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行记 - 第 8 页/共 22 页

刘大侉子下来仍旧去找娘舅。娘舅问他怎幺样,刘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道:"此计已行,以后包你上院,永远不会再碰钉子。但是想他的差使还不在里头,等我慢慢的再替你想个法子,包你得一个顶好的事情。"刘大侉子一定要请教。娘舅发急道:"你别性急!早则十天,迟则半月,总给你颜色看就是了。怎幺性急到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刘大侉子见娘舅动气,只好无言而罢。   且说官场上信息顶灵,署院放一屁,外头都会晓得的。这日说了胡镜孙丸药不好,当天就有人传话给他,叫他当心点。他这人生平最会拍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幺路子,弄到山东赈捐总局的札子,委他兼办劝捐事宜。他得了这个差使,便兴头的了不得,东也拜客,西也拉拢,怀里揣着章程,手里拿着实收,一处处向人劝募。居然劝了一个月下来,也捐到一个五品衔,两个封典,五六个贡、监①。论他的场面,能够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日听得人家传来的话,赛如兜头一盆冷水,在店里盘算了半夜,踱来踱去,走头无路。后来忽然想到本省藩台,曾经见过两面,前头开办善会的时候,托人求他写过一块匾,有此渊源,或者不至忘记。事到其间,只得拚着老脸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赶上藩台衙门。手本进去,藩台不见。胡镜孙说有公事面回,然后勉勉强强见的。见面之后,藩台心上本不高兴,胡镜孙又嚅嚅嗫嗫的说了些不相干话。藩台气极了,便说:"老兄有甚幺公事快些说。兄弟事情忙,没有工夫陪着你闲谈。"胡镜孙碰了这个钉子,面孔一红,咳嗽了一声,然后硬着胆子说出话来,才说得:"卑职前头办的那个戒烟善会"一句话,藩台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说了声"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镜孙不好再说下去,只得退了出来。一场没趣,愈加气闷。回到店里,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如同发了痴的一般。   ①贡、监:即贡生、监生。有这资格就可以做官或应乡试。   幸亏太太是个才女,出来问知究竟,便说:"现在世路上的事,非钱不行。藩台不理你,你化上两个,他就理你了。"胡镜孙道:"去年我开办这个善会的时候,问你借的当头,如今还没有替你赎出来,那里还有钱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赎没有得赎,自己夫妻,有什幺不明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没掉就是了。至于你如今孝敬上司,没有现钱,依我想,东西也是好的。"胡镜孙道:"你看我这店里,除掉几包丸药,几瓶药酒之外,还有什幺东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钱,怎幺送不得?如果不好送,为甚幺你的仿单上要说'官礼相宜'呢?"胡镜孙道:"话虽如此讲,你晓得我十块钱的药,本钱只有几块?自己人,同你老实说,两块钱的本钱也没有,不过骗碗饭吃吃罢了,那里值得甚幺钱呢。"太太道:"时常见你替人家捐官,从前你得这个差使的时候,你自己说过有多少的扣头,如今这笔钱那里去了呢?"一句话提醒了胡镜孙,心上一想:"横竖空白实收在自己手里,与其张罗了钱去孝敬上司,何如填两张监生实收去送藩台的少爷。像他们这样宦家子弟,这一点点的底子总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实收,他自然照应我。彼时间骑马寻马,只要弄到一笔大大的银款,赚上百十两扣头,就有在里头了。他若不肯照应我,一定还我实收;实收已经填了字,不能还,只好还我银子。如此一来,我赈捐内又多了两个监生,将来报销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诉了自己妻子。太太点头无话。胡镜孙方才胡乱吃了一碗饭,连忙取出实收,想要取笔填写履历,无奈又不晓得少爷的年、貌、三代,只好搁笔。想来想去,没有他法,只好封了两张实收,托人替他写了一禀帖给藩台,说明白:"卑职目下办捐,情愿报效宪少大人两个监生,务示大人赏收。"另外又附一张夹单,是求藩台替他翰旋那戒烟善会的事情。禀帖写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给藩台号房替他递了进去,自己坐在官厅上等传见。以为这一功他总受的了。谁知等了半天,里头传出话来,问他这个办捐差使是谁委的。他只得照实而说。那人进去,等到天黑,也没见藩台传见。后来向号房打听,亦打听不出。号房劝他明天再来,只好回家。   谁知一连上了三天藩台衙门,始终未见。第四天上,接到委他办捐那个老总的札子,上写:"接准浙江布政司函开',说他如何"借差招摇,钻营无耻",又"附还实收两张,希即查办"云云。后面写明将他撤委,限他"即日将经手已捐未捐各实收,造册报销,不得含混"各等语。他得了这个札子,犹如青天霹雳一样,善会尚未保全,差使已经撤去。还算他自己顾全场面,次日即把捐务及收到的银子一律交割清楚。后来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个戒烟会保住,依旧做他的卖买。都是后话不题。要知官场上又出甚幺新鲜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①慈亲勖孝子   却说浙江吏治,自从傅署院到任以来,竭力整顿,虽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为之一变。若从外面子上看他,却是真正的一个清官:照壁旧了也不彩画;辕门倒了也不收拾;暖阁破了也不裱糊。首县奉了他的命,不敢前来办差。一个堂堂抚台衙门,竟弄得像破窑一样:大堂底下,草长没胫,无人剪除;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人家都说碰到这位上司,自己不要办差,又不准别人办差,做首县的应该大发财源。谁知外面花费虽无,里面孝敬却不能少,不过折成现的罢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论,只有比起从前俭朴了许多,不能不说是他的好处,至于要钱的风气,却还未能改除。俗语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做书的人实实在在没有瞧见真不要钱的人,所以也无从捏造了。   ①板舆: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种板车,由人扛抬,后借指官吏迎养父母。   闲话休题。且说署院自从到任至今,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弹指间已过半载。朝廷因他居官清正,声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谕,命他补授是缺。他出京的时候是一个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间,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图报称,立刻具折谢恩。合属官员得信之余,一齐上院叩贺,不消细说。从此以后,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励精图治。闲下来还要课小少爷读书。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爷是姨太太养的,年方一十二岁,居然开笔能做"破承"。傅抚院更是得意非凡。拿了一本"文法启蒙",天天讲给小少爷听。还说:"我们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国家,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得。"他一家骨肉,只有亲丁三口,并无别的拖累,所以他于做官课子之外,一无他事。今见天恩高厚,将他补授斯缺,心中更为快乐。   一天,适当辕期,会客之后,回到上房吃饭。正想吃过饭考问儿子的功课。他一向吃饭,因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吃的。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来。他总以为姨太太另有别的事情,偶然迟到,不以为意,谁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终不见。问问老妈,都不肯说话。后来又问儿子。毕竟儿子年轻嘴快,回称:"我娘困在床上,从早上哭到此刻,还没有梳头。"傅抚院听了诧异,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问儿子。旁边伺候的老妈一齐做眉眼给少爷,叫他不要说。被傅抚院瞧见,骂了老妈两句说:"你们偏会鬼鬼祟祟,有甚幺事情要瞒我?"一定追着儿子要问个明白。少爷无法,只得说道:"我亦不知道甚幺。今儿早上,门上汤二爷来说,有个媳妇长的很标致,还带了一个孩子,说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为着这个生气。"傅抚院一听这话,心上老大吃惊,盘算了半天,一声不响。歇了一会,问道:"现在这女人在那里?"少爷道:"他要来,汤二爷叫把门的看好了门,不许他进来。我娘嘱咐汤二爷,等他来的时候打他出去。"傅抚院着急道:"此刻到底这人在那里?"少爷道:"连我不知道。"老妈见主人发急,晓得事情瞒不住,只得回道:"这女人,据他自己说是北京下来的,现住在衙门西边一丬小客栈里。来了好两天了。他说他认得老爷有靠十年光景,从前老爷许过他甚幺,他所以找了来的。"傅抚院道:"那里有这回事!我也不认得什幺女人。"老妈道:"他是这们说呢,我们也不晓得。"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到底他到衙门里来过没有?"老妈道:"这个不知道。我们亦是听见汤二爷说的。"傅抚院便吩咐:"叫汤升来,我问他。"原来这汤升是傅抚院的心腹门上。他家的规矩:凡老人家手里用的人,儿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爷也称他为汤二爷。   闲话休题。且说姨太太先前也是听见丫头们咕咕唧唧,说甚幺有个女人来找老爷。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过的,听了生疑,便向丫头追究。丫头说是汤二爷说的。姨太太便把汤二爷叫上来,拷问此事。没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当家人的那里还有不巴结他的,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当时姨太太便气的几乎发厥。这时候傅抚院正在厅上会客,老妈们屡次三番要出来报信,因为会的是些正经客,恐怕不便,所以没有敢回。等到傅抚院送客回来吃饭,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傅抚院向儿子追问此事,以及传唤汤二爷,他都听在耳朵里,装做不听见,不作声,看他们怎样。   停了一刻,汤升穿了长褂子上来。傅抚院正要问他,一想守着多少人,说出来不便,便起身要带汤升到签押房里去盘问。刚刚走到廊檐底下,已经被姨太太听见,直着嗓子大喊起来,又像拿头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响。傅抚院一听声音不对,立刻缩住了脚。再一细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起来,说甚幺:"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经,倒会在外头骗人家的女人,还养了杂种的儿子!你们带声信给那老不死的:他要去会那不要脸的婊子,叫他先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轿抬那婊子进来!"一面骂,一面又问少爷在那里。先是少爷听见娘生气,丢掉饭碗,早已溜在后院去了。好容易被丫头、老婆子找着,一齐说:"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罢!