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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约看完,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觉大惊,又不觉大喜,暗喜道:“这书是那里来的?却又无姓无名。若说是事外之人,却怎得知详细如此,若说是事内之人,如何得有此人?且说‘两才相爱’,‘已许双栖’,‘誓不改移’,若是两才相近,情或有之,但如子浙东,宛子燕北,实系风中马牛,虽梦魂有机,亦未知来去之踪,焉能慨许双栖,盟之一字?此语甚似荒唐。若认荒唐,却情亲意切,若历历不爽,真令人莫解。赵小姐帘前之约,我若一口应承,今日遭此强暴,便可挺身争辨,正悔当时瞻前虑后,失此灵机。若两美果愿双栖,便是我司空约终身之福。”但细细想道:“人情世事大相悬绝,怎能如书中所说,只不知今日之书从那里说起。”沉吟多时,又想道:“我细看此书之言,甚是有理。他说‘才难’,我想人才到了赵小姐,夫岂易得。书中又责我在帘下‘诗词相接而竟不知惜,心何忍也’,责得我真真痛切,实实无词以对。书中如此关情着力,莫说真心相为,就是诳我之言,却字字关于婚姻,便蹈之受害,亦义所当为,何须再计。但圣旨才下,王抚台不知作何区处,赵小姐不知作何分辨,我怎好轻易出头,决裂其事?且打探个的信再作道理。况会试在迩,莫若且捱过了,倘能侥幸,有所理论,又易于听了。”遂忍耐住,但朝夕着人打探王抚台奉旨后的消息。 原来王抚台接了圣旨,知是李公子自知曾出丑,不敢复装体面,因撺掇父亲,弄此手脚,压倒赵小姐,不敢不从。却暗想道:“这赵小姐是个大才女,考诗选婿,也不知选过多少诗人,并无一人中意,何况李公子一字不识,如何能肯曲就。况又有前番丑态,画了自供,却教人怎生挽回?但圣上不知就里,被他朦胧了,我若奏明,便是与李吏部作对头了;若奉旨竟行,却教赵小姐一孤女如何摆市?我今先差一役暗暗先去通知赵小姐,看赵小姐如何举动,再作区处。”因差人先悄悄去报知赵小姐。 且说赵小姐自从与赵白隔帘订盟之后,便谢绝考诗之事,每日只在深闺之内守候金榜之期。过了些时,并无影响,有贴身的侍妾常提拨小姐道:“前日那个隔帘与小姐定盟的赵相公,人物又生得美丽非常,年又青,才学又好,既来考诗,诗又入得小姐之眼,怎不自求小姐作配。却苦苦的劝小姐与他妹子同嫁司空相公,这是何意?”小姐道:“这个赵相公年虽青,却是个至意的君子。他知道我与司空相公两下里诗词已相爱慕,止碍着妹子先有成议,不曾许可,故力劝双栖,以定才美婚姻之案,不欲做破人利已之事。或者少年之志,大意不在我亦未可知。我怎好弃前之爱幕,忽移为后之爱慕,使人看破薄幸,以辱少师老爷之闺范?”众侍妾道:“小姐所论,自是不差,但我们所虑者,只怕这赵相公年纪小,说过的话有口无心,不知记得记不得,却教小姐在此痴痴的等信。”小姐道:“你们不须多虑,他原约金榜后便有分晓,今去会试近矣,且待会试过再做道理。”正议论不了,忽门上老家人送进一封书来,说是那里一位赵相公,因重资托报连夜打来的紧急。侍妾接了,传与小姐。小姐忙接开一看,书中却无名姓,只写道:     前盟已定,准拟金榜题名,欣然贱约。不意突遭恶宦昧心,又恃爵位之尊朦胧圣旨,欲横占婚姻,竞不思玉杼玄霜,非顽金蠢玉之所可捣。玉音一到,谅非小姐之所乐闻。若无权在意中,定然变生意外。再四为小姐载断:若苦苦推辞,是违圣旨;如直言好丑,岂不触怒权奸?为今之计,莫若竟引考诗之词赋作明徴,已许司空之婚姻为实据,后先有定,迟早分明,此朝廷礼法名教之大伦,虽圣旨亦无如之何矣。所虑者,司空之盟未曾面订,恐小姐之气馁而不敢慷慨出言,特此报知,前盟已镂诸司空之肺腑,虽大廷召对,鼎镬相加,亦不易其词矣。请小姐放心直认,不独免祸,且可转祸为福矣。慎之,慎之。 小姐看完,虽又惊又喜,却一时摸不着头路。喜的是前盟已入司空之肺腑,惊得是恶宦朦胧圣旨,却不知恶宦是谁,正在寻思,忽老家人又忙忙进来禀道:“王都老爷悄悄差人要见小姐,说有甚么紧要的话。”小姐听了,就知是这件圣旨的事发作了,忙忙走到帘下,唤都院的差人进至后厅,隔帘问道:“不知都老爷有甚言语着你来分付?”差人道:“今有北京吏部李尚书老爷要为公子求小姐结亲,恐小姐不肯轻易应承,因上疏求万岁爷作主。今万岁爷倒下圣旨来,着都老爷为媒,成全此事。都老爷恐怕小姐不知,明日又不知圣旨到来,无言以对,故着小人先来说知,请小姐好打点。”小姐听了道:“这等难为你了。”因叫人封了三两银子与他作赏封,道:“你回去,烦你禀上都老爷,说我贱妾感激不尽,只好事后来叩谢了。”差人去了。小姐回到阁中,复暗想道:“谁知那个一字不识白丁弄出这等大祸来。若不是先得了这封书,有此一说可以为辞,明日圣旨到来,王都院自然要为媒,却将甚么言语回复他?”日此时天已晚了,因在灯下细佃写了一个禀帖,烦都院代奏,禀帖上写的是:     已故中和殿大学士加少师臣赵懿遗女臣妾赵宛子谨禀:为遗孤薄命,考诗择婿已定,不及仰承圣恩,恳宪天转奏事:念臣宛子,幼失少师及母钱夫人,茕茕孤立河洲,不识谁苟谁卫?恐误招恶少以辱少师,故不得己而隔帘考诗以为选择之地。不意才难,淹忽经年,并无一英一秀至前。某月日有吏部尚书李仁之子李最贵,至臣妾帘下求考诗以结婚。臣妾以其贵介,自应多才,倘能诗文作合,是所愿也。因先题一绝赞誉,求其属和。不意最贵见诗,勃然大怒,以臣妾引李太白讥诮之言,竟一字不和,怒骂而去。臣妾自是少师遗女,因孤立而受辱至此,岂不可怜,故复至今。某月日,有浙东处州举人司空约赴京会试,道过曲阜,闻臣妾之名,亦来请考。不意请考之时,分题有礼,唱和分明,不愧好逑,无惭风雅。臣妾正当受辱之后,见笔墨中之红丝欢然牵系,遂许结朱陈,允谐秦晋,已告之先少师与先夫人而谨闭闺阁,以俟百辆之迎矣。不意皇恩浩荡,悯念先少师无嗣而赐婚大臣贵子,遗孤诚不世之遭逢也。但恨臣妾命薄,已受聘书生,人伦所系,名教所关,安敢贪荣以废朝廷之礼法。谨具此禀明,恳折宪天大人转达九重,收回成命。至于辜负天高地厚之恩,臣妾宛子,虽万死不足以谢。临禀不胜惶惶待命之至。 赵小姐写完了本,因分付老家人,叫他明日绝早,可到都院衙门,候都老爷一开门,就烦门上执事官吏入去禀明:小姐既奉圣旨,有事宪天,只怕理该匍伏台前,以仰承圣命。 老家人到了次早,果然去央执事入去禀明,封了回信来,回复小姐道:“都老爷说,朝廷圣旨虽为小姐而下,原非有碍于小姐,却是命本院为李吏部之子求小姐之婚姻嘉礼也,本院自当来宣圣谕,那有个亵读之理。就是本院来,亦只隔帘相见,尽嘉礼也。”小姐道:“隔帘相见,虽是抚公存厚道,既存嘉礼,又有先少师之体。”因叫家人在前面大厅两半边挂起一帘子,与小姐存身,大厅中间都齐齐整整设了公座,请抚合南面而坐。打点停当,不多时,王抚台因王命在身,却不敢迟留,竞排执事望赵府而来。到了府前,早有一班家人开了中门,齐齐跪禀道:“小姐遵老爷宪令,不敢出迎,请老爷宪驾直至大厅。”王抚台摇摇头道:“宰相厅堂,岂车乌驰驱之地。”遂下了八座,举步而入。到了大厅之上,早有一班老成侍妾,齐齐跪禀道:“小姐既遵宪令,已在帘内跪接,请老爷合坐,容小姐隔帘叩拜。”王抚台道:“小姐既在帘内,礼应相见。”遂对着帘子作了一揖。揖完,便高声说道:“本院此来,乃是奉皇上之命,命本院亲执斧柯,为吏部李尚书长公子李最贵求小姐之婚。