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行记 - 第 12 页/共 22 页
此时省城里面一齐晓得制台委了藩台、粮道查办此案。幸喜都是同寅,彼此大半认识,一个个便想打点人情,希图开脱。其中粮道为人却很爽快,有人来嘱托他,他便同人家说道:"制台虽然拿这件事委了兄弟,其实也不过敷愆了帐而已。现在的事情,那一桩那一件,不是上瞒下就是下瞒上?几时见查办参案,有坏掉一大票的?非但兄弟不肯做这个恶人,就是制台也不肯失他自己的面子。他手下的这些人虽然不好,难道他平时是聋子、瞎子,全无闻见,必要等到都老爷说了话,他才一个个的掀了出来?岂不愈显得他平时毫无觉察幺?不过其中也总得有一两个当灾的人,好遮掩人家耳目。总算都老爷的话并非全假,等他平平气,以后也免得再开口了。兄弟说的句句真言,所以诸公尽管放心罢了。"众人听了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料藩台自从奉到委札的那一天起,却是凡有客来,一概挡驾。今天调卷,明天提人,颇觉雷厉风行。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然而想起粮道的话,晓得制台将来一定要顾自己的面子,决不会参掉多少人的;不过彼此难为几吊银子,没有什幺大不了事,便亦听其自然。
藩台见人家不来打点,他便有心公事公办,先从余荩臣下手,同制台说:"原参余道出卖厘差,银子放在上海。别的虽然没有凭据,然而银子存在银行里是有簿子可查的;只要查明白了簿子上是余荩臣的花户,便一定是他的赃款了。现在是什幺时候!库款如此空虚,他们还要如此作弊,真正没有良心了!司里同余道虽是同寅,然而为大局起见,决计不敢回护的。"制台道:"别的还好办,银行是外国人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哩。"藩台道:"银行虽是外国人开的,然而做的是中国人生意。既然做我们中国人生意,一年到头赚我们中国人的钱也不少了,难道这点交情还没有?我又不向他捐钱,看看帐簿子有什幺不可的。"制台道:"既然老哥说可以,料想没有什幺不可以的。本省的官虽多,能够办事的人究竟很少,还是老哥诸事谙练,这件事情就借重老哥辛苦一趟罢。早些去早些回来,也好早点复奏进去,免得再生枝节。"藩台一想,"话虽如此说,究竟自己做了这几年的官,从来未同外国人打过交道。外国人抠眼睛,高鼻子,虽然见过几个;但是上海地方,听说一共总有十几国的人,我是一省的潘台,到了那里总得一家家的都去拜望拜望。彼此言语不通,这个十几国的翻译倒不好找。一个弄得不得法,被翻译瞒着我做了手脚!"左思右想,总觉不好,只得回复制台道:"司里的公事,承上宣下,一来忙的实在走不脱身;二来司里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将来到了银行里查起外国帐来,一个字不认得,还不是白去。这桩事关系很大,请大人委了别人罢。"制台道:"好在总要带着翻译去的,只要带个明白点的翻译就是了。就是兄弟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怎幺也在这里办交涉呢?"藩台被制台顶的无话可说,只得又禀请了一位洋务局里的提调,乃是本省候补知府,姓杨,名达仁;因为他从小在水师学堂里出身,认得鬼子多,而且也会说两句外国应酬话,同了他去,便借他做个靠山。他本任之事,当由制台札委盐道暂行兼理。
藩台无奈,只得回家部署行装。因系钦派案件,不敢耽误,次日有下水轮船,遂即携带随员、幕友径赴上海。一路上,两手很捏着一把汗,深悔自己多嘴,惹出这件事来。次日轮船到了上海,上海县接着迎入公馆。跟手进城去拜上海道。见面之后,叙及要到银行查帐之事。上海道道:"但不知余某人的银子是放在那一丬银行里的?"藩台大惊道:"难道银行还有两家吗?"上海道道:"但只英国就有麦加利、汇丰两丬银行。此外俄国有道胜银行,日本有正金银行,以及何兰国、法兰西统通有银行,共有几十家呢。"藩台听说,楞了半天,又说道:"我们在省里只晓得有汇丰银行汇丰洋票,几年头里,兄弟在上海的时候也曾使过几张,却不晓得有许多的银行。依兄弟想来,只有汇丰同我们中国人来往,余某人的这银子大约是放在汇丰,我们只消到汇丰去查就是了。"上海道道:"外国人银行开在上海的,原是为着做中国人生意来的,那一丬不好存银子;并不光汇丰一家是如此。但是汇丰两个字,人家说起来似乎熟些,或者余某人的银子就放在他家也未可知。方伯就先到他家去查查也无妨。"藩台听说称"是"。于是端茶告辞。
回到公馆,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想到汇丰家去查帐。起身梳洗之后,便吩咐套马车。穿好行装,带了翻译,两个人同上了马车,一直往黄浦滩而来。未曾上车的时候,车夫就问:"到那里去?"藩台说:"汇丰银行。"马夫说:"今天礼拜,银行是不开门的。"那翻译因是省里带来的,在内地久了,也忘记礼拜不礼拜。被马夫一句话提醒,他亦恍然道:"不错,礼拜日外国人是不办公事的,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大人到别处拜客,明天一早再去不迟。"藩台道:"管他妈的礼拜不礼拜!我到他门口飞张片子,我总算到过的了。就是他不办公事,料想客人总好见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还不去拜他,被外国人瞧着也不好。况且我今天见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诉了他,明天再去查帐也就容易些。"翻译道:"礼拜关门,连客也是不见的,不如明儿一块去的好。"藩台道:"你们这些人,多走一步路都是怕的!横竖坐马车,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难!"翻译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跟了他走。
一霎时走到汇丰银行门口,果见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投帖的人叫唤了半天,亦没有一个人答应。投帖的无奈,只得走到马车跟前,据实回复。藩台道:"既然没有人,留张片子就是了。"投帖的又跑回去,拿张片子塞了半天亦没有塞进,只好蘸了点唾沫,拿片子贴在门上走的。藩台自己觉着无趣,又怕翻译笑他,说他不懂外国规矩,同到公馆,坐定之后,便对手下的人说道:"外国人礼拜不办事、不会客,我有什幺不晓得的。不过上头委了我这件事,照例文章总得做到。将来有帐查得到,固然是有面子;即使查不到,我们这里到底来过两趟,总算是尽心的了。"他如此说,手下的人只好连连答应称"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礼拜一,银行里开了门。他老人家仍旧坐了马车赶去。未曾到银行门口,投帖的已经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门闯进去,上了台阶,就挺着嗓子喊"接帖"。幸亏没有被外国人碰见,撞见一个细崽,连忙挥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后门到后头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阶,藩台也下了马车了。投帖的上前禀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兴,自想:"我是客,我来拜他,怎幺叫我走后门?"原来这汇丰银行做中国人的卖买,甚幺取洋钱,兑汇票,帐房、柜台统通都设在后面,所以那细崽指引他到后边去。当下藩台无奈,只得跟了投帖的号房走到后面。大众见他戴着大红顶子,都以为诧异:说他倘然是来兑银子的,用不着穿衣帽;如果是拜买办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着如此恭敬。
其时柜台上收付洋钱,查对支票,正在忙个不了,也没有去招呼他。号房①拿了名片,叫唤了几声"接帖",没有人理他;便拉住一个人,问:"外国人在那间屋里住?"那人道:"我是来支洋钱的,我不晓得。你去问他们柜上罢。"号房无奈,站在柜台边望了一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骂:"没中用的王八蛋!连帖子都不会投,还当什幺号房!"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个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问他:"外国人在那里?我们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仍旧低下头,手摸算盘,跌跌挞挞算他的帐去了。号房没法,只得又检了一个嘴上两撇鼠须的老头子先生,照前问了一句。毕竟老头子先生古道可风,回问了声:"你们是那里来的?要找外国人做甚幺?"号房还没有回答他来的是藩台大人,那老头子先生手里早拿了一管笔,一迭支票,一张张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誊清,再问他话也听不见了。号房急得要死,藩台瞧着生气。
①号房:旧时指传达室或担任传达的人。
正在走头无路的时候,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中国人来,也不晓得是行里的什幺人。藩台便亲自上前向他询问,自称是江南藩司,奉了制台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国人说一句话,看一笔帐。那人听说他是藩台,便把两只眼拿他上下估量了一番,回报了一声:"外国人忙着,在楼上,你要找他,他也没工夫会你的。"此时翻译跟在后头,便说:"不看洋人,先会会你们买办先生也好。"那人道:"买办也忙着哩。你有什幺事情?"藩台道:"有个姓余的道台在你们贵行里存了一笔银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没有。"那人道:"我们这里没有甚幺姓余的道台,不晓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问别人罢。"扬长的竟出后门去了。
其时来支洋钱取银子的人越聚越多,看洋钱的叮呤当啷,都灌到藩台耳朵里去。洋钱都用大筐箩盛着,害琅一掼,不晓得几千几万似的。整包的钞票,一迭一迭的数给人看,花花绿绿,都耀到藩台眼睛里去。此时藩台心上着实羡慕,想:我官居藩司,综理一省财政,也算得有钱了,然而总不敌人家的多。"正想着,忽听翻译说道:"啊唷,已经十二点半钟了!"藩台道:"十二点半钟便怎样?"翻译道:"一到十二点半,他们就要走了。"藩台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候他。他总得出来的,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们赶上去问他们一声,不就结了吗。"正说着,只见许多人一哄而出,纷纷都向后门出去,也不分那个是买办,那个是帐房,那个是跑街,那个是跑楼。一干人出去之后,却并不见一个外国人。你道为何?原来外国人都是从前门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还是白等。直等到大众去净之后,静悄悄的雅雀无声。
翻译明知就里,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说:"请大人暂回公馆吃饭。过天托人找到他的买办,问他一声,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人犯不着亵尊,自己一趟趟往这里来。"蕃台看此情形,也觉无味,只得搭讪着说道:"我同余某人并不是冤家,一定要来查他的帐,不过我不来两趟,上头总说我不肯尽心。如今外国人不见我,这事便不与我相干,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至于买办那里,你们明天顺便去问一声也好。我们的事情,凡是力量可以做到的,无不样样做到。他不理你,那却无法了。至于当差使,也说不到'亵尊'二字。外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的官,也不自今日为始了。这件事我碰着了,倒还是心平气和的。"说罢,拉起衣裳一直出来上马车赶回公馆。
翻译当天果去托人找着了买办,提起前情。买办道:"不要说难查;就是容易查,他有银子尽着他存,他爱存那里就那里,总不能当他是赃款办。幸而你们大人没有来见外国人;倘若见了外国人,被外国人说笑上两句,那却难为情呢!"翻译听了无话,回来回了藩台。于是藩台才打断了查帐的念头,只想拿话搪塞制台。不敢说洋人不见,他造了一篇谣言,说问过洋人,簿子上没有余某人的花户,所以无从查起。一面先行电禀,一面预备自行回省。
这日正想夜里趁招商局轮船动身。早晨还在栈房里默默自想:"深悔自己多事,凭空的要捉人家的错处。如今人家错处捉不着,自己倒弄了一场没趣。"越想越没味。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又拎着好几部书,又有一个黄纸簿子,上面题着"万善同归"四个大字。藩台见了诧异。忙取手本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总办上海善书局候选知县王慕善。"又看那几部书:一部是《太上感应篇详解》,一部是《圣谕广训图释》,一部是《阴骘文制艺》,一部是《戒淫宝鉴》,一部是《雷祖劝孝真言》。藩台看了,心上寻思道:"原来都是些善书。刻善书固是好事,但他忽然要来找我,却为何事?"心上正想回复不见。那个拿手本的二爷说道:"这位王老爷据他自己说起,真正是个好人。自从他开了这个书局之后,所有的淫书已经被他搜寻着七百八十三种,现在一齐存在局中,预备大人调查。有些书外头都没有板子,只有他那里一部。他随身带个手折,都开的明明白白,预备当面呈上来的。"藩台一听这话,心上便想:"姑且叫他进来问问再说。我生平淫书亦算看得多了,那时奉有七百八十几种?他既然有,姑且调来看看。等到看过,再出示禁止不迟。"主意打定,便吩咐了一声"请"。
少停王慕善进来,磕头请安,自不必说。归坐之后,藩台先问他:"这个局子是几时开的?一共刻了多少书?"王慕善道:"回大人的话,从卑职曾祖手里以至传到如今,一直以行善为念。到卑职父亲晚年,就想创个'善书会';苦于力量不足,没有办得起来。卑职仰承先志,现在虽然粗具规模,然而经费总还不够,所刻的书亦有限得很,刚才呈上来的几部都是的。卑职此业,一来想求大人提倡提倡;二来还有和篇淫书目录,等大人寓目之后,求大人赏张告示,严行禁止,免得扰乱人心。"一面说,一面又站起来把呈上来的书检出二部,指着说道:"凡事以尊主为本,所以卑职特地注了这部《圣谕广训图释》,是专门预备将来进呈用的。这一部《太上感应篇详解》,是卑职仰体制台大人的意思做的。听说制台大人极信奉的是道教,这《太上感应篇》便是道教老祖李老子先生亲手着的救世真言,卑职足足费了三年零六个月工夫,方才解释得完。意思想要再求大人赏张告示,禁止收贾翻刻,只准卑局一家专利;如此卑局方能持久,以后有什幺善书,便可多刻几部。就是大人有什幺著作,卑局亦可效劳。"
藩台道:能够多刻几部原是极好的事;不过专利一层,我们做大宪的人,只能禁人为非,那能禁人向善,至于提倡一节,亦是我人应尽之责。什幺《圣谕广训图释》、《太上感应篇详解》,你明天可送几百部来,等我下个公事,派给各府、州、县去看。"王慕善道:"卑局里的书能得大人如此提倡,将来一定可以畅销。卑职回去就在每部书的面上加上'奉宪鉴定'四个大字。明天每样先缴进两百部来。"藩台道:"很好。"王慕善道:"请大人的示:这笔书价,卑职还是具个领字由大人这里来领呢?还是等到大人回省之后再到大人库上来领呢?藩台初意,以为他这些善书虽然卖钱,至于这一二百部一定是捐送给各府、州,县看的。今见他论到书价,心上便有点不高兴。楞了半天,说道:"即然想要劝人为善,最好把这些书捐送与人家,如果要人家拿钱,恐怕来买的就少了。"王慕善不禁一惊道:"回大人的话:三部、五部,卑职还捐送得起;再多,不要说是卑职捐不起,就是卑局里也难支持得住!"
