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行记 - 第 15 页/共 22 页

贾制台一听这话,不禁满脸堆下笑来,忙问道:"我的画,人家要买吗?"卫占先正言厉色的答道:"不但人家要买,并且抢着买!起先人家计价,卑职要值十两银子。"贾制台绉着眉,摇着头道:"不值罢!不值罢!"又忙问:"你到底几个钱卖的?"卫占先道:"卑职实实在在到手二十块洋钱。"贾制台诧异道:"你只讨人家十两,怎么倒到手二十块洋钱?"卫占先道:"卑职讨了那人十两,那人回家去取银子,忽然来了一个东洋人,说是听见朋友说起卑职这里有大人画的梅花,也要来买。"贾制台又惊又喜道:"怎么东洋人也欢喜我的画?"卫占先道:"大人容禀。"贾制台道:"快说!"卫占先道:"东洋人跑来要画,卑职回他:'只有一张。'他说:"一张就是一张。'卑职拿出来给他看过之后,他便问:'多少银子?'卑是职回他:'十两银子。已经被别的朋友买了去了。'东洋人道:"'你退还他的银子,我给你十四块洋钱。'卑职说:'人家已经买定,是不好退还的。'东洋人只道卑职不愿意,立刻就十六块、十八块,一直添到二十块,不由分说,把洋钱丢下,拿着画就跑了。后来那个朋友拿了十两银子再来,卑职只好怪他没有留定钱,所以被别人买了去。那个朋友还满肚皮不愿意,说卑职不是。"贾制台道:"本来是你不是。"卫占先一听制台派他不是,立刻站起来答应了几声"是"。贾制台道:"你既然十两银子许给了人家,怎么还可以再卖给东洋人呢?果然东洋人要我的画,你何妨多约他两天,进来同我说明,等我画了再给他?"卫占先连连称"是",又说:"卑职也是因为候补的实在苦极了,所以才斗胆拿这个卖给人的。"   贾制台道:"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画两张也使得。"说罢便吩咐卫占先跟着自己同到签押房里来。贾制台进屋之后,便自己除去靴帽,脱去大衣,催管家磨墨,立刻把纸摊开,蘸饱了笔就画、又吩咐卫占先也脱去衣帽,坐在一旁观看。正在画得高兴时候,巡捕上来回:"藩司有公事禀见。"贾制台道:"停一刻儿。"接着又是学台来拜。贾制台道:"刚刚有事,偏偏他们缠不清!替我挡驾!"巡捕出去回头了。接着又是臬司禀见说是"夏口厅马同知捉住几个维新党,请示怎么办法"夏口厅马同知也跟来预备传见。还有些客官来禀见的,官厅子上坐得有如许若干人,只等他老人家请见。他老人家专替卫占先画梅花,只是不出来。   外面学台虽然挡住未曾进来,藩、臬两司以及各项禀见的人却都等得不耐烦。当下藩台先探问:"到底督宪在里面会的什么客,这半天不出来?"探来探去,好容易探到,说是大人正在签押房里替候补知县卫某人画画哩。藩台一向是有毛燥脾气的,一听这话,不觉怒气冲天,在官厅子上,连连说道:"我们是有公事来的,拿我们丢在一边,倒有闲情别致在里头替人家画画儿!真正岂有此理!……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没有这样闲工夫好耐性去等他!既然不见,等我走!"说着,赌气走出官厅,上轿去了。   且说这时候署藩台的亦是一个旗人,官名唤做噶札腾额,年纪只有三十岁。他父亲曾做过兵部尚书,去世的时候,他年纪不过二十一岁。早年捐有郎中在身,到部学习行走。父亲见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补,服满补缺。幸亏此时他岳丈执掌军机,歇了三年,齐巧碰到京察①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荐上去,引见下来,奉旨以道、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盐法道。是年只有二十七岁。到底年纪轻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办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还是湍制台任上保荐贤员,把他的政绩胪列上陈,奉朱批,先行传旨嘉奖。他里面有丈人照应,外面又有总督奏保,所以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这番湍制台调署直隶总督,本省抚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抚篆,所以就请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后,靠着自己内有奥援,总有点心高气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应为的,在别人一定还要请示督、抚,在他却不免有点独断独行,不把督、抚放在眼里。   ①京察:考核京官的制度,清代每三年举行一次,凭考核结果定升降。   此番偶然要好,为了一件公事前来请示制台。齐巧贾制台替卫占先画画,没有立刻出来相会,叫他在官厅里等了一会,把他等的不耐烦,赌口气出门上轿,径回衙门,公事亦不回了。歇了一会,贾制台把画画完,题了款,用了图章,又同卫占先赏玩了一回,方才想起藩台来了半天了,立刻到厅上请见。那知等了一刻,外面传进话来,说是藩司已经回去了。贾制台听说藩台已去,便也罢休。   只因他平日为人很有点号令不常,起居无节,一时高兴起来,想到那个人,无论是藩台,是臬台,马上就传见,等到人家来了,他或是画画,或是写字,竟可以十天不出来,把这人忘记在九霄云外。巡捕晓得他的脾气,回过一遍两遍,多回了怕他生气,也只好把那人丢在官厅上老等。常有早晨传见的人,到得晚上还不请见,晚上传见的人,到得三更、四更还不请见。他睡觉又没有一定的时刻,会着客,看着公事,坐在那里都会朦胧睡去。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少说也要睡二三十次。幸亏睡的时候不大,只要稍为朦一朦,仍旧是清清楚楚的了。他还有一个脾气,是不欢喜剃头的。他说剃发匠拿刀子剃在头上,比拿刀子割他的头还难过,所以往往一两个月不剃头,亦不打辫子。人家见了,定要老大的吓一跳,倘不说明白是制台,不拿他当作囚犯看待,一定拿他当做孤哀子看待了。除了画梅花写字之外,最讲究的是写四六信。常常同书启老夫子们讨论,说是一个人只要会做四六信,别的学问一定是不差的。因为这四六信对仗既要工整,声调又要铿锵。譬如干支对干支,卦名对卦名,鸟兽对鸟兽,草木对草木,倘若拿干支对卦名,使鸟兽对草木,便不算得好手了。至于声调更是要紧的,一封信念到完,一直顺流水泻,从不作兴有一个隔顿。一班书启相公、文案老爷,晓得制台讲究这个,便一个个在这上头用心思。至于文理浮泛些,或是用的典故不的当,他老人家却也不甚斤斤较量。闲话少叙。且说他有位堂母舅,叙起来却是他母亲的从堂兄弟,不过从前替他批过文章,又算是受过业的老夫子。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这位堂母舅一直是个老贡生,近来为着年纪大了,家里人口众多,处馆不能养活,忽然动了做官之兴。想来想去,只有这位老贤甥可以帮助几百银子。后来又听见老贤甥升署总督,越发把他喜欢的了不得。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来走一趟,一来想看看老贤甥,二来顺便弄点事情做做:"倘若事情不成功,几百银子总得帮助我的,彼时回来弄个教官,捐足花样,倘能补得一缺,也好做下半世的吃着。"主意打定,好容易凑足盘川,待要动身,忽地又害起病来。老年人禁不起病,不到两三天,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四肢无力。依他的意思,还要挣扎动身前去。他老婆同儿子再三谏阻,不容他起身,他只得罢手。于是婉婉曲曲修了一封书,差自己的大儿子趁了船一直来到湖北省城,寻个好客寓住下。他的大儿子,便是贾制台的表弟了。这位老表有点秃顶,为他姓萧,乡下人都叫他为"萧秃子",后来念顺了嘴,竟其称为"小兔子。"   且说小兔子一直是在家乡住惯的,没有见过甚么大什面。平常在家乡的时候,见的捕厅老爷,已经当作贵人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见制台,又听人家说起制台的官比捕厅老爷还要大个十七八级,就是伺候制台的以及在制台跟着当底下人的,论起官来,都要比捕厅老爷要大几成,一路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这里,不见事情不成功,只得硬硬头皮,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一顶古式大帽子,检出几样土仪,叫栈房里伙计替他拎到制台衙门跟前。东探西望,好容易找到一个人。小兔子卑躬屈节,自己拿了"愚表弟萧慎"的名片,向那人低低说道:"我是大人的表弟,大人是我的表哥。我有事情要见他,相烦你替我通报一声。"   那人拿眼朝他看了两眼,因听说是大人的表弟,方才把嘴努了一努,叫他去找号房。小兔子走到号房门口,又探望了半天,才见一个人在床上睡觉,于是从床上把那人唤醒。那号房一接名片,晓得是大人亲戚不敢怠慢,立刻通报。传出话来叫"请"。仍旧由号房替他把土仪拿着,把他领了进去叩见表哥。贾制台看了老母舅的信,自有一番寒暄,问长问短,小兔子除掉诺诺答应之外,更无别话说得。贾制台见他上不得台盘,知道没有谈头,便吩咐叫他在客栈暂住,"等我写好回信,连银子就送过来。"小兔子本来是见官害怕的,因见表哥叫他住外面在候信,便也不敢再到衙门里来。   贾制台的公事本忙,记性又不好,一搁搁了一个月,竟把这事忘记。后来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方才想起,忙请书启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写回信,说是送老母舅五百银子。又对书启老夫子说:"这是我的老母舅。这封信须要说几句家常话,用不着大客气的。"书启老夫子回到书房,按照家常信的样子写了一封,送给贾制台过目。贾制台取过来看了一遍,因为上头说的话如同白话一样,心中不甚惬意,吩咐把文案上委员请一位来。委员到来,贾制台仍照前话告诉他一番,又道:"虽是家常信,但是我这位舅太爷,我小的时候曾经跟他批过文章,于家常之中,仍得加点材料才好,也好叫老夫子晓得我如今的笔墨如何?"委员答应退下,自去构思,约摸有三个钟头,做好写好,上来呈政。无奈当中又用了许多典故,贾制台有点不懂,看了心上气闷得很。