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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出鬼神先遣也,和来天地实闻之。
好将百辆安排定,少待乌纱御不迟。
司空约写完,双手送与赵伯娘道:“晚生心事,尽于此诗,求老亲母取巧呈于今侄女一览,则感恩无尽矣。”赵妈妈接了道:“这都在我,相公不消虑得。今秋闱甚近,只消努力功名,令婚姻早遂,也可完佳人才子相逢之一案。”司空约听了,不胜之喜,见有酒,又放量饮了数杯。此时下过一阵雨,天已睛了,遂起身谢别。赵妈妈道:“此时正在嫌疑之际,我老身也不敢强留。”遂送司空约出门而去。有分教:心上人无梦,路旁目有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刻骨镂心无暇鹿鸣先报喜
怜才注意忽闻有女且停骖
词云:
相成约,秋风且喜升鹏跃。升腾跃,杏花有待,报知闺阁。
无端嗅味山溪壑,离巢又作青冥鹤。青冥鹤,默观举动,算无虚着。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自躲在赵妈妈家窥见了赵如子之美貌美才,便欢喜无尽,一心一意,竟专注在他身上。到后来,又查出和《求美》的诗人恰正是他,更欢喜不胜,以为婚姻有望。赵妈妈劝他持重,不要露象,恐被如子看轻,故辞了回寓。住过夜。次日起个早,竟回郡城。一路上思量道:“我父亲因他题《莺求友》诗题得妙,认他是赵白男人,故留他宿了。他因留宿,方和我的《求美》诗。既是一人,为何不落赵白之款而写如子之名?细细想来,这赵如子二字是他女子真名;和我《求美》之诗,要以美自显,故不写假名;恐为后日婚姻之一玷,故赵白之人再四求之而不得。而今日偷窥,已与如子觌面矣,由此再思,而男女真假已了然明白,故回复父亲的那首七言绝句还以为是为妹子,孰知他‘坚持淑女身’。‘金榜标郎姓字’。皆是和了《求美》诗为我而言也。”想到此处,满心欢喜,以为这段婚姻,大有指望。因又想道:“我看他一个千古的佳人与绝世的才调,莫说他谆淳以金榜相期,就是他无此意,我一个青年才子,若不戴个乌纱,着件金紫,也没本事到他家去娶。”因思想的快活,欣欣策马,未晚就到了家。因回复父亲道:“前日父亲所说的那赵白,孩儿细访,原来不是个男人,却是个女子假充了出来,要卖才游戏,故访来访去,再访不着。”司空学士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是个女子!我就疑男子中那里有这样美貌者,故我叫小红弹琵琶奉他酒,他虽题诗赞美,却不十分注意。就是我议及婚姻,他口虽含糊答应,却只苦苦辞归。及至问起小红所弹之词是你做的,又闻知你青年多才,就要讨诗文看。因我说你书房中有,他方才肯留宿,故次日即去。原来是个女子!细细想其行藏,毫无疑矣。但他留别之诗为何又叫你妹子坚持淑女身,待郎登金榜?”司空约道:“这不是说妹子,是孩儿有一首《求美》诗,他属和了,大有许可之意,故回复父亲之诗。‘淑女身’是隐隐自指,‘金榜题名’是脱脱勖孩儿也。”司空学土听了大笑,大喜道:“原来有这些曲折。他既是女子,则妹子之婚责备他不得了,他既有意和你的诗,此乃美事,我儿当努力功名,速成其事,万万不可迟了。”司空约见父亲许了,满心欢喜,因而辞出。正是:
才之求美美求才,都在心窝摆不开。
一旦访来消息好,这回须不要安排。
