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岸全传 - 第 6 页/共 7 页

老娘回邹府来,将英儿的话述了一遍。又道:“姨奶奶的这姐儿,真是好个品貌。我一见就惊得身子酥了半边。怎怪得那些少年小子们,见了不动火哩!” 兰姐笑道:“ 你这老货儿,也特没正经了,就说的这样浪法。” 老娘道:“ 姨奶奶莫说我的心歪,我还呆想的,这样人儿前世里不知怎么修的,今生变了这样的俊物来。如我们这等人,真是臭皮囊了。自己站在姐儿一处,也觉得腌(不了的。” 兰姐笑道:“你真呆了,也不知想到那里去了。” 说着,理拾些衣服首饰明儿穿戴。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早晨,兰姐梳洗了。外边备了轿子,老娘和一个老成的家人跟着。兰姐出来上了轿,取路到娘娘庙来。这英姐儿还不曾到,只得权坐了一间净室里面。一个庙祝送了茶来自去,这里老娘服侍。少顷,英儿到了。庙祝也让到净室里来。兰姐和他见了,未及开言,只见英儿秋水含情,春山浮翠,面似梨花还雨,口如樱粒未施朱。比那前儿在家的时节,添了许多的娇容,显出十分的媚态。英儿看兰姐,却是眉间留秋怨,面上溢春愁,清减处紧了腰围,消瘦时宽了玉肌。比那在外边的光景,掩却一段风姿,损却三分体态。当下一个是心中惊喜,一个是暗里猜疑。   相对了半晌,兰姐方说道:“姐儿在周家里,想是还过得好。我自从进得邹府,只说离了风尘,图得清闲潇散些的。那知被那里拘束得,一步儿都不能乱走。前儿自己主张惯的,那里受得这般囚困。” 说着眼泪儿不由的落了下来。英儿听了,也自悲怆。两个掩面儿泣了一回。英儿道:“自从出了屋子,不曾见娘一面。今儿乍会,却是骇了一跳。那知消瘦得这般样子,心里早知是在那里过不惯了。前儿妈妈来说娘的话,拿了二十两银子,发送况家爹。随即叫了凤官去料理了,送下了土。”兰姐方知,况家的已是死了。   英儿接着道:“ 娘还不知道哩。娘去后,听得况家爹,带了个儿子,前儿没了。这孩子和一群光棍儿,在屋里不知是赌,又不知是干什么的。就失了火,烧成一片空地。凤官来家说起,我们方才知道。娘想是信儿也 得 不 着 一 个 的了。”兰姐道:“原来是人亡家破了。可怜我哪里晓得。我只说出来,见了你问问那屋子,况家爹死了,你们可就归了去,也还值两百银子哩。竟是瓦解的,真正可叹。” 两个坐了一回,兰姐又问了他,跟着翠儿,又添了阎、莫二人,大开门户。自己心里到艳羡了一番。只是笼中之雀,再不能够飞翔的了。正在这里讲着,外边跟来的家人,进来说道:“姨奶奶还没有进香哩,来的却有好些时了。回去恐老爷怪的。”   兰姐只得站了起来,带了英儿,叫老娘引着拜佛去。原来这座庙宇,却是没有后路。只就前面楼,上下两间。楼上供着的是一尊娘娘,下面是一尊立身的韦陀。当下庙祝打扫洁净,点起香来,在那里伺候。老娘引进兰姐和英儿来,先上楼去娘娘面前礼拜。这英儿走着,心里诧异道:“这个所在恍惚似到过的么,为何这样眼熟的哩。” 跟着兰姐拜了,瞻仰那娘娘的圣像。英儿上前掀起幔子来,往那座下一看,心里不觉的动了一动,登时惊慌了。连忙放下幔子,忖道:“这里神灵甚是畏人,怎么见了就叫人懔懔的。”   一头想着,一头仍旧随兰姐下得楼来,到韦陀前下拜。英儿恰才走到韦陀殿下,不由得身上打了个噤。抬头望那韦陀像时,心里分外的摇了一摇。头上一昏,几乎扑在地上。老娘在旁看着,忙来扶住道:“姐儿脚太小了,走了这几步儿,就站不住了。” 英儿却闭了眼,不言语。心里原是明白,想道:“这样是何道理,难道我们身上不洁,污了福地不成。”少顷兰姐拜过,老娘搀住英儿上去。英儿勉强拜了,却总是老娘扶持着他。   兰姐看他不似先前的气色,不便忙问。和他仍到净室里面坐下,道:“姐儿心里不自在么?怎么这时节没大神气的哩。”