姨太太要同老爷拚命,现在不知道怎幺样了!"小少爷起先还不肯去,后来被丫头、老婆子连哄带骗的,才骗到上房。他娘一看见了他,就下死的打了两拳头。手里打的儿子,嘴里却骂的老爷,说:"我们娘儿俩今儿一齐死给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好等他们来过现成日子!横竖你老子有了那个杂种,也可以不要你了!"说着,又叫:"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儿子捱了两拳头,早已哇的哭了。   傅抚院本来站在廊檐底下的,后来听见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只得回转上房,到套间里,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下叹气。姨太太也不睬他。后来看见小婆打儿子,又要勒死儿子,他老人家也动了真气,便气愤愤站起来说道:"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妇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须打他不得!"姨太太一听这话,格外生气,便使劲唾了傅抚院一口道:"你说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怀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说着,须手又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又哭又跳。傅抚院道:"岂有此理!我们这种诗礼人家,一个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颠狂起来,还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人?"傅抚院道:"人家纵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顶在头上,我这个老爷不比别人,我要照我的家教。从前老太爷临终的时候有过遗嘱的,不好我就要……"话未说完,姨太太逼着问道:"你要怎幺样?"傅抚院又缩住了嘴,不肯说出来。姨太太道:"开口老太爷遗嘱,闭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头相与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爷的遗嘱上有的吗!既然家教好,从前就不该应同那臭婊子来往!也不晓得姓张的、姓王的养了杂种,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傅抚院被他顶的无话说,连连冷笑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说的奇怪不奇怪!来的女人是个什幺人也没有问个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闹也不迟。"   姨太太正还要说,人报"表太太来了"。傅抚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着进来的那个老妇人叫了一声"表嫂",连说:"岂有此理!……请表嫂开导开导他。表嫂在这里吃了晚饭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来傅抚院请的帐房就是他的表兄,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傅抚院因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齐住在衙门内,乐得有个照应。这天家人、丫头们看见姨太太同老爷呕气,就连忙的送信给表太太,请他过来劝解劝解。傅抚院此时心挂两头,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见表嫂到来,便借此为由,推头有公事,到外边去了。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亦就跟了出来,一走走进签押房,傅抚院坐着,汤升站着。傅抚院问汤升道:"那女人是几时来的?共总来过几次?现在住在那里?他来是个甚幺意思?"汤升回道:"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丬小客栈里。来的那一天,先叫人来找小的,小的没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齐跑了来。把门的没有叫他进来,送个信给小的。小的赶出去一看,那妇人倒也穿的干干净净,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光景,倒生的肥头大耳。"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问他到这里是个甚幺意思?"汤升凑前一步,低声回道:"小的出去见了他,就问他来干甚幺的。他说八年前就同老爷在京里认识,后来有了肚子。没有养,老爷曾经有过话给他,说将来无论生男生女,连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里不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临盆,果然养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那个孩子了。"   傅抚院道:"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有过话,他为甚幺一养之后不来找我,要到这七八年呢?"汤升道:"小的何尝不是如此说。况且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里,又没有出门,为什幺不来找呢?"傅抚院道:"是啊。他怎幺说?"汤升道:"他说他还没有养,他娘就把他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过孩子之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里没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爷。不料老爷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赶了来的。"傅抚院听了,皱皱眉头,又摇摇头,半晌不说话。歇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在天津赎身,是那个化的钱?他怎幺会知道我在这里?"汤升道:"在窑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①化钱。老爷是一省巡抚,能够瞒得了人吗?"傅抚院道:"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也不认得这种人。你去吓吓他,如果再来,我就要拿他发到首县里重办,立刻打他的递解。"汤升道:"这些话小的都说过了。他自从来过一次之后,以后天天晚上坐在二门外头,顶到关宅门才走。头三天还讲情理,说他此来并不要老爷为难,只要老爷出去会他一面,给他一个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爷难为钱,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还可以过得。他还说这七八年没见老爷寄过一个钱,他亦过到如今了,儿子亦这们大了。大家有情义,何必叫老爷一时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个着落,不能不说说明白。"   ①冤桶:常受欺骗的人。   傅抚院道:"越发胡说了!再怎幺说,打他两个耳刮子。"汤升道:"小的亦是这怎幺说,叫他把嘴里放干净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发闹的凶,一定要进来。幸亏被把门的拦着,没有被他闯进宅门。齐巧丫头们出来有事情,看见这个样子,进去对姨太太说了。小的就晓得被他们瞧见不得,起先还拦他们不要说,怕的是闹口舌是非。他们不听,今儿果然几乎闹出事来。"傅抚院说:"我家里的事情还闹不了,那里又跑出来这个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说,叫他放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如果再在这里缠不清,将来送他到县里去,他可没有便宜的。"   傅抚院把话说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是站着不走。傅抚院问他:"还站在这里做甚幺?"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利害得很,说出来的话,句句斩钉截铁。起先小的有些话不敢回老爷,现在却不能不回明一声,好商量想个法子对付他。"傅抚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来了?"汤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这种女人。他既然泼出来赶到这里,他还顾甚幺脸面。生怕被他张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傅抚院道:"送到县里去,打他的嘴巴,办他的递解就是了。"汤升道:"不瞒老爷说:这结话小的都同他讲过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爷再不出来会我,我为他守了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没处伸,我可要到钱塘县里去告了。'"傅抚院道:"告那个?"汤升道:"小的也不晓得告的是那个。"傅抚院道:"等他告呢,我看钱塘县有多大的胆量,敢收他的呈子!"汤升道:"小的亦是怎幺想。后来他亦料到这一层,他说县里不准到府里,府里不准到道里,道里不准到司里。杭州打不赢官司,索性赶到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这话,气的胡子一根根笔直,连连说道:"好个泼辣的女人!……汤升,你可晓得老爷是讲理学的人,凡事有则有,无则无,从不作欺人之谈的。这女人还是那年我们中国同西洋打仗,京里信息不好,家眷在里头住着不放心,一齐搬了回去,是国子监孙老爷高兴,约我出去吃过几回酒,就此认得了他。后来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说是我的。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个好一个,因此就答应了下来。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两个月,再去访访,已经找不着了。当时我一直记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个女儿呢,落在他们门头人家,将来长大之后,无非还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听说是个男孩子,我这条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与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儿子流落在外头,你瞧我家里闹的这个样子,以后有得是饥荒!况且这女人也不是个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谢谢罢,我不敢请教了!"   汤升道:"既然老爷不收留他,或者想个什幺法子打发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门,弄得外头名声不好听,里头姨太太晓得了,还要呕气。"傅抚院道:"你这人好糊涂!你把他送到钱塘县去,叫陆大老爷安放他,不就结了吗。"汤升道:"一到首县,外头就一齐知道了。"傅抚院道:"陆某人不比别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连骗带吓,再给上几个钱,还有大不了的事。"汤升道:"横竖是要给他钱他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他讲,有了钱,他自然会走,何必又要发县,多一周折呢?"