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行记 - 第 14 页/共 22 页

瞿耐庵道:"你别哭了。现在既已回来,该应怎幺找个大夫给我瞧瞧。"太太道:"外国大夫价钱大,无论如何,我们是请不起的,这个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们赶快把伤科独眼龙王先生请了来,问他要多少钱,我给他。务必今夜里请他来一趟!就是睡了觉也要来的!"跟班的去了一会,回来说道:"王先生说的:一过晚上十点钟,就是拿八抬轿去抬他也不来的。有话明天时晨再讲罢。"太太道:"这东西混帐!你去同他说,他再不来,我去叫制台衙门里的人押着他来,看他敢不来!"说着,就想坐轿子再回到制台衙门里去。还是瞿耐庵明白,连连摇手,道:"现在是什幺时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这一往回,要有多少时候?再等一会天就亮了。一会再去请他,他总要来的,何苦半夜里吵到制台衙门里去。请了来请封仍旧一个钱不能少的。我多熬一会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话不错,只得依他。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过了一会,太太忙叫人去请独眼龙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来,说道:"先生才起来,正看门诊,总得门诊看完了才得来呢。"瞿耐庵夫妇无法,只得静等。   谁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点钟敲过,王先生才来。当时引进上房,先问:"是怎幺跌的?"瞿耐庵连忙伸出来给他看。王先生生来只有一只眼,歪着头,斜着眼,看了一会,说是:"骨头跌错了笋了,只要拿他扳过来就是了,没有什幺大不了的事。"瞿太太在帐子后头说道:"既然如此,就请你先生替他扳过来就是了。"王先生道:"如果是别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块大洋,你们这里,打个九折罢。"瞿太太把舌头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幺比外国大夫还贵?"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这个价钱;要省钱,可以不必请我。你们要晓得:你们老爷这条腿是值钱的,不比寻常人的腿,不要磕头,不要请安,可以随随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药,里头有内托的药。我这副药。珍珠八宝,样样都全,但是这副药本就得四十块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药,也费我半点钟工夫,至少也得五块洋钱。"瞿太太道:"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药,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这也没有什幺不可以,不过好得慢些。跌坏的虽是骨头,那骨头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这肉岂不是同死的一样。将来一点点都要烂的;烂过之后,还得上药,然后去腐生新。合算起来,化的钱只有比我多些,还要耽搁日子。你们划算得来,我就依着你做。我原是无可无不可的。"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块钱总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头的笋头扳进。至于药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干外婆屋里看见玻璃橱里摆着药瓶,什幺跌打损伤药、生肌散,样样都有,我只要去讨点就是了,只怕还要比他的好些哩。"主意打定,便道:"好些的药我们自己有,只要至制台衙门里去讨来。现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准了就是了。"王先生一听生意不成功,一来是心上不高兴,二来也是他本事有限,当下不问青红皂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准受伤的地方,用两只手下死力的一扳。只听得床上啊唷的一声,瞿耐庵早已昏晕过去了。   瞿太太正在帐子后头,一听这个声响,知道不妙,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前面,忙问:"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枭开帐子一眼,只见老爷已经两眼直翻,气息全无,头上汗珠子的黄豆大小。瞿太太一见这个样子,晓得是被王先生扳坏了。又见王先生拿神子卷了两卷,把条腿夹在夹肢窝里,想用蛮劲再把这条腿扳过来。瞿太太发急道:"先生!你快松手罢!再弄下去,他的腿本来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论不定!如今的人还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说,一面又拿老爷掐人中,浑身的揉来揉去。幸亏歇了不多一会,瞿耐庵慢慢的回醒过来,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见老爷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松手,站在一旁,瞪着一只眼睛在那里呆望。好容易瞧着瞿老爷有了活气,他又想上前去用劲。瞿太太连忙摇手道:"你快别来了!你再来来,我们老爷要送在你手里了!叫门房里赶紧替先生打发了马钱,请先生回府罢。"王先生无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门房里,替他发给了四百钱的马钱。王先生不答应,一定要五块洋钱,说:"我是你们请了来的,同你们太太讲明白的,不下药,单要五块洋钱。现在是你们不要我治,并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钱可不能。"门房里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请你治!老实同你说,你的本事一个钱不值!现在给你四百钱,已经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见门房里人骂他,愈加不肯干休,赖在门房里不肯去,说:"你们要坏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们拚命的!"门房里人道:"这王八羔子不走,真个等做……"一面说,一面就伸出手来打了王先生两拳。王先生气急了,于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闹的大了,上房里都听见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说道:"这种人同他闹什幺!给他两个钱,叫他走罢。"瞿太太道:"你有钱你给他,我可是没有这多钱。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台衙门里去一声说,叫首县押着他走!"一面说,一面自己走到外头叫底下人赶他出去。正吵着,齐巧胡二老爷走来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连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爷便问:"吵的什幺事?"门房里人说了。还是胡二老爷顾大局,走过来好劝歹劝,又在自己搭连袋里摸了一块洋钱给他,才肯走的。王先生临走的时候还说:"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爷脸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说完了这一句,方才掸掸衣服,辞别胡二老爷出门。   胡二老爷跟了瞿家跟班的直入内室。瞿太太仍旧躲入床后头。胡二老爷当下便问:"大哥的腿怎幺样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说不动话,只是摇头。胡二老爷是瞿老爷的把兄弟,所以异常关切,便朝着跟班的说道:"外国大夫既不请,中国大夫又是如此,现在总得想个法子,找个妥当的人替他看看才好,总不能听其自然。照这样子,几时才会好呢?我也晓得你们老爷光景,彼此至好,这二三十块钱,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紧。"刚说到这里,瞿太太一听他肯出钱,便在床背后接腔道:"难得二老爷如此关切,一回一回的好意!只要外国大夫包得好,就请二老爷同了他来就是了。"胡二老爷道:"这个外国大夫在外国学堂考过,是顶顶有名的,连这个都医不好,还做什幺大夫。而且三十块钱要的亦并不算多。"瞿太太道:"既然如此,就拜托费心了。"胡二老爷去不多时,果然同了外国大夫来,言明三十块洋钱包医,签字为凭。当下就由外国大夫替他推拿了半天,也没下甚幺药。毕竟外国大夫本事大,当天就好了许多。前后亦只看过三次,居然慢慢的能够行动,亦没有做瘸子。他夫妇二人自然欢喜不尽。不在话下。   单说瞿太太自从拜宝小姐做了干娘之后,只有瞿耐庵腿痛的两天没有去,以后仍是天天去的。制台衙门里亦跟宝小姐去过两次,九姨太亦请过他。虽不算十分亲热,在人家瞧着,已经是十二分大面子了。瞿太太便趁空先托宝小姐替他老爷谋事情,说道:"不瞒寄娘说,你女婿自从弄了这个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虽说得过几个差使,无奈省里花费大,所领的薪水连浇裹还不够。现在官场的情形,只要有差使,无论大小,人家有事总要找到你,反不如没有差使的好。现在你女婿就是吃了这个有差使的亏,所以空子越发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话,照这样子再当上两年,还要弄得精打光呢。现在只求你老人家疼我,你老人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谁呢!"   一番话说得宝小姐不由不大发慈悲,特地为他到了制台衙门一趟,先把这话告诉了九姨太。九姨太道:"你这话很可以自己同你干爹说。"宝小姐道:"我托干爹这点事情,不怕他不依;然而总得拜托干娘替我敲敲边鼓,来得快些。"九姨太太应允。宝小姐立即跑到内签押房逼着湍制台委瞿耐庵一个好缺。湍制台起初不答应,说:"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现在省城里候补的人,熬上十几年见不着一个红点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贪心不足。"宝小姐一见湍制台不答应,登时撒娇撒痴,因见簦押房里无人,便一屁股坐在制台身上,一手拉着制台的耳朵,说:"干爹!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你不答应我,我还有什幺脸出去!"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手帕子哭起来了。