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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与万叠,恨不一时穿。 到了次日,司空约起个绝早,竟骑一匹快马,带着家人出城,望东南而来。家人得了底脚,一路上问一声列眉村,无人知道,改口问赵家坳,无人不知,故一村一村问来,皆不曾差错。饶得马快,急急赶到赵家坳,天色早已昏昏黄黄矣。就在村内寻个人家借住了。急急收拾了夜饭吃,而乡下人家俱已关门闭户矣,无人访问,只得睡了。 到了次早,一起来就先问生人家道,“你这地方有一位赵相公,名字叫做赵白,号是非玉,我特特来拜他,你可知道住在那里?”主人道:“我这赵家坳,虽说姓赵的颇多,却多是种田务农之人,连读书的也无一个,如何得有赵相公与相公往来,莫要差误了,不是这里。”司空约道:“明明白白是这列眉村,列眉村既是赵家坳,怎么得差。只怕这村里赵姓人多,你还知道不尽。”主人道:“这地方又不是通街活路,有人搬来移去,或者不知。这山坳里人家都是积祖相传,不增不减,有数的人家,某人叫甚名宇,某人住在那里,某人是长一辈,某人是小一辈,某人锄那一块地,某人种那几亩田,就是另分出一房,或是生了一个,或是死了一个,也都是晓得的,怎么出了一个读书相公,惊天动地,反不知道。相公若不信我的言语,请吃了饭,再细细到别家去问。”司空约听了说,竞呆了,不好再问。果然吃了饭,带着家人又到各处去访问,谁知或东或西,四下里都问过,尽皆回说:“我这乡村中,都只以耕种为生,并无一个读书之人。就是隅然天生了几个认字的能人,也只好认得‘百家姓’与‘上大人’罢了。怎么敢称相公。这是断断乎没有的。相公不要空费了神思气力,只怕这个姓赵的不是赵家坳人,不是说错了,就是听差了,还须回去问个明白,方才好寻。” 司空约寻了半日,并无踪影,一团高兴,扫得冰冷,只得回到主人家,叫家人沽了一壶酒,闷闷的吃得烂醉。满肚皮无聊,没处发泄,因叫书童在拜盒里取出笔砚来,磨浓了墨,就在大路旁一个小庵前一堵粉壁上,题七言绝句一首道:     既吐情丝百尺长,应传消息付春光。     如何访过蓬莱路。布见桃花流水香?       访友不遇,黄岩司空约默爱题 题完了,又自读了两遍。正低徊叹息,忽见个长须道奴,手托着一个方盘盘,却供养着一尊小小的鬼谷子的神象,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课筒,摇来摇去,口里念着:“吉凶有准,祸福无差。”在面前走了过去。司空约看见,忽触着心事,因叫住他道:“老师父,可替我起一课。”那道人就在小庵前一块石头放下盘儿,取出课简里的三个铜钱,递与司空约,叫他向天祷告了。然后手里摇着,口里念着,先排成了内象三爻,却是折单单一个巽卦。又摇又念,后又排成外象三爻,却是单单一个乾卦。合起来,却是一个天风垢卦。因问司空约道:“此卦相公要问何事?”司空约道:“我自郡城特来到此,要拜访一个朋友,却再三访问不出,不知有此人没此人?是此地不是此地?不知还是说差了,还是我来差了!老师父替我说个明白。”道人道:“此卦应爻甚旺,其人如金如玉,怎说没有。不变不动,正是此地,说的也不差,你来的也不差。但此垢卦,婚姻之卦也。相公此来,该为婚姻,怎么说是访朋友?若是访朋友,便阴阳相左,自然不能相遇。却喜青龙持世,伏变六合,今虽不湿,终须大遇。断断不何因今日之不遇,懈怠了寻访之心。”司空约道:“此来虽说是访友,访友之情却实是为婚姻。”见道人起课说着了他心事,不胜惊异,因说道:“我来访友者,原为婚姻也。今既访友不遇,只恐怕这婚姻就要错过了。”道人道;“垢者遇也。原该相遇,因被日神冲破了,故遇而不遇。然日神之冲,不过一日,垢之终身,直包些身,那里得能错过。错虽不能惜过,但伏而又伏,冲而又冲,变态多端。一时不能即合,须宽心待之,又要上紧访求之,方万万无失。还有一说,此卦官鬼为媒,若金榜题名,戴了纱帽去求更妙。”司空约听了,满心欢喜。因叫家人称二钱银子谢了道人,然后又复到主人家里。 此时,心下稍稍宽些,因叫家人又沽了一壶酒来,想一想,吃一杯,又吃得半醺。情兴复生,因又叫家人移笔砚,依旧到庵前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舒眉寻访且劳神,哑口周旋更苦辛。     云里月光明又暗,镜中花影假还真。     无端指引偏怜我,有意相亲却哄人。     若虑不坚思试验,千回万折不嫌频。 题完诗,要回城晚了,只得又在主人家借宿了一夜,到次早方才谢别了主人回去。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柳无条而弄色,花不见而生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赵如子苦留意再题勾引句      司空约不放心二访列眉村     三番四覆明勾引,神交题尽风流蕴。消息倩东风,知音耳早聪。     寻踪重再访,姓字并无诳,颠倒小蓬莱,春光梅已开。     