学士冢宰,俱系朝廷元老,门户相当,故圣命特降。此小姐之至荣大喜,宜钦承圣命,拜谢皇恩,以便本院好传偷李吏部,使其早择日行聘,以成嘉礼,谅小姐所乐从也。”抚公说完,赵小姐即隔帘朗朗答应道:“圣恩隆宠,敢不钦承。但恨臣妾命薄,未奉旨之先。业已许配书生。谨具下情,上禀宪天大人,求宪天大人电览,忝详朝廷礼法,斟酌名教人伦,代臣妾回奏,使臣妾茕茕孤女,不至贪荣丧节以辱先少师而为朝廷之罪人,则感宪天大人之鸿恩过于再造矣。”一面说,一面就叫侍妾将手本送上与都老爷。都老爷接着,细细看了一遍,假做吃惊道:“原来小姐未奉旨之先已经考诗定了司空约之聘,却怎么处?”沉吟了半晌,忽又说道:“这事果真么?”小姐隔帘答道:“事关朝廷伦理,安敢妄言。王抚台道:“既是这等,就是本院也做不得主张,只好据实奏闻,看圣意如何,再来道知小姐。”说罢,就走出府门,上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才逢苦李,又遇强桃。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少年及第垂涎有女之家      丑妇洞房却恨贪杯之客     金鞍白马青钱选,才高果是惊人眼。急欲耀门楣,谁知丑是儿。     心中徒自恼,日夜鬼相吵。只道酒消愁,相嫌为楚囚。     右调《菩萨蛮》 话说王抚台接了赵小姐的手本,知道他已许了司空约,事有把臂,不至隳在李公子陷坑中,暗暗欢喜。回到衙中,就据他的手本,替他出疏奏闻朝廷,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约坐在京中,虽朝夕为赵小姐之事暗暗着急,却抓不着,没处用力,只好四下里打探消息。不期倏忽之间,会试场到了,只得随众人入场。三场已毕,候到揭晓,幸喜文言星照命,高高的中了一名进士。到了廷试,又殿在二甲第一选,入翰林院。游街三日。金鞍白马,年又青,人物又风流,见了的无人不爱。在他人见了,无过欣羡一番,也就罢了,不期遇着一个请告的兵都尚书,姓晏名黻,就是北直隶人。为人耿直任性,在兵部也曾为朝廷出过些力,做过些事业,近因年老,请告在家。有一个女儿,是他钟爱。小时人物也还俊俏,不期后来出了痘子,弄了一个麻脸,亲戚中看见了,就起他个混名,叫做趷跆麻佳人。有人家子弟贪他富贵,要来聘他,晏黻或嫌他官小低微,或嫌他人物鄙陋,不肯许嫁;及至遇了贵介儿郎有些才干,情愿攀他,他又访知麻脸之名,不肯来娶,所以迟到了二十二三尚不曾出阁。这一日进士游街,晏尚书亲眼看见司空约年又青,人物又风流,又探知是处州府司空学士之子,家贯门相,种种入意。又以为他南人,未必便知他麻佳人之名,不胜欢喜。因央了房师吏科给事中张侃来做煤。张侃因与晏尚书有些爪葛,推辞不得,只得请司空约,与他说知婚姻之事。司空约满肚皮要吐露他与赵小姐婚姻之事,正苔没个门路,不便对人说起,今忽房师又为晏尚书来做媒,就打动他的机关,便朗朗说道:“老师台教,敢不听从。但门生进京之时,道过曲阜,适遇赵少师之遗女宛子考诗择婿。门生一时惊异其名,偶随众一考。不意婚缘有在,借笔墨之灵,竟许谐秦晋之好。公事稍暇,便当往践其约。不意晏大司马又有此一段冰清之高义。愧一书生不能两就,敢求老师台代为辞谢。”张房师听了道:“原来贤契已有佳偶了,但不知《齿录》可曾刻上?”原来司空约因有了李吏部之事在心,一中了便叫人在《齿录》上刻了赵氏加子与赵氏宛子之名。此虽为吏部而发,不料又适遇晏尚书来仪亲,遂叫长班取出一本,送与张吏科以为徴验。张房师看完,道:“宛子是了,这如子又是何人?”司空约道:“如子乃本乡所定,宛子考诗时请愿双栖,故并列于上。”张吏科道:“既有两聘,更难相强,贤契请回罢,待我回复晏公就是了。” 司空约辞出,张吏科随即写了一封书,言其已聘,遂将《齿录》俱封在内,送与他去看。晏尚书看了,见称其有聘,便默然半晌,开口不得。又默然半响,气不过,因又取书看了一遍,见《齿录》上注的宛子赵氏,是赵少师遗女,忽然想起道:“我前日在邸报中隐隐记得有圣旨着王抚台为媒,赐赵少师遗女之婚,想来就是司空约了。我还想说道:圣上何厚于赵少师而薄于我,就不检个贵介公子赐我女儿?”再三细想,却模模糊糊忆得不真,因叫家人查出邸报来看。再细细看了,方知赐婚的是李吏部的儿子李最贵,不是司空约,因大怒道:“这小畜生怎敢假刻《齿录》哄骗于我。我若再托张房师去说,他师生情热,自然要为他回护,我莫若竟参一本,说他假刻《齿录》,违悖圣旨,看他这进士可做得稳!”又想想道:“这一着虽好,只觉太狠了些。莫若再着一个亲信之人,去将这些利害之言先通知他一番,倘他害怕,欢然允从,成了姻亲好事,岂不为美。他如不知好歹,毕竟执拗不从,那时再下毒手也未为迟。”因又央了兵都郎中左坦去说。这左坦是晏黻的旧属下,又与晏公甚是相厚,领了晏公之命,因来见司空约道:“老先生年少才高,初登仕籍,就如一双美玉之碗,什么珍羞,方令人玩之称赏,岂可掷之奉山之下,与之相抗。就是晏大司马这头亲事,屈体相攀,也只是爱老先生之才美,故再三撮合。若成就了,不独闺中有室家之乐,就是翁婚间也还有许多倚借之处,那些儿不妙,如此推阻?就是偏执不愿,也须直直辞谢,便无祸患,怎么假刻《齿录》,恰又刚刚与圣旨相悖,留此破绽与人拿把,窃为老先生危之。”司空约道:“老先生这话那里说起?我学生就是居乡之时,言行相顾,也不虚出一言以欺朋友,怎么才入仕途,就假刻《齿录》以欺朝廷而至于违背圣旨。不知老先生之言从何而来?”左郎中道:“来是有个来处,此时且不必说。但请问老先生,晏大司马这头亲事还是从也不从?”司室约道:“学生不是不从,倒恨书生无福,先已聘了两个赵氏,如何敢再辱大司马之门楣。”左郎中道:“老先生既不肯直言,我学生只管苦苦琐渎,未免有触老先生之旨,异日船到江中,有些渗漏,方信予言字字是良药。学生今日且别去。”司空约道:“学生言言实地,恐亦不至江心,望老先生不必为学生过虑。”左郎中见逊言、危言惧不能入,只得别了去回复晏公。晏公听了,不胜大怒,便要动本参他。又见他认得真实,全不转口,又恐怕其中别有缘故,参他不倒,因又忍住了,因叫人去打探王抚台奉圣旨着他为媒赐婚之事怎生回旨,再作区处。 原来王抚台本虽上了,阁中见本里称其已别有聘,是个辞局,因与李吏部情热,遂为按纳住,悄悄通知李吏部,叫作法挽回。李吏部前见圣旨批谁,以为十拿九稳,便不用些情势去关通王抚台。今见王抚合为赵小姐以先有聘回奏,便不胜大怒,因复上一本,连王抚台俱参在内,参他以莫须有之事虚斑朝廷,违背圣旨。晏尚书打听了此信,不胜欢喜道:“李吏部既称赵小姐别聘为莫须有,则司空约《齿录》上所刻已聘赵氏,未免也属荒唐了,何不趁此机会也参他一本夹攻?司室约一个书生,赵小姐一个遗孤女子,要上本辨白,有许多繁难。就上了本,阁中情面不热,谁来替他作主?赵小姐若仍归了李最贵,叫司空约不娶我女更娶何人?”算计停当,遂也忙忙的上了一本,内称:“司室约自恃新贵,不愿结婚朱陈,辞婚可也,不合妄指皇上赐婚李最贵之赵氏是其原聘,假刻《齿录》以为徵,而上与圣旨相抗。及臣相访,实无考诗之事,伏乞圣明,薄其罪,而念臣在任犬马微劳,赐臣弱女为配,则感圣恩如天如地矣。” 本上了,这见得事体牵缠,难于回护,必须圣断,以便按纳不住,将本呈与圣览。