司空约自此留心功名,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如子题诗归去之后,过不到晚,赵妈妈自〔打〕发了司空约出门,便拿着他的那一首诗来见如子。先将他许多惊喜叹服之言说了。又将他求婚,回他许了人家,及细问和诗,方知两人正是一人,婚姻有在,故喜而去,努力功名,以为婚姻之地;自不放心,临去又题了一诗,以寓恳求之意。说罢,因袖中取出付与如子。如子细细看了,见其诗语质朴,不用一痕脂粉而别弄天姿,风流绝世,因对赵伯娘说道:“斯人有才若此,侄女不嫁,更嫁何人?但不知上苑春风,终可能吹到此?”赵伯娘道;“贤侄女这到不消虑得,我看他一去奋发功名之念,皆为侄女婚姻而起,那里更去别想。”说罢去了。正是:
愁来无处觅,喜得又生疑。
除见良人久,皆为辗转时。
过不多时,已值秋闱之期。司空约努力向前,三场得意,早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榜才挂出,报才到了,他且不去吃鹿鸣宴,忙叫家人去买了三尺红绫来,他题诗一首于上道:
有余不尽感春思,先扳秋风第一枝。
若问许多惊喜意,请都留待杏花时。
写完封好,叫前日跟去认得赵家的那个家人连夜送将去,又另封了十两银子,作一封,并送与赵老亲娘,然后方去料理他中举的正事。这个家人领了主人之命,那里敢停留一刻,便只检近路走去。不四五日,早赶到赵家坳。
此时八月尽间,赵如子以为,秋闱的得失正在此时,城东这一带又绝无一个读书人家,就是城中报了,也无人报到此深山家来,又无亲切处,怎好叫人去打听,未免心中怀闷。赵伯娘见他郁郁,又近重阳,因接他到家来消遣。这日,如子才进到房中坐下,忽外面司空家人早送到银、信。赵伯娘忙出来相见。接了银、信。细细问他,方知司空约已中了第二名经魁。就以伙食款待,留他住下,忙忙入内报知了如子。如子忙将信拆开一看,那里是信,却是一首报喜之诗,读完了,见他注意谆谆,不胜之喜。欲要和他一首,又思量道:“两心虽爱慕相通,却俱在冥冥悄悄,只好暗会,那敢明宣。就是他今日报喜,无非报与伯娘,以寓其意,我若和诗,便非闺人之体。”因而忍住,听伯娘收拾银子,自打发他去。临去时,伯娘只说道:“拜上相公,多谢厚仪,相公恭喜,尚未及贺,我老身又不晓得写回字,可对相公说,这边的心事都在我身上,只要相公春风得意,也要象今日早早通个信来,便见他始终不忘,贵贱不弃的高义了。”家人应允而去。
回到郡城衙里,此时主人尚未曾回。老家主学士问道:“你为何先回?”家人道:“小的是大相公差往赵家坳赵家去报喜,故此顺便回来。”学士听了,不禁大笑道:“好个痴儿子,才中了,连家里也不说一声,转差人先到赵家去报喜,可笑之极。”笑了一笑,因又想道:“这女子若果是赵白,却也怪他不得了。待他回家时,到不如我替他做成了罢,免得他去赴春闱要记记挂挂。”算计定了。等了半月有余,司空约方才事毕回家。回家又忙了半月有余,方才稍暇。学士因对他说道:“人生于世,凡事皆当听命,唯婚姻之事,要在尽力图之。你今苦志读书,功名前一半已经到手,后一半自然要去努力,不消我为你用力了。至于婚姻间,你各处访问,并无一人,今既访着赵白是女子,又与你唱和中暗相许可,这是婚姻之最美的了。彼时就该行聘,因你还是一个白面书生,未有寸进,恐不足动他爱敬之心,故因循下来。今幸你高登秋榜,已露头角,我何不为你托显达能人行厚聘去定这赵白。虽才甚美,却生身村野,今见你新贵去求,我想再无不从之理。聘定既妥,使你无忧无虑,安心进京去春闱鏖战。便白战胜,倘模糊而去,单凭两首唱和之诗,执以为据,此去快亦半年,半年之中,倘有一变,虚渺难争,岂不误事。你以为何如?”司空约道:“大人所论,可谓擎抬婚姻之主脑矣。但在他人则可,独此女子却又不然。”学士道:“这是为何?”司空约道:“这女子,孩儿窥他虽说是个美人,却是个美人中之君子,故自恃才美,只要求人才美,入他之意。又性定情一,始之所注,即终之所存,其余浮艳,似乎动他不得。况他前次回复大人之诗已有‘两榜若标郎姓字’之句,孩儿今番自期之诗又有‘少待乌纱御不迟’之句,今才一榜,尚未带乌纱,若慌慌张张就去行聘,未免要为美人所笑。