后来看见信里有"渭阳"两个字,不觉颠头播脑,反而称赞这位文案有才情;又道:"我这封信本是给娘舅带银子去的。'诗经'上这两句我还记得,是'我送舅氏,曰至渭阳'。如今用这个典故,可称确切不移。好好好!但是别的句子又做得太文雅些,不像我们至亲说的话了。为了这封信,倒很辛苦你们。无奈写来写去,总不的当。你们如今也不必费心了,还是等我自己写罢。"文案退去之后,贾制台拿两封信给众人看,说:"不信一个武昌省城,连封信都没人写,还要我老头子自己烦心,真正是难了!"   人家总以为他既如此说,这封信一定马上自己动手的,况且舅太爷还在那里指望他寄银子。谁知小兔子在栈房里,一住住了两个月,不敢来见表哥。他老人家事情又多,几个打岔,竟把这件事忘记在九霄云外。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电报,说是娘舅已死。恳情立刻打发他儿子回去。贾制台到此方想起五百银子未寄,信亦不曾写,如今已来不及了。无可说得,只得叫人把表弟找来,当面怪表弟:"为什么躲着我表哥,自从一面之后,一直不再来见我?我只当你已经动身回去了,我有银子,我给谁带呢?"幸亏小兔子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由他埋怨,一声不响,听凭贾制台给了他几个钱,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八座①荒唐起居无节 一班龌龊堂构相承   话说小兔子去了三四天,贾制台忽然接到蕲州知州一个夹单,说是"宪台表老爷萧某人趁了轮船路过卑境,停船的时候,上下搭客混杂不分,偶不小心,包裹里的银子被扒儿手悉数扒去,现在住在敝署,不能前进,请示办理"等语。原来小兔子自从上了轮船,东张西望,并不照顾自己的行李,以致遇见扒手。当时齐巧解开包裹找衣服穿,一摸银子没有了,立刻吵着闹着,要船上人替他捉贼。贼捉不到,就哭着要船上茶房赔他,一会又说要上岸去告状。船上的人落得顺水推船,趁着轮船还未离岸,马上动手把他的行李送到岸上,由他去告状。他问了问,晓得靠船地方是蕲州该管,忙坐了一辆小车子,奔到州里来告状。这州官姓区,号奉仁,一听是制台的表弟,便也不敢怠慢,立刻请他到衙门里来住,一面禀明制台,请示办法。夹单后面又说:"这银子是在轮船上失去的。轮船自有洋人该管,卑职并无治外法权,还求大人详察。"他的意思以为着此一笔,这事便不与他相干,无非欲脱自己的干系。谁知制台看了这两句,心上不自在,便道:"不管他岸上水里,总是他蕲州该管,少了东西就得问他要。我的亲戚,他们尚且如此,别的小民更不用说了!"罢了,便下了一个札子,将蕲州区牧严行申饬,说他捕务废弛,"限三天人赃并获,逾限不获,定行撤委"。区奉仁接到此信,无奈只得来同小兔子商量,私底下答应小兔子,凡是此番失去的银子都归他赔,额外又送了二十四两银子的程仪,又另外替他写了船票,打发一个家人,两个练勇,送他回籍。一面自己上省禀见制台,面陈此事。   ①八座:汉,唐时称尚书哈等为八座。清代规定京官只能坐四人抬的轿子,但地方官督、抚有大典时可乘八人抬的轿,后代指督、抚为八座。   这位区知州是晚上上了火就赶着过江的。到了省里,恐怕制台记挂表弟,立刻上院禀见。幸亏贾制台是个起居无节的,三四更天一样会客。巡捕、号房晓得他的脾气,便也不敢回家,大家轮班在院上伺候。所以虽是三更半夜,辕门里头仍旧热闹得很。区奉仁走到官厅一看,已经有个人在那里了。这个人歪在首县一向坐惯的一张炕上,低着头打盹,有人走过他的面前,他也不曾觉得。这里官厅子共是三间厂间,只点了一支指头细的蜡烛,照得满屋三间仍是黑沉沉的,看得不十分清楚。区奉仁是久在外任,省城里这些同寅素来隔膜,初时来时,见那人坐着不动,便也懒得上前招呼。此时正是十月天气,忽然起了一阵北风,吹得门窗户扇唏哩哗喇的响。蜡烛火被风一闪,早已蜡油直泻下来,一支蜡烛便已剩得无几了。区奉仁此时也觉得阴气凛凛,寒毛直竖。正想叫管家取件衣服来穿,尚未开口,只见炕上那个打盹的人,忽然"啊唷"一声,从炕上下来,站着伸了一个懒腰,仍就歪下,却不知从那里拖到一件又破又旧的一口钟①围在身上,拥抱而卧;一双脚露在外头,却是穿了一双靴子。区奉仁看了甚是疑心,既不晓得他是个甚么人:"倘若是个官,何以并无家人伺候,却要在这里睡觉?"一面寻思,一面看表。他初进来的时候是十一点三刻,此时已经是三点一刻。   ①一口钟:没有袖子的外衣,也叫斗篷。   正在看表,忽然听见窗户外面一班差人、轿夫蹲在那里,嘴里不住的唬哩唬哩的响,好像吃面条子似的。区奉仁听得清切,便想:"此时也不早了,肚里也有些饿了,我何不叫他们也买一碗吃了,一来可以充饥,二来可以抵当寒气。"主意打定,便想推出门去叫人。谁知外面风大得很,尖风削面,犹如刀子割的一般。尚未开口,管家们早已瞧见,赶了进来,动问:"老爷有何使唤?"区奉仁连忙缩了回来,仍旧坐下,喘息稍定,便把买面吃的话说了。管家道:"三更半夜,那里有卖面的。他们一般人是冻的在那里唬哩嘘哩的喘气,并不是吃面,老爷想是听错了。老爷要吃面,等小的出去,到辕门外面去买了来。"区奉仁点点头。管家自去买面。停了好半天,只买得一碗稀粥,说是天将四鼓,面是没有的了。区奉仁只得罢休。   吃过了粥,登时身上有了热气,就问:"上头为什么还不请见?"管家回道:"听说同首府说话哩。首府从掌灯就进来,一直跑进签押房!大人留着吃晚饭,谈字,谈画,一直谈到如今还没有谈完。江汉关道从白天两点钟到这里,都没有见着哩。这位大人只有同首府说得来,有些司、道都不如他。"区奉仁道:"首府本来同制台是把兄弟。"管家道:"听说现在又拜了门,拜制台做教师,不认把兄弟了。通武昌省城,只有他可以进得内签押房,别人只好在外头老等。"区奉仁道:"照这样子,可晓得他几时才见?"管家道:"小的进来就问过号房,马上就见亦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亦说不定,就此忘记了不见也说不定。"区奉仁道:"我是有缺的人,见他一面,把话说过了,我就要回去的。被他如此耽误下来也好了!"管家道:"这话难说。不是为此,怎么这官厅子上一个个都怨声载道呢?"   主仆二人正讲得高兴,忽见炕上围着一口钟睡觉的那个人一骨碌爬起,一手揉眼睛,一手拿一口钟推在一边,又拿两手拱了一拱,说道:"老同寅,放肆了!你阁下才来了一霎工夫已经等的不耐烦,兄弟到这里不差有一个月了!"区奉仁一听这话,大为错愕,忙站起来,请教"贵姓、台甫"。那人便亦起身相迎,回称:"姓瞿,号耐庵。"区奉仁一听这"瞿耐庵"三字很熟,想了一回,想不起来。   原来瞿耐庵自从到了兴国州,前任因为同他不对,前任帐房又因需索不遂,就把历任移交的帐簿子一齐改了给他。譬如素来孝敬上司一百两银子的,他簿子上却是改做一百元;应该一百元的,都改做五十元。无论瞿耐庵的太太如何精明,如何在行,见了这个簿子,总信以为真,决不疑心是假造的。谁知这可上了当了:送一处碰一处,送两处碰两处,连他自己还不明白所以然,已经得罪的人不少了。你道前任帐房的心思可恶不可恶!   起初湍制台的湖北,丫姑爷戴世昌腰把子挺得起,说得动话,瞿耐庵靠着他的虚火,有些上司晓得他的来历,大众看制台分上,都不来同他计较,所以孝敬上司的数目就是少些,还不觉得。不料湍制台一朝调离,丫姑爷尚且失势,他这个假外孙婿更说不着了。贾制台初署督篆,就有人说他话。起先贾制台还看前任的面子,不肯拿他即时撤任。后来说他的坏话人多了,又把他在任上听断如何糊涂,太太如何要钱,一齐掀了出来。齐巧本府上省,贾制台问到首府,首府又替他下了一副药、因此才拿他撤任。   撤任回省,接连上了三天辕门,制台都没有见他。后来因为要甄别一票人,忽然想着了他,平空里忽然传见。瞿耐庵闻命之后,忙得什么似的,也没有坐轿子,就赶到制台衙门里来。来传的人是十二点一刻到他公馆,瞿耐庵没有吃午饭,不到十二点三刻就赶到辕门,走进官厅,一直坐了老等。谁知左等也不见请,右等也不见请,想要回去,又不敢回去。肚里饿得难过,只好买些点心充饥。看看天黑下来,找到一个素来认得的巡捕,托他请示。巡捕道:"他老人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谁敢上去替你回!他一天不见你,就得等一天;他十天不见你,就得等十天;他一个月不见你,就得等一个月。他什么时候要见,你无论三更半夜,天明鸡叫,你都得在这儿伺候着。倘若走了,不在这里,他发起脾气来,那可不是玩的!"原来这巡捕当初也因少拿了瞿耐庵的钱,心上亦很不舒服他,乐得拿话吓他,叫他心上难过难过。瞿耐庵本来是个没有志气的,又加太太威风一倒,没了仗腰的人,听了巡捕的话,早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诺诺连声,退回官厅子上静等。那知等到半夜,里边还没有传见。这一夜,竟是坐了一夜,一直未曾合眼。   等到第二天天明,就在官厅子上洗脸,吃点心。停了一刻,上衙门的人都来了,管厅子上人都挤满。等到制台传见了几个,其余统通散去,又只剩得他一个。仍旧不敢回家,只得又叫管家到公馆里搬了茶饭来吃。这日又等了一天,还没请见。又去请教巡捕。巡捕生气,说道:"你这人好麻烦!同你说过,大人的脾气是不好打发的!既然来了,走不得!怎么还是问不完?"瞿耐庵吓的不敢出气,仍回到官厅上。这夜不比昨夜了,因为昨夜一夜未曾合眼,身子疲倦得很,偶然往炕上躺躺,谁知一躺就躺着了。这一觉好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出太阳才醒。接着又有人来上院。他碰见熟人也就招呼,好像是特地穿了衣帽专门在官厅上陪客似的。一霎时各官散去,他仍旧从公馆里搬了茶饭来吃。只因其时天气尚不十分寒冷,所以穿了一件袍套还熬得住。   如是者又过了几天,一直不回公馆。太太生了疑心,说:"老爷不要又是到汉口被什么女人迷住了,所以不回来?"偷偷的自己过江探问。无意之中,又打听到前次率领家人去打的那个人家,的确是老爷讨的小老婆,那女人名唤爱珠,本是汉口窑子里的人。当时不知道怎样被夏口厅马老爷一个鬼串,竟被他迷住了。后来瞿耐庵到任,很寄过几百银子给这女人。不过瞿耐庵惧内得很,一直不敢接他上任。那爱珠又是堂子里出身,杨花水性。幸亏马老爷顾朋友,说道:"倘喏照此胡闹上去,终究不是个了局。"就写了一封信给瞿耐庵,说爱珠如何不好,"恐怕将来为盛名之累,已经替你打发了"瞿耐庵得信之后,无可如何,只索丢开这个念头。如今这事全盘被太太访闻,始而不禁大怒,既而晓得人已打发,方才把气平下。汉口找不到老爷,于是过江回省。怕家人说的话靠不住,又叫自己贴身老妈摸到制台衙门州、县官厅上瞧了一瞧,果然老爷一个人坐在那里,方始放心。天天派了人送饭送衣服给老爷。过了几天,又因天气冷了,夜里实实熬不住,被头褥子无处安放,只送了一件一口钟,又一条洋毯,以为夜间御寒之用。   