皇上先看王抚台复本,内称:赵宛子因考诗择婿,已许配处州举子司空约,此系朝廷名教所关,不敢复为李最贵又执斧柯。及再看李吏部之本,内称王抚台为赵小姐回护,以莫须有之事虚诳朝延。一时委决不下,因细细想道:“赵少师忠勤素著,又殁于主事,又无子嗣,止一遗女,若果考诗择了得意之婿,朕再强他别嫁,何以慰忠魂于地下?且于礼法人伦未免有碍。倘考诗是虚,假此推托,穆穆天子乃为儿女所卖,却又不可。欲要召赵少师的遗女来面察真伪,一时惊天动地,又觉多事。”及再看晏尚书之本,却是参新进士司室约妄行假刻《齿录》,指皇上赐婚李最贵之赵宛子为原配,虚诳朝廷,违背圣旨,罪在不赦。又见晏黻所参的司空约却恰是赵宛子所称考诗许配之人,因喜道:“这易处了,只消召司空约一问便明白了。”因传旨在朝诸臣,明日廷见。 到了次早,诸臣齐集,鹄立多对,方才见九重之上,箫韶并奏,仙掌齐开,早已圣驾临轩。诸臣次第朝见过,早有当驾臣传旨,宣翰林院庶吉士司空约上殿。司空约承宣出班,又至舟墀五拜三叩头,然后躬趋入殿,俯伏丹陛,口称:“翰林院庶吉士臣司空约见驾,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在龙座上,看见司空约年正青春,人物又聪俊非常,满心欢喜,因向道:“你就是司空约么?”司空约道:“正是司空约。”夭子又问道:“你与赵少师遗女赵宛子考诗许聘,果是实情么?”司空约道:“若非实情,焉敢假刻《齿录》以虚诳朝廷,自取不赦之罪。”天子道:“既是实情,你与宛子所考何诗,可诵与朕听。”司空约又奏道:“宛子与臣唱和数番,诗词颇杂,恐臣口诵不清,以污圣听。伏乞圣恩,赐请笔札,客臣细细录出以呈圣览。”天子听了大喜,因命侍臣给与笔札。司空约得了笔札,就俯伏在丹陛上,展开龙凤之笺,提起兔毫之笔,先从到厅两首七言绝句写起。写完了绝句,就将两首七言律诗也写了。写完七言律诗,又将两首五言律诗也写了。写完五言律诗,又将两首《柳梢青》词儿也写了。然后将结局的两首七言律诗写出,以明许配之意。一一写完,然后呈与圣览。天子见他俯伏在丹陛上写录诗词,一支笔起起落落,就如风雨骤至,又见信笔写去,一宇也不遗忘,龙颜已欣欣有喜色。及呈上诗词来看了,见撰句英华,吐词风雅,更如欢喜,但不知诗词之用意,因召司空约立近龙座前,亲问他道:“你既至他相府考诗,为何只题一首七言绝句?”司空约道:“臣初至他府中,还疑他是虚才,不过略略识字,故但题一首七言绝句去试他。后见他回答的七言绝句,略去虚荣而早占婚姻之上乘,又见他笔墨情态甚不寻常,方知他竟是一个女才子。急急要再做一首七言律诗,去请教他,不期他早又题了这七言律诗来微露议婚之意。臣见他才垂青眼,便吐赤心,臣实居乡有聘,焉敢欺他,故以辜负之词再三辞谢。宛子恐臣推托,故又做一首五言律诗再三询问。臣虽亦做了一首五言律诗答他,但恐律诗说不分明,故做此《柳梢青》词,道出姓名、乡村,以明非妄。后欲别,又做‘大小皆乔恨莫兼’之句以谢过。感不嗔不妒,宛子又做‘二女何尝美不兼’之句,方才订了姻盟。故又遭际圣明,一时侥幸,方敢在《齿录》上刻了如子、宛子之名。李、晏二尚书参臣假刻,臣思婚姻嘉礼也,一物不备,淑女尚不肯于归,宛子乃宰相桃夭,自谙闺训,又非桑濮,臣如假刻,明日百辆礼迎,而宛子不应,却将奈何?万望圣明鉴察。”天子见司空约敷奏详明,龙颜大悦道:“汝与宛子考诗许聘之事,朕已侗悉是实,不须再议。本当赐汝早早结缡,但恐二大臣所请不遂,一时无颜。尔且暂退供职,以俟后命。”司空约亲承圣谕,温和洋溢,不敢再奏,只得谢恩出殿,退入原班。 天子见司空约退出,然后又传旨宣李、晏二尚书上殿。李仁、晏黻二臣闻宣,疾疾趋入。天子就说道:“二卿所奏司空约与赵宛子考诗许聘之事,假刻《齿录》,实系莫须有。朕亦曾宣他入殿,细细盘问他所考是何诗词,他竟一笔写出,毫无推阻。朕又问他诗为何而作,词又为何而作,他又一一解明,俱有情理,朕方信他是实,赦他去了。然朕细想,宛子、如子能诗,亦非淑人之事,司空约后生新进,未必便囗苟王,今李鲫有子,既欲系丝窈窕;晏卿有女,又思坦腹东床,何不待朕做个月老,二卿撮合,两尚书门楣显要,二新人才貌出奇,这段婚姻,美如锦片矣。不识二卿以朕此举为何如?”李尚书肚里虽明知(晏)尚书女儿是有名的麻婆子,甚不情愿,晏尚书心里头亦明知李尚书的儿子是个出类的李酒鬼,大不欢喜,却当不得天子竞当做一件大人情,两个尚书又同立在殿上,那里好说他的儿子是个酒鬼,又不敢道他女儿是个麻子,天子突然说出,又不曾打点,天子立等回奏,二臣又不敢退延不对,只得忙忙跪奏道:“微臣儿女之事,怎敢当圣恩垂念,顽子劣女,亦不敢攀八座门楣,还望陛下且暂止丝纶,容臣熟商其宜,再请恩命。”天子只认做是他二人谦让套辞,遂降旨道:“此婚实是相宜,朕意已决,二卿不必过辞。”此时许多阁臣俱在殿上侍卫,天子因顾问道:“众卿以朕此举有当于礼否?”众阁臣忙跪奏道:“冢宰之子,才子也;大司马之女,淑女也,是一时之好逑佳偶,欣蒙皇上赐婚,上合天心,下协人望,诚二臣之厚幸也。”天子听了,龙颜大悦,道:“众卿亦以为然,则朕非过举矣。”因召钦天监问道:“今日是什么日辰?”钦天监奏道:“今日乃黄道大吉之日,宜结婚姻。”天子听了,遂命侍臣撤御前的金莲宝烛与御乐,并上方的许多金花彩缎,面命诸臣“代朕往襄嘉礼。”诸臣领旨,一时闹轰,以为大荣。李、晏二尚书苦在肚里,那里还敢再分辨一句,唯有连连拜谢圣恩而已。正是:     倚官请旨赐婚姻,拿稳强他花烛新。     不道天心原有合,仍留才子配佳人。 李、晏二尚书蒙圣旨赐婚,一时金莲御乐并百官亲迎,囗囗十分荣耀,也便混过了。到了结亲之后,妻子看见丈夫是个一丁不识的酒鬼,丈夫看见妻子是个满面圈点的佳人,朝夕相对,彼此如何过得。若是李酒鬼是情知才学不及司空约,只该娶个趷瘩麻佳人,安能消受的赵小姐。况晏小姐乃皇上赐婚的,虽云貌丑,也是钦赐,还宜和合为是。晏小姐若是个知命之女,晓得自家面孔不俏,安分守己,也可忍耐,谁知晏小姐心中大是不然,道:“我这样容貌,反嫁了一个酒鬼,总是爹爹做错,不该去请圣旨,只把司空约骗入家中,强逼成亲,不怕他飞上天去。如今皇上什么全大臣体面,就赐起婚,那司空约白白的被赵小姐占去,细想来,到成就了他,对我如何气得过。须寻个事端,则爹爹摆布他一番,方消我恨。正是:     只怨他人巧,不知自已呆。     闺中空算计,到底有安排。 只因这一想,有分教:才子回家,佳人会面。毕竞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宛如约》卷三终 《宛如约》卷四   第十三回      司空约苦陈情无伦无党      赵如子感生怜有始有终     情牵绊,问明底里心方坦。心方坦,果钉双栖,感恩无缓。     衷情细剖言词款,听来却是三冬暖。三冬暧,情礼俱周,随行同伴。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蒙天子圣恩,审明他与赵宛子考诗是真,许婚是实,不须再议,但恐眼前就娶,未免伤李、晏二尚书体面,故令其以待后命。司空约虽感激圣恩,却暗晓得触了二尚书之怒,定然要移祸于他。又见前书虽然朗烈,依他而行,成就了一大好事,却不知毕竟是谁人寄的,又不知赵宛子可也知道。赵宛子就是也有书通,他知道了,与我一样应承,赵如子远在东南,岂能晓得,定要怪我贪恋宰相门楣,竟不料理贫贱之事。