笑还犹可,只恐他道孩儿不是个大受之人。转了一念,便无及矣。望大人姑且置之,且看孩儿春闱之际遇何如?若复侥幸乌纱请命,恐他也不能转口。倘或失利,那时再求大人挽回。方不差讹。”学士道:“我所忧者,蜂蝶颠狂,恐花不能自主。你既拿得稳,只得听你,说过也就罢了。”不期司空约既中之后,知他未娶,求亲的一发多了。司空约初还缓颊而辞,到后来被人苦缠不过,便不免厉语而辞;再缠之不已,竟至出恶言毒语以拒绝之。谁知来求之媒既已受人之托,不敢生怒心,又以为成全婚姻美事,任你恶言毒语,他俱不放在心上,只是来缠。司空约被缠不过,想出主意来,凡来求亲,竞斩斩截截一口回他聘定过了。媒人问他是那一家,司空约道:“下是显达人家,是乡村小户,说来也不知,你问他做甚?”虽回去了一半,却还有许多朝夕间来琐琐,司空约无耐,只得拜别了父母,竟择吉日,早早的走进京去赴春试了。正是:
求美唯愁不足观,谁知辞配也烦难。
托名只道推开去,不道其中起祸端。
司空约被缠不过,只得借已曾聘定之名,脱身进京而去,且按下不题。不料因辞婚言语唐突,触怒了一个乡绅,姓沙名鹄。虽是一个举人乡官,却曾做过一任御史,故此在府县也还行得通。因有一女,闻得司空约已中秋魁,便思量要将女儿嫁他,再三央人来说,司空约只是不允,到后来又回说已曾聘定。沙御史见二三其说,不肯深信,司空约虽已进京去了,他还放心不下,暗暗差人出来,在司空约学士家前后细细打听。不期跟司空约到赵家坳去的家人童子仍跟了司空约进京去了,学士在家的家人却无一人知道,故以御史家人
来访问,俱访问不出。只有才中了就差家人到赵家去报喜,因学士笑了一番,故传得家人尽都知道,遂被沙家访去,报与御史。御史因想道:“他既报喜到乡间,比不得城中,一个新贵女婿,自然要惊天动地,而转到是乡间去访,客易得知。”遂叫了两三个能事家人,分头到赵家坳去访。不期赵家报喜之事唯赵妈妈与如子得知,其余人家,那里晓得些影儿,故沙御史家人访来访去,并无消息。这一日,忽一个家人看见赵妈妈立在门前,因闲话说起道:“一个女儿招女婿,女婿又中了新科举人,又曾差人来报过喜,也要算做一件兴头、为人羡慕之事;又有地方是赵家坳,又有姓名是赵家。不知为甚村前访到村后只访不出。”赵妈妈因在旁插嘴说道:“这赵家坳地方宽广,东一湾,西一曲,那里得一时便能访遍。况乡下人老实的多,那里管这些闲事。你们城中人,既然明白,何不竟到这新中的新举人家去一问,便自然知道,为甚没头没脑的只管在此瞎撞?”那家人听了,不觉将笑起来道:“承指教这个访法,难道我们就不知道。但我们的访法利于暗不利于明,故情愿在此瞎撞。撞来撞去,少不得要撞出个头来。我们访不出着落,地方也要访出来;地方访不出,叫县官行牌也要查出来。愁他怎的。”赵妈妈透出他的大意来,便不多言。慢慢的走开,取个巧暗暗将此事报知如子。如子因说道:“此无他。不过是因己之婚姻不遂,亦欲将人之婚姻打破。但我之婚姻尚有影无形之际,故他不得不在此捕风捉雪而逞其精神也。说便如此说,但恶人之为害最不可知,避之宜早,去之宜远。况司空此去,急急荣归也须明年春夏之交,我孤处于此,未免要扰波及。况我男妆又惯,何不仍改做一个儒生,也去观观上国之光,一来远祸,二来也可体察体察司空之举动,不知伯娘以为何如?”赵妈妈道:“好是好,但虑你闺中弱质,恐受不得远路风霜,却将奈何?”如子笑道:“女子要炼成男子的气骨,那里怕得风霜!”如子算计定了,遂在家打点收拾出门不题。正是:
咆哮四境奸人计,静女机关只寸思。
流水行云拿不住,冥冥悄悄许谁知。