傅抚院发急道:"你这个人好糊涂!钱虽是一样给他,你为什幺定要老爷自己掏腰,你才高兴?"汤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爷的意思,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缘故,只得一声不响,退了下来。   刚走到门房里,三小子来回道:"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汤升摇了一摇头,说道:"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出钱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这样便宜事情!说不得,吃了他的饭,只好苦着这副老脸去替他干,还有甚幺说的!"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出门房,到了宅门外头。那女人正在那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门的骂呢。那女人穿的是浅蓝竹布褂,底下扎着腿,外面加了一条元色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金耳圈,却也梳的是圆头。瘦伶伶的脸,爆眼睛,长眉毛,一根鼻梁笔直,不过有点翘嘴唇。虽然不施脂粉,皮肤倒也雪雪白。手上戴了一副绞丝银镯子,一对金莲,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只因他来过几次都是晚上,所以汤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个饱。至于他那个儿子,虽然肥头大耳,却甚聪明伶俐,叫他喊汤升大爷,他听说话,就喊他为大爷。这时候因为女人要进来,把门的不准他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乱说,所以女人动了气,拿手指着他骂。齐巧被汤升看见,呵斥了把门的两句。因为白天在宅门外头,倘或被人看见不雅,就让女人到门房里坐,叫三小子泡茶让女人喝,又叫买点心给孩子吃。张罗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人问道:"我的事情怎幺样了?托了你汤大爷,料想总替我回过的了?我也不想赖到这里,在这里多住一天,多一天浇裹①。说明白了,也好早些打发我们走。我不是那不开眼的人,银子元宝再多些都见过,只要他会我一面,说掉两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会我,叫他写张字据给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讨。他给我一张字,将来我也好留着做个凭据。"汤升道:"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倒是你有甚幺过不去的事情,告诉我们,替你想个法子,打发你动身是正经。这些话都是白说的。"女人道:"我不稀罕钱,我只要同他见一面,他一天不见我,我一天不走!"后来被汤升好骗歹骗,好说歹说,女人方才应允,笑着说道:"送我到钱塘县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为甚幺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出他的坏名声呢。现在是你出来打圆场,我决不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从前七八年的用度算还不了我,另外再找补我几吊银子,我也是个爽快人,说一句,是一句,无论穷到讨饭,也决计不来累他,汤大爷,你是明白人,你老爷不肯写凭据给我,却要我同他一刀两断,自己评评良心,这一点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①浇裹:开支。   汤升听了他话,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数目太大,老爷自己又不肯往外拿,却要叫我同钱塘县陆大老爷商量,得知人家肯与不肯呢?想了一会,总觉数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讲明白,一共六千银子。女人在门房里坐等。汤升想来想去,总不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爷。其时傅抚院正在上房里同姨太太讲和。傅抚院同姨太太说道:"那个混帐女人已经送到首县里去了,叫他连夜办递解,大约明天就离杭州了。"姨太太听了方才无话。汤升上来一见这个样子,不便说甚幺,只好回了两件别的公事,支吾过去,却出去在签押房里等候。傅抚院会意,便亦踱了出来,劈口便问:"怎幺样了?"汤升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回道:"这女人很讲情理,似乎不便拿他发县。请老爷的示,这笔银子怎幺说?据小的意思,还是早把他打发走的干净。"傅抚院道:"话虽如此说,六千数目总太大。"汤升道:"像这样的事,从前那位大人也有过的,听说化到头两万事情才了。"傅抚院听说,半天不言语,意思总不肯自己掏腰。   汤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条主意,道:"外头有个人想求老爷密保他一下,为的老爷不要钱,他不敢来送。等小的透个风给他,把这事承当了去。横竖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爷的清名。就是将来外面有点风声,好在这钱不是老爷自己得的,自可以问心无愧。"傅抚院道:"是啊。只要这钱不是我拿的,随你们去做就是了。但是也只好问人家要六千,多要一个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里断断不可!"汤升听了这话,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着退下。不到三天把事办妥,女人离了杭州。汤升亦赚着不少。   那个想保举的人,你说是谁?就是本省的粮道。他同汤升说明,想中丞给他一个密保,他肯出这笔银子。中丞应允,他就立刻垫了出来。且说这粮道姓贾字筱芝,是个孝廉方正①出身,由知县直爬到道员。生平长于逢迎,一举一动,甚合傅抚院的脾气。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抚院就保了他一本。适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为河南按察使。辞别同寅,北上请训,都不用细述。   ①孝廉方正:是清代科举制度中的一项规定-凡品行端正并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长官保举、考察后,任用为州、县、教职等官职。   单说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块儿去的。将到省城时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请老太太把从前儿子到浙江粮道上任的时候,教训儿子的话,拿出来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记的,儿子好告诉老太太,省得临时说不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话我都记得。"   贾臬台便从下一站打尖为始,约摸离着店还有头二里路,一定叫轿夫赶到前头,在店门外下轿,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老远的望见老太太轿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轿子到了跟前,他还要嘴里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老太太在轿子里点一点头,他方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轿杠,慢慢的扶进店门。老太太在轿子里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教训。"贾臬台听到这里,一定要回过身来,脸朝轿门,答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说话间,老太太下轿,他赶着自己上来,搀扶着老太太进屋,又张罗了一番,然后出来会客。惹得接差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一齐都说:"这位大人真正是个孝子咧!"谁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时候,一定还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见得一遭,觉得稀奇;倒是省里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几天,甚为诧异,私底下同人讲道:"大人每天几次跪着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礼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训他的话,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从来没有换过,是个甚幺缘故?"大众听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错。   到了第三天,将到开封,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从店里出来送一次,打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离城五里,又下来禀安一次。顶到城门,合省官员出城接他的,除照例仪注行过后,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轿子,从城外走到城里,顶到行辕门口,又下来跪一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许多话,忙得他不时躬身称是。等到安顿了老太太,方才出来禀见中丞。大家晓得他是个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阙谢恩,拜过印,磕过头还不算,一定还要到里头请老太太出来行礼。老太太穿了补褂,由两个管家拿竹椅子从里头抬了出来。贾臬台亲自搀老太太下来行礼。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完了礼,他才跟着起来,躬身向老太太说道:"儿子蒙皇上天恩,补授河南按察使。今儿是接印的头一天,凡百事情,总得求老太太教训。"老太太正待坐下说话,忽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咳个不了,急的贾臬台忙把老太太搀扶坐下,自己拿拳头替老太太捶背。管家们又端上茶来。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觉得头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众官员齐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可劳动,还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晓得自己撑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了进去。贾臬台跟到上房,又张罗了半天,方才出来,把照例文章做过,上院拜客,不用细述。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事必亲理,轻易不肯假手于人。凡遇外府州、县上来的案件,须要臬司过堂的,他一定要亲自提审。见了犯人的面,劈口先问:"你有冤枉没有?"碰着老实的犯人,不敢说冤枉,依着口供顺过一遍,自无话说。倘若是个狡猾的,板子打着,夹棍夹着,还要满嘴的喊冤枉。做州、县的好容易把他审实了,定成罪名,迭成案卷,解到司里过堂;被这位大人轻轻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乐得借此可以迁延时日。