英儿道:“头上觉得昏昏的。”就把方才佛前的事,说了一遍。兰姐怕他昨儿应酬了客,道:“ 佛地原是要洁净的,姐儿身上可有不洁的事哩。” 英儿道:“没有甚不洁的所在,昨儿因为要进香,特特的还洗浴了哩。” 兰姐摸不着头脑,连英儿也不知什么前因。   兰姐见庙祝站在外边,唤他问道:“庙里神圣威灵,我们姐儿,不知怎么触犯了,叫头儿昏昏的。你们是服侍神圣惯的,可替 他 去 祷 告 了。求 赏 他 没 事,明 儿 是 要 来 酬 谢的。”庙祝道:“叫奶奶得知,我们这韦陀真是活神哩。二十年前,这太虚洞里有一条白花蛇,能变形害人。不知怎么触了雷神的怒,来要击杀他。你说他可有神通罢,一遁就在我们这座娘娘的龛下躲了。雷神在空中轰轰的,一时那里觅他得着。只听后来,接连两个闪,那雷响了一声,就天开云霁了。我们上晚香,走到韦陀面前。只见那根杵上,戳着一条小花蛇,却是烧的断头断尾的。这也还不知道菩萨灵验,及至仰起头来,看那顶上的板,就是一个大洞。奶奶才进去就没有看见么?这就是韦陀显圣,见那蛇躲住,他将这杵戳出他来,叫雷神击的。自此之后,庙里托着娘娘的福,香火盛到如今。你说可灵不灵罢?既是姑娘解犯了,让我去求求菩萨就好了。”兰姐听着这庙祝的话,吐舌儿不迭。英儿只觉得那头上,听他一句,就似针戳的疼一下子。这里说罢,兰姐要起身回去。英儿还坐着不动,兰姐只得催他走。英儿才要起时,那里站得起来。没奈何扶住老娘,一步一步地出来上了轿。兰姐自和老娘家人回去不题。   却说英儿在轿子内,坐也坐不住,歪在里面。轿夫抬了他回去。翠儿出来接着,见英儿如此气象,骇了一跳,问道:“ 这却是怎样的,好好的出去,为何这样的回来哩?”婆子急急的来搀扶英儿出轿,却是动也不能一动。添了两个人,夹住他抱到他房里,放在床上。然后细问根由。跟去的人道:“到了的时节,在净室里和范家的奶奶两个讲了半晌的话。还是他那里跟来的,催促了两三遍,才起身到楼上楼下烧了一气的香。及到出来,只见邹府的老娘扶住姐儿,听说是劳动了。头有些晕,只得又到净室里去,歇了半晌。范家的奶奶说,怕是身上不洁,冲犯了神道。叫了庙祝,去在神前祷告,道:明儿姐儿好了,还要酬谢去哩。” 翠儿听了,也认是触犯了。忙着:“ 可有祷告了哩?” 跟去的道:“奶奶交代了,我们就起身了。却不知祷告了是没有。”   翠儿只得且进房里来看英儿。但见昏卧在床,问着他全然不应。叫婆子出去唤人,请个医生来诊视他。婆子答应着去了,约莫有二个时辰,外面说进来,请了个姓方的医生,现在外面。翠儿忙叫请了进来。少顷一个婆子,领到房中。翠儿见了,将方才的话告诉了一遍。医生一边听着,一边来诊英儿的脉。诊了半日道:“ 这是奇怪,怎么脉儿都绝了哩?”翠儿拿这英儿,如同至宝一般。听了医生说无脉,这还有什么中用哩。当下惊得哭将起来道:“ 先生莫要大意了,早晨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方才顷刻的工夫,病势就这样的凶险哩?” 医生道:“ 想是脉儿伏住了,只等明儿看,可有转机。如果再是这样,却就救不得了。” 说着凤官也得了信,回来看这英儿。一头遇见医生,又讲了一会,浼他用药。医生道:“脉息不显,这药怎么用哩。要只明儿再看。”说着起身去了。   这里度了些米汤儿下去,有顿饭的工夫,略略的回了些。眼儿微睁了一睁,只是话儿一句没有说。问着他那头略动动儿。知道英儿心下还明白,就让他安静了一会了。大家出去,留了个婆子在房里。   翠儿和众人,在外间屋里坐下,向着阎、莫二人道:“姐姐们在那边时,可知这姐儿有这头晕的病没有?” 二人道:“从没有听见过他头晕哩。”凤官道:“或是在庙里撞着什么邪神,也未可知。明儿叫了城外头霸王庙的道士来禳解,看是何如?” 翠儿道:“ 这倒是个主意,你也歇去罢。明儿就好早些出城的。” 