右调《菩萨蛮》 话说司空约亲到列眉村寻访赵白不遇,回到家中,没头没脑,又不好回复父亲,欲要丢开,又因起课的说后来大好,又不敢放下,每日思思算算,甚费踌躇,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如子自在司空学士家辞出,因他求婚,便要脱身回去。只因又见司空约的《求美》诗,又风流,又有深情,属意其人,故俏悄的和了一首,透个消息,使他好来寻访。又打听得他处州本乡本土,没有绝色,又慕西子湖之名,故托名游学,竟到西湖上去寻访。恐和诗中这个消息,一时不得到他眼耳中,“倘他湖上别谐了配偶,则我和诗这番情况,岂不虚费。且我回家株守空山,毫无用处,且西湖天下名胜,既要在诗文中弄风雅,则西湖咫尺,安可不到。借此访他,也到西湖中去一游,不但观览风景,倘能遇巧,再透一个消息与他,也是一件快事。”算计定了,遂雇了一隻小舡而去。 不数日,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间小小的寓处住下。也不访僧,也不交友,每日只是独往独来,流览那山水之胜。只见宝马香车,三竺六桥的游人不绝;彩舟画舫,里湖外湖内的吹鼓不休。人千人万,怎能知司空约在于何处,这个消息却怎生传递。想来想去,这想出个众中传信的算计来,故题两首挑逗之诗;一首七言绝句,写在冷泉亭壁上,一首七言诗,写在断桥的大酒楼上。看不出滋味的,不过徒读一番罢了,若遇着有心之人,触发其中痛痒,便自然关情。要穷源究本。初题诗甚以为计,过了几日,又不知司空约看见与不青见,未免又费踌躇。然而无可奈何。又因心爱《救美》之诗,注意在司空约身上,无心复去他求,料难久住,也就买舟回去。 回到处州郡城,恐怕撞见司空家人,遂不敢入城,竟在城外转了回身。看看到列眉村口,便远远住下。到次日绝早,先打发老家人并仆妇先拿了行李回家,自己却以为女儿在家,无人认得,故仍是男装,侯天微有亮影,便从村口走了入来。不期才走到小庵前,早看见庵壁上有人写了龙蛇飞舞的十数行半真半草的大字在上面,心下暗惊道:“此村壁如何得有文人字迹?”忙走近前一看,方知是两首诗,前一首是七言绝句,后一首是七言律诗。大惊,以为奇事。急急看是何人所题,却又正是司空约名姓,吃了一惊不小。因想道:“如何反在此题诗?”惊疑不定,只得细细看诗。看完了诗,参详诗意,方知司空约两首消息惧已传到,故来追求寻访。恰又不遇,因而题诗致意。赵如子看得分明,不禁满心欢喜。因又看一遍,默默将诗记了,不敢久留,遂忙忙走回家去。却喜山野僻静,竟无人看见。 既到家,众家人妇女来见。略问问家事,便先开了书楼,走到上面,取笔砚将二诗录出,再细细玩味。因解说道:“说‘情丝百丈长’与‘无端指引’,是指西湖上二诗而言也。他说‘哑口周旋’,是感激我暗暗题诗也。其馀‘桃花流水’与‘明暗真假’、‘哄人’诸句,方是不遇而少致其怨。我前一见他《求美》诗做得缠绵亲切,便知他是一个有心多情之人。今见了我湖上二诗,便急急来寻访;寻访不见,便再三致怨;又恐我是试他不坚,复自表其诚。若非多情,若非有心,焉能及此。且所题之诗,细密如蚕吐之丝,清新如澄江之练,而笔香墨彩,字字可人,愈令人放他不下。但可惜男女嫌疑,难于会面,斧柯隔绝,无计关通,却如何区处?”又想道:“他到此寻访了一遍。见无踪影,自看得从前许多指点,俱属荒唐矣,岂不将他一片热肠都弄冷了。为今之计,除非借他试验之言,再通一个消息与他方妙。”又想道:“若要通他消息,不须另生枝叶,只须将他题壁二诗,再和个分明,他便不复生疑了。”算计定了,便先和他绝句道:     虽说山长水又长。如何寸寸论春光。     桃花流水依燃在,寻着源头自吐香。 又和律诗道:     才美虽然交有神,其中滋味半甘辛。     花心深隐休寻错,柳眼低垂要认真。     但愿心中知有我,不须牙冷笑无人。     河洲何事桃夭美,全赖东凤吹拂频。 赵如子和完,棉笺写出,启落款是“列眉村赵白奉和司空默爱兄过访不遇有感之作”。因想道:“诗已和了,写已写了,但怎生能够到他眼中?”若要又改装自到郡城去寻门路,只觉得太自轻了;欲要托人寄去,却又并无一个往来之人。欲要叫老家人送去,又恐怕露了形迹,被人跟寻将来,窥见底里;欲要借名投了进去且就走开,只觉躲躲藏藏,不甚公器,寻思了半响,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了。只须叫老家人送到前番寓的观音庵里,只推说不认得的司空学士家里,转将寺僧送去,便来去任情,两不相碍矣。”算计停当,因将和诗用封筒封好,上面写着:“送上司空大相公开拆”,又注着:“台字默爱”。又分付了家人:“这书可交与庵僧收了,你即悄悄走了回来,不可又被人看见。”老家人领命而去。 到了郡城,此时是五月天气,日子渐长,到了观音庵,天还不晚。恰恰遇着庙僧,就取出封简来,递与庵僧,因说道:“我家相公向日在此打搅,今有一封书儿,要送与司空老爷家大相公,困我认不得他府上住在那里,欲求老师父着人巷我转送送去。明日我家相公来总谢罢。”庵僧接了书道:“不打紧,明早就替你送去。