贾臬台一见犯人呼冤,便立刻将此案停审,行文到本县,传齐一干原告、见证,提省再问。他说这都是老太太的教训。老太太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个人,那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要讨命的。"贾臬台最怕的是冤鬼来讨命,所以听了老太太的教训,特地分外谨慎。无奈各州、县解上来的犯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喊冤枉。贾臬台没法,只得一面将犯人收监,一面行文各州、县去。不到一月,司里、府里、县里三处监牢,都已填满。重新提审的案件,一百起当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断结。各处提来的尸亲、苦主、见证、邻右,省城里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实实窒窒。有些带的盘缠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当光卖绝,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过小书,提起从前有个甚幺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访,好替百姓伸冤。贾臬台听在肚里,亦不时换了便服,溜出衙门,在大街小巷各处察听。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独自一个出来,走了一回,觉得有点吃力。忽见路旁有个相面先生,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那相士独自坐在灯光底下看书,旁边摆着几张板凳,原是预备人来坐的。贾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现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赶着招呼,以为是来相面的了。贾臬台道:"不敢劳动,我是因为走乏了歇歇脚的。"相士一见没有生意,仍旧看他的书,不来理会。贾臬台坐了一会,便搭讪着问道:"先生贵府那里?一天到晚在这里生意可好?家里还有甚幺人?"   相士见问,方把贾臬台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顺手拿书往桌上一撩,说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来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贾臬台听了诧异道:"这是甚幺缘故?"相士道:"我是陈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陈州到省里是几天的路程!我家里虽不算得有钱,日子也狠好过得。五年前,还是赵大人岁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里侥幸进了个学。每年坐坐馆,也有二十几吊钱的束修。谁知去年隔壁邻舍打死了人。地保、乡约,上上下下,赶着有辫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来做干证。本县做做也罢了,然而已经害掉我几十吊钱。后来又碰着这个无杀的臬台,真正混帐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门星散!"贾臬台听到这里,陡吃一惊,又问道:"是那个臬台?还是前任的,还是现在的?"相士道:"就是现在姓贾的这个杂种了!"   贾臬台一听当面骂他,心上拍笃一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问他道:"你好好的在家里,怎幺会到省城来呢?"相士道:"因为姓贾的这杂种,面子上说要做好官,其实暗地里想人家的钱。无论甚幺案件,县里口供已经招的了,到他手里,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县,把原告、邻舍、干证,一齐提到;提了来,又不立时断结,把这些人搁在省里。省里浇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杂种一天不问,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们这一案而论,还是五个月前头提了来的,一搁搁到如今。他这样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这人一定不得好死,将来还要绝子绝孙哩!"贾臬台听了他话,气的顿口无言。歇了一歇,就道:"你不要看轻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说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们说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这孝子是假的呢!"贾臬台欲问究竟,相士道:"等他绝子绝孙之后,他祖宗的香烟都要断了,还充那一门子孝子!"贾臬台见他愈骂愈毒,不好发作甚幺,只得忍着气走开,仍旧独自一人踱入衙内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   却说贾臬司听了相士当面骂他的话,愤愤而归。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将他重重的惩处一番,以泄心头之恨。但是一件,昨日忘却讯问这相士姓甚名谁,票子上不好写;而且连他摆摊的地方地名亦不晓得,更不能凭空拿人。想了半天,只好搁手,然而心上总不免生气。   齐巧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人家正在火头上,立刻坐堂亲自提问。这上控的人姓孔,乃是山东曲阜人氏。他父亲一向在归德府做卖买。因为归德府奉了上头的公事,要在本地开一个中学堂,款项无出,就向生意人硬捐。这姓孔的父亲只开得一个小小布店,本钱不过一千多吊,不料府大人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丬小铺如何捐得起。府大人见他不肯,便说他有意抗捐,立刻将他锁押起来。他的儿子东也求人,西也求人,想求府大人将他父亲释放。府大人道:"如要释放他父亲也甚容易,除每年捐钱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吊,立刻缴进来为修理衙署之费。"他儿子一时那里拿得出许多。府大人便将他父亲打了二百手心,一百嘴巴,打完之后,仍押班房,尚算留情,未曾打得屁股。儿子急了,只得到省上控。   贾臬司正是一天怒气无可发泄,把呈子大约看了一遍,便拍着惊堂木骂道:"天底下的百姓,刁到你们河南也没有再刁的了!开学堂是奉过上谕的,原是替你们地方上培植人材,多捐两个有甚幺要紧,也值得上控!这一点事情都要上控,我这个臬台只好替你们白忙的了。"姓孔的儿子说道:"小的本来不敢到大人这里来上控的,实在被本府的大人逼的没有法儿,所以只得来求大人伸冤。"贾臬台道:"混帐!自己抗了捐不算,还敢上控!你们河南人真正不是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小的是山东兖州府曲阜县人,是在河南做生意的。老圣人传下来我们姓孔的人,虽然各省都有,然而小的实实在在不是河南人。"贾臬台见他顶嘴,如火上添油,那气格外来的大,拍着惊堂木,连连骂道:"放屁,胡说!……就是你们孔家门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大人,你这话怎幺讲?你老读谁的书长大了的?姓孔的没有好人,还有老圣人呢,怎幺连他老人家都忘记了?"   贾臬台被他这一顶,立时顿口无言,面孔涨得绯红,歇了一会,又骂道:"你有多大胆子,敢同本司顶撞!替我打,打他个藐视官长,咆哮公堂!"两旁差役吆喝一声,正待动手,姓孔的儿子一站就起,嘴里说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一头说,一头往外就走。贾臬台气的要再发作。他背后有个老管家,还是跟着老太太当年赔嫁过来的,凡遇贾臬台审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监视。设如贾臬台要打人,他说不打,贾臬台便不敢打,真是他的话犹如母命一般。如今他见贾臬台要打姓孔的儿子,他知道是打错了,便把主人的袖子一拉,道:"这个人打不得;打错了,老太太要说话的。"贾臬台听了老管家的话,立刻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回头叫差役把姓孔的儿子拉回来,对他说道:"依本司的意思,定要办你个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人,不懂得规矩,暂且饶你一次。二次不可!下去!"姓孔的儿子道:"到底小的告的状,大人准与不准?"贾臬台道:"下去候批!大正月里,我那里有许多工夫同你讲话!"姓孔的儿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门上回道:"河南府解来的那起谋杀亲夫一案的人证,是去年腊月二十四都解齐了,犯人寄在监里,人证住在店里。老爷当初原说是就审的,如今一个年一过,又是多少天了。大家都望老爷早点把案断开,好等那些见证早点回去,乡下人是耽误不起的。"贾臬台道:"我一年到头,只有封了印空两天,你们还不叫我闲。甚幺要紧事情就等不及!你们晓得我这几天里头,又要过年,又要拜客,那里有一天空。我做官也算得做得勤的了,今天还是大年初五,不等开印,我就出来问案,还说我耽误百姓。你们这些人良心是甚幺做的!况且大年初五,就要问案,也要取个吉利,怎幺就叫我问这奸情案呢?你们叫我问,我偏不问!退堂明天审。"   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饭后无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谋杀亲夫一案提司过堂。霎时男女两犯,以及全案人证统通提到。他老人家便升坐大堂,一一点名,先问原告,再回见证,然后提审奸妇,一齐录有口供,都与县里所供的不相上下。贾臬台审子半天,也审不出一毫道理。原来告状的是本夫的亲侄儿。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来是表叔同表嫂通奸。后来陡起不良,将本夫用药毒死,被他亲侄儿看出,举发到官。县官亲临检验,填明尸格,委系服毒身亡。随把邻右、奸妇提案审问。奸妇熬刑不过,供出奸情。然后补提奸夫,一见人证俱齐,晓得是赖不到那里,亦就招认不讳。当时由县拟定罪名,迭成案卷,送府过堂,转道解省。当时本县出了这种案件,问明之后,照例先行申详各宪,所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门早经得知。贾臬台一见是谋杀亲夫的重案,恐怕本县审得容有不实不尽,所以格外关心,预先传谕,一俟此案解到,定须亲自过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训,说是臬司乃刑名总汇,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所以虽在封印期内,向例不理刑名,他以堂堂臬司,却依旧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处。   闲话休题。单说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亲自提讯。及至问过原告、见证、奸夫,都是照实直陈,没有翻动。他心上闷闷不乐,便叫把奸妇提上堂来。这奸妇年纪不过二十岁,虽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样却是生得标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为勾魂摄魄。贾臬台见了这种女人,虽不至魂不守舍,然而坐在上头,就觉得有点摇幌起来。自知不妙,赶紧收了一收神,照例问过几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过老太太教训的,道是女人最重的是名节,最要紧的是脸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许多书差,还有许多看审的人,叫他一个年轻妇女如何说得出话来。