说罢,重复到房里来看了,还是昏睡着。就各自归房去了。凤官仍旧外边去宿。   到了次日,凤官自往城外霸王庙来。道士正在那里炼着汞哩。凤官见了说道:“妻子因进香,在庙中不知撞了什么神,登时昏晕起来,今儿一日一夜,没有醒了过来。请医生来看他,都说是没有脉,不能下药。因此来拜求师父的救援。”道士道:“你才说是撞了神,也不到得人事昏迷,一昼夜儿都不醒哩。这却别有什么冤牵( 愆) 哩。让贫道去替他阳(禳)解了看。”说着就和他走,也不用什么铙钹之类,就一径进城。   到了周家,凤官引了进屋。翠儿出来见了。道士一看,知是门户人家,道:“ 病人的房在那里?” 凤官引了进去。道士站在床前,看那英姐似弱柳眠风,疾莺堕雨。忙将两眼紧闭,口里念动真言。凤官在旁,也听不出念的是些什么。念了两个时辰,看那英儿在床上,身子动了一动,眼儿一睁,仍然闭上了。道士住了声半晌道:“人是回来了,你们只好好待他罢。”就往外走。凤官还要款住,问他这话是怎么说。那道士再不能够说了,只得急急的,拿了银子谢他。道士道:“这个我那里多着哩,你将去烧些香便了。” 说着,一直去了。   凤官送了回来,翠儿问道:“ 方才道士却有些奇怪哩,把个姐儿念动了,又念睁了眼,他说回来了。想是在庙中骇了,魂儿落 在 那 里 了。又 说 好 好 的 待 他,这 话 是 怎 么 说哩?”凤官道:“正是不解他这话,要问他时他只不说,给他银子又不收。真正的奇了。” 翠儿和凤官,说着走进房来。婆子道:“姐儿好了,方才手儿也动了。” 翠儿忙到床前,英儿眼又睁了一睁。翠儿道:“姐儿醒醒罢,这是家里了。”英儿果真望着翠儿,只顾呆呆看。翠儿道:“ 姐儿难道认不得我了,为什么望得这样的诧异哩?” 英儿忽然说道:“你却是那个哩?”翠儿惊道:“你们快来看,姐儿这可不是呆了么?怎么望了我这会子,问起我是那个来。” 六儿和丽儿接着上来叫英姐道:“你可认得我们哩?” 英儿把头摇了一摇。两个也骇慌了,道:“姐儿是失了魂的样子,该叫个人去娘娘庙里,叫叫他才是哩。” 婆子道:“ 只怕病人才好的,眼光不定罢。养息两日,想必渐渐的复原了。” 翠儿听了这话,也还有理。凤官道:“明儿看他可明白,不好时再往娘娘庙叫魂去。” 于是大家出来,吃了饭,凤官出去了。   这里翠儿又来了两个客,就和阎、莫两个粉头,在外边来接待着陪住了,不暇进来。照应英儿的,只叫婆子,在里边看守。到晚间,翠儿款客吃酒。正在闹热的时节,英儿房里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走到翠儿身边,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么。翠儿惊得面如土色。要知什么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七 回 小英儿病里见前身 狂和尚街前说往事   却说英儿被霸王庙道士,阳( 禳) 解过了,才开了口,却还是昏迷不醒。婆子服侍他,到黄昏的时节,只见英儿在床上乱叫道:“哎哟骇杀我了,好一条大蛇,你们快来赶他过去,要缠起我的身子来。” 婆子忙上床去,叫道:“ 姐儿莫要乱说,好端端的是那里来的蛇哩。” 英 儿 用 手 指 道:“你看那不是么。”婆子笑道:“那是你束腰的汗巾儿。” 说着在床枉子上解了下来,拿与英儿看。英儿就一片声的喊起来。骇的婆子忙背了过去,方才住了口。那两眼旋闭上,听他的气息喘个不住。没片刻的工夫,又睁开了眼,望着婆子叫道:“不好了,一条恶狗跑上床来了。” 说着将手打着婆子道:“瘟畜生,还不走哩。” 婆子捻住他的手,才要说话,他就似狗来咬他的一般,仍旧叫的不歇气。   婆子见他这般光景,明是个痰迷心窍的样子。想道:“翠儿在外边应酬着客,那里知道他这时节,又变了这个卦儿。