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岸全传 - 第 7 页/共 7 页
一日,城中崇恩寺里,要做龙华大会,延请了四方有道行的和尚,订期于三月初八日,设坛开经。城中的人,无有不去看的。那一种好佛的,那个不去瞻仰这样道场。袁佛子待得这日,斋戒了要赴会。孩子跟熟了老儿的,到出门的时节,他却要同了去。佛子的媳妇道:“今儿这个所在,人多孩子又小,怕到了那里惊骇了,值得多哩。我看到是不去得好。”孩子那里肯不去,一把抱住老儿不放。佛子见他,必欲要去,只得道:“罢了!我带他去去,便回来罢。” 媳妇又叮咛了一番,叫孩子早些回来。
老儿方才带了,一径走到崇恩寺里。这时僧众到齐,足足有两千个和尚,在那里执事。孩子跟着老儿,见了和尚就拜了下去。原来重佛法的人,见了和尚总是下拜。孩子见老儿拜,也就学着伏在地上。寺中的和尚都惊讶,这孩子这么大,就这般知事,那个不来看这孩子。老儿又带了见上座的一个大和尚,在座下拜了一拜,孩子也跟着拜了。那大和尚合着眼,只做没看见的,坐着不动。少顷,大众齐入经坛。大家诵起经来,鼓声钟声罄声铃儿声,一齐响动。孩子全然不觉得惊恐。老儿接着看他,他却似出神的样子,两眼望着那大和尚,身子就如钉住了的。老儿和他立了半晌,怕他肚里饿了,要带他回家。他那里肯,只是拉着老儿要听诵经。老儿又和他站住,买了些点心,给他吃些,自己也吃了。
看看到晚,孩子还是不肯走。老儿急了,抱在身上,只管往外走。孩子哭了起来,一直哭回家里。媳妇接着,只道受了惊骇的,口里埋怨老儿。佛子道:“ 你道他是怎么哭哩?多时我在那里就要带他回来,他只不肯走,便随便买了些素食吃了。这时节,他还不肯来,我只得不顾前后的,抱他来了。他从出寺来哭起,直哭到家。明儿真正不带他去了。”孩子听说不带去,加倍地哭得狠些。娘接过抱着,忙道:“明儿去,明儿去。” 说着那孩子果真的就不哭了。到了袁大回家的时节,妻儿道:“孩子家,到底不该混走。今儿老爹带了他,看龙华会去,他就哭了回来。不知可是骇了他哩?”袁大听得妻儿这话,心中不由得恼起老子来。
一头走到佛子房里,叫了一声爹,老儿开口道:“你回来了?”袁大嘟着嘴,也不答话,便道:“ 你老人家这么年纪,才得了这个孙子。怎么这般的大意儿哩。那龙华会上,成千上万的人,闹哄哄的,倘或骇了孩子,也不是耍的。再者孩子家是不宜走佛地,近菩萨鬼怪的。此后可莫要带他混走才好哩。”老儿被儿子一场抢白,气得瞪着两个眼睛,都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今儿没有骇着他,你这话儿从何说起哩?”袁大道:“没有骇着,为何哭了来家哩?” 老儿知他是听了妻儿的了,便把孩子在寺中,不肯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袁大方才晓得不是骇的,回房去又和妻儿闹了一回。说他无风生有的,说了出来。他妻儿还在那里,埋怨公公不该带他去。
到了次日,袁佛子起来。想道:“今儿崇恩寺里,连我也不去了。不要叫孩子发泼,只在家里做些佛事罢。于是净了手脸,吃了些点食。到佛座前面,开了经卷,跪诵了一回。孩子醒来,只管寻觅着老儿,还要出去。袁佛子道:“今儿没得会了,连我都在家里念经哩。” 孩子认是真的,也就罢了。话休絮烦,自此之后,佛子从不带着孙儿往寺院里去。