你相公几时来?天将晚了,你就在这里住了罢。”老家人道:“相公也要就来,我还有事要出城。”遂忙忙辞了出来,别处去宿了,正是:     明人做暗事,半露半遮藏。     若问能何在,机关是作忙。 到了次日,庵僧受了赵家人之托,不敢怠慢,因自己将书送到司空学士家里,交付与管门的家人,道:“这是列眉村赵相公着人送来与大相公的,因他认不得府上,故转托我送来。大叔可收明了交入去,不要差池。”管门人接了道:“知道了,老师父请回罢。”庵僧自去。管门看得平常,只等大相公起来,吃过饭,方才交了入去。 司空约初接了,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及拆开开细看,方知是赵白和题墙的二诗,早满心欢心。再细细看诗,见诗“休寻错”、“要认真”等句,皆是责备他寻访得不仔细之意,愈加欢喜道:“如此看起来,果是我寻访得不仔细。既是列眉村没有个赵白,则此三诗,却是谁人和的?若说这赵白不住在列眉村,为何列眉村口墙壁的诗,他就看见?细细想来,还是我前日粗心浮气,访得不详细,乡下人耳目粗浅,识人不广,故致我虚往返了一番,转受人之讥诮。倘或再往,又是如此,却将如何?”因想起道:“他送书来,毕竟有人,细问其人,自然知道。”因叫管门的家人进来问道:“这赵相公送书来的人今在何处?”管门人回道:“这赵相公送书人不曾来,是观音庵和尚代他送来的。”司空约道:“既是庵僧送来,你可去问他庵僧,赵相公的管家还在么?如在,可同他来,我有话问他。”管家人领命,忙忙去问了来回复道:“赵相公的管家因不要领回书,故投过书就回去了。”司空约听了。甚是懊悔,道:“他既有人来,就该问他个详细。岂不为妙,偏偏不巧,又放他去了。明日去寻访,未免又要费力。”因又想道:“这赵白前日突然去了,父亲曾命我访消息,打听着落,因寻访不着,故不曾复得父亲之命。今他既送此二诗来,虽还未见其人,然二诗俱在,便是消息,便是着落,岂可不通知父亲。”因拿了二诗,自走到后厅来,寻见父亲说道:“前日父亲曾分付孩儿想赵白无端而去,故孩儿一时也想不出,因问明了列眉村即是赵家坳,孩儿来到列眉村去寻访赵白。再三寻访,只是不见。一时心不细,因题了一绝一律于村口壁上,以致怀疑焉有之意。不想这列眉村中原有个赵白,见了孩儿二诗,甚是不悦,故和了二诗,叫人送来与孩儿,深怪孩儿访之不细。”一面说,一面就将二和诗奉上父亲,道:“请看便知。”司空学士接了一看,不胜大喜道:“此果然是赵生之诗。其人既果在列眉村,则来去不为虚妄矣。”司空约道:“他去来虽不为虚妄,然儿虽通声气,却实实未见其人,意欲明日再去一见。倘前言不爽,将妹妹的婚姻再申定一番,岂不更妙。”司空学士道:“我前要你推测者,恐他指东划西,其言不足凭耳。今列眉村与赵白其人其地俱实,则‘金榜标名’与‘花烛生春’一诗,亦已盟之久矣,何须再订,再订反觉多事。况今秋乡试在迩,莫若让他与你乡试过,看中与不中,再作道理。若只管去琐琐,未免有伤女家之体。”司空约听了道:“父亲所教甚是,且放下再处。”遂退了出来。又暗想道:“父亲所论已定者,乃赵白与妹子婚姻也。著是赵如子和我《求美》之诗,许我‘西子如今别有村’,至于西湖上小月老指我小蓬莱之路,分明又是我的一段婚姻,却才现得一影,尚不知形在何处,若不急去访,岂不失之千里。就是赵白两首和诗讥刺我访求不细心,亦无非还要我去重访耳。测其要我去重访之心,未必正图一识其面,一叙寒温耳,定然有美玉蕴于椟中,要人识取耳。我若茫茫漠漠,不知领会,岂下辜负了他三番四复之深意。其人若只寻常,也还罢了,倘是个绝色佳人,岂不自误。莫若瞒着父亲,还去一访,看个有无好丑,也好放心。”主意定了,遂推托有别事,又悄悄到列眉村来寻访消息。正是:     有消有息不须寻,消息全无怎放心。     不放心寻消息在,放心消息竟沉沉。 赵如子得了老家人送去诗的回信,以为二诗到了司空约那边,定来重访。要仍与他一个不见面?不独要将他重来寻访之兴扫尽,竟要连后面婚姻之路俱阻塞断了,则从前两番和诗,俱属无用,若真真与他欢然接见,将前后事一一说明,又恐怕太容易了,使人看得等闲,后来做事,便不钦敬,便不猛勇。只打点取个巧,微露半面,以为龙首,使他窥见,惊惊喜喜,信以为真,却深藏半面以为龙之尾,使他不得见,猜猜疑疑,留以结婚姻之大案,则从前指点,足令人生感,向后功名,又不敢不勉矣。这些机关,皆是赵如子平时打点在胸中,今日正当其时,只得要用。却又喜得他恰又有一个寡居伯母王氏,又没有儿子,虽有些田产,因所用不多,竟不料理耕种,所收甚薄。与如子却是亲房,过从甚好,一月之中,到有大半月住住如子家里。见如子长成,日日为他亲事着急。如子因将这段婚姻之事,俱细细对他说了,要他作个引头。又喜得他恰住入村来的大路上,正好招邀。这伯母王氏,一一俱问明白了,便回家去,日日坐在门前守候,只侯了七八日。 这日将晚,方看见一位少年官人,生得风流俊秀,穿着一身纱衣,骑着一匹骏马,从村口入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家人、一个小童子,又一健仆挑着行李。