闲话少叙。且说当时区奉仁拿他端详了一回,方才想起从前有人提过他是前任制台的寄外孙婿。闻名不如见面,怎么今天也会弄到这个样子,便大略的问了一问。瞿耐庵是老实人,就一五一十的把从前如何得缺,后来如何撤任,回省上辕门,制台如何不见,如今平空的传见,及至来了,一等等了一个月不见传见,以及巡捕又不准他走的话,详述一遍。区奉仁听了,一面替他叹息,一面又自己担心,不觉皱紧眉头,说道:"吾兄在省候补,是个赋闲的人,有这闲工夫等他,兄弟是实缺人员,地方上有公事,怎么够耽搁得许久呢?"瞿耐庵道:"你要不来便罢,既然来了,少不得就要等他。我正苦没有人作伴,如今好了,有了你老哥,我们空着无事谈谈,兄弟倒着实可以领教了。"区奉仁道:"不要取笑!他不见终究不是个事。兄弟这趟上省只带了中毛衣服来,大毛的都没带,原想就好回任的。如今被你老哥这一说,兄弟还要派人回蕲州去拿衣服哩。"   瞿耐庵道:"今儿这个样子大约是不会传见的了。你把补褂脱去,也到这炕上来睡一回儿;就是不睡着,我们躺着谈心。夜深了,天气冷,两个人睡在这炕上总比外面好些。我这里还有一条洋毯,你拿去盖盖脚;我这里有一口钟,也可以无须这个了。"起先区奉仁还同他客气,不肯上炕来睡。后来听听里面杳无消息,夜静天寒,窗户又是破碎的,一阵阵的凉风吹了进来,实在有些熬不住了,瞿耐庵又催了三回,方才上炕睡的。两个人就拿了两个炕枕作枕头。   睡下之后,瞿耐庵又同他说:"不瞒老哥说:这三间屋里,上面有几根椽子,每根椽子里有几块砖头,地下有几块方砖,其中有几块整的,几块破的,兄弟肚子里有一本帐,早把他记得清清楚楚了。"区奉仁听他说得奇怪,忙问所以。瞿耐庵方同他说:"兄弟要见不得见,天天在这里替他们看守老营。别人走了,单剩兄弟一个,空着没有事做,又没有人谈天,我只好在这里数砖头了。"区奉仁闻言,甚为叹息。瞿耐庵又说:"我们睡一会罢。停刻天亮,又有人来上衙门,一耽误又是半天哩。"却好区奉仁也有点倦意,便亦朦胧睡去。次日起来,才穿好衣服,赶早上衙门的人已经来了。他俩是日又等了一天,仍未传见。这夜又在官厅上盖着洋毯睡了一夜。   到了第三天,区奉仁熬不住了。幸亏他是现任,平时制台衙门里照例规矩并没有错,人缘亦还好,便找着制台的一个门口,化上一千两银子,托他疏通。那人拍胸脯说,各事都在他的身上。齐巧这天有人禀见,巡捕替他把手本一块儿递了上去,贾制台叫"请"。进去的时候,惟恐大人见怪,两手捏着一把汗。及至见了面,制台挨排问话,问到他,只说得两三句:第一句是"你几时来的?"区奉仁恭恭敬敬回了声"卑职前天就来了"。上头又说:"长江一带剪绺贼多得很啊,轮船到的时候,总得多派几个人弹压弹压才好。"区奉仁答应了两声"是"。制台马上端茶送客。区奉仁方才把心放下。等到站了起来,又重新请一个安,说:"大人如无什么吩咐,卑职禀辞,今天晚上就打算回去。"贾制台点点头道:"你赶紧回去罢。"说罢,把一干人送到宅门,一呵腰,制台进去。   然后区奉仁又去上藩、臬两司衙门。从司、道衙门里下来,回到寓处,收拾行李。刚要起身,忽见执帖门上拿着手本上来回称:"新选蕲州吏目随太爷特来禀见。"区奉仁一看,手本上写"蓝翎五品顶戴、新选蕲州吏目随凤占"一行小字,便道:"我马上就要出城赶过江的,那里还有工夫会他。"执帖门道:"自从老爷一到这里,才去上制台衙门,不晓得他怎样打听着的,当天就奔了来。老爷一直没回家,他就一连跑了好几趟。他说老爷是他亲临上司,应得天天到这里来伺候的。"区奉仁听他说话还恭顺,便说了声"请"。执帖门出去。   一霎时只见随凤占随太爷戴着五品翎顶,外面一样是补褂朝珠,因为第一次见面,照例穿着蟒袍。未曾进门,先把马蹄袖放了下来;一进门,只见他把两只手往后一瘪,恭恭敬敬走到当中跪下,碰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跟手从袖筒管里拿履历掏了出来,双手奉上,又请了一个安。此番区奉仁见下属不比见制台了,大模大样的,回礼起来,收了履历。随凤占替他请安,他只拿只右手往前一竖,把腰呵了呵,就算已经还礼了。当下分宾坐下。区奉仁大约把履历翻了一翻,因为认得的字有限,也就不往下看了。翻完了履楞,便问:"老兄贵处是山东?"随凤占道:"卑职是安徽庐州府人。"区奉仁诧异道:"怎么履历上说是山东呢?"再翻出来一看,才知道他是山东振捐局捐的官,原来错看到隔壁第二行去了。自觉没趣,只得搭讪着问了几句:"你是几时来的?几时去上任?"随凤占一一回答了。立刻端茶送客。也同制台送下属一样,送了一半路,一呵腰进去了,随凤占又赶到城外,照例禀送,区奉仁自去回任不题。单说随凤占禀到了十几天,未见藩台挂牌饬赴新任,他心上发急。因为同武昌府有些渊源,便天天到府里禀见。头一次首府还单请他进去,谈了两句,答应他吹嘘,以后就随着大众站班见了。有天首府见了藩台,顺便替他求了一求。藩台答应。首府回来,看见站班的那些佐杂当中,随凤占也在其内,进了宅门,就叫号房请随太爷进来。号房传话出去,随凤占马上满面春风,赛如脸上装金的一样,一手整帽子,一手提衣服,跟了号房进去。见面之后,首府无非拿藩台应允的话述了一遍。随凤占请安,谢过栽培,首府见无甚说得,也只好照例送客。   等到随凤占出来之后,他那些同班的人接着,一齐赶上前来拿他围住了,问他:"太尊传见什么事情?"随凤占得意洋洋的还不肯说真话,只说:'有两个差使,太尊叫我去,我不高兴去。太尊叫我保举几个人,我一时肚皮里没有人,答应明天给他回音。"大众一听首府有什么差使,于是一齐攒聚过来,足足有二三十个,竟把随凤占围在垓心。好在一班都是佐杂太爷,人到穷了志气就没有了,什么怪像都做得出。其时正在隆冬天气,有的穿件单外褂,有的竟其还是纱的,一个个都钉着黄线织的补子,有些黄线都已宕了下来,脚下的靴子多是尖头上长了一对眼睛,有两个穿着"抓地虎",还算是好的咧。至于头上戴的帽子,呢的也有,绒的也有,都是破旧不堪,间或有一两顶皮的,也是光板子,没有毛的了。大堂底下,敞豁豁的一堆人站在那里,都一个个冻的红眼睛,红鼻子,还有些一把胡子的人,眼泪鼻涕从胡子上直挂下来,拿着灰色布的手巾在那里揩抹。如今听说首府叫随凤占保举人,便认定了随凤占一定有什么大来头了,一齐围住了他,请问"贵姓、台甫"。   当中有一个稍些漂亮些的,亲自走到大堂暖阁后面一看,瞥见有个万民伞的伞架子在那里,他就搬了出来,靠墙摆好,请他坐下谈天。随凤占看看没有板凳,难拂他的美意,只得同他坐下,也请教他的名姓。那人自称姓申,号守尧,是个府经班子,二十四岁上就出来候补,今年六十八岁子。先捐了个典史,在河南等过几年,分在卫辉府当差。有年派了个保甲差使,晚上带了巡勇出门查夜。有一个吃酒醉的人,拦住当路骂人,被他碰见了。彼时少年气盛,拉下来就五十板。等到打完了,那人才说:"我是监生。"捐了监的人,不革功名是打不得屁股的。当时无法,只得拿他开释。谁知第二天,通城的监生老爷都来不答应他,说他擅责有功名的人,声称要到府里去告他。他就此一吓,卷卷行李逃走了。后来还是那个捱打的人恐怕闹出来于自己面子不好看,私自出来求人家,劝大众不要闹了,这才罢休。后来本府也晓得了,明知他是畏罪而逃,乐得把差使委派别人。地方上少掉一个试用典史是不打紧的,倒也没有人追究。他闹了这个乱子,河南不能再去。齐巧他兄弟一辈子当中,当初有个捐巡检的,后为这人死了,他就顶了这巡检名字,化几个钱,捐免验看,一直到湖北候补,正碰着官运享通,那年修理堤工案内,得了一个异常劳绩,保举免补本班,以府经补用。年代隔得远了,他自己也常常拿从前的事情告诉别人,以鸣得意。还说什么"你们不要瞧我不起,虽然是官卑职小,监生老爷都被我打过的!"人家听惯了,都池他有些痰气,没有人去理会他。此时同随凤占拉拢上了,便嘻开了一张胡子嘴,同随凤占一并排坐在伞架子上,扳谈起来。随凤占难却他这番美意,只得同他坐在一块儿谈天。   究竟佐杂太爷们眼眶子浅,见申守尧同随凤占如此亲热,以为他二人一定又有什么渊源,看来太尊所说的什么差使,论不定就要被申某夺去了。于是有些不看风色的人,偏偏跟了他二人到暖阁后面,听他二人讲话。又有些醋心重的人,一旁咕噜说道:"人家好,有门路,巴结得上红差使。不要说起是一桩事情轮不到我们头上,就是有十桩、八桩也早被后长的人抢了去了。我们何必在这里碍人家的眼,还是走开,省得结一重怨。"又有些人说道:"我偏不服气!我定要在这里听他们说些什么。有什么瞒人事情,要这样鬼鬼祟祟的!"   一干人正在言三语四,刺刺不休,忽见斜刺里走过一个少年,穿着一身半新的袍套,向一个老头子深深一辑,道:"梅翁老伯,常远不见了!小侄昨天回来就到公馆里请安,还是老伯母亲自出来开门的,一定要小侄里头坐。小侄一问老伯不在家,看见老伯母还只穿了一件单衬子,头也没梳,正有那里烧水煮饭,所以小侄也就出来了。今日凑巧老伯在这里,正想同老伯谈谈。"又听那老头子道:"失迎得很!兄弟家里也没得个客坐,偶然有个客气些的人来了,兄弟都是叫内人到门外街上顿一刻儿,好让客人到房里来,在床上坐坐,连吃烟,连睡觉,连会客,都是这一张床。老兄来了,兄弟不在家,亵渎得很!"又听那少年道:"老伯,小侄是自家人,说那里话来!"又听老头子道:"老兄这趟差使,想还得意?"少年道:"小侄记着老伯的教训,该同人家争的地方,一点没有放松。所以这趟差使虽苦,除用之外,也剩到八块洋钱。"老头子道:"你已经吃了亏了!到底你们年纪轻,是没有什么用头的。"少年听了不服气,说道:"银钱大事,再比小侄年纪轻的人,他也会丁是丁,卯是卯的;况且我们出来为的是那一项,岂有不同人家要,白睁着眼吃人家亏的道理。"老头子道:"你且不要不服气。你走了几个地方?"少年道:"我的札子一共是五处地方,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完的。"老头子说:"你又来!五个地方只剩得八块洋钱,好算多?不信一处地方连着两三块钱都不要送。如今合算起来,每处只送得一块六角钱。我们是老迈无能了,终年是轮不到一个红点子。像你们年轻的人,差使到了手了又如此的辜负那差使,这才真正可惜哩。"少年道:"依你老伯怎么样?"老头子道:"叫我至少一处三只大洋,三五一十五块钱总得剩的。"少年道:"人家送出来何尝不是三块、四块,但是,自家也要用几文。人家送了这笔洋钱来,力钱总得开销人两个。"老头子把嘴一披,道:"你阔!你太爷要赏他们!他们跟惯州县大老爷的人,那个腰里不是装饱的,就稀罕你这几角洋钱!叫我是老老脸皮,来的人请他坐下,倒碗茶让他吃,同他们谦恭些,是不犯本钱的。至于力钱,抹抹脸,我亦不同他们客气了。人家见我如此待他,就是我拿出来,他亦不好意思收了。所以这笔钱我就乐得省下,自己亦好多用两天,至于你说什么零用,这却是没有底的,倘若要阔,一天有多少都用得完,但是贪图舒服,也很可不必再出来当这个差使了。"   老头子只管絮絮叨叨不住,少年听了甚不耐烦。