藩台道:"这开书局的经费是那里来的?"王慕善道:"都是捐得来的。"说着,又把那本《万善同归》的簿子翻了出来,查给藩台瞧。一头指着,一头说道:"这是某军门捐洋银五十两,这是某中丞捐洋五千元,这是某方伯捐银三十两,这是某太守捐洋四十元。"随后又特地翻出一条给藩台看,道:"只是家兄王子密部郎,就是现在做小军机的,他也帮过二十四两。"藩台道:"原来老兄是子翁的令弟!兄弟同令兄很要好,兄弟去年陛见进京,我们两个很说得来。但是这些钱都是众人捐凑的,更不应该拿他卖钱。兄弟既同令兄相好,将来回省这后,替老兄想个法子,弄一笔永远经费。外府州、县有肯为善的,也等他们捐两个。"王慕善听了,特地离位请了一个安,又说了声"谢大人栽培。"藩台道:"这书同簿子你先带回去。我这里有什幺捐款随手就送来给你,不消得写簿子的。"王慕善于是感激涕零而去。
藩台送客回来,对着同来的幕友相公说道:"现在的时势,拿着王法吓唬人叫人做好人还没人听你的话;如今忽然拿着善书去劝化人,你送给他瞧他还不要瞧,还要叫人家拿钱,岂非是做梦!说句老实话,这些书我就不要瞧。倒是把他那七百多种淫书调来看看,一定有些新鲜东西在内。"藩台说到这里,便有个幕友插嘴道:"方伯既灰晓得他这些书没用,为什幺还劝他捐给人家看呢?"藩台道:"劝人为善,一来名气好听;二来他是小军机王子密的令弟,把他敷衍过去就完了。我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去替他派书,替他敛钱呢。"众人听了,方才明白。到得晚上,便即搭了轮船回省销差。
次日,王慕善还痴心妄想,当他未走,把善书装了两板箱,叫人抬着,自己跟着送到行辕里来。到门一问,才晓得藩台大人昨儿夜里已经离了上海。王慕善至此,还不觉得藩台昨儿同他说的一番话是敷衍他的,还疑心有了什幺要紧公事,急于回省。仍旧把书箱抬了回来,同人商量,把书箱交轮船寄上去。自己又另外打了一个禀帖,随着书箱同寄南京。
藩台回省查的参案,预先请过制台的示,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大概的洗刷一个干干净净。再把官小的坏上一两个,什幺羊紫辰、孙大胡子、赵大架子一干人统通无事,禀复上去制台据详奏了出去。凡是被参的人,又私底下托人到京里打点,省得都老爷再说别的闲话,一天大事,竟如此瓦解冰销。这是中国官场办事一向大头小尾惯的,并不是做书的人先详后略,有始无终也。
闲话慢表。且说王慕善自经藩宪一番奖励,他果然于次日刻了一块戳记,凡他所刻的善书,每部之上都加了"奉宪鉴定"四个大字。又特地上了几家新闻纸的告白。又把自己书局门口原有的招牌重新写过,是"奉宪设立善书总局"。招牌之旁添了两扇虎头牌,写的是"书局重地,闲人免入"。一面又挂着一条军棍。据他自己说:"现在我这丬书局既然改了由官经办,我应得按照总办体制,伙计们就是司事。"又吩咐手下的人:"以后都得称我为总办。"看了日子,开局悬挂招牌。预先由帐房在九华楼定了几桌酒,发了一张知单,凡认识的官绅两途,请了好几十位,单子上也有写"知"字的,也有写"代知"的,还有写"谢谢"的。有些不晓得他的根底的,还当他的确是小军机王某人的令弟,同藩台有多大的交情,一齐凑了分子来送礼。
吉期既到,书局门前悬灯结彩;堂屋正中桌围椅披,铺设一新;又点了一对大蜡烛,王慕善穿了行装,挂着一副忠孝带①,先在堂中关圣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礼。磕头起来,手下的司事又一齐向他叩头贺喜。然后人来客往,足足闹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经官绅来的不多,扫他的面子,预先托了人走了门路,处处说好。居然到了那日,大老绅衿也到得两位。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饭,当下居中一席,宾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个客人统通都是道台:第一位姓宋,号子仁,广东人氏。官居分省试用道,乃是这里有名的绅董,常常要同上海道见面的。第二位姓申,号义琢,苏州人氏,乃是一片善局里的总董。自从他爷爷手里创办善举,无论那一省有什幺赈捐,都是他家起头。有名的申大善人,没有一个不晓的,到这申义甫手里,也着实有几文了。申义甫每办一次赈捐,连捐带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知县也升到道台,指省浙江。因为近年光景甚好,过的日子很舒服,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位新从京里引见出来,路过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试用道,姓朱,号礼斋,山西人氏。王慕善因为他也是观察,借他来装场面的,偏偏这位朱礼斋最欢喜摆自己的观察架子,有人问他"贵姓、台甫"他对答之后,一定要赘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补道"。无论湖南人员,别省人员,也不论候选、候补,只要官比他小的,见了他面,无论在张园里,或者戏馆里,番菜馆里,尊他一声"大人",他马上就替人家惠茶东,惠戏价,惠酒帐。上海有丬票号,都说有他的本钱在内,手笔亦着实开阔:有人拿了手本到他公馆里请安,同他叙大人、卑职,他一定请见,倘或告帮,少则十块、八块,多则三十、二十,亦常常的给人家。王慕善晓得他这个脾气,便有心交给他,无论那里碰着,老远的就是一个安,高高朗朗叫一声"大人"。请起安来,眼睛望着鼻子,低下了头,拿两只手往屁股后头一瘪。倘或朱观察问长问短,他满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观察很赏识他,肯同他来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补道,姓蔡,号智阉,乃浙江人氏。是聪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经代理过三个月盐道。自以为拿过印把子的人,觉得比众不同,眼眶子里只有督、抚、藩、臬,别人都不在他心上了。因与王慕善稍微沾点亲戚,王慕善特地央他来陪客。他初意想要不来的,后来听说宋子仁、申义甫一干人统通在彼,晓得场面还好,所以赶得来的。还有一位姓翁,号信人,山东人氏。身上只捐了一个候选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请得来的,便把他屈坐了第五位。幸亏他为人颟颟顸顸,于这些上头倒也并不在意。
①忠孝带:官员佩带于行装上的一种短而阔的带子。
当下坐定之后,王慕善先开口问宋子仁、申义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这两天的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皱着眉头,说道:"不要说别的,单是两江制台、苏州抚台托查的事件就有七八桩在身上。还有上海道托我出来调处的事情,还有地方官办不了的事情,亦一齐来找我。真是天天吃了人参,精神亦来不及!刚刚上海道还在兄弟那边。上海道前脚走,上海县跟着又来。并不是欺他官小,对不住他,只好挡驾;见面之后,有得同你缠,只怕到此刻还不得来。义翁,你这两天接到山东的电报没有?黄河怎幺样了?"申义甫立刻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道:"利津口子还没合龙,齐河的大堤又冲开了,山东抚台昨儿一天共总有九个电报给兄弟,托兄弟立刻替他汇十万银子去。子翁,现在市面银根如此之紧,一时那里提得到许多!后来又来一个电报,说叫二小儿到工上去当差,年终合龙,两个过班可得道员。因此面情难却,汇了五万银子给他。二小儿亦就这两天动身前去。子翁可有什幺信带?"宋子仁道:"恭喜,恭喜!二世兄不日也同义翁一样,真正是凤毛济美!兄弟有什幺信,回来写好再送过来。"
正谈论间,代理过江西盐道的蔡智庵因与朱礼斋、翁信人扳谈,彼此问起"贵姓、台甫"。朱礼斋回答之后,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申报",上面刻着分发人员名单,便指着一行说道:"上月引见分发的这湖南道朱议孙就是兄弟。"蔡智庵自以为曾经拿过印把子的人,自然目空一切。谁知翁信人也只是不理他。只有王慕善替他乱吹说:"这位朱大人,学问经济,名重一时。这回晋京引见,上头圣眷极好,不日就要放缺的。"蔡智庵不等他说完,急于替自己表扬道:"现在皇上很留心吏治,所以我们敝省抚宪陆大中丞委派兄弟代理盐道的折子上头特地带加了四个字的考语。诸位要晓得,代理的时候虽短,有得代理就会署事,有得署事就会补缺。同是一样候补道,尽有候补了几十年,一回印把子拿不到的多着哩。"王慕善听了,不胜倾倒。这时候,朱礼斋已经问过翁信人的"贵班",翁信人说是"候选道"。蔡智庵道:"信翁要做事情,何不分发到省?不要说补缺,就是像兄弟代理过一次,到底多了一副官衔牌,说起来名气也好听些。"翁信道:"我不过在这里做做生意,本来算不得什幺,不过常常要同你们诸位在一块儿,所以不得不捐个道台装装场面。我这道台,名字叫做'上场道台':见了你们诸位道台在这里,我也是道台;如果见起生意人来,我还做我的一品大百姓。"翁信人一面说,一面端起酒杯来一连喝了五大钟,也微微的有了点酒意。蔡智庵被他说的顿口无言,朱礼斋也做声不得。
申义甫大善士便提起:"刷印善书一节,直是关系人心风俗的一件事情。明天小儿到北边,可以叫他带几十部去顺便送送人,也算得一桩善举。"王慕善道:"小侄这丬书局所出的书,有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提倡,不愁没有销路。但是吃本利害.小侄自己一个钱的薪水不支,以及天天到局里办公事,什幺马车钱,包车夫,还有吃的香烟、茶叶,都是小侄自己贴的。真正是涓滴归公,一丝一毫不敢乱用。如此谨慎,每月还要垫得五六百块。什幺朋友薪水,刻板刷印的工钱,以及纸张等类,没有一项少得来的。上回南京藩台到这里,小侄前去叩见,顾他老人家美意,允话各项善书每种要一千部,札派各府、州、县代为分销。将来这笔书价,就在他们养廉银子①里扣回,却是再好没有。不过目下要垫本印书,至少非四五千金不办,所以小侄要求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替小侄想个法儿,支持过去。将来少则三月,多则五月,各府、州、县书价领到之后,一定本利同归。小侄是决不食言的。"
①养廉银子:清制:官吏于常俸之外按职务等级每年另给银钱。
当下各位道台听了他的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句话也没有。到底朱礼斋慷慨,首先创议,助银王百两。王慕善立刻请安,"谢大人提倡。"跟手宋子仁说了声:"兄弟只好勉竭棉力,捐一百银子,附附骥的了。"蔡智庵是向来吝啬的,不肯自己拿钱,却替王慕善出主意,说道:"这件事情,我们尽力帮一千,帮八百,在我们已经出了一身大汗;然而缺少还多,于是仍属无济。兄弟有个愚见,不知申义翁以为如何?"申大善士忙要请教。蔡智庵道:"所有各省赈捐银子都在义翁手里,无非是存在庄上生息。现在兄弟做个中人,求义翁拨借王大哥五千,利钱或照庄拆,就是多点也不妨。将来书价领到,本利双还。一则成全了善举,二来义翁又可多收几个利钱,岂不公私两便?"宋子仁也帮着劝说,连称"智翁所言极是……"。王慕善听得心花都开。只见申大善士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笔赈捐银子,自从先曾祖存到如今,已有八十多年,是从来没有人提过。如今五千金虽然为数不多,王大哥非荒唐之人,兄弟亦没有什幺不放心。但是此例一开,人人都好来借。借的多了,都像王大哥这样谨慎的人是不打紧;设有差池,这笔款子谁来归还?所以兄弟这个不能出借的苦衷,还求诸公原谅!"