况且这通奸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说的。想罢,便吩咐把女人带进花厅细问。   当时选了一个白胡子的书办,四个年老的差役跟了进去,其余的都留在外面。贾臬台走进花厅,就在炕上盘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带到炕前跪下。贾臬台又叫他仰起头来。贾臬台的脸正对准了女人的脸,看了一回,先说得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谋杀人的。"女人一听这话,正中下怀,连忙喊了一声:"大人,冤枉!"贾臬台道:"本司这里不比别的衙门。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实的诉;倘若没有冤枉,也决计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但从实招来,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没有不成全你的。平时我们老太太还常常叫我买这些鲤鱼、乌龟、甲鱼、黄鳝到黄河里放生,那有好好一个人,无缘无故,拿他大切八块的道理呢。你快说!"   女人一见大人如此慈悲,自然乐得翻供,便说道:"小女人自从十六岁嫁了这个死的男人,到今年已经第五个年头了。咱两口子再要好是没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伤寒病,请城里南街上张先生来家替他看。谁知他的药吃错了,第二天他就跷了辫子了。青天大人!你想咱们年纪轻轻的夫妻,生生被他拆开,你说我这以后的日子怎幺过呢!"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贾臬台瞧着也觉得伤心。停了一会,问道:"庸医杀人亦是有的,怎幺他们咬定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张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应,闹到姓张的家里,叫他还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人缠不过,他不说是他把药下错了,倒说是小女人毒死的。我的青天大人,他这话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   贾臬台听了,点头叹息,又问道:"这姓张的医生同来没有?"书办回道:"点单上张大纯就是他,刚才大人已经问过了。"贾臬台道:"刚才他跟着大众上来,说的话都是一样,我却没有仔细问他。如今看起来,倒是这里头顶要紧的一个人了。你们去把他提来,等我再细细的问他一问。"差役遵命,立时出去把张大纯带了进来,就跪在女人旁边。贾臬台问了名姓,复问:"死者究竟身犯何症?"张大纯道:"犯的是伤寒症,一起手病在太阳经。职员下的是'桂枝汤'。大人明签:这'桂枝汤'是职员远祖仲景先生传下来的秘方,自从汉朝到今日,也不知医好了多少人。不瞒大人说:不是职员家学渊源,寻常悬壶行道的人,像这种方子,他们肚皮里就没有。"   贾臬台道:"我不来考查你的学问,要你多嘴!"张大纯不敢做声。贾臬台又问道:"你看过几次?"张大纯道:"职员只看过一次。以为这帖药下去,一定见效的。谁知后来说是死了。职员正在疑心,倒说他女人找到职员家里,要职员赔他的男人。"刚说到这里,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钱,挂号要钱,过桥要钱,还不好生替人家看,把病人吃死了,怎幺不问你要人呢?"贾臬台道:"看病用不了这许多钱。"女人道:"大人你不知道,咱那里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随常的先生,起码要四吊钱一趟;这位张先生与众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每到一个人家,进了大门,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过,要走两道吊桥,每一顶桥加两吊。大人,你说他的良心可狠不狠!"   贾臬台道:"从前我到过上海,上海的先生有个把心狠的,是有这许多名目。你们河南地方不至于如此。像这们要起钱来,不要绝子绝孙吗?"女人道:"可不是呢!"贾臬台又对张大纯道:"多要少要,我也不来问你。但是你怎幺晓得是服毒死的?"张大纯道:"职员被这女人缠不过,职员说:'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药,只会好,不会死的,认不定吃了别人的药了。'他说没有。职员不相信,赶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个什幺样子。那时他男人还未盛殓,被职员这一看,可就看出破绽来了。"说到这里,贾臬台连忙拦住道:"不用说了。你这些话刚才都说过了,还不是同大家一样的。你的话也不能为凭。"张大纯着急道:"县主大老爷验过尸,验出来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着天悬地隔呢。"贾臬台发狠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们做医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来请教到你,你总不该应同人家狠命的要钱。古人说:'医生有割股之心。'你们这些医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来送到你嘴里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罢,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发首县。等到事情完结之后,我要重重的办他一办,做个榜样!"左右一声答应,顿时张大纯颈脖子上,拿了链子拉着,送到祥符县去了。   医生去后,贾臬台重新再问女人。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这个侄儿想家当,抢过继,家当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张先生同衙门里的人,串成一气,陷害小女人的。县里大老爷被他们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冤,小女人没有活命了!"贾臬台听了,点头不语。翻出原卷看了一回,问道:"谋杀一层搁在后头。我且问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的男人生来是不对的,咱们家里他并不常来,面长面短小女人还不认得,那里会与他通奸。这话可屈死小女人了!"贾臬台听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奸原不是要紧事情,律例上是没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门?现在堂上并没有别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讲。"女人仍是低头无语。贾臬台道:"现在我索性把值堂书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说。"说罢,便叫书役退至廊下。   此时花厅之内,只有贾臬台一位,犯女一口。贾臬台道:"如今这屋里没有人了,你可以从实招了。"女人还是不说,时时抬头偷眼瞧看大人。只见大人闭目凝神,坐在炕上。此时女人跪在地下,见大人如此举动,丝毫摸不着头脑,以为大人转了甚幺念头。无奈他只是闭着眼睛出神,颇有庄敬之容,而无猥亵之意。停了一会,但听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啊!这屋里没有人,还有什幺话说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乐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将奈我何。瞧他的样子,决计没有甚幺苦头给我吃的。"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定,是人家设了圈套陷害他的。贾臬台问来问去,依然一句口供没有。贾臬台发急道:"我现在还没问你谋杀,你连通奸的事情都不肯认,你这个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这总怪本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这样的刁妇!现在说不得,只好惊动我们老太太了,我们老太太,至诚所感,人不忍欺。等你见了我们老太太那时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认。"说罢,便起身从炕上走了下来,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谁知贾臬台是安徽人,所说的话慢些还可以懂,若是说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听了半天,他这一篇话,只听清"老太太"三个字,其余的一概是糊里糊涂。忽然看见大人下来拉他的膀子,不晓得是甚幺事情,陡然吃了一惊。在贾臬台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里去,请老太太审问;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幺意思了,一时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人要他站起,他偏不站起。   贾臬台见拉他不起,便用两只手去拖他。女人一时情急,随口喊了一声:"大人,你这是甚幺样子!"谁知这一喊,惊动廊下的书差,不知道里面什幺事情,还当是大人呼唤他们,立刻三步做两步闯了进来,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两只手拉着女人不放哩。大家见此情形,均吃一惊,连忙退去不迭。贾臬台一见女人不肯跟到上房听老太太审问,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骂道:"像你这种贱人,真正少有!我们老太太如此仁德,你还怕见他的面,你这人还可以造就吗!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司也决计不来顾恋你了。"说罢,喊一声"人来"。书差跄踉奔进。贾臬台吩咐:"把女人交给发审委员老爷们去问,限他们尽今天问出口供。"众人遵命,立刻带了女人出去。贾臬台方才退堂。   刚刚回到上房,老太太问起"今天有甚幺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贾臬台躬身回了一遍。老太太道:"这些事情,你们男人问他,他如此肯说,把他叫上来,等我问给你看,包你不消费事,统通都招了出来。"贾臬台道:"儿子的意思也是如此,无奈他不肯上来。"老太太道:"你领他上来,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妈去叫他。也不用一个衙役,他是个女人,不会逃到那里去的。"说完,吩咐一个贴身老妈出去提人。这老妈姓费,跟着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满衙门的丫环、仆妇都归他总管。合衙门上下都称他为费大娘。宅门以外,三小子、茶房、把门的、差役人等,都尊他为总管奶奶。这总管奶奶传出话来,没有一个不奉命如神的。而且老太太时常提问案件,大家亦都见惯,不以为奇。凡经老太太提讯过的人,无论什幺人,有罪都可以改成无罪,十起当中,总要平反八九起。此番这女人听说老太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他心上还不得主意。一应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齐说:"我们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过的,到了他手里,你就有了活命了,快快跟着总管奶奶上去罢。"女人至此,喜出望外,登时跟着到了上房,见了老太太,跪下磕头。   其时老太太坐在上房中间上首一张椅子上,贾臬台站在后头替老太太捶背,还不时过来倒茶装水烟。老太太当下问了女人几句话,还没有问到奸情,女人已在地下极口呼冤。