却说司室约自谢绝了这些求婚之人,脱身北上,以为春闱若是得意,则婚姻也有可望,于是一路并无他想,欣然前进。一日行到曲阜县地方,骡轿就要抬了过去,司空约道:“圣人宫墙咫尺,安可不瞻谒而竟行。”因检个大歇店住下,斋戒沐浴了,到次日起个清晨,备了香烛,步行去瞻礼。瞻礼过,方走出庙门来,只见齐齐整整的两个老家人,手里拿着红帖子,从旁斜迎着,当面走了前来,叫一声:“司空相公,老仆有一事要禀上相公,求相公少停王趾。”司空约突然看见,摸不着头路。欲要挥斥他,却又见两老仆谆谆醇醇,不好轻发。轻立住脚,怡怡然回他:“你是谁家?有何话说?”那老仆方朗朗说道:“老仆乃中极殿赵大学士家的家人。因学士老爷在日勤劳,殁于王事,不曾生得子嗣,唯生得一位千金小姐。亏夫人抚养,至今已是一十七岁。不幸前年夫人又殁了,家中事体唯小姐一人支持。幸得小姐才能出之天性,府中之事治得井井有条。又且恩威并济,府中内外大小,无一人不感其德而畏其威。这还说是粗事,就是女红精美绝伦,也还不足为奇,唯有诗书笔墨之事真不可解:在五七岁时,老爷在家常指点提拨他一二;后来老爷羁身纶阁,我家这位小姐又无师,又无友,只因聪明出之天性,又加朝观夕览,竞读成个佳人中之才子,往往题诗候问老爷,老爷都被他惊倒。如今年已及笄,求亲的络绎不绝。他如今上无父母,中鲜兄弟,都要在他自家主张,故凡来求亲者,他也不回允,只请他来隔帘坐下,出诗题考试。做不出与做的不美的,自然自家含羞受辱而去,不敢开口。因此曲阜一县,不论在城在野,再无一人敢来求婚矣。人虽不敢来求,然小姐的婚姻却尚无着落,故小姐又想,一县之人才有限,而天下之人才无穷,故着老仆们在外打听,若有青年才子,或求瞴仕,或上公车,或好学出游,或报恩思省,倘花生彩笔,不畏留题,毫吐珠玑,敢于争座,故小姐有名帖在此,请去隔帘一会,以逐诗场之鹿。若匆匆道路,逐逐风尘,只知金穴之荣,不识香奁之味,便请及早挥鞭,不能久留投轄。”老仆说完了许多话,便将手中的名帖送上与司空约看。司空约接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中极殿赵大学士遗女赵宛子拜求诗教”十六个大字。司空约看了,又惊又喜,因暗想道:“论起来,我之婚姻既已定于列眉村之和诗,则今日之事,竟行可矣,不当又去缠扰。但一南一北,忽同一赵姓,而如子、宛子又恍若联枝,则此中天意,殊觉甚奇。况他又谦有礼,全非暄嚇之求,何不随招一往,观其动静?若果秀发香奁,灵留彤管,岂下又添闺阁中一番佳话。倘涉迂谈,笑而谢之,亦未为不可也。”算计定了,因对两家人道:“原来赵小姐才美若此,又殷殷下求若此,本该趋侍帘前,遥闻珠玉,但恐潭潭相府,过路书生焉敢登金屋窥仙。而白面微词,难于上渎。”老家人道:“这个不妨,赵府小姐题诗选婿之事,府县皆知,行之己久,相公但请放心,不须过虑。”司空约道:“既如此说,登堂求教可也。但此时太早,恐妆镜未完,过于催促,期于傍午来谒何如?”两个老家人一个先回去报,这一个便随了司空约到下处去等侯。只固这去,有分教:较才论美,是一是两;辞婚求聘,愈出愈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百拜香奁自愧书生命薄
经年选阁甘怜淑女无缘
词曰:
心坚已,笙簧思入情人耳。情人耳,隔帘对较,一番惊喜。
情缘占却眉村里,笔尖写满鸾笺纸。鸾笺纸,料应无福,婉辞连理。
右调《忆秦娥》
司空约听见老家人说出赵宛子请考诗之事,一则惊喜不定,又恐错过才美,故满口应承,到下处吃过饭,将近日中,老家人就再三请他去考诗。司空约因见赵小姐有名帖相招,只得也用了一个名帖,上写着“浙江处州府丽水县新中式举人司空约拜领诗教”二十个字,叫家人拿着,竟随着老家人望相府而来。不多路,到了府门前。司空约定睛一看,只见墙阙肃静,虽无炎炎之势,却气象潭潭,尚不至于冷落。先前告示,俱已零落。见照墙上,实贴着告示一张。司空约忙走近前一看,只见上边写的是:
山东巡抚为禁约事:照得:赵少师半世忠勤,殁于王事,上为天子之所哀怜,下为臣民之所痛惜。最可悲者,子嗣无承,宗支欲斩。今唯金屋一珠,琼楼片瓦,推恩别姓,衔忠魂之余脉;继志诗书,展良相之遗才。语追风雅,无人不拜乎香奁;句压汉唐,有美皆输心彤管。但红丝未系,不能请命子严慈;连理欲谐,聊托良媒于笔墨。此选婿之变体而合乎名节,选婿之奇思而终归于正。故本院嘉其得情合节,因命其垂帘举行之。但恐地方奸人不遵相府选婿大体,见良人酬唱出入,吉士赓和往来,借端生衅以肆其奸者,着地方指名报称府县,仰府县逐名拿解大院,以凭惩究不贷。
司室约看完,方走到府门前,叫家人将名帖递与老家人道:“烦你入去通报一声。”老家人接了道:“请相公进到大厅上坐下,老仆好入去通知。”司空约只得随他入到大厅上坐下。老家人入去不多时,早同着先归报信的那个老家人,又领着两个小童子,进入后厅。到了后厅,两个老家人便立在厅门口伺候,不敢进厅,唯两小童随他入到厅中。才立下,早有两个老仆妇从帘里走出来,对他说道:“家小姐在帘内候教,请司空相公行相见之礼。”司空约听了,忙深深对着帘子拜了四揖。揖完,两个仆妇就移过一张金交椅来,请他对帘而坐。司空约此时又无人相对,用不着谦谦逊逊,只得安然坐下。早又一老仆妇在厅旁棒过两杯茶送上,司空约忙取了一杯在手。老仆妇随将那杯茶送入帘去,随即拿着空盘出来,对着司空约说道:“请相公上茶。”司空约听了,忙对着帘子打了一恭,欣欣而饮。饮完,老仆妇接了杯去,先前的两个老仆妇就抬过一张书案来,横放在司空约面前。书案上砚池笔墨并大小笺纸,都安排的端端正正。司空约见了,就打帐题一首绝句,送入请教。还不曾动笔,帘内早又出一个中年仆妇来,对着司空约说道:“向来考诗,小姐恃才,往住信笔戏诗。今闻司空约相公才过李杜,又系蟾宫贵客,不敢等闲着笔,故命老仆妇请命相公;还是限韵分题,还是言情问答?”司空约因说道:“小姐才名已轰轰播于四境,小子膺服不遑,何敢摹拟有请。但小子既系路人,又属新进,今幸蒙下招,谨当领题以俟考,而小姐过于谦让,不独不出题赐考,转欲分题对较,小子何人,乌敢当敌。欲竟推倭而退,又非来意,万不得已,聊献数言以博闺仙之一哂。”此时,案上砚池之墨,两小童已磨得端端正正,司空约因取过一幅小笺来,信笔题一首七言绝句于上,道:
何幸高登宰相堂,帘前如海睹春光,
自惭落落一枝桂,香近香奁不敢香。
题完,就卷一卷,递与仆妇道:“心虽无穷,才调仅此而已,求小姐不妨叱教。”仆妇持了入去。只好一盏热茶时侯,只见那仆妇早将小姐和韵的一首诗笺持出来送与司空。司空接了,展开细读,只见和的是:
漫美青云接玉堂,细看终是外风光。
河洲彩笔成知己,始觉关睢千古香。
司空约初来之意,只以为相府闺阁,有名无实。及见了和诗,见其略去功名,但求才美,识已过人。而和诗又敏捷如声之应响,方惊倒半晌说不出话来。正打帐再题一诗以明敬服,只见那仆妇早从帘子内又送出一幅诗笺来,忙接了一看,那又是一首七言律诗,不禁又吃一惊,因而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是耶非耶请留评,何事低徊感又惊。
明镜窥人应对照,啼莺求友定嘤鸣。
花枝正借身无主,道路谁知春有情。
若使其中弯且曲,何妨直示一分明。
司空约看完了诗,见美人注意甚深,诗才清空一气,宜如说话,惊喜得心窝中都是奇痒,那里还敢说谎,只得直直和诗一首道:
大声只作鼓声评,一旦闻雷敢不惊。
虽喜浪身才对照,却悲痴口已先鸣。
为贪柳絮因风句,负此桃花潭水情。
肝胆吐完无可吐,分明终恨不分明。
司空约题完,忙又付与仆妇送入,因高声隔帘说道:“肝胆尽矣,求小姐垂谅。”仆妇接了入去。不顷刻,仆妇又持了一笺出来,付与司空约。司空约展开细读,却又是一首五言律诗,上写道:
花枝既占春,非朱定是陈。
苧萝在何地?柯斧倩谁人?