齐巧随凤占同申守尧在暖阁后面谈了一回也走了出来。申守尧是认得那两个人的,便问少年道:"你同梅翁谈些什么?"少年正待开口,却被老头子抢着说了一遍,无非是怪少年不知甘苦,不会弄钱的一派话。少年听了不服气,又同他争论。申守尧便从中解劝道:"这话怪不得梅翁要说。你老兄派的几处地方总还在上中字号里头。他们现任大老爷。一年两三万往腰里拿,我们面上,他就是多应酬几文,也不过水牛身上拔一根毛。所以兄弟也是出差每到一处,等他们把照例的送了出来,我一定要客气,同他们推上两推。并不说嫌少不收,我兴说:'彼此至好,这个断断乎不敢当的。不过在省城里候补了多少年,光景实在不好,现在情愿写借票,商借几文,'如此说法,他们总得加你几文。有些客气的,借的数目比送的数目还多。"少年道:"开口问人家借,借多少呢?"申守尧道:"这也没有一定。总而言之:开出口去伸出手去,不会落空就是了。"少年道:"到底这借票还写不写呢?"申守尧道:"你这人又呆了,钱既到手,抹抹脸皮,还有什么笔据给人家。倘若一处处都写起来,要是一年出上三趟差,至少也写得二十来张借票,这笔帐今辈子还得清吗?不过是一句好看话罢了。况且几块钱的小事,就是写票据,人家也不肯接手的,倒不如大大方方说声'多谢',彼此了事。"   三个人正说得高兴,不提防随凤占站在旁边一齐听得明明白白,便插口说道:"守翁的话呢,固然不错。然而也要鉴貌辨色,随风驶船。这当中并没有什么一定的。"众人见他一旁插口,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觉都楞在那里。申守尧便替他拉扯,朝着一老一少说:"这位是新选蕲州右堂,姓随,官印叫凤占。宦途得意得很,不日就要到任的。而且是老成练达,真要算我们佐杂班中出色人员了!"一老一少听了,连忙作揖,极道仰慕之忱。申守尧又替二人通报姓名,指着年老的道:"这位姓秦,号梅士,同兄弟同班,都是府经。"又指年少的道:"这位学槐兄,今年秋天才验看。同太尊第二位少奶奶娘家沾一点亲,极蒙太尊照拂,到省不到半年,已经委过好几个差使了。"随凤占亦连称"久仰"。又道:"恰恰听见诸公高论,甚是佩服!"秦梅士道:"见笑得很!像你老兄,指日就要到任的,比起我们这些终年听鼓的到底两样。"随凤占道:"岂敢,岂敢!不过兄弟自从出来做官,一直是捐了花样,补的实缺,从没有在省城里候补过一天。不过这里头的经济,从前常常听见先君提起,所以其中奥妙也还晓得一二。"众人忙问:"老伯大人从前一向那里得意?"随凤占道:"兄弟家里,自从先祖就在山东做官。先祖见背之后,君也就验看到省,一直是在山左①的,等到兄弟,却是一直选了出来,侥幸没有受过这苦,虽然都是佐班,兄弟家里也总算得三代做官了。"众人道:"有你老哥这般大才,真要算得犁牛之子,②跨灶之儿③了。但是老伯从前是怎么一个诀窍,可否见示一二?"申守尧道:"你们不要吵,且听他说。老成人的见解一定是不同的。"   ①山左:山东旧时的别称,因在太行山之左(东)而得名。   ②"犁牛之子":《论语·雍也》:"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仲弓之父贱且恶,而仲弓是个人才,孔子的话是比喻父恶子贤。   ③"跨灶之儿":比喻儿子胜过父亲。马前蹄之上有两空处叫灶门。良马的后蹄印反在前蹄印之前,叫跨灶。   随凤占道:"先君从前在山东听鼓的时候,有年奉首府的札子,叫老人家到各属去查一件什么事情。先君到了第二县,我还记得明明白白的,是长清县。这长清在山东省里也算一个上中缺,这位县大爷又同先君稍为有些渊源。到了长清,见面之后,他就留先君到衙门里去住。先君一想,住店总得钱,有得省乐得省,就把铺盖往衙门里一搬。横竖衙门里空房子多得很。先君住的那间屋子就在帐房的紧隔壁。当时住了下来,本官又打发门上来招呼,说:'请太爷同帐房一块儿吃饭。'衙门里大厨房的菜是不能进嘴的,帐房师爷要好,又特地添了两样菜,先君吃着倒也很舒服。谁知住了一夜,第二天本官就下乡相验去了,离城一百多里路,来回总得三四天。临走的时候还同先君说:"老兄不妨在这里多盘桓几天。倘若要紧动身。一切我已交代过帐房了。'先君以为他已经交代过帐房,总不会错的。第三天,先君觉着住在那儿白扰人家没有味儿,就同帐房商量,说要就走的话。帐房答应了。先君先回到屋里收拾行李。停了一会,帐房就叫人送过两吊京钱来,说是太爷的差费。先君此来本想他多送两个的,等到两吊钱一送出来,气的话都说不出!"申守尧道:"两吊钱还比两块钱多些,现在一块洋钱只换得八百有零。"随凤占道:"呀呀呼!我的太爷!北边用的小钱,五百钱算一吊,一个算两个,两中只有一千文,合起洋钱来还不到一元三角。"申守尧道:"那亦太少了。"随凤占道:"就是这句话了。所以当时先君见了,着实动气,就同送钱来的人说:'我同你家大老爷的交情并不在钱上头,这个断断乎不好收的。'那人听了先君的话,先还不肯拿回去,后来见先君执定不收才拿了的。帐房就在隔壁,是听得见的。那人过去,把先君的话述了一遍。只听得帐房半天不说话,歇了一回,才说道:"两吊不肯,只好再加一吊。这钱又不是我的,我也不便拿东家的钱乱做好人。'先君一听隔壁的话,知道不妙。等到第二趟送来,这时候顶为难:倘若是不推,明明是同他争这一吊钱,面子上不好看,无奈,只得略为推了一推。那送来的人自然还不肯拿回去。先君也就自己转圜,说道:'论理呢,这个钱我是不好收的。但是你们大老爷又不在家,我倘若一定不收,又叫你们师老爷为难,我只好留在这里。师老爷前,先替我道谢罢。'诸公,你们想,这时候倘若先君再不收他的,他们索性拿了回去,老实不再送来,你奈何他?你奈何他?所以这些地方全亏看得亮,好推便推,不好推只得留下。这就叫做见风驶船,鉴貌辨色。这些话是先君常常教导兄弟的。诸公以为何如?"大家听了,一齐点头称"妙",说:"老伯大人的议论,真是我们佐班中的玉律金科!"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女老妈,身上穿的又破又烂,向申守尧说道:"老爷的事情完了没有?衣裳脱下来交代给我,我好替你拿回去。家里今天还没米下锅,太太叫我去当当,我要回去子。"申守尧不听则已,听了之时,怪这老妈不会说话,伸手一个巴掌,打的这老妈一个趔趄,站脚不稳,躺下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盘 拉辫子两番争节礼   却说申守尧因为跟他拿衣帽的老妈说出他的窘况,一时面上落不下去,只得嗔怪老妈不会说话,顺手一个巴掌打了过去,不料用力过猛,把老妈打倒了。偏偏这个老妈又是个泼辣货,趁势往地下一躺,说了声"老爷,你尽管打!你打死我,我也不起来了!"说完了这句,就在地下号陶痛哭起来。幸亏这时候,有些小老爷因为方才站班已经见着首府,他们说话的档口,早已散去十之八九,此时所剩不过五六个人,被他这一哭,却惊动了许多人,一齐围住来看。申守尧只得红着脸,弯了腰去拖他;拖不起来,只得尽着骂他。骂了又要还嘴;气极了,举来腿来又是两脚。那老妈见老爷动手动脚,索性赖着不起来,只是哭着喊冤枉。府衙门里的号房、把门的出来吆喝都不听,后来还亏了本府的门政大爷出来骂了两句,又说拿他送到首县里去,方才住了哭,站了起来,拿手在那里揉眼睛。此时弄得个申守尧说不出的感激,意思想走到门政大爷跟着敷衍两句,谁知等到走上前去,还未开口,那门政大爷早把他看了两眼,回转身就进去了。申守尧更觉羞赧无地自容,意思又想过来趁热吆喝老妈两句,谁知老妈早已跑掉,靴子、帽子、衣包都丢在地下,没有人拿。申守尧更急得没法。随凤占说:"可惜兄弟还要到别处拜客,否则我叫我的跟班的替你拎了回去了。"申守尧道:"不消费心。"   几个人当中,毕竟是老头子秦梅士古道热肠,便说:"守兄的衣帽脱下来没有人拿,我们怎幺走呢?"说完,喊了一声"小狗子"。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厮应了一声,跑过来叫了一声"爸爸",一旁侍立,却举起一只袖子来擦鼻涕。老头子道:"这位是随老伯,这位是申老伯,见过了没有?"小狗子说:"申老伯是认得的,只是随老伯没有见过。"老头就叫他请安。小狗子果然请了一个安,叫了声"老伯"。随凤占便晓得是老头子的儿子了,于是拉住了手,问长问短,又道:"世兄品貌非凡,将来是要一定发达的。"老头子道:"承赞,承赞。这是三小儿,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不肯读书,外才倒还有点。每逢兄弟上衙门,省得带人,总是叫他跟着,或是拿拿衣帽,或是拜客投投帖。这些事情还做得来。"老头子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儿子道:"你在这里站着听什幺!还不拿鞋来给我换!"小狗子听说,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把鞋取出,等他爸爸换好。老头子亦一面把衣裳脱下折好,同靴子包在一处,又把申守尧的包裹、靴子、帽盒,亦交代儿子拿着。申守尧先还不肯,老头子一定要好,只得随他。无奈小狗子两只手拿不了许多。幸亏他人还伶俐,便在大堂底下找了一根棍子,两头挑着,又把他爸爸的大帽子合在自己头上,然后挑了衣包,吁呀吁呀的一路喊了出去。众人至此方晓得老头子拿儿子是当跟班用的。   闲话少叙。单说秦梅士打发儿子把申守尧的衣帽送到他的寓处,只见那老妈正坐在堂屋里哭骂哩,气得申守尧要立刻赶他出去。老妈坐着不肯走,口称:"要我走容易,把工钱算还了给我,我立刻走。还有老爷许我的,天天跟着上衙门拿衣帽,另外加钱给我的。"申守尧道:"那时说明白,有了差使再贴补你,如今我老爷并没有得什幺差使,你怎好问我要呢?"老妈道:"这个不贴,送礼的脚钱总应该给我的了。"申守尧道:"送礼也有限得几注。"老妈道:"不管他多少,总是我名分上应得的钱。老爷,你是做官做府的人,难道还吃我们这几个脚钱不成?我记得清清楚楚,自从去年五月到如今,大大小小,也有三块多钱的脚钱。从前你老爷说过,这笔钱要提给太太六成,余下的替我们收着一块儿分。如今多算点,太太名下算扣掉两块大洋,还有一块多钱的多余。连着十三个半月的工钱,一个月八角洋钱,八得八,三八两块四,再加半个月四角洋钱,一共是十元八角。加上脚钱。老爷,我就再让些,你一共给我十二块洋钱罢。"   申守尧一听老妈要许多钱,急得头里火星直迸,恨不得伸手就要打他,嘴里嚷着骂:"混帐王八蛋!岂有此理!我老爷那里欠你这许多任务钱?我有数的,也不过还该你三个月没有付,如今倒赖我说是有十三个半月没付,真正岂有此理!就是送礼的脚钱,我也是笔笔有帐,通共不到一块钱。除掉太太的六成,所余不过三四角洋钱,那里有这许多?明明讹人罢哩!本来这钱我是要立刻给你的,因为你会讹人,如今把脚钱罚掉,我不给了。"老妈道:"还有工钱呢?"