看看又过了两年,孩子已是六岁了。袁大和妻儿道:“孩子今儿大了,也要读两句书。巷外边,灵蛇庵里,有个带行医的先生,教了五六个孩子在那里。我想把这孩子附了去,也识些字迹。”妻儿道:“这也是该的。明儿告诉老爹一声,就请他那里说声去。次日,袁大到老子面前,说出要把孩子去灵蛇庵里读书的话。佛子道:“你又忘记了,说过不叫孩子进寺院的,如今又要把他送在这个所在念书去。你还不知这庵子里,那座神圣哩。我说给你听罢,我那幼年的时节,听得老年的人说的。这庵原是人家宅子,忽然屋梁上绕着一条大蛇,人见了都惊得魂不附体。有惹了他的,七日内性命不保。后来常常的出来,家中的人没法到他。商议了,点起香烛来,向他祷祝。那知极有灵验,是敬他的,都有好处。于是附近的人,总来烧些香纸。后来这家里的人,住的自己不安。就舍了屋子,改做个庵子。所以叫做灵蛇庵。有个和尚说,灵蛇老爷,夜间托了梦,要塑一个神像。你明儿去看看,那像顶上,还塑了个蛇头哩。”
袁大听了,当下惊得失色道:“这般说,这庵里的是个草神了。如何叫孩子去得哩。” 当下回房和妻儿说了,把孩子读书的话,权且不题。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 十 九 回 不茹荤孩子饶佛性 计舍子袁大拂初心
却说袁佛子将灵蛇庵的根底,说与儿子听。于是把孩子念书的一节,也就搁过一边了。这孩子终日在家里,无事的时节,便将佛子所念的经典,翻着看。因他平时,听老儿念诵,都听熟了的,看着便随口的念了出来。一日,孩子正在座下跪着念经,一头遇着了娘走来,骇的他娘叫唤起来。佛子方才从外边走进里面,只听得媳妇一片声喊。不知是什么事,急忙走到面前。媳妇道:“爹爹快来看,这孩子一个字儿不识,在这里不知怎么就翻出经典来,高声朗诵的念,这可不是个妖怪么?”
老儿听了,走过来一看,果然孩子跪在那里,正念在兴头上哩。他娘闹着,他就似没听见一样。老儿看了,也自诧异不了。就站住,待他念毕起来,问他道:“你怎么认得这上面的字哩?”孩子道:“我每日的听着你念,就记在心里,是这么认得的。这有什么奇异哩。” 老儿道:“ 是了,这孩子是听着我念的。” 放开了经,将上面的字给他认,却是一字识不出来。媳妇看这般光景,方才少定。道:“ 平时听的,却怎么不错一句哩?” 老儿道:“ 这个是他记性儿好,也不什么难的罢了。孩子倒是个有灵性的,明儿读书要似这般样子,就可以望他成名了。” 媳妇被老儿这般说,只得不言语了。终是心里疑猜,甚为不快。
袁大回来时,也就背着孩子计议道:“这孩子自幼这样的癖性儿,怕不到大来走入空门一路么?” 袁大想了一想道:“孩子不吃荤,他知得什么哩。明儿不叫他知道,暗暗地拌在饭菜里面。看他可吃得下去。” 两个计议定了。到次日,悄悄买了些鱼鲜,煮熟了似熬的汁的一般,下在素食里给孩子吃。孩子那里知道,只认是素的,吃了一箸道:“怎么这样腥哩,似有荤的么?” 他娘道:“ 你想是熬不住,想要吃荤罢。平白的这净素里面,那里生出荤来哩。” 孩子听了不敢再说,那箸儿方举了起来,要向菜边去,忽然哇的一声吐了个满桌子。看着他面上登时变了色,那双眼儿都直了。骇得袁大和妻儿都抖了起来,忙上前抱住孩子,只顾拍道:“ 不吃罢,好端端地怎么吐了。” 说着两个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又不敢说明了,被老儿知道,要责备两口子舞弄孩子。只是悄悄的服侍孩子,抱到床边放倒了,给他卧着。