正说话间,忽见外面来了一个人,急匆匆走到申义甫耳朵旁边说了两句话。登时申大善士面孔失色。大家正要问信,又见走进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直至筵前,朝着王慕善说道:"恭喜耐王大少!倪先生,倪先生也来哉。"一句话,又把个王慕善弄得置身无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办义赈善人是富 盗虚声廉吏难为
话说王慕善这日正在局里请客吃酒,忽然走进来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笑嘻嘻的朝着他说:"我们先生就来。"王慕善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相好西荟芳花媛媛的一个大姐,名叫阿金,一个娘姨,名唤阿巧的。便是前个月里过节,工慕善短欠这花媛媛十二台酒钱,九十六个局钱,节边正因转运不灵,没有送去。花媛媛的母亲平时因见这位王大少来往的很有几个大人老爷,谅非安心漂帐的人,一时掉头不转也是有的,因此并未叫娘姨、大姐上门来讨,以为过节之后,只要王大少仍旧前来照应,这钱终究要还的。谁料自从节前顶到如今,王大少一趟未曾光降。到局里问问,总说在家里,到公馆里问问,又说在局里,打定主意,总不叫你见面。后来又听他同走的朋友讲起,说王某人节后又做了百花底的周宝宝,两人十分要好,不到一月,已经吃过三个双台,碰过八场和。
花媛媛的娘心上恨极了,几次三番的要去候他,总被他预先得信,不是从后门逃走便是赖在周宝宝房间进住不出来。因此,花媛媛的娘一连候了几日未曾候到,只得天天仍旧到书局里来跑。后来碰到过一次,花媛媛的娘本来要同他拼命的,禁不起他花言巧语,下气柔声,一味的软缠,央告花媛媛的娘道:"姆妈不要动气,实因前帐未付,没脸登门,并非不放在心上。"又道:"姆妈,我的事情你是晓得的。目下我这丬书局,新马路宋子仁宋大人,铁马路做善举的申义甫申大人,都肯帮我银子,把局面着实还要撑大。目下他们几位都已答应,但是银子还未到手,等到他们把钱一送来,头一注就先拿来还你。非但酒钱、菜钱两三百块算不得什幺,并且我从前许过媛媛送他一副金钏臂如今也要了此心愿。请你今天先回去,我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一定不会误你事的。"
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人心是肉做的!你春天来做我们媛媛的时候,还是个小先生;如今……"王慕善不等他说完,便道:"你不要说了,我有什幺不晓得的。将来银子下来的多,我还要讨媛媛做姨太太哩。你就是我的丈母娘。我讨了媛媛,接你丈母娘一块同住。"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你只要把局钱、菜钱算还给我就够了!别的好处我亦不敢想了!"王慕善道:"事情将来定规要如此办,你放心罢了。"花媛媛的娘只得权时隐忍而去,连他跳槽的事亦未揭穿。
谁知过了半个多月,仍无消息。花媛媛的娘一连又叫人来过两三趟,无奈总不见面。他这丬书局乃开在靶子路北面,来一趟非轻容易。花媛媛的娘急了,乃买通王慕善的车夫。车夫便告诉他:"几时几日开局,我们东家一定在这里的,你们尽管来就是了。"花媛媛的娘记在肚里。谁知到了开局的那一天,王慕善早已防备,预先托了宋子仁替他到营里借了四名亲兵,穿着号褂子站在局门口,弹压闲人;又请巡捕房派了两个华捕,帮同禁阻,一切闲杂人等毋许擅入。
却说花媛媛的娘,这日有事在心,一早便唤女儿起身。收拾停当,已有十一点半钟,及至走到,不差亦有半点钟了。只见人来客往,马车包车,着实不少。花媛媛母女两个晓得此时不便,又在外面茶馆里等了点半钟,看看来的人已去大半,方同了阿金、阿巧踅至门前。亲兵、巡捕拦阻不准进去。媛媛母女二人面孔究竟还嫩,禁不起呼喝,便退了出来。毕竟阿巧心机灵巧,便道:"既到此间,那有不见之理!"便让媛媛母女仍到茶馆里去坐,他就拉了阿金硬闯进去。巡捕喝问何人,阿巧便说是王老爷自己公馆的人。巡捕不便阻拦,任其扬长进去。王慕善一见,果然大吃一惊。台面上正是一班贵客,倘若闹穿,诸多不便。急能生巧,便道:"你们来得极好。我家大老爷本来有封信在这里,我因为有事,所以还没送来。如此,就托你二人带了去,省得我走一趟。"说罢,趁着到房取信为由,把阿金、阿巧一直领到帐房,先埋怨他不该当着大众坍我的台,又说:"上下不过几天,怎的就急到这步田地?"阿巧道:"事情并不与我相干。他娘儿两个一定要来,同在茶馆里;大少,你自己同他去说罢。"
王慕善绉绉眉头,道:"我正在这里有事,他们偏偏要来同我胡缠!"阿巧道:"这是你自己不好,说话不当话,也怪不得别人。洋钱一时来不及,多少给他们几个,陆陆续续的开销点,他们也不来找你了。"王慕善晓得今天的事非钱不能了结,硬硬头皮,从帐房柜子里取出昨儿新借来的一封洋钱,数了数,除用之外,只剩得六十多块了。于是把零头留下,先拿五十块钱给媛媛。又拿十块给阿金、阿巧平分,求他二人快快劝他母女回去,有话过天再说。阿巧、阿金见钱眼开,乐得做好人,拿着洋钱,倒反千恩万谢而去。
王慕善见他二人走出大门,方把一块石头放下,重新赶到客堂入席,连说:"对不住!……"又道:"刚才来的两个人,说也好笑,他先生就是普庆里的洪如意。还是家兄去年路过上海的时候照应过他几十个局,碰过几场和,吃过两台酒。等到家兄进京之后,他俩常常通信,还带过东西,都是小侄替他们传递。"宋子仁道:"令兄大人真要算个风流才子了!洪如意是由苏州来的,一切气派到底两样。"当下你一句,我一句,竟把花媛媛一段故事,丝毫未曾揭穿。
王慕善于是把心放下,举箸让菜,忽然才觉得不见了上面第二位申大善士,忙问众人:"申老伯那里去了?"宋子仁对他说:"申义翁听说为着庄上存的一笔款子,也不晓得怎样,管家来送了个信给他,他就急忙忙的去了。不及关照你,托我们关照你。一打岔就忘记了。"王慕善听了,甚为气闷。只因蔡智庵有劝他代借五千银子的一句话,虽未答应,在王慕善却不能不痴心妄想。当下席散,众人告辞。
次日,朱礼斋果然送到五百银子。王慕善千恩万谢,自不必说。但是上节过节拖欠太多,五百银子换了六百几十块钱,还还局帐,还还店帐。大老官有了钱,腰把子就硬起来了,不免又要多摆几个双台以及吃大菜,叉麻雀,坐马车,看戏,制行头,都是跟着来的。不到十天,五百雪花银早花得干干净净。等到钱化完了,又想到:"宋子仁还答应过我一百银子,不免向他要来应用。"偏偏碰着这位老先生极其罗苏,又是极其小心,见面之后,问长问短;问:"局里一个月有多少开销?现在已刻了多少书?每年可趁几个钱?"王慕善于是随嘴乱编,只求搪塞过去,好拿他的银子。后来宋子仁又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然后拿出来一张月底的期票。王慕善钱既到手,如获至宝,便也不肯久坐,随意敷衍了几句,一溜烟辞了出来。回到局里,一看是张期票远水救不得近火,于欢喜之中不免稍为失望。踌躇了半天,只得托本局帐房朋友,化了几块洋钱,到小钱庄上去贴现,贴了回来,又被帐房扣下五十多块,说是工匠薪工,厨房伙食,再不付,人家都要散工了。王慕善因到手只有八十来块钱,急的朝着帐房跺脚,心上虽不愿意,而又奈何他不得。八十来块钱禁不得大用,不到三天又完了。
没得钱用,只得虽觅别法,又想:"钱少了,实在不够挥霍。现在不去找蔡智庵,前天承他美意,肯替我向申义甫设法。"主意打定,便去找察智庵。蔡智庵听出前天申义甫的口气,晓得他一定不肯挪借,恐怕自己去说不成功,要坍台的,便道:"这话须得你老哥自己去找他,我们旁边人只能敲敲边鼓。他同老哥交情厚,自然会替老哥想法子的。"王慕善不知他用意,便道:"卑职遵大人的示,且等卑职去过之后,看是如何说法,再来禀复大人,求大人替卑职想个法儿。"蔡智庵道:"就是如此。"王慕善从蔡智庵那里出来,果然去找申大善士。进门之后,托门上人通报。门上人说:"我们大人正接着山西电报,听说山西今年闹荒年,抚台有电报来托这里汇银子去,正请了阎二老爷来,在厅上商量呢。你老还是此刻见,还是停刻见?"王慕善一想:"我这趟来的真不凑巧!偏偏来找他,偏偏碰着他有事。但既来到此间,断无不见佛面之理。"便道:"不管是谁,你替我回就是了。"
门上人递上名片。申义甫一见是他,肚皮里就有点不愿意,心上想道:"那天蔡某人一开口就劝我借给他五千银子,好容易被我借端逃走。他今日又缠上门来,真正讨厌!"欲待不见,不料王慕善已到廊檐底下等请了。申大善士无法,只得叫"请"。见面之后,寒暄过去,申义甫不等他说话,先问他道:"你晓得了没有?"王慕善回称不知;又问:"老伯有什幺事情?"申义甫道:"山西荒年,草根树皮没得吃了,现在吃人肉。抚台有电报来托我替他捐一百万银子的款,立等散放。老兄,你是晓得我的光景的,不要说是一百、八十万,就是十万、八万、三千、五千,我也得一个个的在人头上捐下来,那里有这笔闲款来垫哩。"王慕善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伯做的是好事,如果有钱垫,自然早解去一天可以把人早救活一天。"申义甫道:"呀呀乎!兄弟若不是办的顶真,都像这样东挪西借起来,那里还能撑得起这个局面。"阎二先生也帮着申义甫,说申大先生如何勤恳,如何为难,"现在赈捐已成强弩之末,那里能像从前来的容易"。滔滔汩汩,说个不了。
王慕善到此,方请教他姓字。申义甫道:"你连阎二先生阎大善人还不认得?也难为你这个老上海了!他姓阎,他的号叫阎佐之,新近由知州保举了直隶州。已经三次奉旨嘉奖,有两回上谕高头,兄弟名字底下一个总是他。"阎二先生听了,满面孔义形于色,便亦请教王慕善的名号,王慕善说了。申义甫道:"这位王大哥,就是我同你说过开办善书局的那一位。"阎二先生道:"我们中国人认得字的有限,要做善事,靠着善书教化人终究事倍功半。倘若拿善书送给人家,人家不看,这书岂不白丢?依兄弟愚见:总不如实事求是,做些眼前功德,到底实在些。申大先生以为何如?"申义甫未及开口,王慕善道:"兄弟力量不足,所以只好刻刻书,劝化劝化人。如果本钱大,力量足,像申老伯做的这些事我都要做的。"