申守尧道:"依我算三个月工钱就拿了去。彼此一刀两断,永远不准进我的大门!"老妈道:"好便宜!你倒会打如意算盘!十三个半月工钱,只付三个月!你同我了事,我却不同你干休!还有送礼的脚钱,也不能少我半个的!老爷,你试试!你如果少我一个钱,我同你到江夏县打官司去!赖了人家的工钱,还要吃人家的脚钱,这样下作,还充什幺老爷!"申守尧不听则已,听了他这番议论,立刻奔上前来,一手把老妈的领口拉住,要同他拼命。老妈索性发起泼来,跳骂不止,口口声声"老爷赖工钱!吃脚钱"!   他主仆拌嘴的时候,太太正在楼上捉虱子,所以没有下来,后来听得不象样子,只得蓬着头下来解劝。其时小狗子还未走,亦帮着在旁边拉申守尧的袖子。小狗子一手拉,一面说道:"申老伯,你不要去理那混帐东西。等他走了以后,老伯要送礼,等我来替你送,就是上衙门,也是我来替你拿衣帽,这些事情我都会做。不稀罕他,取他的宝!"申守尧道:"世兄,你是我们秦大哥的少爷,我怎幺好常常的烦你送礼拿衣帽呢?"小狗子道:"这些事我都做惯的,况且送礼是你申老伯挑我嫌钱,以后十个钱我亦只要四个钱罢了。"申守尧听了他的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心想:"我们当佐班的竟不晓得是些什幺东西,养出来的儿子都如此的下作!"   正想着,齐巧太太亦下来了,见是老爷同老妈呕气,太太心上是明白的,晓得老爷这两天是没有钱,不要说是十二块,就是三块亦拿不出;面子上只得劝老爷不要生气,却丢了个眼色把老妈召呼到后面窝盘①他,叫她不要生气,仍旧做下去,"老爷一时气头上说的话是不好作准的。"起先老妈还一口咬定不答应,禁不住太太左说好话,右说好话,面情难却,也只好住下来再说。   ①窝盘:哄骗。   当时,秦小狗子把申守尧拉开之后,即便把衣帽等等一一点交清楚。申守尧留他吃茶也不要,留他吃饭也不要,嘴里虽说不要,两只脚只是站着不肯走。申守尧摸不着头脑,问他:"有什幺话说?"他说:"问申老伯要八个铜钱买糖山查吃。"可怜申守尧的搭连袋那里有什幺铜钱!但是小狗子开了口,又不好回他没有,只得仍旧进去同太太商量。太太道:"构前天当的当,只剩了二十三个大钱,在褥子底下,买半升米还不够。今日又没有米下锅,横竖总要再当的了。你就数八个给他。余下的替我收好,我还要用两天呢!"一霎时申守尧把钱拿了出来。小狗子爬在地下给申老伯磕了一个头,方才接过铜钱,一头走,一头数了出去。   小狗子去了,申守尧听了听后面没有声息,晓得太太已经把老妈窝盘好了,不至于问他要钱,于是一块石头放下。这天仍是太太叫老妈出去当了当买了米来,才有饭吃。等到做好,太太一头吃饭,一头数说道:"当初我嫁你的时候,并不想什幺大富大贵,只图有碗饱饭吃也够了。后来你出来做官,我们老人家还说:'如今好了,某人出去做了官,你可以不愁的了。'人家做官是升官发财,谁晓得我们做官是越做越穷,眼前当都没得当了!照此一天一天的下去,叫我怎幺样呢!"申守尧听了太太的话,满面羞惭,说道:"我自从出来做官,也总算巴结的了,衙门牌期没有一回不到。时运不济,叫我也没法想!"说罢,连连叹气。太太更是扑簌簌的泪如雨下,索性饭亦不吃了。申守尧看了这个样子,亦只吃了半碗饭,凑巧有朋友来找他,也就出去了。   向来申守尧吃了中饭出门,一定是要半夜里才回来,这天出去了不到两个钟头就回来了。一进门,拍手跳脚,竟把他兴头的了不得!太太见了反觉稀奇,问他:"为什幺大早的回来?"他说:"好了!好了!我们做佐班的向来是被人家压住了头做的,没有人拿我们当作人的。如今好了,有了出头之日了!"太太问他:"怎幺有了出头之日?"申守尧道:"我刚才同朋友出门,走到素来我同他商量借钱的胡太爷家。齐巧胡太爷出差回来,禀见藩台。藩台同他说:"刚刚从院上下来,制台今天已有过话:自从明天起,凡是佐杂一班,一概有个坐位,不像从前只是站着见了。'制台还说:'大小都是皇上家的官,我瞧他不起,便是亵渎朝廷的命官。坐了下来,他们有什幺话,都可以同他谈谈。'太太,你想这位制台也总算好的了。想我候补了十几年,真正气也受够了。到底如此,彼此坐下谈两句,他也好晓得晓得我。你不记得今年八月里,算命的还说我今年流年腊月大利?看来就此得法,也未可知。而且还有一样,藩台见制台也不过有个坐位,如今我们佐班竟同藩台一样,你想这一跳跳的多高!"   太太听了,寻思了半天,说道:"慢着!你从前不是对我说,你们做官的并不分什幺大小,同制台就同哥儿兄弟一样?怎幺你今儿又说从前都是站着见他呢?站着见他,不就合他的二爷一样吗?"申守尧脸上一红,一时回答不出,歇了好一会,才说道:"如今好了,是用不着站着见他了。"一面支吾,一面心上寻思:"难怪他们妇道之家,不懂得我们当佐杂的,连制台衙门里的一条狗还不如,能够比上他的二爷倒好了!"正想着,又听得太太说道:"你不要骗我了。你站着见也好,坐着见他也好,就是跪着见也好,我只要有钱用,有饭吃,不要当当就好了。"申守尧道:"你不要愁,如今兴了这个规矩,以后就有了指望了,你等着罢。"太太也不理他。   本来次日申守尧是不上衙门的,因为制台有了这句话,又说检班次老的,一天先传见二三十员。自己算了算:"论起资格来,虽然还算不得十二分老,论不定制台高兴,或者多见几个,也未可知。与其临传不到,还是早去伺候的为是。"主意打定,次日一早,仍旧是老妈拿了衣帽跟着到了制台衙门。头天制台的话早已传遍的了,所以到了这天,那些佐贰老爷都兴头的了不得,上衙门的格外来得多。申守尧到了制台大堂底下,换好衣帽,会见秦梅士、随凤占一干人。随凤占说是昨晚已蒙藩宪挂牌,今天禀见,带着禀辞。又说蕲州吏目一缺,打听得近两年来,全被前任弄坏了,见了制军,有些话要得当面请示。秦梅士亦预备下多少话,见了制军要面禀。   一干人正在那里簇簇私议,只见藩台、臬台、粮道、盐道,以及各著名局所总办、道班、府班、首府、首县,同、通、州、县班实缺、候补,一起一起的进去出来。从藩、臬起,首府止,出来上轿的时候,一班佐杂老爷都赶着走出来站班。那些大人们,有两位客气的,还同他们点点头;有几个架子大的,便亦昂头不顾的走出去了。   各官自清早七点钟上院,一等等到十二点,制台方才统通见完。然后巡捕拿手本下来,说是传见三十位佐班。某人某人,叫着名字,叫了上去,依着齿序,鱼贯而人,不得搀前落后。各位太爷虽然高兴,毕竟是第一次上台盘。由不得战战兢兢,上下三十六个牙打对。还有几个名字在后的,恐怕不能露脸,便越过几个人跳上前去,前头的人又不答应,便上前去拉他们,后头的不服,又同前头的吵闹起来。巡捕官等得不耐烦,连连催道:"快些罢!……有话下来说!我睢你这些太爷,怎幺好啊!"那些太爷被巡捕吆喝了两句。不敢则声,一齐放放马蹄袖,跟了进来。走到会客厅上,制台已经站在居中,传谕不要磕头。大众团团请了一个安。制台摊了一摊手,说了一声"坐",便团团的坐了下来。有些人两只眼睛只管望着大帅,没有照顾后面,也有坐在茶几上的,也有一张椅子上已经有人坐了,这人又坐了下去,以致坐无可坐,又赶到对面,在厅上兜了一个大圈子的。乱了半天,方才坐定。   大家必恭必敬,声息俱无,静听大帅吩咐,只听得贾制台说道:"现在各处官场体制,佐杂见首府多半都是站班见的,不要说是督、抚了。我如今破除成例,望你们大家都知道自爱才好。这两天事情忙,过几天我还要挨班传见,当面考考你们。听清爽了没有?"起先众人听制台说要考试,早已彼此面面相觑,一声回答不出。等到临了问"大家听见了没有",方才有两个答应了一声。制台见话已说完,无可再说,只得端起茶碗送客。随凤占进来的时候,原预备有许多说话面禀的,及至见了制台,不知不觉,就像被制台把他的气逼住了,半个字也说不出。众人答应"是",也只得答应"是",众人端茶碗,也只得端茶碗。刚把茶碗端起,忽听得拍挞一声,不知是谁的茶碗跌碎了。定睛看时,原来是右手末二位那位太爷,不知怎样会把茶碗跌在地下,砸得粉碎,把茶泼了一地,连制台的开气袍子上都溅潮了。制台一面站起抖擞衣裳上的水,一面嘴里说道:"这是怎幺说!这是怎幺说!"急的那位太爷蹲在地上,拿两只马蹄袖掳那打碎瓷片子,弄得袖子尽湿,嘴里自言自语的说:"卑职该死!卑职该死!打碎茶碗,卑职来赔!"制台也不理他。那人掳了一会,无法可想,也只得站了起来。众人至此方看明白,打碎茶碗的不是别人,正是申守尧。原来他此番得蒙制台赏坐,竟自以为莫大之荣宠,一时乐得手舞足蹈,心花都开。一见端茶送客,正想赶着出来,以便夸示同僚。岂知那茶碗托子是没有底的,凑巧他那碗茶又是才泡的开水滚烫,连锡托子都烫热了,他见制台端茶,忙将两手把碗连托子举起,不觉烫了一下,一时要放不敢放,一个不当心,误将指头伸在托子底下,往上一顶,那茶碗拍拉托一声,翻到在地下来了。此时众人既看清是申守尧,直把他羞得满面绯红,无地自容。制台拿他望了两眼,想要说他两句,又实在无可说得,只站起身来,回头对巡捕说道:"以后还得照旧罢。这些人是上不得台盘,抬举不来的。"说完了这句,也不送客,一直径往里头去了。   这里众人先还不敢走,只见制台的一个跟班进来说道:"诸位太爷不走等甚幺?还想大人再出来送你们吗?倒合了一句俗话,'鼻子上挂鲞鱼,叫做休想!"众人听说,只得相将出来。申守尧思思索索的跟在众人后头,走的很慢。那爷们又说道:"刚才大人的话可听见了没有?这厅上的椅子,除了今天,明天又没得坐了。如果舍不得,不妨再进来多坐一会去。"众人虽明晓得他是奚落的话,但奈何他不得,只好低着头退了出去,仍走到大堂底下。秦梅士年老嘴快,首先走来把申守尧埋怨一顿,说:"我们熬了几十年,才熬到这们一个际遇,如今又被你闹回去了。你一人的成败有限,这是关系我们佐班大局的,怎幺能够不来怪你呢!"申守尧自知理屈,不敢置辩。还是随凤占为人圆通,忙过来解劝道:"惟其只有今天坐得一次,越显得难得之机会。将来我们这辈人千秋之后,这件事行述上都刻得的。老前辈以为何如?"众人议论了一回,各自散去。随凤占随又分赴别位大宪衙门,叩谢禀辞,预备上任。且说他这个吏目①,在湖北省佐贰实缺当中,虽然算不得好缺,比较起来,还算中中。随凤占自己又抱定了一个宗旨,叫做"事在人为"。他的意思,以为各种样缺总要想法自己去做,决没有赔累的。他捐了花样,新选到省,手中本来略有几文。因为吏目自从九品,上任之后,轿子跟着只能打把蓝伞,乡下人不懂得,还说这轿子里的老爷是穿"服"②的。心想蓝伞实在不好看,要捐个五品翎衔又够不上。齐巧有人用他十二块钱,抵押给他一张空白五品翎顶奖札。他得了这个,非凡之喜,立刻穿戴起来,手本上居然加了"蓝翎五品顶戴"六个小字。又想在省里做好四副衔牌带去:一副是"蕲州右堂",一副是"五品顶戴",一副是"赏戴蓝翎"。那一副凑不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我的五品翎顶是军功上来的",便凑了一副"军功加三级"。把四副官衔牌凑齐,找了个漆匠加工制造,五天包好,带去上任。   到了蕲州,照例先去禀见堂翁区奉仁。