王氏看见,知是那一窍,便故意现身走到街中使他看见。此时是五月二十日,家家耘种甚忙,又天气初热,路上行人甚少。司空约进得村来,便勒马叫家人去寻旧寓的主人。恰恰的旧主人夫妻都下田去了,门是锁的,家人见了,只得向前另寻人家。远远看见有一妇人立在街中,因忙走上前向着那妇人道:“我家相公有事到此,因天晚了,要借你家暂住一夜,明日重谢,何如?”那妇人故意看了一看道:“我家又不是饭店,如何下客?但看你相公是个贵人,不妨得,请在老身家下停住。”即则家人将行李搬进来,那妇人连忙将茶送上。吃毕,司空约即问道:“你此处有个赵白相公,可认得么?”赵妈妈道:“既有其人,如何认不得?”司空约道:“既是认得,为何我前次来,村头村尾都问遍了,也无一人知道?”赵妈妈道:“这不知,定有个缘故。你且说来,待我老身与你认认看看。”司空约道:“这个人姓赵名白,表字非玉,年纪才十七八岁,生得人物清秀,就如花朵一般。明明有人,为何再问不出?”赵妈妈道:“若问赵白,莫说外姓没人知道,就是我老身同一赵姓,也不知道,就到家谱上去查,也没个赵白相公。又执定有人,难道是说谎。此中差错,有个缘故。”司空约道:“有甚么绦故?求妈妈见教。”趔妈妈道:“待我说与你听。”只因这一说,见面胜似闻名,闻名又不见面。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宛如约》卷一终 《宛如约》卷二 第五回      司空约访假名真着急      赵妈妈明勾引细商量     儿女悄心肠,弄尽机关矫。时露闺中姓字香,惊喜方知窈。     诗句久怜知,识拜今非少。欲窥无计奈如何,百丈情丝绕。     右调《卜算子》 话说赵妈妈被司空约逼紧,要问访不出赵白是何缘故,只得说道:“人有真名真姓,也有假名假姓,若问是真名真姓,自然一问就知;若问假名假姓,却叫人如何晓得。”司空约道:“一个人斯斯文文,又不犯罪,为甚改了名姓?”赵妈妈道:“相公有所不知。大凡乡间人生出来,父母取名,多近村俗。及长大了。要充做文人,入城拜客,小时的村俗名字难于出口,故改个新鲜名字,好去装模做样。相公若执此假名相访,如何有人知道。”司空约听了,沉吟道:“这也说得有理。”因又问道:“若果系假名,这是断断乎访不出的了。”赵妈妈道:“这也还有问法:或是排行,或是混名,或是乳名,或是小名,若与他相厚得知他的,这到一问就有人晓得。”司空约暗暗寻思道:“我又不曾与他会面,他的混名、小名如何得知。”因叹了一口气道:“我来这一番,多分又要落空了。”遂不复再问,连酒也没兴吃,只吃了夜饭,赵妈妈就送他到一间干净房里,叫家人铺了床铺,就睡了。睡了一觉,醒将来左思右想,再不能复睡。因睡不着,只得又思。忽想道:“赵白非玉四字,文文雅雅,象是个改的,故问不出。这和我《求美》诗的赵如子这二个字虽不村俗,却还古朴,不象个造作出来的,明日问一问,看是如何。”因想出这条问路来,心才定了,方又睡着。 到了次早,天一亮就起来梳洗。梳洗毕,就叫童子入去请出赵妈妈来。先奉一揖,相见过,就问道:“赵白既是假名,访问不出,且搁开一边罢了,但还有一个姓赵的,也是赵妈妈一族,却定要求赵妈妈见教。”赵妈妈道:“相公既如此下问,若是认得的,再无一个不说之理。不知相公还问何人?”司空约道:“还要问一个赵如子。”赳妈妈听见问赵如子,不觉吃了一惊,呆了半晌不言语。司空约见妈妈吃惊,象是有些认得之意,不胜欢喜。既他不言语,忙又问道:“妈妈既认得,万望见教,我好去进拜,为何转不言语?”赵妈妈道:“赵如子是有一个,只是与相公一天一地,大相悬绝,怎么无因无依,忽然问起他来?真不可解。”司空约道:“他就是前朝宰相的嫡派子孙,我们诗礼人家,也可交接。他既多才,我也从事笔墨,怎么就问他不得?”赵妈妈听了,不觉大笑将起来,道:“相公错会了意了,我且请问相公,这赵如子,相公曾与他会过面么?”司空约见问,沉吟了半响,方说道:“实不敢瞒赵妈妈,我与赵如子唯在诗文中往来,可称神交,都实实未曾会面。”赵妈妈听了方笑说道:“这个才是。”司空约道:“赵妈妈这等说来,定是认得的了,万望见教。”赵妈蚂道:“这个赵如子,就是本族赵姓疏远些,也还有不认得的。唯老身与他是亲房,故知道的亲切。但有一说,却实实不敢对相公说明。”司空约道:“这是为何?莫非怪我初到此间,不曾尽得个薄礼便只管琐琐奉渎?”说罢,就要叫家人去备礼。赵妈妈忙扯住道:“老身还有饭吃,岂为礼物。相公既是这等罪我,老身只得要直说了。”因邀了司空约进到内一层,方对他低低说道:“这赵如子不是男人,就是老身嫡亲的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从来未曾出门。不知相公为何知道他的名字,谆谆问及,故老身吃惊。”司空约听见说是女子,不觉也吃了一个大惊,竞呆了半晌,暗暗想道:“怪道他和我《求美》之诗,亲亲切切许我‘香自存’,‘西子有村’。我还认作别有所指,准知皆自道也,皆自荐也。这段深情,属意于我,真觉‘花月留痕’之为浅也。”想到此,愈想愈觉多情,满心欢喜。赵妈妈道:“老身粗人,他的性情怎能深识?此皆是舍侄女时常对我是这等说,故老身得知,传说与相公听。