为今之计,莫若上一本请旨省亲,暂辞回去,一可还乡央赵老亲娘辫明不得已之心事,二可避两尚书之暗祸。算计定了,遂上了一疏,请给假省亲。当事见他翰林无事,也就拟旨准了。正是:     从权承圣命,愁他未必知。     谁知路途上,是你系红丝。 司空约见圣旨准了假,便忙忙打点回去。一日,回到曲阜,要思量见见赵小姐,问他一声,出手本与王抚台,称说与我已结婚姻,可是他的主意,明日好对赵如子叙其委曲。因此婚姻要待圣谕,正在嫌疑,却不好自往,遂寻了一个冷静下处,因叫认得的家人悄悄去寻见赵府的老家人,叫他来细细问个端的。老家人见司空约已中了进士,来寻他,定然为婚姻之事,遂暗暗进去禀知小姐,领了小姐回答之言。“向日我与小姐考诗之时,虽蒙小姐垂爱,有个许可婚姻,我只为居乡聘了,心虽感激愿成,却答应得模模糊糊,不曾清白。就是小姐也说得是两可之话。不期圣旨为李吏部求婚时,人皆传说小姐朗朗烈烈出手本,硬称与我结婚姻,叫我不敢不应承。应承便勉强应承了,恐怕内中不确。虽喜圣恩认真了,谕我待后命结亲,却未曾对会,就至今日,还叫我想一想心惊胆碎。故今日特来请教小姐,这事可是小姐自立的主意?”老家人听了道:“这结婚姻的已有人两边说定,又设誓拜天盟定,怎么司空爷还不知道,又要来问?”司空约道:“我实不知是谁来与小姐设誓盟定,万求告我。”老家人道:“前日有一位赵相公来与小姐考诗。两人考诗因考得俩下十分相爱,因说起司空爷的诗好,我小姐与司空爷对考时,原有个许婚姻之意。无奈司空爷自说已与本乡的赵如子结了婚姻,不敢复又应承。那赵相公就说,赵如子是他亲妹,果然许了司空,其才不减小姐。既两才遇在一时,何不结了姊妹,共事司空,也是一桩快事。我小姐听了,满心欢喜,遂设祭礼、香花、灯烛,隔帘内外,结了双栖,方才相别,就说到京报与司空爷。故前李吏部请了圣旨下来求婚,小姐就出手本求王抚台上疏辞婚。又蒙圣恩准了。此事人人皆知,为何司空爷不知要问?难道赵相公不曾来通知?”司空约听了,又惊又喜,暗暗思想。因又问道:“这赵相公叫甚名字?”老家人道:“他初来帖子上,我见他写的是赵白。”司空约听见说的赵白,就暗暗吃惊道:“我向认得赵白就是如子假托。若果是如子假托,如子一个弱女,怎能走数千里绝远之路,定然另有个赵白。若另有一个,则前日投我的那封书不写姓名,自然是这个赵白写的了。这等想起来,这赵白既是个少年风流才情,又与赵小姐相怜相爱,为何不自求,转为我司空约一力谋成双栖这段快情美举?求之古人亦不能有,真令人感激不尽!”因对老家人道:“这事是有书来说,因他不写姓名,我说有三分疑惑,今日方才明白。烦你多多拜上小姐,我在京恐仇人算计,故请旨归省且暂避几时,侯朝廷后命下了,方敢求囗迎小姐。此时嫌疑之际,不敢到帘拜谢,万望小姐念此深盟,安心稍候待。”老家人道:“小姐也因避人仇口,礼节毫不敢行,亦望司空爷垂谅。”彼此再三各申情礼,方才辞去。正是:     瞎行只道全无谓,细想方知大有心。     漫道一时皆说破,谁知还有几层深。 司空约问明了赵小姐应了是真,满心欢喜,但不知这赵白与赵如子毕竟还是甚人,忙忙赶到家中,拜见父亲。就将中进士并进京路过曲阜,与赵小姐考诗,相怜相爱,许可推辞,又值李吏部为子求婚,请了圣旨去娶赵小姐,赵小姐竞认与儿定婚,出手本央王抚台回复圣旨,以及晏尚书有女,苦苦相攀之事,后赖天子圣明,临轩审明,仍将赵小姐准配与儿,却将李尚书之子赐婚了晏尚书之女,一件事方才完了。司空学士听了,满心欢喜道:“既是这等,京中与曲阜相近,何不竟娶了赵小姐?为何又告假出来?”司空约道:“此时李吏部正掌铨选当权,见赵小姐仍配与儿,却十分没趣。天子虽赐婚晏尚书替他逃羞,却是麻面丑女,其羞更甚。孩儿若在京忙忙就娶,愈触其怒,定然取祸,故告假出来,聊以避之。况赵如子婚姻在先,焉敢有悔。且赵小姐这头亲事,儿与赵小姐实未讲清,后朗朗成承,皆赖赵如子托兄赵白在中撮合。今日事已稳成,怎敢负了前盟后面多少高义,而不先趋,偕其秦晋。故孩儿回来定省之后,也就要请大人之命,完比一伦。”司空学士听了,欢喜道:“我儿,你所论所行,旨合情理,听你自行可也,不必拘拘于我。” 父子商量定了,司室约就分付人备了一副厚礼先送与赵亲娘,央他转报侄女会场中了之信。自家便随后求他商量后事。不期到了列眉村赵伯娘家,赵伯娘接着,再三贺他中进士、入功林之喜,就说道:“老爷如今是朝廷上的贵人了,如何还有工夫走到这乡村来看我,又兼赐此厚礼,这是断不敢领。”司空道:“我晚生自见了令侄女之和诗,即一心惊其才美而专注矣,又蒙老亲母赐窥半面,则又不独惊才,而宛然天仙中不易得之天仙,安得不令人梦魂如系而不能少解。及至路过曲阜,又不期天地精灵,别自有在,又遇了相府一位赵小姐。与之考较诗词,其才美不减于令侄女,又名宛子,自与令侄女皆是白云明月中之第一流人。我晚生生来的痴性酷爱才美,偶遇了才美,晚生安能漠然如土木而了不动心。就是赵宛子之才美虽然爱慕,若议及姻亲,便寸心遑遑而不敢贪许。何也?以有令侄女之和诗时时在念而不敢忘也。就是后来到了京中,遭了李、晏二尚书强婚,请了圣旨,已拼获罪。幸遇讳白的这位赵兄说令侄女是他的亲妹子,不欲辜负才美,遂一力包定劝他双栖,已与宛于盟神设誓,决勿相负,恰遇李、晏之变,赵宛子就认与晚生考诗结婚,竞出手本烦王抚台回奏。赵兄又寄书与晚生,要晚生侃侃应承,不可坏小姐之事。我晚生见朝事已急,不能复来请教令侄女,又见晏尚书的本章坐守而待,空之摹想,这讳白的赵兄囗囗令侄女行的权变?只得就大胆见天子应承了。今蒙天子赐婚已定,故特特告假赶出来要请问明白,这位赵兄与今侄女不知可果是兄妹,还是女人装做男子以行远出之权?我晚生所说之言与所行之事并所存之心,不但天日在上,可以表白,就是令侄女一个慧心才女,岂不细密,怎么老亲母所说之话冷冷落落,到象罪我晚生又做了他梦的一般?”赵伯娘笑道:“我一个乡村妇人,见老爷贵人,怎敢冷落。但不知老爷此来大意还是为何?”司室约道:“我晚生前来,既蒙令侄女和了《求美》之诗,后又蒙令侄女题有两榜标名、洞房花烛之句,我晚生已感刻于心,死生不忘矣。此皆老亲母一一所知,怎到今日侥幸成名,转问起还是如何。终不然敢以一日虚名,在大才美仙人面前改头换面?”赵伯娘道:“原来司空爷是个好人,就是司空爷不以荣辱骄人,若与宰相之女对考过诗词,又相怜相爱愿结婚姻之事,这又是最才最美之上乘,岂不快心,又何必向万山中求舍侄女乡村之才美。若论和诗,却又不曾当面明和。若许金榜洞房,却也未曾当面明许,都还是隔着天未见面的猜划的影子,就明明白白赖了,还算不得负心,到不料司空爷还真真切切如此不忘。我如今只得要实实对相公说了;我家舍侄女初闻得秋闱来报喜,实实欢喜,到得后来打听得进京时在曲阜县因诗考才美,因与赵小姐互相怜爱而议论婚姻,定料其有成,故特将向日的虚和、虚许俱丢开一边矣;到后来又闻得圣旨不准李、晏二尚书之奏,但准了司空爷与赵小姐结婚之奏,煌煌圣命,舍侄女草茅贫贱,焉敢与争,故早已丢开半边,故司空爷来,使我老妇人惊讶。却不知司空爷己与赵小姐议定双栖,还有此一番美意,故今日又来,舍侄女那里知道。我须去报与他知。但不知这双栖之举,赵小姐是个宰相的小姐,如子是个乡人的女儿,成婚之时,还是分贵贱,还是分上下,还是分大小,司空爷可分付明白在我肚里,倘舍侄女问起,我也好答他。”司空约道:“双栖者,并栖也。并者同也,一般也。怎分得贵贱与上下、大小。