这孩子迷迷的睡了一日。他妻儿慌了,哭了起来,向着丈夫说道:“昨儿只说和你说说,怎样把孩子这癖性儿弄转了的。你偏偏想出这样子来,好端端地把他害得这般光景。叫我心里看着,真正难过地紧哩。你横竖把他服侍好了便罢。不然,我也是这条命不要了。” 袁大听了妻儿这一席话,心里也是懊恼道:“只看夜间可清爽过来,倘或还是这样,明儿请医生来看他便了。” 妻儿道:“这可不是好肉儿上生了疮么。平白的一个好孩子,要叫他疾痛起来,是什么意儿哩。”说罢,走到床边看那孩子,还是%%的睡着。只得由他,不敢惊动了,两个看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孩子在床上,忽然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忙叫了一声娘,道:“ 哎哟,好骇人哩。” 袁大的妻儿见孩子醒来,倒也放下心去。忽然听得“ 哎哟” 了一声,说出骇人的说来。心里仍是惊疑,急急地走过来道:“儿子醒了么,怎么骇得这般样子哩?” 孩子扶了娘,爬了起来。袁大接着也在旁问他:“ 怎么受了骇?” 孩子坐在床边道:“我夜来做了一个梦,起初是个和尚来,带了我走。说道:‘你看看你做的事去。’ 我说什么事?他说到了就知道了。我不由地就跟了他走。一直到了一个所在,看见一个少年后生。他道:‘这人儿是你做过对头的。’ 又到了一个空阔的去处,见一个中年的妇人,那妇人哭着叫我儿子。和尚说:‘这是你的娘,你都不认得了。’ 说罢,又带了我走。正在走着,和尚忽然向我头上打了一下。我这身子就扑在地上,变了一个狗。跟着他走,走了半晌,又到一个地方,他说:‘这屋子是养活你的。’ 又到一个东厕上,见两个少年的人儿,在那打驼儿背着。后来一个,忽然哎哟了一声。和尚道:‘这是你替那一个报仇,咬了他的下截的。’ 说着又道:‘还跟我走。’ 一走又到了一个山上,那和尚指着一个洞里道:‘你进去看看。’ 我不由地爬了进洞,这身子就渐渐长了起来,变了一条大蛇。只见一群女子在那里,向着我要命。方才闹着,天上一个霹雳,和尚带着我,跑到一个庙里,佛座下躲了。那日( 身) 子也就小了。少顷,一个神圣拿了条棍儿将我一打。天上的雷接着在我头上两击。我就不知怎么样了。和尚道:‘我带你回去罢。’ 我方才跟回来,走了许多的路。他就又在头上打了一下,我就醒了。真正骇煞了罢。”
孩子说着,袁大和妻儿吐舌不迭道:“这个梦怎么这样地骇人哩。”袁大道:“且莫要闲话,孩子只怕饿了。你也该给他点儿东西吃哩。” 他妻儿忙问孩子吃什么。孩子道:“心里却是饿得紧,先前跟着和尚,我就要吃那街前买的糕点,和尚只是不肯。说:‘这是吃不得的,你要吃了,就不能够回去了。’ 娘可随便儿给我点子吃罢。” 他娘一面拿了素食,叫孩子吃着,一面和丈夫诧异道:“这个梦分明是阴司里面,去了一趟子来的。”袁大道:“你莫要在孩子面前,说这骇人的话了。”
口里说着,心下想道:“却是有些奇怪,他说一个和尚带了他去。他生的时节,就有一个和尚来,闹了那一场。及长了这么大,又戒口不吃荤酒。又见了佛法经典,一看便合着他的意。这孩子生来到有些奇哩。不知带他走的是什么和尚。想是那和尚死了,在阴司里面。果真和这孩子有什么前世里的因缘,这么难断的样子。或者昨儿来,带他去看的,就是前世里的事也未可知。” 袁大想到这里,把这孩子倒也看下八九分去。自己却也打到心儿,横竖舍着他出家修行去为个底止。既而又想回来,自己又无多的儿女,半生儿才得了这一个,偏偏又是这样癖性,也是袁氏应该绝了一脉了。不觉伤心起来,两眼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他妻儿见他如此,不知头脑,倒着起忙来。道:“你又是想着什么来,我才说句话儿,你方且说在孩子面前莫要乱语。你这三行涕儿两行泪的,到是该在孩子面前得的哩。” 袁大急急的打个花道:“你知我是怎么的,一夜儿没合眼,方才一个呵欠儿,打得两眼酸出泪来了。不然平白地落什么泪,还是你混讲哩。”妻儿听了这话,也只认是真的,也就罢了。