湍制台被他缠不过,只得应允。宝小姐一直等他应允,方才收泪,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进来,又帮着他说了两句"敲边敲"的话。湍制台自然是无可推却,当面说定,次日见了藩台,就叫他替瞿耐庵对付一个缺,然后宝小姐走的。   原来瞿耐庵老夫妇两个,年纪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没有养过儿子。瞧耐庵望子心切,每逢提起没有儿子的话,总是长吁短叹。心上想弄小,只是怕太太,不敢出口。太太也明晓得他的意思,自己不会生养,无奈醋心太重,凡事都可商量,只有娶姨太太这句话,一直不肯放松。每见老爷望子心切,他总在一旁宽慰,说什幺"得子迟早有命。命中注定有儿子,早晚总会养的。某家太太五十几岁,一样生产。咱们两口子究竟还没有赶上人家的年纪,要心急做什幺呢。"瞿耐庵被他驳过几次,虽然面子上无可说得,然而心总不死。朋友们都晓得他有惧内的毛病,说起话来,总不免拿他取笑。起先瞿耐庵还要抵赖,后来晓得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自己承认了。   有天一个朋友请他吃饭,同桌的都是爱嫖的人。有两个创议,说席散之后,要过江到汉口去吃花酒,今天一夜不回来。于是同席的人都答应说去,独有瞿大老爷不响。大家无非又拿他取笑,说他怕太太,恐怕回来要罚跪。此时瞿耐庵已经吃了几杯酒,酒盖着脸,忽然胆子壮了起来,就说了声"我也同去"。众人又问他:"你这话可当真?"瞿耐庵道:"怎幺不当真!我也不过让他些,果然怕了他也好了,还做什幺男子汉大丈夫呢!"众人见他如此,都觉稀罕。当天果然同他到汉口去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不觉懊悔起来,怕太太生气。回家之后,少不得造谣言,说局子里有公事,又有外头解来的强盗,臬台因为他老手,特地派他审问,足足审了一夜,所以一夜未回。太太信以为真,以为臬台叫他问案乃是有面子的事情,非但不追究他,而且也甚欢喜,不过说了一句:"既然有公事,为甚幺不差人送个信回来,省得家里等门?而且夜里天冷,也好差人送件衣服给你。"瞿耐庵一见太太如此体贴,连忙感谢不尽。   过了十天半个月,朋友们见他吃花酒没有事,以后就常常有人请他。起先还辞过几次,后来晓得太太受骗,便尔胆子渐渐的大了起来,也就时常跟着朋友们走动走动了。他虽然是有家小的人,但是积威之下,只有惧怕的心,没有欢乐的心;忽然一天到得堂子里面,打情骂俏,骨软筋酥,真同初世为人一般,其快乐可想而知。这时候汉口有个做窑姐的,名字叫做爱珠,姿色甚是平常,生意也不兴旺。自从那日瞿耐庵破例跟着朋友吃花酒,因为他没有局带,有个朋友就把爱珠荐给与他。爱珠生意本来清淡,好容易弄到这个孤老①,岂有不巴结之理。当夜吃完了酒,其时已经不早,爱珠屡次三番要留瞿老爷住在他那里。无奈瞿老爷一来怕有玷官箴,二来怕"河东狮吼",足足坐了一夜。爱珠也就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过江回省,见了太太,胡造一派谣言,搪塞过去。这便是第一次破戒。这次住虽未住,然而瞿老爷心上感念爱珠相待之情,已觉得是世界上有一无二了。   ①孤老:嫖客。   后来瞿老爷时常跟着朋友们过江闲逛。人家请他吃酒,爱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吃酒,朋友们也要他复东道。推来推去,无可推却。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馆宝小姐那里请安,午饭之后,跟班的回来说:"太太跟着戴太太到了制台衙门里去,留住了吃晚饭,今天恐怕不得回来,叫小的回来拿衣服。"瞿耐庵一听大喜,晓得太太是在戴公馆、制台衙门常常住的,今天决计不回,便趁这个空,偷偷开了箱子,换了一身的新衣服。齐巧这天早上领的薪水尚未交帐,便包了二十块钱溜过江去,到得爱珠那里。一班好玩的朋友是天天在汉口的,自然一招就到。这天瞿老爷居然摆了一台酒,自己坐了主位。爱珠坐在身旁,不时还同他咬耳朵说话。直把个瞿老爷乐得手舞足蹈,比起候补老爷忽蒙挂牌署缺,接任之后第一次升堂理事,其开心也不过如此。   这天爱珠又留他。他晓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尔一口答应。这一夜,他俩要好,自不必说。爱珠在枕头上诉说他本是好人家女儿,父母因为没有钱用,所以才拿他卖到窑子里来。"谁知竟是个火坑!老鸨的气也受够了!实实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爷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门,就是做丫头亦是情愿的!"说完了这两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听了伤心,也帮着掉眼泪。后来爱珠再三问他:"你老爷的意思到底怎幺样……"瞿耐庵一时也回答不出;一来是爱他,二来又是可怜他,满心满意,想要弄他。但是一样:太太是著名的泼辣货,这事万万商量不通的。倘若瞒着他做了,将来这饥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头冷了下来。禁不住爱珠一只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脸对脸的说道:"瞿老爷,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怜可怜我!你放心!我来的时候,老鸨只出二百五十块洋钱;你如今泼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块,也尽够使的了。"瞿老爷一听五百块钱,不禁心上又毕拍一跳,思量:"我那里弄这五百块洋钱呢!"当时便楞住无语,然而心上又实实舍他不得,只说:"等明天商量起来再看",也没有回绝他。到了次日,约摸太太尚不会回家,恰巧有位朋友在别的窑子里约他吃酒打牌,因此也没有过江回省。这天爱珠又顶住他问过几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讨他,但是苦于太太不准,二来亦是款项难筹,一时无从答应。   齐巧这天请他吃酒的这位朋友,姓笪,号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钱的人。论起他的钱来,也不是自己赚的,是他老人家做武官,打"长毛",在军营里得来的。这两年他老人家过世了,他自己尚在服中,就出来烂嫖烂赌,无论什幺朋友都肯结交,一齐拉了来吃酒。不过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种脾气,是:朋友遇有急难,问他借钱,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窑子里替婊子赎身,或者在赌台上人家借做赌本,他却整百整千的借给人家,从来没有回头过。因此湖北官、幕两途,凡是好玩的人都肯同他交结。他并且很高兴借着官场势力欺压欺压那些乌龟王八开窑子的。   瞿耐庵晓得他这个脾气。齐巧这天正是他请吃酒,不觉打动念头,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里,问"笪老爷来了没有?"窑子里人回称:"笪老爷刚起身,在屋里吃大烟呢。"瞿耐庵掀帘进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问:"今儿晚上奉请条子接到了没有?"瞿耐庵忙称:"一定过来奉陪。"当下言来中语去,扳谈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说又不好直说。楞了好几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说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见他来时,早已一手拿着烟灯坐焉洗耳恭听,听说有事商量,便正颜厉色的问他:"有什幺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的半天,把脸涨的绯红,说道:"不为别的,就是爱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真是明鉴万里!怎幺一猜就猜着了!"说着,便把爱珠要跟他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又说:"别的都好商量,单是身价要五百块洋钱这件事顶烦难,一时往那里去凑!所以来同老哥斟酌斟酌。"笪玄洞道:"身价倒是小事。你是晓得我的脾气的:无论什幺好朋友,就是亲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没有棺材睡,跪在地下问我借钱告帮,这个钱我是向来不借的:倘然有人家要讨小,或是赌钱输了,这个钱我最肯帮忙的。不过你老嫂子答应不答应?不要将来我们旁边人都弄得没趣!"瞿耐庵又把脸一红道:"这个……"笪玄洞道:"这个怎幺样?"瞿耐庵道:"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笪玄洞道:"斟酌好了,快约我个信。我的钱是现成的。"   瞿耐庵仍回到爱珠屋里,拿两只眼睛瞧着爱珠,一声不响,呆坐了半天。爱珠又问他:"事情怎幺样?"瞿耐庵看了半天,实在舍不得,一时色胆包天,只说得一句道:"依你办就是了,有什幺怎幺样!"爱珠便催他立刻叫了老鸨来在当面商量。老鸨来了,瞿耐庵吱吱了半天,脸涨红了,还是说不清楚。幸亏爱珠自己爽爽快快的说了。老鸨先讨他八百,后来磨来磨去,磨到五百五。爱珠问:"瞿老爷,怎幺样?"瞿老爷道:"五百块钱是有的,多了我没处去借。"老鸨道:"瞿大老爷大福大量,何在乎这五十块钱!"爱珠也生了气说:"瞿老爷!为了五十块钱,不肯救我幺?"说着就哭。瞿耐庵没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应代借五百五十块,又说:"娶了过来,你老哥总得另外打公馆。这里洋街上西头有我一处房子空着,你不妨就般了去先住起来。"又道:"正价虽有,零星开销也不能省的,我讨小讨惯的了,还有什幺不晓得的。索性成全你倒底罢:五百五的正价,算是借项,如今再多送你两百块钱,就算是我的贺仪,我也不另外送了。"于是瞿耐庵感激不尽。当天就去看房子,租家伙,诸事停当,然后到窑子里同老鸨交清楚,连夜一顶小轿把爱珠接了出来。   这天瞿耐庵一心只有新讨的小老婆在心上,泼出胆子来做,早把太太丢在九霄云外了。这一夜又没有过江。第二天晚上,特地叫了两席酒请请众位朋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席面上大家又叫局豁拳,尽情取乐。等到席散,又有十二点半了。接连瞿耐庵三夜没有回省。他太太跟着宝小姐在制台衙门里,恰恰亦住了三夜。   第四天太太回来,问起老爷。家人不便直回,说:"老爷在局里办公事,三天三夜没有回来。"太太大动疑心,说:"他这个差使有什幺大不了的事情,整日整夜办不完?就是上司有什幺公事交代他办,亦何至于连着回家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这话我不相信!"立刻吩咐跟班:"赶快到局子里看看老爷到底在那里不在!"跟班心上是明白的,出来打了一个转身,回来告诉太太说:"老爷正在局子里忙着呢。"瞿太太是何等样人,眼睛比镜子还亮,早看出这跟班说的是假话,便说:"是了,替我打轿子。"跟班的只得依他。等到上了轿,请示到那里。瞿太太说:"到局子里看老爷去。"