他的自安自乐,老身一时那里说得他尽。相公若不嫌絮烦,待老身略举数端,说与相公听着。”司空约大喜,道:“老亲母若肯见教,胜于锡我百朋矣。”赵妈妈道:“第一是妆盒中,脂粉从来不设,又且鬓发如云,并不屑髢,总一总,双鬓堆鸦,挽一挽,盘龙盘凤,光可照人,影能夺目,真令人爱杀。至于不言不笑,气自温然,言笑自如而端庄莫犯,又令人起敬,莫说绮罗生媚,就是一件韦布之衣,一穿到他身上,只觉比锦绣俏丽三分。一双小脚,那有三寸长,行来稳重,绝无燕子轻狂之态。略言其人物,虽云是绝世,却是天生,非他所能增减,这还可解,若论性情,不独今人少有,只怕古人也稀见了。诗书就如性命,看到得意处,连饥饿都忘了。或是题诗,或是觅句,一弄到笔墨,便终朝不倦,午夜无暇。若有一字不妥,一句不安,便推敲再四,寝食惧废,必妥必安而后己。若做了一首得意诗,或得了一快心之句,便对镜中也致喜色,梦里亦闻笑声。沉酣于笔墨如此,若是一个男子,取功名只须唾手耳。就是居室,虽无画栋雕梁,却一尘不染,有如仙苑。就是一饮一馔,虽不烹凤庖龙,即炊黎煮藿,而精美不减上方。就是咋夜供相公的鸡黍,也是舍侄女处去移借来的,老身家里莫说没有,就有,也不能烹庖适相公之口。相公,你道这等一个女子,人家娶了去,岂不享尽终身之福。”司室约听见赵妈妈说出赵如子许多好处,不觉都喜得痴呆了。因又问道:“令侄女既如此才美,自不出乡,为人争娶,毕竞还静守香奁而待字?”赵妈蚂道:“舍侄女虽生如此,却韬光讳彩。老身所说的这些好处,不独各村外姓不知,就是左右近族,亦知之不细,唯我老身与他是至亲姑娘侄女,也不瞒我,凡事俱细细说与我知,我才略知一二。不知相公有甚前知之法,忽然到此问起他来?”司空约道:“有个缘故,本该相告,但此时碍口,尚不敢轻言,且求少缓说罢。”外面清吃饭,司空约走了出来。 吃过饭,就叫家人封了十两银子与两匹尺头,叫童子拿着,依旧走到内里,寻见赵妈妈,与他说道:“我晚生此来拜访如子,只认如子是个朋友,不妨通名姓进谒,不期竟是令侄女。男女嫌疑,怎敢妄想,本该安分退回。只是我闻如子之名,有如春雷灌耳;我思如子一面,有如大旱云霓,一时阻隔,匆勿便回,已是不能甘心。今又蒙老亲母垂爱,指示了许多才美,愈令人放他不下。欲求老亲母用情,又因草草而来,不曾备得一芹以申敬,不敢轻求,今万不得已,先具些须薄礼,以表诚意,望老亲母荐存之,勿以为罪,方敢有请。”随则童子将银子与尺头送上。赵妈妈见了,因笑嘻嘻说道:“相公有何分付,只管说来,定当效命。厚赐决不敢当。”司空约道:“老亲母若拒而不纳,便是痛绝晚生,使晚生不敢上请了。”赵妈妈道:“受是断不敢受,相公既如此说,权且收下,待事后再返壁罢了。”因将银子并尺头送了入去,复出来问道;“相公实实有何分付,不妨直说。”司空约道:“晚生也无他请,所请者,金屋在内,丽人在外,无计窥令侄女之一面耳。救求老亲母开恩,或所淀西子之纱,或所凿东邻之壁,使饿眼微微一饱,便感恩无尽矣。万望老亲母见怜而为之设法。”赵妈妈听了,直沉吟了许久,方才说道:“论起这些事,有些繁难。他从小就不曾到门前来顽耍。这浣纱之遇,不须提起。他住居虽非朱门金屋,却也深深数重,这东壁那里去凿窥。本该一口就硬硬的回了相公,但思相公一个贵人,再三以礼求我,若不委曲设个法儿使相公偷窥一眼,只觉不安。若要为相公弄个巧,只恐人口嘴不稳,明日舍侄女知道了,岂不怪我。”司空约听见赵妈妈有些口风,忙忙上前一跪道:“若蒙老亲母垂怜指示一路,出老亲母之口即入晚生之耳,有谁得知,虑他口嘴不稳。万望老亲母勿疑。”赵妈妈见司空约情急跪求,忙笑嘻嘻挽他起来道:“见一面虽也快心,却只好当做行云流水,相公怎就这等着急。相公既这等着急,我老身也顾不得他怪了。但这件事,不是我老身夸嘴说,除了我老身,任是诸葛重生,子房再世,也算不出甚么妙计来。”司空约大喜,因再三问道:“不知老亲母是甚么妙计?万望见教。”赵妈妈因近前一步,低低对司空约说道:“这也不是甚么妙计,只因你思量要凿壁,却凿不到的内里,你思量要他出来浣纱,他却绝不出门。唯我老身与他既是亲房,又过的相好,我老身一年四季,到有三季住他家。他一月中,也常到我家来看我一两遍。相公若要见他,只好将我家做个浣纱之地,庶几取个巧儿,得能一遇。”司空约听了,满心欢喜道:“老亲母这一算真神不知鬼不觉,妙不容言。但不知几时方能够得诱令侄女到此。”赵妈妈道:“我那侄女儿,他的性情聪明,警察不过,我昨日叫人去问他借酒肴去,他己知我家有过客借寓,他如何肯来?若要他来,相公且速速搬移到别处,悄悄去住两三日,不可露影,动人耳目,老身却假装有病,他自然要来看我,等我打听定了他来看我的日子,我暗暗先邀了相公来,将相公藏在草堂旁边的柴房里。他来时,少不得要到草堂上来坐,相公就可在柴房隙里饱看了。”司空约听了,不胜大喜道:“老亲母如此算来,则我晚生快睹仙姿似乎有三分侥幸。但人心苦不知足,既得陇,又望蜀。老亲母早间说令侄女沉酣于笔墨,题诗直如游戏,不知到这日,可能令他到草堂上弄弄笔墨,与我晚生愉观其挥洒之妙!”赵妈妈道:“只怕他在家贪恋着诗书笔墨,不肯到我家来坐枯禅,说家常俗话。