若是不去通知他一声,明儿就要怪我们怠慢了。只得去告诉了他,看他怎么区处。” 一头想着,一头望外边去。也不顾这英儿叫喊,一径来到翠儿身边,但见他和众客在那里,传杯递盏,当筵卖些娇俏,比目齐眉,接案露些风情。婆子从翠儿身后,悄悄的拉他的衫袖儿。翠儿回过脸来,婆子略略的说了几句,翠儿听了半晌没做声。婆子记挂着里边,只得回到英儿房里。只听得英儿在床上,乱讲乱说的,一时是蛇来了,一时又是狗来了的,叫得不止,直直看着他闹了一夜。   到了次日客去了,翠儿过来看了,方才知道变动。心里想道:“可惜这样人物,就得了这病。眼见得不能好的。这也是我们家里没福,招不住好货,只好随他去罢。那里有许多心情,在他身上用哩。正在踌躇,凤官来家了。翠儿叫了出到外面道:“你看姐儿这个气象,那里还望他好么。我想的这也是你两个无缘,到底不能够夫妻到头。只得听他自转,却没有妙方儿想出来哩。” 凤官道:“ 要死起来,自然是拉他不住的。但这口气儿还没断,也要尽尽人事哩。今儿我去娘娘庙,点个香儿通通诚。倘或神灵感应,赏他好了也是拿不定的事。这也不过是,有一步走一步儿。” 翠儿听了道:“既是这么说,你就去一遭来。”   凤官当下出门,往娘娘庙来。礼拜时,默默的祝告了一番。许下个愿,如果姐儿好了,演戏酬神。拜毕起来,急忙回到家中。见了翠儿问道:“怎么样了?”翠儿道:“你去了半晌,他叫得气力儿都没有了。方才合着眼在那里,不知可是睡着了。”凤官走到房中,却是寂然无声的了。向床边一望,果然英儿睡了。忖道:“ 神灵若有感泣,叫他睡过一觉,待他心里明白,这就好了。” 坐下听了一会子,仍旧悄悄地出外边去了。   一头走出街口,远远地望见一个披发的和尚,手里摇着铃,一路走来。只听他口内念着,不知什么话。就立住了看他,渐渐地走近,却是听得明白。他道:   洞里真修五百年,一朝堕落整钗钿,   烟花寨里身难佳,了却前生未了缘。   又道:   似玉如花莫认真,经过劫地识前身,   红尘没却形和性,偏我能言果与因。   念了又自言自语道:“贫僧惯说人间过去未来的事,有冤牵(愆)的,但能跟了我去的,管教他百病不生,冤孽尽解。那一种娇妻艳妾,世上的人多恋着不舍。那知檐( 耽) 误了他的前程哩。” 说着,将铃摇个不住。凤官见他走一回,念一回。看看走到自己的门首,那和尚就立住了脚,望着里面道:   可惜回头已是迟,他年相遇在龙池,   老僧留得粗衣钵,待你来生立脚时。   说罢,扬长儿走去。凤官不知就里,也不好上前问的,只得让他去了。那路上的人,却是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和尚,来路有些不同。那好事的,也有跟着他看的,也有听了他说的话儿,逢人讲说的,就传了许多人耳朵里面。内中有个好佛的老儿,姓袁名唤有本。人都因他好佛就起他混名叫做袁佛子。这日在路上闲走,看见这和尚,口里念的有些蹊跷,就上前打了个问讯,说道:“和尚是出家人,为何不在静处做些功夫,却在这满街的,管什么闲事。难道不知修行的,是怕惹烦恼么。”和尚知是法上讲究的人,便道:“你那知得,我这正是修行哩。那一种情魔中不断的,昧子前因,被我唤醒了,度得他去。胜似蒲团上坐了十年。你今儿还不自己顾着后面,却还责我的工夫。” 袁佛子听了 他 这 话 里 有 因,道:“和尚知我后面是何结局,请和尚指点。在下的不是那门汉子,不知佛门因果的。” 和尚道: “ 你后面却是个和尚。”袁佛子道:“在下的倘皈依佛法是今生之幸了,这还有甚么不如意的哩。”和尚嘻嘻的笑道:“好个不解后面的,真正愚拙。这样还要说不是门外汉哩。也只是自己去慢慢地看,到日后自然就明白了。”说罢,摇了一摇铃儿去了。   袁佛子听了这话,就似雷震痴了的,还站在那里呆呆的想。足站了两个时辰,方才走动。一径想着和尚的话,走到家里。