一句话把跟班的吓急了,只好硬硬头皮,跟到那里再说。   当时一群人跟着太太的轿子一直走到局子里。谁知局子里声息全无,一个鬼影子也没有。瞿太太见了把门的,劈口就问:"瞿大老爷今天来过没有?"把门的回道:"大老爷有四天不到这里来了。"瞿太太回头瞧着跟班的哼哼两声,吓得跟班脸色都变了。瞿太太下轿问明白了,走到老爷素来办公事的一间屋子里坐下。那个跟班连忙拿鸡毛掸子掸桌子上的灰尘,又忙着替太太献茶。瞿太太道:"用不着你忙!我有话问你!"跟班的拉长了嗓子,一迭连声的答应"者,者",手里还是不住的做他的事情。瞿太太看着格外生气,又厉声骂道:"混帐王八蛋!你说老爷在局子里,如今到那里去了?你替我把老爷找出来!找不出来问你要!"那个跟班的还只顾答应"者,者",站在底下,拿两只眼睛相着鼻子,一句别的话也没有。太太气极了,一迭连声的拍桌子骂王八蛋,叫他还出老爷来。   其时同来的还有一个是本在公馆厨房里做打杂的,现在亦升作二爷了。这人姓胡,名福,最爱挑唆是非,说人坏话。瞿太太欢喜他。外头有什幺事,都是他听了来说,赛如耳报神一般,所以才会提升到二爷。瞿太太到局子里下轿,他早已跑到别屋子里向别人家的二爷探问详细,知道老爷这两天同了朋友出城过江到汉口窑子里玩耍,恋着不回来。他得到这信息,又如赶头报似的,赶过来到上瞿太太跟前,弯着腰,蝎蝎螫螫的,将此情由全般托出。他说话说得旁人都不听见,只见瞿太太面孔气得铁青,四肢厥冷,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想了半天,这事情非得自己亲身过江到汉口,决不能扫穴擒渠。当时又问胡福:"老爷在汉口什幺人家住夜?"胡福道:"出去问过众人,都说不晓得,横竖到了汉口总打听得出的。"瞿太太无奈,遂命:"打轿!你们都跟着我到汉口去!"众人只得答应着。要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纷凭片语 绍心法清讼诩多才   话说瞿太太零时过得江来,下船登岸。轿夫仍把轿子抬起,都说:"怎么一个大地方,晓得老爷在那里?到那里去问呢?"到底瞿太太有才情,吩咐一个跟班的,叫他到夏口厅马老爷衙门里去,就说是制台衙门里来的,要找瞿老爷,叫他打发几个人帮着去找了来。家人奉令,如飞而去。瞿太太也不下轿。就叫轿夫把轿子抬到夏口厅衙门左近,歇了下来等回信。原来这位夏口厅马老爷在湖北厅班当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员,上司跟前巴结得好,就是做错了两件事,亦就含糊过去了。他虽是地主官,也时常到戏馆里、窑子里走走,不说是弹压,就说是查夜。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几个人,近来也很同他在一块儿。瞿耐庵讨爱珠一事,他深晓得,昨夜请客,他亦在座。这天在衙门里,忽然门上人上来回:"制台衙门有人来问瞿大老爷,叫这里派人帮着去找。"他便急得屁滚尿流,立刻叫门上人出来说:"瞿大老爷新公馆在洋街西头第二条弄堂,进弄右手转弯,第三个大门便是。"又派了两名练勇同去引路。当下又问:"制台衙门里甚么人找他?为的是什么事?"来人含含糊糊的回了两句,同了练勇自去。走不多时,遇见瞿太太的轿子,跟班的上前禀复说:"老爷在某处新公馆里。"   瞿太太一听"新公馆"三个字,知道老爷有了相好,另外租的房子,这一气更非同小可!随催轿夫跟着练勇一路同到洋衔西头,按照马大老爷所说的地方,走进弄堂,数到第三个大门,敲门进去。瞿太太在轿子里问:"这里住的可是姓瞿的?"只见一个老头子出来回道:"不错,姓'徐'。你是那里来的?"瞿太太不由分说,一面下轿,一面就直着嗓子喊道:"叫那杀坯出来!我同他说话!办的好公事!天天哄我在局子里,如今局子搬到这里来了!快出来,我同你去见制台!"一面骂,一面又号令手下人:"快替我打!"其时带来的人都是些粗卤之辈,不问青红皂白,一阵乒乒乓乓,把这家楼底下的东西打了个净光。那个老头子气昏了,连说:"反了!反了!这是那里来的强盗!"正闹着,瞿太太已到楼上搜寻了一回,一看样子不对,急忙下楼,问同来的练勇道:"可是这里不是?怎么不对呀?"那房主老头儿也说道:"你们到底找的是那个?怎么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出来乱打人!世界上那有这种道理!"瞿太太自知打错,连忙出门上轿,骂手下人糊涂,不问明白就乱敲门。老头子见自己的东西被他们捣毁,如今一言不发,便想走出去上轿,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跑出来,拉住轿杠要拚命。幸亏有两个练勇助威,一阵吆喝,又要举起鞭子来打,才把老头子吓回去了。   这里瞿太太在轿子里还骂手下人,骂练勇。内中的一个练勇稍须明白些,便说:"莫不是我们转湾转错了罢?我们姑且到那边第三家去问声看。"刚刚走到那边第三家门口,只见本公馆里另外一个管家正在那里敲门。瞿太太一见有自己的人来敲门,便道:"就是这里了!"那管家一见太太赶到,晓得其事已破,连忙上前打一个千,说道:"替太太请安。小的亦是来找老爷的,想不到太太也会找到这里来。"瞿太太道:"你们一个鼻子管里出气,做的好事情,当是我不知道!如今被我访着了你倒装起没事人来了!你仔细着!等我同你老爷算完帐再同你算帐!"说完,推门进去。却不料其时瞿老爷已不在这里了,只有新娶的爱珠同一个老妈在楼上,一见楼下来了许多人,知道不妙,坐在楼上不敢则声。瞿太太因刚才打错了人家,故到此不敢造次,连问两声,不见有人答应,便即迈步登楼。一见楼上只有两个女人,不敢指定他一定是老爷的相好,只得先问一声:"这里可是瞿老爷的新公馆?"爱珠望望他,并不答应。瞿太太只得又问,歇了半晌,爱珠才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走到这里来?"瞿太太见问,反不免楞住了。站在扶梯边,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胡福上来报道:"太太,正是这里。跟班老爷出门的黄升报信来了。"瞿太太一听是这里,立刻胆子放大,厉声说道:"叫他上来!"黄升上楼见了太太,就跪在地下嗑头,说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发怒道:"老爷讨小,他欢喜,我是没有什么欢喜,用不着你们来巴结!我是不受这一切的!"黄升道:"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这个,为的是老爷挂了牌了。"瞿太太一听"挂牌"二字,很像吃了一惊似的,连忙问道:"挂那里?"黄升道:"署理兴国州。"瞿太太道:"这一个缺也罢了,但是还不能遂我的心愿。横竖我们这位老爷,无论得了甚么缺,出去做官总是一个糊涂官。你们不相信,只要看他做的事情。他说年纪大了,愁的没儿子,要讨小,难道我就不怕绝了后代?自然我的心比他还急。我又没有说不准他讨小。如今瞒着我做这样的事情,你们想想看,叫我心上怎么不气呢!"   众人一见太太嘴里虽说有气,其实面子上比起初上楼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就以瞿太太本心而论,此番率领众人一鼓作气而来,原想打一个落花流水;忽然得了老爷署缺信息,晓得干娘宝小姐的手面做到,心中一高兴,不知不觉,早把方才的气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面子上一时落不下去,只得做腔做势,说道:"我末,辛辛苦苦的东去求人,西去求人,朝着人家磕头礼拜,好容易替他弄了这个缺来。他瞒着我,倒在外头穷开心。我这是何犯着呢。他指日到任,手里有了钱,眼睛里更可以没有我了。不如我今天同他拚了罢!我也没福气做什么现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让人家享福!"说道,便要寻绳子,找剪子,要自己寻死。一众管家老妈只得上前解劝。此时新姨太太爱珠坐在窗口揩眼泪,只是不动身。一众管家因听得老爷挂牌,都不肯多事,一个个站着不动。瞿太太看了,愈加不肯罢休,说:"你们都是帮着老爷的,不替我太太出力!老爷得了缺,你们想发财;你们可晓得老爷的这个缺都是太太一人之力么?既然大家没良心,索性让我到制台衙门里去,拿这个缺仍旧还了制台,叫他另委别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又不是众人的灰孙子!"说罢,大哭不止。   正闹着,人报:"马老爷上来。"原来瞿太太初上楼之后,齐巧瞿耐庵亦从外头回来,刚进大门,一听说是太太在这里,早吓得魂不附体。知道事情不妙,心上盘算了一回:"别的朋友都靠不住,只有夏口厅马老爷精明强干,最能随机应变,不如找了他来,想个法子把个阎王请开,不然,饥荒有得打哩!"想好主意,刚出大门,那边第三家被太太打错的那个姓徐的老头儿赶了过来,一把拉住瞿耐庵,说:"你太太打坏了我的东西,要你赔我!你若不赔,我要叫洋东出场,到领事那里告你的!"瞿耐庵听了,顿口无言。还是跟去的管家会说话,朝姓徐的千赔不是,万赔不是,才把老爷放手。瞿耐庵得了命,立刻一溜烟跑到夏口厅衙门,将以上情形同马老爷说知。马老爷无可推却,只得赶了过来。瞿太太虽然从未见面,事到此一问,也说不得了。   当下马老爷上楼,也不说别的,但连连跺脚,说道:"要人家冒名顶替,亦得看什么人去!他们叫耐庵顶这个名,我就说不对,如今果然闹出事来了!如今果然闹出事来了!打错了中国人还不要紧,怎么打到一个洋行买办家去!马上人家告诉了洋东,洋东禀了领事,立时三刻,领事打德律风①来,不但要赔东西,还要办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叫我怎么办呢!"他说的话虽然是没头没脑,瞿太太听了,大致亦有点懂得,本来是坐着的,到此也只好站了起来。马老爷装作不认识,连问:"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们说了。马老爷才赶过来作揖,瞿太太也只得福了一福。   ①德律风:电话,英语译音。   马老爷又说道:"这事情只怪我们朋友不好,连累大嫂过这一趟江,生这一回气。这女人本是在窑子里的,因为老鸨凶不过,所以兄弟起头,合了几个朋友,大家凑钱拿他赎了出来。兄弟是做官人,如何讨得婊子;众朋友都仗义,你亦不要,我办不要,原想等个对劲的朋友,送给他做姨太太。当时就有人送给我们耐庵兄的。兄弟晓得耐庵兄的脾气,糊里糊涂,不是可以讨得小的人,所以力劝不可。当时朋友们商议,大家拿出钱来养活他,供他吃,供他用,还要门口替他写个公馆条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人闹进来。大嫂是晓得的:我们汉口比不得省城,游勇会匪,所在皆是,动不动要闯祸的;有了公馆条子,他们就不敢进来了。其时便有朋友说玩话:'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讨小,我偏要害他一害,将来这里我就写个瞿公馆,等老嫂子晓得了,叫他吃顿苦头也是好的。'条子如今还没有写,不料这话已经传开,果然把大嫂骗到这里,呕这一口气,真正岂有此理!"   瞿太太听说,低头一想:"幸亏没有动手,几几乎又错打了人!"又转念想道:"如果不是这里,何以我叫人请问你马老爷,你马老爷派了练勇同我到这里来呢?为甚么黄升亦到这里来找老爷呢?"当把这话说了出来。马老爷赖道:"我并没有这个话。果然耐庵讨了小,要瞒你嫂子,我岂肯再叫人同了你来。一定是我们门口亦是听了谣言,以讹传讹。大嫂断断不要相信!"瞿太太又问黄升。亏得黄升人尚伶俐,亦就趁势回道:"小的亦是听见外面如此说,所以会找到这里来,不过是来碰碰看,并不敢说定老爷一定要在这里。"   瞿太太又把瞿老爷几天在外不回家的话说了。马老爷道:"公事呢,原有公事。"