钱士命便把缰绳一放,纵马跑去。那人恼羞成怒,手执鬼头大刀,骑一只蹩脚骡子,赶来要杀钱士命。无奈手臂短,汗毛也不能拔他一根,却被趋炎、附世帮助钱士命一把拿住,捉在板凳头上,一刀两段,正是:用情恐有失,执法永无差。
钱士命识见高明,将那人杀了。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没撑浜中的邛汉。这邛汉果然百会百穷,他为人件件皆能,又是般般不晓,也曾在七国里贩牛,八浜里贩马,又在安乐堂遇见了时伯济,要向他借金银钱看。时伯济回他金银钱已经失落海中,只剩得一双空手。邛汉不信,因此与时伯济面和心不和,知道钱士命要捉他,欲想借钱士命的金银钱看,所以将时泊济的来踪去踪告知钱士命,哪晓得钱士命反将他杀在板凳头上,正是:趋差算得罪,为好反成隙。
钱士命晓得了时伯济的消息,一径来到安乐堂,却又不见时伯济。另外添拨了几个豪奴,分头着紧四面搜寻。那知时伯济自从大爿田破栈中,同殷雄汉闲谈,见了钱士命,远避至安乐堂作寓,与李信总不肯疏远。那日忽遇了邛汉,向他借金银钱,一言回绝了他。只听得小人国内偏地的多要拿他,他堂堂六尺之躯,立脚不住,竟无存身之所,欲要埋名隐姓,小人国内的人,认识的居多,必须逃出小人国界。慌慌张张正走之间,忽见一只邪狗,向他乱咬。时伯济道:“狗呀狗,你欺人太过,你一见衣冠齐楚的人,便不敢做声,或摇尾而求食。你见我极穷人,就作如此形状。我看你小小狗儿声气倒大,然究非人类,我也不求计较你。”那狗不慌,仍是大声疾呼。时伯济佯佯走开,欲远离小人国地界,脚步不敢乱站,一心要向正经道路上走。看看走至下山路地方,一时口渴思饮,恰遇着了万笏。那万笏打一个哈欠,刚被刁钻用软尖刀割去舌头,含了满口鲜血,望时伯济身上喷来,手内拿一碗咸卤汤,递与时伯济。时伯济渴不择饮,正是路极无君子,接来一口呷干,口中越渴,连忙远避。又来到一个去处,看见居中一口大井,名曰市井。时伯济想欲汲水解渴,哪晓得吊桶又落在井内,只得一径过去,且到前途再做商量。朝行夜宿,行了几日,仍是小人国地界。又看见一个人手拿软尖刀在一家门首戳燕鸟巢,回头见时伯济,便微微的冷笑道:“时伯济,你时伯济三字正是远近驰名,家喻户晓,难得难得。”时伯济听得只一心走路,却不理他,一路打听,知他就叫做刁钻,好不惊骇。穿街过巷要远离小人国界,谁知道路曲折,常要走错,仍在小人国地面缠绕。心中踌躇,忽见一个圆面方眼的人,向时伯济道:“你时伯济三字,断不可再提,你姓不可改,名与宇却可改得。今走路宛如搬家一般,来来去去,身无定所,倒不如就叫做时运来,单名唤了一个来字罢。”时伯济听了,满心欢喜道:“我自今可叫时运来了。”转眼却不见了那人,他仍自忙忙前进,急欲远离小人国界。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早望见前面茫茫大水,无边无际,好一个大河。行至河边,但见那河中:虾弗跳,水弗动,果是平和水港。虾亲眷,蟹朋友,常是来来往往。有时鱼来网凑,有时自投罗网。这边蛤蚓相争,渔翁得利;那边三日扳罾,四日施网。鳅鱼里常要拣出鳝来,鰟鲏鱼也有三条肚肠。鯵鱼吊白鱼,有躲闪的不来上钩;淘混水捉鱼,狼心肠的撒他一网。买腌鱼放生,不知死活;捉死蟹过日,岂无漏网。涉此境风吹浪打,到此地经风经浪。
这个河就是摸奶河,时伯济来到此处,无路可走,在河边观望。只见一个人左手捉着一个蛟蛇蛒蚆,右手拿了一个泥濯竹管,在地上打草惊蛇,惹动毒蛇巢,游出一条诈死赤连蛇来。
他打蛇打在七寸里,动也不动,只是无头无脑,他说道:“蛇无头而不行,想来是一条烂死蛇,谅不咬人。”就拿在手中,当做鳝弄。时伯济问道:“你要这蛇何用?”那人道:“我要合毒药。”时伯济道:“毒药治何病症?”那人道:“以毒攻毒,毒药即是刀疮药。”时伯济道:“刀疮药虽好,不割为妙。”话未说完,只见那人被蛇毒气攻心,七孔流血,连那蛟蛇蛒蚆一齐滚入摸奶河中去了。正是:福善祸淫天有理,情轻律重法无私。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说嘴郎中。他平日用药,医死了人,所以如今亦自死于药。时伯济见了心酸,信步行来,只听得耳边琴声隐隐,走近几步,但见面前几棵黄连大树,树底下有个人在那里操琴,抬头见了时伯济便道:“我看你文质彬彬,莫非是时伯济么?”时伯济道:“我不叫时伯济,我叫时运来。”