原来袁佛子早年便失了偶,只得一个儿子,取了一房媳妇,也曾生了两胎,俱是不存。现在怀孕在身。袁佛子得了和尚的话,只道是后面两个字,是说他后来孤独,不得有孙子的。看着媳妇虽然有孕,也是虚花水月的了。心里甚是忧郁。想道:“ 若果无后,就是眼前图个团聚,终归瓦解。不如出了家,倒还免得懊恼。”自此思想空门,不在话下。   却说这凤官,自从遇着和尚,心里只道这和尚不是好人。口里说的,跟了他去,就百病不生,分明是勾引愚人的话。我妻儿这样青年的女子,难道他也要了去跟不成。”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家中。将这一席话儿,告诉了姐姐翠儿。翠儿道:“你可不要这样胡思乱想的,那里有个和尚会医病的哩。他说的都是些疯话儿,你只做没听见便是了。”   说罢凤官仍旧出去,翠儿和阎、莫二人笑道:“你们可知,凤官为着姐儿都想空了心。方才回来,又说什么和尚在街前说了许多的话。他来告诉我说,和尚要叫姐儿跟了他去,他管叫他百病不生。你说这话,可笑也不可笑。凤官才被我说的闭口无言的去了。” 阎、莫二人道:“你也莫怪凤官用心,这样葱枝儿似的姐儿,叫他怎不挂心哩。再要寻一个似这姐儿,可不是难哩。” 说得翠儿,不由地伤心起来道:“你们看着我,只道是不顾他。我心里其实的,也是这么想哩。一个人儿可容易进门的。况且还不知是什么人品儿,什么性格儿。看着这样的眼见得设法儿救援他,叫人怎不心里难过哩。”说着将汗巾儿,只顾在眼睛上抹。阎、莫二人想起他,自小儿在一处,一朵花儿才开,便得了这冤牵(愆)的病,也不觉感怆起来。   大家正在这里悲伤,只见英儿房里的婆子走来道:“奶奶只顾在这里说笑,也不进去看看姐儿去。” 翠儿接着问道:“这一会子可怎么样了?” 婆子道:“ 先前睡的倒安静,这时节又醒来,见神见鬼,不知嘴里说些什么。方才说要去了,你们只管留住,舍不得他去。” 翠儿听了这话儿,分明是个紧急的样子,忙站了起来,和阎、莫二人一同走到英儿房中来。看那面色黄瘦,眼光都定住了。问他话,他那里答了一句儿。众人道:“ 奶奶看姐儿这般光景,已是不能久的,也该替姐儿办个身后的事业。冲冲喜,或者姐儿寿数不该绝,就此转了也未可知。那时就是将佃的东西,发散出去,给那孤苦的人,也是好事。”翠儿一想:“这话不错。”   当下唤人去外边,叫了凤官回来。给了几两银子,先去看一副材料。凤官还指望英姐病痊,哪里肯做这事。翠儿道:“ 方才阎姐姐们说得好,只去办了来,替姐儿冲一冲喜。天幸的竟转好了,就将这些物事周济了贫人,也没有打紧的。”凤官只得拿了银子,起身出来买了个棺木。却是心里打算的,姐儿好了时给人去,不用过高的木料,只五两银子就买了回来。告诉了翠儿,翠儿满心的不悦道:“他和你夫妻一场,就这样的薄情。” 凤官道:“你说的是替他冲喜的,横竖是要给人的哩。买那过高的做什么?” 翠儿忍不住的哕了一口道:“话是这么说,倘或自己用了,却怎么哩。如今已买就了,不必说了。你只把这剩的银子,去办些布来。这可要买好的了。” 凤官悔恨不已,仍旧去铺子里买了些布疋回来。登时叫了裁缝的人来,制办了衣衾一切等物。   这凤官忙乱的不知头路,只管在外面访医问卜,想着英儿回转过来,那里晓得,病势一日重似一日的。看看的恹恹待毙了。这日,又在街前看见那日遇见的和尚,依旧口里念着,手里摇着铃,大步儿走近前来。凤官不顾前后,走上去,一头拜倒在地道:“家里有病人,要求佛爷的救度。可怜见青年遭着冤牵( 愆)。” 说着,哭了起来。和尚就似不曾看见的,走了过去。街前的人看了,都笑个不住。凤官抬起头来,和尚已不知走到多远了,心里又羞又忿。众人不知他是为英姐的病,反嬉笑这雏儿看上了和尚。   凤官站立不住,只得闷着气走了回来。也不好向翠儿讲的,终日价出神捣鬼的。众人见他如此,都来劝他道:“莫要这般烦恼,自己身子要紧。