若是肯为我来了,我先在草堂上铺设下纸墨笔砚,不消我去开口兜他,他便自然要题长题短了。但他自题,不知是新是旧,相公见了,未必垂青。相公既要看他的才情笔迹,何不先打点三四个难题目,待他来时,我叫他当面做了与相公看,相公方知他才情不比等闲。”司空约听了愈加欢喜,道:“得能如此,又是万分侥幸了。老亲母既如此分付,我晚生且暂时移去,再暗暗来讨信。”赵妈妈点点头道:“只得要如此了。” 司空约遂忙忙走出外堂来,与家人说道:“这赵相公既访不出,我们只得回去了。”家人听了,遂忙忙将行李收拾起来,又将骏马牵出门外,备了鞍辔。司空约假假的辞谢了赵妈妈,走出门来,上了马,带着家人童子,竟出村而去。正是:     明明来又明明去,惟识来明去不明。     不是三回兼四转,如何显得出人情。 司空约出了村,远远的另寻个人家住了,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妈妈既打发了司空约出门,便急急来见如子,将前后事俱细细与他说了一遍。赵如子听见司空约苦苦要见他一面,至于重礼跪求,知他是个多情有心之人。甚是欢喜,又是感激。赵妈妈因劝他道:“他前来一番,空了回去,已甚苦了。今番若不与他偷窥一面,便觉不近人情了。”赵如子道:“见是怎么不见,只是一说就见,一来似乎太易,二来又不知他心坚与不坚,还要伯娘善为之词,稍缓他十数日。他若甘心守候不生怨尤,其用情不又加一等乎?倘躁而急就,则又当别论。”赵妈妈笑道:“贤侄女怎些曲折都一一算到,可谓心细如发矣。既是这等说,我只得试他一试看。”遂辞了回家。 过不得两日,天已黑了,赵妈妈正要关门,只见司空约换了一身旧衣,悄悄的走了入来,朝着赵妈妈深深一揖,低低问道:“老亲母打点的事情怎么了?不知可有个定期么?”赵妈妈见了忙答道:“事情虽已是稳的,但有事耽搁,日期却还未定,候得十数日方好。只怕相公性急等下得,却将奈何?”司空约笑道:“老亲母怎说此话,我晚生只愁事有差讹,若事可望,莫说十数日,便是一月,便等一年,我晚生也不敢性急。老亲母但请放心,但前日老亲母所说的题诗,我晚生已拟了四个在此,老亲母请先收下如何?”赵妈妈道:“这个使不得,我若收下,倘他明日信笔做出,你道是我预先传题,不显他的才情了。相公请原收了,到当日临时付我可也。”司空约听了,欣然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美喜碎心,才惊破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窥半面销魂欲死      现全身信笔题诗 词曰:     既已漏春光,宁不甘身守。权宜持正绝无痕,才是莺求友。     彤管骤风云,题得花和柳。准拟乌纱百辆迎,牵尽红丝偶。     右调《卜算子》 话说赵妈妈以窥壁之日期未定,要守候十余日,以试验司空约之心坚与不坚。谁知司空约甘心守俟,不生易悔。赵妈妈传与如子,如子方欣然许见。及至定期相见,司空约已痴痴的守侯了十余日。 到了临期这一无,司空约起个绝黑早,吃饱了,就遮遮掩掩的闪到赵伯娘家里来。赵伯娘接着,随即将他送到草堂西半边一间堆柴草的厢房里来坐下。因再三嘱付,在内不可声响。司空约应承了,随即将所拟下的四个诗题,递与赵伯娘。赵伯娘接了,忙忙出来,将厢房门锁上。 此时是六周初间,天气才热,池内的荷花都开了。赵伯娘叫人采了许多来,检好的,插了一大瓶,供养在草堂之上。自却假装做病后新起的模样,却在草堂旁边赏玩。草堂中间却横铺着一条长书案。书案上,一头却放着一方大石砚。石砚上,却斜横着一块香墨,石砚旁,却是一个笔筒、一个水注。笔筒里,却竖着三四管毫笔;笔筒旁边,却是一条书界尺,压着七八张笺纸。书案中间,却是小古铜炉现烧香,案桌上早放下西个茶瓶。一个仆妇,却在草堂上东半边靠着前槛的壁间煽炉烹茶。事事俱端正的,只候如姑娘到,却不见来。因他是自来看病,又不好去催。只等到将近小日中,方才一乘小轿,两个田夫抬了来。因是一家,直抬到草堂前方才歇下。赵伯娘看见,忙迎到堂前,叫仆妇替他开了轿门,请他出来。 起如子走出轿来,内穿一领半旧半新的白纱衫子,因是来问安,不好穿白,外面却又罩上一领玄色的花水杉子。下面穿一条素洒线的荷花裙子,却不为金莲遮掩,而金莲之举,更觉分明。头上乌云,盘成金髻,单横插着一枝碧玉簪儿与一根金柁,其余珠翠,并不饰装。望将去,竟是一片空青,走将来,恰似一泓秋水。司空约在厢房隙里看见,只惊得神魂都断了,身子将酥了。早听见赵如子走上堂来,对着伯娘说道:“闻知伯娘饮食违和,三四日前,侄女就要来问候,不期有事耽搁,故来迟了,望伯娘勿罪。”伯娘道:“连日身休偶然有些不爽,也非大病,怎么又劳你记念来看我。”说罢,就请他在东半边靠着书案坐下,伯娘就坐在西半边陪他。仆妇送上茶来,他因是一家人,又不分宾主,又是时来惯的,茶到面前,他也不拱不请,拿起来就吃。仆妇又捧出些果子来,他也不为礼,只检可口的便吃。 吃了半响茶,方放下茶杯说道:“伯娘虽感天好了,但天气渐炎,还要保重,也不可十分劳动。”伯娘道:“劳动是不敢劳动,但睡莅房里,殊觉闷气,心下欢喜出来散散,却愧毫无智识,不能开发。