知州大老爷没有官厅,右堂太爷至此,只得先下门房,见了门政大爷,送过门包,自然以好颜相向,彼此如兄若弟的鬼混了半天。门政大爷随口编了几句恭维的话,随凤占亦说了些"诸事拜求关照"的话。等到里头堂翁请见,跟着手本进去,一般花衣补服,灿烂夺目。同堂翁区奉仁虽然在省城里已经见过,不能算数,重新磕头行礼。区奉仁让他坐下,彼此敷衍了几句,端茶送客。随凤占辞了出来,预先托过执帖门上,凡是堂翁衙里官亲、老夫子,打帐房起,钱谷、刑名、书启、征收、教读、大少爷、二少爷、姑爷、表少爷,由执帖门上领着,一处处都去拜过。每处一张小字官衔名片。也有见着的,也有挡驾的。连堂翁的一个十二岁的小儿子,他还给他作了一个揖。又托执帖门上拿手本替他到上房里给太太请安,太太说不敢当,然后退了出去。其时一个州衙门已经大半个走遍了。下来之后,仍在门房里歇脚。门口几位拿权的大爷,是早已溜的熟而又熟,就是堂翁的跟班,随凤占亦都一一招呼过。三小子倒上茶来,还站起来同他呵一呵腰,说一声"劳驾"。跟手下来拜同寅,拜绅士,所有大小铺户,轿过之处,一概飞片。整整拜了一天客,未曾拜完。   ①吏目:官名,清代的州吏目掌佐理刑及官署事务。   ②服:指丧服。   预选吉日是第二天腊月十九,接钤任事。到了这天,地保办差,招了无数若干的化子,替太爷打着伞,抗着牌;又弄了两个鼓手,一个打鼓,一个吹唢呐,一路吡哩叭喇冬,一直吹进了衙门。随凤占身穿朝服,下了轿,一样三跪九叩首,赞礼生吆喝着,接过了木头戳子,因为上有堂翁,放不得炮,只放了两挂一千头的鞭炮。下来便是改换公服,升堂受贺。启用木戳。自有他那手下的一班人向他行礼。退堂之后,接着又到堂翁跟前禀知任事,照例三天衙门,不用细述。   随凤占虽系初任,幸亏是世代佐班,一切经络都还牢记在心,并不隔膜。他晓得做捕厅的好处全在三节,所以急急赶来上任,生恐怕节礼被前任预支了。到地头的头一天,禀见堂翁下来,就到盐公堂以及各当铺等处拜会管事人。见面之后,无非先拿人家一泡臭恭维,慢慢的谈及缺分清苦,以后全仗诸位帮忙,然后再谈到年下节敬一层。蕲州城厢里外一共有七家当铺,内中有两家当铺是新换挡手,只知道年下送捕厅有此一分礼,那署事的预先托人来预借,挡手的不晓得新选实缺就要来的,以为早晚都是一样,他既来借,乐得送个人情。有两家老硬的,却板定一定要到年下再送,预先来借,竟其一毛不拔。那署事的却也拿他无可如何。还有两家通融办理,等他来借,只借给他一半。譬如一向是送两块洋钱的,先叫他带一块去,说明白那一块须留送正任,那署事的亦只好罢手。内中只有盐公堂的管事人,因同这位署事的是同乡,见他来借,另外送了他两块,说是彼此乡情,格外送的程仪。至于正项,须得到年下方好支送。那署事的为盐公堂的节礼向比别处多些,不肯轻轻放过,便道:"从中秋到年下一共是一百三十五天,我做了一百二十来天,这笔钱应该我得。"但虽如此说,无奈人家只是不肯送,便也无可如何,只得罢手。   单说随凤占自到蕲州之后,东也拜客,西也拜客,东也探听,西也探听,不上三天,居然把前任署事的一本帐簿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放在肚里。自己又去同人家讲:"兄弟本来今年是不打算到任的了,只因宪恩高厚,晓得年底下总有点出息,所以上头才叫兄弟赶了来的。兄弟倘若随随便便,不去顶真,不特自己对不住自己,并且辜负上头的一番美意。至于一切照例规矩,料想诸位都是按照旧章。"说到这里,禁不住强作欢颜,哈哈一笑,接着又道:"兄弟是实缺,彼此以后相聚的日子正长,将来叨教的地方甚多,诸位一定是照应兄弟的,还要兄弟多虑吗。"说罢,又哈哈大笑。他一连走了多处,都是如此说法。有几家年礼未被前任收去的,听了他话,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有两家不懂得这里头诀窍,已经预先在前任面上做过好人,听此说话,却不免有点后悔。   闲话少叙。却说随凤占接印下来,忙叫自己的内弟同了一个心腹跟班,追着前任清算交代,一草一木,不能短少,别的更不消说了。前任移交下来,一些是五只吃茶的盖碗,内中有一只没有盖子。这边点收的时候,那个跟班的一个不当心,又跌碎了一只盖子。无奈这跟班的又想自己讨好,不肯说是跌破了,见了老爷,只推头说是前任只交过来三只有盖子的,以为一只茶碗盖子为价有限,推头在前任身上,老爷或者不好意思再去问他讨,这事就过去了。谁知这位太爷一根针也不肯放松,定规不答应,逼着跟班的找前任去讨盖子:"倘若没有,就剥下他的王八盖来给我!"那跟班心上是明白的,自己打破了,怎幺好向人家去讨呢。于是赖着不肯去。随凤占骂他说:"跟了我这许多年,如今越发好了,帮着别人,不帮着我老爷,一点忠心都没有了!"跟班的被他催得无可如何,只得出去打了一个转身,仍旧空着手回来,说:"没有。"随凤占不免又拿他埋怨了顿,怪他无用,一定要自己去讨,后来还是被舅老爷劝下的。交代算清,听说前任明天就要回省。他一听不妙,忙忙的连夜出门,找齐了城厢内外地保,叫他们去吩咐各烟馆,各赌场,以及私门头窑子:"凡是右堂太爷衙门有规矩的,都通知他们一概不准付。倘若私自传授,我太爷一定不算,从新要第二分的。况且他是署事,我是实缺,将来他们这些人都是要在我手下过日子的。如果不听吩咐,叫他们以后小心!"着地保分头传命去后,他一想:"烟馆、赌场、窑子等处是我吃得住的。唯独当铺都是些有势力的绅衿开的,有两家已被前任收了去,年下未必肯再送我,岂不白白的吃亏。这事须得趁早向前任算了回来,倘若被他走了,这钱问谁去找呢。"主意打定,立刻亲自去拜望前任。   前任听说他来,只得出来相见。只见他进门之后,勉勉强强作了一个揖。归坐之后,把脸红了几阵,要说又不爽爽快快的说,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道:"兄弟今日过来,有一桩事情要请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歇了一会,又说道:"论理呢,兄弟世代为官,这几个钱也见过的。但是既然犯了本钱出来做官,所为何事?倘若一处不计较,两处不在乎,这也可以不必出来现世了。这事论不定还是他们因我们新旧交替,趁空蒙蔽,也未可知。所以兄弟不得不过来言语一声,大家明明心迹,这就不为小人所欺了。"   前任署事的见他说了半天只是绕圈子里,还没有说到本题;虽然心上也有点数,究为何事,不得而知,楞在那里,不则一声。随凤占见他不答,只得又说道:"所为的并非别事,就是年下节礼一层。这笔钱虽然有限,也是名分所关,所谓'有其举之,莫敢废之',我们也犯不着做什幺好人不要。但是这笔钱,兄弟一向是晓得的,总得拖到年下,他们方肯送来。有几处脾气不好的,弄到大年三十还不送来,总要派了人到他们店里去等,等到三更半夜,方才封了出来。我说他们这些人是犯贱的,一定要弄得人家上门,不知是何打算!"前任署事的听他如此讲,方才顺着他的嘴说道:"这班人真是可恶得很!不到年下,早一天决计不肯通融的。"随凤占忽然把脸一板道:"兄弟说的是别省外府州、县,都是这个样子,谁知此地这些人家竟其大廖不然!"前任听了他的说话,晓得他指的是自己,面子上只得做出诧愕的神气,装作不懂。   随凤占又笑嘻嘻说道:"做官的苦处,你老哥是晓得的。我们这个缺,一年之计在于三节;所以兄弟一接印之后,就忙忙的先去打听这个。这也瞒不过吾兄,这是我们养命之源,岂有不上劲之理。谁知连走几家,他们都说这分年礼已被老兄支来用了。兄弟想,兄弟是实缺,老兄不过署事。倘若兄弟是大年初一接印,这笔钱自然是归老兄所得;倘若是二十九接印,年里还有一天,这钱就应兄弟得了。兄弟听他们说话奇怪,心想吾兄是个要面子的人,决不至于如此无耻。而且他们这笔钱一向非到年下不付,何以此番忽然慷慨肯借?所以很疑心他们趁我们新旧交替,两面影射。兄弟一向是事事留心,所以今天特地过来请教一声,以免为所蒙蔽。"前任署事的听他此话,一句回答不出。随凤占又道:"我晓得老哥决不做对不住朋友的事情,咱俩一同到两家当铺里去,把话说说明白,也明明你老哥的心迹。"说罢,起身要走。前任署事的只是推头明天要动身,收拾行李,实在没有工夫出门。随凤占道:"老哥不去,岂不被人家瞧着真果的同他们串通,已经支用了吗?"   前任一想:"这事遮遮掩掩,终不是个了局,不如说穿了,看他如何。"想定主意,便哼哼冷笑了两声,说道:"你老哥也太精明了!固然你是实缺,兄弟是署事。你说你是宪恩高厚,叫你来收节礼的,难道兄弟不是上宪栽培,就会到这里来吗?辛苦了一节,好容易熬到年下,才收人家这分节礼。我们算算日子看:你到任不过十几天,我兄弟在任一百多天,论理年下的这分礼统通都应该我收才是。你是实缺,做得日子长着哩,自然该我们署事的占点便宜。"   随凤占见他直认不辞,不觉气愤填膺,狠狠的说道:"那可不能!通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照此说来,一定这个钱已经被你支了用了!我赶了来做什幺的!我同你老实说:彼此顾交情,留下脸,小小不言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你把这预支的年礼乖乖的替我吐了出来,大家客客气气;如果要赖着不肯往外拿,哼哼,我不同你讲理,我们同去见堂翁,等堂翁替我评评这个理去!"前任署事的听他说话强横,便也不肯相让,连连说道:"见堂翁就见堂翁,我亦不怕他什幺!……"随凤占见他不怕,立刻走上前去一把胸脯,说了声"我们同去"!削任署事的见他动手,也乘势一把辫子,两个人从右堂扭了出来,一扭扭到正堂的宅门里头。   把门的是认得的,连忙上前相劝。谁知两个人都用死力揪住不放,再三的拉亦拉不开。两家的管家都跟着。一揪揪到门房里,只见执帖门上同了几位门政大爷正在那里打麻雀牌哩。见了这个样子,一齐上前喝阻。随凤占说:"他眼睛里太没有我实缺了!我要见堂翁,请堂翁替我评评这个理!"前任亦说"一共总我只收到人家四块钱的节礼,这钱也是我名分应得的。他要见堂翁,我就陪他来见堂翁。我没有短处,不怕什幺!"几位门政大爷听了他二人说话,无可袒护,只得上来劝的劝,拉的拉,好容易才把他两位拉开。州里执帖门跺着脚说道:"你二位这是怎幺说呢?说起来,大小是个官,怎幺连着一点官礼都不要了?快别这个样子,叫上头听见了生气,就是旁人瞧着也要笑话的。有什幺话,我们当面讲讲开。俗话说的好,叫做是'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怎幺你二位连这两句话都不晓得吗?"他俩扭进来的时候,各人都觉着自己理长,恨不得见了堂翁,各人把各人苦处诉说一顿。及至被执帖大爷训斥一番,登时哑口无言,不知不觉,气焰矮了大半截,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执帖门上又叫三小子绞手巾给他俩擦脸,又叫泡盖碗茶,着实殷勤。   