又凑前一步,低声对瞿太太说道:"新近我们汉口到了几个维新党,不晓得住在那一片栈房里,上头特地派了耐庵过来访拿,恐怕声张起来,那几个维新党要逃走,所以只以玩耍为名,原是叫旁人看不出的意思。大嫂,你不晓得,这维新党是要造反的,若捉住了就要正法的。这两年很被做兄弟的办掉几百个。不料现在还有这种大胆的人来到这里,又不晓得有什么举动。将来耐庵把人拿着了,还要大大的得保举呢。"瞿太太道:"如今挂了牌,就要到任,怎么还能来办这个呢?"马老爷道:"牌是藩台挂的,拿维新党是臬台委的,大家不接头。大约总得把这件事情办完了才得去上任。"瞿太太道:"维新党是要造反的,是不好惹的。有了缺还是早到任的好。等我去同制台说,把这差使委了别人罢。我们拿了人家的脑袋去换保举,怕人势势的,这保举还是不得的好。"马老爷道:"制台跟前有大嫂自己去,自然一说就妥。"瞿太太又抢着说道:"倒是前头打错的那个人家,怎么找补找补他才好?"马老爷皱着眉头道:"这倒是顶为难的一桩事情!现在牵涉洋商,又惊动了领事,恐怕要酿成交涉重案咧!"瞿太太亦着急道:"到底怎么办呢?这个总得拜托你马老爷的了!"说着,又福了一福。马老爷见瞿太太一面已经软了下来,不至生变,便也趁势收篷,立刻拿胸脯一拍,道:"为朋友,说不得包在我身上替他办妥就是了。大嫂此地也不便久留,就请过江回省。且看事情办的怎么样,兄弟再写信给耐庵兄。"于是瞿太太千恩万谢,偃旗息鼓,率领众人,悄悄回省而去。   这里马老爷回到衙门,一看瞿耐庵还在那里候信。马老爷先把他署缺的话说了,催他赶紧回省谢委,又把方才同他太太造的一派假话也告诉了他,以便彼此接洽,一面又叫人安慰徐老头子,打坏的东西,一齐认赔,还叫人替他点一副香烛,赔礼了事。又同瞿耐庵商量:"现在看尊嫂如此举动,尊宠只好留在汉口,同了去是不便的。等你到任一两月之后,看看情形如何再来迎接。好在这里有我们朋友替你照应,你只管放心前去。"瞿耐庵见各事都已办妥,异常感激,方才辞别马老爷渡江回省,向公馆而来。   回家之后,虽说有马老爷教他的一派胡言可以抵制,毕竟是贼人胆虚,见了太太总有点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来。幸亏他太太打错了一个人家,又走错了一个人家,亦觉得心上没趣,没精打采。见了老爷,但说得一句:"还不赶紧去谢委!"又道:"拿什么维新党的差使可以趁空让给别人罢,自己犯不着揽在身上。"瞿耐庵一见马老爷之计已行,便道:"这捉人的差使,我就去回复了臬台,叫他另外派人,我们可以马上就去到任。"瞿太太道:"你辞得掉,顶好,倘若辞不掉,只好苦了我再到制台衙门里替你去走一趟。"瞿耐庵道:"容易得很,一辞就掉,不消太太费心。"说着,便换了衣服,赴各宪衙门谢委。第二天瞿太太又到戴公馆叩谢过干娘。又求宝小姐把他带到制台衙门叩谢过干外公、干外婆。瞿耐庵不日也就禀辞。接着便是上司荐人,同寅饯行,亦忙了好几日。   临走的头一天,瞿耐庵又到夏口厅马老爷那里再三把新娶的爱妾相托。马老爷自然一口答应,当下又请教做官的法门。马老爷说:"耐庵,你虽然候补了多年,如今却是第一回拿印把子。我们做官人有七个字秘决。那七个字呢?叫做'一紧,二慢,三罢休'。各式事情到手,先给人家一个老虎势,一来叫人家害怕,二来叫上司瞧着我们办事还认真:这便叫做'一紧"。等到人家怕了我们,自然会生出后文无数文章。上司见我们紧在前头,决不至再疑心我们有什么;然后把这事缓了下来,好等人家来打点:这叫做'二慢'。'千里为官只为财',只要这个到手。……"马老爷说着,把两个指头一比。瞿耐庵明白,晓得他说的是钱了。马老爷又说:"无论原告怎么来催,我们只是给他一个不理,百姓见我们不理,他们自然不来告状:这就叫做'三罢休'。耐庵,你要晓得,我们湖北民风刁悍,最喜健讼,现在我们不理他,亦是个清讼之法。至于别的法门,一时亦说不尽。好在你请的这位刑名老夫子王召兴本是此中老手,一切趋避之法他都懂的,随时请教他就是了。"瞿耐庵听了,甚是佩服。回家收拾行李,雇船起程。   等到上了船,头一夜,瞿太太等人静之后,亲自出来船前船后看了几十遍,生怕老爷另雇了船带了相好同去。后来见老爷一直睡在大船上,晓得没有别人同来,方才放心。   兴国州离省不过四五天路程。头天派人下去下红谕。次日赶到本州,书差接着。瞿耐庵拜过前任,便预备第二天接印。这天原看定时辰,午时接印。到了十一点半钟,瞿老爷换了蟒袍补褂,打着全副执事,前往衙门里上任。齐巧有个乡下人不懂得规矩,穿了一身重孝,走上前来拉住轿杠,拦舆喊冤。轿子跟前一班听差的衙役三班,赶忙一齐过来呼喝,无奈这乡下人蛮力如牛,抵死不放。瞿老爷忌讳最深,这日原定了时辰接印,说是黄历上虽然好星宿不少,底下还有个坏星宿,恐怕冲撞了不好,特地在补褂当中挂了一面小铜镜子,镜子上还画了一个八卦,原取"诸邪回避"的意思。如今忽见一个穿重孝的人拉舆叫喊,早把瞿老爷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到底时辰不好,必定撞着什么"披麻星"了。   好容易定了一定神,方问得一句:"这穿孝的是什么人?"那乡下人见老爷说了话,连忙跪下着:"小的冤枉!小的是王七。小的的父亲上个月死了,有两个本家想抢家当,争着过继,硬说小的不是小的的父亲养的,因此要把小的母子赶出大门。"瞿老爷道:"不是你父亲养的。难道是你娘拖油瓶拖来的吗?"王七道:"我的青天大老爷!为的就是这句话!前任大老爷得了被告的钱,所以就把小的断输了。小的打听得今日青天大老爷上任,所以赶来求伸冤的。"瞿老爷不等说完,拍着扶手板,大骂道:"好刁的百姓!我没有来到这里就晓得你们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还没有接印,你就来告状!甚么大不了的事情!这是你们家务事,亦要老爷替你管?我署这个缺,原是上头因我在省里苦够了,所以特地委个缺给我,原是调剂我的意思,不是叫我来替你们管家务!一个兴国州,十几万百姓,一家家都要我老爷管起来,我亦来不及呀!赶出去!不准!"差役们一阵吆喝,七八个人一齐上前来拖,好容易把个王七拖走。王七嘴里还是一味的喊"冤枉",见老爷不准,索性在轿子旁边大哭起来。瞿老爷听着讨厌,连连吐馋唾,连连说:"晦气!……"后来见王七痛哭不止,不由无名火动,在轿子里大声喊道:"替我把那王八蛋锁起来!等我接了印再打他!"新官号令,衙役们无有不遵的,立刻把王七锁起。   说话间瞿老爷已经到了大堂下轿。礼生告吉时已到,鼓手吹打着。等老爷拜过了印,便是老爷升座,典吏堂参,书差叩贺。瞿老爷急急等诸事完毕,一天怒气便在王七身上发作,立刻叫人把他提到案前跪下,拍着惊堂木,骂道:"你要告状,明天不好来,嗳!后天不好来,偏偏老爷今天接印,你撞个来!你死了老子的人不怕忌讳,老爷今天是初接印,是要图个吉利的!拉下去!替我打!"两旁差役一声吆喝,犹如鹰抓燕雀一般,把王七拖翻在地,剥去下衣,霎时间两条腿上早已打成两个大窟窿,血流满地。瞿老爷瞧着底下一滩红的,方才把心安了一半。原来他的意思,以为"我今日头一天接任,看见这个身穿重孝的人,未免大不吉利,如今把他打的见血,也可以除除晦气了。"他坐在堂上一直不作声,掌刑的皂班便一直不敢停手。看看打到八百,他还不则声。倒是值堂的签押二爷瞧着不对,轻轻的回了老爷,方把王七放起来,然而已经不能行动了。瞿耐庵至此方命退堂。   此时前任还住在衙门里,没有让出。瞿耐庵只好另外凭了公馆办事,把太太一块儿接了上来同住。   且说他的前任姓王,表字柏臣,乃是个试用知州。委署这个缺未及一年,齐巧碰着开征时候,天天有银子进来,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以为只要收过这委钱漕,就是交卸,亦可以在省里候补几年了。那知乐极悲生,刚才开征之后,未及十天,家乡来了电报,说是老太爷没了。王柏臣系属亲子,例当呈报丁忧。报了丁忧,就要交卸,白白的望着钱粮漕米,只好让别人去收。当下他看过电报,回心一想,连忙拿电报往身子一拽,吩咐左右不准声张。他全不想一个外府州、县衙门,凭空里来了一个电报,大家总以为省里上司来的什么公事,后来好容易才打听出来。然而他老人家虽然死了老太爷,因为要瞒众人,并不举哀。后被大家看破了,不免指指摘摘,私相议论。   王柏臣晓得遮盖不住,只得把帐房及钱谷师爷请来,并几个有脸面、有权柄的大爷们亦叫齐。等到众人到了,他一齐让到签押房床后头一间套屋里去。两位师爷坐着,几个大爷站着,别的人一概赶出。王柏臣更亲手把两扇门关好,然后回转身来,朝着两位师爷一跪就下。大家虽然明晓得他是丁艰,面子上只作不知,一齐做出诧异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断断乎不敢当!快快请起!"说着,两位师爷也跪下了。王柏臣只是不起,爬在地下,哭着说道:"兄弟接到家乡电报,先严前天已经见背了!"两位师爷又故作嗟叹,说道:"老伯大人是什么病?怎么我们竟其一点没有晓得呢?"王柏臣道:"如今他老人家死已死了,俗语说得好:'死者不可复生。'总求两位照应照应我们这些活的。我一家门几十口人吃饭,丁忧下来,一靠就是三年,坐吃山空,如何干靠得住!如今事情,权柄是在你们二位手里。"又指着几个大爷们说道:"至于他们都是兄弟的旧人,他们也巴不得兄弟迟交卸一天好一天。只要你二位肯把丁忧的事情替兄弟瞒起,多耽搁一个月或二十天,不要声张出来,上头亦缓点报上去。趁这档口,好叫兄弟多弄两文,以为将来丁忧盘缠,便是两兄莫大之恩!就是先严在九泉之下,亦是感激你二位的!"一席话说得两人都回答不出。还是帐房师爷有主意,一想:"东家早交卸一天印把子,我们亦少赚一天钱。好在他匿丧与我们无干,我们乐得答应他,做个顺水人情,彼此有益。"便把这话又与钱谷师爷说明,钱谷师爷亦应允了。几个大爷们更是不愿意老爷早交卸的。于是彼此相戒不言。王柏臣重行爬下替两位师爷磕了一个头,爬了起来,送两位师爷出去,一路说说笑笑,装作没事人一般。   当天帐房师爷同钱谷师爷又出来商量了一条主意,说:"现在钱粮才动头开征,十几天里如何收得齐?总得想个法子叫乡下人愿意在我们手里来完才好。于是商量了一个跌价的法子:譬如原收四吊钱一两的,如今改为三吊八或是三吊六,言明几天为限。乡下人有利可图,自然是踊跃从事。如此办法,一来钱粮可以早收到手,二来还落个好声名。商妥之后,当把这话告诉了王柏臣。王柏臣一想不差,使叫照办,立刻发出告示,四乡八镇统通贴遍。乡下人见有利益可沾,果然赶着来完。看看到了半个月,这一季的钱粮已完到六七成了,王柏臣的银子也赚得不少了。帐房、钱谷二位师爷又商量道:"钱粮已收到一大半,可以劝东家报丁忧了。等到派人下来,总得有好几天,怕不要收到八九分。多少留点后任收收,等人家捞两个,也堵堵人家的嘴,倘若收得太足了,后任一个捞不到,恐怕要出乱子。"当把这话又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还舍不得。两位师爷便说:"有了这个样子,我们也很对得住东家了。到这时候再不把丁忧报出去,倘或出了什么岔子,我们是不包场的。"便有人把这话又告诉了王柏臣。   王柏臣是个毛燥脾气,一听这话,便跳得三丈高,直着嗓子喊道:"我死了老太爷我不报,我匿丧,有罪名我自己去担,要他们急的那一门呢!"话虽如此说,自己转念一想:"不对,如今我自己把丁忧的事情嚷了出去,倘若不报丁忧,这话传了出去将来终究要担处分的。罢罢罢,我就吃点亏罢!"当时就把这话交代了出去。又自譬自解道:"丁忧大事,总以家信为凭,电报是作不得准的。犹如大官大员升官调缺,总以部文为凭,电传上谕亦是作不得准的。所以我前头虽然接到电报不报丁忧,于例上亦没有什么说不过去。"此时合衙门上下方才一齐晓得老爷丁忧,一个个走来慰问。王柏臣也假做出闻讣的样子,干号了一场。一面禀报上司,一面将印信交代典史太爷看管。跟手就在衙门里设了老太爷的灵位,发报丧条子,即日成服。从同城起以及大小绅士,一齐都来叩奠。   转眼间上头委的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未到之前,算计正是开征时候,恨不得立时到任。等得接印之后一问,钱粮已被前任收去九成光景,登时把他气的话都说不出来。后来访问前任用的是个什么法子,才晓得每两银子跌去大钱四百,所以乡下人都赶着来完。