娶到家中,只好分为左右夫人罢了。就是左右,也只好就年纪、生辰之长幼分罢了。”赵伯娘道:“原来如此,妙呀,妙呀!我已叫人收拾饭了,司空爷请照旧略坐坐,我且去见一见舍侄女就来,司空爷千万不可性急。”司空约笑道:“旧时十数日也等了,难道今日一日就等不得。老亲母只颐放心去,我自不妨。但只求老亲母见令侄女,将我晚生委委曲曲的苦衷细细达上,使令侄女知我晚生的本心却并无分别,便感老亲母之厚德不浅矣。定当图报,决不食言。”赵伯娘答应:“我知道了。”就出门而去。正是:     装成套子做成圈,只恐人心有变端。     到得始终全不改,方知君子性情坚。 原来赵如子在曲阜深爱赵宛子的才美,不能割舍,又感司空约只以已聘为辞,绝无贪新弃旧之情,便忌妒全消,再三与宛子订了双栖之约。又恐京中有变,故忙忙赶到皇都,一来览览皇都气象,二来又可打听司空约之行踪。不期适遇着李、晏二尚书之祸,恐怕司空约不知已定双栖之约,回旨错乱,便误了一大好事,因乘他出门,送一封书,空名报知如子、宛于已盟定了双栖之事。又写得真真诚诚,使司空约在急迫之时,只得拼着命大胆认了,方感动圣心赐他,又一面命李、晏二尚书别结婚好。此虽赵宛子与司空约所行之事,若论二婚得成,皆赵如子不嫉不妒,暗暗周全撮合之功。及赵如子打听得司空约请旨归省,知道他毕竟要来询问,遂忙忙赶了回家。既到了家,又虑司空约中了进士,又奉旨聘了赵宰相之女,恐他一时骄傲,说出轻薄话来,不如旧日,便非君子之配,故来时先叫伯娘试他一试,伯娘所以入问便先做个冷脸。今见他细述前情与历言后事,皆真真切实,一字不苟,故伯娘许了来见如子。既见如子,遂将前话细细说了一遍,如子也就喜欢。又将一番话与伯娘说了,叫他对司空约再说。伯娘听得分明,略坐了一回,方才又走了回家,来见司空约。正是:     儿女性情多,老娘会舌巧。     颠倒说将来,听者也称好。 赵伯娘回到家,司空约迎着问道:“令侄女曾察明我晚生的苦情么?”赵伯娘道:“舍侄女初意只疑司空爷贪贵忘贱,未免恨恨于心。今被我老身将司空爷与赵小姐遭此强婚,必奏明双栖之事,不肯昧心。故今日司空爷此来,舍侄女方才不怨。但恐双栖者较之独占仅居一半,不知钟鼓琴瑟之乐可得完全?”司空约道:“不是这等论。房帏好合,只怕异调而不同心。异调露出从违,便生嫉妒。若果情投意合,爱恶一般,你之所喜正我之所怜,则房帏中之钟鼓琴瑟之人调弄,岂不较之二人为更全乎。”赵伯娘听了大喜道:“司空爷说得妙,最开人的狭窄心胸。我细细想来,这赵小姐与我舍侄女才貌定然各各有些,但不知还是同心,还是异调?”司空约道:“大凡人之异调者,定是你有才压我,我无貌受你之欺,故至于参差而不相合也。若是偶见一才,你敬我恭;乍窥一貌,戮怜你爱,两心便自然一同,安有二致。”赵怕娘道:“据司空爷这等说起来,彼此有才,方自然爱才,彼此有貌,安自然爱貌,但不知赵小姐之才貌与我舍侄女之才貌还是谁高谁下?”司空约道:“若论不见面,隔别着应酬,论事又明白又亲切,绝不为词华所拟而稍留疑似,又落笔如风雨骤至不稍停留,就用时俗字眼,偏偏古雅,则令侄女与赵小姐婉婉深深,各有其妙,实实不相上下。至于赋体五言,则惟见令侄女四首超出汉唐,赵小姐则惜乎未见,然而推测之,定亦无惭。今所悬特花想之容耳。纵极美,也未必能到得令侄女,老亲母但请放心。”赵伯娘道:“司空爷既如此说来,我实实欢喜。但请问,两下里既议定双栖,路途隔越,却怎生同娶?就是两地也不能共一媒人。”司空约道:“先许自然先娶,媒人则各请其地之尊。”赵伯娘道:“依司空爷所说,则舍侄女既先许,就要先娶了。不知此地却请何人为媒?”司空约道:“此地去处州甚远,只好就便请县尊罢了。”赵伯娘道:“司空爷既是这样事都打点了,舍侄女处,我也须通知他一声,使他也好早早打点。”司空约道:“得蒙老亲母垂情,更感不尽。”赵伯娘见司空约喜他又去,只得假托承他之命,又走去与如子商量。许久,复来回司空约道:“舍侄女听了先娶之言,就哑然了半晌,后知不免,方酌量说道:‘双栖者,同归之义也。纵聘不同时,而娶必同日,方于礼有合。若一先一后,未免开错落之端。倘虑远近不能突至,当先促远就近,以俟双迎之百辆。如此,则礼同、乐同、事事同,而先后之是非不入矣。’请问司空爷,舍侄女这些说话,不知可有几句中听么?”司空约听了。大喜道:“令侄女此议,并用经权,大合情礼,妙不容言。但更有一说:父之命婚,则当告君而家娶;君之命婚,则当禀父而入婚。今遭李、晏之累,赐婚出之君命,况晚生又居翰林之职,尚需后命,只恐京婚事有八九。家婚则令侄女近而赵小姐远,京婚则赵小姐近而令侄女远。若移而相就,不识令侄女作何举动?”赵伯娘道:“舍侄女曾说,为婚而移,出门宜用婚礼移。而道远则虽亲迎,夫婿当前后隔别,左右分行,仍用父母相送之礼,方才妥贴。”司空约听了,大喜道:“令侄女斟酌得宜,我晚生深服。议婚已定,暂且告归,容择了日,请了媒人,有了行期,再来报知。”遂欢欢喜喜,别了来家。正是:     婚姻是大伦,毫厘不可减。     纵使两心同,也要费周折。 司空约到家,因禀知父母道:“孩儿省亲,假期有限,满了就要进京。进京见朝,倘圣天子之赐婚后命忽然下了,一时便要奉旨。赵宛子曲阜近,易于亲迎,而赵如子远在东南,恐非一蹴,致违君命,干系非小。今与之言明,移远就近,权居曲阜,伺候圣命。今特上请父命,以为可否?”司空学士道:“如此最为有理,汝可竟行,不必拘拘于我。”司空约得了父命,即时自至县,求请县尊为媒。又叫人去请阴阳选择个上好的大吉之日。又叫人去备花爆、烛火、彩轿、笙箫鼓乐来,十分齐整。又在列眉村口收拾出一间旧宰相的厅堂,用锦绣珠玉铺设得华华丽丽,以为迎实暂居以候长行之地。迎娶还远,地方上早乱烘拱闹了半月有余。起先还不知为甚,到此时方才知道是司空学士的儿子司空新进士来娶赵本的女儿赵如子。彼此相传,无不大惊大喜,以为奇事。自有这一惊喜,有分教:荒村扬西于之辉,茅屋生谢姬之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执柯斧变成姊妹      验生辰分别尊卑     相逢喜,雍雍揖让皆称姊。皆称姊,天心有在,非人所使。     怜才岂可分我尔,花貌何殊桃与李。桃与李,等得春来,齐眉共旨。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先打点了极盛的婚娶,议定后,又收抬了齐齐整整的长行轿马。到了吉期,然后请县尊为媒,同着合郡合县的鸣珂佩玉之亲朋都来助娶。赵如子知是司空约过为恭敬,私心十分感激,遂将一应产业托了赵伯娘与老家人掌管,他竟慨然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奇女子,随夫而去。正是:     此花柔弱偏存骨,似燕轻盈却有神。     时挽蛾眉作须鬓,不容人认做佳人。 司空约见赵如子婚事已妥,遂拜别父亲,远远的押着轿马进京销假,而一路无辞,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要娶赵小姐,自恃着是吏部尚书的公子,已拿得稳稳。不期认不得诗,错发一场,难往复议,只得耸动父亲去求。父亲一个现任尚书,央人说婚姻,岂不十拿九稳。准知李尚书恐他宰相门楣,难于压制,又请到圣旨来,着巡抚为媒去娶,这婿姻岂不更十拿九稳。