有甚红丝引?曾窥玉貌新?
一词无假托,方信事为真。
司空约读完,见诗意谆谆细问,恐他是假托,愈不敢迟疑,因又取过一幅笺纸,信笔而写道:
水天发鲜春,从他飞燕陈。
列眉村是地,诗月老非人。
慨许乌纱聘,休惊青眼新。
虽无形可据,一片已真真。
司空约一面题完,即一面叫仆妇送了入去。因又想道:“律诗述事,无非大意,叙述不明,只疑有隐。”因又题《柳梢青》词二首道:
列眉村里,有美赵家如子。巧扮书生,往来花下,细细求连觅理。
诗逢知己,和将来,早吐柔情满纸。惊心潜访,访出娇贮,方惊方喜。
其二:
良缘有以,一片痴魂定矣。唯望乌纱,但思金榜,欲结风流首尾。
何期到此,忽从天,又睹仙宫桃李。福难面享,才不双全,多应是死。
忙忙题完,又付一仆妇送了入去。词虽送入,只以为语近推辞,多应触怒,未必复答,不期顷刻之间,早和了二词,叫仆妇送了出来。司空约接了一看,却和得韵脚楚楚,一字不苟,写的是:
东昌城里,妾是赵家宛子。姓既相同,名仍相逐,人事似存天理。
人人有以,细思来,隔别无过一纸。他才得就,我再强成,应多悲喜。
其二:
若询所以,我自甘心已矣。捷足既先,顽蹄再逐,未免成龙现尾。
莫嫌多此,才场中,有杜何尝没李。洞房花烛,白面乌纱,别长生死。
司空约读完二词,见其用意,情有为情,义有为义,而吐词又不谦不强,且下笔如风驰雨骤,并无沾滞,无论闺阁无人,就求之才子中,恐一时也未见其人,不觉私心又一时服倒,只得又题一首七言律以表服膺之意,道:
斗才始觉笔锋尖,让美方知花性恬。
只认娥眉隐见影,何期彤管作龙潜。
后先同鹿悲先逐,大小皆乔恨莫兼。
到此有言无口说,唯应九叩谢垂帘。
题完,又付仆妇道:“烦致上小姐。说我司空约命薄缘悭,不早来此。多感小姐垂帘盛意,特此申谢,也不敢再劳小姐赐答。相府潭潭,不敢久留,请竟行矣。”仆妇持了入去。司空约正打帐立起身望帘拜谢,不期那仆妇又持一纸和韵的诗笺出来,付与司空约道:“小姐说,小姐的情意尽在和诗中,请司空约相公细玩自知。事既不谐,也不敢久留相公,请竟行可也。”司空约又接了诗笺,忙又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一时惊喜上眉尖,梦醒谁知睡未恬。
春色枝头虽早占,天香云外岂能潜。
两心只要才相合,二女何尝美不兼。
且卷且垂分内外,听他明月上珠帘。
司空约读完,见诗意深微,直透骨髓,一时惊喜欲狂。此时厅上群妇林立肃然,又不敢露出狂喜之态,竟呆呆坐着,就象个痴人一般。但自已说出“请竞行矣”,小姐又传语,不敢久留,无可奈何,只得立起身来,朝着帘子深深拜了四揖。又内外不交淡,无言可说,虽迟步低回,无过片刻,只得忍着苦心,淒凄凉凉走出后厅。来到了厅外,早有两个老家人接着。送到大厅外,方有自家加家人接着,同出府门,照原路回去。一路嗟呀叹息。殊不胜情。回到店中,呆呆坐着,并不言语。请他吃饭,略略吃些就不吃了。催他起身进京,但摇头说:“且慢。”遂在店中昏昏闷闷的过了一日。到了次早,还打帐相延,当不得轿马人夫,苦苦催逼,无可奈何,方才起身而去。到临出门时,犹题《柳梢青》词二首于卧房壁上道:
笔花飞瑞,自认一时无对。不料香奁,挥风洒雨,使人惊愧。
贪心已遂,才美两峰登最。何意垂帘,彤管蛾眉,又来争位。(其一)