阎二先生冷笑道:"做善事要本钱,任凭你一辈子都做不成!兄弟资格浅,说不着。即以我们这申大先生而论,当初他家太太老伯手里,何尝有钱。他家太太老伯起初处个小馆,一年不过十来吊钱。后来本乡里因他年高望重,就推他做了一位乡董。他老人家从此到处募捐,广行善事。俗语说:'和尚吃八方。'他家太太老伯连着师姑庵里的钱都会募了来做好事,也总算神通广大了。他家太太老伯不在的时候,已经积聚下几百吊钱。到他太老伯,以至他老伯手里,齐巧那两年山东、河南接连决口,京、津一带,赤地千里。地方上晓得他家肯做善事,就把他推戴起来,凡有赈捐,一概由他家经手。所以等到他家老伯去世,庄上的银子已经存了好几十万了。申老伯去世的前头几年,记得那时候我只有十三岁。有天到申府上替申老伯请安,申老伯拦着我的手,说道:'你们小孩子家,第一总要做好人;做了好人,终究有返本的。你想,我公公手里是什幺光景?连顿粗茶淡饭也吃不饱。自从做了善事,到我手里,如今房子也有了,田地也有了,官也有了,家里老婆了孩子也有了,伺候的人也有了,那一桩不是做善事来的?"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是一点不错的。'后来申老伯去世,就传到我们这位申大先生手里。申大先生更与众不同,非但场面比前头来的大,如今他老人家的顶子已经亮蓝,指日就要红了。你不听见说他们世兄即日也要保道台?真正是凤毛济美,可钦,可敬!"
王慕善听了,不胜艳羡,随向阎二先生说道:"你佐翁先生虽然不及申老伯,照此下去,发财亦是意中之事。"阎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那里比得上他!《大学》上说的'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我现在正在这里求着哩。"申义甫道:"不用你求,山西这一趟,你亦跑不掉。现在算来算去与其我们捐了银子汇上去叫他们去做现成好人,何如我们自己去,也乐得叫他们地方上供应供应。我们吃辛吃苦,卖了许多面子,捐了许多银子,还不应该好好的巴结巴结我们吗。而且还可以多带几个人去,将来义赈出力,保案当中也乐得多提拔几个人。"阎二先生一迭连声的答应"是",又问:"大约几时可以动身?"申义甫道:"至少亦得十来天。现在顶要紧的是刻捐册,刻好了,好托报馆里替我们一家家去分送。稿子我这里已经拟好了一张,你看看,还有要改的地方没有?"阎二先生大约看了一遍,说道:"好是好,但是还少了八个字。"申义甫忙问:"那八个字?"阎二先生道:"'经手私肥,雷殛火焚'这八个字好少的吗?你若是不把这八个字刻上去,人家一定不相信。"申义甫道:"是极,是极!这是我一时忘记,这八个字本来是不能少的。"
其时王慕善亦站起来帮着看了捐册底稿一遍,愣在旁边,一声不敢言语。后来听了他二人攀谈,方晓得其中还有这许多讲究。随后申、阎二人又议论到名字。申义甫道:"兄弟是劝捐世家,居中头一个,兄弟也不消客气的人。其余的你斟酌去罢。"王慕善至此忽然动了附骥的念头,便朝着申义甫说道:"申老伯,小侄虽是材力浅薄,这劝捐的事,自分还办得来。可否这捐册后头附上小侄一个名字?一来等小侄附骥①,叫人家瞧着小侄得与诸大善士在一块儿办事,也是莫大的荣幸。再则小侄也可以借此历练历练。小侄情愿报效,捐来的钱,涓滴归公,一个薪水也不敢领。"
①附骥:即附骥尾,比喻依附他人而成名。
申义甫听了他话,同阎二先生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歇了半天,申义甫未及开言,阎二先生先发话道:"备个名字在里头,这样事倒不容易。你不要以为安个名字上去是小事,一个名字虽然只有三个字,一个要有几百万银子的沉重。你自问你有这个肩膀担得起这个沉重不能?"王慕善道:"既然如此,我去找宋子仁宋老伯做个保人,可好不好?"申义甫一想:"他这来是为借钱来的,现在借钱的话说不出口,倒想帮着劝捐,只求附个名字,我不好不答应他。而且他所来往的都是几个观察,看上去场面还不错,乐得送个人情答应了他。"便道:"并不是兄弟不相信吾兄,一定要吾兄找保人,实因事情关系者大,并不是兄弟一人之事,兄弟也作不得主。有个保人,人家就不会批评到兄弟了。"王慕善道:"这个小侄都知道。"申甫义又道:"吾兄现在做了我们自己一家人了,但愿吾兄从此一帆风顺,升官发财,各式事情都在此中生发,真正是名利双收,再好没有。从前人说:'为善最乐',兄弟是过来人,难道还骗你吗?"王慕善听了,自然高兴。
阎二先生道:"现在捐册还没有刻,再一笔笔的捐起来,至快也要二十天才得动身。今年十月里乃是家慈的七十晋九的生日。上次广西赈捐请奖案内已经替他老人家请了二品封典。前月家表兄进京,顺便把诰命轴子领到。兄弟打算看个日子,借张园替他老人家热闹一天。十月里兄弟要出去放赈,不能在家里,也就借此预祝,以尽人子之心。大先生以为何如?"申义甫道:"是极,是极!显亲扬名,本该如此。佐兄不是这两年办赈,那里能够有此一番作为。如有知单公启,兄弟一定预名。"阎二先生道:"本要借重。"又闲谈了一回,彼此别去。
自从这天起,申义甫便拿红纸另写了一张"劝捐山西急赈总局"的条子贴在门口。王慕善便不时的到他家里鬼混。过了三天,捐册石印好了,下一排末了一个果然刻着王慕善的名字。王慕善看了,心上着实得意。所有捐册,除送报馆代为随报分送外,但止王慕善一个人身上就揣了五六百张。每到一处,开口三句话不离本行,立刻从怀里掏出捐册来送给人看,又指着末一个名字,说道:"这就是兄弟,现在也在这里头帮忙。诸公如要赈济,不妨交给兄弟,同送到局里都是一样的。再者兄弟是初进去,等兄弟名下多捐几个,也替兄弟撑撑面子。"人家见他说得如此恳切,有些抹不下脸的,不免都得应酬他几块,然而大注捐款一注没有。捐了三天,捐册送掉三百多份,只捐得一百八十几块洋钱,都是些零星碎户。王慕善便有些懒惰起来。及至回到局里一问,才晓得申大先生三天不出门,坐在家里已经捐了人家十几万了。王慕善才晓得这劝捐一事,竟同做官一样,非有资格不可。
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几天,便是阎二先生替他老太太预祝的日子。到了几天头里,先把张园大洋房定下,隔夜带了家人前去铺设一新。又定了一班髦儿戏①,发了一张知单,总共请了三百多客,都是上海有名的大人先生。到了次日,阎二先生一早起来,穿了袍褂,坐了马车,赶到张园。又把自己妾生的一个儿子带了来。这个儿子才有九岁,也扎扮着,穿着小袍套小靴帽,戴着五品顶子。说今天来的客多,好叫他帮着回拜。此外帐房家人,一共去了十来个。
①髦儿戏:清同治、光绪年间,在一些大城市出现的、由青少年女演员演出的戏班,大多唱京戏、昆剧。
阎二先生是七点钟到的张园。八点钟头一位客到,乃是这里有名的一位道台,叫做"磕头道台"。这人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了。据他自己说,他这个道台也捐了二十来年了,指省湖北一直没有当过差使。公馆住在上海。专候人家有喜庆等事,他便穿着衣帽前来摆阔,无论这家同他有无来往,只要是场面上的人,被他晓得了,到了这一天,一定是他头一个戴着大红顶子前来磕头的。后来大家看熟了,就送他这们一个美号,叫做"磕头道台"。人家见磕头道台无处不磕头,就有些不认得的人,偶遇家中有事,亦就发付帖子给他,等他来磕头。这位磕头道台吃量又好,每到一个人家,总要等到开过席吃过中饭才走,有时候并且连晚饭都吃了去。人家有事,人来客往,总得有人陪客。别位大人先生,就是发帖子请他光陪,来虽来,不过同点卯应名一般,一来就走,而且还有拿架子不来的;独有这位磕头道台,他一到之后,马上就替你陪客送客,一直忙碌到走,不消主人费心的。因此各家有事都要请他。
且说这天磕头道台到了大洋房里,拜过寿堂,见过主人,让坐奉茶。此时为时尚早,大洋房内空落落的一个客没有。主人阎二先生因这位磕头道台没有什幺谈头,便把儿子唤过来,叫他替老伯请安。磕头道台一见,先问几岁,读什幺书。阎二先生一一回答过。磕头道台又见他戴着顶子,便问:"世兄贵班?"阁二先生道:"还是前年四川水灾赈捐案内买的捐票捐的一个同知职衔。小孩子年纪小,等他大些再替他弄实官。"磕头道台道:"现在捐票什幺折头?兄弟想请一个三代一品封典。"阎二先生道:"有有有。某翁是自己人,我老实说。若是别人,就是出了钱我也不同他讲的。某翁要办这件事,姑且再等一两个月。这回山西义赈,极少要捐七八十万。有些捐整千整万的人,他们各人会替自己请奖,或者移奖子弟,我们想不到他的好处;就是请奖之外,有点盈余,也为数有限。其次,当铺钱业虽然由各府各县传谕各帮首董勒令派捐,将来他们这些捐票仍旧要出卖与人,希冀捞回两个。这种捐票都跟着大行大市走的,我们也占不到便宜。要拾便宜倒在零碎捐款上头。人家捐了一百、八十,十块、八块,谁还想什幺好处。然而积少成多,这便是经手人的沾光。譬如有一百万银子的捐款,照例请奖,人所共知的也不过十万、二十万,其余的都要等到凑齐整数。将要奏报出去的时候,那一省的事就由那一省的督、抚同我们商量好了,定个折扣卖给人家,仍旧可以请奖。人家乐得便宜,谁不来买。而且这笔卖买多半还是我们经手。"磕头道台道:"如此一来,就是打个六折、七折卖给人家,岂不是一百万银子的捐款又多出六七十万吗?倒可以救人不少!"阎二先生道:"你这人好呆!再拿这银子去赈济,我们一年辛苦到头,为的什幺。果然如此,我为什幺不叫你买捐票,倒叫你等两天呢?叫你等两天就有便宜给你。不过这里头也不是我兄弟一人之事。现在山西急等赈济,靠你观察的面子,只要能够经手募捐万把银子,于照例请奖之外,兄弟并且可以在别人名下想个法子再送你一个保举;不要说是一个三代一品封典,别的官还可以得好几个哩。"磕头道台听了,着实心动。不过要他募捐一万银子,尚待踌躇。
正谈论间,客人也陆陆续续的来了,于是打住话头。后来客人渐渐的多了,主人便吩咐开席。磕头道台抢着代做主人,让人喝酒。自从冷荤盘子吃起,以至吃到后四道,一直没有住嘴。末了上了一碗红烧蹄子,他先让众人吃。众人都说:"谢谢,实在吃不下了。"他见众人不吃,便拿筷子横着一卷,一张蹄子的皮统通被他卷来,放在饭碗上。只见他拿筷子把蹄子一块一块夹碎,有一寸见方大小,和在饭里,不上一刻工夫,狼吞虎咽,居然吃个精光。依他肚皮,还没有吃饱,因见众人都停了筷子,他亦只好罢休。这桌席散,齐巧有后来的客,多开一席。他又抢着代东,吃过第二顿方才吃饱。抹过脸,又着实替主人张罗了一回,看了一回堂戏,后来见客人都已散完,他才走的。