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言传千里。"王柏臣接着电报十几天不报丁忧,这话早已沸沸扬扬,传的同城都已知道,就有些耳报神到瞿耐庵面前送信讨好。瞿耐庵拿到这个把柄,恨不得立时就要禀揭他。遂只详求实在,又有人把帐房师爷待出主意,叫他跌价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瞿耐庵恨这帐房师爷比恨王柏臣还要利害,总想抓他一个错,拿练子锁了他来,打他二千板子,方雪此恨。   此时王柏臣钱虽到手,一听外头风声不好,加以后任同他更如水火,现在尚未结算交代,后任已经处处挑剔,事事为难。凡他手里顶红的书差,不上三天,都被后任换了个干净,就是断好的案子,亦被后任翻了好几起。此时瞿耐庵一心只顾同前任作对,一桩事到手,不问有理无理,但是前任手里占上风的,他总得反过来叫他占下风,要是前任批驳的,到他手里一定批准。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有姓张的欠了姓孙的钱,有二十多年未还。还是前任手里,姓孙的来告了,王柏臣断姓张的先还若干,其余拨付。两造遵断下去。这个档口,齐巧新旧交替,等姓张的缴钱上来,已是瞿大老爷手里了。瞿大老爷有心要拿前任断定的案子批驳,就传谕下来,硬叫姓孙的找出中人来方准具领。姓孙的说:"我的老爷!事情隔了二十多年,中人已经死了,那里去找中人?横竖有纸笔为凭,被告肯认帐就是了。"瞿耐庵道:"放屁!姓张的答应,我老爷不答应!没有中人,没有证见,就听你们马马糊糊过去吗?钱存案,候寻到中人再领。"一阵吆喝,把两边都撵下去。这是一桩。   又有一桩:是一个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儿做媳妇。后来姓田的忽然赖婚,说了姓富的儿子许多坏话,就把女儿另外许给一个姓黄的。姓富的晓得了,到州里来打官司。前任王柏臣断的是叫姓黄的退还礼金,拿姓田的训饬了两句,吩咐他不准赖婚,仍旧将女儿许配姓富的。当时三家已遵断具结。到了瞿耐庵手里,姓黄又来翻案。瞿耐庵一翻旧卷,便谕姓田的仍将女儿许于姓黄的儿子。姓富的不答应,上堂跪求。老爷说:"你儿子不学好,所以人家不肯拿女儿许给他。只要你儿子肯改过,还怕没有人家给他老婆吗?不去教训自己的儿子,倒在这里咆哮公堂,真正岂有此理!再不遵断,本州就要打了!"一顿臭骂,又把姓富的骂了下去。   过了一天又问案。头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却不是前任手里的事。瞿耐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状子,便把原告叫了上来问了两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来,便拍着桌子,骂道:"好个混帐王八蛋!人家种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便喊叫:"拉下去打他三百板子!"被告胡老六道:"小的还有下情。"瞿耐庵喝令:"打了再说!"早有皂役把他托翻了,打了三百板,放他起来跪着。瞿耐庵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快说!"胡老六道:"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壁。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讲理,所以小的才去割他的稻子的。"瞿耐庵道:"原来如此。"再把原告徐大海带上,骂道:"天下人总要自己没有错才可告人!你既然自己错在前头,怎么能怪别人呢?也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道:"小的没有错。"瞿耐庵道:"天下那有自己肯说自己错的!不必多说!快打!快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亦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边去,具结完案。   随手问第二起,乃是卢老四告钱小驴子,说他酗酒骂人。瞿耐庵也是先带了原告问过,叫他下去,把被告带上来,打了一百。被告说:"小的平时一钟酒不喝的,见了酒头里就晕,怎么会吃醉了酒骂人呢?是他诬赖小的的。"瞿耐庵又信以为真了,竟把原告喊上来,帮着被告硬说他是诬告,也打一百。仍旧带在一旁具结。   于是又问第三起,是一个人家大小老婆打架儿。大老婆朱苟氏,小老婆朱吕氏,男人朱骆驼。这件事实在是小老婆撒泼行凶,把大老婆的脸都抓破,男人制伏不下,所以大老婆来告状的。瞿耐庵把状子略看了一看,便叫带朱苟氏。朱苟氏上来跪下,刚说得几句,瞿耐庵不等他说完,便气吁吁的骂道:"统天底下,你做大老婆的就没有好东西!常言说得好:'上梁不整下梁差。'你倘若是个好的,小老婆敢同你打架么?这要怪你自己不好。我老爷那里有工夫替你管这些闲事!不准!"又把男人朱骆驼叫上来吩咐道:"你家里有这样凶的大老婆,为什么要讨小?既然讨了小,就应该在外头,不应该叫他们住在一块儿。闹出事来,你自己又降伏不住他们,今天来找我老爷。你想,我老爷又要伺候上司,又要替皇上家收钱粮,再管你们的闲帐,我老爷是三头六臂也来不及!快快回去,拿大小老婆分开在两下里住,包你平安无事。"朱骆驼道:"起初本是两下住的,后来大的打上门来,吵闹过几次,才并的宅。"瞿耐庵道:"这就是大的不是了!"说着,要打。大老婆急了,求了好半天,算没有打。亦是具结完案。   接着又审第四起,乃是两个乡下人:一个叫杨狗子,一个叫徐划子。两个为了一只鸡,杨狗子说是他的,徐划子又说是他的,说不明白,就打起驾来。杨狗子力气大,把徐划子右腿上踢伤了一块,一齐扭到州里来喊冤。官叫仵作验伤。仵作上来,把徐划子的裤子脱了下来,看了半天,跪下禀过。瞿大老爷便同徐划子说道:"容易。他踢坏了你的右腿,我老爷现在就打他的右腿。"于是吩咐把杨狗子翻倒在地,叫皂隶只准拿板子打他的右腿,一连打了一百多下。先是发青,后为发紫,看看颜色同徐划子腿上踢伤的差不多了,瞿耐庵便命放起来。嘴里又不住的自赞道:"像我这样的老爷,真正再要公平没有!"于是徐、杨二人又争论那只鸡。瞿耐庵道:"这鸡顶不是好东西!为了他害得你们打架!老爷替你们讲和罢。"正说着,忽拿面孔一板,道:"这鸡两个人都不准要,充公!来,替我拎到大厨房里去,叫他俩下具结。"衙役一声吆喝,两个人只得一瘸一拐的走了下来,眼望着鸡早拎到后头去了。   这天瞿耐庵从早上问案,一直问到晚方才退堂。足足问了二三十起案子,其判断与头四起都大同小异。   第二天正想再要坐堂,只见篙案门上拿了几十张禀帖进来,说是:"这些人因为老你爷精明不过,都不愿意打官司了。这是息呈,请老爷过目。请老爷的示,还是准与不准?"瞿耐庵忙道:"自然一齐准。我正恨这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我才坐几回堂,他们就一齐息讼,可见道政齐刑,天下不可治之百姓。现在上头正在讲究清讼,这个地方,照样子,只要我再做一两个月,怕不政简刑清么。"相罢,怡然自得。   那知这两天来,把一个兴国州的百姓早已炸了,一齐都说:"如今王官丁了艰,来了这个昏官,我们百姓还有性命吧!"又加瞿耐庵自以为是制台的亲眷,腰把子是硬的,别人是抗他不动的,便不把绅士放在眼里,到任之后,一家亦没有去拜过。弄得一般狗头绅士起先望他来,以为可以同他联络的,等到后来一现他一家不拜,便生了怨望之心,都说:"这位大老爷瞧不起,我们也不犯着帮他。"又过两天,听见瞿耐庵问案笑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其中更生出无数谣言,添了无数假话,竟把个瞿庵说得一钱不值,恨不得早叫这瘟官离任才好。于是这话传到王柏臣耳朵里,便把他急的了不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帐簿   话说王柏臣正为这两天外头风声不好,人家说他匿丧,心上怀着鬼胎,忐忑不定。瞿耐庵亦为钱粮收不到手,更加恨他,四处八方,打听他的坏处。又查考他是几时跌的价钱,几时报的丁忧:应该是闻讣在前,跌价在后;如今一查不对,倒是没有闻讣丁忧,他先跌起价来。他好端端的在任上,又没有要交卸的消息。据此看来,再参以外面人的议论,明明是匿丧无疑了。瞿耐庵问案虽糊涂,弄钱的本事却精明,既然拿到了这个把柄,一腔怨气,便想由此发作,立刻请了刑名师爷替他拟了一个禀稿,誊清用印,禀揭出去。   瞿耐庵这面发禀帖,王柏臣那面也晓得了,急得搔头抓耳,坐立不安。亦请了自己的朋友前来商议。大家亦是面面相对,一筹莫展。还亏了帐房师爷有主意,一想:"东家自到任以来,外面的口碑虽然不见得怎样,幸亏同绅士还联络。无论什么事情,只看绅士如何说,他便如何办,有时还拿了公事走到绅士家中,同他们商量,听他们的主意。至于他们绅士们自己的事,更不用说了。因此地方上一般绅士都同他要好,没有一个愿意他去的。如今是丁忧,也叫做没法。不料他有匿丧的一件事,被后任禀揭出去,果然闹出来,大家面子不好看,不如叫他同绅士商量。"一面想,一面又问:"电报是那里送来的?"王柏臣说是:"电报打到裕厚钱庄。由裕厚钱庄送来的。"帐房师爷道:"既然不是一直打到衙门里来的,这话就更好办了。"原来这裕厚钱庄是同王柏臣顶要好的一个在籍候补员外郎赵员外开的。论功名,赵员外在兴国州并不算很阔,但是借着州官同他要好,有此势力,便觉与众不同。当下宾东二人想着了他。帐房师爷出主意,先叫厨房里备了一席酒,叫管家拿了帖子去送给他。说:"敝上本来要请大老爷过去叙叙,因为七中不便,所以叫小的送过来的。"赵员外收了酒席,跟手王柏臣又叫人送给他四件顶好的细毛皮衣,一挂琥珀朝珠。送礼的管家说:"敝上因为就要走了,不能常常同大老爷在一块儿,这是自己常穿的几件衣服,一挂朝珠,留在大老爷这里做个纪念罢。"赵员外无可推托,亦只得留下。"平时本来要好,受他的好处已经不少,如今临走忽然又送这些贵重东西,未免令人局促不安。莫不是外面传说他甚么匿丧那话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倒可趁此又敲他一个竹杠了。"   正盘算间,忽见王柏臣差人拿着片子来请,当下连忙换了衣服,坐着轿子到州里来。此时王柏臣还没有搬出衙门,因为在苫①,自己不便出迎,只好叫帐房师爷接了出来,一直把他领到签押房同王柏相见。王柏臣做出在苫的样子,让赵员外同帐房师爷在高椅子上坐了,自己却坐在一个矮杌子上。先寒暄了几句。王柏臣一看左右无人,便走近赵员外身旁同他咕唧了半天,所说无非是外面风声不好,后任想出他的花样,彼此交好,务必要他帮忙的意思。   ①苫:居丧时睡的草荐;也作居亲丧时的代称。   赵员外考究所以,才晓得电报是他钱庄上转来,嘴里虽然诺诺连声,心上却不住的打主意。等到王柏臣说完,他主意亦已打好,连忙接口道:"是呀,老父台不说,治弟①为着这件事正在这里替老父台担心呢!头一个就是敝钱庄的一个伙计到治弟家里来报信。治弟因为是老父台的事情,一来我们自己人,二来匿丧是革职处分,所以治弟当时就关照他,叫他不要响起,并且同他说:"王大老爷待人厚道,你如今替他出了力,包在我身上,将来总要补报你的。'这个伙计经过治弟嘱咐,一定不会多嘴。这话是那里来的,老父台倒要查考查考。"王柏臣道:"查也无须查得,只要老哥肯帮忙,现在兄弟已被后任禀了出去,这种公事,上头少不得总要派人来查,上头派人来查,自然头一桩要搜寻这电报的底子。只说是老哥替兄弟扣了下来,兄弟始终一个不知情,总不能说兄弟的不是。"   赵员外道:"不是这样说,且等我想想来。"于是一个人抱着水烟袋,闭着眼睛,出了一会神,歇了半天,才说道:"这件事不该这样办法。"王柏臣便问:"如何办法?"赵员外道:"你说电报是我扣下来的,不给你晓得,总算地方上绅士大家爱戴你,不愿你去任,所以才有此举。