袁大坐了一回,见孩子精神起来。知是没事的了,也就立起身走出房来。一头正遇见老儿,叫了一声。老儿道:“这时节还在房里做什么的,也该出去办正经的了。” 袁大道:“今儿起迟了些,方才要出门了。” 说着往外走了。老儿也跟着走了出来。袁大一想道:“孩子这一番说话,叫人疑心不了。且告诉老爹,看他怎么说哩。” 一边想着,一边就向佛子说出昨儿孩子梦来。佛子不听则已,听了都惊得痴了半边。道:“你这说那和尚真是活佛了。走的这些地方,怕不是过去的境界么?这样看起来,孩子投在我们家里,也是暂且落足的罢了。将来难望他,俗门中安身立命的。你只记着我这句话儿,做个日后的证验罢。” 说罢,袁大纳闷走去不题。
却说佛子想着儿子的话,心里道:“ 这孩子如此来历,我们有什么福分儿,招得住他。要只绊着他,倒误了他的前程。反不如恰( 给) 他入了修炼的路上去,就是将来得了点子道,我们少不得也有些好处。却只是儿子和媳妇不知什么意儿哩?”想着走了家来,只见孩子在房门口站着。见了老儿口里叫着,问老儿可有拜佛。老儿道:“好个孩子,记挂着佛 事。我 今 儿 早 起 就 拜 了 佛,念 了 经 了。” 孩 子 道:“明儿念佛,要带我看的。”老儿道:“明儿你起早些,到我房里来,我和你拜佛罢。”这里老儿和孩子说了些闲话。
媳妇自去厨下,收拾早膳。安排了老儿的菜饭,接着拿了自己和孩子的菜饭到房里来。叫孩子吃饭,孩子道:“我是不吃了。”他娘听了,明知是为昨儿吃的不好,道:“ 呆孩子,今儿只管吃的,这是我亲自安排了来的,里面洁净的很哩,那里还似昨儿的。昨儿也是偶然沾了些腌(东西,想是你爹爹办的大意儿了。” 孩子那里肯信,只是执定不吃。闹得老儿听见了,问是为什么?媳妇道:“孩子昨儿吃饭吐了,今儿又怕吐,在这里不肯吃。我说只管吃,不似昨儿了。他只是不信我的话儿。你说这孩子,可不呆罢。” 老儿接着说:“不妨事的,孩子只管放心。” 劝了一回,孩子方才吃了些净饭,一点儿菜都不吃。他娘看着,悔恨昨儿自己的不是。叫孩子今儿连素的也不吃,这却怎样是好的哩。恨得自己也不去吃饭了。
到了晚时,丈夫回来了。把孩子日间不吃东西的话,告诉了一遍。袁大心里甚是不安,两个立在房里讲着。老儿走近房前问道:“可是儿子回来了么?”袁大忙迎出来道:“恰才到家的。”老儿道:“跟我那边去,和你说话。” 袁大登时随着老儿过来。老儿道:“叫你来没甚别的说,我看你这孩子却是有些古怪。俗语说的“ 养儿待老”,你养他这么大,原是想着将来,得他的济的。他这举动,你看将来可是俗门里安身立命的?我想的留着他,倒惹他三灾八难的,叫他不得安生。不如就此时舍了他,许在什么大丛林里面出了家。他倒也还乐得的,就是我们将来,待他有些道行,也得些好处。不知你两个意思以为何如?” 袁大听了发急道:“ 老爹想得特差了,也不自己算计,你是这样年纪,就是我们这些年来,才有这孩子。怎么平白的送去寺院里面哩!这话快休提罢。给媳妇听了,还要送他的这条命哩。孩子就是做怪些,也只好随他去罢了。” 老儿被儿子这一番话抢白,自己有许多心事,也都说不出了。袁大站了一会子,转身走回房里。妻儿道:“老爹叫去,却是说什么?可是讲日间孩子不吃饭的话哩。”袁大道:“不是的,和我说生意的事哩。” 一宿晚景题过。
到了次日,孩子清晨闹着要起来,看老儿念经。自此佛子也教他些经典,叫他跟着自己念。过了些时,佛子带了孩子在街前闲耍。老儿和邻家的一个老儿立着闲谈。只见一个和尚,从巷口走了进来,看看走近孩子身边,那和尚将袖儿在孩子头上一招,就飞也似去。孩子打了个寒噤,走到老儿面前。老儿道:“怎样的?” 孩子只叫头上有些晕晕的。老儿忙带了孩子,别了邻人,一径走回家来。交与媳妇道:“孩子在街上耍了一时,叫头有些晕。你带去房里,给他歪歪罢。”媳妇接着问:“孩子心里怎的哩?” 孩子道:“ 身上怕冷些,心里昏昏的。” 他娘道:“ 歪歪去罢。” 就送上床去,将被儿严严的盖了。