急坏了,反值得多哩。就是姐儿有什么变动,管叫奶奶替你还讨一个出色的便了。” 凤官那里信这些说话,听了反哭将起来道:“你们不想个法儿救救姐儿,倒来说上这般破败的话。横竖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了。”大家听了,又好笑又好惊。背地里道:“ 凤官这话有些邪了,难道姐儿死了,他认真地舍了自己的身子不成。”   说着,只见翠儿和一个婆子走来道:“你们也不来提拨着我些,我都急昏了。都忘记了他娘哩,也没唤人去给他个信。他在那里只望是姐儿已经好了哩。倘或一声儿变了卦,那时告诉了他,可不招他的怪么。” 众人道:“ 论起来,他如今已是改了姓,也没有要紧的。既是奶奶这样说,就唤人去一遭儿也罢了。”   当下翠儿对婆子道:“你且替我到邹府上去,务必要见了范家的奶奶,将姐儿的病细细的说给他听。也告诉他我们为姐儿这般用心。看他怎样说话,回来叫我知道。” 婆子答应了,去整齐着衣服,一径寻至邹府,那门上的拦住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却是寻的那个人儿?”婆子道:“问大爷一声,这府里有个奶奶姓范的,我来要见见他,有要紧的话说。”门上的人道:“ 可是马乌龟的女儿,范二虎的媳妇,马兰姐么?”婆子道:“正是哩。”‘门上人道:“你要见他做什么,他娘家无人,婆家也是绝的,再没有他的什么瓜葛了。”   婆子道:“大爷不知道,他有个女儿,嫁在周家,给那清班里面的周凤官哩。今儿这个姐儿有了病,不得好了。周家的奶奶特地唤我来给个信儿。到底是他们母女一场,虽是从了良,还是姐儿的一个亲人哩。烦大爷去里面说一声儿,我去见他一面,也没甚别的话说的。” 门上的人道:“ 你不知,他在这里,如今也是有了病了。现在病卧在床,足有半月没起来。那一日不是两三个医生来看他哩。我府里老爷说的,他当初来的时节,也曾带了有千金的物事来。今儿尽着他的这些东西,在他身上用便了。我看也差不多用尽了。昨儿有个医生,叫用人参二两。老爷说已经吃了好些下去,只怕还是人参吃坏了的。也没有依了他。” 婆子道:“ 哎哟,原来这个奶奶也病的这地位,可怜,我们那里怎得知道哩?大爷这般说,我也难见他了。” 门上的人道:“我看你也可以不必会罢,就是会了,也没有什么益处,只怕我去里面回了,老爷也是不肯给你进去的。” 婆子听道:“既是大爷这说,我只得回去,算是我走到了罢。”   说着,别了门上的人,一径走回。翠儿接着问道:“奶奶却怎么意思?” 婆子道:“ 没有见什么奶奶。” 翠儿着急道:“你可不老昏了,我叫你是往那里去的?”婆子道:“奶奶是叫我往邹府上去的。” 翠儿道:“往那里去,为何不曾见范家的奶奶哩?” 婆子道:“哎,说来真正话长着哩。我走了那里去,门上的大爷,问我是那里的人。我说是要见那姓范的奶奶,有要紧的话说。他说问知是这里的人,为姐儿的病去的。他说你们那里知道,这位奶奶今儿也是病的个七死八活的哩。人参吃了许多,那邹老爷的心还好,说是奶奶自己的带头,就在他身上用了。门上的大爷说,今儿也用的差不多了。我听他这般光景,料是不能会面的了,便会了,他连自己命还保不住,那里来替女儿烦这心了。倘或知道女儿又病的这样,加上一番的忧虑,这倒不是反添他的病么。我想一想,也不便见他了。门上的大爷说,便替我进去回了,也怕他老爷不肯给我会的。我就说了一声,算是走到了罢。”翠儿听了,和阎、莫二人叹诧不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 十 八 回 周凤官哭妻肠欲断 袁佛子生孙喜未阑   却说周翠儿听得婆子说出,兰姐在邹府里面病的情节,甚是惊异。向六儿、丽儿说道:“原来范家的奶奶,也是得了病的。