且说阎二先生等老太太生日做过,停了一日,出门谢过客,便预备起身。他说出去放赈是穿不得皮袍子的,山西天冷,叫家里人替他做了一身丝棉袄裤穿在里头,将来外面就是罩件破棉袍子也很够了。因为要做大善士,面子上不能不装做十二分俭朴。银子可以由汇兑庄汇去,棉袄棉裤不能不自己带去。好在沿途都有地方官派人照料。大善士是前去救人的,皇上还要另眼看待,不要说是一个小小州县。一个不好,只要大善士一封信给抚台,立刻拿他撤任,就是参官亦容易。因此上,谁敢不来巴结他!诸事停当,便带了师爷、二爷一块儿上了火轮船,取道京、津,径往山西。在路行走非止一日,他到那里,沿途都打电报给山西抚台;好在大善士打电报是不花钱的。
有天到了山西境界。山西抚台预先有滚单下来给沿途州、县,说是南方大善士阎某人带了银子,还有棉袄棉裤前来赈济,是救我们山西百姓来的,我们地方上不好不尽地主之谊,一路之上都要好好派人招呼。那些州、县接到本省上司公事,有什幺不尽心的。打尖住宿,一齐都预备公馆。有些还张灯结彩,地方官自己出来迎接,大善士到店之后,还送鱼翅酒席。阎二先生要做出清正的样子,一到店忙叫店家把灯彩一齐撤去,人家送来的酒席,一概不收。问店里伙计要一碗开水,把带来的馍馍泡上两个,吃了充饥;同人家说:"我们有干粮吃,还算过的天堂日子。将来走到太原那边,赤地千里,寸谷不收,草根树皮都没得吃,饿得吃人肉,那日子才不是人过的哩!"说到这里,恨不得就哭出来,说道:"我想到那些遭难人的苦楚,我连干粮都吃不下了!"人家看了他这个样子,都拿他十分敬重,齐说:"这才真正是好人哩!"这个风声一出,下站办差的便不敢替他张灯结彩送酒席了。谁知他见人家办差草率,便道人家有心怠慢他,说:"我费了千辛万苦,带了银子来到你们山西地方放赈,原来替你们地方上救百姓的,怎幺连点供应都没有?吃的东西亦不预备?还是瞧不起我们拿我们不当人呢?还是多嫌我们不要我们来放赈?既然多嫌我们不要我们来放赈,我立刻写封信给抚台,等我们回去就是了。"地方官一见大善士生了气,那还了得!早吓得屁滚尿流。自己当面求情求不下,又托了绅士出来挽留,才算答应的。等到地方官赶把酒席做好送来,他又说不要了,又道:"我不是争他这点东西,为的是场面上下不去。况且我们办善举的人,自有干粮充饥,是从来不受人家酒席的。"决计不收,一定叫来人抬回去。地方官拿他无可如何,只得忍气吞声而止。有些州、县还有意巴结大善士,连大善士的师爷、二爷都得好处,托他在大善士跟前吹嘘,将来大善士到省,好在抚、藩跟前替他说好话,调好缺。因此,这一路上,大善士甚有威风。
一日到了太原地界。这太原一府正是被灾顶重的地方。大善士见机,晓得善门难开;倘若再像从前耀武扬威,被乡下那些人瞧见,一拥而前,那时节,连他的肉都被人家吃掉还不够。于是吩咐手下人,分做三四起,一齐扮做逃荒的样子,都不坐车,走了十几里。等到进了城,见了本城地方官,然后再声张起来,说是南边阎大善士到了。抚台得了信,不等他来拜,先自己去拜他,说了多少仰慕感激的话,一口一声"阎老先生",又面谕首府、县好生款待,好生招呼。阎二先生的官阶虽然只有个知州,然而这一回乃是赈济而来,便摆出他大善士的架子,连抚台亦不放在眼里,竟称抚台为某翁,自己称兄弟。齐巧这位抚台乃是最讲究这些过节的,现在为着要银子赈济,不能不仰仗于他,虽然奈何他不得,心上却实在不高兴,面子上依旧竭力敷衍。
阎二先生头天到得太原,第二天就派了手下司事等众带了钱米,分往各处,稽查户口,核实散放;自己也穿了极破的衣服跟在里头做事。列位要晓得:这些做大善士的人,一年到头,捐了人家多少银钱,自己吃辛吃苦,毕竟那被灾户口也着实沾光;若无此辈更不知要死掉多少人,有了此辈到底救活性命不少。此乃做书人持平之论;若是一概抹杀,便不成为恕道了。但是办捐的人能够清白乃心,实事求是,不于此中想好处的虽然也有;至于像这回书上所说的各节,却亦不能全免。既然有了这种人这等事,做书的人拿他描画出来,也不算得刻薄了。
闲话少叙。且说阎二先生在太原足足放了两个多月的赈,又办了些善后事宜,功德做了不少,银子却也用去不少。不但山西百姓颂声载道,就是山西官员,从巡抚以下,也没有一个不感激他的。他到此更觉扬扬得意,目中无人。又他生平为人度量极小,天底下人,除他之外,没有一个好的。回省之后,见了抚台,便把他放赈所到的地方那些府、厅、州、县,某人如何不好,某人如何不好,一半公怨,一半私仇,竟说的没有一个好人。抚台听了,当时亦着实生气,吩咐藩台把情节较重的撤参了几个。
毕竟他的架子太大了,不满意于人的地方很多。起先是他到抚台面前说人不好,后来渐渐的有人到抚台面前说他不好。人众我寡,一张嘴如何说得过众人。抚台想起他的前情,见了人那副傲慢样子,心上很不舒服他。因此便将计就计,上了一个折子,上叙:
"山西吏治,早已坏到极处。现当大旱之后,户口凋残,元气一时难以骤复;非得关心民瘼之员,竭力抚循,不足以资补救。兹查有南中义绅、分省补用知州阎某人,此次由上海捐集巨款,来晋赈济,急公好义,已堪嘉尚。自到太原后,臣屡次接见,见其才识宏通,性情朴实;每至一处放赈,往往恶衣菲食,与厮养同甘苦,奔驰于炎天烈日之中,实属坚忍耐劳,难能可贵。及试以他事,尤复刚毅果敢,不避嫌怨,实为当今不可多得之员。伏乞俯念晋省需才,允留该员在晋差遣委用之处,出自逾格鸿慈"各等语。折子上去,朝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有天批折回来,抚台也不声张,袖了折子前去拜他。见面之后,又着实拿他抬举,慢慢露出借重之意。阎二先生听了,只当是抚台敷衍他的话,不免拿腔做势,添了许多自抬身价的话,说甚幺"现在山东,直隶都等着我去放赈,我顾了你们便顾不了别处。现在除非有上谕留我在贵省帮忙,那是无可如何之事。除此以外,无论是谁都留我不住。"抚台到此方微微的一笑,从袖筒管里取出批折,送到他的面前。此时也不称他为阎老先生,但说得一句道:"现在有上谕在此,老兄请看。"阎二先生一听大惊,赶忙接在后中看时,只见前是山西抚台的折子保举他,留他在山西的派话;后面一行奉旨,是"阎某人着交某人差遣委用"十几个字。阎二先生看到这里,一时又惊又喜,两手拿着折子放不下来。惊的是:他在我面前,从未提过一声,凭空的一个折子竟其把我留下。喜的是:我本是一个没有省分的人,现在忽然归了特旨班,即日就可补缺。因此心上忐忑不定。但是既经留在山西,同抚台便是堂属体制,不能再照前番称呼。一旦要我恭顺起来,并非心有不甘,实在面子上一时放不下去。前日是并起并坐,今日是"大人、卑职",未免叫不出口,难以为情。仔细思量,踌躇不决。既而一想:"他既然能够晓得我的好处,保举我,他便是我的知己。古人云:'感恩知己。'我既感他的恩,就是叫声大人,有何不可。"主意打定,于是放下折子,慌忙离座,恭恭敬敬朝抚台磕了个头。磕头之后,接着请了一个安,说了声"卑职蒙大人提拔,谢大人栽培。卑职情愿伺候大人,替大人效力"。抚台仍旧照前同他客气:每逢禀见,无不立请,见了面总是灌米汤。有些实缺道、府都赶他不上。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抚台从没道过一个"不"字,因而官场上有些黑点的反去趋奉他,巴结他。他起初同人家还客气,到得后来,也就"居之不疑"了。
又过了些时,他带来的银钱已渐渐放完,因为要在抚台面前讨好,又打电报到上海汇了十几万来。起先银子都归他一人经手,除掉放赈之外,并无别用。自从改归山西差遣之后,上海二批汇来的钱,抚台渐渐也要干预;有时并借办理善后为名,向他支付。他碍于抚台情面,不敢不付。十几万银子,经不得几回也就完了。银子用完再打电报到上海;人家晓得他已经做了山西的官,而且银子已用掉不少,大约可以无须再行接济,以后的钱便来得不像前头容易了。
他此时正在热头上,为了一件甚幺事到抚台面前说首府不好。抚台马上把首府撤任,就同藩台商量,派阎某人署理。藩台说:"阎某人乃是知州班次,署理知府,未免衔缺不甚相当。"抚台把脸一板,道:"现在是什幺时候,还拘什幺资格吗?我从前保举他,留他在山西,就想要重用他的。现在朝廷尚且破格用人,你我岂可拘守成例!"藩台被抚台驳得无话可说,只得诺诺称"是"。回到衙门里,立刻挂牌;然而为他碰了抚台一个钉子,心上总不高兴。第二天阎二先生上去谢委,独独藩台没有见他。
抚台又立逼催他接印。恰巧前任这几个月碰着天旱,一无进款,赔的也苦极了,也乐得收交卸一天早轻快一天,阎二先生择定第三天接印。他老先生向来是俭朴惯的,上任的那一天,坐了一乘破轿子,名为四轿。其实只有两个轿夫,一把红伞,一面锣,喝道的亦止有一个。问问那些人那里去,回称:"都饿跑了。"阎二先生不便挑剔。等到拜过印,升堂点卯,六房书吏只有三个人,差役亦只有五六个。点卯应名都是一个人轮流上来好几趟。及至看他们穿的衣裳,都同叫化子一样。阎二先生手里早捏着一把汗,晓得荒年没有收成,这个缺万无生发;只得将机就计,做个清官,还好蒙骗上司的耳目。等到接印之后,一连十几日,下属应送的到任规,一处没有,而且弄得是政简刑清,案无留牍,连下属申详的案件,半个月来,亦是一桩没有。并不是德化感人,实因太原一府的百姓都已死净逃光,所以接印以来,竟无一事可做。
他这时仍旧总办放赈事务。看看秋尽冬来,北方天气寒冷,未交十月,已下得一场大雪。上海一连去了几个电报,不见有银子汇来,心中正在愁闷,一日端坐衙中,忽然接到抚台一个札子,折阅之下,这一急非同小可!要知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捐巨资绔袴得高官 吝小费貂珰①发妙谑
话说阎二先生自从代理太原府以来,每日上院禀见抚台,以及抚台同他公事往来,外面甚是谦恭。虽然缺分苦些,幸而碰着这种上司,倒也相处甚安,怡然自得。不料一日正坐衙中,忽然院上发来一角公事,折阅之下,乃是抚台下给他的札子。前面叙说他集款放赈如何得力,接着又说:
"现在已交冬令,不能布种;若待交春,又得好几个月光景。这几个月当中,百姓不能餐风饮雪,非再得巨款接济,何以延此残生?该员声望素孚,官绅信服。为此特札该员迅速多集款项,源源接济、幸勿始勤终惰,有负委任"各等语。阎二先生接到札子,踌躇了半夜。次日上院,又要顾自己面子,不敢说上海不能接济的话,只说已经打了电报去催,大约不久就有回信的。抚台听了,无甚说得。过了三日,又下一个札子催他。