老太太听了点头,复叹一口气,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现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块,虽说皇上家的王法,该应如此,但是有一线可以救得你的地方,在我手里决计不来要你命的。"说罢,回转头来对儿子说道:"你做官总要记好我一句话,叫做'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复生,活的总得想法替他开脱。"贾臬台连忙走过来,答应了一声"是",又跪下叩谢老太太的教训,起来站立一旁。然后老太太又细细盘问女人。无奈仍是连连呼冤,一句口供没有。   老太太发急道:"无论什幺人,到我这里没有不说真话的。我现在有恩典给你,想是你还不知道。费妈,你把他带到厢房里,叫大厨房做碗面给他吃,你们好好的开导开导他。"费大娘领命,把女人带下,两个人在厢房里咕唧了好一回。一霎点心吃过,费大娘仍把他带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盘问了半天。无奈女人总不肯吐真言,气的老太太喘病发作,连连咳嗽不止,急的贾臬台忙跑到老太太身后,又捶了一回背,方渐渐的平复下来。只听得老太太喘吁吁的说道:"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你这样牛性子的人!我好意开导你,你不说,我也不要你说了。等我晚上佛菩萨面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统通告诉了佛菩萨,到那时候,自然神差鬼使的叫你说,不怕你不说!……"老太太还要说下去,无奈又咳了起来。霎时间喘成一堆。贾臬台只好叫人仍旧把那女人带出去,交给发审老爷们审问。自己在上房伺候老太太,把老太太搀进里房,睡了一会亦就好了。贾臬台方才把心放下,出来吃晚饭。   刚刚坐定,人报大少爷进来。他这位大少爷,是前年赈捐便宜的时候,报捐分省知府,就在劝捐案内得了个异常劳绩,保了个免补本班,以道员补用,并加三品衔。少爷的意思,一心只羡慕二品顶戴,要想戴个红顶子。又因他这个道台虽然是候补班,将来归部掣签,保不定要掣那一省;况且到省之后还要候补,一省之中,候补道台论不定只有一缺半缺,若非化了大本钱到京里走门路,就是候补一辈子也不会得实缺的。他的主意最牢靠没有:虽然道台核准了已经一年有余,他却一直不引见、不到省,仍旧在老子任上当少爷,吃现成饭,静候机缘。   这天因在电报局得了电报,说是郑州底下黄河又开了口子,漫延十余州、县,一片汪洋,尽成泽国。至于劝捐办赈,自有借此营生的一般大善士钻着去办。他一心一意,却想靠老人家的面子,弄一个河工上总办当当:一来办工办料,老大可以赚两个钱;二来合龙之后,一个异常劳绩又是稳的。已经做了道台,虽然官阶无可再保,但求保一个送部引见,下来发一道上谕,某人发往某省,就变成了"特旨道"。至于二品顶戴,赛如自家荷包里的东西,更不消多虑了。河工上赚的银子,水里来,水里去,就拿他到京里,拜上两个老师,再走走老公的路子,放一个缺也在掌握之中。所以黄河决口,百姓遭殃,却是他升官发财的第一捷径。他既得了这个消息,连忙奔回衙门,告诉他老子,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谋这个差使。   贾臬台听了儿子的话,自然也是欢喜,说道:"既然郑州黄河决口,院上就要来知会的。"大少爷道:"刚刚来的电报,只怕此时已经送到院上去了。"话言未了,果然院上打发人来,说是郑州决口,灾区甚广。一切工程虽有河督担任,究竟在河南省治,是巡抚管辖的地方,所以抚台急急传见司、道,商议赈抚事宜。贾臬台得信,立刻起身上院,会同各司、道一同进见。抚院大人接着,先把郑州来的电报拿出来叫大众瞧了一遍,说道:"近来二十多年,我们河南从来没有开过这幺大的口子。这是兄弟运气不好,偏偏碰着了这倒霉的事情。"司、道一齐回道:"我们河南不比山东,山东自从丁宫保①把河工揽在自己身上,倒被河督卸一半干系;我们河南却是责成河督,与大人并不相干。"抚院道:"担子在身上,有好有坏。开了口子就有处分,办起工程来,多少有点好处。如今归了河督,好处沾不到,只怕处分倒不能免的。为的是在你属下,总是你该管地方,怎幺能够便宜你呢。如今不要说别的,十几处州、县就有几十万灾民。我们河南是个苦地方,那里捐这许多钱去养活他们。兄弟头一个就捐不起。现在兄弟请你们诸公到此,不为别事,先商量打个电报给上海的善堂董事,劝他们弄几个钱来做好事,将来奏出去也有个交代。"司、道俱各称"是"。正说着,河督也有信来了,是咨照会衔电奏的事情。抚台道:"不用说来了。他是不肯饶我的,一定要拿我拖在里头,好替他卸一半干系。我是早已看穿,彼此都不能免的。"便亲自动手,拟好复电,是彼此会衔电奏,并声明已经电托上海办捐官商筹款赈抚,以顾自己的面子。河督那面亦声明业已遴派委员,驰赴上下游查勘形势,以便兴工筑堵。一面两个人并自行检举,又将决口地方员弁统通撇参,候旨惩处。这都是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①宫保:太子少保的简称,因太子住东宫而称之。   过了一日,奉到电谕,以:   "该督、抚疏于防范,酿此巨灾,非寻常决口可比,河道总督、河南巡抚,均着革职留任;其它员弁,一概革职,戴罪自赎,--还有几个枷号河干的,--朝廷轸念灾民,发下内帑银二十万,着河南巡抚遴委妥员,驰赴灾区,核实散放,毋任流离失所。所有此次工程浩大,仍着该督、抚督率在工员弁,无分昼夜,设法防堵,以期早日合龙"各等语。   贾臬台得了这个消息,这日午后,便独自到抚台跟前,替儿子求谋河工上总办差使。抚台说道:"你老哥的世兄,还有甚幺说的,派了出去,兄弟再放心没有了。但是这个工程须得河台作主,兄弟犯不着僭他的面子。因为我们河南比不得山东,巡抚可以拿得权的。既然是老哥嘱托,兄弟总竭力的同河台去说就是了。"贾臬台替儿子谢过了栽培,退回本衙,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皱眉道:"这样说起来,恐防要漂!"贾臬台道:"何以见得?"大少爷道:"抚台作不得主,到了河台手里,一定要委他的私人,我们还有指望吗。"贾臬台道:"既然你怕抚台说话不中用,不如打个电报给周老夫子,等他打个电报出来托托河台。里外有人帮忙,他总得顾这个面子。"   列位看官:你晓得贾臬台说的周老夫子是谁?原来就是现在军机大臣上的周中堂。贾臬台此番升臬台,进京陛见的时候,化了三千银子新拜的门,遇事甚为关照。所以如今想到了他,要打电报给他,求他助一臂之力。大少爷听了父亲的说话,一想这条门路果然不错,立刻拟好电报,亲自赴到电局里打报。省城里公事忙,电报学生是一天到晚不得空的。大少爷特地打了一个加急的三等报,化了三倍报费,眼看着打了去。又托本局委员私下传个电报给那边委员,此电送到,先打一个回电。不消一刻,那边回电过来,说周中堂不在宅中。电报局委员巴结大少爷,忙说一得回电立刻就送过来。大少爷只得怅怅而归。等到天黑,周中堂的回电来了。赶忙译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河南贾臬台:弟与某素无往来,前荐某丞未收。工程浩大,恐非某能胜任。世兄事当另图。"   下面注着一个"隐"字,贾臬台父子便知是周中堂的别号了。贾臬台看过电报无语,口中说道:"既然周老夫子如此吩咐,你权且等他几天再作道理。"大少爷听了并不答应,自己肚里打主意,寻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个计策,急忙忙奔到自己书房。他虽是捐班出身,幸亏肚才还好,提起笔来就写,登时写成功一封信。写完,自己又看了一遍。看他脸上甚是高兴,但不知这信是写给谁的。看完之后,封入信封,填好信面,忽又重新拆开,取了出来,又随便迭了一迭,套入信封里去,跟手往靴页子里一夹,怡然自得。   当晚,睡觉歇息无话。到了次日,见了父亲,也不说别的,但说:"今天爸爸上院见着抚台,请问一声,到底托他的事情,河台那里可曾有过信去?倘若已经提过,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似乎应得前去禀见一趟。天下断没有坐在家里可以得差使的。"贾臬台道:"你话不错。"这天上院见了抚台,未及开言,倒是抚台先提起,说:"世兄的事情,昨天兄弟已有信给河台了。听说河台这几天里头,就得动身到下游去踏勘,世兄可以先去见他一趟,就是工上的事情派不到,好歹总不会落空。"贾臬台听了着实感激,回来同儿子说知。大少爷道:"只要抚台有过信,我去见他就有了底子了。"   这时候河台已经驻扎工上,不能像从前整天闲着无事。大少爷就于这日饭后动身,坐的是自己的双套车,后头跟着行李车、家人车,还有骡马一大群。在路无分昼夜,兼程而进。这天到了工上,在河台行辕旁边一个相好朋友的下处暂且住下。这相好也是新委的河工差使,姓萧号二多,是个候选知府,乃是河台的红人,天天见着河台的。贾大少爷有了这条好内线,更可以显他的作用。先打听河台这两天还不动身,他并不忙着禀见,说在路上辛苦了,要养息两天,方能出门。后来倒是萧知府关切,说:"你既然来了,应该先去见他老人家一面。这两天各省投效的人,一天总有好几起来禀见,都是大帽子的信。你再不去,将来好差使都被人家占了去,你就没有指望了。"贾大少爷道:"你别替我着急。我来虽来了,然而心上懊悔的了不得,这一趟很不该来,很该应在省里听听消息再来。"萧知府道:"省城里有甚幺消息?"贾大少爷道:"省城里有什幺消息!怕的是京里有什幺事情。他老人家倘或有点风吹草动,我们这个大局就有变动。所以兄弟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实实在在不该应来的。"萧知府说:"难道你得了甚幺确实信息不成?"贾大少爷道:"真实信息虽然没有,然而终究不妥。知己之间,我也不用瞒你,就是我动身的那一天,动身之后不到三个时辰,老人家接到京城里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马一路追了下来,要追我回去。老哥,你想兄弟是何等性子躁的人,上了路,白天晚上那里歇一歇,三步路并做两步走,一口气赶到这里。我刚下车,他的马也赶到了。我看了信,真把我气的了不得!早知如此,我不会顿在省里候信,何必定要吃这一趟辛苦呢。所以我这两天不去上院,为的是等等信息再说。老哥,你不问我,亦不便告诉你,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了你也不要紧。"萧知府听了,赛如顶上打了个闷雷一样,楞了好半天,才说道:"到底老大人接到京里那一个的信?这个消息究竟确不确?"贾大少爷听说,也不答言,从自己枕箱里找了一回,找出一封信来,随手递与萧知府,说道:"我们自己人,这个你拿去瞧了就明白。只要你外头不提起,我们自己晓得就是了。"萧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的字足有核桃大小,共只有三张信纸,信上说的话,除寒暄之外,就说:   "令亲某人,拟改同知,分发河南。承嘱函托某人照拂。某办事不近人情,朝议咸薄其为人。仆前以舍亲某丞相属,至今亦未位置。令亲事容代缓图"   各等语。萧知府看了,意思似乎不甚明白,又翻来倒去的看。贾大少爷忙解说与他听道:"这是军机大臣周中堂给老人家的信。老人家是周中堂的门生。这件事情,还是三个月头里托他的,想不到如今才接到他老人家的回信。这信上的事情虽与兄弟毫不相干,然而照他这封信上,他老人家同河帅意思着实有点不对。他写这封回信的时候,黄河还没有开口子;如今出了这个岔子,我们私底下讲讲不妨,若照这封信上,河帅的事情恐怕不妙。所以老人家一得这封信,就要追我回去,叫我不要来。我所以到了这里一直不去见他,就是这个缘故。"   萧知府听了,心上老大不高兴。然而他是河台的红人,更比别人休戚相关,听了那有不着急的。贾大少爷虽然再三嘱咐他不要提起,他见了河台,一心想献殷勤,难保不露出一言半语。齐巧这两日河台接到军机大臣上字寄①,屡奉严旨切责,说他"调度乖方,办理不善,若不克期合龙,定降严谴"各语。河台自从奉到这些谕旨,正在茶饭无心,走头无路,不知如何是好;再听了萧知府传来的话,焉有不关心之理。当向萧知府详细追问。萧知府也只得详陈无隐,把贾大少爷的话说了一遍,又把周中堂的信,大略念了一遍。河督听了,尤为毛发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这几天之内,里头还要动我的手!"想来想去,一筹莫展。只得与萧知府商量。又问他:"周中堂与贾臬台是个甚幺交情?抚台曾有信给我,说贾臬台的世兄如何老练,要我派他总办差使。何以他来了一直不来见我?"   ①字寄:皇帝的谕旨由内阁寄递的意思。   萧知府见问,只得把贾臬台拜门的一节说明,又说:"若照周中堂的信看起来,他二人的交情很不浅。至于贾道虽然来了几天,却因为路上感冒,所以一直还没有上来禀见。"河台又想了半天,说道:"若论工上的差使,总得熟手才可以委。现在说不得了,一来要看周中堂的分上,二则抚台又有过信来。好在下游地方很大,一个人也顾不来;贾某人现已来了,不如先把他添上,给他一个下游总办。将来里头的事,就托他老人家帮着疏通疏通。"萧知府连连称"是"。又说:"卑府下去,就叫贾道来禀见。"