那知他前儿来,约姐儿去那娘娘庙一会,竟是两人的命运将终,在那里去辞路的么。可怜他离了风尘,只说图了个下半世的结局,如今也是这般弄得不三不四的。” 说着想到自己身上,不由的眼中流下泪来。阎、莫二人只道他不忘前情,为兰姐儿伤感,便道:“ 奶奶也不用替他忧心了,他好端端的和我们过着,又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把我们一下子撇了,往这养老院子里去。你知道他去了,看我们这般人不上的狠哩。他只说他是见得透了,我们还是恋着这勾当哩。今儿一般也到这步地位了。可见人总)不过这命的,应该命是落在烟花里面的,便逃出去,也终归于不得好收场哩。倒不如安分些过着,到还罢了。” 这一席话,说得翠儿低了头,半晌不言语。想道:“ 这命该如此的话,倒也不错。”于是收了眼泪道:“你们不知我的心事,那里是为范家的伤心。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大家正在这里闲话,外面说了进来,门前有个披发的和尚,在那里摇着铃,口里说是来化缘的。众人回他说,我们门户人家是不作佛事的。他在那里只管吵闹,死也不肯去。翠儿道:“这又奇了,那里有个出家人,行着强要募化人家的理。”说着,自己走到门前,只见那和尚口里不知说的什么,大声儿要人出去答话。翠儿在门缝里说道:“和尚化人家的缘,也 该 放 慈 悲 些,那 有 这 般 强 梁 的?” 那 和 尚 道:“娘子端的愿舍是不愿舍哩?” 翠儿道:“你要化什么?” 和尚道:“ 只化宅里一个人罢了。” 翠儿听了,又惊又慌道:“我们有什么人化哩?” 和尚更不答话,只管讲他的。翠儿也听不出来,才要发作。   一个婆子走来道:“ 奶奶不好了,姐儿变了卦了。” 翠儿忙回头就走,急急的走到英儿房里来。只见一个婆子,忙在床上避那帐子。远远的听着英儿喉中痰响。翠儿知是不中用了,一面唤人往外边叫凤官回来。去了半晌,只见凤官哭得泪人似的,走进房来,望着床上只管乱跳乱叫。翠儿一把抱住了,哭道:“兄弟这般呆法,一个去了,还要闹出一个来哩。你这样子,叫我可不活活的急煞了么。” 接着众人来劝住,方才这里歇了声,那床上一声响动,再不作声了。原来是英儿的那口痰落了。凤官从新哭了一场,才起来料理他的后事。足闹了一昼夜,英儿的肉身方敛了起来。翠儿想起昨儿的和尚来,外面的人道:“就是奶奶进来的时节,他也就去了。”翠儿道:“这节事,说起来却是奇怪。怎么有个和尚要化人的,又是那时姐儿变卦。难道这和尚是勾生魄的不成?”凤官在旁听了,细细的问了一遍道:“ 哎哟,这可不就是我在街前遇着两次的那和尚么?我还说求他的救援。原来就是这秃驴做祸,我家姐儿平白的他就勾了去。我却是放他不过,再要遇见他时,定要和他拼了这条命了。” 翠儿道:“兄弟莫要又发呆了,若果姐儿是这个和尚勾了去,这和尚便不是鬼,也是妖了。还得再和你遇着么。” 凤官听了,不言语。   到了次日,果真的要寻觅那和尚。清早起来,净了面,只说出去干他事业去。一径出到街前,信着脚儿,寻访和尚的踪迹。走来走去,却是没处着实。走了有半日,到了一个巷子里面。远远的只见一堆人,在那里围着。凤官不知是为甚事,也挨在里面。听人讲说道:“这和尚想是做贼的,倘或走到里边,不遇见人,就有物事便带了走了。袁大爷时运高些不破财,恰见子。这和尚也没话说,只得就胡言乱语起来了。”一个人道:“你说没道行,他才被袁大爷赶了出来,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哩?”一个人道:“那是和尚遮眼法儿,有什么难哩?” 凤官听了,想道:“ 我正在这里觅他不着,原来他却又在这里妖言惑众了。”   当下拉了一个人在旁边道:“借问方才是什么和尚,闹的这伙人围着哩?” 那人指着一个门道:“这袁大爷家,前儿生了个儿子,今儿才三日。