谁知弄到临了,却娶了兵部晏尚书的女儿来家,这场羞辱,怎当得起。若使这晏尚书的女儿不十分丑陋,惹人笑柄,也还可以忍耐,争奈那晏尚书的女儿却又是京师曾出大名的屹跶麻佳人,这羞辱更加难当。欲要退回,又奈是圣旨赐婚,不敢胡弄。怒在心头,苦莫能解,朝夕间,只吃得烂醉消遣。若只自家苦恼,也还易解,谁知晏小姐的气苦,比李公子更甚。每日只槌床捣枕,怨天恨地道:“当日父亲许我嫁的,只说是新中的翰林司空约,为甚么忽换了你这个龌龊李酒鬼?若知是你这个酒鬼,我便死也不来。”大吵一场,哭一场,每日间那里得个宁静。李公子日日对着一个麻婆子,己如身坐在驴粪中,又当不得那麻婆子嫌他如臭屎,但见了面,不是咒,就是骂。李公子受气不过,只得哭诉与父亲知道。李尚书听了,追悔不及,道:“我请圣旨时实实拿稳了要替你娶个才美女子。只因胆放大了些,不曾细心防备,遂被司空约这小畜生暗暗与赵宛子约会了,卖了乖去,转把晏家这个烂死尸放在你身上摆不脱。欲要算计推开,却被圣旨压定,动不得手脚。你须忍耐,且待我先将司空约这小畜生摆布他摆布,以消此闷气。”急急叫人去访察他的过失,不期他早告假省亲去了。又是新进士,又是翰林院,一政未临,那有过失,故又因循下了。忽一日,有心腹人来报道:“司空约的婚姻,圣上旦然准了,至于迎娶结亲,却叫他以俟后命。今司空约给假省亲,早趁便先娶了赵如子,岂非违悖圣旨。”李尚书听了欢喜,因与一个相好的张御史说知,要他出疏参勘。那张御史道:“圣上既面谕他以待后命,我看那司空约为人也还谨慎,怎敢违旨早娶。只怕传来之言也还不实,还须打听明白,若果有此事,上疏何难。”李尚书因又差人去打听。差人又打听了许久,方才又打听明白,来回复道:“司空爷迎请赵如子进京只候朝命实是有的。也只在月余中就到,却不曾做亲。”李尚书听见不曾做亲,就呆了半晌,因又着人请了张御史商量。张御史道:“这段婚姻,既奉了圣命,谁敢不遵,只在此中,决决寻不出他的破绽来。到不如放开一步,另寻些事故来将他调开,使他彼此照应不来,便好再弄手脚。”李尚书道:“他一个穷翰林,又无差遣,怎生调得他开?”张御史道:“昨闻得南直隶雷火击烧了宝藏库的书籍图史,要差宫去查看,何不差两个翰林,就将司空约充一个。书籍乃翰林之事,一毫也不觉。”李尚书听了,大喜道:“此算最为有理。”二人商量停当,只候司空约一到京销假,即好动手。正是:     一修大道甚宽平,好恶偏教欹且倾。     虽说一时多阻隔,到头原不碍前程。 且说司空约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如子之事虽已奏知皇上,若非皇上赐婚之正,若先自进京,虽说候命,也未免招摇,动人之念。莫菲暂住曲阜,依傍宛子,以候圣命,好为双栖之计。”但既欲暂栖曲阜,再无个不通知宛子之理。因离着曲阜许远,就差人来报知赵府。老家人道:“司空爷有双栖之议,恐一时圣命忽下,远近不及。今已迎请如子夫人的鸾舆远远来了,欲在此曲阜租借一间厅屋,暂时居住以候圣命,便于同结大婿。”众家人款住差人,暗自报知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若论婚姻,本不当相通。但我姓赵,他也姓赵,我名宛子,他却又名如子,酷似一家,意同姊妹。两人面貌虽不知何如,至于诗词之才,盛传两美,该不相上下。今又恰恰会在一时,凑成一事,虽说人事巧逢,我细细想来,若无天意周全,那能如此。天意既如此,而人心反为固执,岂非自误。况婚姻之礼,男家之与女家有避嫌分别,若同是女家,义兼姊妹,无嫌可避。且他远来,我主他宾,趋迎不为失礼,况他白屋,我贵他贱,屈下转觉增荣。”自心算计定了,因叫众家人分付道:“南来的这位小姐,与我是敌体的姊妹,你们友见他,就如见我一般,万万不可轻亵。打听他将近十里,即用我雕绣香车、鼓乐执事人夫往迎而来,须要齐整。”众家人领命而去。宛子又在内厅收抬出一间最齐整的楼阁来,与他暂住。 且说如子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赵小姐倘是个恃才骄傲之人,便妄自尊大,自假借新婚,置之不理。若果是个中人物,只怕还要接我到他府中去住。”正想不完,早有人来传说:“前面十里铺亭子上,赵阁老府中有车马鼓乐人夫在那里迎接。”赵如子听了,暗自欢喜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及如子到了十里铺亭子上,早有人夫奏起笙萧鼓乐来,将如子的轿子迎入铺亭之后,请换香车。四个老成家人,早送上赵宛子的名帖,复口禀道:“家小姐多多拜上大小姐,驿路无报,匆匆不及远迎,求大小姐勿罪。香车已具,求大小姐速登。”赵如子听了,假作沉吟道:“行李载途,风尘满面,怎好登宰相之堂。然承大小姐之命,又不敢违。”一面分付跟随照管行李,一面就轻身上了香车,随着众人,笙萧鼓乐,迎入城来。 刚进得城门,早有四个仆妇、四个侍妾迎着香车;分卫左右而行。又添上了许多相府的旗彩执事,迤逦至府门,方寸分列于两旁,让香车入门,可可入去,直至后厅之前,然后歇下。随车的四个仆妇与四个侍妾但拥车而入,却不开车。后厅中早又走出四个华丽侍妾来,将车门开了,迎请如子出车。如子才出得车门,早看见一个绝色的友子,淡装雅服,立在厅前恭候,知是宛子,不胜欢喜,就在面前相见。宛子虽一面迎接,却也一面偷看。见如子形容竞同赵白相似,只觉如子的丰采别自不同。二人相见了,彼惊我讶,你欢我喜。如子早先说道:“小妹白屋,蒙贤姐不嫌为微,引入朱门,感且不朽。人才入境,又蒙郑重如此,未免用情太过矣。”宛子道:“才美既已牢红怜丝系,高义已在云天,尘世浮云,何足挂齿。贤姐请上,容小妹一拜。”如子道:“小妹进谒,自有一拜,请贤姐台坐。”此时,厅上已分左右,铺下两副红毡,二人略谦逊,就照宾主之位对拜了四拜。拜毕,仍照宾主坐下。侍妾送上茶来,宛子一面奉茶,一面偷眼将如子一看,只见:     雪色微红拟衬霞,天青风白吐风华。     纵然千瓣还千朵,却不容人认作花。 如子一面吃茶,一面也偷眼将宛子一看。只见:     巧压莺声娇压花,不言不笑自光华。     若从妆镜窥其品,竞是高天一片霞。 二人惊喜定了,宛子方说道:“古称才难,又称唯才爱才。小妹自先少师见背,幼小不知所从,故借考诗以代卜。不瞒贤姐说,考经二载,笔墨徒费万千,并未睹‘一枫落吴江’之句。唯前遇司空,方才攀援相当而细细鏖诗场之战。及喜而订盟,方知秦鹿已为贤姐所得。才美既逢,自应甘心退听,不意又蒙令兄高义,慨立双栖之议,故今得拜识芳颜,而遂公私之愿。”如子道:“小妹枋榆之鸟也,岂知天之高大,偶遇一司空,便以为天下无两司空。及蒙司空再三垂青,小妹又以为天下无两小妹。及追随道路,悄窥相府之堂帘。方知金屋中之笔墨精华,去天仅尺五,而自悔从前之妄,故借双栖,趋侍左右,非为贤姐,实自为也。”宛子道:“人患无才,若果有才,再无不爱才怜才之理。细思小妹之仰攀贤姐与贤姐之不弃小妹,皆一才为之作合耳。今才已合,而婚期尚不知何日,何不略去前后仪文,且请与贤姐到内厅角险争奇,作片时快晤。不识贤姐以为何如?”一面说,即一面立起身来,要邀如子入去。如子听了,不胜大喜道:“小妹一向景仰贤姐者,闺阁之才也,谁知贤姐言词爽朗,肝胆分明,竟是一个阁闺中之快士,使小妹委琐套言不敢复出诸口矣。”因立起身来要随赵小姐入去。