①貂珰:原为帽子上的一种饰物,后因为宦官冠饰,便为宦官代称。
他弄急了,便和一个同来放赈的朋友,现在他衙门里做帐房的一位何师爷商量。何师爷广有韬略,料事如神,想了一想,说道:"抚台一回回的札子,只怕为的自己,不是为的百姓罢!"阎二先生道:"何以见得?"何师爷道:"现在太原府的百姓都已完了。到了春天,雨水调匀,所有的田地,自然有人回来耕种。目下逃的逃,死的死,往往走出十里、八里,一点人烟都没有,那里还要这许多银子去赈济。所以晚生想来,一定是抚台自己想好处。他总觉着你太尊上海地方面子大,扯得动,一个电报去,自然有几十万汇下来,那里晓得今非昔比,呼应不灵!"阎二先生道:"如今上了他的圈套,要脱亦脱不掉。你有什幺好法子呢?"
何师爷此时虽然挂名管帐,其实自从东家接任到今,一个进帐没有。而且这位东家又极其啬刻,每日零用,连合衙门上下吃饭,不到一吊钱。就是要赚他两个,亦为数有限。这个帐他正管得不耐烦。如今听了东家的话,他便将计就计,相好了一条计策,说道:"太尊明日上院,只消求抚台给晚生一个札子。晚生拚着辛苦,替太尊回上海去走一趟。"阎二先生道:"札子上怎幺说法?"何师爷道:"劝捐。"阎二先生道:"目下捐务已成强弩之末,况且上海有申大先生一帮在那里,你人微言轻,怎幺会做过他们?"何师爷听了,笑道:"劝捐是假,报效是真。"阎二先生听到"报效"二字,便晓得其中另有文章,连问:"报效如何办法?……"何师爷道:"若照部定章程,开个捐局专替山西办捐,人家有了银子,不论那里都好上兑,何必定要跑到你们局里。此我所以不说劝捐,而说劝人报效:因为劝捐是呆的,报效是活的。我只要抚台上一个折子,先说本省灾区甚广,需款甚繁,倘有报捐在一万两以上者,准其专折奏请奖励。"阎二先生道:"能捐一万银子的有几个呢?"何师爷道:"晚生的话还没有说完。捐不捐在他,出奏的权柄在我。能捐一万银子的固然不多,只要他能够捐上六七千,我们同抚台说明,算他一万,给他一个便宜,人家谁不赶着来呢。合起捐官的钱来,所多有限,将来一奉旨就是特旨班,人家又何乐而不为呢。这笔款子叫名是山西赈济,赈济多少,有甚凭据?尽着抚台的便,随他爱怎幺报销就怎幺报销。如此办法,抚台有了好处;一定没别的说话。你太尊就是要调好缺,过府班,都是容易之事。他还肯再叫你在这太原府喝西风吗?"
一席话说得阎二先生不觉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连称"你话不错……"。又道:"话虽如此说,明天我就上去照你的话回抚台,这个札子一定是一要就到。但是你一无官职,他下札子给你,称呼你甚幺呢?"何师爷道:"太尊办了这几十万银子的捐款,还怕替晚生对付不出一个官来?起码至少一个同知总要叼光的了。"阎二先生笑了一笑,心上也明白:"将来一个官总得应酬他的,准其明日等把话同抚台说好,随后填张实收给他就是了。"
商量已定,次日上院,便把劝人报效的法子告诉了抚台。又道:"我们山西没有外销的款子,所以有些事情绌于经费,都不能办,现在开了这个大门,以后尽多尽用,部里头还能够再来挑剔我们吗?"抚台听了,如果甚喜,便问:"这件事仍旧要到上海去办,那里有钱的主儿多,款子好集,但是派谁去呢?"阎二先生便把何师爷保举上去,又说:"这何某就是在上海帮着卑府办捐,后来又同到此地放赈的。此人人头极熟,而且很靠得住。委他劝办一定可以得力。"抚台道:"你老哥想出来的法子就不错,保举的人亦是万无一失的。"说着,便叫人请了奏折师爷来,同他说知底细,一面拜折进京,一面就下公事给何师爷,委他到上海劝办。次日何师爷上辕谢委,一张嘴犹如蜜糖一般,说得抚台竟拿他十二分器重。
阎二先生又趁空求调好缺。抚台说:"我亦晓得你苦久了,要紧替你对付一个好缺,补补你前头的辛苦。你由知州保直隶州的部文已到。这回赈济案内,我同藩台说,单保一个'过班'尚不足以酬劳;所以于'免补'之外,又加一个'俟补知府后,以道员用'。兄弟老实说:这山西太原府一府的百姓不全亏了你一个人,还有谁来救他们的命呢?就是再多给你点好处也不为过。"阎二先生听了,谢了又谢。不久抚台果然同藩台说了,另外委了他一个美缺。不在话下。
且说这位何师爷名顺,号孝先,乃是绍兴人氏。自从奉了委札,便也不肯耽搁,过了两日,遂即上院禀辞。又蒙抚台发下来二百银子的盘费,又有在省的上司、同寅托他到上海办洋货买东西的钱,倒也有二三百两,一共约有五百银子光景。他便留起二百两当盘缠,拿那三百两换了现钱带着。走到路上,遇见那些被灾的人鬻儿卖女的,他男的不要,专买女的;坏的不要,单检好的。那些人都饿昏了,只要还价就肯卖人。人家讨价,譬如十岁的人只要十吊,五岁的只要五吊。全还价,每一岁只肯出五百小钱。人家想钱用,没得法子,只好卖给他。于是被他这一买,不到三天,竟其买到五十多个女孩子。他一路之上为这五十多个女孩子倒也花得盘费不少。到了上海,检了几个年纪大些,面孔长得标致些的留下,预备将来自己收用。其余的或是卖给亲戚,或是卖给朋友,总收人家好几倍钱。末后又剩下二十多个没有人要。幸亏他上海人头熟,找到一个熟识的媒婆,统通交代了他,贩了出去,大大的卖了一笔钱。后来这些女孩子也晓得被媒婆子一齐卖到一个何等所在。做书的人既非目睹,说说亦是罪过,也就付诸不论不议之列了。
且说何师爷回到上海,便自己另外赁了一座公馆,挂起"奉旨设立报效山西赈捐总局"的牌子。未到上海的前头,已吩咐手下人等不准再称何师爷,须改口称老爷。靠着山西巡抚的虚火,天天拜客,竭力同人家拉拢。有人请酒,一概亲到。如此者应酬了一个月下来,居然有些人上他的吊,报效一万银子的有三个,八千银子的有四个,六千银子的有十来个。一面上兑,一面就打电报给山西抚台,替人家专折奏请奖励。真正是信实通商,财源茂盛。等到三个月下来,居然捐到三十多万银子,他一齐作为六七千报销上去;下余的都是他自己所赚。山西抚台得了他这笔银子,究竟拿去做了什幺用度?曾否有一文好处到百姓没有?无人查考,不得而知。
单说何孝先自办此事以来,居然别开生路,与申大善士一帮旗鼓相当,彼此各不相下。毕竟他是山西抚台奏派的,却也拿他无可如何。又过些时,何孝先私自打电报托山西抚台于赈捐案内两个保举,从同知上一直保到道台,又加了二品顶戴。从此摇摇摆摆,每逢官场有事,他竟充作大人大物了。偶然人家请他吃饭,帖子写错,或称他为"何老爷"、"何大老爷",他一定不到。只要称他"大人",那是顶高兴没有。从此以后,羡慕他的人更多,不是亲也是亲,不是友也是友,都愿意同他往来。就有他一个表弟,是从前瞧不起他的,如今见他已做了道台,居然他表弟到上海也就来拜他了。
他表弟姓唐,行二,湖州人,是他姑夫的儿子。他姑夫做过两任镇台,一任提台,手中广有钱财。他表弟当少爷出身,十八岁上由荫生①连捐带保,虽然有个知府前程,一直却跟在老子任所,并没有出去做官。因他自小有个脾气,最欢喜吃鸦片烟,十二岁就上了瘾,一天要吃八九钱。人家都说吃烟的人心是静的,谁知他竟其大廖不然:往往问人家一句话,人家才回答得一半,他已经说到别处去了。他有年夏天穿了衣帽出门拜客,竟其忘记穿衬衫,同主人说说话,不知不觉会把茶碗打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一天到晚,少说总得闹上两个乱子,因此大众送他一个美号,叫他做"唐二乱子"。
①荫生:凭借上代余荫取得监生的资格。名义上是入监读书,事实上只须通过一次考试便可授予一定官职。
且说这唐二乱子二十一岁上丁父忧,三年服满,又在家里享了年福。这年二十四,忽然想到上海去逛逛,预备化上一二万玩一下子,还想顺便在堂子里讨两个姨太太。到了上海,虽然同乡甚多,但因他一直是在外头随任,平时同这般同乡并没有甚幺来往,所以彼此不大接洽。恰巧他列兄何孝先新过道班,总办山西捐输,场面很大,唐二乱子于是找到了他。当天何孝先就请他吃大菜,替他接风,跟手下来,又请他吃花酒,荐相好给他。唐二乱子毕竟无所不乱,席上朋友叫的局,他见一个爱一个,没有一个不转局。后来又把老表兄何孝先素来有交情的一个大先生,名字叫甄宝玉的,转了过去。何孝先心上虽不愿意,但念他同乱人一般,无理可讲,只好随他。好在他烟瘾过深,也不能再作别事,乐得听其所为,彼此不露痕迹。
唐二乱子又好买东西:不要说别的,但是香水,一买就是一百瓶;雪匣烟,一买就是二百匣。别的东西,以此类推,也可想而知了。一连乱了十几日。何孝先见他用的银子像水淌一般,趁空便兜揽他报效之事。他问报效是何规矩,何孝先一一告诉了他。因为他是有钱的人,冤桶是做惯的,乐得用他两个,于是把打折扣上兑的话藏起不说,反说:"正项是一万,正项之外,再送三千给抚台,包你一个'特旨道'一定到手。你是大员之后,将来上见的时候,只得山西抚台折子上多加上两句,还怕没有另外恩典给你。有此一条路,就是要放缺也很容易的。"一席话说得唐二乱子心痒难抓,跃跃欲试。但是带来的银子,看看所剩无几,办不了这桩正经,忙同何孝先商量,要派人回家去汇银子。何孝先是晓得他底细的,便说:"一万几千银子,有你老表弟声光,那里借不出,何必一定要家里汇了来?"唐二乱子道:"本来我亦等用钱,索性派人回去多弄几文出来。"何孝先生怕过了几天有人打岔,事情不成功,况且上海办捐的人,铅头觅缝,无孔而入,设或耽搁下来,被人家弄了去,岂不是悔之不及。盘算了一会,道:"老表,你如果要办这件事,是耽误不得的。我昨天还接到山西抚台衙门里的信,恐怕这个局子早晚要撤,这种机会求亦求不到,失掉可惜!依我的意思:这万多银子,我来替你担,你不过出两个利钱,一个月、两个月还我不妨。你如果如此办,马上我就回局子,一面填给你收条,一面打电报知会山西。这事情办的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好奉旨的。一奉旨你就是'特旨道'。赶着下个月进京,万寿庆典还赶得上。趁这挡口,我替你山西弄个差使。这里头事在人为,两三个月,只怕已经放了实缺也论不定。"一席话说得唐二乱子高兴非常,连说:"准其托老表兄代借银子。……利钱照算,票子我写。"何孝先见卖买做成,乐得拿他拍马屁,今天看戏,明天吃酒。每到一处,先替他向人报名,说这位就是唐观察,有些扯顺风旗的,亦就一口一声的观察。唐二乱子更觉乐不可支。何孝先便劝他道:"老弟,你即日就要出去做官了,像你天天吃烟,总得睡到天黑才起来。倘若放实缺到外边呢,自由自便,倒也无甚要紧,但是初到省总得赶早上几天衙门。而且你要预先进京谋干谋干,京里那些大老,那一个不是三更多天就起来上朝的。老弟,别的事,我不劝你,这个起早,我总得劝你历练历练才好。"唐二乱子道:"要说起早,我不能;要说磨晚,等到太阳出了再睡,我却办得到。我倘若到京城,拚着夜夜不睡,赶大早见他们就是了。"何孝先道:"他们朝上下来还要上衙门办公事,等到回私宅见客总要顶到吃过中饭。你早去了,他们也不得见的。就是你到省之后,总算夜夜不睡,顶到天亮上院;难道见过抚台,别的客就一个不拜?人家来拜你,亦难道一概挡驾?倘若上头委件事情叫你立刻去办,你难道亦要等到回来睡醒了再去办?只怕有点不能罢。"唐二乱子想了一想道:"老表兄,你说的话不错。我就明天起,遵你教,学着起早何如?"当时无话。