幸今贤侄女来看我,正合我意,何替我闲谈闲谈,使我心中爽快。”如子笑道:“侄女年纪幼小,晓得甚么,伯娘反要问我?”伯娘道:“诸事且莫论,只这两首诗,我看见贤侄女朝夕吟哦不去口,其中若没些会心的滋味,决不贪恋若此。贤侄女不妨对我说说,使我欢喜。”如子道:“诗之为教,圣贤取其美刺,居六经之一,其中立意甚深,侄女一闺娃,虽曰酷好,如何得知底里。既伯娘下问,只得窃据所知者而推测之。大都人有喜怒哀乐之七情,皆欲畅遂而不欲闭塞,故此有所感有所触,不能一一告人,故借吟咏以宣之。吟咏不能遍及,又借笔墨以传之。此诗之所以为性情所贵也。侄女的性情,幼失父母,又鲜弟兄,其不能畅遂而闭塞为何如?况孤独一身,凡有感触,又无人可告,若不于长吟短句中发泄其一二,则此喜怒哀乐之七情,不几枯死耶?故侄女于朝夕间吟咏不释者,非博名高,不过欲救活此七情耳。”伯娘笑道:“原来如此,但不知贤侄女今日的七情,还是死的,还是活的,可要救救?”如子听了,不禁也笑将起来,道:“侄女的性情,今正在半生半死之际,伯娘若有意垂怜,替侄女救救也好。”伯娘又笑道:“我心虽要救你,却恨无妙药,今喜得半月前有一个少年过客在此借宿,他想是害了侄女之病,口里不住声的吟哦,临去匆匆,却遗下一个题目的药方在此。我老身不在行,不知好与下好,贤侄女可看看,若不大俗,可发兴题他见句与我老身看看,豁豁我的心眼,也不辜负你来看我一番。”如子道:“题目在那里?”伯娘遂在铜界尺压的笺纸下取了出来,递与如子看了。见一个是:“落日池上酌”,一个是:“清风松下来”,一个是:“荷风送香气”,一个是:“竹露滴清响”,惧是赋体。如子看完,十分惊喜道:“此诗人美题也,又合时宜,只得要奉伯娘之命了。”遂移过笔砚来,就有个要题诗之意。伯娘忙止住道:“且慢,吾听见人说,李白《清平》,出之醉后;张旭露顶,方传草圣,岂有个香奁生韵,彤管构思,而无一卮润润笔墨之理。”一面说,一面仆妇早拿出一盘家常的果品肴馔来摆在案上,又一个仆妇便斟一杯香醪奉上,又斟一杯与伯娘相陪。 如子虽按杯在手,微微而饮,因属意在诗上,便不甚说话。饮不到两三杯,胸中诗兴发作,便推开了面前炉香等物,取过一幅长笺来,铺在案上。忙舒纤指,磨起墨来,提起笔来,轻轻挥洒。有时兔起,有时鹘落,有时停毫而注想,有时泼墨而纵横,有时得佳句喜而衔杯,有时搜枯肠定而搁笔,题诗之幽情俊态,无不堪画堪描。伯娘坐在旁过细细观看,见他风流百出,还打帐催热酒来助他之兴,早见他喜孜孜放下笔,对伯娘说道:“幸不辱命。”伯娘见了大喜,因说:“贤侄女题诗,怎这等敏捷。可借你伯娘是个土木偶人,全不知昧,空费了一番心想。说便这等说,你既为我做了,也须朗诵一遍与我听听,住我病体霍然,也不枉了贤侄女来看我一番。”如子四诗做得得意,正要吟咏一番,宜畅其妙。恰值伯娘叫他朗诵,正合其心,遂取起诗笺来,先念题目后念诗,念一句,就解一句,直将诗意之徽妙都解将出来,连伯娘听了也有眉欢眼笑,以为精妙入神。 如子正要高谈阔论,使人倾听,此时六月,不期一阵狂风吹起一天黑云,欲做大雨之意。两个抬轿的田夫忙忙进来催道:“天要下大雨了,快快回去罢!再迟了,便走不及要住下了。”如子听了,便立起身来看看天,道:“这雨只在顷刻了,伯娘,只好再来看你了。”伯娘恐怕留下他遇着雨许多不便,只得听他慌慌张张上轿而去。正是:     病装邀至谁人力,雨意催归都是天。     若不弯弯还转转,安能成就好姻缘。 如子去后,赵伯娘方开锁放了司空约出来。司空约走到草堂上,一声不做,先深深的向着赵伯娘大拜了四拜。赵伯娘忙忙扶起他来道:“这是为何?”司空约道:“我司空约虚生了十九岁,无一日一时不思量美人与才女,却不曾见一个不涂脂粉之佳人与一个拿得起笔来的才女,每每叹沉鱼落惬俱是谎说;咏雪题蕉无非虚言。若非老亲母今日开恩,使我凿东壁而窥,那里得知人世上原有如此之美人,这般之才女。今日虽死,也不为虚生了。”赵伯娘听了,就让到如子坐在位上坐下,笑说道:“相公一个大贵人,怎说些小家子话。今日舍侄女人虽看得分明了,只怕诗是远听,还不仔细,幸得方才慌张而去,诗稿忘在案上,相公可再细看看,果是如何?”司空约道:“诗稿我见令侄女卷在手中,只道他带去了,正要托老亲母暗暗抄来,不期遗忘在案头,真快事也!”忙忙取过来,再细细一看,只见第一首是     赋得落日池上酌     影转炎才去,萍开风早来。     思凉先到酒,手滑已擎杯。     水气夕如动,荷香晚更催。     快心深浅酌,未使玉山颓。 第二首是     赋得清风松下来     苍阴聊偃息,凉气正飓飓。     触耳带涛意,拂衣飘翠思。     阻枝吹欲断,隔叶到何迟。     起立就高枕,炎烦了不知。 第三首是     赋得荷风送香气     忽从萍末起,悄悄窃莲心。     投鱼宛知己,遗芬如惠音。     袭人情不浅,扑鼻意何深。     只恐南薰息,池空没处寻。 第四首是     赋得竹露滴清响     夜气湿苍翠,满林垂绿珠。     凝枝停木铎,漏箨咽铜壶。     冷韵嫌泉急,闲声厌雨粗。     此君天籁静,听有宜如无。 司空约看完了又看,直喜得满脸笑却堆将下来道:“古人相传才女之侍,不过一句一联而已。