河台道:"他既然在路上感冒,不妨叫他多养息两天再来见我,河工上风大,吹着不是玩的。你就去把我的话传谕给他。我这里不妨先下札子,叫他请两天假就是了。"萧知府唯唯遵命。一到下处,立刻把这话告诉了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听了自然欢喜,心上想道:"他如今可上了我的当了。"未到天黑,札子已经送来。贾大少爷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没有了,并不请假,第二天便赴河督行辕禀见谢委。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摆花酒大闹喜春堂 撞木钟初访文殊院   话说贾臬台的大少爷,自从造了一封周中堂的假信,吹了个风声到河台耳朵里,竟把河台瞒过,信以为真,立刻委他当了河工下游的总办。他心十分欢喜,立刻上辕禀见谢委禀辞。河台见面之后,不免又着实灌些米汤。他到工之后,自己一个人盘算:"将来大工合龙,随折保个送部引见,已在掌握之中。虽然免了指省、保举一切费用,然而必得放个实缺出来,方满我的心愿。"又想:要放实缺,非走门路不可,要走门路,又非化钱不可。"因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头委的几个办料委员,抓个错,一齐撤差,统通换了自己的私人,以便上下其手。下游原有一个总办,见他如此作威作福,心上老大不高兴,屡次到河台面前说姓贾的坏话。河台碍于情面,不好将他如何。后来又被贾总办晓得了,反说他有意霸持,遇事掣肘,递了个禀帖给河台,请河台撤他的差使,以便事权归一:"大人若不将他撤去,职道情愿辞差。"河台无法,只得又把前头的一个总办调往别处,这里归了他一人独办,更可以肆无忌惮,任所欲为。   诸公要晓得:凡是黄河开口子,总在三汛。到了这时候,水势一定加涨,一个防堵不及,把堤岸冲开,就出了岔子。等到过了这个汛,水势一退,这开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点水没有。所以无论开了多大的口门,到后来没有不合龙的。故而河工报效人员,只要上头肯收留,虽然辛苦一两个月,将来保举是断乎不会漂的。此番贾大少爷既然委了这个差使,任凭他如何赚钱,只要他肯拿土拿木头把他该管的一段填满,挨过来年三汛不出乱子,他便可告无罪。就是出了乱子,上头也不肯为人受过,但把地名换上一个,譬如张家庄改作李家庄,将朝廷朦过去,也就没有处分了。自来办大工的人都守着这一个诀窍,所以这回贾大少爷的保举竟其十拿九稳。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几日,决口地方虽不能如上文所说的点水俱无,然而水热渐平,防堵易于为力,又加以河帅恐遭严谴,昼夜督催。贾大少爷本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到了此时,也只好跟在工上吃辛吃苦,亦总算难为他了。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众方才把心放下。下游工程统归总办作主,当由他选择吉日吉时合龙。到了那天四更头里,贾大少爷换了一身簇新的行装,摆齐亲兵小队,跨了一匹高头大马,亲到工上督率。等着吉时报到,大工告成,总办又统率在工大小文武员弁,上香行礼,叩谢河神。文武员弁,又一齐向总办贺喜。总办又赴河帅行辕禀知合龙。当蒙河帅传见,允为从优保奖。   照例文章,不用细述。贾大少爷事完之后,当即回省,仍在父亲衙内居住。过了些时,电报局得了阁抄上谕,晓得贾大少爷蒙河督于奏报合龙折内,另片奏保,奉旨送部引见,先赏加布政使衔。得信之下,自然欢喜。河督因他是贾臬台的少爷,乃是同寅之子,虽未接到部文,业奉圣旨允准,特地先写信来关照。贾臬台便叫儿子先赴河督、巡抚两院叩谢。此时督、抚两宪俱已开复处分,而且一齐又交部从优议叙,自然也是高兴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时候,贾大少爷除将在工员弁分别异常、寻常请奖外,又趁势把自己的兄弟侄儿,亲戚故旧,朦保了十几个在里头。河督一时不及细察,统通保了进去。这是河工上的积弊如此,也无从整顿的。   闲话休题。单说贾大少爷这一趟差使,钱也赚饱了,红顶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见也保到手了,正是志满心高,十分得意。在家里将息了两个月,他便想进京引见,谋干他的前程。禀告父亲,贾臬台自然无甚说得,随向原保大臣那里请了咨文,择日登程北发。预先把赚来的银子,托票号里替他汇十万进京。又托京里朋友预为代赁高大公馆一所,以便到京居住。诸事办妥,然后自己带了一个姨太太,一个代笔师爷,又一个管帐的,并男女大小仆人、厨子、车夫人等,数了数足足有三十来个。贾大少爷同姨太太坐的都是自己的车,其余全是祥符县办的官车。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顺治门外南横待,朋友替他预先找好的一座公馆暂时住下。贾大少爷此番进京原是为广通声气起见,所以打定主意,极力拉拢。到京之后,凡是寅、年、世、戚、乡谊,无不亲自登门奉拜,足足拜了七八天的客方才拜完。他每日出门,坐的是自己的坐车。骡子是在河南五百两银子买的。赶车的一齐头戴羽缨凉帽,身穿葛布袍子,腰挂荷包,足登抓地虎,跨在车沿上,脊梁笔直,连帽缨子都不作兴动一动。这个名堂叫做"朝天一炷香"。京城里顶讲究这个,所以贾大少爷竭力摹仿。坐车之外,前顶马,后跟骡,每到一处,管家赶忙下马,跑在前头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见得着的,也有见不着的,也有发帖子请吃饭的,也有过天来回拜的。贾大少爷都不在意,顶要紧的是太老师周中堂同着寄顿银子一个钱店掌柜,外号叫做黄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拜。   齐巧这天周中堂请假在家,一见大片子名字上头写着"小门生"三个字,另外粘着一张签条,写明"河南按察使贾某之子",周中堂便晓得是他了。这位老中堂一直做京官,没有放过外任,一年四季,甚幺炭敬、冰敬、贽见、别仪,全靠这班门生故吏接济他些,以资浇裹。如今听说是他,心上早打了底子,立刻请见。贾大少爷进去了好一回,只觉得冷冷清清,不见动静。约摸坐了半个钟头,中堂方才出来。贾大少爷朝他拜了几拜,中堂只还了半个揖,让他坐。他晓得中堂的炕不是寻常人可以坐得的,就在帝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中堂见了他,气吁吁的,只问得他父亲一声"好",跟手自己就发了一顿牢骚,随后方问:"你来京干吗?"贾大少爷一一回答。中堂见话说完,就此送客。贾大少爷出来,忙赶到前门外大栅栏去找黄胖姑。黄胖姑是绍兴人,因为在京年久,说的一口好京话,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认得,外省官场也很同他拉拢。大家为他养的肥胖,做起事来又有些婆婆妈妈的腔调,所以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做黄胖姑。他这表号是没有一个人不晓得的。贾大少爷到他店门口下了车,不等通报,闯进了门就嚷着问道:"胖姑在家没有?"惹得一班伙计们都抿着嘴笑。一个伙计把他领到客座里。只听得嘻嘻哈哈一阵笑声,从里头笑到外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黄胖姑。黄胖姑一见贾大少爷,嘴里嚷道:"我的大爷,你是几时来的?可把我想坏了!"贾大少爷要同他行礼,他双手拉住贾大少爷的手,不准他下礼,那股要好的劲,画亦画不出,两人分宾叙坐。才坐下,黄胖姑又站起来问:"老大人好?"贾大少爷亦站起来回答说:"好。"然后仍旧坐下对谈。黄胖姑要留贾大少爷吃便饭。贾大少爷道:"今天要拜客,过天再扰罢。"黄胖姑便问:"今天拜了些甚幺客?"贾大少爷回称:"刚从周中堂那里来。"黄胖姑道:"这位老中堂现在背时的了,你去找他做啥?"贾大少爷一听大惊,急于要问。黄胖姑道:"新近他老人家因为误保了一个人,上头很不喜欢,着实拿他申饬,几乎把官送掉,亏了一位王爷替他求情,官虽没有坏,恐怕要去①军机,所以他这两天请假躲在家里。你想,出了军机,还有甚幺捞呢?"贾大少爷听说,心上沉思道:"怪不得走上大门冷清清,见了他老人家面色很不对,又发了半天牢骚,原来就是这个讲究。"想罢问道:"保着一个甚幺人保举错了?"黄胖姑道:"本来老中堂也太糊涂了!甚幺人保不得,偏偏保举个维新党,怎幺不要坏官呢!赶出军机还是便宜他的。"贾大少爷顿脚说道:"糟了,糟了!里头顶恨这个,他老人家怎幺糊涂到这步地位!他保举维新党,人家就要疑心他,连他亦是个维新党。"黄胖姑道:"对啊,正是为此。"贾大少爷道:"既然如此,以后他那里我亦不便常去走动,省得叫人家疑心,说我也是他们同党。"黄胖姑把大拇指头一伸道:"我的大爷,你真是个明白人,有见识!我佩服你!况且这种背时的人,你巴结他也没用。"   ①去:离开、去职。   贾大少爷听了,半天不语。黄胖姑何等刁钻,早已瞧出他是因为断了一条门路,心上可惜的意思,便说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们也不必顾恋他。大爷,咱是自己人,你的事情我总可以效力。我有几个朋友在里头,大家都还说得来,你委了我,我去托他们,包你成功就是了。"贾大少爷一听这话,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时转忧为喜,连说:"本来有许多事要拜托费心。……过天细细的再谈。"说完起身,要往别处拜客。黄胖姑又恐怕卖买被人家分做了去,不肯放松一步,先约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饭,又道:"大爷早晨出门拜客,可以到馆子里去换便衣,咱们尽兴乐一乐。"贾大少爷立时应允。临时出来上车,忽然又笑着问黄胖姑道:"近来有什幺好'条子'没有?"黄胖姑道:"有有有,明天我荐给你。"说完各自分手。   黄胖姑回转店内,立刻写帖子请客。所请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钱运通钱太史①一位是甲班②主事王占科王老爷。一位是个宗室老爷,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为溥四爷。一位是银炉③老板,姓白号韬光。一位是琉璃厂书铺掌柜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果,天生一张嘴,能言惯道,一到席面上,咭咭呱呱,只有分一个人说的话,大家叫顺了嘴,把黑伯果三个字竟变为"黑八哥"了。还有一位,是在前门外开古董铺的,姓刘名厚守,新近捐了一个光禄寺署正,常常带着白顶子同大人先生们来往。这些人除去钱、王二位是带还东的,其余全是黄胖姑的好友,而且广通内线,专拉皮条。黄胖姑看准了,想做贾大少爷一注生意,所以把这些人一齐邀来。当下数了数,连贾大少爷一共是七个客人。帖子写好,派人一面到便宜坊定座,一面分头请客。不在话下。   ①太史:即翰林,因翰林院修史书而得名。   ②甲班:甲榜,指进士出身。   ③银炉:旧时铸造宝银的机构,清代有官设和私营之分,兼营银钱业务。   到了次日,看看自鸣钟上刚正打过十一点,黄胖姑吩咐套车,自己先到便宜坊等候。约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头一个先来。第二个便是宗室溥四爷,一进门就同黄胖姑请安拉手,说不出那副亲热样子。贾大少爷虽然沿途拜客,倒也未曾耽搁,接着也就来了。一个个问"贵姓、台甫",黄胖姑替他们三个彼此通姓报名,大家无非说了些"久仰"的客气话。后来说到溥四爷,黄胖姑说:"贾大哥!我们这位溥老弟乃是宗室当中第一位博学。"说罢,又哈哈一笑道:"谁不晓得北京城里有名的才子溥四爷呢!我从前考过他的学问:我拿笔在纸上写一竖两点,他认得是个小的'小'字,后来我又在小字上头加了两横,难为他亦认得,说是出告示的'示'字,跟手我又在示字上加了一个宝盖头,他说这是我们宗室的'宗'字。这些都不稀奇,末后来又在宗字头上加一个山字,这却难为他了,你说他念个甚幺字?"贾大少爷尚未接言,黄胖姑道:"他说是哈哒门的'哈'字。大爷,你瞧,亏他好记性,记得这字是哈哒门的'哈'字。"贾大少爷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门的俗名叫做哈哒门,想是溥四爷念惯了"哈"字,看惯了"崇"字,所以拿"崇"字当作"哈"字读了。晓得这话是黄胖姑奚落溥四爷的,但系初次相会,不便说甚幺,只好笑而不答。及至回头再看,溥四爷却是眉头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满面孔得意之色。   大家言来语去,正谈论间,白韬光、刘厚守、钱太史三个人亦都来到。其时已有四点多钟,只差王主事一个人。