是夜唐二乱子果然早睡。临睡的时候又吩咐管家:"明天起早喊我。"管家答应着。无奈他睡惯晚的人,早睡了睡不着,在床上翻来复去,鸡叫了好几遍,两只眼一直睁到天亮。看看窗户角上有点太阳光射了下来,恰恰才有点朦胧,不提防管家来喊他了,一连叫了三声,把他唤醒。心上老大不自在,想要骂人,忽然想起"今天原是我要起早,叫他们喊我的",于是隐忍不言,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当下管家忙着打洗脸水,买早点心。众管家晓得少爷今天是起早,恐怕熬不住,只好拿鸦片来提精神,于是两个管家,一个递一个装烟,足足吃了三十六口。刚坐起来,却又打了两个呵欠。正想再横下去睡睡,却好何孝先来了。一见他起早,不禁手舞足蹈,连连夸奖他有志气:"能够如此奋发有为,将来甚幺事不好做呢!"唐二乱子一笑不答。何孝先便说:"你不是要买翡翠翎管吗?我替你找了好两天,如今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真正是满绿。你不相信,拿一大碗水来,把翎管放在里头,连一大碗水都是碧绿的。"唐二乱子道:"要多少价钱?"何孝先晓得他大老官脾气,早同那卖翎管的掮客串通好的,叫他把价钱多报些。当时听见唐二乱子问价,便回称"三千块"。谁知唐二乱子听了,鼻子里嗤的一笑,道:"三千块买得出甚幺好东西!快快拿回去!看亦不要看!"那个卖翎管的掮客听他说了这两句,气的头也不回,提了东西,一掀帘子竟去了。
唐二乱子道:"我想我这趟进京,齐巧赶上万寿,总得进几样贡才好。你替我想,这趟贡要预备多少银子?"何孝先道:"少了拿不出手,我想总得两三万银子。你看够不够?"唐二乱子又嗤的一笑,道:"两三万银子够什幺!至少也得十来万。"何孝先道:"你正项要用十来万,你还预备多少去配他?你一个候补道,不走门子帮衬帮衬,你这东西谁替你孝敬上去呢?"唐二乱子道:"自己端进去。"何孝先道:"说得好容易!不经老公的手,他们肯叫你把东西送到佛爷面前吗?要他们经手,就得好好的一笔钱。你东西值十万,一切费用只怕连十万还不够!"唐二乱子道:"我们是世家子弟,都要塞起狗洞来还了得!"何孝先道:"你不信,你试试看。"唐二乱子道:"这些闲话少说,这种钱我终究是不出的。如今且说办几样什幺贡。"何孝先先想了一桩是电气车。唐二乱子虽乱,此时忽福至心灵,连说:"用不得!……这个车在此地大马路我碰见过几次。大马路如此宽的街,我还嫌他走的太快,怕他闹乱子;若是宫里,那里容得这家伙。不妥!不妥!"何孝先又说电气灯,唐二乱子又嫌不新鲜。后来又说了几样,都不中意。还是他自己点对,想出四样东西,是:一个玛瑙瓶,一座翡翠假山,四粒大金刚钻,一串珍珠朝珠。好容易把东西配齐,忙着装满停当。
看看又耽搁了半个月,唐二乱子要紧进京。齐巧山西电报亦来,说是已经保了出去。得电之后,自然欢喜。过了一天,又接到家信,由家里托票号又汇来十多万银子。取到之后,算还何孝先的垫款,还了制办贡货的价钱,然后写了招商局丰顺轮船大餐间的票子,预备进京。
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北京。唐二乱子是自小娇生惯养,以至成人,今番受了轮船火车上下劳顿,早害得他叫苦连天。预先托人在顺治门外南半截胡同赁了一所房子,搬了进去,就一连睡了三天。又叫人请大夫替他看脉。大夫把了脉出来,同管家说:"你们大人不过路上受了点辛苦,没有什幺大毛病,将息两天就好的。"管家连忙摇手,道:"先生,你万万不可如此说!你要说他没病,你二道就没有生意了。你一定要说他有病,而且说病的很利害。开的药味要多,价钱要大,顶好每剂药里都要有人参;他瞧了才欢喜,说你的本事不错,明日仍旧请你。"大夫道:"人参是补货,无论什幺病可以吃的吗?"管家道:"大老官吃药,不过呷上一口就吐掉的。本来没有什幺病,横竖药又吃不到肚皮里去,莫说是人参,就是再开上些别的亦不防。我们已同对过药铺里说明,方子上有人参,叫他不论什幺放上些,价钱尽管开大,赚了钱一家一半。先生,你若是要生意好,要我们敝上天天来请你,你医金不妨多要些,三十两,二十两,尽管开口;要的少了,他还瞧不起你。这个钱我们亦是一家一半。先生,我们讲的是真话,并不是玩话。他是有钱的人,不赚他的赚谁的。"那个医生唯唯遵教而去。
到了次日,唐二乱子果然又派人来请。那医生便同来人说:"贵上的症候很不轻,而且不好耽误日子,一天最好要看三趟。"又说:"我为着要替你们贵上看病,把别的主顾生意一齐回掉,专看你一家,总得二十四块钱一趟,再加四元六角挂号钱。"唐二乱子一一遵命。等到开出方子来,动不动人参五钱、珠粉二钱,一贴药总在好几十块。唐二乱子吃过之后,连称:"大夫有本事!……果然病已好了许多!"又过了几天,方才出门拜客。
此番来京,为的是万寿进贡,于是见人就打听进贡的规矩。也不管席面上戏馆里有人没人,一味信口胡吹,又道:"我这分贡要值到十万银子,至少赏个三品京堂侍郎衔,才算化的不冤枉。"人家听了他,都说他是个痴子,这些话岂可在稠人广众地方说的。他并不以为意。
他有个内兄,姓查,号珊丹,大家叫顺了嘴,都叫他为"查三蛋"。这查三蛋现在居官刑部额外主事,在京城前后混了二十多年。幸亏他人头还熟,专门替人家拉拉皮条,经手经手事情,居然手里着实好过。如今听见妹夫来京,晓得妹夫是个阔少出身,手笔着实不小,早存心要弄他几个,便借至亲为名,天天跑到唐二乱子寓处替他办这样,弄那样,着实关切。不料唐二乱子是大爷脾气,只好人家巴结他,他却不会敷衍别人的。查三蛋见妹夫同他不甚亲热,便疑心妹夫瞧他不起,心上老大不自在,因此心上愈加想要算计他一下子。
唐二乱子是肚皮里存不下一句话的,把进贡的事天天朝着大众说。查三蛋立刻拉在身上,说:"我里头极熟,宫门费一切等事,等我找个人进去替你讲,十万银子的贡,大约化上三万银子的使费也就够了。"无奈唐二乱子另有一个偏见,别的钱都肯化,单单这个"宫门费"不肯化,说:"我有银子宁可报效皇上。他们是什幺东西,要我巴结他!我做皇上家的官,是天子奴才;他们伺候皇上,难道不是奴才?我为什幺要送钱给他用?我有三万银子,我大八成的道台都可捐得了。我为什幺拿钱塞狗洞!"查三蛋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他们这些人赛如就是些小鬼,你同他们缠些甚幺?见上司还要门包,难道见皇上就不要门包幺?这宫门费就同门包一样,从敬事房起,里里外外有四十八处,一千多人分这笔钱,怎幺好少他们的呢?"唐二乱子一听内兄要他化钱,心上愈加不高兴,闭着眼睛,摇头不语。其实查三蛋说的都是真话,就是劝他出三万两,也恰在分际,所谓'不即不离'。无奈唐二乱子因为舅爷是穷京官,本来就瞧他不起的,如今见他想要经手,越发生了疑心,所以彼此更不投机。查三蛋一见妹夫有疑他的心思,就是要掏良心也不肯掏了。
此时趋奉唐二乱子的人真不少,大家一见查三蛋话不投机,就有个想讨好的私下同唐二乱子说:"我认得军机上某王爷,大约只消化得一万银子,这分贡礼就托王爷替我们带了进去。有王爷的面子,还怕上头不收?王爷又在军机上,这事情由他经手,将来上头有什幺恩典,少不得仍在王爷手里经过,他得了你一万银子,一定是替你尽心的。不要说京堂,论不定上头只肯给你一个京堂,王爷替你求求,变个侍郎,亦未可知。"唐二乱子信以为真,从此便不理他内兄,把这事全托了那个人。那个人又天天来候信,催着付银子,又道:"早进去一天,观察就早高升一天。"唐二乱子果然把一万银子给了他。谁知那人钱已到手,一连三日没有回复。
唐二乱子急了。幸亏他是直性子的人,等到没得主意的时候,仍旧请了舅爷来商量。查三蛋见妹夫又请教到他,便乃扬扬得意的说道:"你这人本来好糊涂!我们至亲,岂肯叫你上当。你不相信,偏要听人家的瞎话,拿我们不当人。如今怎幺样?一万银子那里去了?事情到底办成没有?"唐二乱子道:"这些话不用说了。都是我不好,误听人言,丢掉一万银子算不了什幺!"查三蛋道:"我叫你只出三万银子的宫门费,你嫌多;如今又贴上一万,倒说算不得甚幺。真正不晓得你们打的是什幺算盘!"唐二乱子一声不响,闷在那里吃烟。查三蛋又道:"京城里这种人--撞木钟的人很多,一个不留心就上了当去。等到骗了你的银子,你要找他,也就没有地方去找他的?我且请教你:那个人到底叫个什幺名字?你怎幺会认得他的?"唐二乱子道:"那人没有姓,名字叫文明,是个在旗的。还是那天在志美斋席面上认得的。他说他是内务府的司员,现住城里石附马大街。我想他既是内务府的官,一定里头的信息灵通的,所以就托他去办。谁知遭了他的骗!真正意想不到之事!"查三蛋道:"越发荒谬!他既是内务府的人员,不在里头走门路,倒走到外头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也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已过去的事情,也不用谈他了,且商量现在我们怎幺办法。"唐二乱子道:"我已经吃亏一万,现在你再要三万岂不是总共要化去四万?我总嫌太多。如今我只肯再出两万,连失撇的总共三万,也算依你的数了。"查三蛋道:"一万银子是你自己愿意被人家骗去,与我何干?又不是我用的!这话可笑不可笑!"唐二乱子道:"我不管!我总在这个算盘上算。"查三蛋低头一想:"他的算盘如此打法。我如今按照三七叫他拿钱,并没有叫他多拿分文。无论那里,看他用钱用的很大方,独独于我至亲面上如此计较。而且我办的仍旧是他切己之事。他同我调脾,我也犯不着拿好良心待他。看来他上过一次当还不够,定要叫他再上一次,方能明白。"主意打定,便道:"既然你只肯两万,三成之中,不过少得一成,同前途去商量起来看。只要他们肯收,我又何苦要你多化呢。"唐二乱子听得此言入耳,方才说了声"费心"。