醒来,他娘走近床边,摸他的头。那知竟是火炭般的热将起来。面上发红,如同猪肝一样的皮色。当下慌了手脚,急忙唤老儿道:“孩子发了热,可去请一位医生来看看哩。”老儿想道:“孩子想是在街前受了风,是要发散的,就去药铺子里配了一剂药来,叫媳妇煨给孩子吃。道:“不过是风寒,散散就好了。那里又寻医生去。” 媳妇接了药,去安排了,叫孩子吃下去。那里得效儿,热的渐渐狠了。晚间袁大回来,妻儿告诉一遍。袁大也只认是风邪。过一夜儿,少不得热就住的。
到次日,那知孩子昏昏的只管睡,热的越觉狠些,叫着也不知道。夫妻两个着了急,袁大出去请了个医生姓何的,来家看视。这何先生诊了脉道:“ 这位哥儿,似中了邪的。若论风寒,面色不得发赤到这地位。人事昏迷是不消说得,热得这样了,如今怕得惊悸起来。” 说着开了方儿道:“ 且替他发表,带着驱邪凝神。这药吃了下去,要人事清爽些,热得住了方好。”袁大看了方儿,送去医生,走了进来。
这时老儿方知,孩子一夜不曾住热。儿子请医生来看说,孩子是中了邪。心里想道:“昨儿在街前,不曾遇见什么。”想来想去道:“是了,有个和尚走这里过,我看他就有些贼眉贼眼的。孩子见了他,那时随即走近自己的身来,说是头有些晕晕的。难道这和尚有什么讲究不成?好歹看吃这药可好。” 想着走过儿子面前,接过方儿一看。见是防风、远志、神曲、勾藤等药,道:“ 我去配了来罢。” 拿着走到铺里,配就回来。叫媳妇煨了,看着给孩子吃下去。那孩子似木鸡一般,不省人事。把药灌将下去,歇了一回。袁大和妻儿都在面前,一时你来摸摸头,一时我来看看面的,两上没有片刻安宁。孩子直睡到下午,忽然叫了起来。袁大夫妻,骇得忙揭起帐子来看孩子。不知是吉是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十 回 忆儿身蠢妻偏系怀 归佛门灵蛇终证果
却说孩子睡得昏迷不醒,袁大和妻儿守着。只听一声叫喊,忙来看时,但见他口里吐出沫来,两眼儿白瞪着,牙关都紧闭了。骇得两个魂不附体,登时哭了起来。老儿在外边听得,只认是孩子有甚变动,三步做两步的,走进房来。问道:“你们这般样子,是怎么了?”袁大道:“不中用了,你只来看这孩子。” 说着夫妻两个站开了。老儿走近床一看,却也惊讶不了道:“ 这是孩子急惊的光景。你们还只顾哭喊,也该抱起来,替他抹抹哩。” 一句话提醒了袁大夫妻,连忙把孩子抱了起来,抹了半晌,那眼方放下了,牙关略略的开了,面色才转过红来。一口气儿,叹了起来。袁大接口叫儿,叫个不住。孩子只是闭了眼儿,全不答应。他妻儿叫快去寻医生来看。袁大应了一声去了。
少顷,来的医生又是一个人,却不是昨儿姓何的了。看过脉开了药道:“没什么要紧,这公郎是一时痰迷心窍。这药儿吃了下去,包管叫他清醒过来便了。说着起身。袁大听了,倒也放下心去,一直送出了门。回来对老儿和妻子说:“是这先生说的,不妨事。只开通了痰迷,便没事了。” 当下去配了药,给孩子吃了。一夜过来,那孩子忽醒忽睡的,总不开口。有时睁开了眼睛,他娘叫他也不知道。如此过了两日,每日请医生看治,不过止了热,其余全不见效。急得袁大和妻子没了主意。