这事情并非不好如此办,但是光我一个人办不到,总得还要请出几位来,大家商量商量,约会齐了才好办。"王柏臣一听不错,便求他写信去联络众位。一面说话,一面便把纸墨笔砚取了出来,请他当面写信,又亲自动手替他磨墨。赵员外又楞了一会,道:"且慢。来了电报,不给你晓得,总算是我替你扣下来的,但是你没有得信,凭空的钱粮跌价,这话总说不过去,总是一个大漏洞。我们总得预先斟酌好了,方才妥当。"   ①治弟:旧时士民对地方长官的自称。   王柏臣听他说得有理,亦就呆在一旁出神。赵员外道:"这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了结的,等治弟出去商量一个主意,再进来回复老父台就是了。"列位要晓得:赵员外既然存了主意要敲王柏臣的竹杠,人有见面之情,自然当着面有许多话说不出。王柏臣不懂得,还要起身相留。幸亏帐房师爷明白,丢个眼色约东家,叫他不必留他,又帮着东家,替东家再三拜托赵员外,说道:"你老先生有甚么指教,敝居停不能出门,兄弟过来领教就是了。"赵员外于是起身别去。   到得晚上,王柏臣急不可耐,差了帐房师爷前去探听回音。赵员外见了面,便道:"主意是有一条,亦是兄弟想出来的,不过我们这当中还有几位心上不是如此。"帐房师爷急欲请教。赵员外道:"电报是敝钱庄上通知了兄弟,由兄弟通知了各绅士,就是大家意思要留这位贤父母多做两天,显得我们地方上爱戴之情。这事只要兄弟领个头,他们众人倒也无可无不可。至于钱粮何以预先跌价?倘说是贤父母体恤百姓的苦处,虽亦说得过去,但是夹着丁忧一层,总不免为人借口。何如由我们绅士大家顶上一个禀帖,叙说百姓如何苦,求他减价的意思,倒填年月,递了进去?有了这个根子,便见得王老父台此举不是为着丁忧了。还有一个逼进一层的办法:索性由我们绅士上个公禀,就说是王老父台在这里做官,如何清正,如何认真,百姓实在舍他不得。现在国家有事之秋,正当破格用人之际,可否先由瞿某人代理起来,等他穿孝百日过后,仍旧由他署理,以收为地择人之效。禀帖后头,并可把后任这几天断的案子叙了进去,以见眼前非王某人赶紧回任竭力整顿不可。后任既然会出王老父台的花样,我们就给他两拳也下为过。不过其中却要同后任做一个大大冤家,因此有几个人主意还拿不定。"   帐房师爷听了他话,心上明白,晓得他无非为两个钱,只要有了几个钱,别人的事,他都可以作得主意。又想:"这事就要做得快,一天天蹉跎过去,等上头查了下来,反为不妙。"于是起身把嘴附在赵员外耳朵旁边,索性老老实实问他多少数目,又说:"这钱并不是送你老先生的,为的是诸公跟前总得点缀点缀。况且敝居停这季钱粮已经收了九分九,无非是你们诸公所赐,这几个钱也是情愿出的。"赵员外听他说得冠冕,也就不同他客气,索性照实说,讨了二千的价。禁不起帐房师爷再四磋磨,答应了一千。彼此定议。回来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无可说得,只得照办,次日一早把银子划了过去。   赵员外跟手送进来一张求减银价的公呈,倒填年月,还是一个月前头的事,又把保留他的稿禀也一块儿请他过目。王柏臣着了自然欢喜。虽然是银子买来的,面子上却很拿赵员外感激。一会又说要拿女儿许给赵员外的儿子,同他做亲家;一会又说:"倘若上头能够批准留任,将来不但你老兄有什么事情,兄弟一力帮忙;就是老兄的亲戚朋友有了什么事情,只要嘱咐了兄弟,兄弟无不照应。最好就请吾兄先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名号开张单子给兄弟,等兄弟拿他帖在签押房里,遇见什么事,兄弟一览便知,也免得惊动老兄了。"赵员外道:"承情得很!但愿如此,再好没有!但是批准不批准,其权操之自上,亦非治弟们可能拿稳的。"王柏臣道:"诸公的公禀,并非一人之私言,上宪俯顺舆情,没有不批准的。"赵员外道:"那亦看罢了。"说完辞去。王柏臣重复千恩万谢的拿他送到二门口,又叫帐房师爷送出了大门。自此王柏臣便一心一意静候回批。   谁知瞿耐庵禀揭他的禀帖,不过虚张声势,其实并没有出去。后来听说众绅士递公禀保留前任,他便软了下来,又从新同前任拉拢起来。起先前任王柏臣还催他早算交代,以便回籍守制,瞿耐庵道:"忙什么!听说地方绅士一齐有禀帖上去保留你,将来这个缺总是你的,我不过替你看几天印罢了。依我看起来,这交代很可以不必算的。"王柏臣道:"虽然地方上爱戴,究竟也要看上头的宪眷。像你耐翁同制宪的交情,不要说是一个兴国州,就是比兴国州再好上十倍的缺也容易!"瞿耐庵道:"这句话,兄弟也不用客气,倒是拿得稳的。"一连几天,彼此往来甚是亲热。   过了一天,上头的批禀下来,说:   "王牧现在既已丁忧,自应开缺回籍守制。州缺业已委人署理,早经禀报接印任事在案。目下非军务吃紧之际,何得援倒夺情①?况该牧在任并无实在政绩及民,该绅等率为禀请保留原任,无非出自该牧贿嘱,以为沽名钧誉地步。绅等此举殊属冒昧,所请着不予准。"    ①夺情:官员遭父母之丧,须去职在家守丧,但朝庭对大臣要员,可不去职,以素服为公,或守丧未满而应召复职,为"夺情"。   一个钉子碰了下来,王柏臣无可说得,只好收拾收拾行李,预备交代起程。好在囊橐充盈,倒也无所顾恋。   至于瞿耐庵一边,一到任之后,晓得钱粮已被前任收个净尽,心上老大不自在,把前任恨如切骨,时时刻刻想出前任的手。后来听说绅士有禀保留,一来晓得他民情爱戴,二业亦指望他真能留任,自己可以另图别缺;所以前几日间同前任重新和好。等到绅士禀帖被驳,前任既不得留,自己绝了指望,于是一腔怒气,仍复勾起。自己从这日起,便与前任不再见面,逐日督率着师爷们去算交代。欠项款目自不必说,都要一一斤斤较量,至于细头关目,下至一张板凳,一盏洋灯,也叫前任开帐点收,缺一不可。   瞿耐庵的帐房就是他的舅子,名唤贺推仁,本在家乡教书度日;自从姊丈得了差使,就把他叫到武昌在公馆帮闲为业,带着叫他当当杂差,管管零用帐。一连吃了一年零两个月闲饭。姊夫得缺,就升他作帐房,自此更把他兴头的了不得。通衙门上下都尊为舅老爷。下人有点不好,舅老爷虽不敢径同老爷去说,却趁便就跑到太太跟前报信,由太太传话给老爷,将那下人或打或骂。因此舅老爷的作用更比寻常不同。这贺推仁更有一件本事,是专会见风使船,看眼色行事,头两天见姊夫同前任不对,他便于中兴风作浪,挑剔前任的帐房。后来两天,姊夫忽同前任又要好起来,他亦请前任帐房吃茶吃酒。近来两天见姊夫同前任翻脸,他的架子登时亦就"水长船高"。向来州、县衙门,凡遇过年、过节以及督、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甚么缺应该多少,一任任相沿下来,都不敢增减毫分。此外还有上司衙门里的幕宾,以及什么监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节,或是到任,应得应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于门敬、跟敬,更是各种衙门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办差,总督大阅办差,钦差过境办差,还有查驿站的委员,查地丁的委员,查钱粮的委员,查监狱的委员,重重叠叠,一时也说他不尽。诸如此类,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是遂成为例。所以这州、县官帐房一席,竟非有绝大才干不能胜任。每见新官到任,后任同前任因银钱交代,虽不免彼此龃龆,而后任帐房同前任帐房,却要卑礼厚币,柔气低声,以为事事叨教地步。缺分无论大小,做帐房的都有历代相传的一本秘书,这本秘书就是他们开销的帐簿了。后任帐房要到前任手里买这本帐簿,缺分大的,竟是三百、五百的讨价,至少也得一二百两或数十两不等。这笔本钱都是做帐房的自己挖腰包,与东家不相干涉。只要前后任帐房彼此联络要好,自然讨价也会便宜,倘然有些犄犄,就是拚出价钱,那前任的帐房亦是不肯轻易出手的。   贺推仁同前任帐房忽冷忽热,忽热忽冷,人家同他会过几次,早把他的底细看得穿而又穿。他不请教人,人家也不俯就他。瞿耐庵到任不多几日,不要说别的,但是本衙门的开销,什么差役工食、犯人口粮,他胸中毫无主宰,早弄得头昏眼花,七颠八倒,又不敢去请示东家,只索同首府所荐的一个杂务门上马二爷商量。马二爷历充立幕①,这些规矩是懂得的,便问:"舅老爷同前任帐房师爷接过头没有?簿子可曾拿过来?"贺推仁道:"会是会过多次,却不晓得有什么薄子。"马二爷一听这话,晓得他是外行,因为员老爷是太太面上的人,不敢给他当上,便把做帐房的诀窍,一五一十,统通告诉了一遍。   ①立幕:管理文案的差役。   贺推仁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便道:"据你说,怎么样呢?"马二爷道:"依家人愚见:舅老爷先把这些应开销的帐目暂时搁起,叫他们过天来领,一面自己再去拜望拜望前任的帐房师爷,然后备副帖子请他们明天吃饭,才好同他们开口这件事情。"贺推仁道:"吃饭是我已经请过的。"马二爷道:"前头请的不算数,现在是专为叨教来的。"贺推仁道:"倘若我请了他,他再不把簿子交给我,岂不是我又化了冤钱?"马二爷道:"唉!我的舅老爷!吃顿饭值得什么,这本簿子是要拿银子买的!"贺推仁一听,不禁大为失色,忙问:"多少银子?"马二爷道:"一二百两、三四百两,都论不定,像这个缺几十两是不来的。"贺推仁听说要许多银子,吓得舌头伸了出来缩不回去,歇了半天,才说道:"人家都说帐房是好事情,像我来了这几天,一个钱都没有见,那里有许多银子去买这个呢!"马二爷道:"这是州、县衙门里的通例,做了帐房是说不得的。没有银子好借,将来还人家就是了。"贺推仁道:"当了帐房好处没有,先叫我去拖债,我可不能!姑且等我斟酌斟酌再说。"于是趁空便把这话告诉了他姊姊瞿太太。瞿太太道:"放屁!衙门里买东西,无论那一项都有一个九五扣,这是帐房的呆出息。至于做官的,只有拿进两个,那里有拿出去给人家的。什么工食、口粮,都是官的好处,我从小就听见人说,这些都用不着开销的。他们不要拿那簿子当宝贝,你看我没有簿子也办得来!"一顿话说得贺推仁无言可答。   过了两天,忽然府里听差的有信来,说本府大人新近添了一位孙少爷各属要送礼。瞿耐庵晓得贺推仁不董得这个规矩,索性不同他说话,叫了杂务门马二爷上来问他。马二爷又把前言回了一遍,又说:"这本簿子是万万少不得的!"瞿耐庵默然无言,回来同刑、钱老夫子提起此事。钱谷老夫子是个老在行,便道:"怎么耐翁接印这许多天,贺推翁这件事还没办好?这件事向例没有接印的前头就要弄好的。幸亏得这帐房兄弟同他熟识,等兄弟同他去说起来看。"瞿耐庵道:"如此就拜托了。"钱谷老夫子果然替他去跑了两天。前任帐房见了面甚是客气,不过提到帐簿,前任帐房便同钱谷老夫子咬耳朵咬了半天,又说:"彼此都是自己人,我兄弟好瞒得你吗。如今将下情奉告过你老先生,料想你老先生也不会责备我兄弟了。"钱谷老夫子也晓得这事非钱不行,只得回来劝东家送他们一百银子,又说:"这是起码的价钱。"瞿耐庵预先听了太太的吩咐,一个钱不肯往外拿。钱谷老夫子一看,事情不会合拢,也就搭讪着出去,不来干预这事。   原来前任帐房的为人也是精明不过的,晓得瞿耐庵生性吝啬,决计不肯多拿钱的,不如趁此时簿子还在手中,乐得做他两注卖买。主意打定,便叫值帐房的传话出去:"凡是要常常到帐房里领钱的主儿,叫他们或是今天,或是明天,分班来见,师爷有话交代他们。"众人还不晓得什么事情。到了天黑之后,先是把宅门的同了茶房进来,打了一个千,尊了一声:"师老爷",垂手一旁站着听吩咐。只见那帐房师爷笑嘻嘻的对他们先说了一声"辛苦"。把门的道:"小的当差使日子虽浅,蒙大老爷、师老爷抬举,不要说没有捱过一下板子,并且连骂都没有骂一声。如今大老爷走了,师老爷也要跟着一块儿去,小的们心上实在舍不得师老爷走。"帐房师爷道:"只要你们晓得就好,所以你们晓得好歹,大老爷同我也有恩典给你们。"他二人一听有恩典给他,于是又凑前一步。   帐房师爷拿帐翻了一翻,先指给把门的看,道:"这是你门下应该领的工食。你每月只领几个钱,原是历任相沿下来的,并不是我克扣你们。