那人道:“你明明叫时伯济,可晓得钱将军足食足兵,领兵要灭李信捉拿你我。在路上忽然心不在焉,所以半途而废,回转家中,鬼闹了几日,幸遇了救命皇菩萨,如今弄得不亦乐乎,仍旧领兵在外。你有金银钱,借与我看,我便隐恶而扬善,否则就拿你去,献与钱将军。”时伯济听说,只不睬他,佯佯走开。那人趋跄上来,一把拖住道:“金银钱到底有若无?我和你到了此地,横竖都没有去处,倒不如一同下河去罢。”硬要拖人下水。时伯济洒脱身子,飘然远避。那人急急趋来,却不见了时伯济,刚撞着了自汛将军的人马阵前冲击。钱士命骑着拂怕玉马喝道:“贾斯文你偷了我的金银钱,原来逃在此处。”
贾斯文未及辩言,便被一枝拂担义戳来,贾斯文把殷琴架祝战不上三合,贾斯文手足无措,连忙躲去,已经面皮削尽,战死在六尺地上,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时伯济在摸奶河边,亏得闭口深藏舌,悄悄的避在一边,远远看见钱士命杀了贾斯文,只听得一声号令吩咐齐心去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忽见有豪奴来报说:“家中有贼,请将军回府。”那人马就渐渐的去远了。时伯济方才走出,仍在河边观望,想来必要渡过此河,才离得小人国界,又无船只可渡,又无陆路可通,立在河边等候船只。遥望见彼岸地形甚高,正在猜疑,不知是何地方,忽见李信站在面前,说道:“你若要渡过此河,须耐心守候。你在此处,终是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时伯济道:“那高处是什么所在?”李信道:“那高处就是大人国地界。”时伯济道:“大人国的风俗如何?”李信道:“那大人国的风土人情,与小人国正是大相悬绝:地土厚,立身高。无畏途,无险道。蹊径直无曲折,由正路居安宅。人人有面,正言厉色。树树有皮,根老果实。人品端方,宽洪度量。顶天立地,冕冠堂皇。重手足,亲骨肉。有父母,有伯叔,有朋友,有宗族。存恻隐,知耻辱。尊师傅,讲诵读。大着眼,坦着腹。冷暖不关心,财上自分明。恤孤矜寡,爱老怜贫。广种福田留余步,善耕心地好收成。果然清世界,好个大乾坤。
时伯济道:“如此所在,隔着茫茫大水,怎能过去?”李信道:“若风头顺,片刻可到,若风头不顺就是经年累月亦不能傍岸,甚至终身漂泊也无人知道的。”时伯济道:“即我今日,怎生可以渡得过去?”李信道:“你在此处站住了脚,且立定脚头,切不可胡行乱走,须要待时而动。”时伯济道:“小人国与大人国除却此河,还有别路可通否?”李信道:“路径虽多,你既到了此地,不渡此河,如何能到大人国去?”时伯济心领神会,只在摸奶河边耐心等候。朝踏露水夜踏霜,不知守了多少日子,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天若下雨,只好借人家的房檐躲雨,情不自禁,不觉两泪交流。房檐内人见了道:“你有眼泪往别处去哭。”又只好淋在雨中。所遇摸奶河边的人,都是等类。那有眼力的人看见那河中,也有背水纤的,拽瞎纤的,也有逆风掉棹的,也有逆水里撑篙的,纷纷不一,傍岸的少,淹死的多。眼中不知沉没了多少人。时伯济呆呆观望触目伤心,回头自想,看那些光景怎能有渡河的日子,只好和这些人一同淹没的了。口也不开,做哑装聋,垂头丧气,站在河边,哪有人来睬他。忽见河中来了一个小船,随风倒舵,顺水推船,在河中旋转。船上一个人远远的叫道:“河边人,要渡你过去,你站在此处,河水一涨,就要淹死的了。”时伯济不敢做声,仍是闷闷昏昏,且形如木偶,正是:假作痴呆汉,权为懵懂人。
不知河中叫唤的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时伯济得时便得济钱士命要钱不要命
西江月
量大福来也大,机深祸至亦深。放宽些子耐三分,处世勿为已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