从未见赐体之诗,顷刻之间竟做了三四首者,且无一字不香不艳,不切于题,诚诗人中之大匠也。怎叫人不敬之爱之而痴心妄想也!”此时,案上肴核尚未收去,赵怕娘因叫人送上酒来,道:“大相公若不嫌残,请饮一杯,赏赏四诗何如?”司空约接了酒道:“仙人余沥,胜似琼浆,分明爱我,何敢嫌残。”一饮而干,仆妇斟上,又饮而干。于是,看看诗又吃,吃了又看,一霎时就是十数杯,宣吃得薰薰然。忍不住,又出席向赵伯娘一跪,道:“我晚生有一句不知进退之言,要求老亲母垂听,不知可敢上告。”赵伯娘忙忙扶他起来,请他坐下,道:“既已相知,相公有话,不妨直说。”司空约道:“我晚生虽年幼不才,却爱才有如性命,一向无人,尚奔驰四诲去访求。今既见了令侄女西子复生之仙貌,杜陵再世之美才,生也于此,死也于此,断不他图矣。不知老亲母可肯垂怜,将红丝一系?”赵伯娘道:“相公贵介,舍侄女村姑,若欲再作浣纱之遇,亦有何难。只可惜相公说迟了,舍侄女已有所许矣。”司空约听了不信道:“那有此事,这是老亲母明明拒绝我了。”赵伯娘道:“我若要拒绝相公,为何今日又装病哄他来与相公偷看?”司空约听了,方吃惊道:“正是呀!若果许了人,我司空约就是死了!”遂惊慌半晌,又说道:“这且慢论,且请问老亲母,今侄女既有所许,所许的却是何人?”赵伯娘道:“这事连我也不知道,只因前日与舍侄女闲坐,劝他早早嫁人,他说:‘不消伯娘费心,我已许与人家了。’我问他:‘许与甚么人家?’他说:‘不是村中人家,说出来伯娘也不认得。此时且不消说,后来自然知道。’我又问他‘人家不说也罢了,且说是那个的媒人。’他说:‘媒人不是人,却是两首诗。’我又问他:‘两首诗如何做得媒?’他说:‘一首原唱,隐隐求我;我一首和诗,明明许他,岂非媒人。’我又问:‘诗既如此唱和分明,想是会过面了。’他说:‘一男一女,婚姻尚未结成。如何见面?’我又问他:‘既未见面,又无媒灼通言,那里去行财行聘?那里去问姻期?此乃渺茫之事,如何认真?’他说:‘婚则我又有诗订了道:金榜若标郎姓字,自然花烛洞房春。’”司空约听见赵伯娘所说,皆是他心窝之事。真喜得眉欢眼笑,手舞足蹈。因又问道:“老亲母所传说的令侄女这些话,果是真么?”赵伯娘道:“若不真,我那里得知。”司空约听说是真,更加欢喜,因又问道:“老亲母可知这题原唱的诗人是那个?”赵伯娘道:“舍侄女以婚事虽暗约,尚未明扬,不曾说出其人,我怎么先知?”司空约笑说道:“这个人,老亲母不知,我晚生到先知道了。”赵伯娘笑道:“这个未必,莫要哄我。”司空约道:“凡事正要求老亲母周旋,焉敢哄骗。”赵伯娘道:“既不哄骗,你就说这个人是谁?”司空约道:“不是别人,就是我晚生。”赵伯娘听了吃惊道:“怎么到是相公?”司空约道:“令侄女这首和诗,现在我处,怎么不是我。”赵伯娘听了又惊又喜道:“和诗既在你家,为何不早认?”司空约道:“和诗虽在我家,只道出之他人,焉敢妄认。今据老亲母说的原唱与和诗紧紧相对,方知和诗正是他,原唱正是我。老亲母若不信,待我细细念与亲母听一听,方知是实。”因高高先念出来《求美》的原唱来。念完了,又将他伏韵奉和的也朗朗的念了一遍。赵伯娘听得分明,不胜欢喜道:“这等看来,果是一痕也不差。相公,恭喜了!”司空约道:“是便是了,但俱是诗中无端的意,竟未曾有意一言,况我之原唱,虽是求美,却是泛论,未尝深深注意于他,他的和诗‘西子有村’虽明明指点,却出之偶然,焉敢以为实据。今幸蒙老亲母无心中说出令侄女许可之高情,我晚生在春梦中方有所感悟。然细细想来,他之高情与我之感悟,俱属空悬,无一实际,不知老亲母可能发一慈悲,将两地苦衷,寻个巧机道破,使他知我之至诚,令我受他之垂爱,多端的归于一定,岂不彼此俱有个着落。”赵伯娘听了,连连摇头道:“这个断使不得。”司空约因问道;“为何使不得?”赵伯娘道:“相公,你不知我那侄女儿的性情最难捉摸。纵是多情,必须持正。他正在相公面上和诗可许,虽不无君子好逑之思,然未见其人,却非私意。我老身若于其中妄添口舌,巧弄机关,倘被他慧心察出,不独向后无增,只怕转要于前有损。”司空约听了吃惊道:“晚生短见,若非老亲母提醒,几乎做出。”沉吟了半响,因又说道:“据他金榜洞房之诗,谆谆勉励,敢不努力而前!但思秋春两闱,一去经年,渐疏渐远,倘此中之高材捷足,又生他变,教我如何放得心下?”赵伯娘道:“此事相公但请放心,我侄女儿做事认真,一言诉来毫厘不苟。若无坚忍力量,他父母亡过久矣,一个十余岁女儿,且莫说他治家之才日有所增,只就读书而言,若操三歇五,不终始如一,安能至此。至于婚姻一道,他既心上有人,焉肯变而苟就,岂至今日?相公只管放心,努力功名,遂他之望,其余都在我老身身上。相公若再不放心,可题诗一首,将心中所疑细细写出,交付老身,等相公去后,倘有风吹草动,我便悄俏送与他看可也。”司空约听了,不胜欢喜。道:“老亲母所教,言言金石,敢不如命。”因取过笔砚,磨起墨来,题诗一首:     求美常愁美不知,何期流入俏诗脾。     题虽黑黑八行宇,已是红红一缕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