宛子见了大喜,遂叫侍妾引路,竟引入收抬下的楼阁中来。正是:     漫道蛾眉只画奇,须知一感胜男儿。     相逢多少未言事,笑里传情已尽知。 宛子邀如子入到搂阁中坐下,因说道:“贤姐与小妹既同一姓,名又相联,久已暗中结成姊妹。姊妹既已结成,而或妹或姊,却不可不早定。”如子道:“蓬门朱户,亦已定矣,何消更论。”宛子道:“朱门蓬户,此势利之言也,如何定得贤姐与小妹?以小妹论之,贤姐之议婚在前,小妹之议婚在后,前后之所在也。”如子道:“这个如何论得。小妹之议婚虽在前,然议之乡僻之里,私婚也。贤姐议婚虽在后,然闻之上台,闻之朝廷,公婚也。公私之所在,岂前后所敢议。”宛子听了,笑说道:“贤姐若此谦谦,姊妹之序,何能定得。小妹今有一词,听天由命何如?”如子道:“怎个听由之法?”宛子道:“小妹与贤姐今才相会,年齿叙及,谅来相去不远。莫若各将八字书出,长一岁的为姊,似于情无嫌而理无碍也。不知贤姐以为何如?”如子听了,连连点头笑道:“贤姐不独情高,而议论豪爽,使小妹不敢再逊。但愿甲子有灵,令小妹得安其分则快矣。”宛子笑道:“若以安分,则小妹得无不安乎。且请出尊造,看是如何?”如子道:“此时停笔而书,恐疑是假,现有命状,可以为徵。”遂起身在妆镜盒里取出一张命帖,递与宛子,道:“贤姐且看便知。”宛子看了,不觉又惊又喜,道:“这事真奇了,原来贤姐之生庚与小妹竟同年同月同日而止争一时。贤姐是寅,小妹是卯,怪不得诗文一脉,往往有相通之意。”如子听了。更加惊喜道:“年月日同,或者有之。寅长于卯,则未必真,贤姐还须实报。”宛子道:“这个如何假得。贤姐既有命帖,难道小妹独无。”因叫侍妾到卧房里取了一张来,送与如子道:“贤姐请看便知。”如子看了,因连连点首道:“虽止差一时,而阴阳之理竟如此不爽。”宛子道:“贤姐何所据而见其不爽?”如子道:“年同月同,故小妹诗文一脉得附香奁之末。至于时,玉兔雕龙,贤姐所以相府;而荒丘饿虎,小妹所以蓬茅。”宛子听了,笑道:“此贤姐之多疑也。玉兔虽娇,不过娱可目之玩,怎如吟风啸月,尊力兽中之王。”如子道:“非谓虎不王兔,但赋命之形体不同,而行事之气象自别,故小妹感而叹息也。”宛子道:“气象有何差别?”如子道:“不瞒贤姊说,相府闺阁,一垂帘而天下惊其才矣。至于小妹,寄白木子万山,虽笔分子美之奇,墨夺青莲之秀,谁则知而过问之。此小妹之苦也。万不得已,因而改个男妆,外窃游学之名,内为选婿之用。故司空生如此中来也。”宛子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贤姊善于出奇。如此,且请问,前日慨许双栖,讳白的这位令兄。却是何人?”如子笑道:“从无家兄,就是小妹。”宛子听了,喜之不胜道:“原来双栖之议,却出之贤姊自心,我还虑令兄之言,贤姊未必便允,谁知令兄即是贤姊!这等看来,后面所寄之书,亦是贤姊之临机应变也。细细想来,小妹之婚,非司空有意,实贤姊之多情也。不识贤姐缘何有此高义?”如子道:“男子有才已不易得,何况闺阁。略知咏吟,便尔生怜,何况贤姊之裁雪咏月,直如游戏。几令小姊应接不来。如此之才,安得不惊,安得不服。安得不思亲近。兼之司空遇贤姐如此仙才,记念小妹前盟不肯轻于许可,其心亦云不负矣。彼既以辞贤姊为不负,小妹独不能成全贤姊以为不负心哉。况贤姊又不思独占,此双栖所以定议也。大都被袗鼓瑟,窃有愿焉,不识贤姐以为然否?”宛子听了,大喜道:“原来贤姐又能守正,又能出奇,情有为情,义有为义,真一时出类拔萃之奇女子也。小妹何幸,暗中受庇多矣。一时感激不尽,这且放开。但年齿既已叙明,姊妹自应有定,若即泛称,便非亲密,且使下人不知所奉。”如子道:“贤妹既如此推尊,愚姊只得叨僭了。愚姐既在此定了名分,居住就是一家矣,料无他说。司空可令人通知,使其早早进京销假,免人议论。”宛子道是,因吩咐老家人去传信。司空约得了信,知他二人住得相安,不胜之喜,竟脱然进京而去。宛子知司空约己去,因对如子道:“司空约既销假朝见,圣上自然知道。前云后命,不知何时方下?”如子道:“此命以愚妹揣之,只怕还有阻隔。”宛子道:“怎见得有阻隔?”如子道:“李公子望娶者贤妹也,今忽娶了晏尚书之丑女;晏女望嫁者司空也,后嫁了李公子一个酒鬼,夫妻在闺阁之中如何得能相安。既不相安,自然要争争吵吵弄出事来。及弄出事来,定不自怨做差,转要恨及司空卖告而去,必要思量陷害。以吏部之权,欲加陷害,何患无策?此愚姐听以虑其还有阻隔。”宛子听了道:“贤姊所论,字字皆人情所必然。但不知是何阻隔,须暗暗着人进京打听一番,方才明白。”如子道:“打听一番甚好,不然则使人放心不下。”宛子因差了两个的当家人进京去打听,‘一有消息,即先着一个来报知。”两家人领命而去。正是:     奸人奸计设奸深,踪迹欺人没处寻。     谁道闺中小儿女;明明早已在其心。 如子与宛子二人在闺中闲论,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约到了京中,一面销假,一面即见朝。虽说见朝,此时官尚小,皇上不设朝,不过在午门外叩首而已。过不得数日,忽御史奏荐:“南直隶雷火焚击宝藏库,书籍并器物散乱,翰林官宜差庶吉士方贤司空约,行人官宜差行人贾邦桂、李助,伏乞圣裁。”这样小事,那里呈与圣览,不过阁臣看过,以为没甚紧要,就在汇奏中搭了上去。皇上见是小事,俱不细看,但批一个是字,便依旧发下来了,何曾知司空约在内。及至圣旨下了,便如雷如霆,有人催促起身,谁敢不遵。司空约明知是李吏部弄的手脚,却没法奈何,又打听他儿子在家与媳妇吵闹,因暗想道:“他家一日不安,李公子自不能忘情于我,就住在京中,朝廷的后命也未就下到,不如出去些时,免他妒忌。况他二人今已住得相安,我可放心前去。”竟欢欢喜喜叫人收拾行李,奉旨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害人者遭冤,受害者平安。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恶姻缘各自图谋      圣天子赫然震怒     心里憎嫌,冤家相对,不自知惭。一樽美酒,几块香羹,身脏皆炎。     交章各犯威严。为儿女,心肠死括,言词尖厉。借语摧残,谁肯谦谦。     右调《柳梢青》 话说李吏部见司空约才到京即奉差而去,知自家的权势有灵,心甚快活,却当不得儿子与媳妇在家中日久鬼吵,时常劝戒他道:“这婚姻是奉朝廷特命,又赐御乐金莲,又敕百官襄事,乃大荣大幸之事。总是媳妇颜色差些,也是尚书之女,可以宽恕三分,怎么只管责备?”李公子道:“孩儿别事可以奉得父亲之命,此乃闺阁私秘之事,朝夕间要眉目相对。他若有三分象人,孩儿也还耐得,叫起来,哭起来,竟是一个麻鬼,却叫孩儿怎生消受他。若是个曲尽妇道之人,相见了欢天喜地,百依百随,孩儿还可勉强,谁知他见了孩儿,不骂醉鬼就骂糟团。他的憎嫌孩儿,比孩儿憎嫌他更甚,却教孩儿怎生将就?当时我求父亲与孩儿纳聘者,赵小姐也,父亲若竞写书央王抚台为媒,王抚台强为赵小姐出力,说他已受司空约之聘,渺茫之同,怎能回得父亲之命。后请了圣旨,圣旨又准了,可谓万分拿稳,谁知到被他花言巧语,哄过圣上,到将司空约之婚弄真了,竟赐了我这一个麻鬼。圣恩下为不深,却那里知道我们内中的许多情弊。孩儿纵不肖,是父亲的遗体,谁不道是尚书的公子,怎去受这样的苦恼?