查三蛋退辞出去,便去找到素来同他做连手的一个老公,告诉他有这笔买卖。老公不等他提价钱,先说道:"三爷的事情,又是令亲,我们应得效力。"查三蛋道:"不是这等说。"便附耳如此这般,述了一遍,又道:"我们虽是亲戚,但是他太觉瞧人不起,只肯出一万银子的宫门费。他是有钱的人,不是拿不出,等他多化两个亦不打紧。"老公一听,他们至亲尚且如此,乐得多敲两个。连忙堆下笑来说道:"他是什幺东西!连着亲戚都不认,真正岂有此理!就是三爷不吩咐,咱也要打个抱不平的!我去招呼他,叫他把一万银子先交进来。就说上头统通替他回好,叫他后天十点钟把东西送上来。等他到了这里,咱们自然有法子摆布他。"查三蛋诺诺连声,连忙赶到唐二乱子寓所同他说:"准定二万银子的宫门费,由大总管替我们到上头去回过。叫你今天先把宫门费交代清楚,后天大早再自己押着东西进去。"唐二乱子道:"何如!我说这些人是个无底洞,多给他多要,少给他少要。不是我拦得紧,岂不又白填掉一万,如今二万银子我是情愿出的。"说着,便叫一个带来的朋友,拿着折子到钱庄上划二万银子交给查三蛋,替他料理各事。查三蛋银子到手之后,自己先扣下一半,只拿一半交代了老公。老公会意。
到了第三天,唐二乱子起了一个大早,把贡礼分作两台,叫人抬着。查三蛋在前引路,他自己却坐车跟在后头。由八点钟起身,一直走到九点半钟,约摸走了十来里,走到一个地方。查三蛋下车,说:"这里就是宫门了,闲杂人不准进去。"众人于是一齐歇下。查三蛋挥手,又叫众人退去。唐二乱子亦只得下车等候。等了一回,只见里头走出两个人来,穿着靴帽袍子。查三蛋便招呼唐二乱子,说:"门里出来的就是总管的手下徒弟,所有贡礼交代他俩一样的。"唐二乱子一听是里头的人,连忙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口称:"唐某人现有孝敬老佛爷的一点意思。相烦老爷们代呈上去。"谁料那两个老公见了他,大模大样,一声不响。后来听他说话,便拿眼瞧了他一瞧,说道:"你这人好大胆!佛爷有过上谕,说过今年庆典,不准报效。你又来进什幺贡!你是甚幺官?"唐二乱子道:"道台。"老公道:"亏你是个道台,不是个戏台!咱问你:你这官上怎幺来的?"唐二乱子道:"山西赈捐案内报效,蒙山西抚院保的。"老公道:"银子捐来的就是,拉什幺报效!名字倒好听!咱一见你,就晓得你不是羊毛笔换来的!如果是科甲出身,怎幺连个字都不认得?佛爷不准报效,有过上谕,通天底下,谁不晓得,单单你不遵旨。今儿若不是看查老爷分上,一定拿你交慎刑司①,办你个'胆大钻营,卑鄙无耻'!下去候着罢!"那老公说完了这两句,扬长的走进去。
①慎刑司:清代内务府下的一个官署,执掌宫廷和旗人的笞杖一类刑罚。
唐二乱子这一吓,早吓得浑身是汗,连烟瘾都吓回去了。歇了半天,问人道:"我这是在那里?"其时抬东西的人早已散去,身旁止有查三蛋一个。查三蛋一见他这个样子,晓得他是吓呆了,立刻就走过来替他把头上的汗擦干,对他说道:"当初我就说钱少了,你不听我。可恨这些人,我来同他说,他们连我都骗了。既然二万不够,何不当时就同我说明,却到今天拿我们开心!"
此时唐二乱子神志已清,回想刚才老公们的说话不好,又记起末后还叫他"下去候着"的一句话,看来凶多吉少,越发急的话都说不出。只听查三蛋附着他的耳朵说道:"老妹丈,今天的事情闹坏了!有我亦不中用!看这样子,若非大大的再破费两个不能下场!"唐二乱子一心只想免祸,多化两个钱是小事,立刻满口应允。查三蛋便留他一人在外看守东西,自己却跑上台阶,走到门里,找着刚才的那个老公。往来奔波,做神做鬼,又添了二万银子。先把贡礼留下做当头。二万银子交来,非但把贡礼赏收,而且还有好处,倘不交二万银子,非但不还东西,而且还要办"胆大钻营"的罪。三面言定,把贡礼交代清楚。唐二乱子方急急的跟了查三蛋出来。这天起得太早,烟瘾没有过足,再加此一吓,又跑了许多路,等到回寓,已经同死人一样了。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骗中骗又逢鬼魅 强中强巧遇机缘
话说唐二乱子唐观察从宫门进贡回来,受了一肚皮的气,又惊又吓,又急又气。回到寓处,脱去衣裳,先吃鸦片烟过瘾。一面过瘾,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爷查三蛋混帐!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错,拿他当个人托他办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住!你早说办不来,我不好另托别人?何至于今天坍这一回台呢!"往来盘算,越想越气。然而现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晓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们发作,只好闷在肚里。过足了瘾,开饭吃饭。老爷一肚皮闷气无处发泄,只好拿着二爷来出气,自从进门之后骂人起,一直骂到吃过饭还未住口。
查三蛋见他骂的不耐烦,于是问他:"许人家的二万头怎幺样?"唐二乱子道:"有什幺怎幺样!不过是我晦气,注着破财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叫朋友拿折子再到钱庄里打二万银子的票子给查三蛋。临走的时候,却朝着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这遭你可照应照应愚妹丈罢!愚妹丈钱虽化得起,也不是偷来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幺好处,只图个'财去身安乐'罢!老哥,千万费心!"查三蛋听他的话内中含着有刺,毕竟自己心虚,不禁面上一红一白,想要回敬两句,也就无辞可说了。挣扎了半天,才说得一句道:"我们至亲,我若是拿你弄着玩,还成个人吗。单是他们不答应,也是叫我没有法子!"唐二乱子并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个朋友去划银子不题。约摸过了五个钟头的时候,其时已将天黑,唐二乱子见他没有回报,不免心中又生疑虑,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谈论间,只见他从外头兴兴头头的进来,连称"恭喜……"。唐二乱子一听"恭喜"二字,不禁前嫌尽释,忙问:"银子可曾交代?进的贡怎幺样了?"查三蛋道:"银子自然交代。贡都进上去了。听说上头佛爷很欢喜,总管又帮着替你说话,已有旨意下来,赏你个四品衔。"唐二乱子道:"甚幺四品衔!我自己现现成成的二品顶戴,进了这些东西,至少也赏我个头品顶戴,怎幺还是四品衔?难道叫我缩回去戴蓝顶子不成?"查三蛋道:"只个不晓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总得感激。就是你说的有现成的红顶子,这个不相干。--那是捐来的,就是特旨赏的,到底两样。"唐二乱子道:"道台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赏这个四品衔!"查三蛋道:"这个何足为奇!怎幺有人赏个三品衔,派署巡抚?难道巡抚不比三品衔大些?"终究唐二乱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经据典一驳,便已无话可说;并不晓得凡赏三品衔署理巡抚的都由废员起用一层。他仕路阅历尚浅,这都不必怪他。且说他自从奉到赏加四品衔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兴。无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着,说:"无论大小,总是上头的恩典。到底上起任来,官衔牌多一付。你虽不在乎此,人爱却求之不得。无论如何,明天谢恩总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脸你就吃不了。还是依着他办的好。"唐二乱子无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谢恩下来,无精打彩的,也没有拜客,一直回到寓处,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万银子,只弄到这们一点点好处,真正划算不来!"一个人正低着头乱想,忽见管家拿进一张名片来,说是"有客拜会"。唐二乱子举头看时,只见片子上写着"师林"两个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称:"我不认得这人。他是谁?来拜我做甚幺?"管家道:"小的也问过他们爷们。他们爷们说:他老爷是内务府堂郎中①的兄弟。晓得上回文明文老爷拿了老爷一万银子,事情没有办妥。如今这一万银子的事情,连堂官都晓得了,交派他老爷的哥哥查办这事。他老爷的哥哥为着事情忙,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爷来的,因为自己亲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点。"唐二乱子此时正因一注注的银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听这话,心想:"这桩事怎幺会被内务府堂官晓得?如果内务府堂官用了我的钱,少不得总有好处到我,倘若没有用,这个钱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总有个水落石出,不如请他进来问问再讲。"主意打定,便吩咐一声"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