他老爹开门出去办些酒食来做朝的,就忘记了关门。方才一个披发的和尚,闯了进去。一直走到里面,不知是做什么的。一头遇着了人,就摇起铃来,口里说道:‘要见见那生的孩子。’这袁大爷问他:‘要见孩子做甚?’ 他说:‘这孩子和他是一路上的人,他来约这孩子日后会面的所在哩。’ 这袁大爷不信他的话,说他是妖人,要抓着他打。那知这和尚,神通广大。说声要抓他时,他两步儿就走上街来。这袁大爷赶出,声张起来。大家才上前,那和尚把铃一摇,已是不见了。你说可奇罢!” 凤官听了这话,分明就是前儿在他门首闹的那和尚了。他这般妖术,却往那里觅他去。只得颓头丧气的走了回来。翠儿只道他是外边干自己的事去,那里来细问他。过了些时,择了块地,发送了英儿的柩出去。   话分两头,却说这姓袁的不是别人,就是那袁佛子的儿子袁大。他妻儿怀孕,将近一年,昨儿忽然生了个儿子,他是儿女稀少的人,得了这个孩子,真是掌上的珍珠一般了。只有他老子却是看得不甚贵重,看着儿子欢喜异常,只得勉强替他做个汤饼儿会。那和尚闹的时节,恰好老儿不在家里。他儿子一径赶那和尚去了。进到里面,那知孩子在那里哭个不住。他忙上前问是为何这般哭泣?他妻儿道:“方才听得堂前铃铛子响,他似惊骇了的,哭将起来,直直哭个不住。”说着将孩子从床上递了过来道:“你抱去走走,拍他两拍,只怕就好了。” 袁大听见妻儿说是和尚骇哭了孩子,口里一边骂着,一边接孩子在手里。哄了半日,那里住声。给他乳吃也不吃,只顾呱呱地哭个不住。   少顷,他老子办了酒菜回来道:“你只管在里面抱着孩子,也不照顾外面。恐有客来,还不知道哩。” 他儿子听得是老子回来,只得把儿子送与妻儿,忙走出来接了物事,自去厨下料理。袁佛子自在外边候着,客位渐次的到齐了。贺了喜,大家坐着吃了晚酒,方才散去。袁佛子叫儿子进房去歇了,袁大收拾清洁,走到房中,问妻儿孩子怎么不哭的?他妻儿说:“哭了一回,气都接不上了,方睡去。这里还没有醒哩。”两个说了半晌话,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袁佛子叫了儿子去做事,到晚方回。和妻儿问起孩子来,日间时常得哭个不歇气。只说孩子家好哭,也只得罢了。不觉光阴迅速,过了些时,已是孩子百日之期,长得到也壮浪。却只一件毛病,但凡他的娘吃了些荤腥的饮食,以及酒酱之类,这孩子吃了乳下去,登时就吐了出来。到后来渐渐的有了知觉,是有荤酒的乳吃到口里,便自己不吃了。初时袁佛子的儿媳还不在意,一日夫妻两个道:“孩子也将一周的了,也该给他一点儿荤,开开口了。” 当下将肉儿嚼了,喂在孩子嘴里。那孩子可煞作怪,就似杀了他得哭将起来,吐了满身。骇得他两口子忙去他口边揩抹了,方才住声。袁佛子听得孩子哭的诧异,走来问:“ 是怎么的,孩子这般哭哩?” 他儿子忙迎出房来,说道:“方才说孩子这么大,也该给点荤儿吃吃。那知喂了一点儿肉,他便吐了出来,哭得这样。” 佛子听了,心里诧异。这孩子有些蹊跷,难道天性吃素的不成。怪得平时他娘吃了荤酒,他连乳都吐去哩。也不必明言,且看日后便知端的。   如此过了一年,孩子下了地,竟是半点儿荤腥都不沾口。袁佛子时常带在身边,这老儿每日要拜佛,念些经典,是佛门中的事,件件都做的。可怪,那孩子才一两岁的时节,话还说不来,却是一听得老儿念经,他就站在旁,有精有神的听。他娘有时来叫他去吃东西,他只像没听见的,动也不曾一动。直直听着老儿念毕了,方才走开。佛子看着孩子自幼信佛,合着自己的心意,倒也欢喜,不时带了他到庵观里面去,做些佛事。那孩子只一到了这些去处,便欢天喜地的玩耍。见了钟儿罄儿的,便去敲击。后来是袁老儿拜佛,总是他在旁边敲罄,竟打的一丝儿不错。和尚们见了他,都爱慕不了。向袁佛子道:“老菩萨一生好佛,修出这样一个小佛爷来。”佛子听了,真正拿这孩子做活佛一般。