父亲若不替孩儿作法区处,孩儿就生不如死了。”李尚书道:“我岂不思量区处,但碍着圣旨在上,故轻易动不得手脚。须留心,看有凑巧的机会,我自然有个分晓。你如今且权时忍耐。”李公子见父亲分付,只得罢了。 过不多时,又与晏小姐相吵。晏小姐忽骂道:“你这死酒鬼与我,己是前生前世绪下的死冤家了。除非我一时害暴病死了,你方才得能够快活,著是我晏小姐活活的坑陷在你家,你这贼酒鬼便叫八天王来护卫你,只恐怕也不能够安静,到不如你早早的寻个自尽,出脱了我罢。”李公子听了,触动他的恶机,因暗暗想道:“他这话虽说得不中听,却到是实情实理。他一个尚书的女儿,我一个尚书的公子,又是圣上赐婚,百官迎娶,那得开交。他一个麻脸,我一个酒鬼,料难和好,若不死了一个,便要吵闹这一生一世。他方才说暴病死了,我想,暴病也是人生有的。何不就与他一个暴病而死,以断根绝命,岂不美哉。他父亲就有些疑心,体体面面,也不好反面无情,与我为难。就与我为难,以他家闲居的尚书与我现任的尚书赌势力,只怕官情王法,也要逊让三分,料想不至偿命。得能脱了这重苦海,便耽些利害,费些银钱,受些亏苦,也还要算做大便宜的了。”算计定了主意,便日日与心腹家人薛漏商量,要他害暴死之病。正是:    婚姻恩爱痛连肝,琴瑟调和鱼水欢。     若是你憎兼我厌,便如水火互相残。 薛漏说道:“要害暴死之病,除非饮食里下些砒霸毒药死便死了,那时面色有黑,晏尚书亲来下视,岂不看出。”李公子道:“一死了便厚殓起来。包裹的周周密密,那里便看得出来。便看得有些诡异,也只好说几句闲话,终不成那里去告了我来。”众家人一齐迎和道:“大相公说得有理。”李公子听了欢喜,遂悄悄叫人去买砒霜,要在饮食中算计晏小姐。不期晏小姐也暗暗的算计,要在醇酒中下些砒霜,断送李公子。两下惧不怀好意。 不多时,晏小姐早已将一小坛好酒暗暗的下了毒药在内。只因他与李公子两个人,见了面,不是咒,就是骂,那里好开口叫他吃酒。一个心腹丫鬟叫做锦霞,因凑说道:“小姐也不必着急去请大相公吃,只消将这坛酒明明的放在轩子里花栏杆旁,大相公不时在那边看花闲坐,闻见了酒的香气,便忍不住,自然要开吃了,何须去劝。吃了就有差池,却于小姐无干。”晏小姐听了,满心欢喜,以为有理,遂悄悄叫锦霞移酒到轩子内去不题。 却说李公子叫人买了毒药,要下在饮食中,怎奈晏小姐的饮食俱有贴身服侍的仆妇伺侯,一时急急忙忙,放不入去。欲要整理些饮食送与他吃,却不曾送惯,忽然送去,恐他动疑。因想来想去,再想不出一个好法来,心中十分气闷。一日,因气闷不过,要出门寻人吃酒散闷。将走到大门,忽见一个垂发丫鬟,手拿着一个金漆小盒,走入门来。忙仔细看来,却是晏家岳毋身边服事的秋云,因立住让他走入,问道:“秋云姐,为何独自一个到我家来?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秋云见是公子,忙笑嘻嘻说道:“只因公子有些不老实,触怒了我家小姐,有伤和气,我家老爷与夫人甚是着恼。昨日老爷在郊外打围猎兽,猎得一个鸟儿,不胜心喜。回到府中,与夫人说道:‘此鸟可以疗妒,若使他夫妻们吃了,到老和睦。’故此夫人今早亲自安排作羹,要着仆妇送来。因还有说话要对小姐说,故此打发我送来。”李公子听了,暗笑道:“我二人心事,那里是为嫉妒不和。止是他嫌我,我又嫌他,恨不得要他早死,我好别娶一个快活。我想买了药正愁没处下手,今乃天赐其便,何不暗暗下手,岂不了帐。”因满脸笑说道:“难得你老爷与夫人如此记念,要我们和奸,实实好意。若只使一人吃,只是一个和好,也是枉然。莫若我也吃些,有些灵验,和好起来,方不负你老爷夫人之意。”说罢,伸手取盒道:“你跟我来。”秋云见他说得有理,正合来意,遂跟他走入一间幽雅书室中。公子将盒儿放在桌上,遂转身将药藏在手中,复来开盒。只见盒内一只龙凤磁碗,盛着热气腾腾的,觉得香美可爱。道:“秋云姐,你不要笑我,我有种毛病,有人立在面前,一时再吃不下去。你可去轩子外看些花草,等我吃些,与你送去。”秋云退出。李公子略吃些,忙将毒药渗在羹中,又将手指搅匀,仍旧将盒盖好,叫秋云道:“果是香甜好吃。你见小姐时,万不可说出瞒他先吃。”秋云应允,入内而去。正是:     丑人只道自家好。强汉何从肯服输。     若使两人朝暮共,自然水火不同炉。 李公子见秋云去远,不胜快活道:“难得这般凑巧,是他娘家送来物件,就药死了,也赖不到我身上。从今再没人敢嫌我了,只寻人访问,娶个美貌佳人与他作对,才满心愿。”一时想得十分得意,叫着薛漏说知,使他入内暗暗打听消息,自已走到轩子中看花,等候里面动静。闲看了半晌,遂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候。不期坐下,忽有一阵酒香扑入鼻中,因想道:“此处那得有此妙物?我这几日被他磨灭得连酒兴都减了,今日正要出门借酒消闷,恰又凑巧。索性在此等个长短,去吃也吃得放心。”想定了主意,只坚忍坐着。争奈这酒的香气一阵阵的随风飘送,李公子早已满口流涎,浑身发起痒来,遂坐不住,立起身来道:“这香气不远,莫非家中人藏顿在此,日里不敢吃,等到夜间来吃?我何不寻着吃了他的,岂不有趣。”便在轩中随香嗅去。嗅到轩尽处,果见有个青坛。忙走近揭看,是满满的一坛好酒,浓酝异常。一时满心快活,双手捧到轩中,遂不管冷热好歹,竟将嘴插着坛口,一气吃了半坛。因停住暗笑道:“料想这晏麻子此时吃了毒药,万无生理,我今吃醉了,再有谁人骂我酒鬼、糟团了?”因想得快活,正又要吃,不觉身上连打了几个寒噤,道:“不好,不好。我因一时嘴馋,吃不惯冷酒,这酒不吃罢。”说不完,早一个天旋地转,跌倒轩中,不知人事。正是:     人有害虎心,虎起伤人意。     若是两不嫌,决然无此事。 且说秋云走入小姐卧房,正值小姐对镜画眉搽粉,丫鬓与他抿鬓簪花,因问道:“谁着你来!”秋云道:“老爷夫人因记念小姐,昨日老爷猎得一件罕物,夫人整治了,着我送来,要看小姐吃光回话。说是小姐吃了,与公子恩爱,再不作吵。”晏小姐听了,因叹口气道:“你这痴丫头,又来说痴话了。你岂不知我香闺生长,赋就娇客,只指望老爷择配,嫁个美貌才郎,终身和好,方不负我这朵鲜花。已择了司空约,说才高貌美,满我心愿,谁知他又推辞已聘,可谓书生福薄矣,却得老爷爱我心切,上本要他婚娶,已立意嫁他,谁知这李酒鬼不知自量,妄想天鹅,要娶赵小姐。这赵小姐却是司空妄指聘定,一时各家二上本章。那晓得皇上看见我两家男女皆未婚娶,竞强媒硬配,将我嫁了过来。当夜朦朦惶惶,被他点污身体,至今悔恨不了,已立行人道他和好,只愿他早死,他还痴心,吃醉走来,风风颠颠。要我容他。对他非嚷即骂,这些时已嚷骂得他失魂丧魄,再也不敢来歪缠了。”秋云道:“小姐如今不要憎嫌公子了,可请吃老爷夫人送来的物件,包管小姐与公子恩爱到老。”晏小姐一面开盒,一面摇头道:“我一朵好花,怎肯插在粪土之上。我今已有了好算计,埋伏停当,谅这酒鬼跳不出圈去。”因在奁匣中取两枝银簪,一连来取吃了数块,也觉香美好吃。却一眼看两枝银簪上,霎时变黑。小姐看了大惊,连忙放下不吃,道:“莫非内中有毒?”说不完,早已两睛直挺,顷刻跌倒。正是:     是女思量美丈夫,也须有色得欢娱。     若然嫫母东施色,试问欢娱有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