一挥一洒,早又散成五彩。情系丝丝,心迷醉醉,怎生布摆。
前盟难改,后约敢申山海?且逐京尘,百狂千结,听天分解。(其二)
落款是:黄岩司空约题。题完,方才上轿而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赵小姐自垂帘考诗以来,从无一人一诗可当其意,今日忽见司空约人物既青年如玉之润,诗调又落笔如神,殊觉属意。不期谈及婚姻,又早有人,闺阁体面,又不敢苦苦强争,只得谦谦逊让。让便让去,只觉放他不下,若要再求一可对之人,却又绝无影响,来免恹恹困倦,有些不爽。众仆妇看见,知道为司空约婚姻不成之故,因暗暗嘱咐老仆上心去寻访过路的少年贵客。一日,老仆忽然寻访着了一位张都堂的公子进京去谋选。这公子是江左人物,到也生得清清秀秀。年才二十一二,虽胸中无物,只因笔下写得出几个字儿,又借父亲的声名,便咬文嚼字,认做文人,在人前施展,谁敢道他的破绽。这日,老仆遇见他,见他人物也还不丑,遂将赵小姐垂帘考诗选婚之意对他说了。这张公子久已有亲,连儿子亦已生过,却瞒着只说没有,却欢欢喜喜,又换了一身华丽衣服,竟跟着老家人摇摇摆摆到相府来考诗。到了后厅,垂帘之下,也不知行相见之礼,也不问作何考法,见有一张交椅对帘放着,便公然坐下,也不开口说了。小姐隔帘看见,知是一个蠢物,欲待他题诗取笑几句,又恐怕失眼于人,伤于轻薄,仍正正景景题了一首七言绝句,叫仆妇送将出来。厅上伺候的仆妇见送出诗来,便又忙将放纸笔墨砚的书案抬了到张公子面前放下,便将小姐送出来的诗安在上面。张公子见了,忙展开一看,见是一首诗,因认得上面的这两三行的字儿,便装出诗人模样,高声朗朗道:
闲花野草若逢春,枝也精神叶也新。
试问帘前题彩笔,不知可是画眉人?
张公子诵完,连声赞道:“好诗!好诗!果是名不虚传。”送诗出来的仆妇立在旁边,见他赞好,便乘机说道:“小姐的诗,公子既然看得入眼,请公子属和一首,也见得公子的大才。”张公子听了欢喜道:“小姐这样用古典的妙诗,除了我张公子,恐也无人和得他来。既如此说,待我和来。”因磨墨舒纸要写,心下却暗想道:“他问我‘可是画眉人’,‘画眉’定是画梅花了。为何却写这个‘眉’字,想是古字通用,我何不改正了,见得我有才。”因提起笔来,摇头摆脑,生起一个草稿儿。做了又涂,涂了又改,弄了半晌,方才另用一幅笺纸誊出真来道:
不须别自去寻春,请看翩翩裘马新。
若问梅花谁画出,学生正是画梅人。
写完,又自读了两三遍,甚是得意,因付与仆妇道:“此诗乃我依小姐原韵细细和的,一字字都针锋相对,须请小姐留心看,便可当得一个媒人。”仆妇接了,送入帘内,与小姐一一说了。小姐晨开看了,不觉笑将起来,因暗想道:“如此丑驴,本该取笑他一番,使他知辱才好,但先少师谢世,门庭冷落,与这些土木较甚么短长轻重。”因又依原韵题了一首绝句,微寓讥讽,叫仆妇照旧送了出来,与张公子道:“小姐说,公子之诗,妙不容言,但错请媒人,还领另换一个。”张公子听了,忙忙接诗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当年笔黛悄生春,却是湾湾异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