这日早来,袁大道:“孩子终日给他睡着也不是的,到底扶起他来坐坐。那痰也叫他活动活动,或者下去了也未可知。”他妻果真的,扶了孩子起来。叫他坐,他也就坐住不动。引他说话,却只闭口无言。及至佛子走来看他,见他面色也似平常一样,就是眼儿神光觉得瞪住了,眼儿都不能转动些。吃饮食到也还不少。只见这般光景,向儿子道:“看他这样,已不是药能见效的。也只好听他自转罢了。” 说着走了出去。袁大和妻儿商议道:“看了这许多的医生,都不见点效儿。看来也是白花了钱的。今儿我出去,铺子里买些化痰丸儿来,给他吃。敢怕到得些效验。” 妻儿见数日来,都是这样,也就心儿没法,只得由着丈夫去做主了。自己小心带住了孩子,时常的拿些玩耍的东西给他看。他却眼儿全不转晴。后来吃了化痰丸,也不觉得见效。
一日,佛子拜着佛,念那心经。忽然想起孩子,忖道:“从前是念经的时节,他却总在旁边来看。今儿弄得这般呆了,可怜那里还似平常的伶俐哩。” 又想道:“这孩子生来性儿近佛,待我明儿将经典在他面前舞弄,看他可动心是不动心。”这也是老儿,巴不得孩子知了人事过来的苦心。要知道一个人被痰迷了,那件事就能治得这病的。到了次日,佛子起来。袁大走到老儿房里来。佛子道:“ 孩子可有醒哩?”袁大道:“早已起来坐着了。”老儿道:“昨儿我想的,这孩子生来好佛,或者佛菩萨灵圣,感动他将这病变转了,也是拿不定的。我今儿带他到佛前,看着我念些经典。这也是他精明的时节,性之所近的事。他若动了心,这还可以仗着佛力,有 个 转 机 儿。你 可 就 送 他 过 来,我 这 里 净 了 手去。”
说着袁大回房,将老儿的话,告诉了妻子。他妻子倒也合意。袁大登时走到孩子身边道:“你久没有看念经了,今儿我带去听听罢。” 可霎作怪,这一句话才说毕了,那孩子就似懂得的,把头微动了一动。袁大夫妻,看了欢天喜地起来。两个齐齐地抱了他,送在佛前,从坐在个垫子上。老儿已是跪在佛前理那经卷。少顷,念了起来。只见那孩子听着,在那里不住地转睛儿,望那经典。一时间,便摇起头来,那嘴接着动个不住。一时又笑了起来。袁大夫妻看着又惊喜,又猜疑。只有佛子在那里念着,一心在孩子身上,看他可动心的。见他果真活放起来,心里想道:“今儿方知这孩子,真是 净 土 中 人。这 样 还 留 他 在 风 尘 里 面,是 何 道理。”一边想着,立心要把孩子舍在寺院里面去。一边念着经典,半晌念毕起来。孩子还是那痴呆,叫着不知,拖着不走的。
袁大夫妻只得带回房中,依然坐了。自此是老儿念起佛来,他却活动异常。只是不见他开口,过了还是迷而不醒的。如此过了月余,佛子这日寿诞,儿子和媳妇,齐在面前。老儿落着泪说道:“我今儿有一句话,和你们说。只是不要违了我的,便是你们孝顺了。”袁大道:“爹这大年纪,今儿又是好日子,为甚这般情形?说了话,只要我们行得来的,那有个不依的哩。” 老儿道:“若得依了我么,我便向你们说了。” 袁大道: “ 只管说道是什么话哩。” 老儿道:“不是别的,就是为孩子这么样子,我看在眼里,却是看得透的。他究竟是佛门里面的一个小弥陀,不是我们人家的子孙哩。你看他那么昏迷,怎么见我念起经来,他就眉飞色舞起来哩。可见他的真灵儿,原是不昧的。我想着到底要舍了他去的。你们莫要说养他这么大,一心的舍不得哩。譬如昨儿他得了病的时节,说个破败的话,竟是一口气儿回不来。便又将如之何哩。” 袁大道:“ 你老人家想的原是不错的,但只眼里看着,怎么不心疼么。” 说着他妻儿在旁道:“ 既是爹这么说,明儿将他记个名,在那头陀座下罢。” 老儿道:“你们都想不到,我实对你说,留他在家里,终久一个呆子有什么益处。你舍了他,天幸佛爷保佑,他智慧起来,这就胜似在眼前了。”