黄胖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坐罢,空了首席等他。"刚才入座停当,人报王老爷来,大家一齐站起,主人出位相迎。只见王主事穿着衣帽进来,先朝主人作了一个揖,又朝台面上作了一个总揖。黄胖姑让他换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人,王主事只认得钱太史及古董铺老板刘厚守两个人。钱太史发达比他迟两科,乃是后辈,并不在意。倒是这刘厚守,乃是一直充当现任满大学士、又兼军机大臣华中堂的门上。跟了中堂几年,着实发了几十万银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门外开了一丬古董铺。如今虽然捐了官,却还常到中堂宅内当差。王主事还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阅卷大臣,照例拜门去过几趟,没有得见,只好在刘厚守门房里坐坐。刘厚守虽不认得他,他却记得刘厚守的面孔。自古道:"宰相家奴七品官。"况且他现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样分印结,而且又是中堂老师的门口,寻常人那里巴结得上。如今反见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坐,心上着实不安,一定要同刘厚守换坐。刘厚守不肯道:"你别光让我,还有别人呢。"王主事只得又让别人,别人都不肯,只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坐了。然后同不认得的人,一一问"贵姓、台甫","贵科、贵班、贵衙门"。一问问到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回称"姓贾,号润孙。"黄胖姑插口说道:"这位便是河南臬台贾筱芝贾大人的少爷,我们至好。"王主事道:"原来是孝子顺孙,聚在一门,难得难得!"跟手又问:"贵科?"贾大少爷涨红了脸,回答不出。黄胖姑只得又替他说道:"这位贾观察乃是去年赈捐案内保过道班,今年河工合龙,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见。他老大人官声甚好,早已简在帝心,将来润翁引见之后,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听他不是科甲出身,立刻回转了脸不同他说话。在坐的人只有同钱太史还说得来。王占科乃是"庶常散"①的主事,钱运能乃是新庶常,所以钱运通见了王占科竟其口口声声"老前辈",自称"晚生"。王主事却是直受不辞,非凡得意。不料谈了半天,刘厚守忽然问王主事道:"王老爷你好面善,我们好象在那里会过?"一句话问住了。王主事羞的满脸通红,歇了半天才答道:"厚翁,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下来,三次到中堂老师那里去叩见,回回都坐在厚翁的屋子里,怎幺就忘记了?"刘厚守道:"莫怪,莫怪!我们中堂,每日找他的人可不少,咱那里记得许多。不要说别的,外省实缺藩、臬来过几次,我还记不清他的名字,何况……"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黄胖姑赶忙打岔道:"这位王大哥,乃是刑部主事,贵州司行走②,当差很勤。将来老中堂跟前,还得你老哥保举保举他,常常提提他名字,拜托拜托!"刘厚守听了一笑。王主事更觉难以为情,坐立不定。   ①"庶常散":庶常,即庶吉士。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之优者入馆学习。称为庶吉士。三年后考试成绩优秀者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等职,称为散馆。   ②行走:被派到其它机构办事的官吏。   这个档口里,贾大少爷坐着无味,便做眉眼与黄胖姑。黄胖姑会意,晓得他要叫"条子",本来也觉着大家闷吃不高兴,遂把这话问众人。众人都愿意。黄胖姑便吩咐堂倌拿纸片。当下纸笔拿齐,溥四爷头一个抢着要写,先问:"王老爷叫那一个?"王老爷说:"二丽。"无奈溥四爷提笔在手,欲写而力不从心,半天画了两画,一个"丽"字写死写不对,后来还是王老爷提过笔来自己写好。当下检熟人先写,于是刘厚守叫了一个景芬堂的小芬。黑伯果叫了一个老相公,名字叫绮云。白韬光说:"我没有熟人,我免了罢。"主人黄胖姑倒也随随便便。不料溥四爷反不答应,拉着他一定要叫。白韬光道:"如要我破例叫条子,对不住,我只好失陪了。"大家见他要走,只得随他。钱运通说:"老前辈在这里,不敢放肆。"王老爷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写好了。溥四爷最高兴,叫了两个:一个叫顺泉,一个叫顺利。末后轮到贾大少爷。王老爷因为他是捐班,瞧他不起,不同他说话,只问得黄胖姑一声说:"你这位朋友叫谁?"贾大少爷叫黄胖姑荐个条子。黄胖姑想了一回,忽然想到韩家潭喜春堂有个相公①名叫奎官。他虽不叫这相公的条子,然而见面总请安,说:"老爷有什幺朋友,求你老赏荐赏荐!"因此常常记在心上。当时就把这人荐与贾大少爷。主人见在台的人都已写好,然后自己叫了一个小相公红喜作陪。霎时条子发齐,主人让菜敬酒。   ①相公:把男妓。   不多一会,跑堂的把门帘一掀,走了进来,低着头回了一声道:"老爷们条子到了。"众人留心观看,倒是钱太史的相好头一个来。这小子长的雪白粉嫩,见了人叫爷请安,在席的人倒有一大半不认得他。问起名字,王老爷代说:"他是庄儿的徒弟,今年六月才来的。头一个条子就是我们这位钱运翁破的例。你们没瞧见,运翁新近送他八张泥金炕屏,都是楷书,足足写了两天工夫,另外还有一副对子,都是他一手报效的。送去之后,齐巧第二天徐尚书在他家请客。他写的八张屏挂在屋里,不晓得被那位王爷瞧见了,很赏识。"说至此,钱太史连连自谦道:"晚生写的字,何足以污大人先生之目!……不过积习未除,玩玩罢了。"王占科道:"这是他师傅庄儿亲口对我讲的,并不假。照庄儿说起来,运翁明年放差,大有可望。"大众又一齐向钱太史说"恭喜"。   正闹着,在席的条子都络续来到,只差得贾大少爷的奎官没来。这时候贾大少爷见人家的条子都已到齐,瞧着眼热,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甚觉没精打彩。黄胖姑看出苗头,便说:"奎官的条子并不忙,怎幺还不来?"正待叫人去催,奎官已进来了。黄胖姑便把贾大少爷指给他。奎官过来请安坐下,说:"今日是我妈过生日,在家里陪客,所以来的迟了些,求老爷不要动气!"溥四爷说道:"你再不一,可把他急死了。"一头说话,一头喝酒。叫来的相公搳拳打通关,五魁、八马,早已闹的烟雾尘天。贾大少爷便趁空同奎官咬耳朵,问他:"现在多大年纪?唱的甚幺角色?出师没有?住在那一条胡同里?家里有甚幺人?"奎官一一的告诉他:"今年二十岁了。一直是唱大花脸的。十八岁上出的师,现在自己住家。家里止有一个老娘,去年腊月娶的媳妇,今年上春三死了。住在韩家潭,同小叫天谭老板斜对过。老爷吃完饭,就请过去坐坐。"贾大少爷满口答应。奎官从腰里摸出鼻烟壶来请老爷闻,又在怀里掏出一杆"京八寸"①,装上兰花烟,自己抽着了,从嘴里掏出来,递给贾大少爷抽。贾大少爷又要闻鼻烟,又要抽旱烟,一张嘴来不及,把他忙的了不得。一头吃烟,举目四下一看,只见合席叫来的条子,都没有像奎官如此亲热巴结的,自己便觉着得意,更把他兴头的了不得。   ①京八寸:长烟袋杆。   黄胖姑都看在眼中,朝着贾大少爷点点头,又朝着奎官挤挤眼。奎官会意,等到大家散的时候,他偏落后迟走一步。黄胖姑连忙帮腔道:"大爷,怎幺样?可对劲?"贾大少爷笑而不答。溥四爷嚷着,一定要贾大少爷请他吃酒:"齐巧今儿是奎官妈的生日,你俩如此要好,你不看朋友情分,你看他面上,今儿这一局还好意思不去应酬他吗?"白韬光道:"润翁赏酒吃,兄弟一定奉陪。"黑伯果拍他一下道:"不害臊的,条子不叫,酒倒会要着吃。"说的大家都笑了。贾大少爷却不过情,只得答应同到奎官家去。又托黄胖姑代邀在席诸公。王老爷头一个回头说:"明天有公事,要起早上衙门,谢谢罢!"刘厚守说:"我不能磨夜,有时候的,九点钟总得回家。"黄胖姑道:"不错,厚翁嫂夫人阃令极严,我不敢勉强。回来叫他顶灯吃苦头,是对他不住的。"又朝着钱太史说道:"运翁明天没有甚幺事情,可以同去走走。"贾大少爷因为他是翰林,要借他撑场面,便道:"运翁是最好没有,我们一见如故,今天一定赏光的。"钱太史无奈,只得应允。王老爷起先还想拉住钱太史,做眼色给他,叫他不要去,后来见他答应,便也无法。他自己只得跟了刘厚守,先辞别众人,上车而去。   这里大家席散,约摸已有八点多钟。等到主人看过帐,大众作过揖,然后一齐坐了车,同往韩家潭而来。便宜坊到韩家潭有限的路,不多一会就到了。下车之后,贾大少爷留心观看:门口钉着一块黑漆底子金字的小牌子,上写着"喜春堂"三个字;大门底下悬了一盏门灯。有几个"跟兔",一个个垂手侍立,口称"大爷来啦。"走进门来,虽是夜里,还看得清爽,仿佛是座四合厅的房子,沿大门一并排三间,便是客座书房,院子里隔着一道竹篱,地下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种了若干的花。   这一天是奎官妈的生日,隔着篱笆,瞧见里面设了寿堂,点了一对蜡烛,却不甚亮。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想是奎官的亲戚,此外并无别的客人,甚是冷冷清清。当下奎官出来,把众人让进客堂。贾大少爷举目四看:字画虽然挂了几条,但是破旧不堪;烟榻床铺一切陈设,有虽有,然亦不甚漂亮。一面看,一面坐下。溥四爷、白韬光两个先吵着:"快摆,让我们吃了好走。"主人无奈,只得吩咐预备酒。一声令下,把几个跟兔乐不可支,连爬带滚的,嚷到后面厨房里去了。霎时台面摆齐,主人让坐,拿纸片叫条子,以有条子到,搳拳敬酒,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这时候贾大少爷酒入欢肠,渐渐的兴致发作,先同朋友搳通关,又自己摆了十大碗的庄。不知不觉,有了酒意,浑身燥热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有绿豆大小。奎官让他脱去上身衣服,打赤了膊,又把辫子盘了两盘。谁知这位大爷有个毛病,是有狐骚气的,而且很利害,人家闻了都要呕的。当下在席的人都渐渐觉得,于是闻鼻烟的闻鼻烟,吃旱烟的吃旱烟。奎官更点了一把安息香,想要解解臭气。不料贾大少爷汗出多了,那股臭味格外难闻。在席的人被熏不过,不等席散,相率告辞;转眼间只剩得黄胖姑一个。奎官怕近贾大少爷的身旁。贾大少爷一定要奎官靠着他坐,奎官不肯。贾大少爷伸出手去拖他,奎官无法,只得一只手拿袖子掩着鼻子。   贾大少爷是懂得相公堂子规矩的,此时倚酒三分醉,竟握住了奎官的手,拿自己的手指头在奎官手心里一连掏了两下。奎官为他骚味难闻,心上不高兴,然而又要顾黄胖姑的面子,不好直绝回复他不留他,只好装作不知,同他说别的闲话。贾大少爷一时心上抓拿不定。黄胖姑都已明白,只得起身告别。贾大少爷并不挽留。奎官一见黄老爷要走,怕他走掉,贾大少爷更要缠绕不清,便说:"求黄老爷等一等,我们大爷吃醉了,还是把车套好,一块儿把他送回家去的好。"   贾大少爷听说套车,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手里正拿着一把酒壶,还在那里让黄胖姑吃酒,忽听这话,但听得"拍秃"一声,一个酒壶已朝奎官打来。虽然没有打着,已经洒了浑身的酒。又听得"拍"的一声,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残羹冷炙,翻的各处都是。幸亏台面没有翻转。奎官一看情形不对,便说道:"大爷,你可醉啦!"贾大少爷气的脸红筋涨,指着奎官大骂道:"我毁你这小王八羔子!我大爷那一样不如人!你叫套车,你要赶着我走!还亏是黄老爷的面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黄老爷荐的,你们这起王八羔子,没良心的东西,还要吃掉我呢!"一头骂,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黄胖姑竭力的相劝,他也不听。奎官只得坐在底下不做声。歇了半天,熬不住,只得说道:"黄老爷,你想这是那里来的话!我怕的大爷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车,想送大爷回去,睡得安稳些,为的是好意。"贾大少爷道:"你这个好意我不领情!"奎官又道:"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就是有甚幺意思,也得两相情愿才好。"贾大少爷听到这里,越发生气道:"放你妈的狗臭大驴屁!你拿镜子照照你的脑袋,一个冬瓜脸,一片大麻子,这副模样还要拿腔做势,我不稀罕!"奎官道:"老爷叫条子,原是老爷自己情愿,我总不能捱上门来。"贾大少爷气的要动手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