那班打麻雀牌的人也不打了,一齐拿眼睛钉住他俩,听他说些什幺,始终随凤占熬了半天,熬不住了,把前任预支年礼的话,原原本本述了一遍。前任见他开口。也抢着把他的苦况陈说一番。又说:"可怜我到了临要交卸的几天,是一点势力也没有了。那些人真正势利,向他们开口,说到舌敝唇焦,只有两家一家拿出来两块大洋,一共总只有四块大洋。你看,他就闹得这个样子!"随凤占道:"怎幺四块还嫌少?依你要多少?"前任还未开口,只听一个打牌的人说道:"真是你们这些太爷眼眶子浅!四块钱也值得闹到这个样子!我们打麻雀,只要和上一百副就有了。旁家和一百副,做庄还不要。四块洋钱什幺稀奇!我昨天还输了四十多块哩!"执帖门道:"老哥,谁能比得上你?你们钱漕大爷,一年好几千的挣,人家当小老爷,做上十年官,还不晓得能够赚到这个数目不能!"钱漕道:"我有钱赚,我可惜做不着老爷,他们大小总是皇上家的官。"又一个同赌的道:"罢罢罢!你们没瞧见他们刚才一路扭进来的时候,为了四块洋钱,这个官简直也不在他二位心上,倘若有几千银子给他赚,只怕叫他不做官都情愿的。你老哥眼馋他俩做官,我来做下中人,你俩就换一换,可好不好?"钱漕门道:"我有了钱,我不会自己捐官,我为什幺要人家的?"那个同赌的道:"我只要有钱赚,就是给我官做我亦不要。"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直把个随凤占同前任羞得无地自容,也深悔自己孟浪,如今坍台坍在他们这一班奴才手里。当下随凤占也没有再说别的,淡淡的谈了两句,自行回去。至于那前任,另有同他说得来的人,早拉他到别的屋里去了。一天大事,瓦解冰消。   一直等到年下,随凤占还差人到那两家当铺去讨年礼。人家回称早就送过了。随凤占道:"我没有收到,不能算数。"后首说来说去,大家总念他大小是个朝廷的官,将来论不定或者有仰仗他的地方,也就不肯过于同他计较,又每家送了他一只大洋,方才过去。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瞬间三春易过,已到四月。向例各属犯人,到了这个时定须解往省城,由大宪订期会讯详察有无冤枉,这日巡抚、司、道统通朝服升座,提犯勘验,其名谓之"秋审大典。"其实不过点名过堂。大员之中有好名的,还捐几文钱买些蒲扇、莎药之类,赏给那些犯人,实则为数亦甚有限。名字说是"秋审",及至犯人上堂之后,就是有冤枉,那坐在头上的几位大人实在也没闲工夫同犯人说话,所以这番俱是虚应故事。   闲话休题。且说蕲州是黄州府该管,到了这个时候,府太尊便把合属的捕厅开了单子,酌派两位解犯进省。这趟到省,不定有一月、半月耽搁,本缺未便久悬,例在本府候补佐贰当中轮派两人前往代理,亦是调剂属员的意思。这年府太尊所委两人,偏偏有随凤占在内。到得四月初十边,本府公事跟着府委代理的一同下来。随凤占照例交卸,解犯上省。倘若到省没有耽搁,约计四月底、五月初就可回来,赶收节礼,尚不为晚;设遇有事,迟至节后亦未可知。随凤占奉到此礼,心上甚是懊闷。但是太尊所委,便也无可如何,只得将钤记交与代理的人看管,自己跟手整顿行装,急急进省。   不料到省之后,各属犯人刚刚这天到齐。臬台正要请抚台几时秋审,偏偏这天抚台得了病症,请了几个大夫都医不好。又有人说:"抚台犯的是外症,面目浮肿,很不好看,嘴里还有一股气味,叫人闻了恶心。后首来请到一位外国大夫,方才有了把握,配了几瓶药水,送给抚台吃过。据外国大夫说:吃了他这个药水,有什幺病症,一齐从小便里出去,决不会上头面的了。但是一时总得避风,不能出外见客。因此就把这"秋审"一事耽误下来。一班实缺捕厅太爷眼巴巴望着,恨不得早把此事办过,也可以早些回任。无奈抚台病着,一时不能举行,公事不完,又不敢擅离省城一步。各位太爷异常焦躁。   书中单表随凤占随太爷只因端节就在目前,一时不能回任,眼看着一分节礼要被人家夺去,更是茶饭无心,坐立不安。等到四月二十六这一天,听得同寅说起抚台的病虽有转机,但一时总难出外,必须节后方能举行秋审。他一听此信,犹如浑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回寓后,一言不发,踌躇了半夜,方想出一条主意来。他想:"照此样子下去,不过闲居在省,一无事事,我何如趁此挡口,赶回蕲州,就骗人家说是公事已完。人家见我回来,自然这节礼决计不会再送到别人手中去了。等到节礼收齐,安安稳稳,过完了节,我再回省。神不知,鬼不觉,岂不大妙!"主意打定,立刻叫家人收拾行李,出城过江,趁了下水轮船,径向蕲州进发。临走的时候,有同他住在一起一位同差的,问他那里去。他说:"接到家信,太太在蕲州生产,家里没人照应,不得不亲自回去。这里的事,千万拜托老兄不要说破。"人家见他说得如此恳切,这种顺水人情自然乐得送的,便亦无话,听其自去。谁知他老人家回到蕲州,既不禀见堂翁,亦不拜客,并不与代理的见面,天天钻在那几家当铺里,或是盐公堂里走走,同人家说:"我已经回来了,几时几日接的印。"人家都信以为真。到了五月初三,所有的礼物都被他收了去了。   那代理的人起先听说抚台有病,把"秋审"一事搁起,晓得实缺一时不得回来,满心欢喜,以为这分节礼逃不出我的掌握之中。那知等到初五早上,依然杳无消息。赶紧着人出去打听,才知道早被随太爷半路上截了去了。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出门查访,后在一个小客栈里把随太爷找着。见面之后,不由分说,拿随太爷一把辫子,说他擅离职守,捏称回任,定要扭他到堂翁跟前,请堂翁禀明太尊,请示定夺。随太爷亦不肯相让。因此彼此又冲突起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擅受民词声名扫地 渥承宪眷气焰熏天   却说正任蕲州吏目随凤占被代理的找着扭骂了一顿,随凤占不服,就同他冲突起来。代理的要拉了他去见堂翁,说他擅离差次,私自回任,问他当个什么处分。随凤占说:"我来了,又没有要你交印,怎么好说我私自回任?"代理的说:"你没接印,怎么私底下好受人家的节礼?"随凤占说:"我是正任,自然这个应归我收。"代理的不服,一定要上禀帖告他。毕竟是随凤占理短,敌不过人家,只得连夜到州里叩见堂翁,托堂翁代为斡旋。   这日州官区奉仁正办了两席酒,请一班幕友、官亲,庆赏端阳。正待入座,人报:"前任捕厅随太爷坐在帐房里,请帐房师爷说话。"帐房师爷不及入席,赶过来同他相见,只见他穿着行装,一见面先磕头拜节。帐房师爷还礼不迭。磕头起来,分宾归坐。帐房师爷未及开谈,随凤占先说道:"兄弟有件事,总得老夫子帮忙。"帐房师爷到此方问他差使是几时交卸的,几时回来的。随凤占见问,只得把生怕节礼被人受去,私自赶回来的苦衷,细说了一遍;又说:"代理的为了此事要禀揭兄弟,所以兄弟特地先来求求老夫子,堂翁跟前务求好言一声,感激不尽!"说完,又一连请了两个安。帐房师爷因为他时常进来拍马屁,彼此极熟,不好意思驳他。让他一人帐房里坐,自己到厅上,一五一十告诉了东家区奉仁。区奉仁亦念他素来格守下属体制,听了帐房的话,有心替他帮忙。便让众位吃完了酒,等到席散,也有十点多钟了,然后再把随凤占传上去。面子上说话,少不得派他几句不是。随凤占亦再三自己引错,只求堂翁栽培。区奉仁答应他,等把代理的请了来,替他把话说开。   正待送客,齐巧代理的拿着手本也来了。区奉仁连忙让随凤占仍到帐房里坐,然后把代理的请了进来。代理的见了堂翁,跪在地下,不肯起来。区奉仁道:"有话起来好说,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呢?"代理的道:"堂翁替卑职作主,卑职才起来。"区奉仁道:"到底什么事情呢?"代理的道:"卑职的饭,都被随某人一个人吃完了。卑职这个缺,情愿不做了。"区奉仁道:"你起来,我们商量。"一面说,一面又拉了他一把。于是起立归坐。区奉仁又问:"到底什么事情?"代理的道:"卑职分府当差,整整二十七个年头。前头洪太尊、陆太尊,卑职统通伺候过。这是代理,大小也有五六次,也有一月的,也有半月的。"区奉仁道:"这些我都晓得,你不用说了。你但说现在随某人同你怎样。"代理的道:"分府当差的人,不论差使、署缺,都是轮流得的。卑职好容易熬到代理这个缺,偏偏碰着随某人一时不能回任,节下有些卑职应得的规矩……"不想说到这里,区奉仁故意的把脸一板道:"什么规矩?怎么我不晓得?你倒说说看!"   代理的一见堂翁顶起真来,不由得战战兢兢,陪着笑脸,回道:"堂翁明鉴:就是外边有些人家送的节礼。"区奉仁听了,哼哼冷笑两声道:"汰!原来是节礼啊!"又正言厉色问道:"多少呢?"代理的道:"也有四块的,也有两块的,顶多的不过六块,一古脑儿也有三十多块钱。"区奉仁道:"怎么样呢?"代理的撇着哭声回道:"都被随某人收了去了,卑职一个没有捞着!卑职这一趟代理,不是白白的代理,一点好处都没有了么。所以卑职要求堂翁作主!"说罢,从袖筒管里抽出一个禀帖,双手捧上,又请了一个安。看那样子,两个眼泡里含着眼泪,恨不得马上就哭出来了。   区奉仁接在手中,先看红禀由头,只见上面写的是"代理蕲州吏目、试用从九品钱琼光禀:为前任吏目偷离省城,私是回任,冒收节敬,恳恩作主由。"区奉仁一头看,一头说道:"他是正任,你是代理,只好称他做正任。"又念到"私是回任",想了一回,道:"汰!私自的自字写错了。但是他没有要你交卸,说不到回任两个字"。又念过末了一句,说道:"亦没有自称节敬的道理。亏你做了二十七年官,还没有晓的节敬是个私的!"顺手又看白禀,只见"敬禀者"底下头一句就是"窃卑职前任右堂随某人"。区奉仁也不往下再看,就往桌子上一撩,说道:"这禀帖可是老哥的手笔?"钱琼光答应一声"是"。又说:"卑职写得不好。"区奉仁道:"高明之极!但是这件事兄弟也不好办。随某人呢,私自回来,原是不应该的,但是你老哥告他冒收节敬,这节敬可是上得禀帖的?我倘若把你这禀帖通详上去,随某人固不必说,于你老哥恐怕亦不大便当罢?"   钱琼光一听堂翁如此一番教训,不禁恍然大悟,生怕堂翁作起真来,于自己前程有碍,立刻站了起来,意思想上前收回那个禀帖。区奉仁懂得他的来意,连忙拿手一揿,说道:"慢着!公事公办。既然动了公事,那有收回之理?你老哥且请回去听信,兄弟自有办法。"说罢,端茶送客。钱琼光只得出来。   这里区奉仁便把帐房请了来,叫他出去替他们二人调处此事。随凤占私离差次,本是就应该的,现在罚他把已收到的节礼,退出一半,津帖后任。随凤占听了本不愿意,后见堂翁动了气,要上禀帖给本府,方才服了软,拿出十六块大洋交到帐房手里。禀辞过堂翁,仍自回省,等候秋审不题。   这里钱琼光自从见了堂翁下来,一个钱没有捞着,反留个把柄在堂翁手里,心上害怕,在门房里坐了半天,不得主意,只得回去。次日大早,仍旧渡了过来。