如今我要走了,晓得你们都是苦人,可以替你们想法子的地方,我总肯替你们想法子的。幸亏这簿子还没有交代过去,等我来做桩好事,替你把簿子改了过来,总说是月月领全的。后任亦不在乎此。"把门的听了这话,连忙跪下磕了一个头,说了声"谢师老爷栽培!不但小的感念师老爷的恩典,就是小的家里的老婆孩子也没有一个不感念师老爷的!"   帐房师爷也不理他。又指出一条拿给茶房看,说:"这是你领的工食。历任手里只领多少,我如今也替你改了过来。"帐房师爷的意思,以为如此,那茶房又要磕头的了,岂知茶房呆着,昂然不动。停了一回,说道:"回师老爷的话:'有例不兴,无例不灭。'这两句俗语料想师老爷是晓得的。师老爷肯照顾小的,小的岂有不知感激之理!但是小的这差使也不止当了一年了,历任大老爷,一任去,一任来,当说也伺候过七八任。等到要临走的时候,帐房师爷总是叫小的们来,说体恤小的们,那一款,这一款,都替小的们复了旧。不过师爷们改簿子,稍些要花两个辛苦钱。小的们听了这个说话,总以为当真的了,心上想:'果然如此,便是一辈子沾光,就是眼前化两个也还有限。'连忙回家借钱或是当当孝敬师爷,有的写张领纸,多借一两个月工食以作报效。谁知前任师爷钱已到手,也不管你后头了。到了后任帐房手里,那知扣得更凶。譬如前任帐房只发五成的,这后任只发二三成,有的一成都不发。小的们便上去回说:"师老爷!这个前任有帐可以查得的。'那帐房便发怒道:'混帐王八蛋!我岂不知道有帐!你可晓得那帐是假的,一齐是你们化了钱买嘱前任替你们改的!'我的师老爷,你老人家想,这些后任的帐房怎么就会晓得我们化了钱改的?真正眼睛比镜子还亮。当时小的们已经化了一笔冤钱孝敬前任,还没有补上空子,那里还禁得后任分文不给呢?到了无可奈何之时,只得托了人去疏通,老实对后任说,前任实实在在是个什么数目。好容易把话说明白,后任还怪小的们不应该预支透付,以致好处都被前任占去,一定还在后来领的数目里一笔一笔的明扣了去,丝毫也不肯让一点。小的们上过一回当还不死心,等到第二任又是如此的一办,等到再戳破以后,便死心塌地不来想这些好处了。如今蒙师老爷恩典,小的心上实是感激!但求师老爷还是按照旧帐移交过去,免得后任挑剔,小的们就感恩不浅!小的说的句句真言,灯光菩萨在这里,小的倘有一句假话,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帐房师爷听了他这番议论,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又实在不错,无可驳得,只得微微的冷笑了两声,说道:"你说的很是!倒怪我瞎操心了!"说着,拿簿子往桌上一推,取了一根火煤子就灯上点着了火,两只手拜着了水烟袋,坐在那里呼噜呼噜吃个不了。茶房碰了钉子,退缩到门外,还不敢就出去。站了好一回,帐房师爷才吩咐得一句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于是把门的又向师爷磕了一个头,说了声"谢师老爷恩典"。那茶房仍旧昂立动,搭讪着跟着一块儿退出去。帐房师爷眼望着他们出去了,心上甚是觉着没趣。   幸亏到了次日,别的主顾很有几个相信他的话,仍旧把他鼓起兴来。他见了人总推头说自己不要钱,不过改簿子的人不能不略为点缀。一连做了两晚上的卖买,居然也弄到大大的一笔钱。然后把簿子通通另外誊了一遍,预备后任来要。   再说后任瞿耐庵见前任不把薄子交出,便接二连三,一天好几遍叫人来讨。背后头还说:"他再不交来,我一定禀明上头,看他在湖北省里还想吃饭不吃饭!"瞿太太见事不了,又从旁代出主意:"现在人心难测,就把簿子交了出来,谁能保他簿子里不做手脚。总而言之一句话:这里头的弊病,前任同后任不对,一定拿数目改大。譬如孝敬上司,应该送一百的,他一定要写二百;开发底下,向来是发一半的,他一定要写发全分,或者七成八成。他们的心上总要我们多出钱他才高兴。你在省里候补的时候,这些事不留心,我是姊妹当中有些他们的老爷也做过现任的交卸回来,都把这弊病告诉了我,我都记在心上,所以有些开销都瞒不过我。只要这本帐薄拿到我眼睛里来,是真是假,我都有点数目。现在你姑且答应他一百银子。同他言明在先:先拿薄子送来看过,果然真的,我自然照送,一个不少,倘若一笔假帐被我查了出来,非但一个钱没有,我还要四处八方写信去坏他名声的。"瞿耐庵听了太太吩咐,自然奉命如神,仍旧出来去找钱谷老夫子托作介绍。钱谷老夫子道:"话呢,不妨如此说,但是不送银子,人家的簿子也决计不肯拿出来的。至于不许他造假帐,这句话我可以同他讲的。"无奈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决计不肯先送银子。钱谷老夫子急了,便道:"这一百银子暂且算了我的,将来看帐不对,在我的束脩上扣就是了。"在他的意思,以为如此说法,他们决计无可推却,岂知瞿耐庵夫妇倒反认以为真,以为有他担待,这一百两银子将来总收得回来的。于是满口答应,当天就划了一张票子送给钱谷老夫子。   等到钱谷老夫子将帐簿取了过来,太太略为翻着看了一看,以为这兴国州是个大缺,送上司的寿礼、节礼至少一百金一次。岂知帐簿上开的只有八十元或是五十无,顶多的也不过百元。从前他老爷也到外府州、县出过差,各府州、县于例送菲敬之外,一定还有加敬;譬如菲敬送三十两,加敬竟加至五六十两不等。候补老爷出差全靠这些。今看帐簿,菲敬倒还不差上下,但是加敬只有四两、六两,至多也只有十两。此时他夫妇二人倒不疑心这簿子是假的了。但是如此一个大缺,教敬上司只有这个数目,应酬同寅也只有这个数目,心上不免疑疑惑惑。既而一想:"州、县缺分本有明缺、暗缺之分:明缺好处在面子上,暗缺好处在骨子里:在面子上的应酬大,在骨子里的应酬小。照此看来,这个缺倒是一个暗缺,很可做得。"如此一想,也不疑心了。谁知看到后面,有些开销,或是送同城的,或是开发本衙门书差的数目,反见加大起来。于是瞿太太遂执定说这个簿子是前任帐房所改,一百银子一定不能照送,要扣钱谷老夫子束脩,钱谷老夫子不肯,于是又闹出一番口舌。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欢喜便宜暗中上当 附庸风雅忙里偷闲   话说瞿耐庵夫妇吵着要扣钱谷老夫子一百银子的束脩,钱谷老夫子不肯,闹着要辞馆,瞿耐庵急了,只得又托人出来挽留。里面太太还只顾吵着扣束脩,又说什么"一季扣不来,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一个钱可是不能!"瞿耐庵无奈,只得答应着。   帐房簿子既已到手,顶要紧的应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孙少爷,应送多少贺敬?翻开簿子一看,并无专条。瞿太太广有才情,于是拿了别条来比拟。上头有一条是:"本道添少爷,本署送贺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这个比比罢。本府比本道差一层,一百块应得打一个八折,送八十块;孙少爷又比不得少爷,应再打一个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块罢。"于是叫书启师爷把贺禀写好,专人送到府里交纳。   不料本府是个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爷养他老太爷的那一年,刚正六十四岁,因此就替他老太爷起了个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个通病,顶忌的是犯他的讳,不独湍制台一人为然。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爷名叫六十四,这几个字是万万不准人家触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荐一位书启师爷,姓的是大耳朵的陆字。喜太守见了心上不愿意,便说:"大写小写都是一样,以后称呼起来不好出口,可否请师爷换一个?"师爷道:"别的好改,怎么叫我改起姓来!"晓得馆地不好处,于是弃馆而去。喜太尊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去。喜太尊虽然不大认得字,有些公事上的日子总得自己标写,每逢写到"六十四"三个字,一定要缺一笔;头一次标"十"字也缺一笔。旁边稿案便说:"回老爷的话:'十'字缺一笔不又成了一个"一"字吗?"他一想不错,连忙把笔放下,踌躇了半天没得法想。还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横过一横之后,一竖只写一半,不要头透。他闻言大喜,从此以后便照办,每逢写到"十"字,一竖只竖一半,还夸奖这稿案,说他有才情。又说:"我们现在升官发财是那里来的?不是老太爷养咱们,咱们那里有这个官做呢?如今连他老人家的讳都忘了,还成个人吗。至于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这一府的人总亦不能犯我的。"于是合衙门上下摸着老爷这个脾气,一齐留心,不敢触犯。   偏偏这回孙少爷做满月,兴国州孝敬的贺礼,签条上竟写了个"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门政大爷接到手里一看,还没有嫌钱少,先看了签条上写的字,不觉眉头一绉,心上转念道:"真正凑巧!统共六个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两代的讳一齐都闹上了。我们如果不说明,照这样子拿上去,我们就得先碰钉子,又要怪我们不教给他了。"转了一回念头,又看到那封门包,也写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门政大爷到此方才觉得兴国州送的贺礼不够数;于是问来人道:"你们贵上的缺,在湖北省里也算得上中字号了。怎么也不查查帐,只送这一点点?这个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说道:"例到查过,是没有的。敝上怕上头大人挑眼,所以特特为为查了几条别的例,才斟酌了这么一个数目。相烦你替咱费心,拿了上去。"门政大爷一面摇头,一面又说道:"你们贵上大老爷这回署缺,是初任还是做过几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称"是初任"。门政大爷道:"这也怪不得你们老爷不晓得这个规矩了。"派去的管家问"什么规矩"。门政大爷道:"你不瞧见这签条上的字吗?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两代的讳都干上去。你们老爷既然做他的下属,怎么连他的讳都不打听打听?你可晓得他们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讳,比当面骂他'混帐王八蛋'还要利害?你老爷怎么不打听明白了就出做官?"一顿话说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费心,说:"求你想个法子替敝上遮瞒遮瞒,敝上总是感激,总要补报的。"   门政大爷见他孝敬的钱不在分寸上,晓得这位老爷手笔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丑,等他以后怕了好来打点。主意打定,一声不响,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后拿了六十四块,便直径奔上房里来告诉主人。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两块钱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输了钱不肯拿出来,其时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帐,他不肯,起身上前要抢姨太太的筹码。