老儿说的两个心意转了,道:“这么说,送他到那里安身去哩。” 老儿道:“就是前年做那龙华会的寺里,有个和尚,我访知他有些道行,名叫圆空。他却不是这崇恩寺里出身,只在那无极岭上,结了一座茅庵,叫个“ 太虚真境”。这“太虚” 两个字,为什么起的哩?原来这岭上有个洞,就叫做太虚洞。所以这圆空和尚,取个别有洞天的意思。那庵离这里有两日的路程。我想这孩子,若要剃度,除是这个所在,方才不枉孩子投托一场。” 袁大和妻儿允了。老儿道:“待我明儿去崇恩寺,访这圆空和尚。和他说定了,再做计较。”说罢,又讲些闲话。当日袁大办些酒食,给老儿过生日。
到了次日,佛子出门,一径走至崇恩寺来。会见了一个熟识的和尚,问他道:“圆空和尚可在这里了?” 那和尚道:“你老爹问他做甚?他今儿正在寺里,那边龙池上说法哩。”佛子听了,知道龙池是寺里的一个胜地。就别了那和尚,自己寻至圆空面前,听他说了一回法。大众散了,圆空也就立起身来。佛子忙上前,伏在地上,问询了。圆空只得仍旧坐下。佛子道:“久不闻法言,心里不觉茅塞。适才指点,顿然心朗。”圆空接着说了一回佛语。
佛子道:“今天拜见和尚,是送上个小弥陀来的。” 圆空听了,知是要来投托出家的。道:“老菩萨,却是何人要舍身哩?”佛子道:“不是别人,就是在下的,家中一个种子。”圆空道:“ 是为何事出家哩?” 佛子将那孩子生性好佛,胎里茹素的话,先说了一遍。又把近来得了痰病的话讲了。圆空道:“痰迷的人,真灵是不昧的。既是老菩萨要舍了他,我这里只是仗着佛力,开导他罢了。” 说罢,佛子和他订了日子,择期于四月初八日,佛诞之期,就在这龙池上面剃度。
当下作别回来,袁大和妻儿接着问了一遍。两个准备孩子出家的物事,不免做些僧衣僧鞋的,预备着那日剃度之后,便于取用。此时孩子,正是七岁。老儿倒也罢了,只是袁大夫妻心里,终是割舍不下,时常地含着眼泪。到了日期,佛子带了儿子和孙子,祖孙三代,坐了两乘轿,一路取崇恩寺而来。原来崇恩寺,是城中一个大丛林,大众这日齐来受戒,甚是闹热。
孩子下了轿,先是袁大带定了的,可怪一到寺中,孩子自己走动起来。见了和尚,便拜下去。佛子和袁大看着都惊呆了。道:“这孩子痰迷住了,这些时都不见他转动。为何一入法门,便这般有知觉哩。” 一边诧异,一边带了孩子,见圆空和尚。孩子一见,伏在地上。接着佛子和袁大拜了,孩子却是伏着不起。圆空下来,亲自扶起他来道:“阿弥陀佛,菩萨法力洪深,叫你聪明智慧的。”
说着,便对一个沙弥道:“ 龙池上坛可设了?” 沙弥应道:“伺候着了。”圆空向佛子道:“老菩萨便到坛中看着剃度罢。”老儿和袁大带了孩子,跟着圆空走到龙池上面。只见张灯结彩的,十分整齐。圆空道:“今儿大众说戒,候着剃度了。即便行香,所以不能少延。” 佛子答就着,圆空入坐。将孩子坐在坛上,叫了两腿打盘儿,两手合着。闭了眼,让和尚们净发。那孩子真依了样子。袁大看着,不由眼中落下泪来。霎时间,发都剃了。
圆空上了坛,将手去孩子顶上摸着。说了四句偈道:“尘心一起,辗转三世。一旦皈依,明心见性。” 又说道:“桃花洞口,韦陀毒手。成限奔走,凤凰佳偶。尽属虚花,今来证否?终归无有。” 说罢下来。仍入自己座上。两个沙弥过来,带了孩子,走近圆空座边参拜。此时已是僧衣僧帽,俨然一个小和尚了。圆空向那沙弥道:“可将我那玉戒环取来。”沙弥应着去了。一回拿来递在圆空手里。圆空向佛子道:“这玉环儿是从前这城里一个乡宦,姓邹的化了。一位如君范夫人,那时延请僧人念经,做些佛事。他将玉一块,送与我道,是这位如夫人身边的。叫我拿来琢一座观音的像。我道:“这妇人身边之物,不得洁净,如何做得菩萨的圣像哩。” 我就唤玉工儿,做了一个戒环。今儿给了徒弟,取个回环不断的意思。要你功夫不要断续。“说着佛子叫孩子拜倒在地,谢了师父的戒言。