门口的人一齐劝他上去见帐房师爷。他一想没法,只得照办。其时随凤占吐出来的十六块洋钱已到帐房手里。只因他的人缘不及随凤占来的圆通,及至见面之后,吱吱喳喳,又把臭唾沫吐了帐房师爷一脸,还没有把话讲明白。帐房师爷看他可怜,意思想把十六块洋钱拿出来给他,回头一想:"倘若就此付给他,他一定不承情的。"只得先把东家要通禀上头的话,加上些枝叶,说给他听。直把他吓得跪在地下磕头。然后帐房师爷又装着出去见东家,替他求情。鬼鬼祟祟了半天,回来同他说,东家已答应不提这事了。钱琼光不胜感激。至此方慢慢的讲到:"我兄弟念你老兄是个苦恼子,特地再三替你同随某人商量,把节礼分给你一半,你俩也就不用再闹了。"   钱琼光见了起初的情形,但求堂翁不要拿他的禀帖通详上去,已经是非常之幸,断想不到后来帐房师爷又拿出十六块洋钱给他。把他感激的那副情形,真是画也画不出,立刻爬在地下,磕了八个头。磕起来少说作了十来个揖,千"费心",万"费心",说个不了。又托帐房师爷带他到堂翁跟前叩谢宪恩。帐房师爷说:"他现在有公事,我替你说到一样的了。"于是钱琼光又作了一个揖,然后拿了洋钱,告辞出去。   回到自己捕厅里,把十六块洋钱拿出来,翻来复去的看了半天,又一块一块的在桌上钉了好几回,一听响声不错,格外感激州里帐房照应他,连一块哑板的都没有。总想如何酬谢酬谢他才好。一面想,一面取块小毛巾,把洋钱包好,放在枕头旁边,跟手出去解手。解手回来,一个人低着头走,忽然想到:"四月底城外河里新到了一只档子班的船,一共有七八个江西女人,有两个长的很标致。南街上毡帽铺里掌柜王二瞎子请过我一趟,临行的时候,还再三的托我照应他们。我不如明天到那里,叫他们替我弄几样菜,化上一两块钱请这位老夫子,补补他的情才好。"主意打定,回到屋里,不知不觉,把刚才十六块洋钱陡然忘记放在那里去了。桌子抽屉,书箱里面,统通找到,无奈只是无影无踪。直把他急的出了一身大汗,找了半天,仍旧找不着,恍恍惚惚,自己也不辨是真是梦。于是和衣往床上躺下,慢慢的想:"到底我刚才放在那里的?"一会又怪自己记性不好,恨的像什么似的!不料偶一转侧,忽听得当的一声,原来一包洋钱,小手巾未曾包好,被个小枕头碰了一个,所以响的。   钱琼光翻过身来一看,洋钱有了,立刻打开来数了数,不错,还是十六块。这一喜更非同小可!仍旧拿手巾包好,塞在身上袋里,便起身叫管家到南街上招呼王二瞎子,托他去到档子班船上,叫他们明天晚上到馆子里叫几样菜,说是要请州里帐房师老爷吃饭,交代馆子里,菜要弄好些,再叫船上收拾收拾干净。底下人奉命去后,他自己又盘算道:"明天请的客自然是帐房老夫子首座。"忽又想起:"我今儿在帐房里,看见本官的二老爷,见了我,还问我这趟代理弄得好有几个钱,看来着实关切,也不好不请请他。我们在外头,那里不拉个朋友呢。"屈指一算:"帐房老夫子一位,本官二老爷两位,王二瞎子三位,连自己一共才有四个人。人头太少,索性多请两位,把南关里咸肉铺老板孙老荤,东门外丰大药材行跑街周小驴子,一齐请了来,大家热闹。料想他们听见我请的是州里二老爷、帐房师爷,他们一齐都要赶得来的。况且如此一请,人家晓得我同州里要好,目下于我的事情也不为无益。"主意打定,正在洋洋自得,那差出去的管家也回来了,回称:"王二爷听说老爷请州里师爷吃饭,忙的他立刻自己出城到船上去交代,连馆子里也是自己去的。"钱琼光点点头,又道:"我请的不但帐房师爷,还有区大老爷的二老爷哩。"   管家出去,钱琼光也就安寝。毕竟有事在心,睡不大着。次日一早起身,洗脸之后,就赶过来自己请客。先落门房,取出一张官街名片,先上去禀见二老爷。执帖门上进去了一回,回来说道:"二老爷昨儿在房里叉了半夜麻雀,到了后半夜忽然发起痧来,闹到天亮才好的,如今睡着了,只好挡你老的驾罢。"钱琼光一听这话,不觉心中一个失望,嘴里还说:"我今天备了酒席,专诚要请他老人家赏光的,怎么病起来了?真真不凑巧了!"于是又亲身到帐房里,想当面去约帐房师爷。   不料走到帐房里,只见里间外间桌子上面以及床上,堆着无数若干的簿子,帐房师爷手里捻着一管笔,一头查,一头念,旁边两个书办在那里帮着写。帐房一见他来,也不及招呼,只说得一句"请坐!兄弟忙着哩。"钱琼光见插不下嘴,一人闷坐了半天。值帐房的送上水烟袋,一吃吃了五根火煤子。无奈帐房还没有忙完,只得站起身来告辞,意思想帐房出来送客的时候,可以把请他吃饭的话通知于他。谁知钱琼光这里说"失陪",帐房把身子欠了一欠,说了声"对不住,我这里忙着,不能送了,过天再会罢。"说完,仍旧查他的簿子。   钱琼光无法,只得出来,心想:"今天特为请他们吃饭,一个也不来。化了冤钱事小,被王二瞎子一班人瞧着,我这个脸摆在那里去呢!"一回又怪帐房师爷道:"我专诚来请你吃饭,你不该只顾做你的事情,拿我搁在旁边,一理不理。谅你不过靠着东家骗碗饭吃,也不是什么大好老,就这样的大模大样,瞧人不起!至于那位二老爷,昨天不病,明天不病,偏偏今儿我定了茶,他今儿病了,得知是真是假。他们既然不来,我也不稀罕他们来!"   一面想,一面又走到门房里。执帖门上见他没精打彩的,便问:"钱太爷,心上转什么念头?很像满肚皮心事似的。"谁知一句话倒把钱琼光提醒,一想:"二老爷、帐房既然不来,我不如拿这桌菜请请底下的朋友,人家看起来,一样是州里的人。只怕这几位拿权的大爷,到堂翁跟前说起话来,还比什么帐房、二老爷格外香些。况且我自从到任至今,也没有请过他们,今儿这局,岂不一当两便。"于是就把这话告诉了执帖门上,托他把钱漕、稿案、杂务、签押、书禀、用印,几位有名目的大爷统通请到。跟班人多,不能遍约,只约得跟班头一位。说明今天是夜局。执帖门上明晓得他是请上头请不到,所以改请他们的,便推头"没有空,谢谢罢"。钱琼光也没听见,忙着又托这屋里的三小子替他去请客。一霎时三小子回来说:"稿案毛大爷、签押卢大爷恐怕晚上有堂事,不敢走开;杂务上朱大爷,用印的马大爷,为了这两天上头常常有呼唤,亦抽不得身;钱漕上陆大爷,为他二奶奶养孩子,请了假,已经两天不来了;只有跟班上萧二爷说是等到老爷睡了觉,一定过来奉扰的。"三小子未说完,执帖门上又道:"他们统通不来,你为我一个人,何必要费事呢?"钱琼光道:"还有萧二爷同你俩呢。他们扫我的面子,难道咱们老兄弟,你还好说不来吗。"于是又千叮万嘱,直到执帖门上点头应允,方才告别。回到自己衙内,心想:"他们竟如此瞧我不起,竟其一个不来;肯来的又是拿不到权的人。真正越想越气!"   好容易熬到下午,王二瞎子亲自跑来,说:"一切都预备好了。馆子里听说请的是州里师老爷,贴本都情愿。但不知这位师爷甚么时候才过来?"只见钱琼光脸上红了一阵,说道:"他们一齐体谅我,不肯叫我化钱,一定还要拉我在衙门里吃饭,说着就吩咐大厨房里添菜。我想我今天的菜已经托了你了,他们既然不来,我不好叫你为难,只得又请了两位别的客。"王二瞎子道:"你早告诉了我,这菜可以退得掉的。但不知请的又是那两位?"钱琼光不好说请的是跟班上的,只含糊说了声"还是衙门里的"。王二瞎子一听仍是衙门里的人,就是声光比帐房差些,尚属慰情聊胜于无。   依王二瞎子意思,还想等着衙门里的人到齐,一块陪出城,似乎面上有光彩些。钱琼光是晓得的,跟班上萧二爷,非得老爷睡了觉是不得出来的,便说:"不必罢,我们先出去吃着烟等他们罢。"于是两人步行出城。到了船上,一班女戏子迎了出来,一个个擦着粉,戴着花,妖妖娆娆的,"钱太爷"、"王二爷",叫的应天响。钱太爷走进舱里,只见居中摆了一张烟铺。王二瞎子是大瘾,见了烟铺就躺下了。船上女老班也进舱招呼,问衙门里的老爷几时好来。王二瞎子不等印太爷开口,拿指头算着时候,说道:"现在是五点钟,州里大老爷吃点心,六点钟看公事,七点钟坐堂。大约这几位老爷八点钟可以出城。"   钱琼光道:"那可来不及。我们这位堂翁也是个大瘾头,每日吃三顿烟,一顿总得吃上一个时辰。这个时辰单是抽烟,专门替他装烟的,一共有五六个,还来不及。此刻五点钟,不过才升帐先过瘾。到六点钟吃点心,七点钟看公事;八点钟吃中饭,九点钟坐堂;碰着堂事少,十点钟也可以完了,回到上房吃晚饭过瘾。十二点半钟,再到签押房看公事。打过两点,再到上房抽烟,这顿烟一直要抽到大天亮。不过以后有上房里的人伺候,跟班上的爷们都可以没事了。"王二瞎子道:"他老这们大的瘾,设若有起事来,怎么样呢?"钱琼光道:"有起事来,或是进省上衙门,总是来吞生烟。"   正说着,孙老荤先来了,晓得要陪州里的老夫子吃饭,特地换了一簇新衣服。王二瞎子道:"老荤,今儿钱太爷是请你来做陪客的,不是请你来招女婿的,为什么穿的衣服同新女婿一样呢?"孙老荤道:"难得钱老父台赏饭吃,请的又是州里的老夫子,自然应该穿件新衣服,恭敬些。"   三个人闲谈了好一回,船上又搬出些点心来吃过。王二瞎子掏出表来一看,九点钟只差得五分了,不但州里的客没来,连着周小驴子也没音信,大家甚是奇怪。又等了半个钟头,忽听见船头上有人叫唤,大家总以为是请的特客来了,一齐起身相迎。及至进舱一看,原来就是周小驴子,跑的满身是汗,一件官纱大衫已湿透了立场截了,一只手只拿扇子扇个不了。王二瞎子劝他脱去长衫,又叫船上打盆水给他洗脸。钱琼光便问他:"为何来得如此之晚?"周小驴子道:"不要说起,今儿替一个朋友忙了一天。"钱琼光问:"是什么事情?"周小驴子道:"也是治弟的一个乡亲,他有个姑表妹妹,从前他姑妈在世的时候有过话,允许把这个女儿给我们这个乡亲做媳妇的。后来姑妈死了,姑夫变了卦,嫌这内侄不学好,把女儿又许给别人了。"钱琼光道:"当初媒人是谁?"周小驴子道:"有了媒人倒好了,为的是至亲,姑妈亲口许的,用不着媒人。"钱琼光道:"婚书总有?"周小驴子道:"这个不晓得有没有。治弟为了这件事,今天替他们跑了一天,无奈说不合拢,看来恐怕要成讼的了。"钱琼光道:"一无媒证,二无婚书,这官司是走到天边亦打不赢的。"周小驴子道:"现在我们这乡亲情愿……"说到这里又不说了。王二瞎子会意,拿嘴朝着钱琼光一努,对周小驴子道:"摆着我们钱老父台在这里你不托。该应怎么办法,大家商量好了。只要替你乡亲争口气;再不然,钱老父台同州里上头下头都说得来,还怕有办不到的事吗。"   一句话提醒了周小驴子,忙说道:"他姑夫那边只要出张票,不怕他不遵。"钱琼光道:"单是出张票容易。兄弟自从到任之后,承诸位乡亲照顾,一共出过十多张票。不瞒诸位说,这票都是诸位照顾兄弟的。这件事兄弟衙门里很可办得,用不着惊动州里的。"周小驴子道:"你老父台肯办这件事,那还有什么说的,包管一张票出去,不怕他姑夫不把女儿送过来。捕衙的规矩治弟是懂得的。如今我们这乡亲,他是有钱的主儿,我一定叫他多出几文。俗语说得好,叫做'争气不争财'。只要这件扳过来,不但治弟面子上有光彩,将业敝乡亲还要送老父台的万民伞咧。"钱琼光道:"全仗费心!你老哥今儿回去,叫他明天一早就把呈子送过来。兄弟这边签稿并行,当天就出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