正闹着,齐巧门政大爷拿着洋钱进来。姨太太道:"不要抢了,送了洋钱来了。"喜太尊一听有洋钱送来,果然放手,忙问:"洋钱在哪里?"门政大爷大慌不忙,登时把一个手本,一封喜敬,摆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兴国州知州瞿某人,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回头问门政大爷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么'到任规'还没送来?兴国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起来,叫我这本府指望谁呢?"门政大爷道:"这是送的孙少爷满月的贺礼。他有人在这里,'到任规'却没有提起。"于是喜太尊方才歪过头去瞧那一封洋钱,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个小字,面色登时改变,从椅子上直站起来,嘴里不住的连声说:"啊!啊"啊了两声,仍旧回过头去问门政大爷道:"怎么他到任,你们也没有写封信去拿这个教导教导他?"门政大爷道:"这个向来是应该他们来请示的。他们既然做到属员,这些上头就该当心。等到他们来问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来问,奴才怎么好写信给他呢。"喜太尊道:"写两封信也不要紧,你既然没有写信通知他们,等他来了,你就该告诉他来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写过再送来。如今拿了这个来给我瞧,可是有心给我下不去不是?"   门政大爷道:"老爷且请息怒。请老爷先瞧瞧他送的数目可对不对?"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块。此时也不管签条上有他老太爷的名讳,便登的一声,接着豁琅两响,把封洋钱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钱的纸摔破,洋钱滚了满地了。喜太尊一头跺脚,一头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到他手里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怎么他这个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别人硬绷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里!'到任规'不送,贺礼亦只送这一点点!哼哼!他不要眼睛里没有人!有些事情,他能逃过我本府手吗!把这洋钱还给他,不收!"喜太尊说完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个人背着手自到房里生气去了。   这里门政大爷方从地板上把洋钱一块一块的拾起,连着手本捧了出来。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门政大大爷走进门房,也把洋钱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伙计!碰下来了!上头说'谢谢',你带回去罢!"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还要说别的,门政大爷因见又有人来说话,便去同别人去聒卿,也不来理他了。瞿耐庵管家无奈,只得把洋钱、手本揣了出来,回到下处,晓得事不妙,不敢径回本州,连夜打了一个禀帖给主人说明原委,听示办理。等到禀帖寄到,瞿耐庵看过之后,不觉手里捏着一把汗,进来请教太太。谁知太太听了反行所无事,连说:"他不收,很好!……我的钱本来不在这里嫌多,一定要孝敬他的。好歹咱们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后,他东我西,我不认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认得我。派去的人赶紧写信叫他回来。就说我眼睛里没有本府,我担得起,看他拿我怎样!"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一想不错,于是写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来。后来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个月,不见兴国州添送进来,"到任规"也始终没送,心下奇怪,仔细一打听,才晓得他有这们一位仗腰的太太,面子上虽说不出,只好暗地想法子。闲话少叙。且说瞿耐庵夫妇二人因见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后胆子更大,除了督、抚、两司之外,其余连本道都不在他眼里。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钱,虽不敢任情减少,然而总是照着前任移交过来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制台有点瓜葛,大家都不与他计较,不过恨在心里。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并不晓得,以为"照着簿子,我总交代得过了"。只有抚台是同制台敌体的,有些节敬、门包等项送得少了,便由首县传出话来,说他一两句,或是退了回来。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诉人说:"我是照例送的,怎么他们还贪心不足?"无奈抚台面子,只好补些进去。有时候添过原数,有时候不及原数,总叫使他钱的人心上总不舒服,这也非止一次了。还有些过境内委员老爷,或是专门来查事件的,他也是照着簿子开发,以致没一位委员不同他争论。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瞿耐庵自从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听断糊涂,一个个痛心疾首,还是平常,甚至上司,同寅也没有一个喜欢他的。磕来碰去,只有替他说坏话的人,没有一个说他好的人。他自以为:"我于上司面上的孝敬,同寅当中的应酬,并没有少人一个,而且笔笔都是照着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龃龉,后为首县前来打圆场,情面难却,一切'到任规',孙少爷满月贺礼,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数目孝敬本府,也算得尽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入骨。一处处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终亦莫明其所以然。   不料此时他太太所依靠的于外公湍制台奉旨进京陛见,接着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隶总督,一时不得回任。这里制台就奉旨派了抚台升署,抚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盐道以次递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补道署理盐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属印委各员,送旧迎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细述   且说这位署理制台的,姓贾,名世文。底子是个拔贡①做过一任教官,后来过班知县,连升带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抚任上也足足有了三个年头。这年实年纪六十六岁。生平保养的很好,所以到如今还是精神充足。自称生平有两桩绝技:一桩是画梅花,一桩是写字。   ①拔贡,从秀才中选拔出来,保送入京,经过朝考合格,可充任京官、知县等职。初6年选一次,后改为12年。   他的书法,自称是王右军一路,常常对人说:"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笔笔真楷,碧波清爽,一笔不坏,听说还是汉朝一个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从得了这部帖,每天总得临写一遍,一年三百六十日,从没有一天不写的。"大家听了他的话,幸亏官场上有学问的人也少,究竟王右军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个当中,论不定只有三个两个晓得。晓得的也不过付之一笑,不晓得的还当是真的哩。他说近来有名的大员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欢喜画梅花,他因此也学着画梅花。他画梅花另有一个诀窍,说是只要圈儿画得圆,梗儿画得粗,便是能手。每逢画的时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自己来不及,便叫管家帮着画圈。管家画不圆。他便检了几个沙壳子小钱铺在纸上,叫管家依着钱画,没有不圆的了。等到管家画完之后,然后再经他的手钩须加点。   有些下属想要趋奉他,每于上来禀见的时候,谈完了公事,有的便在袖筒管里或是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或是一把扇子,双手捧着,说一声"卑职求大人墨宝",或是"求大人法绘"。那是他再要高兴没有,必定还要说一句:"你倒欢喜我的书画么?"那人答应一声"是",他更乐的了不得。送客回来,不到天黑便已写好,画好,叫差官送给那人了。   后来大家摸着他的脾气,就有一位候补知县,姓卫,名瓒,号占先,因为在省里空的实在没有路子走了,曾于半个月前头,求过贾制台赏过一幅小堂画。贾制台的脾气是每逢人家求他书画,一定要详详细细把这人履历细问一遍,没差的就可得差,无缺的就可得缺。候补班子法中,有些人因走这条路子得法的很不少。卫占先为此也赶到这条路上来。但是求书画的人也多了,一个湖北省城那里有这许多缺,许多差使应酬他们。弄到后来,书画虽还是有求必应,差缺却有点来不及了。卫占先心上踌躇了一回,忽然想出一条主意来,故意的说:"有事面禀。"号房替他传话进去。贾制台一看手本,记得是上次求过书画的,吩咐叫"请"。见面之后,略为扳谈了几句。卫占先扭扭捏捏又从袖子管里掏出一卷纸来,说:"大人画的梅花,卑职实在爱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赏画一张,预备将来传之子孙,垂之久远。"贾制台道:"不是我已经给你画过一张吗?"卫占先故意把脸一红,吞吞吐吐的,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话: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没出息!卑职因为候补的实在穷不过,那张画卑职领到了两天,就被人家买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