当下留住佛子父子两个吃了斋,方才起身辞别圆空。佛子又向孩子训戒了一番,和袁大回到家中。袁大将孩子到了寺中,心里顿觉开朗的话,说了一遍。妻儿想着孩子,只是啼哭。听了袁大这般说话,分外的怜念起来,号啕大哭了一场。老儿劝解了半晌,方才收了眼泪,向袁大道:“过个三朝七日,我要自去看看孩子也是养他一番。” 袁大道:“ 你今儿即舍了他去,只认是没有他了。莫要割心割肝的。” 老儿又劝道:“菩萨是有灵圣的,你应该有后,定然是少不得生长的。你到安心儿过着,迟些时,只叫你还见他一面便了。”当日无话。
过了几日,佛子自己悄悄的,踱到崇恩寺来看孩子。原来那孩子剃度之后,他师父圆空起他个法名,叫做什么智玄。老儿走到寺里,访问智玄的去处。和尚道:“自那日受了戒,次日圆空和尚,向我们寺里和尚道:“ 我暂此住禅,只为这个徒弟。今儿跟了我,倘仍在此,免不得俗尘缠绕。且带了他回本庵,过些时再来,给他和亲人一会罢。此时已去了好几日,想是在那无极岭住了。” 老儿听了,知道圆空自有个太虚真境,驻足修行。自己倒也放得心下,但只儿子和媳妇,若是知得远去,不知怎么记念哩。只得仍旧回到家中,也不说出到崇恩寺去的话。
次日袁大向老儿道:“ 昨儿媳妇说,要亲自去看孩子。我想他要不去一躺( 趟) 那心终是放不下哩。” 老儿一想,要告诉他孩子已是不在寺里,他必要埋怨我不了。只教他去罢,他不见孩子,这心才好丢的哩。当下道:“ 媳妇要去,只管给他去罢了。但是孩子既出了家,便不是自己儿子了。见了他是可以不认你们的。我看来见了也罢,便是不见也就丢了心罢。”袁大答应了,回房给妻儿说了。登时坐了轿,往崇恩寺里来,袁大跟了,进得寺里,寻着一个和尚,问他新近出家的那个小和尚在那里?那和尚道:“可是访圆空和尚的徒弟智玄么?他不在我们这寺里住,今 儿 带 他 回 去了。”袁大着急道:“ 圆空和尚却往那里住哩?” 那和尚道:“他么,就在无极岭,太虚真境住了。” 袁大听了,只得过来告诉妻儿,现在孩子跟师父去了,只好回去。他妻儿急急地要见孩子,却看不着,心里不由得一阵酸,那眼泪儿似泉的涌将出来。道:“哎哟,我就不能见一面么。” 才要放声大哭,袁大忙摇着手道:“这是佛地,不可乱哭的。且回家再作计较,横竖把孩子给你见见便了。” 他妻儿无可奈何,只得仍旧坐轿回来。
老儿只做不知,问袁大道:“可曾见来?” 袁大道:“那知这秃驴,已是拐的孩子走了。” 说着妻儿下了轿,只管拼死觅活的要见孩子。袁大道:“ 我明儿去访孩子,访着了,少不得能见的。”次日袁大果真的寻至无极岭、太虚真境里面。那知仍是扑了个空。这番连信也问不出一个来。只得回来,打花儿告诉妻儿说,见了孩子,怎么的智慧,怎么的肥大了。他妻儿听了这话,方才渐渐丢开了。
后来,袁大又生了个儿子。过了几年,老儿也没了。这个儿子,到十七八岁上,便习了武中了举,竟是门庭渐次兴旺起来。袁大夫妻活到七十余岁上,方才身故。这袁大的妻儿没的时节,家中忽然来了个和尚,一直走到床前,合着掌念了许多的经典。闹里,这中武举的儿子走来,要抓着他打。内中有亲戚道:“ 这可就是你出家的哥子罢?你莫粗鲁。只看他念过了怎么样。” 大家只得站着,待他念毕。这和尚念了半晌,将铃儿一摇。众人眼里一瞬,已是不见了。那里有个和尚哩。家中的人乱了一回,安放死者入棺。那尸身,竟似软棉的一般。有知识的说:“这是和尚得了道,来报娘的生身之恩了。”有诗为证:
学道空山数十年,只争成佛与成仙;
回头一认生身处,来是无缘去有缘。
又诗二首,咏这智玄尚道:
前世蒙蒙不可思,为蛇为狗有谁知?
一生造下奸淫孽,数世偿来那得辞。
转到男身却女身,羞将一世枉为人;
生成一副坚修骨,到底灵蛇炼法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